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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雨爱而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救援船靠岸时,温侬还在发抖。


    她用薄毯裹紧身体,蜷在船舱角落,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杯热水递到眼前。


    她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抬头望,睫毛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是程藿。


    三年未见,轮廓更硬朗,眼神也沉淀的程藿。


    然而视线越过他宽阔的肩,她猝不及防地看到甲板上,周西凛正站在那里抽烟。


    海风卷起他头顶上的黑发,连头发飞舞的动作都透着一股狷狂与嚣张,可背影却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指间一点猩红,烟雾刚逸出就被风吹散。


    温侬的目光在他背影上停留片刻,很深。


    “不去说句话吗?”程藿的声音低沉,带着询问。


    温侬回神,垂下眼眸,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没说话。


    “姑娘,可以下船了。”林叔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宽慰。


    温侬抬头,唇角弯起一个很淡的弧度:“好。”


    林叔见她裹着毯子,脸色白得像褪了色的贝壳,显然是吓狠了,他便瞪了眼旁边杵着的儿子,嗓门提了提:“磊磊!木头似的,还不扶一把!”


    林磊是个人高马大,又憨厚实诚的人,比温侬还要小上一岁,每次和温侬对视和讲话总会结巴,这次也不例外。


    他红着脸凑近,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最后只挠了挠后脑勺,结结巴巴:“温…温侬姐…你…你还好吧?”


    见惯了形形色色能说会道的人,温侬更喜欢这样朴实无华的人。


    她轻轻摇头,声音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没事,走吧。”


    她撑着船壁站起身,走了一步,又停下,微微转头,看向程藿:“谢谢了。”


    程藿表情复杂,扯了个不像笑的笑说:“职责所在。”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跟着林磊出了船。


    出了船舱,看周西凛还在原地抽烟,视线似乎落了过来,又似乎没有。


    温侬不动声色,随林磊下了船。


    这边,林叔搓着手,走到周西凛身边:“周队长!”


    林叔嗓门洪亮,眼神里满是质朴:“真是天大的恩情!昨晚要不是你们,我们这一船人,怕是……”他摇摇头,没往下说,转而热切地道,“这边离海州虽然不算太远,可你们累了一整夜,风里浪里搏命,精气神都耗干了,再折腾回去,多累人呐。”


    他指了指岸边不远处的渔村,屋舍在晨光中显出轮廓:“不如就在我们村里歇两天,就当旅游了,房间是简陋些,但干净暖和,热水管够。”


    林叔说得情真意切,目光殷切地看着周西凛。


    周西凛始终面无表情,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下颌线有些凌厉。他不停抽烟,深吸一口时,眼睛微眯,双颊会深深凹进去。


    林叔见状又道:“再说,救命之恩,我们怎么能不好好感谢你们呢?总得让我们尽点心意!”


    指间的烟已燃到尽头。


    周西凛弹掉烟蒂,目光越过林叔热切的脸,投向遥远的海平线。


    林叔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转眸求救似的看了眼程藿。


    程藿看着周西凛,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远处暴风雨肆虐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澄澈。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被撕裂开巨大的缝隙,金红色的朝阳正从海天相接处磅礴涌出,将云层边镶了圈儿金,平静的海面铺上一层细碎跳跃的碎金。


    周西凛看了那日出几秒,脸上有种死寂的平静。


    程藿想了想,终于开口喊他:“阿凛。”


    周西凛又过了两秒才收回视线,看向林叔,声音低沉:“行。那就麻烦了。”


    ……


    温侬下了船才看到岸边挤满了村民。


    女人们伸长脖子在靠岸的人群里急切搜寻,看到熟悉的身影便扑上去,哭的,笑的,骂的,紧紧拥抱的,劫后余生的情绪在海风中弥漫。


    林婶先是上下拍打确认儿子完好,才转向温侬,关切地问:“小温,可吓坏了吧?脸色这么差!”


    温侬只觉得浑身散了架,小腹深处熟悉的坠痛一阵紧过一阵,她勉强笑笑,声音恹恹:“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话音未落,林磊突然指着她裤子的后侧,惊呼出声:“温侬姐,你身上有血,你受伤了吗?!”


    他嗓门大,周围几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林婶也慌了神:“啊?伤哪儿了?快让婶看看!”


    温侬哑然,一丝尴尬飞快掠过苍白的脸颊。


    她忙说没事,林婶却不放心,拉起她的手,又摸摸她的头,她下意识摆手,刚想解释,正好撞见林叔引着周西凛一行人走近。


    林叔刚才离得远,听不真切,以为温侬身体出了事,便也急了:“姑娘你受伤了?!”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温侬抿了抿唇,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周西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掠过,随即闷闷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没有。我只是……月经期。”


    空气静了一瞬。


    林婶反应过来,嗔怪地瞪了儿子一眼:“你这傻小子!一惊一乍的!”


    林磊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周西凛的视线在温侬裤子上停顿了半秒,又漠然移开,像从未停留。


    “走走走,快回家歇着。”林婶赶紧揽住温侬的肩,半扶半抱着她往家走,隔绝了身后那些或关切或了然的目光。


    回到家之后,温侬才彻底松懈下来。


    她送走林婶,关门,反锁,给自己换上干净柔软的衣裤和新的卫生巾,又翻出包里的止痛片,就着凉白开吞下去一粒。


    做完这些,她才进卧室,坐到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按上后腰两侧。


    那里隐隐作痛。


    想起昨晚……狂风撕扯着脆弱的渔船,巨浪像巨兽一次次要将所有人吞噬,冰冷的雨水和海浪劈头盖脸乱砸。


    混乱中,她和他就这样遇到,视线只仓促地碰撞一瞬,便各自移开,仿佛素不相识。


    那会儿他是有责任在身的队长,所有人的命都肩负在他身上。


    她看着他像个将军一样指挥调动全队,看他因为担忧粗心的队员而怒吼,又看他如定海神针般与自然搏击的冷静果敢。


    天公不作美的暴力美学,落在了同样狂野和叛逆的他身上,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而她不过是那些性命的几十分之一,本以为自己这样的草芥,不会和这个场面里的天神有所接触。


    可一个浪头忽然打来,船身剧烈倾斜的瞬间,桅杆带着千钧之力朝她砸落。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推开,她的后背撞在船舱壁上,同时,耳边响起沉重的闷响和一声压抑的闷哼。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周西凛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踉跄了一下,后背被粗重的桅杆结结实实砸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一头栽进翻滚的深海。


    他单手死死抓住船舷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臂肌肉贲张,硬生生稳住了身体。


    在下一个浪头打来之前,他回身,几步冲到还跌坐在地的她面前,弯腰,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紧紧环住她的腰背,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温侬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抱着她,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迎着劈面而来的狂风暴雨,朝着救援船探照灯撕开黑暗的光柱方向狂奔。


    海水几乎没过他的小腿,船体发出恐怖的吱嘎声。


    后来温侬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另一个队员接过,又如何上了救援船。


    她只记得他的心跳隔着湿透的衣物,沉重而急促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后腰两侧仍然有些酸痛。


    她掀开衣服看,果然,白皙的皮肤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深色的指痕淤青。


    是他当时用力抱她留下的印记。


    她盯着那瘀痕看了几秒,拉下衣摆,躺倒在床上。


    止痛药的药效裹着疲惫慢慢涌上来,她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后来是敲门声把她叫醒。


    温侬揉着脖子,起身去开门,林磊的声音在门外:“温侬姐,村里在村委会摆了席,感谢救援队的,我妈让我喊你过去吃饭。”


    温侬打开门闩,对林磊说:“替我谢谢婶子,我不太舒服,就不去了。”


    门外静了一下,林磊的声音带着点坚持:“昨晚救援队都出力了,你也被救了,总不好不露个面道声谢吧?”


    温侬忽地顿住了。


    是啊,救她的不止他一个。


    她叹了口气:“……好吧,我一会儿过去。”


    温侬回房换了身衣服,简单收拾一番,才往村委会走。


    村委会的大院里支起了五张红漆大圆桌,大家请了村里最好的厨子操持的席面,海货堆得小山似的:肥美的蟹、鲜亮的虾、巴掌大的扇贝、油汪汪的蒸鱼……香气混着人声,淳朴而丰盛。


    温侬被林磊引到靠边一张桌子坐下。


    谁知这边刚沾屁股,林叔就领着周西凛、程藿和大齐他们过来了,温侬心底打鼓,隐隐约约有些预感。


    眼见这几人靠近,果然,他们正好落座在这一桌,偏偏位置安排得也很巧,温侬和周西凛的凳子紧挨着。


    周西凛在温侬身边坐下的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温侬垂着眼,盯着面前粗糙的白瓷杯沿,周西凛在她旁边隐隐传来一股极淡的烟草味和海风的气息,两人之间隔着不到半臂的距离,没有眼神交汇,没有只言片语,仿佛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程藿和大齐见状,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再看其他几个见过温侬的老队员,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八卦。


    而林叔他们对此不知不觉。


    刚一开席,林叔便端着酒杯,敬周西凛:“周队长,昨晚真是多亏你们了,那风暴来得邪性。”


    周西凛端起酒,一饮而尽,没语调地说:“不谢。”


    林叔多少也知道周西凛是个冷面的人,并没觉得不快,便也痛快饮下,随后又问:“你们怎么会路过那片海?”


    “不是路过,‘蓝鲸号’货轮触礁侧倾,刚完成救援任务,返航途中收到你们信号。”程藿帮忙解释。


    “哦哦!”林叔恍然,带着渔民对海上营生特有的理解,“那活儿不轻松吧?听说这种救援,报酬都不低?”


    周西凛眼睫都没抬一下:“还好。”


    这边他们聊着,那边林磊笨拙又诚恳地不断给温侬夹菜,堆满了她面前的小碟子,什么海虾、蟹肉、鱼肉,全是挑最好的部分。


    林婶和邻桌的几个妇女瞧见了,互相递着眼色,发出促狭的低笑声。


    救援队这桌除了林叔,其他人都很沉默。


    程藿、大齐,还有几个温侬看着眼熟的老队员,各自安静地吃着,一半人都知道她和周西凛那段旧事,气氛微妙。


    大齐向来眼皮活泛,这会子总看到林磊对温侬献殷勤,又见旁边几个大婶的反应,不由得在心里琢磨起来。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整桌人都能听见:“哎,头儿,你后背那伤没事儿了吧?那一下可不轻,看着都疼!”


    林婶立刻关切地问:“啊,周队长受伤了?”


    大齐立刻绘声绘色起来:“可不是嘛,那么粗的桅杆,砸个正着,咚一声!我们看着心都揪起来了,当时那船晃得跟筛子似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瞟了温侬一眼,“幸亏是我们凛队,否则谁能把温小姐给救上来?温小姐,你说你多幸运。”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大齐斜睨温侬,故意发出问句。


    桌上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温侬身上。


    大齐脸上带着笑,见状又补充:“温小姐,你看,我们头儿这可是实打实为你受的伤,于情于理,你是不是该敬我们队长一杯,表示表示?”


    周西凛没看大齐,也没看温侬,只是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盏。


    温侬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她只是顿了一秒,便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茶壶,先给自己面前的小茶杯倒满清水,然后拿过周西凛面前那个空着的茶杯,也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起自己那杯水,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周西凛:“周队长受伤了,不好饮酒,我以水代酒。”她的声音不高,清晰而平稳,“昨晚,多谢相救。”


    周西凛终于抬眼。


    他的目光很深,像沉寂的海。


    他没动,没去碰那杯水,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温侬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她似乎并不在意他喝不喝,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礼节。


    说完,她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随后放下杯子,对林叔林婶微微颔首:“林叔,婶子,我肚子还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哎,好,好,快回去歇着!”林婶连忙应道。


    林磊立刻站起来:“我送你!”


    温侬没推辞,跟着林磊离开了喧闹的院子。


    身后,大齐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啧,她真是永远不缺人追。”


    旁边一个年轻队员压低声音,带着点试探的惋惜:“大齐哥,看样子是真没戏了?”


    大齐皱眉,瞪了那队员一眼,又飞快地偷瞄了一下周西凛的脸色。


    队员被他眼神一刺,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巴,讪讪地闭上了嘴。


    周西凛没有目送温侬。


    他低头看着面前这杯安全的白水,让他想起了昨晚那片翻腾的怒海。


    看到她的时候,她浑身湿透,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


    被撕碎的叶子,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在狂风中控制不住地颤抖,狼狈到了极点。


    可她的眼神,没有崩溃,没有害怕,只有一种咬着牙的倔强和随遇而安的清醒。


    多么熟悉。


    哪怕是到八十岁再重逢,她的容颜凋零,变得辨别不清,他也一定凭借她的眼神认出她来。


    可这会儿他们没有八十岁。


    生命还有很长,感情还没凉透,爱与痛的撕扯还在继续。


    她并不知道,他救她,就像在救他自己。


    后来,为她抵挡了那一下,忍着疼痛抱起她离开险境,她是那么轻,又那么冷,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抓住她的生命,冲进救援船安全区的刹那,几乎脱力。


    可她站稳后,只抬起眼看了他,客套疏离地道了声“谢谢”。


    再后来,无论他是在船舱处理伤口,还是站在甲板上抽烟,她的目光再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一秒。仿佛他只是一个恰好在场的,无关紧要的救援人员。


    这让他忽然想到分手之后,二人曾有过一次见面。


    在分手三个月之后,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总往温侬家小区跑。


    他想过如果能遇到她,他就下车走到她面前,问问她,要不要聊一聊。


    但他每次都遇不到她。


    于是他就在车里抽烟,看着她家的窗户,看着路边经常陪伴他的那棵梧桐树从绿变黄,再落下枯叶。


    可偶遇那天,他不是专门去等她。


    只是因为下雨,他懒得跑去更远的地方喝咖啡,便和大齐在路口随意的一家咖啡店里买了拿铁。


    大齐端着热咖啡出来,看着他被风吹得鼓起的衣摆,眉头拧成了疙瘩:“操,凛哥,你都瘦脱相了知道吗?去年这卫衣你穿着还撑得起来,现在这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把你刮跑。”


    大齐絮絮叨叨,忧心忡忡。


    周西凛透过咖啡店的玻璃打量自己,果然瘦了不少,身上那件咖色的薄卫衣,显得异常宽大,肩线垮塌下来,下摆松垮地垂着,仿佛挂在一副空架子上,牛仔裤的裤管空空地罩着两条长腿,衬得他整个人伶仃得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枯枝上的叶子。


    周西凛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个回应,下一秒他整个人就僵住了。


    玻璃墙上倒映出对面的便利店的门被推开,有个女人走了出来。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


    穿着蓝色衬衫外套,身量修长,气质温文尔雅,正微微侧头对她说着什么,她认真听着,侧脸线条柔和安静。


    雨丝在她和他之间织成一道朦胧的帘幕。


    周西凛目光很淡,却又很固执地注视着她。


    大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随即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地转过头来。


    隔着迷蒙的雨帘,隔着车流,隔着三个月的刻意回避和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


    只有一秒。


    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看一个从未见过的路人甲,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回身边那个男人的脸上。


    她微微仰头,对那男人说了句什么,唇角似乎弯了一下。


    然后,她转过身,和那个男人并肩,撑着同一把伞,不紧不慢地朝着与他更远的方向远去。


    周西凛就那么站着,看着她的背影在雨幕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而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42章 别扭“对她说‘我爱你’!”……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海风带着咸湿的凉意从远处吹进房间。


    昨夜忘记关窗了。


    温侬打着哈欠起床,感觉小腹的坠痛几乎已经察觉不到,精神也变得清明。


    今日天光不错,应该会有很好看的日出可以看,她简单洗漱一番,披了件薄开衫,迅速出了门。


    走在路上,便看到海岸线边的云层后隐隐透出金色光圈。


    渔村苏醒得很早,空气清新,海浪拍打岸边的规律声响让人心底安静,她很快走到村头的码头,木质的栈桥延伸向平静的海面,几只海鸟低低掠过水面。


    太阳出来了。


    辉煌落满波浪湾。


    她掏出手机想记录下来,然后她目光顿住——栈桥尽头,一个孤峭的背影面朝大海坐着。


    只是背影,温侬也认得是谁。


    他只穿了件最普通的黑色T恤,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沉默、料峭,像一块礁石。他指间夹着烟,离得远,只看得到烟气缕缕。


    这么多年,还是抽这么凶。


    他似乎也是在看日出。


    太阳已然出来了,他又停顿一会儿,才起身。


    转头,这瞬间四目相对,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海风卷起她的发梢和衣角,也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


    周西凛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深邃得像此刻未完全亮透的海面,看不清情绪,温侬也只是看着他,脸上同样没什么波澜,仿佛只是看到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


    没有问候,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旧识的尴尬都吝于流露。


    只有海风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穿梭。


    几秒钟,或者更久一点。


    温侬率先移开目光,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不疾不徐地往回走。


    周西凛没有收回目光,他将指间的烟送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才重新望向无垠的海平面。


    温侬确认自己彻底走出周西凛的视线,才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下意识转头,可刚微微偏了下身子又立刻顿住。


    她不能回头。


    无论在人前,还是在人后,都不能。


    温侬大步继续向前走。


    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林磊正在敲她的门,她走上前问:“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林磊转头,看到温侬后眼睛一亮:“哦,也没别的事情,就是想喊你去我家吃饭。”


    温侬笑了:“不用了,总不好每天都麻烦你们。”


    林磊也笑:“没事,你别客气。”


    温侬还是坚持说不用了,想到什么,她又进屋,给林磊拿了一盒咖啡,请他喝。


    林磊见状,便不再坚持,看了眼手里的咖啡,笑着离开了。


    然而才走没有半小时,林磊又过来敲门。


    温侬走出来,问:“怎么了。”


    林磊别提多兴奋:“温侬姐,蓝曦家的‘阿福’生小狗崽啦,你还没见过刚出生的小狗吧,要不要去看看?”


    蓝曦这个人,温侬有些印象。


    她父亲也是那晚出海的渔民之一,某日在甲板上聊天,蓝叔聊起女儿在念大学,放暑假回来每天睡到中午十一点,看似是数落,实则满是宠溺。


    昨天在村委会吃饭的时候,温侬见到这个女孩子,她人如其名,像清晨海面上第一缕蓝色的曦光,明媚又带着清爽。


    “去不去呀温侬姐?你不去我先去了。”林磊又问。


    比起动物,温侬更喜欢植物,但她确实没见过刚出生的小狗,又正无聊,便点了头:“好,一起去看看吧。”


    温侬跟着林磊去了蓝曦家的小院。


    刚进院门,就听见几声细弱的嘤咛,蓝曦正蹲在一个铺着旧棉絮的纸箱边,脸上带着紧张和欣喜。


    然而冤家路窄的是……


    纸箱旁边还蹲着两个人——周西凛和程藿。


    “咦?周队长,程大哥,你们也在啊?”林磊惊讶地问。


    蓝曦抬起


    头,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家里就我一个人,阿福是头胎,好像有点难产,最后一只卡住了,我……我有点慌,正好出门喊人的时候,碰见哥哥们路过,就请他们进来帮忙看看。”


    温侬眼皮微跳。


    她最擅长洞悉人心,瞬间就捕捉到蓝曦看向周西凛时,目光里的信赖和不易察觉的倾慕。


    周西凛没注意到蓝曦的眼神,只是专注地看着纸箱里喘着粗气的母狗阿福。


    它是一只黄色的土狗,此刻显得有些虚弱焦躁。


    程藿在一旁递着温水和干净的毛巾,余光却不自觉瞟了温侬好几眼。


    温侬站在几步外,看着周西凛蹲在那里。


    他侧对着她,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海上救援特有的利落,但他的目光是干净的,眼里只有对新生命到来的重视。


    他检查了一下,眉头微蹙,随即低声对程藿说了句什么。


    程藿立刻去准备了温水盆和剪刀,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剪刀,探手,帮助那只被卡住的小狗调整了位置。


    母狗发出一阵呜咽,用力之下,一只湿漉漉,裹着胎膜的小东西终于滑了出来。


    “出来了!”蓝曦小声欢呼。


    周西凛麻利地撕开胎膜,用干净的毛巾迅速擦拭小狗口鼻的黏液,然后轻轻拍打它的后背。小狗发出一声微弱的、却充满生命力的啼叫。


    他又把这只最后出生的小狗放回阿福身边,阿福立刻舔舐起来。


    一窝六只小狗崽,挤在妈妈怀里,像一团团会蠕动的小毛球,眼睛还没睁开,湿漉漉的鼻子到处嗅探,小爪子无意识地扒拉着,发出细软的嘤咛声。


    真脆弱。


    可又充满生命力。


    “可爱。”温侬忍不住轻声说,目光柔和地看着那些小生命。


    周西凛起身,睫毛微动。


    蓝曦松了口气,满脸感激地看着周西凛:“周哥哥,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阿福和小狗可能就危险了。”她看着那一窝小狗,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你喜欢小狗吗,送你一只吧,就当感谢你救了我爸,又救了阿福和小崽崽们。”


    周西凛正用湿毛巾擦着手,闻言动作一顿,目光下意识地往温侬那边扫了一眼。


    温侬正垂眸看着小狗,侧脸平静,像没听到这些话似的。


    他收回视线,语气平淡:“不用,救援队不适合养狗。”


    拒绝得干脆利落。


    蓝曦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队里不好养,你自己可以养呀,多可爱,给你做伴!”


    最后几个字还没落下,周西凛便嗤了一声,嘲弄地说:“我更不适合。”


    蓝曦一时有点尴尬。


    林磊倒是很感兴趣,凑近了看:“小曦,我能要一只不,我家院子大,肯定养得壮。”


    为了缓解尴尬,蓝曦直接点了头:“行呀,你看中哪只?”


    林磊挠头,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只毛色最深,比其他兄弟姐妹都显得壮实一点的小公狗:“就它吧,看着皮实。”


    “好眼光,这只最像阿福小时候。”蓝曦点头笑道。


    林磊又看向温侬:“温侬姐,你帮它取个名字呗?”


    温侬看着那只在林磊掌心拱来拱去的小家伙,想了想:“它看着憨憨的,又结实,叫‘石头’怎么样?”


    “石头?好,就叫石头。”林磊乐呵呵地,小心地捧着那只小狗,仿佛得了什么宝贝。


    “诶,周哥哥你要走啊?”


    温侬和林磊这边正说着话,就听蓝曦叫了一声。


    周西凛和程藿已经快走到大门口。


    闻言,周西凛转头说:“生完了,没我事了。”


    蓝曦几步来到周西凛面前:“这样好不好,你不要小狗,我请你吃烧烤,我最会烧烤了,保证你吃得开心。”


    周西凛刚想说什么。


    蓝曦忽地拉起他的胳膊,来回摇摇晃晃地甩,笑得天真憨然:“好哥哥,你就给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吧。”


    温侬淡淡注视着蓝曦手上的动作。


    这样亲昵地撒娇,就连以前他们恋爱时,她都不常做。


    周西凛却仿佛很受用,他一脸“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漾起笑,眼睛眯起,玩世不恭的样子:“行啊。”


    蓝曦立即跳起来,毫不掩饰雀跃地喊了声:“Yes!”


    温侬觉得自己的瞳孔都成了万花筒。


    多可爱的小姑娘,多么拿得出手的爱慕,连她都觉得被这样的人喜欢上真好,世界都绚烂起来。


    再看周西凛,笑意不减,颇有几分少年时期的轻狂与浪荡。


    温侬一时默默。


    “你光请你的周哥哥啊,其他人呢?”林磊抱着怀里的小狗问。


    蓝曦回眸,笑说:“哪能啊,你们都来!”


    又看向温侬:“美女姐姐,你也来。”


    温侬下意识摇头:“不了吧。”


    蓝曦却像是没听见:“到时候你帮我化妆好不好,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了件克莱因蓝的吊带棉布裙子,化蓝色的眼线,那个调调,超级特立独行,又文艺又特别,我好喜欢啊!”


    这一股脑的话,算是把温侬架在那里。


    她是想拒绝也不能了。


    “……”


    这次烧烤在沙滩举办。


    蓝曦特意邀请了救援队的几位,还有林磊和温侬。


    傍晚,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暖金色,细软的沙滩上,篝火已经燃起,架起了烧烤架,旁边铺着大块的防水布,上面摆满了各种海鲜、肉类和蔬菜,还有几箱冰镇啤酒。


    蓝曦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条碎花吊带长裙,脸上的妆容也很特别,眼尾贴了颗小钻石,海风吹拂,显得青春洋溢。


    她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在人群中穿梭,尤其围在周西凛身边。


    “周哥哥,尝尝这个,我特意腌的鱿鱼。”


    “哥哥,啤酒不够冰了吧,我再给你拿一罐?”


    “哥哥,听说你们救援队的故事特别多,跟我们讲讲呗。”


    周西凛靠着一段半埋在沙里的枯木坐着,一条长腿随意曲起。


    他手里把玩着一罐啤酒,面对蓝曦的热情,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热络,也不刻意冷淡。


    当蓝曦递来烤好的鱿鱼时,他抬了抬眼,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玩世不恭的弧度,伸手接了过来:“谢了。”


    这个若有若无的笑,让蓝曦的脸颊更红了,眼眸中的欣喜藏不住。


    林磊则一直守在温侬旁边,笨拙又认真地烤着生蚝和扇贝,烤好了就立刻献宝似的递给她:“温侬姐,这个好了,你尝尝,小心烫。”


    他烤得有点手忙脚乱,额头上沁出汗珠,眼神却亮亮的。


    温侬在温晴芳家的烧烤店帮工三年,一看就知道林磊烤的并不好吃,却还是笑着接过:“谢谢,你也吃。”


    她小口吃着,目光偶尔会掠过篝火对面那个身影,看到他接过蓝曦递来的食物,看到他随意地回应蓝曦的问话,看到他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


    心里像被细小的沙砾硌了一下,不疼,但存在感极强。


    好在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快打成一片,气氛也变得热闹起来,没有时间留给温侬去悲春伤秋。


    有人提议唱歌。


    蓝曦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喜欢你》。


    她的嗓音清亮,带着少女的甜美,唱到动情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周西凛。


    温侬看得心底发酸。


    她是真的喜欢蓝曦这个女孩子,她身上有她从青春期时就缺乏的勇敢,坦荡,善于表达。


    如果她是男孩,大抵要为这样的女孩心动,因为光是靠近她,都会觉得被她喜欢上一定会很幸福。


    唱完歌,又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啤酒瓶在沙滩上旋转,瓶口第一次就对准了程藿。


    “程哥!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大齐起哄。


    程藿无奈一笑:“真心话吧。”


    “快问,程哥初恋是谁?”有人喊道。


    程藿脸微红,含糊地说了个名字,引得大家一阵善意地哄笑。


    温侬也跟着笑,眼角的余光瞥见周西凛,他正仰头喝了一口啤酒,喉结滚动,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瓶子再次转动,这次,瓶口慢悠悠地,停在了周西凛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温侬悄然屏住了呼吸。


    周西凛放下啤酒罐,抬眼,神色平静:“大冒险。”


    “哦豁!”人群更兴奋了。


    大齐眼珠子一转,坏笑道:“这里的女孩,你选一个,对她说‘我爱你’!”


    “靠!”


    “牛逼!”


    起哄声瞬间炸开,几个喝高了的队员拍着大腿,把啤酒罐敲得砰砰响,篝火的光在他们兴奋的脸上明灭跳动。


    蓝曦几乎是立刻就坐直了身体。


    火光下她的皮肤泛着蜜糖般的光泽,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周西凛,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羞涩的紧张,红唇微微抿着。


    而温侬,依旧低着头,侧脸被篝火勾勒出清冷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安静的阴影,让人看不清情绪。


    而话题中心的周西凛,始终一言不发。


    只是慢条斯理地拿着易拉罐,指腹摩挲着罐身冰凉的水珠。


    空气仿佛凝固了,大齐脸上的坏笑开始挂不住,蓝曦眼中的光芒也一点点黯下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绷到极限时,周西凛动了。


    他没有看蓝曦,更没有看温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把视线转向了始作俑者——大齐。


    他微微歪了下头,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的笑。


    “想听啊。”他的声音不高,最后一个尾音漾着笑意,“我爱你。”


    大齐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噗——咳咳咳。”旁边正喝酒的林磊直接喷了出来,呛得满脸通红。


    大齐的脸在火光下涨成了猪肝色,又气又笑,指着周西凛半天说不出话:“我让你选女的!”


    “你就是我心里的小公主。”周西凛秒接话,姿态慵懒,脸上的表情欠儿欠儿的。


    蓝曦先是愣住,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其他人也爆发出哄笑,一口一个“齐公主好”“公主殿下我们喜欢你”……


    大齐一个钢铁直男,眼看被打趣儿至此,忍不住要发飙。


    程藿出来打圆场,对周西凛说:“不行,你这只能算勉强糊弄,这样吧,看到那边最高的那块礁石没?站上去,对着大海喊一声‘我是最帅的’!”


    这要求不算过分,但也够让人起哄。


    周西凛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在众人的注视下,迈着长腿走向那块礁石。他身手矫健,几下就攀了上去,稳稳站在最高处。


    海风猎猎,吹动他的衣摆。


    他面向辽阔的,被暮色笼罩的大海,沉默了几秒。


    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大喊的时候,他却只是抬起手,对着大海,随意地比了个中指。


    “噗——!”


    “卧槽!”


    “哈哈哈我就知道!”


    沙滩上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和口哨声。


    只有程藿和大齐:“我靠,你这不算!”


    周西凛跳下礁石,走回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去散了散步。他笑:“不算?这谁说了算?”


    “那不行,这有规矩的,游戏就是游戏。”


    “老子就是规矩。”


    “可……”


    “再废话,我就把刚才那个中指送给你。”


    “……”


    瓶子只好继续转动。


    两次之后,对准了温侬。


    “温侬姐,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林磊问。


    温侬扫了眼周围的人,大家眼底的神情丰富。


    她知道在场的许多人都知道她和周西凛的往事,她不敢赌,于是选择:“大冒险。”


    “嚯,果然。”有人起哄。


    “……”温侬笑笑,不语。


    大齐瞥了眼周西凛,眼珠一转:“要不你在这里选个男的,对他说……”


    “这样吧,那边最高的那块礁石,你也站过去,对着大海喊一声‘我是最美的’!”程藿眼看大齐又要搞事情,忙出来制止。


    温侬垂眸,只是思忖一秒,便大大方方起身,朝礁石走去。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夜色渐深,篝火渐弱。


    沙滩边缘有些湿滑,混杂着散落的贝壳和碎石,她小心地走着,没注意到脚下有一块被海水浸得格外光滑的石头,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一声向后倒去。


    扑通一声。


    是重重跌落在沙滩上的声音。


    尖锐的疼痛感传来,温侬有那么几秒疼说不出话。


    大脑空白了几秒,突然有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从斜后方伸过来,铁箍般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熟悉的,带着淡淡烟草和海风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


    温侬惊魂未定,心脏狂跳,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周西凛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冷峻,带着一丝浓重的戾气:“你今年几岁,看路都不会?”


    他声音冷得像冰,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讥诮:“眉毛底下两只大眼睛出气用的?”


    论起嘴巴毒,周西凛也是不遑多让,只是他平时话少才显不出来。


    温侬闻言,顿时有点僵硬。


    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站稳身体,脸色也冷了下来,胸口堵着一股气。


    “不劳周队长费心。”她声音平静,“摔了也是我自己的事。”


    她挣开他的怀抱,刚动弹就感觉到屁股火辣辣地疼,以至于没忍住很轻微地倒抽了一口气。


    周西凛眉头紧拧,只是轻轻抬手就又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整个人箍在怀里,挡住了她的去路,投下压迫性的阴影。


    温侬不得不抬头看他,眼神倔强而疏离。


    他盯着她几秒,瞧她这个表情,嘴唇微勾,冷哼了一声。


    他什么也没再说,忽然蹲下身,借着远处篝火微弱的光,查看她刚才差点滑倒的那片区域。


    他伸出手,摸索着,很快从湿滑的沙石里抠出几块的碎贝壳——正是刚才差点让温侬遭殃的罪魁祸首。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些东西拢在一起,然后站起身,手臂猛地一挥,用力将它们远远地扔开。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沙,忽地将温侬拦腰抱起。


    “诶?你……”温侬惊呼。


    周西凛却看也不看她,只抱着她往前走。


    温侬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早已不是可以拥抱的关系,更不是可以被他送回家的关系。


    她正不知该如何阻止这一切,他的脚步却在走到林磊面前的时候停下了。


    他把她放了下来。


    又对林磊说:“看好你的温侬姐,最好立刻把她送回家,好好献殷勤,照顾照顾人家。”


    说完,他转身,又坐回篝火旁,拿起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温侬站在原地,海风吹得她有些冷,胳膊上被他抓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清晰的痛感和灼热。她看着他在篝火下明灭的侧颜,心底的五味杂陈更重了。


    他把她交给林磊,自然是让她意外,随即而来,是被戏弄的微微恼怒。


    可那句“你的温侬姐”,却又消弭了她的情绪。


    他总是这样。


    用尽伤人的话去说。


    但做的事,往深处看,却能找到关心的痕迹。


    他还是三年前的周西凛。


    纵使不再以浪荡随性示人,变得更加冷硬沉默,却还是像一只被困在荆棘里的野兽,明明想靠近,却只会用獠牙和利爪将人推得更远,然后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舔舐自己划出的伤口。


    林磊捞起温侬的包,扶着她往外走。


    她边转身,边回头,视线望着他,直到走出几步外,才转回去。


    篝火渐弱,炭块裹着灰烬发出暗红的光,像垂死的星。


    夜色深沉,海浪声仿佛一声声永不停歇的叹息。


    有些东西,就像沙滩上随处可见的碎贝壳,看似无害,却总在不经意间让人受伤。


    如果他是海,她是赶海的人,这些贝壳就是他们现阶段的感情。


    可惜,无人清理。


    第43章 在意用尽伤人的话去说。


    温侬走后,沙滩上的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随即又被刻意掀起的喧嚣盖过。


    烤肉飘香,啤酒罐开启的嗤啦声此起彼伏,大家重新围坐,试图找回之前的轻松。


    “来来来,别干坐着啊!继续喝!”大齐举着酒瓶吆喝。


    蓝曦也试图活跃气氛:“光喝酒多没意思,我们玩国王游戏吧?”


    她声音清亮,带着期待看向周西凛。


    周西凛长腿随意伸展,火光映着他半边侧脸,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对蓝曦的提议毫无反应。


    蓝曦毕竟还是个在念书的小女孩,预想的期待并未降临,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她正要再开口,一阵突兀的手机振动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嗡——嗡——


    声音来自周西凛的方向。


    他动作一顿,放下啤酒罐,掏出手机。


    屏幕的光亮在昏暗中刺眼,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微顿两秒后仰头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随后他手指用力,罐身在他掌心发出“咔啦”一声轻响,被轻易捏扁。


    他站起身,看也没看众人一眼,一边按下接听键,一边大步流星地朝着远离喧嚣的海岸线深处走去。


    “爷爷。”周西凛的声音在远离人群后响起,混在海风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浑厚的声音:“臭小子,出任务回来了吗?”


    “还没,不过已经靠近海州了。”周西凛停下脚步,面朝漆黑翻涌的大海,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哦。”爷爷应了一声,短暂的沉默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你这两天没打电话,我心里放不下。”


    这话从一个向来严肃的老人嘴里说出来,分量格外重。


    周西凛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放低了些:“忙起来就忘了。”


    电话那头又是片刻的安静,海风灌进听筒,发出沙沙的噪声。


    “……”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沉缓,“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老是想到你,心里空落落的,爷爷年纪大了,没别的念想,就希望你平安健康。”


    周西凛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远处海面上倒映的破碎月光,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说“知道了”或者“别担心”之类的客套话,只是一个“嗯”,但一字千钧,爷爷知道这是他给的承诺。


    “行了,你忙你的吧,注意安全。”爷爷语气松快了些。


    “好。您也注意身体。”周西凛应道。


    电话挂断,只剩下忙音。


    周西凛站在原地,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


    他抬起头,海上生明月,清冷的银辉洒满海面,波光粼粼,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


    回头看,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身后那堆篝火只剩下小小的一点暖黄光晕,隐约还能看到那圈人影,似乎都朝着他这边张望。


    他垂下眼,解锁手机,点开程藿的对话框,手指飞快地敲了两个字:走了。


    程藿的信息几乎秒回:这就走了?


    BlueHour:嗯。


    周西凛回了一个字,干脆利落。


    屏幕熄灭,他将手机塞回裤兜,转身朝着渔村走去。


    指尖捻出一支烟,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里,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烟草的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散,各种画面碎片般在脑子里闪过,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就这样走了很远的路,他忽然听到犬吠。


    “汪!汪汪汪——!”


    “滚开,滚!”


    “你小心!”


    激烈的狗吠声,伴随着男人的呵斥声和忧心忡忡的女声,从前方一个树木掩映的分岔路口传来。


    周西凛脚步一顿,眉心瞬间拧紧。


    他掐灭了烟头,循着声音快步走去。


    绕过几棵低矮的树木,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


    狭窄的小路上,林磊正挥舞着一根捡来的粗木棍,将温侬护在身后,额头上全是汗,脸上是又惊又怒的表情。


    而他们的去路,被一只体型不小,状若癫狂的流浪狗死死堵住。


    那狗浑身脏污不堪,灰黑色的长毛打着厚厚的结,沾满了泥泞和秽物,此刻正龇着獠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烁着不正常的光芒,狂躁地弓着背,尾巴死死夹在股间,随时可能扑上来。


    “滚,我真服了,你给我滚啊!”林磊试图驱赶,但那疯狗似乎被激怒了,非但不退,反而瞅准一个空隙,朝着林磊持棍的手腕扑咬过去。


    林磊惊叫一声,下意识后退和缩手。


    温侬见状也惊骇万分,情急之下,她本能地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用力朝那疯狗砸去。


    石头砸中了疯狗的后背,它吃痛地呜咽一声,动作一滞。


    随即这疯狗扭头看向温侬,低吼着。


    温侬大脑一片空白,手边再无趁手的东西,情急之下,她将自己握在手里的手机狠狠砸向狗脑袋。


    啪。


    手机砸中了狗头,但也彻底激怒了这畜生。


    “吼——”疯狗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一边吼叫边朝着温侬的小腿咬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周西凛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侧方飞起一脚,精准无比地踹在狗身上,嗷呜一声凄厉的惨叫,那狗被这一脚踹飞出去,重重撞在旁边的树干上,滚落在地。


    周西凛根本不给它再次起身的机会,他没有丝毫犹豫,几步上前,扼住了疯狗的后颈皮,手臂猛地发力,将那只仍在疯狂扭动的畜生狠狠掼向树身。


    几下之后,疯狗彻底瘫软在地,没了声息。


    周西凛确认它晕死过去,这才松开手,胸膛微微起伏,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脱下身上的外套,将昏迷的疯狗整个包裹起来,打了个结实的结,想着回头关笼子里,等第二天找兽医看看是不是狂犬病,交专业人士决定它的去留。


    做完这一切,他转头看向温侬。


    温侬脸色惨白如纸,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在眼前回放,周西凛那不顾一切冲出来,如同战神般的身影,让她心底某个角落狠狠震动了一下。


    想起几年前的某天,他们在青城偶遇,她差点被鬼火少年的车子撞倒,也是他不顾一切冲出来救了她。


    只是当时的心情,与现在完全不同。


    不得不承认,即便他们身上都还携带着某些包袱,但没有人在刻舟求剑,大家都继续摇桨往前走了。


    温侬惊魂未定地看向周西凛,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它……死了吗?”


    周西凛只是瞥她一眼,没说话。


    温侬以为他默认了。


    她看着那个包裹着疯狗的衣服,虽然知道那是只危险的狗,但一条生命就这样在眼前消逝,还是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可惜。


    她抿紧唇,没再说什么。


    周西凛眸光一紧。


    他捕捉到了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叹惋。


    这细微的表情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心底。


    “死了?!”旁边的林磊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那个包裹,又惊又怒,一腔热血直冲头顶,“不是,你怎么能把它打死?!”


    周西凛本就压抑的情绪,被林磊这不知好歹的质问瞬间点燃,他眼神如同冰凌,直直射向林磊,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你有意见?”


    “它是一条命啊!保护动物人人有责啊!”林磊瞪着眼睛说。


    “就你,还保护动物?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保护动物?”周西凛的声音不高,带几分刻薄,“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一点用没有,连个畜生都料理不了,狗都比你强大,你还同我论保护动物。”


    他骂得毫不留情,字字诛心。


    林磊被他气势所慑,又被他戳中痛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温侬感觉周西凛最后那句话有些口不择言了,眉头紧紧蹙起,上前一步,劝阻道:“好了,少说两句吧。”


    “你们俩倒都是菩萨心肠。”周西凛忽地就笑。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将温侬完全笼罩在阴影里:“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你俩这么心疼这畜生,刚才赶它干什么,直接站那让它咬啊。”


    温侬有些疲惫:“我没……”


    “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觉得我把它打死了很残忍?”周西凛没给温侬张口的机会。


    “周队长,你有火冲我来,别对温侬姐发脾气!”林磊上前一步,挡在温侬前面。


    周西凛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林磊,又落回温侬苍白的脸上,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哥们儿挺喜欢英雄救美啊,行,不过我好意提醒你一下。”


    他这话是对着林磊说的,眼睛却盯着温侬:“女人不能只看外表,有些人表面无害,其实心里的小九九多了去了。这事儿,温小姐最有发言权了。您说是不是啊,温小姐?”


    “周西凛。你够了。”温侬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她以为逼退了一条疯狗就风平浪静了。


    但显然周西凛是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二只疯狗。


    认识他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用言语攻击别人。


    他这个人或许淡漠,但不冷漠,或许凉薄,但至少不刻薄。


    可现在,他很冷漠,也很刻薄。


    嗡——嗡——嗡——


    周西凛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振动起来。


    周西凛的怒火被打断,他烦躁地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按了接听,语气极其恶劣:“谁?!”


    电话那头传来奶奶带着哭腔的声音:“阿凛,你快回来!你爷爷,他……没了!”


    周西凛:“……”


    奶奶哭泣不止:“给你打完电话之后,他按时出去遛弯,结果出门时踩空了台阶,后脑勺着地,当场就……就没了!救护车来的时候……人都凉透了,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啊……”


    轰——


    仿佛一道惊雷炸开!


    周西凛脸上的恼怒,刻薄,癫狂,都瞬间碎裂。


    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僵在原地,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他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温侬。


    温侬目光一刺。


    只觉得眼前这个人顷刻间就天翻地覆了。


    他好像死了一秒。


    她并不知道电话内容,只看到他脸上血色尽褪,眼神空洞得吓人,不由得泛起一丝刺痛。


    但她不允许自己心软。


    她深吸一口气,回应着刚才他给她的伤害:“周西凛,你说错了,女人不能只看外表这件事,我不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你才是,对不对?”


    他既然提起所谓的欺骗,就一定还对三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那么她不妨把他最在意的刀插向他。


    但周西凛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样空洞无神地看着她,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无法挽回的深渊。


    温侬却不再给他眼神,只冷冷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得离他越远,温侬的心情越平静,心跳却越强烈。


    有些重逢,是为了再续前缘,可有些重逢,是为了彻底清理前缘。


    半小时之前,坐在沙滩上的时候,她或许还分不清命运的安排,可此时此刻,她有些感慨地自嘲,原来他们是后者,果然他们是后者。


    回去之后,温侬辗转反侧一夜,失眠了一夜。


    次日清晨她才睡着,一觉睡到中午,她起身去小卖部买泡面吃。


    走到村口时,她远远看到救援队的人正在列队,最前方指挥的人是程藿,不见周西凛。


    她暗暗思忖一秒,决定转过头去,不再和他们有所交集。


    然而程藿却叫住了她的名字。


    温侬转头。


    程藿小跑过来,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气息还有些不稳。


    “温侬。”程藿开口,声音低沉而诚恳。


    “有事?”温侬的声音很淡,带着明显的疏离。


    程藿点点头说:“凛哥他家里出事了,他先离开渔村了。”


    温侬微怔,旋即笑道:“和我……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程藿欲言又止,默了默,才叹气道:“我知道,我只是个外人,没有资格插手你们之间的事,但……”他顿了顿,眼神真挚,“我真不希望看到你们闹成今天这个地步,太可惜了。”


    温侬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是吗。”


    程藿看她这样,顿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劝合了。


    他想了想,叹道:“他真的很爱你。真的。”


    温侬哑口无言,不觉得他们还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她转身欲走,刚走两步,感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屏幕上显示收到了一条来自程藿的消息。


    温侬转身,看着程藿。


    程藿眼神带着恳求:“这个视频,我保存了两年多,你回去看一下。”


    温侬沉默了。


    这时大齐从不远处走过来,朝程藿招了招手:“狗我给村医送过去了,死不死不知道。”


    “知道了。”程藿答。


    温侬眼睫一扯:“什么狗。”


    “昨晚凛哥抓来的一只狗,不重要。”程藿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很快解开话题,又绕回视频上,“这个视频,你一定要看。”


    温侬淡淡地笑:“我觉得没有必要。”


    “怎么没有呢。”


    “……我已经不信了,再去证明又有什么意思。”


    程藿张张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真的停顿许久,才重新望向温侬,笃定道:“温侬,你是文化人,比我明白,爱不需要相信,爱要的是感受。”


    感受得到就有,感受不到就是没有。


    谁说感情复杂?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温侬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握紧了手机,没有再说反驳的话。


    ……


    回到住处,温侬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她坐在床头,默然许久,解锁了手机。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才点开了那个视频。


    缓冲的圆圈转了几秒,画面亮起。


    看场景,是在周西凛的卧室,时间是深夜。


    周西凛似乎是喝多了,踉踉跄跄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挪近某个红色的东西旁边,将自己的额头,无比依恋地抵在上面。


    温侬双指放大画面,又缩小。


    捂住嘴巴,眼泪透过指缝流淌下来。


    她的裙子落在了他的家里。


    他把她的衣服平摊在床上,仿佛在模拟一个人躺在那里的形状,而他让自己睡在旁边,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胸膛的位置上。


    宽阔的脊背微微弓起。


    深入骨髓的孤独与脆弱。


    视频很短,只有不到一分钟,画面就暗了下去。


    退出后,才看到程藿几分钟前给她又发来一条消息:你们分手之后,他多次情绪不稳,我怕他走极端,偷偷安装了摄像头,没想到却拍到这一幕。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心痛像海啸般将温侬淹没。


    她再也支撑不住,蜷缩在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旋。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悲伤。


    温侬脸上泪痕交错。


    她胡乱抹了把脸,看清来电显示——是她的编辑赵序。


    她深吸几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喂。”


    “哎,温侬。”赵序声音传来,“我再跟你确认一下你的车票,青城签售会第一场,领导比较重视。”


    温侬今年被出版社安排了十场签售会,第一站在青城,这是三


    个月前就定下的行程。


    温侬深呼一口气说:“我明天下午的船回海州,后天中午的高铁去青城,时间来得及。”


    “行,那青城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赵序叮嘱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


    手机屏幕的光暗下去,映出温侬泪痕未干的脸。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浪声依旧。


    她想起程藿的话,感受得到,就有。


    那她此刻感受到的痛,又算什么。


    第44章 青城干净得像雨后初绽的茉莉。


    青城下过一场夜雨,次日天空是洗过的蓝,高远澄澈,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青城最大书城一楼的签售区。


    空气里弥漫着新书的油墨香,以及咖啡的醇香。


    温侬坐在铺着米白色桌布的长桌后,面前堆叠着她此前发表过的两本书。


    签售队伍从台子蜿蜒出去,绕着书城精心布置的展示区排了长长一圈,几乎看不到尽头,媒体区架着几台摄像机,记者们低声交谈,不时举起相机捕捉签售的瞬间。


    “温温,我超喜欢你。”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把书递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温侬抬头,对她露出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接过书,提笔写下寄语:“TO小皮:愿你的心中永远有片宁静的海。”


    签好名,合上书递还。


    “大大,能合个影吗?”女孩激动地问。


    “当然可以。”温侬站起身,微微侧身,对着镜头露出浅笑。


    咔嚓一声,定格下女孩兴奋的笑脸和温侬恬静的侧影。


    签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温侬签了太多,手腕都有些发酸。


    忽然,签售台侧后方靠近媒体区的地方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夹杂着争执声。


    “让我进去,我不是外人,我是她小姨。”


    “这位女士,请您遵守秩序,排队或者到等候区,不要干扰签售。”


    “哎哟,你这保安怎么这么不讲理啊?我找自己外甥女还要排队,侬侬,是我啊!”


    温侬签字的笔尖一顿,一滴墨在纸上晕开一小点。


    她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入口处,一对中年男女正试图冲破保安的阻拦往里挤。


    女人烫着黄色的卷发,穿着花色繁复的连衣裙,嗓门很大;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外套,脸上带着一种市侩的急切。


    正是温晴芳和邬志国。


    温晴芳踮着脚,努力朝温侬的方向挥手,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你看看这孩子,成大作家了就不容易见了,保安同志,你行行好,让我们过去说句话!”


    保安尽职地拦着他们。


    他们的声音在安静有序的签售现场显得格外刺耳,不少读者和媒体都皱眉看了过去,窃窃私语。


    温侬的脸色沉静如水,垂眸的瞬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这家人太久没在她面前出现,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他们面目可憎的嘴脸,乍一重温,还真是扑面而来的恶心。


    她想了两秒,仿佛没看见没听见,低头对身边的工作人员低声说:“麻烦请保安把他们请出去,不要影响大家。”


    工作人员立刻通知了安保主管。


    很快,两名更壮实的保安上前,态度强硬将还在嚷嚷的温晴芳和邬志国半推半架地带离了签售区。


    声音渐渐远去。


    签售会继续进行,但方才那场小小的风波,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温侬心底漾开了细微涟漪。


    她努力集中精神,回应着读者的热情,笑容却仿佛戴上了一层面具。


    签售会在傍晚时分圆满结束。


    温侬活动着发僵的手腕,和赵序以及助理一起收拾着读者送来的鲜花和礼物,三人推抱着一堆东西,走向书城后门通往停车场的小路。


    刚走出后门,还没走到车旁,温晴芳和邬志国就从角落里钻出来,猛地冲到了他们面前。


    “侬侬,侬侬,等等!”温晴芳一把抓住温侬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脸上是夸张的哀求,“小姨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之前都是我们不好,是我们猪油蒙了心,苛待了你,小姨给你磕头认错。”


    说着竟然真的要往下跪。


    赵序眼神明亮,一个跨步上前把人拦了下来:“有话说话,你们别搞事情啊。”


    邬志国也在一旁连连作揖,点头哈腰:“侬侬,你是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饶了我们这一家子吧,求你了。”


    温侬被他们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后退一步,用力挣脱了温晴芳的手,眉头紧锁,满眼都是警惕:“什么救救你们,什么饶了你们?”


    “啊?”温晴芳急切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探究,“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温侬的心头莫名一跳。


    “……”温晴芳和邬志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和一丝侥幸。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声带着怒气传来:“爸妈!你们在这里丢人现眼干什么?!”


    温侬循声转头。


    邬南踩着恨天高,穿着一身精心搭配的套装,柔和的米色针织上衣配着浅粉色的蕾丝半身裙,拎着一个小巧的名牌包,妆容精致。


    她还是美的,只是那份美里透着人工雕琢的痕迹,鼻梁过于挺直,下巴过于尖俏,显然是动过刀子的。


    温侬多少也知道邬南的境况——自从三年前被“黑鸽”解雇,声名扫地后,她就灰溜溜回到了青城,在设计界混不下去,最后进了一家高端医美机构做前台顾问。


    在温侬视线落在邬南身上的同时,邬南也看向温侬。


    温侬今天打扮得很清新,眼尾独特的青苹果绿色眼线让她清冷的眉眼添了几分灵动,妆容别致,于是衣着便简单,她只穿白色T恤,搭配一条修身牛仔裤,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干净得像雨后初绽的茉莉,清新又带着一丝书卷气。


    这种浑然天成的气质,靠书养成,也靠圈子。


    想必这几年她一定生活安定,工作顺心,没受过社会磋磨。


    邬南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刻骨的嫉妒和恨意,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化作了对父母更深的嫌恶:“乐乐刚才在楼上逛街,老远就看到你们在这儿拉拉扯扯,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赶紧给我回家!”


    乐乐是她高中时的塑料姐妹,逛街时看到了温侬签售会的牌子,本想发给邬南戳戳她的心窝子,结果又看到了温晴芳夫妇的闹剧,于是一并发给她。


    “你闭嘴!”温晴芳此刻哪里顾得上女儿的面子,她用力甩开邬南试图拉她的手,再次转向温侬,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侬侬,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不懂事,小姨求你了,你就让你那个男朋友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捕捉到某个字眼,温侬的心沉了沉。


    “我们知道你最善良了,倒是你那男朋友……”邬志国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恐惧和无奈,“你不知道,这几年来,每到逢年过节,他总要找人到我们家来‘问候’啊!”


    “那些人来了也不打不骂,就是用那些细碎的功夫折磨我们,邻居们看到三天两头有这种不好惹的人找上门,都躲着我们走,指指点点,我们家这几年简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如死啊。”温晴芳接话哭诉道。


    说到这她上前两步,扑通跪下:“侬侬我们是实在受不了了,你救救我们!”


    邬志国见状,也上前跪下:“是啊之前有一次,我们想偷偷联系你,结果不知道怎么就让你男朋友知道了,我们就……好在你现在回青城工作,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赵序和几个工作人员早就看不下去了,连忙上前拉温晴芳和邬志国:“你们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在这里跪着像什么样子。”


    周围已有人掏出了手机在拍摄。


    邬南看到这一幕,更是觉得颜面扫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父母尖声道:“你们以后不要说是我爸妈,软骨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脸都不要了?!”


    邬志国被赵序拉着胳膊刚勉强站起来,听到女儿的数落,再想到这几年的憋屈日子,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


    他猛地挣脱赵序的手,转身,用尽全力狠狠一巴掌扇在邬南脸上。


    “啪!”一声,邬南瞪大了眼。


    “滚!你少给老子添乱!”邬志国指着被打懵了的邬南,唾沫横飞地咆哮,“这几年家里遭罪的时候你在哪儿?你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过你的神仙日子,你管过我和你妈还有你弟弟的死活吗,现在倒嫌我们丢人了。”


    温晴芳也哭骂起来:“你弟弟在学校都被人指指点点。你倒好,只顾着自己!”


    邬南捂着脸,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父母。


    下意识的骄傲,让她紧接着便怨毒地看向温侬。


    明明是故事的主角,风暴的中心,可温侬却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她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周遭的哭喊、争吵、拉扯、围观……所有的喧嚣仿佛与她无关,她的灵魂仿佛飘到了高空,冷眼俯瞰着这荒诞又令人心寒的一幕。


    她艰难地消化着温晴芳夫妇语无伦次,却信息量巨大的哭诉。


    周西凛。


    这三个字从齿缝里碾碎了,嚼烂了,再一口口咽下——


    他瞒着她,在背后做了什么?


    他们两个人的过去都算得上千疮百孔,因此恋爱时,彼此都很少谈及过去,也默契地不问过去。


    她很少提及寄人篱下的辛酸,也从不追问他眼底偶尔闪过的阴霾。


    他更是从未表现过对她从前的遭遇有任何兴趣。


    可他居然瞒着她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用符合他人狠话少风格的方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地细碎地折磨着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赵序还在努力劝解着争吵不休的那一家人,周围的围观者越来越多,不乏有温侬的读者。


    可主人公却无声退场了。


    温侬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趁着混乱,转身离去。


    此刻已经华灯初上,她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行走在浓雾里,看不清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她在一家熟悉的面馆前停下。


    招牌还是那个褪了色的字迹。


    恍惚间,她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比此刻更深重的夜晚,周西凛第一次带她来这里。


    鬼使神差地,她又走了进去。


    店内的装修几乎没变,几张简单的桌椅,墙上是泛黄的菜单和几张老照片,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骨汤香气和熟悉的面条味道。


    “一位吗,吃点啥。”老板娘热情的声音传来。


    温侬抬眼看去,老板娘似乎一点儿也没变,她走到柜台前,说道:“一碗牛肉面,清汤,不要香菜。”


    “好嘞,稍等啊。”老板娘利落地下单,目光在温侬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地问:“姑娘,没和小周一起来?”


    温侬心尖一颤:“您记得我。”


    “哎哟,你们俩都长得太出挑了,让人过目不忘。”老板娘笑。


    温侬勉强扯了扯嘴角,心里五味杂陈。


    又有客人进来,老板娘将刚才问的问题抛之脑后,温侬也转身找了个靠墙的空位坐下。


    抬眸望去,曾经她和周西凛坐过的位置,此刻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


    男生穿着黑色的印花短袖,侧脸轮廓带着点不羁,正低头笑着和女生说话,女生穿着淡蓝色衬衫裙,扎着马尾,笑容甜美。


    灯光洒在他们身上,青春洋溢。


    温侬静静地看着,仿佛看到时光倒流之下的自己和周西凛。


    物是人非。


    这四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压下来。


    “姑娘,你的面来喽。”老板娘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放在她面前。


    清亮的汤底,几片厚实的牛肉,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谢谢。”温侬拿起筷子。


    就在这时,门口有一道过分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遮蔽了吊在门框上的灯光。


    温侬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他穿着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整个人像融进了门外的夜色里。


    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憔悴和灰败,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而最刺目的,是他左臂上,那一道用细布缝制的孝章。


    第45章 恶气他又少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青城近期发布高温预警,空气黏稠,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人的闷热,行道树也蔫蔫的,蝉在看不见的枝丫间拼命嘶鸣,搅得人心头也跟着一阵阵发紧。


    周西凛推开车门,望向那扇熟悉的白色大门。


    一切似乎如常,除了门楣中央,刺目地贴着一张菱形的火纸。


    门板被阳光炙烤得发烫,反射着白晃晃的光,死亡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酷暑之下,周西凛感觉一阵阵发晕。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家,客厅里更是人影幢幢,大家低声交谈,眼神或同情,或疲惫,或仅仅是麻木地旁观。


    周西凛下颌线绷紧,目光扫过人群,奶奶就在客厅靠近风扇的藤椅里,被两个远房姑姑围着。她穿着素色的旧绸衫,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干瘪地陷在椅子里。


    “阿凛……”奶奶看到了他,起身想要朝他走过来。


    周西凛先她一步走过去,开口喊了一声“奶奶”,声音哽的不成样子,终于懂得何为欲语泪先流。


    奶奶的目光担忧地锁住他,里面翻涌着一种超越了自身悲痛的恐慌:“别怕,阿凛,你爷爷走得很安详,没遭罪。”


    周西凛哽得眼眶发热,他知道,斯人已逝,奶奶现在最怕的是他出问题。


    他默了默,张开手臂,将奶奶抱进怀里:“我没事,奶奶,你好好休息,后事交给我处理。”


    “……”


    周顺成在外地出差,直到傍晚才赶回来。


    在此之前,周西凛全权负责爷爷的葬丧事宜,当他终于有喘息空间,脚步沉重地推开爷爷的书房时,已是凌晨一点。


    下起了雨,空气更加湿热。


    房间里一股混合着淡淡植物香气,以及陈年书籍墨香和老人常用线香的气息,书桌上的《资治通鉴》翻到某一页,旁边的老花镜安静地躺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去楼下倒杯茶。


    他到椅子上坐下来,伸手捋了捋桌上砚台下压的纸。


    想起六岁那年同样闷热的夏末,他个子刚比书桌高,爷爷让他半跪在椅子上,握住他手在宣纸上书写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希望他有凛冽傲骨之气。


    后来他在青春期时心理疾病爆发,爷爷一直后悔给他取了这样的名字,觉得这样的他太孤单了。


    思及此,他笑笑,点燃一支线香。


    带着雨后山林潮湿的草木气在屋中弥漫。


    记忆有时候就是某种味道。


    闻着这个气味,周西凛想起某个暴雨初歇的清晨,爷爷把他的被子掀开,板着脸杵在床边,摇晃着手里的小竹篮:“就知道睡,跟我进山采蘑菇。”


    山林里,暴雨洗刷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甜和草木的清气,却也闷得让人透不


    过气。


    他跟在爷爷身后,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爷爷比他还像个年轻人,腰板挺直,走得很快,偶尔回头瞥他一眼,眼神严厉:“你七老八十了?能不能走快点!”


    话虽硬邦邦,却总在布满湿滑苔藓的陡峭处,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或者伸过手掌,在他胳膊肘上扶一把。


    那天的一筐蘑菇几乎都是爷爷采的。


    小老头看不起他,说他没有经验,采的没人敢吃。


    结果中午吃了小老头采的蘑菇,没过多久,天旋地转,一家人被救护车拉走,洗胃、输液、昏迷。


    爷爷和奶奶中毒后看到了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看到了母亲。


    她穿着那条记忆里水蓝色的裙子,背对着他,长发被风吹拂,一点点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他嘶喊着“妈——”,不顾一切地就要扑过去。


    再然后,便看到医院的天花板。


    当然更抓马的事情在出院后。


    他想再见母亲一眼,于是又煮蘑菇汤来喝。


    爷爷看到后以为他要寻死,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打完他,老爷子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周西凛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他生命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而是爷爷。


    失去了爷爷,他又少了一个要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天气是湿热的潮。


    葬礼设在青城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


    肃穆的黑白两色主宰了一切,层层叠叠的菊花簇拥着厅堂中央那张覆盖着党旗的灵床,花圈挽联垂落,上面是遒劲的墨字,低回的哀乐轻轻流淌。


    爷爷生前颇有威望,当日厅内人头攒动,许多穿着旧式军装、胸前挂满勋章的老人肃立着,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刻着深切的哀恸,每当他们对着灵床的方向,敬上一个又一个标准的军礼时,奶奶都会无声流泪。


    周西凛站在家属答礼区的最外侧,微微垂着眼。


    程藿随父母前来,程藿父母向奶奶低声致哀的时候,他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顺成站在稍前一点的位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瞥见程藿拍周西凛肩膀的动作,又扫了一眼周西凛那副沉默得近乎冷漠的侧脸,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周西凛听到了。


    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同他针尖对麦芒——


    宾客都在,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得把葬礼和和睦睦风风光光办好,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也不能给爷爷丢人。


    所有仪式都结束之后,爷爷入土为安。


    亲友们陆续离场,很快,墓碑前只剩周西凛一人。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唇间。


    一支接一支抽着烟,烟雾在灼热的空气里升腾,扭曲,将他冷峻的面容笼罩得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西斜。


    胸膛那处还是空得发痛,尼古丁也填不满。


    他不知道是不是把胃填满,心就会好过一点,但他决心试一试,于是他抬脚,终于愿意离开。


    打车来到熟悉的面馆,周西凛面沉如水。


    他沉默着走进店里。


    刚踏进门槛——时间在这一刻暂停。


    周西凛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温侬,无意间掠过她的身影,怔了半秒,又转回来,眸光亮了亮,又瞬间黯了黯。


    他率先移开了目光,走向店内离她最远的位置,背对着她坐了下来。


    温侬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从她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周西凛微微弓起的宽阔背影,浸在昏黄的灯光里,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和沉重。


    她想起那日他匆匆接起的电话。


    当时在气头上,只考虑在他面前自己绝不能落了下乘,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她曾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狠狠补了一刀。


    她睫毛轻颤,感到一瞬间尖锐的痛苦,如针尖扎入血肉里。


    她瞥见他左臂上那道刺目的黑色孝章,不知道是为哪位至亲而戴,但无论为谁而戴,想必他此刻的心情都不会好过。


    温侬强迫自己低下头,看着碗里氤氲的热气。


    她拿起筷子,机械地挑起几根面条送入口中,刚咽下两口,口袋里的手机就急促地震动起来。


    是赵序。


    “喂。”温侬的声音带着沙哑。


    “温侬,你赶紧看看微信,我给你发链接了。”赵序的声音透着焦灼,“你小姨给你下跪的事情被人拍到传到网上了,现在发酵得很快,网友说什么的都有,我怕这样下去会上热搜,那就麻烦大了。”


    温侬蹙眉,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我又不是明星。”


    “网络时代,信息传播比病毒还快,你热度高,算半个公众人物,现在风向对你很不利,都在说你苛待长辈,人设崩塌,表面文静内心阴暗……你赶紧回酒店。”


    温侬握着手机,指节泛白,心头涌起一阵烦躁:“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她挂了电话,起身走到柜台前付款。


    “姑娘,怎么才吃两口就不吃了,不合胃口吗?”老板娘关切地问,眼神在她和店里某个男人之间不着痕迹地扫了一下。


    “面很好。”温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很轻,“只是临时有点急事。”


    她扫码付了钱。


    转身,又不着痕迹瞥了某道身影一眼。


    就在她踏出门槛的瞬间,周西凛转过头。


    眉头紧紧锁起。


    他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解锁,登录社交软件,在搜索框输入“温侬”的名字。


    页面刷新,跳出来的第一个热门内容,赫然就是温晴芳和邬志国在书城后门,对着温侬痛哭流涕,下跪哀求的画面。


    点开评论区,满是乌烟瘴气:


    “这得是多大的仇怨?这女的肯定有问题。”


    “看着文文静静的,心这么狠,都逼得长辈下跪求饶了?”


    “呵呵,知人知面不知心,作家圈也这么乱?”


    周西凛的瞳孔收缩,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正因爷爷的亡故郁结于心,无处发泄呢。


    他起身,大步往外走。


    “哎,小伙子,你的面……”老板娘端着刚煮好的面出来,话还没说完。


    周西凛却像没听见,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气,大步流星离开。


    张婶端着面,看着空荡荡的角落和还在晃动的店门,无奈地摇了摇头:“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事态果然如赵序所料,朝着失控的方向急速滑去。


    “作家温侬逼长辈下跪”的词条在几个小时后悄然爬上了热搜的尾巴,虽然排名不高,但讨论度却在激增。


    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谴责温侬——“长辈跪小辈,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等言论甚嚣尘上。


    黑粉和营销号蜂拥而至,添油加醋,将温侬描绘成一个内心阴暗、忘恩负义的小人形象。


    温侬酒店房间里,气氛凝重。


    赵序眉头紧锁,手指在电脑上飞快滑动,和同事对接网络舆情。


    温侬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冷掉的水,目光落在窗外青城璀璨的夜景上。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平静,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出一丝内心的紧绷。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道振动,盖过了赵序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是温雪萍打来的。


    不出所料是看到了新闻。


    温侬简短地安抚了几句,挂了电话。


    赵序走到温侬面前,语气严肃:“温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舆论发酵太快,会直接影响后续签售。”


    “你想怎么做?”温侬抬眼看他。


    “登门拜访你小姨一家。”赵序说。


    温侬沉默了几秒,缓缓摇头:“不必。我和他们没什么好见面的。”


    “温侬。”赵序有些急了,“你不要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现在这个年代,造谣的成本太低,白的都能被说成黑的。”


    “序哥。”温侬打断他,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


    “我不是小孩,没那么天真。我不去,不是怕他们,也不是逃避。我只是不觉得和他们有什么好聊的。见面,不过是给他们又一个表演的舞台。”


    赵序被她话语里的透彻噎了一下,随即更急切地劝道:“起码去弄清楚周西凛到底背着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做到心中有数,后续也好把自己摘干净。”


    温侬握着水杯的手指忽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


    她抬起头,赵序看清她那双总是平静带着点疏离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怎么摘干净?推给周西凛?”


    “温侬……”赵序试图劝说。


    “这不道义。”温侬这样讲道。


    她可以恨周西凛的刻薄,怨他分手后再没回过头的决绝,但她向来一码事归一码事,他用他的方式,为她出过那口她从未敢奢望的恶气,所以今时今日,她不该恩将仇报。


    赵序看着她眼中不容动摇的倔强,知道再劝无用。


    他沉默了,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运转的低鸣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好,好。”赵序的目光重新锁定温侬,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但你必须去你小姨家一趟,如果媒体先我们一步找上他们,以他们对周西凛的恐惧和怨恨,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借机捅他一刀?”


    “……”


    温侬的呼吸滞住了。


    夜色更深,青城老旧的居民区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沉寂。


    温侬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梧桐树影婆娑,路灯的光晕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摇晃的影子。


    车子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


    温侬推门下车,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外,往里望去。


    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站在这里,仰望着陌生的楼群,那时的路灯也是这般昏黄,前路和未来都笼罩在无边无际的迷茫和忐忑之中。


    寄人篱下的酸楚,小心翼翼的讨好,邬南刻意的刁难,温晴芳夫妇的使唤……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伴随着眼前熟悉的景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这里曾是她青春里最灰暗的囚笼。


    时隔多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她故地重游,赵序并不知道她的心情,还在叮嘱她待会儿要说什么。


    她沉默了一路,走到温晴芳家的单元楼,一级一级上楼。


    终于,走到了门前。


    她听到门内传来的说话声,心脏一缩,和赵序对视一眼,她快步上前,几乎是扑到了门边,隔着并不算厚实的门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第46章 语噎“温侬,我敢当,你敢信吗?”……


    “张哥,张哥,我们错了,我们就是一时糊涂,想求温侬高抬贵手……”邬志国不断地哀求。


    “放屁!”一个粗犷凶狠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一时糊涂你们就敢跑到签售会去闹,你们他妈的是嫌命长是吧?!”


    周西凛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旧木椅上,长腿随意地伸展着。


    他微微低着头,指间夹着一支烟,火点在阴影里明明灭灭,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正在被张青质问的温晴芳夫妇,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缭绕的烟雾显得他有些憔悴,却仍然掩不住周身逼人的气势。


    张青和另外两个同样身材高大,面色冷硬的男人站在温晴芳和邬志国面前,像三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张青将手机重重拍在茶几上,屏幕上正是那段下跪视频:“好好说说吧。”


    温晴芳夫妇吓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


    “我们就是想让温侬心软,让她去跟…跟周说说情……我们真的不知道会闹这么大啊!”邬志国哆哆嗦嗦。


    张青冷笑,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的脸:“可现在事儿闹大了,你们怎么弥补?”


    温晴芳眼泪鼻涕一起流:“我们也不知道会闹这么大啊!”


    “你他妈还有理了是吗!”张青眼神凶狠,吼得温晴芳一哆嗦。


    “青,别激动。”


    一直沉默抽烟的周西凛终于开口了。


    他掐灭了烟头,缓缓站起身,压迫感瞬间倍增。


    他走到张青身边,目光却像探照灯,落在温晴芳和邬志国身上。


    “这几年你怎么着他们了?”周西凛问。


    张青下意识说:“没怎么着啊。”


    “没怎么着?”周西凛的目光始终盯着温晴芳夫妇,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那怎么把人逼下跪了。”


    张青一时语噎,脸上闪过又恼又怒的神情:“你们自己说,老子怎么折腾你们了,是打你们了,骂你们了,还是把你们抓起来了?!”


    温晴芳夫妇后缩几步,小眼神提溜转,不敢言语。


    张青直起身,声音拔高:“老子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顶多是看你们不顺眼,在你们家附近散散步,跟你们楼下的邻居大爷大妈聊聊天,告诉他们你们家以前怎么苛待一个小姑娘。”


    张青每说一句,温晴芳和邬志国的脸色就白一分,头就低一分。


    张青说得没错,这三年他们做的这些事上升不到什么高度,纯粹是癞蛤蟆蹲脚面,咬不死人,恶心人。


    周西凛点点头,又点点头,带着点阴冷,淡淡瞥向温晴芳,又扫过邬志国:“那就是你们自讨苦吃。”


    邬志国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一股邪火混着恐惧涌上来,他色厉内荏地大声喊道:“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这是法治社会!”


    温侬听到此处,只怕周西凛会过火,想了两秒,抬手笃笃敲了声门。


    敲门声响起的瞬间,门内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


    温侬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对着门内说道:“我,温侬。”


    张青和周西凛对视一眼。


    周西凛没有太多表情,只顿了数秒,随后点点头,张青才上前去开门。


    防盗铁门响动一声,紧接着,温侬走了进来。


    周西凛抬起眼皮,目光沉沉地落在门口纤细的身影上。


    温侬的第一眼亦落在周西凛身上,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混乱的空气,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碰撞,随后她默不作声地将视线移开,一一扫过温晴芳和邬志国的脸。


    温晴芳看到温侬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眼神急切想说些什么,可碍于周西凛在场,她只是动了一下,嘴巴微张,却没敢说什么。


    温侬走进客厅,径直走到周西凛面前,抬眸,微微仰视着他:“你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


    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


    旁边的张青,赵序,还有温晴芳夫妇都愣了一下,随即又心领神会地垂下眼,气氛变得微妙。


    温侬心头微漾,率先移开目光。


    她又看向脸色惨白,眼神躲闪的温晴芳和邬志国,可接下来的话却是对周西凛说的:“无论你之前出于什么原因,帮我做过什么,从现在这一刻开始,这件事,都交给我自己处理,你不要再插手了。”


    这话像一根针,猛然拨动周西凛心底那根紧绷的弦——


    她就这么想撇清关系?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极具压迫感的挑衅和讽刺:“好大的口气,还交给你处理?”他声音低沉,“你有什么能耐?”


    “你……”温侬胸口起伏了一下。


    就在这时,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响起。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脸青春痘的邬耀扬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他刚进门,看到家里剑拔弩张的场面,顿时吓得脸色瞬间煞白,腿一软,差点瘫在门口。


    “耀扬……”温晴芳惊呼一声。


    邬志国闭上了眼,自认倒霉地叹了声。


    温晴芳求助似的看向温侬:“侬侬,你弟弟毕竟年纪小,你放过他吧,留我们两个大人,任凭你们处置……”


    周西凛不言不语,等着温侬的反应。


    温侬眼皮都没抬,看也没看邬耀扬一眼,便道:“回你房间去。”


    他还是个正在念书的孩子。


    就算有错,也是大人教育和引导不当,温晴芳说得对,起码现在这个局面,不需要越过大人去为难孩子。


    邬耀扬如蒙大赦,看也不敢看其他人,低着头,飞快地窜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门一关上,他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拨通了邬南的电


    话。


    电话刚一接通,耳膜里便涌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邬耀扬焦急地喊了声:“姐!”


    邬南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儿。”


    邬耀扬把事情长话短说。


    邬南顿时冷笑:“……你爸你妈不是说没我这样的女儿吗,我还就告诉你们,我还没你这样的父母,没你这样的弟弟,以后这种事不要找我,就知道拖我后腿,什么都给不了我,还来烦我,真晦气,滚。”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


    “不是,姐……操……”邬耀扬羞恼地骂了句脏话。


    门外的客厅里,对峙仍在继续。


    周西凛眼看着邬耀扬进了卧室,嘴巴一扬,笑起来:“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


    温侬看着他,不语。


    周西凛又道:“当初我既然管了这件事,就不可能让它烂尾,更不可能由着你做滥好人。”


    温侬自动忽略他的讥讽。


    每个人都有自己处事原则,她无需多言。


    她默了默,目光掠过客厅墙壁上那张有些年头的全家福,照片里邬南笑容灿烂,依偎在父母身边。她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她抬起眼,看向周西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可他们也是邬南的父母,你不怕她知道了会伤心难过吗?”


    乍然听到“邬南”这个名字从温侬口中说出,周西凛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嘲弄。


    他向前走了半步,拉近了与温侬的距离,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眼神锐利如刀:“温侬,虽然我没有自恋到以为分手这么多年,你还在为这个名字吃醋,但你刚才提起她时那个表情……”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瞬间抿紧的唇线上扫过:“真的让我觉得,你好像很放不下。”


    温侬的心头一颤,为防情绪泄露,她迅速垂下眼睑,微微抿紧了嘴唇,锁住所有翻涌的情绪。


    周西凛看着她,眼底的嘲弄更深:“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要是怕她伤心难过,最开始就不会对他们出手。”


    他坦荡得近乎冷酷,承认得毫无负担。


    这让温侬的骄傲叫嚣起来,她不再允许自己逃避,面对他,抬起眼,强迫自己迎视他:“所以呢?”


    “所以……”周西凛的目光紧紧攫住她,“请你不要再和三年前一样,把欲加之罪套在我身上,你自己心里的敏感、多思、小心眼,都和我没关系。”


    张青眼底一闪而过诧异。


    他自认识周西凛以来,见惯了他随性浪荡的样子,也见惯他沉默冷硬的样子,就是很少见他这样牙尖嘴利。


    这不寻常。


    “我……”温侬本就不擅争辩,这下更是语噎。


    他的话好狠,好尖锐,好一针见血,让她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


    以往她从没听过他讲这么重的话,也从来不知道他可以讲出这么重的话。


    周西凛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受伤,心底某个地方似乎也抽痛了一下。


    刚才那股近乎自毁的冲动,瞬间像潮水一般褪去了。


    他冷静下来,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声音低沉下去:“我说这些,不是担心你吃醋。”


    说到这,他停顿一下:“当然,我们现在也早就不是什么吃醋的关系,我只是讨厌误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温侬抬眸,看向他没有望向自己的眼眸。


    他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又把视线转回来,望向她:“温侬,我敢作、敢当,可你敢信吗?”


    温侬心底小小地震了一下。


    她看着他那么近,却有些模糊的脸,感觉心里一片潮湿。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上学那会儿学习某首诗,哪怕参考书上给了详细的翻译,还是会觉得词不达意,总有文字解答不出来的情感萦绕其中。


    就像此刻,她的心情明明可以用“酸涩”和“复杂”就能概括出来,可又觉得,不仅仅是这样。


    温侬又一次移开视线。


    她自嘲地想,他们重逢以来,好像一直在玩视线交汇又移开的游戏。


    她也不再试图与他在言语上争锋。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转过身,将目光投向噤若寒蝉的温晴芳和邬志国,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网上的事情,想必你们都知道了,闹得很大。但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们诉苦,更不是来兴师问罪。”


    温晴芳和邬志国紧张地看着她,又偷偷瞟了一眼旁边如同煞神般沉默的周西凛。


    “我可以答应你们,从今往后,还你们太平日子。”温侬的声音清晰地在客厅里回荡,“但有两个要求,你们必须做到。”


    温晴芳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急切地点头:“你说,你说,我们都答应!”


    “第一。”温侬的目光如刀,扫过他们,“关于过去三年里,周西凛或者他身边的人,对你们做的任何事,你们必须闭紧嘴巴,就当从未发生过,无论是谁问起,无论是媒体还是警察,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提。”


    这话一出,赵序目光沉沉地望着温侬,而张青却率先看向周西凛。


    周西凛缓缓地,缓缓地抬眼看向温侬。


    张青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眸里,翻涌起大风过境般的震颤。


    温侬没有看任何人,但她能感觉到有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


    她挺直脊背,继续说下去:“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和我妈面前。”


    温晴芳和邬志国先是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和难以置信。


    随即,他们小心翼翼试探地看向周西凛。


    只见周西凛只是沉着脸站在那里,眼神晦暗不明。


    “真的?”邬志国犹豫地问。


    “当然。”温侬斩钉截铁。


    “好好,我们答应!”温晴芳和邬志国忙不迭地点头应承,生怕温侬反悔。


    “……”温侬不再看他们,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她转身,视线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包括周西凛。


    她径直走出了这个让她窒息了十几年的地方,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复杂难言的一切。


    单元楼门口。


    温侬站在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清冷的身影。


    赵序稍后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周西凛和张青等人。


    温侬的目光落在赵序身上,低声说:“序哥,你先回去吧。”


    赵序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气场冷硬的周西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好,你自己小心,有事打我电话。”


    另一边,周西凛几乎同时对张青说:“你们先回。”


    张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灯下的温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带着另外两人迅速离开了。


    一时间,昏暗的楼道口,只剩下他们两人。


    晚风吹过,带着盛夏的燥热。


    温侬的目光,默然落在周西凛手臂那枚孝章上。


    肃穆的黑,像一块沉重的石,压在她的心头,也压在他的肩上。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她看向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问道:


    “喝一杯吗?”


    话落的同时,她目露诧异。


    因为他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异口同声。


    一字不差。


    第47章 心声酒吧坦白局,酸涩释怀奔涌。……


    青城酒吧一条街。


    霓虹招牌在夏夜里争奇斗艳,年轻时髦的男女穿梭不息,笑声和音乐声浪此起彼伏。


    然而,当周西凛和温侬从出租车下来,并肩走向“Encounter”酒吧门口时,不少目光还是被无声地牵引过去。


    他们一个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眉宇间无意流露出的倦懒,反倒有三分游走在花花世界边缘的浪荡,一个身量纤纤,长发松松挽起,


    露出清秀的侧脸,气质干净得像误入喧嚣的月光。


    他们没有交谈,更没有并肩而走,一前一后,颇有些距离,却一眼就知道他们是一起的,自带旁人无法介入的气场。


    走进“Encounter”,光线暗沉下来,爵士乐慵懒流淌。


    他们找了个角落的卡座坐下,皮质沙发深陷,酒保过来,周西凛没看酒单,直接点了杯威士忌加冰,温侬则在酒单上仔细挑选半天,要了杯名字很好听的“迷雾森林”。


    酒保离开后,他们就面对面沉默坐着。


    桌上的烛火在玻璃罩里跳动,映着两人的侧影。


    温侬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周西凛靠着沙发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烟盒,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又淡又轻。


    如果有人留意这一桌,会察觉到一种奇异的张力。


    他们外形登对,却绝非热恋中的情侣,更不属于暧昧期。


    他们好像对彼此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由此判断,二人应该不在恋爱期,更大可能会是一对曾经刻骨铭心,如今却站在悬崖两端的男女。


    他们都没带着怨怼,不是怨偶。


    却也并不云淡风轻,没有放下。


    似乎还相爱,又让人觉得似乎爱不下去了。


    感情这回事,真是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复杂到,一对男女只需坐在这,什么也不说,一个眼神就能感觉到其中的汹涌与讳莫。


    就像调酒师在做温侬的“迷雾森林”。


    这酒需要精确六种基酒和利口酒,加入现榨青柠汁和苦精,在雪克杯中经历漫长而激烈的冰镇摇和,再滤入预冷的马天尼杯,最后喷上橙皮油点燃,才能呈现出分层的色彩和复杂的口感。


    步骤如此复杂。


    可男女之情,比这更难厘清。


    却又像酒精本身一样简单。


    无论什么酒,喝下去,人都会醉。


    就像感情,一旦入了心,人也就醉了。


    两杯酒很快放在桌上。


    温侬端起杯子,看着杯壁凝结的水珠,声音很轻:“你家里出事了。”


    她终于问出来。


    周西凛的目光扫过自己左臂,端起酒杯,没喝,只是看着冰块旋转。


    “嗯。”他应了一声,“爷爷没了。”


    温侬呼吸微微一滞。


    她见过周西凛的爷爷,两次。


    第一次是高三百日誓师大会。


    散场时,一对老人穿过人群走来,爷爷穿着熨烫平整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抹了头油,显得格外精神。


    奶奶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递给周西凛,拍了拍孙子的肩膀,说了句什么鼓励的话。


    那是温侬第一次窥见周西凛坚硬外壳下,被家人珍视的柔软角落。


    第二次是他们恋爱时。


    她在周西凛那过夜,翌日清晨急着赶早课,眼看时间来不及,她敞着门,站在玄关,对着浴室方向催促:“周西凛,你快点,我要迟到了。”


    浴室里传来他含糊地回应。


    过了会儿,温侬探头一看,只见他对着镜子,吹着口哨,还在鼓捣他刘海上的几根毛。


    她又气又急:“你还要不要送我,不送我就打车走了。”


    周西凛透过镜子看她,嘴角噙着笑,刚想回嘴,温侬听到电梯“叮”一声开了,她转头,只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出来。


    他看到站在门口的温侬,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带着审视。


    温侬瞬间僵住,忙站直身体,向爷爷微微颔首,随即朝浴室方向喊:“周西凛,爷爷来了。”


    周西凛这才慢悠悠晃出来,看到爷爷,有些意外:“您怎么来了?”


    语气随意,带着点被撞破的慵懒。


    “我不能来?”爷爷目光在温侬身上停留了一瞬。


    周西凛意会,手臂自然地搭上温侬的肩,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介绍道:“我女朋友,温侬。”


    温侬便叫:“爷爷好。”


    爷爷没说什么,也没笑,但温侬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柔和了些许,对她的态度是温和的。且和她统一战线,数落周西凛:“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让人家姑娘等你,赶紧的。”


    记忆的闸门关闭。


    温侬握着酒杯,指节微微发白。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我希望你别太难过。”


    周西凛抬眼看向她,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难掩的深沉:“你喊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温侬迎着他的目光,烛火在她眼中跳动。


    这一刻,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奔涌。


    这一刻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时间大浪淘沙,这三年淘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什么是至今难以释怀的,什么又是不再重要的……此刻和她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这个答案才变得清晰。


    周西凛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威士忌杯壁上的水珠都汇聚滑落。


    他终于开口,带着一种茫然的疲惫:“说实话,温侬,我都有点记不清当初我们为什么分手了。”


    温侬感觉酸楚瞬间弥漫开来。


    随之而来是尖锐的痛觉,如同被疾驰的列车碾过,痛楚短暂而剧烈,随后是鲜血流失的滋味,缓慢而绵长。


    “当初你说你从没喜欢过我,我信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但后来怎么回忆,我都觉得不应该。”


    如果真的从未喜欢过,那她的演技未免太过精湛。


    那些依恋的眼神,那些亲昵的触碰,那些为他欢喜为他忧的情绪,难道都是精心设计的假象?


    可如果喜欢过,她怎么能在他剖开自己最深的不安,展现最脆弱的患得患失时,还能把刀子捅向他?


    听到这些话,温侬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这是一个坦白局。


    她的思绪被拽回那个分手的夜晚,一幕幕,清晰如昨。


    抽丝剥茧后,她忽然发现,其实她也没说错啊。


    在那一刻,堆积如山的失望和瞬间涌入恶意信息,确实让她无法再喜欢他。


    她只是从未停止过爱他。


    温侬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落座以来,都是周西凛在说,此刻她终于开口:“后来我也想过,打赌那件事应该和程藿说的一样,只是最初一个玩笑,和后面的真心无关,是我被邬南蒙蔽了。”


    这么简单……


    居然是这么简单。


    原来一句话,就可以把三年的固执点破,错位归正。


    她语气平静,仿佛已经想通很久。


    他则无声看着她,眼底是一片早知如此的随遇而安。


    话已至此,仿佛卸下了无形的枷锁,温侬感觉自己变得轻盈了一些,也坦荡了许多。


    她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忽然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轻声问:“周西凛,你相信吗?有些事情,只能靠时间来解决。”


    年轻时,他们都是爱得太惨烈的人。


    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火,靠近时炽热,却也容易灼伤彼此。


    一点微小的矛盾,在强烈的占有欲、敏感的自尊和无法调和的性格差异面前,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演变成无法跨越的鸿沟。


    们都不懂如何在爱别人和爱自己之间找到平衡点,只会用最激烈的方式表达和防御。


    别的恋人,时间会扩大他们之间的缝隙。


    而他们是时间弥补缝隙。


    他们之间的种种,唯有时间能填平。


    所以三年,不复相见。


    当尖锐的棱角被磨平,那些汹涌的情绪沉淀下来,留下的是对过往更冷静的审视,和对彼此更深刻的理解。


    这三年,恰恰是时间在为他们正骨。


    “可现在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留下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周西凛很想这样问。


    但他没有。


    前台换了音乐,音符舒缓流淌,隔壁桌爆发出一阵欢笑,周西凛的目光却像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海,灰暗,沉寂。


    他什么都没说,但温侬什么都懂。


    他们之间有一份刻在骨子里的默契,哪怕大风过境,也无法吹散动摇。


    “其实这三年,我们都想明白了。”


    温侬又开口:“但我们是付出了许多代价,才想明白的。”


    事到如今,她才真正明白,有些人不是有爱就能在一起的。


    感情并不代表一切。


    如果仅仅凭借一腔未熄的爱意,满腹对过去的怀念,就能够和好如初,那么早在分手后的几个月,甚至几周,他们就该不顾一切地奔向对方了。


    之所以拖了三年,是因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只是误会本身。


    是自尊,胆怯,以及不会爱。


    他们还回得去吗?


    回得去。


    但没人想回去。


    因为日子,始终在向前走。


    周西凛懂了。


    他什么都懂。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眸,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手指似乎有些不稳,他摸索着抽出一支烟,叼在唇间,声音含糊:“抱歉。”


    打火机的火苗亮起,点燃了烟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让他显得有几分憔悴。


    温侬看着他抽烟的样子,忽然伸出手:“也给我一根吧。”


    周西凛夹着烟的手顿了一下,眸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几秒后,他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递给她。


    温侬接过烟,学着他的样子,微微倾身,将烟头凑近他燃着的烟头。


    橘红的火星传递,她的烟也被点燃。


    她将烟夹在指间,吸了一口,不算熟练但也不青涩,这不是她第一次抽烟。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沉默地抽着烟。


    他抽得很猛,吞吐间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


    她抽得很轻,烟雾从唇边逸出,消散在昏暗的光线里,带着疏离的寂寥。


    一根烟燃尽。


    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


    他们谁也没说走,可都默契起身。


    离开酒吧。


    外面夜色温柔,一轮清亮的月亮悬在天幕上,晚风带着夏夜的微醺气息拂过面颊。


    两人并肩站在路边,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看着街灯下相拥走进酒吧的一对年轻情侣,温侬的唇角轻轻弯了一下,像是叹息,又像是告别。


    她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再见。”


    周西凛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目光沉沉,像要将她的身影刻进眼底。


    温侬的目光像月光一样清浅。


    她转过身,迈步离开。


    一步。


    两步。


    第三步的脚尖刚刚抬起,即将落下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袭来。


    她的手臂被一只滚烫的手掌紧紧攥住,她整个人瞬间失衡,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她惊愕地抬眼,只来得及看到周西凛近在咫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下一秒,他的吻重重地落了下来。


    这个吻,粗暴、急切、毫无章法。


    他紧紧地箍着她,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


    温侬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被动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般的侵袭。


    与此同时,邬南正踉踉跄跄地从另一家酒吧出来。


    她妆容花乱,眼神涣散,刚扶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扶着路灯杆,勉强直起身,大口喘着气。


    一抬眼,目光穿过霓虹和人影,捕捉到街对面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比酒精更猛烈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嫉妒、屈辱、愤怒……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爆炸,她的眼睛变得赤红。


    周西凛的吻持续了很久,久到温侬几乎窒息。


    他终于稍稍松开力道,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问了一句:“这样了,你还要走吗?”


    温侬胸口剧烈起伏,嘴唇上还残留着他滚烫的触感和烟草的味道。


    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走吧。”


    起码现在,我们都继续往前走一走。


    看看在未来,还能不能遇到。


    她轻轻推开他,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夜风吹过,带走了一丝灼热。


    她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后退了一步,拉开了更安全的距离,然后才真正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周西凛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未动。


    前方绿灯亮起,行人匆匆。


    温侬微微低着头,心思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混乱而激烈的吻里,刺眼的远光灯毫无预兆地从侧面路□□来,伴随着引擎疯狂的咆哮声!


    温侬惊骇地扭头。


    一辆轿车如同失控的野兽,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她直冲而来,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根本避无可避。


    隔着那疯狂冲来的车前挡风玻璃,温侬清晰地看到了驾驶座上邬南那张扭曲癫狂、布满恨意的脸。


    温侬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直,只能眼睁睁看着钢铁巨兽碾压而至。


    “砰——”


    巨大的撞击声撕裂了夜晚的喧嚣。


    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抛起,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碎裂、坠落。


    倒地之前,她仿佛听到有道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名字:


    “温侬!”


    第48章 血字WN.温侬,原来是你。


    温侬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微弱的掀动都耗费着全部气力。


    视野被一片黏稠的猩红覆盖,模糊的光影晃动。


    她费力地聚焦,终于看清了上方那张脸。


    周西凛跪在她的身旁,手臂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头颈,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


    他的黑色上衣,前襟已被她涌出的血浸透,颜色深得发暗,沉甸甸地贴着他紧绷的胸膛。


    他看着满地的血,满手的红,不敢相信她正经历多么巨大的疼痛,他甚至不敢呼吸,仿佛一丝气息都会加剧她的痛苦。


    她张了张嘴,明显想说什么。


    却只涌出一股红色刺目的液体。


    “别说话。”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带着哀求,“什么都别说。”


    他胡乱地用袖口去擦她嘴角的血,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同时无助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扫向周围模糊晃动的人影,嘶吼着,声音劈裂在夜风里:“叫救护车!报警!快啊!”


    人群中有回应:“叫了!救护车马上到!”


    这句话也没让他觉得安心,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额头,滚烫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皮肤:“坚持住,温侬,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到了。”


    温侬听到周西凛的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她想安抚一句,可她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将涣散的目光转向那辆扭曲变形的肇事车。


    车子卡在路灯杆和墙壁之间,车头严重凹陷,浓烟混合着刺鼻的汽油味弥漫,破碎的车窗缝隙里,有暗红的液体正一滴滴砸落在地。


    有人把同样重伤的邬南从车里救出来,她看见她,恨意在眼底燃烧。


    周西凛捕捉到她目光的转向,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俯身,嘴唇贴着她的耳廓,对她讲:“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她,绝不。”


    温侬稍觉安心,闭上了眼,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滑落,像两行绝望的血泪。


    “别闭眼,看着我。”周西凛的声音颤抖,“你不能让邬南得逞,你不能带着遗憾走,你想想你妈妈!”


    最后这句话仿佛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几乎是吼出来:“温侬!你是你妈妈唯一的指望!她后半辈子就靠你了!你不能睡,听见没有!”


    温侬的嘴唇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又是一行泪滚落。


    周西凛捕捉到她细微的反应,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吝啬任何言语,他必须要加强她求生的意志力。


    他又道:“还有我,你也是我余生的指望,哪怕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见面,但只要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你存在,我就活得下去。”


    他的声音是那么哽咽,告诉她:“温侬,我们都需要你。”


    她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眼睫微微颤抖,让他的心不至于彻底坠落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继续道:“说一句你可能不信的话,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温侬


    睁了睁眼睛。


    她好疼。


    全身的骨头都像被碾碎了,内脏在灼烧、撕裂,可他的话又拉扯着她,不让她被这股疼痛打败。


    她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飘远,沉入一片混沌,恍惚间,她好像跌回了许多年前那个破败又充满暴力的家。


    妈妈羸弱却固执地将她护在身后,承受着皮带雨点般的抽打,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精和香烟的味道。


    等爸爸醉倒,妈妈会拉着她,去菜市场捡东西吃,偶尔有好心的摊贩会塞给她一只鸡腿,那会儿真的好穷,几乎一分钱都没有,可贫穷并非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种日复一日浸透骨髓的恐惧,像厚重的淤泥,将人的精气神一点点糊住。


    直到那个夜晚,爸爸要拿烟蒂烫她,妈妈的反抗……让世界终于陷入一片死寂的安宁。


    可这死寂也未免持续太久了。


    烧烤店里熏得人发懵的炭火味,浸入骨髓的孜然香,脏乱漆黑的角落里总有刷不完的碗,来到家里有洗不完的衣服。冬天她的手被冻出疮来,邬南总要说恶心,邬南会把她不穿了的内衣内裤,施舍给她,有些很新,新到文胸上的珍珠吊坠还是亮的,有些很旧,旧到内裤后面褐色的血迹怎么也洗不掉。


    记忆的光斑跳跃,倏然明亮起来。


    高中校园,初夏的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穿过树梢,吹动她校服的一角,以及远处少年的发梢。


    周西凛喜欢单肩挎着书包,侧脸线条如此干净利落,和同伴说笑的样子是校园最好看的风景。


    有一次,体育课跑八百米,她体力不支,绊了一下脚,重重摔在跑道上,膝盖火辣辣地疼。


    是他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把她拉了起来,她抬头,撞进他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就再也忘不掉他了。


    他的样子,与眼前的面孔重叠。


    走出青春半生,才意识到原来离旧时光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么久。


    久到那些鲜活的记忆,只能在意识弥留的走马灯里,才被清晰地记起。


    周西凛还在继续用言语留住他。


    他用力地勾起唇角,想让她看着他在微笑的样子:“爷爷走了,奶奶还有我爸,这个世界除了你,没什么我留恋的了,我会拼命拼命留住你,因为我想拼命拼命留下我自己。”


    温侬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仿佛在说,你不要这样说。


    这时候,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救护车急刹停下,车门“哗啦”打开,刺眼的顶灯将这片血色狼藉照得如同白昼。


    “让开,让开。”急救人员快速评估现场,声音冷静急促,“骨盆可能骨折。快。铲式担架。小心平移,注意颈部保护。”


    温侬被极其小心地转移到担架上,固定颈托,建立静脉通路。


    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血压急剧下降,心率快而微弱。


    “加压包扎腹部,开放第二条静脉通路,快速补液,准备血包,通知医院准备紧急手术,创伤中心启动。”医生语速飞快地下达指令,面色凝重。


    氧气面罩扣上温侬的口鼻,她发出微弱的呛咳。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周西凛看着医护人员围绕着她紧张地忙碌,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生命的曲线剧烈地上下波动,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恐惧感如同潮水将他淹没。


    她看起来那么疼,每一寸肢体都传递着濒临破碎的信号。


    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正被一丝丝抽离,像被抽走了脊柱,整个人软在车壁上,只剩下空洞的躯壳。


    突然,温侬那只没被固定的手,在担架边无意识地抓挠着。


    “别动,不能动。”护士按住她的手腕,试图安抚,“你想说什么?保存体力,别乱动!”


    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当是剧痛下的本能挣扎。


    周西凛的目光却猛地定住。


    他扑到担架边,一把抓住了她那只在空中徒劳抓握的手。


    就在他握住她的瞬间,她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


    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渡给她。


    他跪在她的面前,红着眼眶,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终于抛弃所有,把心底深处最想说的话,全盘托出:


    “回来吧,侬侬,哪怕当初你是为了报复蓄意接近我,也没关系。”


    “你那么苦,做什么报复都是应该的。”


    “如果我是你用着趁手的刀,那我也算有价值,我也很开心。”


    温侬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即使意识模糊,这番话也穿透了层层痛苦,抵达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积攒着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极其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在他同样沾满血污的掌心,用指尖一点一点地,划下两道痕迹:


    WN.


    周西凛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在刹那间凝固。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消失了。


    烟花在他灵魂深处炸开,只一瞬间便留下无尽的悲凉与荒诞。


    他眨了眨眼,怔愣数秒,极缓慢地低下了头,死死盯着自己掌心由她的鲜血写就的字母。


    疑惑和惊慌同时淹没了他。


    风停了,却又在下一秒卷地而起,世界上所有的狂风从四面八方涌向他,将他的灵魂拔根而起。


    青城市中心医院。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空气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医护人员步履匆匆,推着器械车发出刺耳的滚轮声,各种仪器的蜂鸣此起彼伏。


    短短半小时内,周西凛签了七张病危通知书。


    每一张纸都重若千斤,签下名字时,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谁是温侬家属?”这次是一个生面孔的护士走了出来,声音疲惫而凝重。


    “我是。”周西凛猛地站起,扑到门口。


    “你是她什么人?”


    周西凛顿了一秒,才道:“我是她男朋友。”


    护士再一次将笔递给他,指向新的签名处:“情况非常危急。”


    她的语气没有波澜,却字字如刀:“病人肝脾破裂大出血,骨盆粉碎性骨折伴盆腔脏器损伤,多根肋骨骨折导致血气胸,肺挫伤,颅脑也有对冲伤可能,失血量极大,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但你要有心理准备,病人极大可能撑不过去。”


    周西凛面色阴沉,静静听完这些字字锥心的话,用尽全力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哽咽着抬眸:“你们救救她。”


    护士看着他绝望的样子,沉重地叹了口气:“我们会尽力。”


    话还没落,只听扑通一声。


    周西凛跪倒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膝盖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仰着头,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只会重复着:“你们救救她。”


    护士伸手想扶他起来,却被他避开。


    只好又叹一声:“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你赶紧通知她直系亲属,替她稳住后面的事。”


    护士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匆匆返回了那扇生死之门。


    周西凛还跪在那里。


    惨白的长廊空无一人,只有头顶的荧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


    他只觉得灵魂都被抽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找到温雪萍的号码,按下拨号键。


    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传来温雪萍睡意蒙眬的声音:“喂,哪位啊……”


    “……”周西凛张了张嘴,喉咙却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太难了。


    他怎么开口?


    怎么对一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母亲


    说,你女儿快死了。


    他挂断了电话,将手机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


    “砰”一声闷响,是他无能为力的声音。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掌心。


    那两道暗红色的“WN”字母,如此刺目惊心。


    想起什么,他踉跄起身,又去捡起手机。


    屏幕亮起,裂痕扭曲了光线。


    他颤抖点开那个几乎被他遗忘的邮箱,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照亮了他眼底的仓皇和悲怆。


    他随意点开其中一封邮件:


    “今天下午经过学校后围墙,那几株白玉兰开了,很大朵,很白,我没有靠近,不知道香不香。最近学校的广播台,好像特别喜欢放《晴天》,同桌说这首歌的前奏像雨滴落在铁皮屋顶,可我不觉得。想到我们能看到春天里的同一树花,在同一时刻听到同一首歌,就觉得生活平淡点也没什么不好。——WN”


    他又点开一封:


    “月考砸了,数学最后两道大题一片空白,心情像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放学路过篮球场,看到你在打球,我已经有半个月没遇到你了,所以很开心,哪怕考砸我也满足了。——WN”


    泪水已经模糊视线,他又点开一封:


    “今天路过后围墙,那几株玉兰树居然被砍掉了,看着空荡荡的墙根,心里也空了一块。周西凛,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很多人和事,都像那些被砍掉的树一样,是留不住的。——WN”


    WN.


    温侬。


    原来是她。


    一直是她。


    周西凛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砸在屏幕上。


    好像青春的小雨,淅淅沥沥,变成此刻的大雨,如命运兜头而下,突然降临。


    第49章 谈判“你要不要听听温侬的故事。”……


    温侬被从鬼门关暂时拉了回来,但情况依然凶险。


    严重的创伤引发了极其危险的并发症,她的凝血系统出现问题,身体各处可能发生无法控制的出血。


    她被转入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管道和监测导线,依靠呼吸机辅助,脆弱得像一个随时会被风吹破的泡沫。


    生命体征在监护仪上微弱地跳动,每一次异常的波动都牵动着外面人的神经。


    周西凛只能隔着ICU的玻璃墙,远远地望着她。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被蚂蚁噬咬的痛楚。


    事发一天后,温雪萍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


    看到女儿浑身插满管子,毫无知觉地躺在里面,她瘫软在走廊地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恸哭。


    周西凛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将她搀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声音嘶哑地安慰:“阿姨,侬侬很坚强,医生在尽全力,你也一定要撑住。”


    “……”


    言语苍白无力,但他只能一遍遍重复。


    焦头烂额之际,秦真也抛下一切从千里之外的海州赶来,与她一起来的,还有赵序的电话。


    网络上的风暴并未因温侬的重伤而平息,反而正因为她无法替自己发声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加之最近有流量明星出事公关转移视线,便有专业团队下手,使温晴芳夫妇下跪的视频被反复传播和解读,一些营销号和黑粉编造温侬的各种谣言,甚至有人质疑车祸是她“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舆论正在疯狂吞噬她的声誉。


    “现在温侬没法发声,情况对我们很不利,我们这边也没有能商议的人,只好来找你了。”赵序的声音透着疲惫和焦虑。


    周西凛的目光透过玻璃,落在温侬身上,眼神沉郁如墨。


    他捏紧了手机,指节泛白。


    邬南也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


    救命需要钱,温晴芳夫妇此刻最关心的,恐怕就是这个。


    周西凛的声音狠厉而果断:“必须尽快让温晴芳夫妇出面澄清,而能让他们乖乖办事的方法,除了威逼,还有利诱。给他们一笔钱,邬南的抢救费,就是他们的‘澄清费’。”


    周西凛的办法想得周到。


    威逼对于温晴芳夫妇这种人来讲风险太大,他们敢去私自找温侬就是前车之鉴,利诱才是撬动人心欲望的最好手段。


    赵序点头:“恩威并施,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就是真他妈气人,要让他们赚便宜。”


    “现在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具体金额和操作,我给张青说,让他去谈,你等信吧。”周西凛说。


    他挂了电话,紧接着就拨通了张青的号码,把这件事交给了张青。


    没过多久,张青的电话打了回来,语气带着一丝嘲弄:“凛哥,温晴芳和邬志国非要亲自见你一面,说是有重要的话,非得当面跟你说。”


    周西凛的眉心拧紧,视线没有离开ICU里的温侬,声音带着不耐:“我没空见他们。让他们按你说的做就行。打钱,澄清,就这么简单。”


    张青在电话那头啧了一声:“话是这么说,但他们态度很坚持,都在一个医院,见一面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周西凛沉默了几秒,看着温侬毫无生气的脸,又看了看旁边憔悴不堪,强撑着精神的温雪萍。最终哑声道:“好。医院人多眼杂,你去医院对面的天香居开个包厢等我。”


    他挂了电话,转头,才看到温雪萍正看着他,顿了片刻,他抿抿唇说:“阿姨,我出去处理点事,很快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温雪萍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侬侬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秦真在这守着就行,我的女儿要活下去,那些脏东西,我得替她清扫干净。”


    周西凛看着温雪萍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最终点了点头:“好。”


    天香居包厢。


    空气中弥漫着菜肴的香气,却无人有心思动筷。


    一桌子精致的菜点,成了这场交易最讽刺的背景板。


    周西凛推开门时,温晴芳和邬志国已经坐在里面,张青靠在窗边,抱着手臂,听见门响,说了声:“来了。”


    温晴芳看到温雪萍也来了,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温雪萍充满厌恶的目光时,话又咽了回去,讪讪地低下头。


    邬志国更是缩了缩脖子,干咳一声。


    周西凛面无表情,先恭敬地为温雪萍拉开椅子,待她坐下后,自己才落座。


    他看向对面那对夫妇,眼神冷淡,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说吧,非要见我,想说什么?”


    温晴芳和邬志国对视一眼,虽然脸上依旧带着怯懦和算计,但比起之前的惊惶,此刻明显多了几分底气,毕竟手握几张可打的牌。


    邬志国挤出一点笑容:“我们就是想彻底解决两家的事情,南南她糊涂,闯下弥天大祸,害人害己,现在她躺在医院,侬侬也……眼看是不解决不行了,加上您也要找我们办事,那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咱们彻底两清,永绝后患!”


    温晴芳连忙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以前总说两清,可毕竟还有这层血缘关系在,剪不断理还乱的,这次就彻底了断吧。”


    周西凛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神淡漠地看着他们表演,不发一言。


    温晴芳见他不接话,有些着急,和邬志国又交换了个眼神,才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听说,您想给我们一笔钱救南南?”


    周西凛和张青对视一眼,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邬志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理性:“我们向医生打听过了,南南她伤得太重了,就算能救活也会终身残疾,后半辈子都得靠人伺候……”


    他顿了顿,观察着周西凛和温雪萍的反应,又道:“南南那孩子心气高,她要是知道自己成了废人,肯定不愿意活下去的,所以这笔钱,我们想花在更有用的地方。”


    包厢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


    张青忍不住嗤笑一声,极其轻蔑地“呸”了一口,扭过头去,懒得再看他们。


    周西凛的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更深沉了几分,像结了冰的寒潭。


    亲爸亲妈要放弃自己亲女儿的性命,是多么冷血无情,反倒是一直被这家人折磨相逼的温雪萍问了一句:“你们说邬南不愿意这么活下去,你们问过她了吗,你们有什么权利替她决定放弃她的生命?”


    温晴芳像是没听到温雪萍的质问,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


    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语气带上了一丝急于摆脱麻烦的急切:“南南闯下这么大的祸,差点害死侬侬,我们心里也过不去这道坎,说实话,这孩子从小就有点内毒,经常明里暗里欺负她弟弟,哦对了,以前也没少欺负侬侬……”


    她絮絮叨叨,仿佛在评价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


    “哼。”温雪萍发出一声冷哼。


    她盯着温晴芳,嘴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原来你们也知道侬侬受邬南欺负啊,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都是瞎子呢。”


    周西凛垂眸,眼底一片荒芜的苍凉。


    人性之恶,竟能凉薄至此,比周顺成更不体面。


    他也算是长见识了。


    邬志国被温雪萍的目光看得发毛,干笑两声:“南南她自作孽,她要是就这么去了,对大家都好,算是赎罪了,万一侬侬也活不……”


    “闭嘴!”周西凛猛地抬眼,目光如利刃般直射邬志国。


    “咣当!”与此同时,一向温和的温雪萍抓起面前的一个茶杯,狠狠朝邬志国掷去,“侬侬现在还躺在ICU里生死不明,我跪着求菩萨保佑她挺过来,你们居然敢在这里咒她?!”


    温晴芳和邬志国慌忙抬手打自己的嘴巴:“哎哟,我们错了错了,侬侬吉人天相,一定会好的。”


    张青被温雪萍的爆发惊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想再看这对夫妇的表演,厉声喝道:“够了,说正事。”


    邬志国惊魂未定,再也不敢轻易开口,低着头在心里反复组织语言。


    过了半晌,他才又开口:“我们的意思是,我们想用您这笔钱出国,去得不远,就泰国,我们有熟人在那,你们帮忙办了,我们一家人走得远远的,以后再也不回来,再也不烦你们。”


    他终于说出了最终目的,包厢里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看着周西凛,等待着他的反应。


    周西凛的目光一一掠过温晴芳那张刻薄算计,和邬志国猥琐贪婪的嘴脸。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笑意。


    为了钱,为了逃离,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亲生女儿的性命,甚至将其视为筹码。


    温雪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们:“你们打的好算盘,邬南是你们的亲骨肉,你们不救她,反倒要拿她的‘买命钱’去逍遥快活。”


    温晴芳避开温雪萍的目光:“姐,南南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怎么可能不心疼,可现在这种情况救她没意义,只能让她更痛苦,我们只能选这条路。”


    “是啊。”邬志国麻木地补充道,“南南这事如果能帮咱们两家都解决祸患,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以后耀扬换个地方,也能重新开始,清清白白做人。”


    温雪萍气得说不出话,只剩下冷笑。


    周西凛看着他们,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厌恶,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极力压下翻涌的怒火。


    最终,他冷冷地开口:“行。”


    “只要你们向媒体澄清事实,压下网络谣言,后续我会让人帮你们办理移民手续,并给你们一笔足够在泰国安家的费用。”周西凛没有语调。


    张青急了:“凛哥,没必要做到这份上,邬南是死是活都是罪有应得,他们一家子…”


    周西凛抬手打断他:“我知道,但我不能让那些脏水,在温侬最无法发声的时候,继续泼在她身上。”


    为了温侬,他愿意与魔鬼做交易,哪怕这交易让他恶心透顶。


    “她走到今天不容易,解决眼前的舆论危机,保住她的名誉,是我现在认为最重要的事。其他的都可以让步。”


    温雪萍看着周西凛,眼底涌上一汪热泪。


    周西凛说完,目光扫向温晴芳夫妇:“后续张青会告诉你们面对记者该怎么说,愿不愿意解决这件事,全看你们的态度。”


    温晴芳和邬志国闻言,脸上瞬间绽开狂喜和谄媚的笑容,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哎,好嘞,您放心!”


    周西凛再也无法忍受多看他们一眼,霍然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包厢。


    温雪萍最后用饱含憎恶和悲凉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也决然地转身离开。


    走出天香居,夏夜的暖风吹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和沉重。


    医院就在马路对面,灯火通明,像一座冰冷的堡垒,囚禁着他最牵挂的人。


    “小周。”温雪萍叫住周西凛,声音带着一丝恳切,“路不远,我们走着回去吧,阿姨想跟你说说话。”


    周西凛停下脚步,看着温雪萍布满血丝的眼睛,点了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在回医院的路上。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车流在身旁驶过,城市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玻璃。


    沉默地走了一段,温雪萍先开了口,声音带着沙哑的感激:“今天的事,还有侬侬出事以来所有事情,阿姨真的要谢谢你。”


    周西凛目视前方,医院的大门越来越近,他低声道:“阿姨,不用谢,我没做什么。”


    他做的,比起温侬承受的痛苦,远远不够。


    温雪萍侧头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我看得出来,你对侬侬,感情很深。”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洞察:“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当初为什么分开,但阿姨想告诉你,侬侬对你,也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周西凛目光一滞。


    “你们分手这三年,她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该工作工作,该生活生活,但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没放下。有时候,我无意间提起你的名字,或者电视上看到海上救援的新闻,她眼神都会恍惚一下。”温雪萍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周西凛心上,“追她的优秀男孩子也不少,但她一个都没答应过。”


    周西凛的脚步微微一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医院的灯火。


    温雪萍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某个尘封的盒子——分手后他曾见她和别的男人一起从便利店出来,这一直是他的小心结。


    可现在看来,她并没有比他更早地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


    “其实……”温雪萍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侬侬这孩子表面温和,但骨子里刚强得很,这种人容易认死理,钻牛角尖,她会给自己筑一道透明的墙,把自己围在里面,因为她怕一旦流露出一点点软弱,别人就会抓住她的软肋伤害她……所以她才会在处理你们感情的时候那么决绝,那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温雪萍的声音带着哽咽。


    周西凛的眼底瞬间涌起一片荒芜的潮湿。


    那道透明的墙。


    作为她曾经最亲密无间的爱人,他也曾经触摸到过。


    他甚至撞过,也试图砸碎过,却最终被隔绝在外。


    那道墙后是她恐慌的心,以及用平和伪装的恐惧,他以为他足够理解她,可其实却错过了打开她内心的时机,用更激烈的对抗回应了她的封闭。


    两人沉默地又走了一段。


    温雪萍看着前方亮起的红灯,缓缓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远方迷离的夜色,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小周,阿姨给你讲讲我们母女的故事


    吧,或许你能更明白侬侬一点。”温雪萍这样讲。


    周西凛认真地看着她的侧颜,缓缓点了点头。


    “我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为了给我妈,也就是侬侬外婆治病,那会儿家里穷,供不起两个女儿读书,我打工,省吃俭用,供温晴芳读书,希望她能有个好出路。”


    温雪萍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浓重的悲哀:“后来,我二十岁时,经人介绍,嫁给了侬侬的爸爸,那时候觉得他斯斯文文,有份体面工作,能依靠。而温晴芳呢,青春期叛逆,十八岁就跟着个小混混跑了,那人就是邬志国。”


    “可怜我没日没夜的打工赚钱养家,最终换来的是温晴芳书也不读了,家也不要了,等她再回来,抱着个女婴,就是邬南,那时候,我正怀着侬侬。”


    提起女儿,温雪萍眼神变得柔和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我给她取名‘侬’,希望她一生温热地活着。”


    “可是啊……”温雪萍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刻骨的恨意,“我看似嫁了个好男人,实则遇人不淑,那个畜生他酗酒,赌博,输了钱,或者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拿我和侬侬撒气,皮带,凳子腿,烟头…什么都往我们娘俩身上招呼。”


    温雪萍的语速加快,那些不堪回首的噩梦仿佛就在眼前:“侬侬还那么小,吓得直哭,我就把她死死护在身子底下,有一次,他嫌侬侬哭得烦,抄起暖水瓶就要砸,我扑过去挡,滚烫的开水全泼在我背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灼烧的剧痛,“侬侬吓得都不会哭了,缩在墙角,眼睛瞪得那么大,那么空。”


    周西凛的心几乎无法呼吸。


    他无法想象,温侬那么小的年纪,是如何在那种地狱般的恐惧中活下来的,而这样的孩子,注定很难重拾安全感。


    “侬侬十五岁那年,刚上高一,国庆放假在家,那个畜生不知为什么又发了疯,揪着侬侬的头发把她拖到地上,我看着他那张扭曲的脸,看着侬侬惊恐到极致的眼神,我脑子里那根弦‘啪’一声断了,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抄起菜刀,从后面砍了过去。”


    “一刀,两刀,很多刀……直到他不动了。”温雪萍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血,流了一地……”


    长街寂静,只有温雪萍压抑的啜泣声和远处车辆的嗡鸣。


    “后来邻居报了警,我们附近有个女孩,在大城市当律师,她父母觉得我们母女可怜,就打电话让她回来帮忙。”温雪萍擦了擦眼泪,声音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那女孩是个好人,她替我奔走,最后我被判了十二年。”


    “我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侬侬。”温雪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临走前,把温侬托付给温晴芳,因为怕温侬寄人篱下过得不好,把家里卖房子的十万块钱一并给温晴芳。”


    说起这件事,温雪萍的声音充满了悔恨和自嘲:“我那时候真是蠢啊,我没想到多年没见的妹妹已经在岁月和生活的磋磨下,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们对温侬很不好,想必温侬也同你说过。”


    “他们逼她去烧烤店打工,让她吃剩饭剩菜,邬南和耀扬心情不好,就能随意打骂她……这些,侬侬后来在我的追问下断断续续跟我说过,但那她总是说得轻描淡写,可我知道,那日子有多难熬。”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被当作免费劳力和出气筒。


    温雪萍每说一句,周西凛的心就沉下去一分,他终于明白,温侬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坚韧,是在怎样残酷的环境里淬炼出来的。


    “邬南那孩子…小时候我见过几面,耀扬没出生前,她虽然有点骄纵顽劣,但也不失小女孩的天真,可后来耀扬出生了,所有好东西都紧着儿子,邬南彻底被冷落忽视,被区别对待久了,邬南心气高又我行我素惯了,怎么会不扭曲……”


    “刚才温晴芳说邬南‘内毒’,总害她弟弟,其实,侬侬也跟我讲过一些。”温雪萍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耀扬刚学会走路那会儿,她故意把楼梯口的护栏螺丝拧松一点,幸好被温侬及时发现。还有一次,耀扬发烧,医生开的药,她偷偷把药片换成了长得像的钙片,差点耽误了治疗。”


    少女时期的邬南就已经像只躲在暗处,亮着毒牙的小蛇。


    “耀扬毕竟是她父母的心头肉,她不能总欺负他,我想,她无处发泄的时候,气恨就全撒在了侬侬身上吧。”


    提起这些往事,温雪萍的泪水再次决堤。


    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都怪我拎不清,我要是拎得清,年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傻,匆匆把自己嫁了!我要是拎得清,就不该把十万块钱给温晴芳而不是温侬,害得她没有傍身的体己!我要是拎得清,出狱之后就该和温晴芳那一家子吸血鬼断得干干净净!”


    后面的话,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她,温侬或许早就彻底摆脱了那家人,也就不会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周西凛静静地听着,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他想开口安慰温晴芳,想说“这不是你的错”,可话到了嘴边,喉咙却像被灰烬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温雪萍所讲述的,是温侬未曾向他完全袒露的,布满荆棘的来路。


    他大抵明白邬南性格上的缺陷为何而来。


    也明白那些黑暗的岁月,塑造了温侬坚硬的外壳和敏感脆弱的内里,也令她在感情中决绝,筑起难以逾越的高墙。


    说到底,罪魁祸首,是温晴芳和邬志国夫妇。


    他们害了两个女孩子的一生。


    他眉心微动,驻足,掏出手机,给程藿发了条消息。


    程藿的二叔在泰国久居,是当地华人圈黑白通吃远近闻名的人物,不妨让他好好照顾照顾温晴芳一家三口。


    关掉手机,抬眸看医院惨白的灯光近在咫尺。


    周西凛却觉得前路茫茫,每一步都沉重如铅,天已经黑了,并不能知道多久才会亮。


    第50章 醒来他们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温侬虽然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严重的创伤和感染风险,依然像悬在头顶利剑。


    周西凛能做的,唯有守候。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曾等了他那么多年,在沉默中独自咀嚼苦涩。


    如今,他才等了几天。


    却已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或许这份等待的苦楚,只是她曾承受的万分之一。


    除了苦等之外,周西凛很快帮温侬摆平了舆论危机。


    这边钱款到账,温晴芳夫妇便联系记者出面澄清。


    这对夫妻也是真够鸡贼,他们将一切过错都推给了生死未卜,不能开口言说的邬南身上,控诉邬南如何嫉妒成性,长期欺凌温侬,心理扭曲最终酿成惨祸。


    而他们夫妻的下跪,完全是为了替女赎罪。


    一番表演,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博取了不少不明真相者的同情。


    舆论风波很快平息下去。


    又艰难地熬过三天,温侬的生命体征终于趋于稳定,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在ICU奋战了整整十五天后,她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而就在她转入普通病房的当天,邬南因严重创伤后继发难以控制的脓毒症休克和多器官功能衰竭,抢救无效死亡。


    温晴芳和邬志国早已沉浸在奔向新生活的喜悦里,对于邬南的丧事,只是匆匆火化,草草下葬。


    倒是阿泰,程藿说,他得知消息后连夜赶来,在邬南的新坟前,坐了一天,抽掉了半包烟。


    这个清晨,小雨淅淅沥沥。


    程藿陪着周西凛到医院门口的早餐店打包食物。


    程藿点了一支烟,闷闷地吸了一口,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开:“我处理完队里的事赶过来那天,顺嘴跟阿泰提了邬南和温侬的事……那小子,当时脸唰一下白了,手机都掉地上了。”


    他摇摇头,语气复杂:“以前邬南被开除,最落魄的时候,是阿泰鞍前马后。结果人家不用人朝后,说踹就踹,我以为是个男人都觉得操蛋,结果阿泰这小子居然毫无怨言。”


    他弹了弹烟灰,不解地问:


    “你说邬南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


    周西凛接过老板递来的打包袋,扫了一眼里面温侬能吃的清淡白粥,蒸得软烂的鸡蛋羹,还有几样其他吃食。


    听到程藿的话,他神情淡淡,目光落在店外细密的雨帘上:“你会因为一个人是好人,就喜欢上她吗?感情这回事,从来就不是靠好坏来选的,真那么简单,这世上人人都去当道德模范了。”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程藿听着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操”了一声,把烟掐灭在店门口的垃圾桶上:“理是这么个理,我就是替阿泰不值。”


    “值不值……”周西凛拎起打包好的食物,转身往医院走,“外人说了不算。”


    各人有各人的执念,各人的劫。


    程藿点点头,倒是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叹了口气,跟上周西凛的步伐,两人走进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病房里,温雪萍看到周西凛提了满满两大袋食物,忙迎上去接:“小周,买这么多哪吃得了啊。”


    “不多。”周西凛的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在病床上,“咱们一起吃,我们两个男生饭量大。”


    温侬已经醒了,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


    二十多天的生死挣扎,让她瘦了一大圈,脸颊微微凹陷,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几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但那双眼睛,在削瘦的脸上显得更大更清亮,像蒙尘的琉璃被细心擦拭过,透出一种大病初愈的脆弱,却依旧难掩那份沉静的美丽。


    她的头发被温雪萍细心梳理过,柔顺地披在肩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他读懂了她经历磨难的坚韧与不易,她也感受到了他日夜守护的艰辛与支撑。


    “买了什么?”温侬的声音还有些虚弱沙哑,目光落在袋子上。


    “你能吃的。”周西凛走到床边,把袋子放在支好的小桌板上,一一拿出,“白粥,鸡蛋羹,清炒时蔬,你看你想吃哪个吃哪个。”


    温雪萍扫了一眼,露出一抹踏实的笑,这些东西都是易消化好吸收的食物,适合温侬目前虚弱的肠胃和恢复期。


    周西凛又拿出另外的袋子:“还有豆腐脑,油条,包子,粽子,是我们几个的早饭。”


    温侬点点头,笑说:“你们的看起来更香一些。”


    周西凛目光锁定她:“是吧,可惜你吃不着。”


    温侬:“……”


    他又道:“想吃就快点好起来。”


    温侬哑然,失笑。


    她将目光转向程藿,微微颔首:“你也来了。”


    程藿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听说你醒了,我过来看看,看着你气色还行。”


    “嗯我还好……那一起吃吧。”温侬轻声邀请。


    程藿点头:“好哇。”


    周西凛在小桌板旁又支起一张折叠桌。


    温雪萍和程藿围坐过去,周西凛则坐在温侬床边,帮她调整好靠枕的位置。


    晨光透过窗户,带着雨后的清新,柔柔地洒进病房。


    食物的热气氤氲升腾,病房里那股独属的冰冷变得消失不见。


    几个人安静地吃着早餐,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温雪萍细心地喂温侬喝粥,周西凛时不时递上一张纸巾,她现在的手还不能长时间抬起来,还没力气完整吃完一顿饭。


    程藿努力讲着救援队里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这一幕,在医院苍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温馨。


    温侬的目光落在周西凛面前的碗里。


    他正用勺子舀着豆腐脑,又拿起一个豆沙粽子,剥开粽叶咬了一口。


    她微微怔住,轻声问:“你吃这个?”


    周西凛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点点头:“嗯。”


    “以前你不是只吃甜豆腐脑和咸肉粽子吗?”温侬记得很清楚,他嗜甜,对咸豆腐脑嗤之以鼻,而粽子则坚定地站咸党。


    周西凛沉默了一下,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声音平静:“变了。”


    温侬微怔。


    几秒后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唇角抑制不住地,轻轻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分开这几年,他的口味,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向她靠拢。


    这份融入日常的改变,代表这三年他心里有她,代表他想她。


    这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誓言都更让她心头发暖。


    早餐过后,温雪萍收拾碗筷,和程藿很有默契地退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两人。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屋外又开始下雨,窗外细微的雨声和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沉默里无限放大。


    两人默默相对,仿佛能这样平静地坐在一起说话,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沉默片刻,温侬先开了口:“听我妈说邬南去世了。”


    周西凛点头,眼神平静无波:“你刚出ICU不久,张青告诉我说她走了。”


    温侬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雾,神情有些恍惚。


    少女时期寄人篱下的灰暗时光,如同褪色的旧电影在脑海中闪过。


    邬南,这个名字曾是她青春里浓重的阴影。


    那时候邬南明眸皓齿,总是人群里的焦点,可对内,光彩照人的少女却如此阴毒。


    邬南曾将死老鼠塞进她的被窝,恶心的触感和腐臭的气味让她尖叫着跳下床,换来的是她得意的大笑和温晴芳不耐烦的呵斥。


    寒冬腊月,邬南故意把生理期的她反锁在阳台,单薄的秋衣无法抵御刺骨的寒风,她蜷缩在角落,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还有那些针扎在手臂上的时刻,那些细碎的带着恶意的折磨,如同跗骨之疽,啃噬着她脆弱的自尊。


    不过她也曾窥见过邬南的脆弱。


    当邬耀扬撒泼打滚诬赖她打了他时,邬志国不分青红皂白地扇了她一巴掌,她气得眼圈通红,冲过去又给了邬耀扬一巴掌。还有一次,饭桌上的两只鸡腿都被理所当然地夹到邬耀扬碗里,她的眼神从渴望变成愤怒,最终狠狠摔了筷子,把碗砸了。


    想来,邬南也真是一个浓墨重彩的女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像屋檐下混合着灰泥的雨点子,就这么无声无息蒸发了。


    温侬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憎恨、释然、悲凉。


    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茫然。


    周西凛看着温侬沉默的侧脸,以为她对邬南依旧心存芥蒂。


    他沉吟片刻,叫她的名字:“侬侬。”


    他开口,声音低沉:“你昏迷之前在我手心里,写了两个字母。”


    温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西凛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一直不知道,我们之间,原来还隔着这么大一个误会。”


    温侬目光变沉。


    周西凛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我一直以为邬南才是WN。”


    “……”温侬的瞳孔骤然收缩。


    几秒后,脑子里的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拨动,“嗡”一声断了。


    她瞬间失语,苍白地看着周西


    凛。


    “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首字母缩写一样,而当年邬南亲口承认她是WN,甚至能说出一些我们邮件中模糊的细节,所以我信了。”


    温侬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夷为平地。


    她完全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原来如此……


    她回想起谢师宴那晚,邬南在她面前打电话,说了许多刺伤她的话,她当时沉浸在固执的悲伤里没有深想,现在回想起来,那语气和神情,分明是刻意为之的表演。


    原来,邬南明知她的心意,故意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插下一刀的。


    她以为冒名顶替,鸠占鹊巢这种事只存在于小说和电视剧里。


    从未想过,它会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她毫无察觉,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是因为她从未有过错念,完全想不到现实生活中还真有人会这么做。


    认知的错位,命运的捉弄,太过荒诞。


    温侬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侬侬。”周西凛看到她情绪急剧波动,脸色骤变,连忙站起身,紧张地按住呼叫铃,同时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


    温侬捂住剧痛的心口,不是因为身体伤口,而是因为这足以颠覆过往的真相带来的冲击。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她几乎呼吸不过来。


    原本因为邬南之死而产生的那一丝丝悲凉,此刻被这滔天的真相冲击得荡然无存。


    如果没有邬南的冒名顶替,或许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她和周西凛就会有所交集。


    如果不是那一桩桩刻意为之的误会,他们也不会分开这三年。


    不过她当然不会恨。


    恨一个死人,徒劳无益。


    她只是感到彻骨的无力。


    她该怎么回到过去,对那个心被撕成一片片的十八岁的温侬说,你的喜欢从来没有被辜负,你不要对爱情失望,不要对周西凛失望。


    医生和护士匆匆赶来。


    温侬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


    尽管脸色依旧苍白,泪水未干,但眼神却已从最初的震惊狂乱,慢慢恢复了清明。


    她是个写小说的人。


    笔下编织过无数爱恨情仇,起承转合。


    却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剧本,竟比任何刻意编排的小说都要跌宕起伏。


    周西凛看着她许久许久,才走上前,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别太激动,都过去了。”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怜惜,“有很多事我们可以慢慢说,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是啊。


    邬南已死。


    她精心策划的窃取和破坏,最终满盘皆输,化作尘埃。


    而她和周西凛,跨越了生死,揭穿了谎言,终于拨云见日。


    他们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温侬缓缓抬起双臂,虽然虚弱,却用尽全力,紧紧搂住了周西凛的腰。


    像漂泊已久的小鱼,终于找到了可以畅游的海域。


    她将头颅深深地埋进他的怀抱里。


    周西凛感受到她的回应,手臂收得更紧。


    紧紧相拥的这一刻,他们不再有嫌隙。


    拥抱填补了所有裂痕。


    过往种种,已成定局。


    但温侬知道,属于她和周西凛的故事,远未结束。


    她会把那个曾经画下的代表着结束的句点,用力涂黑,再在后面,郑重地画上两个同样大小的黑色圆点。


    代表——


    一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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