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又下起了雪来。
此时, 廊外白雪簌簌,压歪了院中一颗老树的枝丫,沉清叶一路走来,不知将她寄来的信看了多少遍。
她给他写的信无比简洁。
只写‘困于皇城, 无法逃离’这八字。
贵女性情有苦亦不言, 她会如此说, 便是境况已要她身不由己。
他知她想逃。
他便来了,哪怕那之后, 他再也没有收到过她任何其余的信件。
沉清叶攥着手中布帕, 擦拭随身携带的长刀, 擦拭剑刃,冬日的雪将白刃投照,清晰映出少年越发冷厉,美到清泠的眉眼。
见血开刃。
他时时注意皇城动向, 此次天子殉葬, 恐怕便会是他的机会。
这么久以来,她再也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 不知她是不是已然熟悉了皇城生活, 并也开始觉得适宜合心。
可他依旧毫无犹豫, 或是后悔之情。
他更多地,只是想要过来看看她。
她若过的心满意足,他便也能放下心来,捡回一条命去, 他便守明家,守皇城,要她安稳幸福。
她若过的不好,如信中一般, 被困于这京城无法逃离。
他便接她出去。
不论如何,这一次他都要接她出去。
*
明心终究不是铁打的人。
忧心的事情太多,又恐惧自己生病,太多惶恐不安,要她在一日清晨便觉自己浑身发烫。
从小到大,明心便生过太多次病,与她而言,甚至比吃饭,喝水,还要更熟悉。
这一年的冬日,她也没逃过。
她又病了。
为天子送葬当日,明心病的浑身滚烫晕沉,痛苦要她难以入睡,她又恨自己这破身子,一夜近乎都死死攥着大腿,不要自己彻底睡过去。
才导致,沈玉玹在天还没亮的雪夜撩开她床幔的霎那,明心便醒了。
她满身的闷汗,眼烧的亮若星子,沈玉玹穿着送葬的白衣,提着森白的灯笼与她对上视线,他那双浓黑的眸子只是盯着她。
手已经过来,要触碰她的额头。
“唔”
明心忙匆匆避开。
他戴着玉戒的手停在半空,复又收回,道:“乘月,你是不是病了?”
“有些温热,但无事,”明心对他僵硬的笑了笑,“要去送葬了罢?我这便起来。”
说着话,她便要起身,不想被看出任何差错,明心死死捏着自己的腿肉,捏到肿疼的地步,硬是下了床榻,又对沈玉玹与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宫奴浅笑,“我这便换服饰。”
沈玉玹只是看了她片晌,便先出去了。
之前,便是连换衣,都是沈玉玹亲手给她换。
此次到底是殡葬当日,他并没有插手,明心也万幸他没有插手,不然腿上的伤痕恐怕会被他看见,他若碰上她皮肤,也定会感觉到她皮肤的烫热。
哪里是有些温热?
明心紧紧闭了闭眼,她匆匆接过衣衫,没有用宫奴太多帮扶,自己穿好了送葬的衣裳。
都知明心怕寒。
所以,沈玉玹给明心准备的外裳都是狐毛大氅,比所有人都厚。
她只觉浑身发烫,又冷,晕晕沉沉的坐入兜笼里,她双手抱着手炉,实则,手心却攥着一根她匆匆带出来的白玉簪。
那曾是沉清叶给她购置的簪子之一。
因与她送他的簪子十分相似,所以沉清叶十分中意明心佩戴这柄簪子,这也是沉清叶送她的第一件发饰。
如今,她用这根簪子,死死的戳着自己的手心。
唯恐被看出端倪来。
却根本没发觉,落后于她身侧半步,骑在马上的沈玉玹正垂眸望她许久。
路上有雪堆积,天又下起纷纷扬扬,哪怕去的路早已被铲过雪,这时候又堆积了不少。
送葬的队伍并不多。
因净缘山是皇家圣地,又因净缘二字,是为斩断尘世因缘际会,因此送葬队伍除几位皇子带亲眷,与随行臣僚之外,再没有什么其他人。
明心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五皇子沈经年了。
早便听闻他母家荥阳郑氏日前不知何缘故主家与分家有了争斗,主家似乎因此元气大伤,再加上天子殡天母妃殉葬,沈经年极没有精神的样子,乘坐于马上,脸色惨白宛若幽魂。
见到明心,他似是微顿,一贯的好脾气,要他对明心点头打了下招呼。
明心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对他也浅浅点了点头。
到底都是幼时曾一起玩过的人。
只是如今,再不似从前了。
雪越发下大了,明心乘坐的兜笼一侧虽有宫人撑伞给她,可到底还是太过寒冷,她本因温病烧的浑身发烫,越往山上去,也越是冷的她浑身发抖。
只见前方,招魂幡飘飘荡荡。
她冷不丁想起,自己曾看过的那本预言书籍。
开篇便是说,她的招魂幡在冬日的寒雪之中飘荡。
若按那书中所说,如今她已然将病入膏肓。
明心微微抿起唇,又用簪子的尖锐刺入掌心。
她总有莫名的感觉。
若她此次不逃,依旧留于皇室,那么等待她的结局,便是如原书一般,被皇室囚困,染上心病,再无可医治。
而沈玉玹,本就恨她,更恨明家,待她因病而死后,他登基上位,定会如原书一般对明家赶尽杀绝。
想到这里,明心紧紧闭上眼,复又起眸,风雪将她的视线映照的极为清澈。
她的视线之中已再无退缩与犹豫。
哪怕没有一个人收到她的求助信。
她也要活下去,逃出去。
众人一路上山,明心随众人一同,诵念法咒,跪拜天子棺椁。
天子的尸身已放在此处有一段时日,这期间,一直都是净缘山的道长诵念法咒,为天子净身梳洗。
目的,皆为天子得道升仙。
接下来的两日,都是辟谷日。
因男女分开,明心并没有与沈玉玹见面,她只是自己待在自己的屋院里。
甚至没有宫人照拂。
明心从幼时便常生病,却从没有哪一刻感觉这般难熬。
她病的越发严重,甚至想提前下山去,却见有看守守在山门,她拖着这么一副病身,跑不远。
该如何是好?
夜间,明心思绪难安,只听有敲门声传来,她被惊了一跳,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在纸糊的门上。
“谁?”
“乘月,是我,”沈玉玹的声音很安静,这两日大家都在辟谷,除明心之外的人们也都没什么精神,可他像往常一样,“你还好吗?”
“什么?”明心已经到了一听到他的声音,便忍不住攥紧手心的地步,“自然都好。”
外间,许久没有人说话。
明心只是看着他的影子,正想问他怎么了,却听他问,“乘月,你信成仙之说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从前,她是不信的。
可如今,她已然不确定。
“父皇是成不了仙的,”他忽然道,“你也成不了。”
“死便是灰飞烟灭,再无来世,你们都成不了仙。”
不知为何,他的话总是要明心很不舒服。
沈玉玹已经鲜少会如此了。
这么久以来,他变了许多,明心能有发觉,他十分顾及她的情绪,甚至偶尔,总像是在祈求她的视线一般,鲜少会说这种怪话。
但如今,就好似一切的伪装都撕裂了一道口子。
“我也没有想过成仙”
“是吗?”
他似是笑了一声,“你们这类人,都喜欢许愿来世。”
明心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像是他在用指尖,划弄外头的门板。
“无情之人,却会对世间有情,唯独对人无情,无义”
“沈玉玹,”明心越听他说话,越觉得不对劲,她本就身体不适,听着他的声音,都觉得头痛欲裂,“你不要再说了,回去。”
他许久无言。
好一会儿,才如她所说,那身影消散,瞧不见了。
可这一夜,因为他的缘故,明心到底没有睡好。
这是留在净缘山上的最后一日。
从早开始,便下起了大雪。
留下的人也逐渐变少,官僚尽数离去,原本该只留几位皇子与公主,但因沈玉玹身为太子,明心又是他定下的太子妃,所以明心也被破例跟在他的身边。
一整日,仪式繁琐。
到了下午,又是诵念法咒。
明心不知这法咒是什么,她随众人围在棺椁处诵念一整个下午,只感觉头痛欲裂。
又因一直辟谷,她已然到了神志略有不清的地步。
诵念完经言,又要起身,几人随道士们前往山顶的神山,为天子下葬。
明心摇摇晃晃,走在人群最后。
天太冷。
雪堆积的太厚,她每一步都走的无比小心。
崔璋茹不在,咏玉一个人似是有些不安,几次落后于人,竟一点点落后到明心身侧。
明心只觉呼吸都灼烫,她压着满身的痛苦看了她一眼,咏玉似乎是想要向她寻求安稳,“明心”
“公主,您需得跟在太子身侧。”
明心又推了推她,咏玉不甘愿,可到底,还是苦闷着脸走到了沈玉玹的身边。
明心本就走得慢。
此时天色阴暗,山雪落在她的面前,她的眼中,只能望到前方的光亮。
是身为太子的沈玉玹手中提着的明灯,与那在寒雪之中的招魂幡。
她已然被这满身的病,熬到神志不清。
明心停住了脚步,她目视着前方的黑暗,接着,头也不回的朝着身后空无一人的黑暗跑去。
不顾一切,往下跑去。
第82章 神山
神山太大。
大到虽是皇家之地, 却因太大,所以无法细致看守。
更不要提,天子下葬之日,更是减少了看守, 此地为神山, 本就该无宵小敢作祟。
明心不顾一切, 只是拼了命的往下跑。
刀割一般的寒风将她的面庞吹得无比疼痛,可她却只觉得快活。
比任何一刻, 都要快活, 自由。
这种感觉, 与幼时,她初次离京,坐着那艘离京的船,看到广阔的海面一般。
可此时此刻的心情, 却比那时更要畅快。
若那时还有迷惘。
此刻, 她只满心剩下一个字。
便是——逃。
她要逃出去。
要走出去,要活下来。
哪怕没有人看到她的信, 哪怕, 她死在这座山上, 也不要受困于皇室,死在那张困了她一生的病榻上。
她要逃出去。
逃出去。
绝不要自己的命,受困于人。
受困于命。
“啊!”
脚上踩着的贵重绣鞋磕上了雪中石块。
明心没有注意,本就跑的匆忙, 几乎是直挺挺的便摔在了地上,此时天色已暗,她只觉脚上穿着的绣鞋滑了出去,双脚踢踩到一片寒雪。
她方才吓出了声音。
这会儿, 只觉心跳声咚咚不停,正要小心翼翼的爬起来,却在隐秘的寂静风雪之中,听到似是有人的动静。
匆匆往山上下来的。
明心攥紧了带在身上的匕首,继而,咬住下唇,爬起身继续往前跑去。
只觉身后紧追着自己的脚步声越发近了。
而且不是一个人。
她不敢吭声,只是一味往无人之处的山下跑去,忽听身后隐隐传来呼喊。
唤得,是太子妃。
“嗬额!”
她跑的太急了。
一路慌忙往下跑去,脚上穿的名贵绢袜沾了雨雪太滑,才导致,要她一下子便摔了下去。
她拼尽全力,慌忙的护住头,身子早已不听使唤,原本还能拼尽全力让自己勉强站起,到后来,身子再也不受控制,几乎是往下滚落。
她却不敢出声。
风雪黏着尖锐的石土砸上她的面庞,身体,处处都好似被撞击了一般泛出剧烈的疼痛。
她余光之间,只能望到下方,似有一道人影。
“啊——!”
这是明心第一次出声。
她在这不受控制的摔落之间恐惧至极。
只觉得,好似无论怎么逃,也逃不开。
那是沈玉玹的人。
只会是沈玉玹的人。
不要——
不要——!
她滚落的每一刻都想要拼尽全力攥住身下的雪地,不顾指甲掀开破损,她想要扒住地,想要让自己停下来。
“贵女!”
她似白雪轰塌一般坠落。
却被急急拦住,跌入少年的怀抱之中。
“贵女贵女!”
明心痛到浑身发起颤栗的抖来。
却清晰听到他的声音,不禁不可置信的在他怀中抬起头来。
天太黑了。
却不知是否是因有残存月光映照雪地。
明心望见了他那双熟悉又美丽的桃花目,含着泪的光与她对上视线。
太久了。
她有太久太久,没有看到他这双眼睛,没有与他拥抱,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清叶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声音都已然虚弱,时隔一年未见,沉清叶只觉她变得太轻,太瘦。
他想要将她紧紧抱着护在怀中,却都不敢使力,唯恐她会晕过去,双手不禁抚摸上她的脸庞。
“贵女,奴是来接您的。”
天这样寒冷。
他的手心却是热的,贴上明心冰冷的脸,要她眼睫不住颤抖。
“奴是来接您出去的。”
他手心的热,一点点染上她的眉眼。
明心只觉自己的眼眶烫热,不住有湿意落下。
“你看了我的信吗?”明心声音都是颤的,“我以为我寄出去的那些信,没有一封到你们的手中。”
她以为自己求助无门。
她冒着生命危险,写的那四封信,一封是报自己的境况,写的时候太慌乱,只留了八个字,之后的三封,都报出当下局势,期盼解救明家妇孺。
“并不是,奴有看到一封信。”
“那八个字?”
“嗯。”
“你便来了?”
昏黑的天际,有月光若隐若现。
明心越发看清了,少年那张美若雪中仙灵的面庞。
他穿黑衣,墨发因这风雪凌乱,琉璃一般的桃花目映着雪光。
明心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他眼神里只有心疼,那是恨不能代她受过一切痛苦的心疼。
“是啊。”
沉清叶又将她抱紧,可到底不敢拖延,将她拦腰抱起,“贵女,山下有我的车马,我们下山。”
他抱着她往山下速速离去。
只这当下,明心尚且毫无反应,只听身后风声一阵,沉清叶速往旁退,自后射来的箭矢也因此偏了方向。
这一根箭,将明心的心紧紧提起。
沉清叶没有回头,只是速度极快往前穿梭,明心攥着疼痛的指尖,转过头望,只望见远处高处的雪地之间,站了一个人。
天太黑。
她却望到那人翻飞的墨发,与一贯端丽,颀长的身姿。
他正攥着一把弓。
是沈玉玹。
她似乎听到,他在唤她。
“贵女,山风太盛,您闭上眼。”
少年声音清澈,如这雪中夜雨,明心听着他的话,闭上了眼。
才因此,什么都望不见了,只能感受到他稳又小心的怀抱,与周围那呼啸而来的风雪。
*
明心被他抱着上了马车。
她头晕目眩,几乎再也无法撑住,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沉清叶的怀里,昏昏沉沉之间,只感觉他的指尖正极为小心翼翼的碰触她。
一开始,是触碰她受了伤的侧脸,脖颈,手腕,接着,就这么看着她的手一动也不动了。
只觉得他似是浑身僵硬,明心意识不清,只唤了一声:“清叶?”
有湿意滴落到她的胳膊上。
揽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都在发抖。
她知晓自己的手如今是什么样子,几根指甲尽数被掀起,她浑身都在痛,可更多的,是晕,晕到她嘴唇发颤,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我会杀了他,”恍恍之中,她听到了他的声音,“贵女,我一定会为您杀了他”
她甚至没能说出话来,便晕了过去。
*
这一路的颠簸,明心一概不知。
她几次恍惚恢复意识,偶尔能感觉自己被藏在马车下的箱笼里,偶尔,又是被他圈拢着抱在怀中,她几次醒来都感受到了马车的颠簸,偶尔,又会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药苦气味。
但更多的,是少年的怀抱。
他每时每刻不陪在她的身边。
意识逐渐苏醒。
明心挣扎几次,才睁开眼。
她望到了满眼的夜色,不知何处的屋檐,鼻息之间,能闻到雨雪的气味。
只感觉,自己的手正被轻轻揽着。
明心微顿,垂下眼,便看到了沉清叶。
他上身竟没穿衣裳,明心印象里,她并没有见过沉清叶发丝凌乱的模样,但此时,他整个人都缩在明心的身侧,少年长成的身体已然能将她笼罩抱住,可他只是缩着,脸紧紧贴着她,手还要揽着她的手,呼吸起伏间,明心望见他过于白皙劲瘦的后背之上,那大片大片的银莲刺青微微起伏。
这让刚刚醒来的明心有些不知所措。
她几乎没怎么见过男子这般袒露,哪怕是之前与沈玉玹同住,他也极为恪守皇子礼仪。
而且时隔一年多未见,沉清叶明显变了。
沉清叶个子长得更高,虽依旧如明心印象里一般瘦,可这瘦却不再是从前一般的瘦弱清美之感,而是少年长成,含带着隐隐勃发的力量,又尚未褪去青涩之感。
方方面面,都让人意识到他是一个极为美丽的男子。
明心察觉到自己的出神,不禁想要将自己的手先抽回来,可只是一动,他便醒了。
似是惊醒。
他冷不丁抬起头,吓了明心一跳,却见他面色略有恍惚,一张极美的面庞无比苍白,只是盯着她。
“清叶你怎么了?”
沉清叶眼睫微颤,他垂了下眼,明心感觉他一点点攥紧了她的手,继而,又闷声不语,凑上前来将她抱住。
他满身寒凉。
从前,那股花香气味却散了,取而代之的,明心闻到的只有外间的雨雪气息。
与他的怀抱一般寒凉。
她浑身僵硬,却觉得他只是抱着她,似是很不安,手不住抚摸她的后背。
“贵女贵女”
就像是在害怕。
虽已有太久未见,可明心知晓沉清叶太多,下意识的熟练要她抬手抚摸上少年垂落的发丝,“我在,清叶。”
“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
沉清叶才醒,便被吓出满身的虚汗。
“嗯最近不知何缘故,总是会做噩梦,会梦到贵女出事。”
他呼吸都不稳。
两人已经太久没见,可他的依恋,对她的极爱,依旧如从前一般。
才让明心已全然放松下来。
“梦到我出事?出了什么事?”
“梦到,贵女一直被关在皇宫里,成了太子妃,后来,又成了皇后,可贵女一直都不开心,每日郁郁寡欢,不知为何,那里没有一个人愿意与贵女说话,贵女一直自己一个人待在宫殿里,母家又出了事,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他似是越说越恐惧,溺水一般紧抱住她,“整日,躺在床榻上,来看贵女,给贵女喂药,喂饭的人,只有他”
“可是他,好像根本不希望贵女好起来,甚至偶尔,会一整日都不过来,贵女便一个人,一直都一个人,后来,便病的越来越严重”
他越说越喘不上气来。
明心听着他的梦,只觉心头被闷闷敲了一记,要她极为闷痛。
不知沉清叶为何会做这种梦。
大抵是因他们涉入了对方原本的因果,若没有明心,沉清叶在当年那个雪地之中便会死去,若没有沉清叶,明心的结局也定是一个人病死在床榻上,两个人至死都走不出困了自己一生的囚笼。
第83章 亲吻
明心不禁紧紧回抱住他, “无事,清叶,无事”
也是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双手有异。
她举起双臂, 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缠了白布, 凑近了, 还能闻到里头散发的药苦气味。
“贵女的指甲有些断了,”他松开她, 轻轻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 贵女,我买了上好的敷药,贵女的指甲会长好的。”
他骨节略有扭曲的手揽住了她的手,不知为何, 他低着头看着她的手, 就这么不说话了。
而是弯下腰身来,亲吻上她裹着药布的手背。
“清叶?”
“为何, 偏偏是指甲受了伤呢, ”他低着头, “这样的痛,为何贵女要经历呢?”
“是我来的太晚了,贵女,抱歉, 要您受伤,抱歉”
“我没事的,清叶。”从方才开始,明心便觉沉清叶的状态很不对, 他虽从方才便抱着她,与她多有亲密,可这感觉只像是恐惧。
他极为恐惧她会出事。
而且,沉清叶的一双手从前受过的酷刑最多,想必,他对手会受伤这件事极为敏感。
而明心,偏偏是指甲被掀断了。
明心还想要安慰他几句,却见他抬起头,“贵女,您要吃些东西吗?”
“我去取些汤粥来,您等我一下。”
话毕,他便先出去了。
徒留明心,她坐在床榻上片晌,才起身前往窗边。
往外望去,只见一片陌生的地,是她从未见过的光景。
这份陌生,也要明心的心砰砰跳起来。
她能感觉得到。
这里不是京城。
不知沉清叶是如何在她晕迷的期间带她躲过沈玉玹,到了京城之外,但只是她几次晕晕苏醒时感受到的颠簸,便知定是极为不易。
想来,也万幸天子在这时殡天,才会导致如今的沈玉玹无法调动兵力。
她逃出去了。
明心吸进一口外间的风雪气息。
*
“太子殿下”
云山携一众宫人,侯在床榻前。
床榻床幔紧闭,沈玉玹已然在内数日,朝廷上下只以为沈玉玹是因天子殡天才会如此。
云山端着汤药上前,“您近日精神不济,需得喝这汤药才行。”
里间始终未有人说话。
只能望见沈玉玹躺在那张之前一直是明二娘子睡得床榻上躺着一动不动。
如此,不是个办法,云山都想探一探沈玉玹的呼吸。
“太子殿下,还请恕罪。”
云山要宫人们退下,自己端着汤药拉开了床幔。
只见,沈玉玹正合衣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他生来尊贵,哪怕是当下素衣还未脱去,他也平躺着,双手叠放在腹部。
脸庞本就美丽。
不知是不是因血色逐渐褪去的缘故,他躺在那里,都像具俊美的怨尸。
“太子殿下,您该喝药了,不论如何,也要顾及精神,勿要在人前犯了病。”
云山说着,便要喂他。
他却一动未动,汤勺印在他唇上,将他唇染上水色。
药根本就喂不进去。
棕褐的汤药顺着他嘴角流下,染脏了他惨白的脸,云山知晓他极爱洁净,不禁慌乱忙要去擦拭,却与沈玉玹那双浓黑的眼珠对上视线。
继而,他一双手已然攥紧了云山的脖子。
“这次是你,”他墨发凌乱,露出的一张脸露出极为癫狂病态的笑来,“是你害的,是你助她走的,是你是你!”
“我明明要你带人守在山脚下,那贱.人下山的地界,便是你驻守的地界,呵呵呵呵哈哈哈”他紧紧攥着云山的脖颈,眼下青黑明显,已然如厉鬼一般,“怎么?你也爱她?”
云山被掐着脖子,双眼都翻白了。
“不”
“呵呵”沈玉玹笑起来,“我知晓了,你也与我们一同长大,怎么,事到如今,你怜悯她,便放她走了?”
“那我怎么办?云山,明明我只有她”
“殿下”云山看着他,都觉得极为痛苦,他曾是郑孝妃买来的奴隶,因与沈玉玹年纪相仿,便自幼跟在沈玉玹身侧照顾,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怎会不痛,“放手罢”
“你们对我都太坏了,你,母妃,还有她,你们一个两个,”沈玉玹越发攥紧了手,他感知到了,脖颈的骨在他手中近乎勒断的感觉,云山已经没有气了,沈玉玹却在流泪,“全部都背叛我,欺骗我,抛弃我”
“你们都会骗我,都会抛弃我”
*
这世间太辽阔。
出了京城,沉清叶知晓她不想一直坐马车,便常骑马带她,一路上,还教会了明心如何骑马。
这还是沉清叶第一次反过来教她事物。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教的温柔又仔细,哪怕明心骑得马儿只是走了几步,他都要夸赞是明心厉害。
明心被他夸赞的越发喜爱骑马。
她困于宫内太久。
才导致,见这外间的风景,一切都要她出神,她喜爱林间的星月,山间的白雪,朝她吹来的寒风。
更喜欢被沉清叶抱在怀中,或是自己一人,骑马疾行。
明家的家眷也早已被沉清叶送入明家奴仆家中躲避,大抵是因心情终于放松,又有沉清叶贴身照顾,她一路大多奔波,竟近些日子都没有再生过病,原本的温病也大好了。
只是沉清叶到底不放心。
旅店内,天色已暗,他低头专心给明心把脉,眼睫低敛间,瞳仁都落着明月的柔光。
要明心忍不住一直看着他。
明心的手与身体都好了些,但身有弱症的缘故,屋内炭火烧的闷热,他穿的本来就少,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墨发都用发带绑起来,束了马尾。
只见他,微微抿了下唇。
明心察觉到他视线,便见他面庞染着明显绯色,与她对上视线。
右眼下,红泪痣明显,只是望着她,都似天生含着魅,他抿紧了唇,又喟叹出口气来。
“贵女,您要我如何把脉?”
说着话,他指尖探过来。
明心近乎心都漏了一拍。
他却只是抚摸她的墨发。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墨发依旧由沉清叶每日梳理,本可惜他送给她的那些朱钗首饰,似是被他发觉,隔日他便又去市井街巷给明心买了一整盒的首饰拆環。
他虽不满意,觉得买的随意了些,明心却颇为欣喜。
只觉,他指尖寸寸抚摸过她的发丝。
又抚摸上她的耳朵。
明心忍不住微微缩起脖子,身上都发起热来。
“贵女,”他忽然极为郑重,“奴心悦您。”
明心心头一顿。
她抬起头,只见沉清叶将她的手放到了他的心口。
“心悦您,奴心悦您!”
“我我知晓了”她微微张了下唇,到底,顺应着自己的心意,坦白说出口,“清叶,我也心悦你。”
他呼吸都微颤,却只是攥着明心的手,紧贴在他的心口之上。
“我如今,已经不会在做要贵女担心的事情了,不会如从前一般莽撞,我很听话,明将军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但之后,我还是想继续听贵女的话,我是因为贵女才会听明将军的话的,可我只想听贵女一个人的话,”这阵子,他说话一直都很少,对明心也满是小心翼翼,忽然说了这么多,要明心都微微惊讶。
“我如今,也不会如从前一般总是吃那么少,我吃的很多,不会要贵女担心,因为我想要长得更高,变得更厉害,我想要保护好贵女,绝对不会再要您担心。”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的亲吻她的手背。
他的吻都泛着凉。
“从前,要贵女有那些担忧,抱歉,贵女,抱歉。”
也是这当下,明心才知晓他为何忽然这样说。
也为何,这阵子一直都对她极为小心,甚至都到了略有疏离的地步,只像寻常奴隶一般衷心对她。
大抵,是因从前明心与他分离时,他对谢柔惠有不敬,要明心受了谢柔惠苛责的缘故。
“清叶,我没有担忧当时的事情,也半分都不怪你。”
本来便与沉清叶无关。
因为谢柔惠本就对明心极为苛刻。
她一手抚摸上他的墨发,顺从着自己的心意,亲吻上他的额头。
感受到他的僵硬,明心看着他,浅浅笑了。
沉清叶满脸都发起红烫来。
“如当初一般呢,清叶。”
她低下头,亲吻上他的唇。
也正是这晚,两人自重逢后第一次相依而眠,沉清叶将之前发生的一切琐事都告知与她,包括如今明烨想要造反的事情。
隔日,明心便要沉清叶为她准备纸笔给明烨写信,而后,不做犹豫,两人的前路调转,选择赶往临安王沈经年如今所居的临安一带。
*
临安有异,临安王沈经年日前召集兵马护城一事,已然传入沈玉玹耳中。
天子驾崩,太子沈玉玹虽身体抱病,却依旧代理国事,今日终于能够上朝议事。
这也是太子初次上朝。
一众朝臣只见其身着墨色素衫,因病缘故,他身型枯瘦,一张原本丰神俊美的面庞虽依旧美丽,却显出一种病态的阴郁。
百官参见慰问,将囤积的事务尽数告知,沈玉玹只是端坐上首处,静静听着。
“据闻日前,驻守西境的明将军似有异动,此人本就胆大包天,性情鲁莽不计后果,恐怕是因此,临安王才派兵驻守临安,微臣提议,太子殿下应即刻召唤明将军回京。”
沈玉玹微顿,片晌,才掀起眼皮。
“临安王在此时派兵驻守临安?”他眉梢微挑,浅浅笑了,原本死气沉沉的目光显出一抹异光,“怪哉,便是明烨将军违背明家初衷,有心在父皇殡天,皇城动荡之时谋逆,又与临安王有何干系?皇兄便是贪生怕死到此地步了么?”
“此事必有蹊跷,本宫蒙受父皇天恩,决不允许有宵小之徒妄想霍乱我江山领土。”
*
“明家绝不能造反,不论是哪家造反,明家也绝不能反抗皇室。”
数日以来,明心从未对沉清叶解释过赶路来到临安的目的。
直到临安王沈经年接见,又听她的话召集城中兵马,明心才算勉强安下心来,边写信,边与沉清叶说道。
“因我明家自祖辈以来,便是因匡扶沈家,匡扶皇室为目的而立,明家虽为贵姓氏族,却与其余贵姓都不相同,”
第84章 疑云重重
夜色寂静, 女子梳洗之后坐在他的对面,与他细细讲述,
“明家若有人妄图造反,便是背弃祖训, 或能得一时江山, 但根基不稳, 悖逆祖训,悖逆初衷, 绝无可能长久立身, 届时定将出头一众有心之辈多方角逐, 百姓将苦不堪言,明家立皇室,护百姓,绝不可做出害百姓流血流泪这等天大错事, 若是百姓已然苦不堪言, 我明家才有可能做出为天下百姓做出造反之举,否则, 便是文武百官也定无一人能够信服。”
“贵女好厉害。”
他道, 坐在明心的对面, 正给明心端茶倒水。
明心忍不住用余光望他,只记得,日前收到明烨寄来的回信。
明烨对沉清叶赞不绝口。
明烨本质极为战争狂热,他竟都会赞叹沉清叶在战场上的表现, 称其为亡命之徒,一招一掠要敌军闻风丧胆,已然是一名好猛将,还问了明心和沉清叶何时回去, 要继续指教沉清叶兵法。
可见,沉清叶在西境之时,表现得定是极为亮眼。
可在明心身边,不知为何,明心总觉得他好似哪里都没变。
依旧如从前一般,照顾她,伺候她,为她端茶倒水,煮药梳发,临安饭食明心吃不惯,沉清叶也不想明心吃别人做的饭,甚至连王宫内厨子的活都抢了去,他亲自给明心做饭吃。
明心写信的手顿了微顿。
脑海里,冷不丁想。
——这难道,便是传闻中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吗?
“贵女,”他似是见明心写信的手停下来了,见缝插针一般道,“您的手累不累?要不要我给您按按?长时间坐着,要不要喝些话梅水?我去给您倒。”
明心:
明心本就因方才那冷不丁的想法心中有异,当下,难免自己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却已经将紫苏话梅水给她盛好了,端到她手边。
明心看了他一眼,少年明显开心的不得了,弯起一双桃花眼,露出好看的牙来,对她笑。
不知何缘故,明心脸颊都有些发烫,捧着那杯他酿的话梅水喝了,他才过来给他按手。
“贵女比大郎君聪明多了,比军中大郎君请的那位军师也更聪明,”他直言不讳的夸赞她,“大郎君若是不听您的,我便带信去西境说服,贵女不要担心。”
“阿兄他大抵是会听的。”明心被他夸赞的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是一定要听您的。”
他略有寒凉的指尖抚摸着她的手。
明心忍不住道:“清叶。”
“嗯?”他望着她。
“清叶只要这样,便满足了吗?”
见他似是不解,明心解释道:“我的心愿,是出京城,再不受桎梏,如今,已经实现了大半,便是身死,我都再无遗憾,清叶呢?”
“我听闻你在战场上立下战功赫赫,帮了我阿兄许多,这一年多的时光里,你有其他想做的事吗?”
他似是有些不安。
“若我说没有贵女会担心吗?”
“自然不会,我只是觉得,你如此这般将你的一切都给我,会不会太——”
“不会,”他趴下来,双手抱住明心的腰身,“我只想一直待在贵女的身边,贵女若是驱赶我,要我去其他地方,我才会去。”
“我只要有贵女就够了,贵女为何不明白呢?”
“我明白的”
只是,大抵是因明心也对沉清叶产生了心爱之情。
心爱之人,便总会盼望对方幸福。
明心的手抚摸着他的墨发,看着他露出的白净耳廓,忍不住对他浅笑,“清叶,我与你约定,若有幸此间事了,你我便去一自由之地定居罢。”
“好”
他紧紧环抱住明心。
*
京中太子登基,百官朝圣,此消息已然传过大半疆土,递入明烨耳中。
军中皆知明将军因主家遭暗算,生父下落不明,已与皇朝有了隔阂。
军中将士忠心耿耿,都在等明将军的指令。
可却迟迟未能有下一步动作。
夜间,久未出帐的明烨宣方同谕,薛同信等一众军师入内,商议对策。
“如今两条路可走,”明烨周身杀伐果断,大马金刀的坐在主座,眉眼之间满是秾色戾气,“一为反。”
“二为护,”明烨手里还捏着明心寄来的信件,“当今天子与我明家有仇怨,心思叵测,我父明遮出事,亦与当今天子脱不了干系,天子有心,我明家将祸难临头,诸位可有何高见?”
“左不过一反一护,依某来看,既沈氏江山待明将军如此,又囚困明家女眷不得安生,大将军如今有兵力,又有人脉,背水一战,反了又如何?”
众军师议论纷纷,方同谕却始终未言,只是望着前方的明烨,明烨敲了敲桌子,只对方同谕挑了下下巴。
“将军,依方某来看,将军此时投其余皇子才最为合适,当今天子初登基,地位不稳,若是反了,定有江山是不假,可明家本身便为拥护皇室一派,若行叛变之举,届时官僚如何看待将军,被明家守护的百姓又该如何看待将军?”
“方大人,您这话便太过保守了,你也知晓明家为拥护皇室一派,皇室便是江山,明将军拥护江山,百姓又何来看待之说?”
二人正要拿话来争锋相对。
只听明烨朗笑,继而,拍了拍手。
“明家祖训,便是拥护皇室,拥护沈氏江山,是我从前受江山权利所驱,却是忘了根本,明家要护身,绝不做待宰羔羊,百姓与皇室更是要拥护,诸位——”他拿着明心给他写的信件起身,“通传军中将士们,有心者此次必将追随本将军!”
*
临安城内,早已做足一切准备,临安王沈经年自从前开始便有反抗之意,所以对此次攻打上京城毫无退缩。
“崔皇后身死有异,”夜间,沈经年召集明心,沉清叶二人道,“以我料想,恐怕与我母家荥阳郑氏的分家还脱不开干系。”
他与明心相处依旧如从前一般毫无包袱,实事求是道,“因自崔皇后当初殡天之后,此分家便得当今天子赏赐,如今族人亦在朝中为官,表面看来,是天子怜惜我母家,不对我赶尽杀绝,实则,是他善待的郑氏已然与我母家彻底隔阂。”
明心对此,也并无异议。
因崔皇后身死一事,本就疑云重重,定与沈玉玹脱不开干系。
“当今天子暗杀先皇后,此事定是我们的转机,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将此事昭告于天下。”
“还要让我阿兄知道此事,我们不能继续留在临安了,需得跟在明烨身侧方才可以。”明心思忖片刻,与沉清叶对上视线,二人当夜之后再没拖延,骑马返回原路,赶往西境寻明烨汇合。
*
君之始年也,西境叛乱,明家将领明烨携十万兵马助五皇子沈经年于西境起兵,其引动势不可挡,不仅是明将军一人有雷霆万钧之势,其跟在身后的一众将领亦是势如破竹。
其中最具盛名的,是跟随明将军的一位陈姓将领,其人战斗之中无惧生死,令人闻风丧胆,每每皆宛若神兵天降般冲锋在前,又极擅医术,救治许多百姓,凡是路过城池,皆带领一众将士恪守礼节,对百姓极为善待,只是面上常佩戴面具,无人知晓其真实面容。
反而是京中百姓苦于灾乱,战争消耗,刚齐马背高的孩童都尽数被拖去参军,上缴粮食物资,此战持续长达一年之久,天子已因残暴与杀母流言不得民心。
却是五皇子一派,得民心愈盛,长达一年之久的苦战,却未曾出过害百姓民不聊生之事,反倒是建设粥铺,医馆,体贴百姓。
才导致,这场长达一年之久的战役将要告罄之时,京中近乎是被百姓们推开的城门,只为迎接五皇子回京。
前夜,明心与沉清叶等人留在军营内商讨对策。
此战耗费一年之久,极废兵力物力,虽一路得百姓支持,却也不知死伤了多少同伴,众人几乎一直紧紧绷着弦,此时终于能见曙光,不禁欢庆一处,饮酒作乐起来。
明心坐在角落,并没有上前去。
她捧着自己手中的酒盏,刚抿了一口,便觉身侧有人靠近,转眼,只见是沉清叶。
众人欢声笑语,他是此战难得的功臣,方才还被拉着受褒奖,此时坐到明心身侧,给她倒酒来喝。
“贵女,甜酒好不好喝?”
青年浅笑,眼睫宛若蝶翼,面容清艳美丽。
终于能歇息下来了,他脱掉了硬甲,着简单粗衣,墨发低挽,明明已然是上战场杀敌的将领,此时为她端酒盏倒酒的样子,却只让人觉得贤能温柔。
“好喝的。”
“那也勿要贪多,贵女若是喝多了明日该会不舒服的。”
他低头给明心剪螃蟹来吃,“贵女近两日总是失眠,是有什么心事吗?”
沉清叶总是将心绪都放在她的身上。
明心知晓自己瞒不住他,索性将酒盏内的酒全部饮下,才起身,“清叶,陪我出去骑马静静心——”
话音刚落。
只听外间传来通报声。
传信的小兵一路进来,却是目视一圈,望了望明心,才朝着明烨的方向跪下来。
“报!大将军,京中传来信件,但是——”这小兵也似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专给明二娘子传来的信件。”
远远的,明心与明烨对上视线,明烨要小兵先将信交上来,才到明心的身侧。
“乘月,知瑾的信,”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明烨竟也喊其为知瑾了,离京城越是近,明心越是听他喊过几次知瑾,而非天子,“我给你放在这里你要看吗?”
如今,所有的一切权利,早已都在明心的手中。
信放在她的桌上,她未语片晌,还是将信拆了。
是沈玉玹的字。
他的字,早已经熟悉到,她只是看一眼,她便知晓。
这一年多以来,明心也曾收到过他两次来信,近乎都是怨憎质问。
本以为,此次依旧如此。
【乘月安好,你要回京了,我想要见你,你一定要来见我。】
第85章 终得解脱
这大概是沈玉玹给她寄过的, 最短的信件。
甚至底下,连落款都没有。
却要明心怔怔不动。
因这封信上,又有他身上那熟悉的香味,沉水香, 那是独属于他的香味。
层层纠缠般, 想要将她拖拽入内。
似是眼见她不对劲, 旁侧,沉清叶一下子将明心手中的信给抽了出来, 他也看了信上的字, 忙将明心抱到怀中, 又将那封信泡入酒杯。
他紧紧抱着明心,抚摸着她的双手,又拍抚上她的后背。
“贵女没事没事的”
他决不允许她再受丝毫伤痛。
*
临安王大军进城当日,京中保皇派将领早已是强弩之末, 近乎并未抵抗便打开了城门。
所有人早已对这个杀害母亲, 为保江山不择手段的天子毫无信任。
明心和沉清叶坐于马车内,一路上, 甚至能听到有百姓的欢呼之声, 却极快的被压下。
众人一同前往皇城。
那曾将她囚困的皇城, 依旧如这阴暗的天色一般,从远处望去,黑压压宛若山倒。
此次逼天子退位,并非是将当今天子往赶尽杀绝的方向去的。
沈经年到底与沈玉玹有手足至亲, 并不忍心,众人穿过层层宫门,只见一众兵马将前朝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在软威胁天子自己退位。
明心下了马车,才听闻, 此时沈玉玹竟就坐在皇位上,甚至今日上午还用了饭菜。
“还望七皇子勿要再做无用抵抗!”
一时之间,朝堂之外传来阵阵呼喊。
明心与沉清叶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的,她恍似望见了里头那坐在皇位之上的人影,却瞧不真切。
他一直枯坐于皇位之上。
众人一直陪他耗到夜间,只见,有太监屁滚尿流的爬出来,“报!七皇子有话!”
“是什么?”
明烨始终高坐马上,第一时间问道。
“七皇子听闻西境驻守的官兵前来后,要求明二娘子入内面谈。”
明心在人群之中抬起头来。
她只觉攥着她指尖那只手攥的越发紧,沉清叶紧紧皱着眉,下意识将明心护到他的身后,不允许其余人将揣测的目光打量到她的身上。
一时间,众人无话。
便是明烨都怕了此人的痴癫。
“他见我妹妹是要做什么?你告诉他,想都别想,此刻他只有一个选择,便是退位!否则别怪本将军不给他好看!”
“阿兄!”
此话便是大不敬了。
明家要在皇朝立身,明心恐怕他再做出什么事情来,她站到前:“我去。”
“他想见我一面,我去便是。”
“不可以,”沉清叶唯独这件事无法同意,“便是要去,也只能有我在贵女身侧陪同!”
“便由你跟着,勿要惹他情绪。”明烨允了。
沉清叶紧紧牵着明心的手,带她入内。
“这明二娘子,与天子情意当真深重。”
有将领忍不住道。
“毕竟是幼时相伴——”
“闭嘴!”
沉清叶打断众人道:“再有任何无端猜疑,且等回去领罚!”
明心却已无心理睬众人猜测。
天色已暗,这殿内没有灯笼,只有外头,满是官兵们带的火把。
她与沉清叶一步步上了台阶。
这里里外外,皆有官兵把手。
坐在皇位之上的沈玉玹,离远一望,宛若一具枯瘦的提线木偶。
明心已经有一年有余没有见过他了。
“啊”
她听到他的喟叹,见他穿着红色镶金纹的天子服饰起身,那层层叠叠的衣衫罩着他枯瘦的身体。
沈玉玹面庞都已然略有凹陷,只是生来相貌太美,没了从前柔和美丽的仙气,反倒是一种神经质的病态。
听闻他得了心病,情绪不受控制,常年在吃五石散。
明烨并不允许除明心之外的人更多刺激他,也是这缘故,临安王不愿杀手足是其一,他们打着当今天子杀害母亲,惨无人道之旗号为临安王造反起兵,一路对待里外仁慈大度,此时,更不可逼迫其有自戕意图,否则朝中官僚也不会同意,定会对临安王有众多非议。
此人碰也碰不得,只得好端端的将人幽禁于宫外,如此朝中大臣与临安王才能允许。
所以,明烨不允许沉清叶说什么话。
只见其站在皇座之前,痴痴怔怔的样子,他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沉清叶,只是盯着明心。
见她一如既往,穿着银白素色的衣裳,发间佩戴玉簪,朦胧纯洁,宛若月辉。
“乘月,你过来,再靠我近一些。”
他对明心招手。
沉清叶紧握着明心的手,一双桃花目,始终瞪着前方的沈玉玹。
他无法原谅这个人。
沈玉玹对她招手片刻,见她始终不动,才歪头笑了笑,他又坐了回去,“乘月,可以陪我去母妃的院落走一走吗?”
“你想得美——!”
沉清叶忍不住道,他护到明心的身前。
沈玉玹只是盯着他,面上的笑容也掉了下来。
目光亦然变得无比怨毒。
“贱.人,我看到你这张脸就恶心,当初我就该将你全身的皮都撕下来,滚开,滚到旁边去!”
他朝沉清叶砸东西,旁侧名贵的花瓶摔砸到地上,落了一地的碎片。
明心攥着沉清叶的手,“清叶。”
她要沉清叶先去旁侧。
“乘月,”他又看全了明心的脸庞,又忍不住笑起来,“你陪我去我母妃的院落看一看,可以吗?往后我再也回不来皇城了,我只是想再回去看看。”
“可以。”
本来就会带许多人,沉清叶还在她身侧,没必要害怕沈玉玹会对她做些什么。
她对他已无任何怜悯,只是求个安宁,他退位之后,明心与沉清叶才可彻底远离京城喧嚣。
这也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他似是极为高兴,站起身来,与明心沉清叶二人,随行官兵一伙,前往郑孝妃旧居。
这座后宫无比空荡。
明心当初听闻,沈玉玹自登基之后纳过几位朝中大臣的女儿为后妃,崔璋茹成皇后,居当初崔皇后的居所,但就那么几个妃子,之后都疯的疯死的死,崔璋茹是第一个撞墙死了的,死时亦是枯瘦如柴,甚至被虐打过,听闻,沈玉玹甚至不喜给后宫妃嫔饭食,崔璋茹死后,便有其他妃嫔居崔皇后居所,又被如此虐待,最后结局不是自戕,便是疯了。
明心初次听闻这消息时,甚至想吐,此时路过那阴森森的皇后居所,不知里头先前又住了谁,明心小声交代,要明烨仔细检查,一定要将留在宫内的后妃们全部放出行宫。
走这一路上,明心以为他会说很多话。
可只是看着他往前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双手上还戴了枷锁,走时,只听他身上的枷锁一响一响,他沉默的走在前头,待到了郑孝妃的居所,他又一声不吭的走了进去。
明心与沉清叶二人,亦跟着他拾阶而上。
明心也有阵子没有来过郑孝妃居所了。
也因此,印象里,总觉得此地温暖,来了这里便能见到会护着她的郑孝妃,和疼她爱她的那个知瑾,犹记得这院子里还有一颗梅花树,进去,只见梅花树没了,似是被砍断,只剩下个孤零零的木桩子在那里。
这殿里黑漆漆不见丝毫灯火,不知是怎么回事,打眼一望,只见这殿里一片花白,便是跟过来的官兵都被吓了一跳,细瞧,只见是密密麻麻的白幡跟孝布,挂了一殿阴冷冷的白,夜里一望,阴气森森。
沈玉玹到了殿里,只站在里头不动了,又转过头来,招手要明心进来。
“再靠近些,我想多看看你。”
明心与沉清叶进了殿,他犹不满足,却没人理他,他只往前走,目光盯着明心,笑容里忽的露出怨恨来,“乘月,你真是好狠的心。”
“你如此铁石心肠,真心善变,兜着张无辜皮囊内心比谁都狠,你这样的一个人,谁会爱你——”
“你闭嘴。”
沉清叶听不下去。
“贱.人,”沈玉玹笑骂他,“登不上台面的贱.人,你插什么嘴?”
“一对奸夫□□罢了,你在我母妃的屋院里!你敢说你没有辜负我!?是你害我!是你抛我弃我!你从始至终没有一刻挑了我!每时每刻,都爱别人,贱.人”
只见明心冷面如霜雪。
她身穿白衣,只是站着,冷冷盯着他,眸中便是连丝毫被触怒的愤恨都没有。
“你总是这样看我,自从有了他,你总是,总是”
他一步步上前来。
沉清叶正要拦,却见他竟径直跪下,沉清叶自身为奴,被吓到,不禁忙忙避开,才要沈玉玹攥紧了明心的衣角。
“贵女——!”
“乘月,”他跪地,攥紧了明心的裙摆抬起头来,一双泪眼,“你爱他什么?爱他服侍于你?喜他待你为奴为婢?我也可以,我来给你伏低做小,怎么样?与你待在一处的一年,我都不敢轻易碰你,我多想你能教教我,多想你能告知我你为何爱他,你只要我猜,要我疯你为何不能怜惜我分毫呢?”
他哭起来,墨发落了一身,水中溺鬼一般紧攥着明心的衣摆,“乘月,走到如今的结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乘月你怎么能对我那么狠心一次又一次!”
只是见她白皙指尖落下。
沈玉玹怔怔,感受到她指尖抚摸上他的发,他忙抬起头来。
却见她目光依旧,并没有什么波澜。
沈玉玹只觉,恍似一盆寒水兜头砸下。
“知瑾,你不爱我,”明心已然看穿一切,“或许是爱,但你的爱并非是我想要的,你自己心里也该清楚,你对我,本身便只是执念。”
他的泪都干涸在脸上。
“你莫要再想我了,知瑾。”
她收回了手。
沈玉玹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那张脸,却冷不丁笑了。
“我不爱你我不爱你?”他眼里忽的有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
他却也边擦泪,边起身了,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可笑”
他背身往屋里去,不知在做什么,明心隐隐,目光乍然只见一道火光,霎时,那火光猛蹿,众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沉清叶忙忙将她护到身后推出门外。
“贵女!”
只不知这火如何能烧如此之快。
甚至耳畔,似能听到轰隆隆的火焰之声。
墨发垂落满身的人手中抱着两样物什,他站在最里头的火光里,身上早经火燃烧,明心不可置信,隔着火光与他对上视线。
“知瑾!”
只这一眼,他目光里只有怨恨与泪,似是要明心永远记住他一般,远远无声唤她乘月。
官员们反应过来,忙举着火把退后跑出殿外,大喊走水的功夫,那一整座殿竟就这么火光熊熊起来,沉清叶再不敢耽误,护着明心急忙逃跑出去。
这火势熊熊,竟烧了一整夜。
众人才知,这一整座宫的地上几乎都淋了油,尤其是那郑孝妃的旧居,几乎烧的不成样子了。
才导致,第二日天色阴沉,又下起雨来,火好不容易灭了,众人竟都没见沈玉玹的尸身何在。
却只见两个玉做的牌匾,已然被烧的干裂,上头赫然写着明心与沈玉玹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