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并不只是从那居中指挥的将领口中发出,而是伴随着江河奔流的响动,发出在一个又一个戍卫于此的士卒口中。
就算后半句稍显错杂而模糊,前半句总是清楚的。
“永安陛下将领刘裕——”
已至此地。
在前方的羌人之中,顿时发出了一阵骚动。
刘裕?哪个刘裕?
那天幕之中也不知说的是何种语言,或者是用了什么仙术,竟能让天幕之下的所有人都听明白她的意思。对于永安大帝麾下的将领刘裕,他们自然听清楚了那个名字。
现在军中只要有一人听懂了对面的话,便足以将“刘裕到来”变成传遍此间的信号。
永安的刘大将军,刘裕!
姚兴与拓跋圭都选择在此时发起向中原的进攻,预备尽快打下洛阳,正是想要赌一赌,刘裕等将领还未能被永安启用,也比不上天幕提及的那样实力强劲,那就自然不会有羌人在新安的战败。可为何——
为何他会来得这样快!
崔浩想过,洛阳此刻能有将领戍防,或许是永安对于此地早有图谋,又或者是此地的守将对于晋朝多有不满,在听到天幕所说后就即刻倒戈。
却没有想过,当他越过了这一次次出乎意料的拦截,即将入主洛阳的时候,遭到的拦截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刘裕。
那个被天幕盖章为“全方面强”的刘裕!
……
刘裕将手中的槊刀握得更紧了些。
先声夺人,并不足以让敌军退避。
与其说是在吓退敌军,不如说,是为了让己方更有信心而已。
算起来,他也仅仅比对面早到一日而已,根本来不及组织起能够力破敌军的防守,但让他倍感动容的是,这里的百姓的表现远超他的想象。
这些生活在战事缓冲地带的百姓已有了对于未来的期望,也并不打算麻木地等待战事分出一个结果。
他们有的已赶赴北面的战场,留在此地的,也在忙着翻找能用于作战的武器。
刘裕抵达时,身边的兵卒数量绝不算多,沿途赶路的疲惫更是让他们看起来少了些气势,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带来了“永安将至”的消息,让洛阳的军民一心变成了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
他只有一个问题回答不上来。
有人在问:“桓谦桓将军去哪儿了……”
就当他,已与这支队伍同在了吧。
……
恰在此地,对面的羌兵动了。
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军师崔先生的声音:“刘裕到不了此地,速攻侧翼,先擒此将者,必有重赏!诸位远道而来,不正待此刻吗!”
“崔先生说的是。”
崔浩面沉如水。
事实上,以崔浩的眼光看得清楚,负责在洛阳摆阵戍防的将领,就算不是刘裕,也必然不会相差太多。摆在他眼前的阵仗已足以证明,此地的将领不是庸才。但这件事,对于气势低迷、只剩杀心的羌人来说,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反而是这句“刘裕没到,有人冒认”,才是一句最能说服他们的话。
崔浩也要赌一把,在这等一看就是拼凑出来的队伍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弱点,正能让他在强攻之中找到破局的机会!
羌人呼和而上。
“杀!杀!杀!”
崔浩的这句话有若一支强心针,让当先纵马杀奔而动的羌兵有如利剑出鞘,向着那些简陋的战车杀去。
但当羌人有所动作的同时,在他们面前的队伍也已有了变化。
“圆”,变得更紧凑了。
弧形的战车屏障,对于骑兵冲阵来说,原本就是最为有利的防守。
哪怕此“战车”远不及青铜战车坚固,但在其周遭的长盾已能勉强做出弥补。
当他们在指挥中,向着遭到冲击的方向收缩起来,更是如此。
“吁——”
眼尖的羌人骑兵还能瞧见,在那一面面被招呼出来的盾牌上,还带着锈蚀残破的痕迹,但这丝毫也不会影响,当车与盾阻挡在前的时候,依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
盾牌之后的长槊,更像是突然长出的倒刺,就这样朝着战马的腿脚劈砍而来。
战车随之而动,强硬地迫使战马进退艰难。
在这一瞬间减慢的速度里,后方的弓箭终于离弦而出。
嗖嗖箭鸣。
只听羌人队伍中传来了一声声惨叫,接连有十余人中箭摔下马来。
刘裕的脸上却不见喜色。
但无论是他还是麾下的士卒都很清楚,若是提早一步对着羌人放箭,绝难达到这样的命中,他们的弓箭配给也不支持他们这样浪费。
此刻的这一轮射箭,已是最好的结果。
倒下的羌人更是阻挡了后方的奔马行进。
一匹载人的奔马在缰绳的拉拽下匆匆止步,却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被一支急速飞来的箭矢贯穿了头颅。
马背上的羌人直接被掀翻了下去,传入人耳中的便不只有马嘶,还有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
第二轮从盾车之后发出的箭矢,已至面前。
但也几乎就在同时——
自羌兵那头也已放出了一轮快箭。
饶是有战车与盾牌的阻挡,依然有箭矢自缝隙间飞入,扎中后头的士卒。
且行且射的羌兵技艺娴熟得惊人,是汉人骑兵无法理解的轻松。
他们像是越过了捕猎之时拦路的荆棘丛,向着后方的猎物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啊——”负责推行战车的士卒本就已被重甲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抬头,便见一名羌人将领持盾扫开了箭矢,连人带马朝着这头砸了下来。
然而先落下来的,不是这羌人横扫而来的刀,而是一杆枪阻挡在了前方。
弧形战阵之后的一队队精兵动了起来。
羌人骑兵满心以为,他们即将从侧翼撕开一个缺口,却见缺口之后出现的,不是破绽所在,而是一把藏匿在后的尖枪!
崔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战局。
这些突然出手的骑兵,有一部分和先前阻拦他的兵马颇为相似,还有一部分,更像是他有所听闻却并未交过手的北府兵。
若是以一对一,他们不是羌人的对手,但在这个战场之上,他们在圆弧之内灵活调度,却变成了难以轻易拔除的尖刺。
头一个冲破战车拦截的羌兵已双目无神地倒了下去。
在他的身上,两把长刀被先后拔出,毫无停留地朝着下一个撞开盾牌的羌兵袭去。
一蓬热血顿时又泼洒在了战场之上。
灵活的后方骑兵一经得手即刻便退,迎接羌兵的,已变成了一排长枪。
没人会在意,长枪之中是不是还带有几把什么钉耙、镰刀之类的东西,因为此刻,骑兵最引以为傲的冲击力,已在接连几次的阻挡中所剩无几,他们也只是比面前的人坐得高一些而已,又如何能挡得住这样的反击。
后方的羌兵倒是收到了崔浩的军令,在外圈急速奔行转向,预备从另一处豁口杀入。
但这兵车组成的弧面上,内圈的距离总归是要比外圈更短的。
甚至当他们勉强撞开了一辆战车,接连砍杀了数名洛阳守军后,面对的已是另外一把凶悍的刀。
“杀!”刘裕一马当 先,奋力斩落了一名羌人骑兵的头颅。
他本就是北府军中一员虎士,若没有点力气,以他这样的出身,哪来的机遇出头人地。
此刻他手上青筋直突,一阵暴起的发力,一改先前只步阵指挥的模样,又已朝着另一人砍杀了过去。
被临时调入军中的洛阳百姓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们先前单是因为“刘裕”的名字决定听从他的安排,也看到了他在条件有限的情况如何快速安插完毕了各方人手,但先前他满面疲态,还常有沉默,总让人觉得与天幕所说对不上号。
可在此刻,当战阵动起来的时候,当他自己亲自举起了刀,所有的评价都已全部重新翻篇。
随着刘裕的那一个“杀”字,更多的声音环绕着这座弧形长弓,化作激昂的战意,向着前方的羌人对手压了过去。
“杀!杀!杀!”
一名羌人士卒紧跟着前方同族的脚步,向着一处豁口杀奔而去,却忽然发觉,前方的战车好像动了起来。
却不是因为他在向着那个方向靠近,而确确实实是——
是战车动了起来。
崔浩厉声喝道:“退!”
他看到了,刘裕的防守军阵又变了。
当羌人兵马接连破阵受阻之际,刘裕亲自带领精兵发起了反击。
这座圆弧车阵之中,只有几辆是真正的兵车,也恰到好处地方便了他此刻的行动。
战车与持盾的兵卒随同刘裕冲杀的脚步,向着愈发靠近的羌人大军横撞而来,让本就经历过一次前后切分的羌人尽数警觉了起来。
但还没来得及等他们瓦解这横亘出来的障碍,一根根木器铁器便已如标枪一般,从这个散开的阙口处掼来,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箭雨,响应着刘裕的进攻。
崔浩的这个“退”字当然喊慢了。
对于同族接连被杀、已深陷战场的羌人来说,这个“退”字也起不到任何一点作用!
反而是变动的战车,就这样配合着刘裕主力的进攻,彻底破坏了对面骑兵的强势冲撞。
不,不对,还是有骑兵一举冲过战车、枪兵、弩兵,顶着伤势几乎杀到了洛水河边,但在同时,也有一双极力维系着稳定的手,站在飘动的河船上拉开了弓,让一支利箭从敌人无法抵达的后方发出,射穿了他的胸膛。
那个先前被破开的缺口,又已被重新填补了回来。
像是河水将泥沙冲开了一个豁口,现在被一道堤坝拦截在了前头。
崔浩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先前无论是在邺城擒获慕容麟,还是促成秦魏结盟,都是凭借着他思维敏锐的头脑,但在这种真正的战场上,当刘裕将先声夺人变成了全方位反击的时候,他的手已自手心发出了一种冷意。
他更是看到,随同他而来的秦国羌人将领已反过来变成了别人的猎物。
刘裕亲领精兵杀到了他的面前,斩断了那羌人将领的头颅。
在他的马前,本还挂着那颗看不清面容的“战利品”,现在,则是他自己的脑袋被战马踩踏了过去,变成了一团更难以辨认的肉泥。
一时之间,羌人的士气几乎跌落谷底。
崔浩喃喃自语,连带着坐下马匹后退:“……这不是背水一战的打法。”
这当然不是背水一战。后方的洛水上还飘荡着船只,像是对于前方的接应,并未被砸毁在河滩之上。
这是刘裕自己的打法。在看似无人可用、兵卒不足的窘迫处境里,将所有能用的东西全部抬上场来,让对手大开眼界,仿佛也在冥冥之中,与天幕所说的洛阳之战形成了对照。
崔浩的亲卫忙问:“咱们该怎麽办?”
“退,先往北方退!”
崔浩即刻做出了决断。
已深陷战局无法脱身的,便暂且管不上了,其他的人不能继续无节制地投入到战场之中。
但后方还有桓玄的那一路兵马,显然不适合他撤离,他也只能仰仗着良马助力,尽快顺着洛水向往东撤,直到合适的时候越过河桥,向北面退——
退到魏国所在的北面。
刘裕亲自拦截在此,北面的战局或许仍有回转的余地!
这场奔逃对于崔浩来说,简直是一场要命的折磨。
幸而羌人残部的破坏力依然惊人,让刘裕来不及对这一路的罪魁祸首发起追击。
很快笼罩在洛阳之上的夜色,也让崔浩一行成功涉水北上,又在接连一夜的奔逃将至尾声之时,远远看见了邙山山道尽头,有一行对他们来说分外眼熟的队伍。
在风中招展着的旗帜上,也是一个对他来说亲切异常的字。
那是一个“魏”字!
只是当他让人通报了身份,免于被当作敌军射死,这才终于与对方会合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
“公孙将军,你怎麽弄得如此狼狈?”
带队而来的公孙兰虽然没像是崔浩这般,损兵折将到了这个地步,但也绝不像是一路强兵,甚至在头上还有一处格外严重的伤势,草草包扎了一番止住了血。哪里还看得出一点拓跋圭手下强将的模样!
公孙兰也顾不上追问崔浩这边又是什么情况,自己先骂出了声:“洛阳的人都疯了!”
他们都疯了!
这是他遇上的,最不像是正规军队的反击,但也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对手!
“你见过用门板做船,上面堆了火,就推入江中的吗,你见过用寻常绳索当武器拦截战船的吗?我都见到了。”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重重地喘了口气,又道:“你见过用瓦罐当飞石砸人,用房梁堵塞山路的吗?我也见到了!”
公孙兰率领的兵马本是能够轻易度过太行山,向燕国发起征讨的精兵,何曾见过这样的打法。
渡河抵达孟津,穿过邙山屏障,竟然都变成了这样一个步步险境的大难题。
仿佛一夜之间,洛阳已变成了一座应帝麾下全民皆兵的城池,于是当他们听说北方有敌人来袭的时候,哪怕自己这头没有这样多的士卒,也照样要尽自己的一份力,将人拦截下来。
寻常的敌人不可怕,悍不畏死还源源不断的敌人最是可怕!
“有个婆娘更是疯了,还指挥着人把山上的墓碑扛过来砸下来,要不是先前夜路不好追人,我非把她拆了不可。”
公孙兰咬牙切齿,又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势,像是想到了先前的场面。“你也一定想不到,我们缴获的一部分兵器是什么?”
“是陪葬的青铜剑!”
崔浩:“……”
忘了,邙山不仅是洛阳的北部屏障,也是一座巨大的墓葬群,其中还包括了不少皇帝的墓葬。
若是以往,这里对于洛阳百姓来说,也算是一方神圣禁地,可现在……
公孙兰又朝着崔浩身后看了眼,问道:“现在什么情况,继续往洛阳走?”
“不!”崔浩语气坚决,“刘裕确有统兵大才,我们不能贸然进攻,我们等!”
“守住邙山要害,守住孟津,等待两边援兵抵达!”
一边,是他和公孙兰传讯北上后,由魏国增派过来的兵力。
一边,是他派去函谷关夺关开道的人,将秦国的兵力从弘农引向洛阳。
在先前逃亡的一路上,他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洛阳的兵力可能比他想的还要更少,只是这些人被统筹得太好,才让他不得不暂时后撤。
公孙兰能够成功渡河越过邙山,就是最好的证明。
清晨的微光里,崔浩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
“只要援兵比应帝那头更快,我们仍有夺取洛阳的机会!”
第52章 就从此地出发
这不是垂死挣扎,而是事实。
但他也明白一个道理,在此之前,不能让公孙兰和刘裕交手,平白再折损人手了!
……
公孙兰一手捂着仍在作痛的伤口,眼神晦暗。
他与崔浩共事不久,就连崔浩的父亲崔宏,也算不得拓跋圭的旧部。崔宏总算还占着些年龄的优势,到了崔浩这里,连最后的一点优势也不剩了。
就算不管年龄只论实力好了。
他们鲜卑人向来只臣服于强者,那麽刚吃了败仗的崔浩也不能算。
他是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必要听崔浩的安排。
什么暂避锋芒等待援军,盘踞山口严防敌军,都没这样的必要,大可直接攻向洛阳就是。
“那些愚民就是死得少了,等咱们再拼一场,难道还打不灭他们的反心吗?他们迟早得知道,比起那天幕所说的永安,还是魏帝陛下的本事更胜一筹。”
崔浩扬眉便问:“咱们先前希望以姚兴那一路缓进吸引视线,自南北夹击的目的达成了吗?你这一路的损失,是我们先前预料到的吗?”
邙山一带就算有人派兵驻守,也绝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全民皆兵!
公孙兰嘟囔:“……这只是意外。”
“好,那我们不谈意外,只谈事实。”崔浩说话间,向一旁的士卒示意,借来了一支短杆。
公孙兰皱着眉头,瞧见对方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起先他还有些不以为意,但细看下来便发觉,这是崔浩在复盘他先前遭遇的战事。
洛水之前的兵车阵仗被他绘制在了泥沙之上,将刘裕的步阵与变阵,展现在了公孙兰的面前。
“你告诉我,遇到这样一个对手,你要怎麽打!”
崔浩抬眼道:“你可别跟我说,洛阳城北他没法摆出这阵仗。”
能组织起这样一出防守的人,必然能做到因地制宜,另设玄机。
公孙兰没有作答,但他既未呛声,崔浩也不难读出其中的意思。
他已认可了崔浩的判断。
这位年轻的北朝谋士重新向目光落在了面前的沙地之上,“我认这一场奇袭洛阳的仗,是我输给了刘裕,但我不认决定洛阳归属之争,我已输了!”
“你说吧,咱们现在该怎麽做。”公孙兰问道,“光只是背靠山势,结营驻守?”
等援军到了非得笑话死他。
崔浩答道:“派一路人马,去探查函谷关的动向,援助我调往那头的人手。若能顺利传讯秦王,接应那头的大军尽快入关,咱们这一路——”
“也没白费!”
……
崔浩的这一出行动当然算不得白费。
突如其来的南面攻势,让公孙兰自北面的突入远比预计的顺利。
这一路羌人虽被刘裕成功击退,甚至是几近于剿灭,但当这位不负天幕夸赞的将领站在洛水前清算损失的时候,先前短暂浮现在他脸上的如释重负,又已再度消失不见。
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羌人骑兵的优势,确实是因他的筹划布置,被削弱到了最低。但这些跟随崔浩出行的羌兵,本就是能够快速越过熊耳山的精锐,在阵型大乱后的围杀中,也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杀伤力。
“将军已经做得够好了,若是兵车能再坚固些,兵器甲胄也能再精良些……”
刘裕叹了口气:“这种话就不必说了。难道如同洛水之前这样的地形,也是能够随意寻到的吗?”
战争向来容不得假设。
他已经该当庆幸。天幕拉稳了洛阳的民心,稳固了军心,让士卒伤亡往往容易造成的逃亡溃散,并未出现在他这头,这才能够一举击退崔浩。
但他麾下的精锐千余人,此刻已有将近三成负伤,余下的也大多疲累,短时间内再难重现先前的成功。
不只是体力的问题,急行军的速度说来很快,可补给永远是最大的问题。
军粮不够了!
“这群羌人也没带多少军粮。”桓玄翻身下马,朝着刘裕所在的方向走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疲惫。“抓了个还能喘气的问过,说是他们的崔先生告诉他们,到了洛阳就能得到补给,再不然,等姚兴攻入关中,也能给他们重赏。”
他向来高傲的脸色都垮了下来,“就搜到些肉脯干饼,分你六成?”
刘裕:“……”
这比对半分多出来的一成,貌似得算是桓玄向他的致谢。
对于这位出身高门的楚侯来说,向陛下之外的人低头还真挺不容易的。
不过——
“先不必分得这麽清楚,后头的麻烦还不少呢。”刘裕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崔先生,是什么来头?”
依照先前羌人遁逃的情况看,这位崔先生极有可能就在逃走的人当中,他不能不问这一句。
桓玄答道:“清河崔氏出身的士族高门子弟,拓跋圭的臣子,被派遣往关中游说姚兴,才有了这一出绕路奇袭。对了,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若是这位崔先生所说消息无误的话,拓跋圭已折返平城称帝。”
刘裕没太惊讶:“若要集合北方之力向陛下宣战,拓跋圭称帝势在必行。”
他只是有些遗憾,崔浩身为士族子弟,不轻易以身犯险,果然还是常态。先前的混战中,他也没头脑发热,直接冲到最前头来,否则哪还能给他逃命的机会!
至于崔浩的身份,看起来也代表了某种信号。但陛下既在一开始就没打算采取妥协的办法,现在应当也不会在乎这一批站到对立面的人。
“还有,”桓玄道,“在我出兵拦截他们之前,他们已分出一路人马往函谷关去了。”
这句话才是真让刘裕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抵洛阳时已问过,函谷关方向的守军比伊阙关多,但也只有三百余人。若是守关外,还能拖延少许时日,等到洛阳方向增兵支持,若是从关内有人奇袭——”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妙的神色。
偏偏羌人先行,凭借他们的马速追不上对面,倘若贸然派人前往,谁知道是能与函谷关中守军配合剿灭这一路敌人,还是平白送了性命。
在兵力匮乏的情况下,每一个行动都要慎之又慎。
尤其是,在交战之前,北面已有狼烟燃起。
他派向北边的斥候还未回报,但谁知道稍后带回的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刘裕刚要再度开口,忽听远处传来了几声呼喊。
“刘将军——”
“……将军!”
他连忙循声回头,就见一众百人自北边赶来。
除却两名斥候在前,其余的应当都是洛阳的百姓。
其中有几位还在他先前的军阵中担了个职位,身上的甲胄都未脱下来,搀扶着满身尘土与血污的数人走来。后头簇拥着的,便是小睡了半夜缓过些精神来的其余人等。
刘裕疾行两步迎上前去:“北边的情况如何了?”
“咱们没能拦住他们,但也没叫他们好过!”
开口的妇人说话间轻嘶了一声,让人方才从那张有些泼辣劲的脸上挪开,瞧见她的臂膀上中了一支流矢。再是身形瘦弱,估计是洛阳缺粮所致,也瞧得出是一名壮士。
“那队人已越过了孟津,也穿过邙山来了。可恨这邙山秃得很,没多少能拦路的木石之物。”
她一说话,后头的人也跟着苦笑:“这能怪山吗?但凡山上还有颗草,都得被咱们薅回来烧了或者吃了。”
“我什么时候说这是怪山了?”她白了后头一眼,“要不是邙山,咱们能找到这样多趁手的兵器?”
府库里的刀兵,早在七八十年前就被攻入洛阳的汉赵将军抢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上,虽然出于破坏司马家龙脉的想法,崇阳太阳二陵中的史册书本被全部毁坏,但还留下了一些陪葬的土俑与刀兵,勉强能派上用场。
三十多年前,又有一批盗墓贼光顾了崇阳陵,因不易转手的缘故,也没冲着这一批兵刃下手。
刘裕吃惊地听着面前的你一言我一语。
一个说什么山石开采不易,还是墓碑好用。
一个说棺材板坚固,若是能从中对半制成盾牌应当也不错。
再一个便说,这武器只能当墓中陪葬果然是有缘故的,接连坏了好几把,不过从山头丢下去,还能造成些杀伤。
他后退了一步,朝着桓玄问道:“崇阳陵是谁的墓地?”
桓玄言简意赅:“……司马昭。之前被盗墓贼光顾的时候,晋朝只派了些人来简单修缮过,坍塌的墓室都没重修,最多就是宗室穿了几天白衣,以表哀悼。”
刘裕:“……”
他的沉默终于被前头说话的人留意到了,议论的声音也终于停了下来。“刘将军是觉得我们做的太出格了吗?”
可若不是有人相逼,他们何至于到今日的地步!
没人不想活得堂堂正正,怎麽到了他们这里,就这麽难呢……
在掘开第一个陵墓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出这一步,直到血色迸溅在敌人头上的那一刻,他们身体里的鲜血,好像才重新流动了起来。
死人总是不如活人重要的,那荒唐可笑的前朝皇帝,也早没了让他们敬畏的力量。
她眼睁睁地瞧着那墓碑砸下去,碑铭上不认识的字都碎裂了开来,但还砸碎了个鲜卑人的脑袋。
这真是一副叫人永生铭记的画面!
他们莽莽撞撞、前仆后继地朝着邙山行去,死了不少人,但敌军也休想轻而易举地杀向洛阳,把他们变成战利品。
“不,哪有什么出格不出格的。”刘裕回答得笃定,“挖了就挖了吧,反正他们的后辈都不想收复洛阳了,能用陪葬阻拦胡人南侵,还算是他们为洛阳多做了些贡献。”
他细细地过问完了北边的情形后,甚至更多了一份庆幸。这些洛阳百姓为了保护自己最后的家园奋起而战,拖延了羌人与鲜卑人在洛阳会合的脚步。
他无法想象,若是在对阵崔浩之时,有人从后方杀出,他又会是何种结果。
不,不必假设,接下来还要接着往后看。
“我想劳烦诸位,再与我配合一次。”刘裕抹了一把面上的尘土,也抹去了先前听到那些话的心情复杂。
在对上面前一双双亮起来的眼睛时,他先前的疲惫又被冲淡了几分。
他认得出这明光里的意思,那是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渴求。
一个声音也已响起在了人群之中:“刘将军您说,咱们照您说的做!”
“好!”刘裕大赞了一声,“陛下已在前来洛阳的路上,在她抵达前,咱们得先想办法,把函谷关夺回来!”
……
陛下已在路上了。
洛阳的接连交锋消息,还没那样快南下,抵达王神爱的面前。
但在虽有水系纵横,仍以平原居多的荆州,军队向前推进的速度并不算慢。
从南郡往洛阳方向的三段运输任务下达后,这批随驾出征的兵马也少了诸多运粮的负累,能以更快的脚步向前行进。
卞范之觉得这三路竞争是个高招,一点也没说错。
荆州官员和朝廷里的官员一样,也是分派系的。
现在虽然还有相当一部分并不适应新的陛下,但在内部攀比时,依然不愿意落到旁人的后头,更怕落在最后的被抓住了把柄,一旦洛阳有失,便正好有了拿他们问罪的理由!
自南郡下船的半个多月后,王神爱就已停在了汝水之前。
军容齐整,粮车在后方随行,不见一点冬日行军的惨淡。
若是按照先前桓玄刘裕送回的战报,越过前方的河流,便是先前桓谦突遭羌人偷袭的地方。
八关仍在远处,但前方天际已隐约被山峦勾勒出了一道轮廓,昭示着从南向北的分界将至眼前。
苻晏策马停在了王神爱的身边,“陛下让人寻我?”
王神爱抬手,向着西北的方向指去,“关中,你比我要熟,所以我想请你来看一看,倘若,我想要派遣一路兵马,顺着羌人杀来此处的路打回去,能不能做到?”
“就从此地,携带军粮出发。”
苻晏听得到,“此地”两个字,被王神爱念得格外重。
后方铺设开的粮道,有序前行的军队,让她有这个资格,问出这一句话!
第53章 “桓”
顺着王神爱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在那个方向,从此地到距离前线交战的弘农,还有起码四百里之遥,算上其中的山势起伏,若要行军前往,便是与中军完全脱节。
苻晏也不曾料到,会从王神爱的口中说出这句话来。
但当“关中你比我要熟”这七个字传入耳中的刹那,在苻晏大脑的片刻轰鸣间,她听不见那些回荡的质疑,也在顷刻间,便将自己率众投诚时日尚短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臣必须向陛下承认,这一条路,我没走过。”她的呼吸重新回归平静,郑重地说道。
“所以呢?”
苻晏答道:“但寇可行此道,臣也可!”
这就是她的答案!以她的履历,也确实能将身在关中的羌人说成是贼寇,更让这句话里,平白多出了一缕铿然的杀气。
“那就去吧。不过——”
王神爱权衡了一番麾下部将,“我只能分拨给你千人,算上你本部的兵马,合计三千有余。这三千人占不了关中,要如何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效果,你自行评判决定。”
“还有,卞范之做你的参军是我的决定,但那是因为你军中缺人,并不代表你在审时度势出兵的时候一定要听他的想法。谁是将领谁是谋士,你自己清楚。”
“是!”苻晏应了声,便匆匆调拨马头,向着后方行去。
在这一众行军的队列中,三千转道的士卒只引起了片刻的侧目,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应字王旗之下的那道身影依然沉稳地望向北面,压住了众多想要迫切知道洛阳局势的疑惑。
像是有一个无声的答案已蔓延在了众人之中:倘若洛阳当真沦陷敌手,以这样一支并未透支的军队,足以将它重新夺回来。
“你屁股底下着火了?”谢月镜瞥了眼一旁的刘义明。
但先给她以回应的不是刘义明,而是檀道济投来了一道疑惑的目光,仿佛大觉困惑,这位谢氏出身的姑娘居然这麽快就已混出了军中风范。
刘义明连忙坐了个端正,“谁着火了,我就是羡慕,羡慕你懂吗?我也想寻个历练的机会。”
这一路上她虽然也没闲着,但干的大多是什么查探路况,清点军资,整肃军容,带队守夜这样的事情。
原本大家都是这样被陛下按着打磨耐心,顺便操练一番骑射技艺与武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眼见苻晏来得更晚,却已早一步得到了特殊的委任,刘义明立时就坐不住了。
就是让她先往伊阙关方向赶去,为陛下开道也好啊。
她眼巴巴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就听陛下转头下的第二条命令依然与她无关,而是让檀凭之去见她。
作为被天幕点名的“倒霉蛋”,檀凭之在军中的地位多少有点尴尬,尤其是因陛下专门将檀道济接到了身边亲卫中栽培,更是让他常觉窘迫。
但此刻抵达御前,檀凭之深吸了一口气,又已恢复了镇定。
王神爱道:“我分你三千兵马,自此刻疾行,驰援洛阳,如遇洛阳百姓,即刻令人高呼,大应陛下将至,能否做到?”
檀凭之目光一凛:“能!”
“若遇交战,见到刘德舆之前,你自行决断,见到人后你听他号令。”
“还有——”
檀凭之正要转头行动,忽听王神爱又补充道:“将檀道济带上,那几个小将也带上。”
“不必将他们当做天幕之中的什么厉害人物,就当是参与驰援的小卒,明白我的意思吗?”
檀凭之低声:“这会不会……”
不,就算只是这样,已足够让刘义明惊喜万分了。
可在这机会临门,雀跃着想要即刻起行时,刘义明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冷静。
这几日间与士卒往来,她何其清楚地看到,自己先前混迹市井的经历,让她在来到陛下身边后,对于军中的常识仍多有缺漏。要变成一把足够锋利的尖刀,不是只有一腔勇武便够了的!
那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她一挥马鞭,跟上了檀凭之的脚步。
王神爱看着他们的背影,下达了对于中军的指令,“走!”
前锋已去,她也不能落后太多!
……
“你说什么?”
崔浩一把自信使的手中接过了信函,匆匆看过了其上的内容。
那头公孙兰正收兵而回,望见了崔浩脸上异样的神情,问道:“发生了何事?”
他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
接连数日之间,南面的大应兵马正式打出了刘大将军与楚侯的旗号,不断向北方发起进攻。
明明对方的人数不足,军备更是不足,但因那等悍然不惧的架势,竟屡次给他们造成麻烦。
崔浩原本另有安排,试图查找到突破的契机,都被对面这样的先手给打乱了阵脚。
细算起来,其实每一次的进攻都是对面的损失更大,可对于军中的这些士卒来说,他们感觉到的又是另一种情况。强硬的一方,总是会让人觉得更占优势的。
公孙兰还不知道他带出来的这些兵吗!
他们恐怕都已在心中腹诽,上头的将军是不是偷偷处理掉了一些尸体,专骗不会算数的人呢。
要是大应那头的损失真有那麽大,他们还会这麽凶悍地屡次发起进攻?
现在一看崔浩是这等表现,公孙兰的脸色也就更不好看。
坏了,该不会陛下来信,让他们即刻撤兵吧?
仗已打到了这个份上,此刻撤兵,不仅意味着对于永安的声望全无损害,先前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他一边这麽想,一边也问了出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崔浩沉声答道:“陛下预备暂缓平城的登基典仪,先往洛阳方向来。”
“你说什么?!”公孙兰顿时发出了和崔浩一样的疑问。
崔浩的目光有刹那的闪烁,但一时之间也分不出来,这到底是因他连日间被洛阳这头的战局困扰,还是另外的缘故。“信上就是这麽说的。”
“可这……”公孙兰不明白拓跋圭的想法,“难道陛下是想在洛阳登基不成?”
他作为激进派,倒是不介意陛下这样做,但朝堂上那些官员反对陛下在邺城称帝的时候,已将理由说得很明显了。魏国只能暂时以平城为都城,否则便会与鲜卑部在草原上的后盾脱节,对于陛下来说有弊无利!
以拓跋圭的表现来看,他也已经认可了这一点,不该反悔才对。
“陛下说,他是因我们在第一封奏报中提到的洛阳设防,才改变的主意,担心战局有变,所以转道调兵。从我们后面送去的战报看,他的这个决定并没有错。所以——”
“陛下已至晋城。不过,他不打算亲自南下,而是会在此处坐镇,另派于栗磾将军前来,不日便可抵达洛阳,请将军速派人前往孟津接应。”
公孙兰:“……你好像不太高兴。”
“那你又为何不悦呢?”崔浩沉默了须臾,忽然反问。
“我可没有不高兴。”公孙兰嘴硬,“咱们在此地寸功未立,被迫驻守邙山,有后援来协助进攻本就是应该的。至于陛下亲征,在数日行程之外坐镇,更是为我方助长士气而已!你难道不希望看到陛下领头所指,前方无不拜服吗?”
崔浩牙关收紧,答道:“可我既怕陛下的想法太小了,也怕他的想法太大了。”
若只为助力姚兴攻破洛阳,击碎永安的明君光环,拓跋圭没有任何必要来前线,除非是天幕对他的打压,连带着那个他会被儿子杀死的预言,都让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当听到洛阳有人提前布防的消息后,他便难以再用平常心推进这称帝大业。必须等到此间事了,才敢往前一步。
——这就是想法太小了。
但相比这种紧张,崔浩更怕的是想法太大。
倘若陛下并不满足于向北退往平城,也后悔了先前商议的进攻洛阳主次之分,打算在这华夏古都完成登基仪式,再回北方去,对魏国来说同样不是一件好事!
称帝一事,除非如同永安一般占尽天时地利,否则还是该当徐徐图之。放在自己能掌握住的地盘上,面对的敌人也会少一些。而不是直接就放到了让天下人瞩目的位置。
他崔浩已看到了被天幕逼迫向前,以至于揠苗助长的坏处,又怎麽会希望,自己的君主也是这样的情况。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公孙兰一声叹气,打断了崔浩的话,“什么想法太大太小,我不是你们这种读书人,我听不明白,总之,有后援到来,我们必须击退洛阳的大应兵马,就是这麽简单!不能让陛下觉得我们不堪重负!”
“是,你说得对。”崔浩一把将书信塞回了袖中,刚要抬脚往一个方向走去,又忽然顿住了脚步,“等等!”
“怎麽了?”
崔浩眼神微变:“你我可能被应军骗了!”
拓跋圭将至的急报,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浇在了他的头上,既让他觉得天幕造成的恶劣影响已蛰伏在了魏国的前路上,又让他不免重新审视了一次当下的局面,这一看便察觉出了异常。
“你觉得应军近日的屡次强攻,想要将我们从邙山驱逐出去,是正常的。”
“对。”公孙兰不明就里地答道。
多正常啊。要不是应军自上而下都是这样的强硬做派,他怎麽会在山中就遭到一堆洛阳百姓的袭击。
“错了!”崔浩面色凝重,“倘若忽略掉最开始的这一出,正常的两军交锋中,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方明知无法达成目标,也要不断强势进攻?”
公孙兰犹豫着答道:“为了让人觉得他们的援兵将至,将我们吓退,或者,为了掩盖另外的目的?”
崔浩冷笑了一声:“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他们的人手何止是不宽裕,不如说是空虚!”
他们在虚张声势。
……
崔浩的这个猜测一点也没错。
早在他与公孙兰会合后不久,刘裕便已带兵疾驰奔赴函谷关。
洛阳的军民一心,外加上陛下在后方徐徐推进,让他并不那 麽担心洛阳的归属,但他怕函谷关落入秦国手中!
这将会是天大的麻烦。
昔日函谷关在那个“秦国”的手中,让其成为了拦截其余六国的要塞。
倘若羌人自洛阳方向进攻,杀死了函谷关上的守军,就算随后陛下亲至洛阳,有姚兴从关中方向支持,要想将函谷关夺回,也没那麽简单。那就等于是将一座重镇,一把出关的钥匙仍留给了对手,也让洛阳的一处门户,依然朝着敌军洞开。
无论是为了接下来与姚兴的交手也好,为了往后的洛阳戍卫也罢,这函谷关都必须尽快回到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果断地将洛阳方向迷惑对手的重任,交给了桓玄和洛阳百姓自发组成的卫队,自己则亲率一路精兵直奔函谷关。
先前的噩耗果然成了真。
当先行一步的斥候趁着夜色向函谷关方向摸去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座结束交战的城关。
这座北接黄河南靠秦岭的要塞之下,丢着荆州军的尸体,而在城关之上,已立起了秦军的旗帜。
毫无疑问,原本驻守于此的荆州军怎会想到,从洛阳方向前来的不是他们的援军,而是一路敌军,在这突如其来的交锋面前,甚至未能发挥出这险关要塞的作用。
羌人霸占了函谷关,将门户已夺的消息,向着姚兴所在的弘农送出。
倘若姚兴的行军够快的话,只需要数日的时间,他就可以将大军推向函谷关,在关上守军的接应下,向洛阳进发。
刘裕停也未停,便已朝着同行的士卒下达了指令——
休息一夜一日,随后连夜夺关!
这场决定函谷关归属的交锋,厮杀得异常酷烈,造成的人员伤亡甚至远超当日洛水之前的那一战。
若非刘裕本人身先士卒,顶着数名羌兵的围攻,完成了先登的壮举,麾下的士卒也纷纷效仿占据了高地,这场交锋还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结束。
“幸好……秦军派往这头的人数并不多。”
饶是刘裕体格健壮,勇猛非常,此刻也忍不住倒在了城墙之上,用手盖住了努力压制困意而有些酸胀的眼睛。
鼻息之间的血腥味又好像在告诉他,那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这一路羌人人数不多,也是因为,先前守关的荆州兵消耗了他们的人力。
这是一场先来者与后继者合作的胜利。
“刘将军——”一个脚步匆匆停在了他的身边,问道,“秦军的旗帜都已收缴下来了……”
“挂回去!”刘裕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见士卒仍定在原地,又重复了一次,“把它们都挂回去。”
“咱们的血不能白流,这东西还能派上用场!”
事已至此,他要给姚兴一个惊喜!
……
“叔叔……”
“叔叔!”
桓玄一个激灵,猛地从走神中清醒了过来。就见面前的小姑娘一脸哀怨,仿佛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刚说什么?”
她问道:“桓将军的桓字怎麽写?”
洛阳昔日,也曾是王朝文化鼎盛之地,就在百年前,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是太学所在呢。但永嘉南渡,先逃的当然是会认字的那一群人,再不然,也能凭借着学识,在番邦胡人的手下混个官职。
剩下无力逃离洛阳的,哪有什么认字的。
最多认得铜板上的几个字样,知道个一二三。
反正没人知道桓字怎麽写。
眼见这稚童刚负责给医官跑腿,现在又是满眼求知欲地望着他,桓玄有片刻的怔愣,还是握着那把没出鞘的刀,在地上写出了一个桓字。
“就是这个。”
却听那孩童并未得到满足,而是又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
外人提到龙亢桓氏,谁会没事去问桓字是什么意思!桓家就是桓家,是出过大司马桓温的那个桓家。
可或许是因为眼前之人问话的缘由,又或许是因为他确实在这连日的佯攻中太累了,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额角,便已答道:“城门、桥梁那儿极有标志性的柱子,就叫桓,因是成双而立,所以也可以叫做桓门,明白了吗?”
孩童歪着头:“所以是支撑城门、桥梁的栋梁的意思?桓谦将军是,您也是?”
桓玄:“……你觉得是就是吧。”
陛下要废郡望之名,算来龙亢桓氏已只能叫做桓氏,现在多个释义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因为天幕所说,他现在对什么“国之栋梁”“大应忠臣”有点本能发憷。
“叔叔,我还想问……”
“你先别问了。”桓玄忽然目光一顿,猛地持刀站了起来,“去,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在答复问题的时候,也没完全挪开向一个方向望去的视线。
此刻眼见那头有一片红色的示警旗幡摇动,顿时意识到了某个不详的信号。
再听遥遥从远处传来的地动之声,这种预告已无需多说,甚至,情况可能要比他所估量的更为糟糕!因为这是一阵远比先前都要响亮的地动声。
“传令,敌军来袭,即刻备战!”
倘若他的耳朵还算灵便,并没有听错的话,这一次的声音昭示的还是——敌军大举来袭!
第54章 陛下到了!
“怎麽会这麽快?”
桓玄匆匆向那头传讯的士卒走去,就听到了一个噩耗。
“敌军自孟津方向增兵了。”
不仅如此,这批增兵而来的军队在与前头的兵马会合后,连一点稍事停留的时间都没留下,就已即刻自邙山另一条山道杀奔洛阳而来。
桓玄紧抿着唇:“……还是瞒不住了!”
对面行动如此之快,显然并不只是因为援军抵达,也因为这糊弄人的障眼法,还是被看穿了。
但好在,算算时间,刘裕应当已在函谷关下,若是没出什么岔子,凭他的本事足以将函谷关夺回。
那这浑水摸鱼的伎俩,就没白用!
只是这洛阳方向——
……
“我是真搞不懂你们怎麽回事,若我在这儿,哪容对面这般放肆!”身着精甲的将领手持一把漆黑的长槊,朝着洛阳指去,扬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穿此地,速克洛阳!”
跟随这位于栗磾将军前来的,都是魏国精锐啊。
后方的拓跋圭留驻晋城,未出太行山陉口,但要越过河东抵达此地,也只需数日而已,更是让这群随同御驾出征的士卒热血沸腾。
此刻听从将军号令,发出了一声声响彻山谷的呼和,便有前军当先,朝着南面杀去。
唯有落在后面的公孙兰与崔浩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于栗磾显然不能理解他们先前的种种遭遇,在听说洛阳空虚的现状后,便觉还是他们两人不够大胆。
既然进攻洛阳是拓跋圭想要达成的事情,姚兴又还并未被接应入关,这攻城的主次关系变上一变,又有何妨?
当年的前赵皇帝刘曜都能杀入洛阳,掘了司马氏的皇陵,魏王是要称帝的,部将却还要被拦截在邙山山口吗?
天大的笑话!
于将军虽把崔浩的警告也放在了心上,但这路援军自邙山和洛阳交接的隘口杀出时,自洛阳宫城的城头望去,仍觉看到的像是一幅悍匪出山的场面。
可当人数够多的时候,这悍匪出山,也就变成了一片压向洛阳的黑潮。
崔浩并未随军,而是登上了邙山,以居高临下的视角向着那头看去,以便看清大略的战况。
这座昔日的古都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荣光。
不止是当日刚刚抵达时从南方洛水所见,北面更是一片荒芜。
旧日林园一度让皇城的城墙延伸到与邙山交接的位置,现在这一片城墙早已被当年的匈奴入侵给拆毁,变成了一片聚集的民舍。
又因先前数次的魏、应交锋,几乎已变成了废墟。
此刻于栗磾领兵速攻,便如潮水上岸一般,迅疾地涌过了这些残垣。
只有一方的喊杀声如雷震耳,另一边则像是已将城中百姓都接应进了宫城之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宫城城头守军匆匆就位的响动。
一蓬箭雨朝着这迅速推进向城下的兵马袭来,却只在撞上了先头的盾壁后发出了几声响动,便已无力地坠落了下来。
于栗磾哈哈一笑:“这就是你这守城的本事吗?”
恐怕还得人数翻个倍才能造成什么杀伤。
换成了他们这边汹汹来袭,便是对面龟缩于宫城之内了。
他抬手向后方吩咐:“攻城!”
洛阳的宫城城墙,仍遵照着旧时的规则,在相隔百步的距离,有用于弓弩手射箭呼应的“马面”,曾经坍塌下去的豁口也已被修缮过,勉强还能看出是一圈城池,但正如他先前所感慨的那样——
人太少了!
人数一少,诸多守城方的优势都发挥不出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多步兵立刻顺着城墙摆开阵仗,后方也仍有兵马自邙山山道中行出,向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众多士卒陈列在了这面前的宫墙,与后方已无法围合的皇城城墙之间,向着面前这座单薄的城关蓄势待发。
可也就是在此时,惊变陡生。
只剩一线的古城墙上爬满了青苔,变成了零碎的高墙,仿佛还能让人依稀看到昔日洛阳的恢弘壮大。谁也不会觉得,它还能被称一句城墙,能起到围合的效果。
就是在此时,那片残破的城墙上忽然架起了数十支长弓以及数架弩机,忽然朝着前方的魏军射来。
抵御守城方进攻的盾牌,早已因守军龟缩的表现被调向了那一头,如何能在仓促间防得住这一波的箭矢来袭。
于栗磾愕然回头,就见一支支利箭自后方贯穿了他的士卒,令后排的兵卒倒下了一片。
“把那群人给我逮下来!”他额角青筋一跳,号令脱口而出。
骑兵立时游弋包抄了上去,朝着那一方的城头发起了反击。
本就是断壁残垣的城头少有掩体,根本无法与等闲城墙相比,非要说的话也只能算是个望楼。
这一通回射,迅速地压制住了对方的火力,更是大大减少了己方在随后两波箭雨之中的伤亡。
但好像这一批弓弩本就不是为了和人打拉锯战。
几乎就是在那一众骑兵将至城下的时候,他们便已抓着城上绳索跳了下来,遁逃向了远处的民居废墟。
跑得最慢的两人倒是被魏军斩在了马下,可其余的几人对于这片地形出奇的熟悉,只一个眨眼间便已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必定是躲在了什么地方。
但在这片巨大的郭区废墟之中,要想将人找出来,又谈何容易呢?
“都给我先回来!”于栗磾咬牙朝着宫城城头望去,只见其中一片马面之后,隐约能见一个甲胄加身的将领身影,仿佛是在看着他们这边的情况。
明明还相隔着一段距离,他依然觉得,自己能从对方的无声号令里,看出一种对远来敌军的嘲讽。
“别管其余的人,只管拿下这座宫城!”
守城的将领一倒,应朝的兵马被斩杀,其他的残兵败将,根本不足为虑!
那些追击出去的骑兵顿时勒马止步,重新回到了大军之中。
后方的废墟里顿时传来了几声遗憾的叹息。
敌军来得仓促,除了护城壕沟之前的鹿角木外,根本没来得及放上多少檑具、拒马枪之类的东西,也只能将少许陷阱布置在了城外,姑且算是洛阳的百姓在此群策群力,可或许是因公孙兰在崂山之中吃了个大亏,也将经验告知了先到的援军,竟未能起到什么效果。
但也无妨,因为就在此刻,从崔浩所在的方向俯视,他忽然看到一个方向动了起来。
“不好!”他一声疾呼,可这声音既无法传递到魏军的耳中,也就还是那发出动静的一方更快一些!
一支绝不逊于敌军骑兵多少的队伍,忽然自一方不甚明显的城外院落中冲出,向着魏军后方一队徐徐前进的兵马冲了过去,来得极快。
桓玄握紧了手中的长刀,面容生寒,但更为凛冽的,还是他向前方挥出的一刀。
这突如其来的骑兵撞向了未及防守的步兵,直接撞出了个各处翻仰的混乱场面,而紧随桓玄这一路行动的骑兵,一队人已向侧翼举起了盾牌,招架住了试图射来拦路的箭矢,一队则举起了火把或是刀兵,向着这一众步兵护送的炮车袭去。
木石垮塌,发出了巨大的动静,泼了油而迅速燃起的烈火,更是在一刹间,将其中最大的一辆炮车烧了起来。
桓玄不曾回头,便已调转马头,向着北面冲出了一段,随后绕向了宫城的西面。
暴怒的于将军试图让轻骑出动,追上这横空杀出的偷袭者,却因慢了一步,骑兵还被步兵阻挡了去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桓玄等人越过了壕沟,自前头放下的吊桥,进入了其中一扇还未被彻底包围的城门。
追击的骑兵收势不及,非但没能阻挡城门的关闭,反而被城头早已待命的弓箭射了个正着,更有太过接近城墙的,被那一桶滚水浇了个正着,在惊慌失措中滚入了壕沟,挂在了沟中的鹿角木上。
但对魏军这一路来说最大的损失,绝不是这些骑兵,而是……
“你们需要多久才能将炮车复原?”于栗磾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洛阳宫城的门户禁闭、弓兵就位,完全误导了他的判断。然而洛阳守军拿出来的攻势依然很凶,只是换了一种凶悍的表现方式而已!
燃起的火势因扑灭及时,其实并没有扩散开来,也没有将用于攻城的器械彻底烧毁,但其中几根关键的枢纽起火,足以让这东西暂时派不上用场。
一架炮车需要四十人拉拽,其重要性可想而知,但现在——
现在还得花费不少的时间来修缮!
那被问询的工匠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小声答道:“最快的话,也要两日。”
军中没有那麽多备用的木料,这座洛阳城中能顶用的木头也并不太多。
周遭的民舍多用的是几年便长出的木材,草草搭一处容身之所,这种木头怎能用来负担炮车的发力,将大几十斤的石块砸到百丈之外!
“好,两日就两日,尽快把东西修好。”于栗磾冷声答道。
他知道这个时候急是无用的,也知道,当对手用于拖延时间的花招起到了作用,他更应该冷静下来,那便绝不该拿工匠撒火。
可一想到他先前还在信誓旦旦地意欲攻破洛阳,现在就已被两个意外打乱了阵脚,他就头疼得要命。
再看城关之上,先前带领骑兵冲阵的将领已站到了“马面”之后。
到底是相隔着距离,否则他该当看到,桓玄在得手之后也不见喜色,而是愈发凝重地看着城下的情况。
自北面的邙山又补充过来了一路兵力,其中为首之人还与那下方的将领交流了两句什么。
很快,先前混乱的魏军已重新回到了阵仗齐整的模样,还已隐约分成了两队。
一队统领在那位新出现的将领麾下,另一队,则仍由最开始的那位公孙将军统领。
“……咱们的麻烦来了。”桓玄喃喃,掉头向着城内走去。
真正的麻烦来了。攻城,还是进攻这样一座只剩内城的城池,不是非要用巨石轰开门路的,也能仰仗着人数优势发起强攻。
此刻,那位新来的将领与早前的那人各领一军,势必要打个进攻的轮换配合,以强硬手段拿下洛阳。
他们有两人,可桓玄呢?
仓促之间,刘裕来不及赶回来,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
还有眼前这些将他视为国之栋梁的洛阳百姓!
在城门之内,烧水的烧水,打磨刀剑的打磨刀剑,还有人在将运进城中的大石吊上城墙,仿佛没有人在将这里当做避祸地,而是将其当作他们最后的阵地。
那瘦削的妇人因手臂箭伤吊着一条胳臂,仍在指挥着一批人,把细木削成箭矢的模样,凭借弓弦张拉的力道,也未尝不能造成些杀伤。
眼见这样的一幕,桓玄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像是堵着些什么。
明明此刻的处境,比起他先前在荆州养尊处优的日子何止难过了数倍,但在这里,所有人称呼他一句“桓将军”的话,都比先前真切了千百倍。
这是他向永安俯首前来驰援洛阳,最大的一个感触。
“桓将军?”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要说,尽力熬过两日,在对面的炮车能上阵前,我想再试一次袭营!”
一道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先前,他们说的是刘裕怎麽指挥他们怎麽做,而现在,他们说的是:“我们听桓将军的。”
……
这是对于洛阳来说极其煎熬的两日。
城中本就缺粮缺兵,还要面对城下士卒仿佛不知疲累的进攻。
桓玄刚靠着城墙短暂地打了个盹,便忽然被一阵剧烈的震动给惊醒了过来,睁开眼就听到,这是魏军向着城门方向又发起了一次抱木冲撞,但幸好,还是被击退了回去。
但在城头,又有一人因饥饿而一脚踩空,就这样摔了下去。
桓玄舔了舔已有些干裂的嘴唇,自怀中摸出了先前从敌军那里收缴上来的军粮。
“刘德舆没分走那六成,还能让我现在饱餐一顿……”
他一边说,一边又自嘲地笑了出来。
可当夜色降临,那一路骑兵自城中迅疾杀出,冲向敌军营地的时候,谁也无法从这一队人的身上看出任何一点疲态来。
他们像是一杆利刃扫向了同样疲惫的敌军,直取薄弱的一方营盘而来。
一把火再一次点了起来,烧起在了营盘的一角。
然而几乎在同时,一道道强劲的马蹄声已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包围了过来,像是早已在等着他们做出这样的负隅顽抗。那是同样居高临下的崔浩对于将军做出的提醒,留出了这个诱饵。
一杆黑槊更是杀在最前头,朝着桓玄的头顶狠狠地劈砍了下来。
饥饿没有降低他的速度,桓玄手中的长刀即刻抬起招架。
但就是在这一触之间,他才蓦然惊觉,先前的种种负担累积出的困厄无力,并没有真正从他的身上消退下去,在这一撞之中尽数对比了出来。
铿的一声。
那杆黑槊丝毫也没给他且战且退的机会,径直乘胜追击地压了下来。
“走!”桓玄一声怒喝。
可声音出口的同时,也有一支利箭听声辨位,从后方袭来,穿过了他的右胸甲胄,扎进了他的身体。
“桓将军!”
前有猛将,身有伤势,桓玄眼前一黑,便已自马背上摔了下去,只靠着手中缰绳的拖拽力,方才险之又险地错开了一步,让开了那支黑槊。
可他的手已无力抓握,一松之下,被迫放开了马匹,直接翻倒在了地上。
月光,就这样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重影,晃得人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只有一道闪过的黑色,昭示着他的头顶正有一道锋利的尖刺扎了下来。
要死了吗?
桓玄心中出奇的平静,就好像这也不是一个无法接受的结局。
可奇怪的是,那道本应斩断他脑袋的杀招迟迟没有落下来,反而是一声尖啸伴随着一杆抓枪自远处投掷而来,一枪贯穿了于栗磾座下的战马,带起了一声激烈的悲鸣。
“吁——”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桓玄来不及多想,只凭借着本能滚出了一步,正听到远处一道模糊的欢呼。
“我扎野猪的时候就扎得这麽准,现在还是一样!”
“刘义明,这是你现在应该说的吗?”
“哦,不是……”
桓玄艰难地抬头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片在风中晃动的火光。
一句句更应该说出的话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大应陛下已至洛阳!”
“我等奉命为陛下开道——”
“众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陛下——陛下到了!!
第55章 民心如火,候君久矣
纷至沓来的马蹄声和远远传来的甲胄震动声,都让本已神志混沌的桓玄迅速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他在濒死之际的幻听,而是真正呈现在他面前的事实!
大应的援军到了。
这路气势非凡的援军在抵达的第一时间,就已拿出了先声夺人的架势,给他们这些洛阳的守军撕开了一条生路。尤其是给他,带来了一条生路。
“桓将军当心!”
敌军的怔愣之间,一只手从后方伸出,拼力将落马的桓玄拉拽了上来。
但这还未结束。
“大应陛下已至洛阳”八个字,对于已燃起生机的洛阳百姓来说,是一句比什么都要重要的口号。
那位敌军将领的战马被杀,行将倒下去的刹那,有两名与桓玄同行的士卒不知道是何来的力气,竟是奋力地扑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抱住了这试图坐稳的将军。
周遭的魏军还未能反应过来这惊变,便让于栗磾没能在第一时间扬起他那杆黑槊。
桓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来的力气,就好像自己也已成为了这洛阳百姓的一员,被重新灌入了生机,当即一把抓起了那救援士卒马侧的弓弩,强忍着胸口撕裂的剧痛,扣动了弩机。
弩箭离弦而出,随同一支再度砸下来的抓枪,一前一后地击中了那动弹不得的将领。
那黑甲黑槊的于将军一声惨叫,黑槊已脱手而出,连带着悲鸣未歇的战马一并翻倒了下来。
一名抱住他的荆州兵早已满面鲜血,但在倒地的刹那,一把挂在他腰间的短刀已被他毅然拔出,扎进了于栗磾的咽喉。
鲜血喷溅了出来。
同是仰天而倒,桓玄已面色惨白地回到了马背之上,他却只能自咽喉之间发出一阵不成语调的嘶鸣,朝着死路又迈进了一步。
那把赖以成名的黑槊更是在下一刻,便已落到了一名小将的手中。
他圆睁着眼睛,又被一匹快马踩在了下头,彻底断绝了呼吸。
他不明白,为什么……桓玄的运气会有这样的好啊。
但这个问题,在场之中没人能给他答案。
因为这不该用运气,用天命来形容。
倘若不是行军的进程一直牢牢掌控在后方大应陛下的手中,这路抵达的援军绝不可能像此刻这般士气饱满,精神抖擞,和攻城两日未歇的鲜卑兵马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照。
又倘若,不是桓玄毅然要再次打乱他们攻城的节奏,选择向着此地发起偷袭,远来的援军也无法瞧见这一处乱象,呼喊着口号就向此地杀来。
再倘若……
倘若不是王神爱确如天幕所说,没有放弃这片土地,又何来这样决绝的反击!
这是注定的结局。在拓跋圭停在了晋城,而王神爱依然在向洛阳前进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好槊刀!”刘义明一把抓稳了那杆黑槊,提刀斩向了两名试图抢回于将军的鲜卑士卒。
不知是不是因她天生力大的缘故,这沉重的槊刀握在手中,仍有回转自如之感。
这一砍,直接将那两人一并扫下了马。
火光与月光之中,初次真正经历战场的刘小将军看到了敌军眼中的神色。
那是一种血性与野蛮都已压制不住的——
恐惧!
鲜卑人也在畏惧!
他们杀奔来洛阳的时候,已因先前数十年的经验,将南人视作了软骨头,可在此刻,当洛阳守军与后方的援军会合到一起时,他们也在恐惧!
这告诉着她,鲜卑人的槊刀,不是只有草原豪杰才能挥动的神兵!
在这一刻,亲自杀人的不适已被另一种更为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又被后头的另一种声音催化作了继续向前的力量。
“贼将已死,尔等授首领死!”
后方,檀道济一声高呼。
先前还在喊着陛下已至的士卒,顿时心领神会,喊出了在交战中更为有用的一句。
“贼将已死,尔等授首领死!”
“贼将已死——”
援军宛若长虹的士气,裹挟着这一路精兵,继续冲入了敌军的城下大营。
檀凭之麻木地催动着马匹,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个将领当得如此无用。因为他完全就是被此刻一浪高过一浪的士气推动着向前,作为一个“陛下亲自委任”的标志物。他是被裹挟在浪潮当中的。
他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慨,明明天幕中说,檀道济是陛下麾下的稳健之人,但随着他喊出这一句来,哪里还能看到什么稳健之态,根本就是也已化作了一杆利刃,向着夜幕里溃逃的敌军劈砍了过去。
可又好像,每个人的行动都再正常不过。
他们只是在此时举起自己的武器,将那些本不该来到此地的敌人驱逐出境,仅此而已。
哪怕最开始,桓玄杀入的“薄弱点”仅仅是崔浩给他设置的陷阱,但现在,随着悍将于栗磾之死,这里已真正成为了敌军的薄弱点。
水波是如何扩散的,恐慌就是如何从这一角扩散了出去。
又像是在呼应着这头的声音,在那洛阳宫城的城头,本已疲累饥饿的洛阳百姓,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呐喊。
喊吧,喊得再大声一些,将这防守战开始到现在积蓄的怒火与压抑,全都喊出来!
“陛下已至——”
“贼将已死——”
……
“他们的人没有那麽多!”崔浩试图凭借自己的听力,在两方交战的声音中做出一个判断,他得出的,也是一个完全有利于他们的结论。
但下一刻,他便已因公孙兰的命令,被人护送着向外逃去。
“那又如何呢?”公孙兰咬牙切齿,极力调动起一批精卫,以相对有序的方式发出撤离此地的信号。
作为比崔浩更懂何为战场的将领,公孙兰当然看得出来,敌军大约有多少人。
倘若他们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甚至有机会将他们全给拿下。
但偏偏他们来的时间如此之巧,正响应了桓玄的进攻,这突如其来的异动,更是让于栗磾先送了性命。
任何一场仗,在先丢了士气的情况下,都没法打了。
“崔先生没听到吗?”公孙兰问道,“营啸了!”
鲜卑人也是人,不是真的毫不畏惧死亡的战斗工具。
当阵亡达到一定数目,局势太过不利,营地之中也会出现营啸,也会出现溃逃。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没法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所谓的大应援军可能和他们这边的人数相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少,也没法让士卒明白,所谓的大应陛下抵达洛阳,可能依然是一句假话,只是让先头部队夺回士气而已。
还不如先退回邙山再做图谋。
但在刚刚下令撤退后不久,公孙兰又忽然有些后悔,他好像更应该亲率一路精兵击溃敌军中的一员,将气势重新燃起在鲜卑人当中。
因为总会有人还在缠斗之中,无法尽快接收到他的信号。
在那些人看来,他不是在审时度势之下暂且退避,而是因于将军之死,选择了落荒而逃。
他甚至已经听到了远处敌军新的一句呼喊——
“贼兵逃了!”
“他们逃了!”
什么穷寇莫追,在这些吃得饱、休息得好、军备也充裕的士卒这里,显然是并不存在的,他们只知道,当他们代表着陛下亲自来到此地的时候,就要打出王师抵达洛阳的气势。
桓玄还需要为援军的抵达拖延时间,他们却不必!
夜幕的笼罩,让身在洛阳城头的守城百姓不能完全看清下头的情况。
那声期待已久的呼喊,更是让他们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
但他们看得清下方的火光在动,从遥遥自南方亮起的星星点点,变成了连缀成片,向北方烧去!
那是援军和他们出城的精兵一并,向着被迫逃窜的敌兵,露出了凶牙。
虽然时而会有火光停下,像是在小范围的战场上,两方交战在了一起,甚至有数盏火光熄灭了下去,但更多的还是烧向远处的群山。
“咱们……”
“咱们也去!”一个声音果断地打破了这城头的片刻沉寂,“若是在城下的交锋,我们派不上用场,但要去山中拦截溃逃的敌军,总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们先前,不是已经干过这样的事情了吗?现在也不过是换一个形式而已。
像是响应着她的声音,另一个方向有人喊了出来:“不错!我就说咱们守城的东西太少,怎麽打都不趁手,还是该回到那头山中,去叫那些逃兵看看本事!”
“走!走!”
“等等,这会儿不用听桓将军的了……?”
有个声音刚发出来,就已被人捂住了嘴:“陛下的援军到了,桓将军不是最大的官了,不必非要听他的。”
若是让领兵逃亡之中的公孙兰见到这样的一幕必定要说,洛阳的百姓啊——
他们又疯了。
按说人的腿脚是追不上鲜卑兵马的,但檀凭之所率的精兵直接越过了后方的乱军,将大半鲜卑兵马都截断了去路,留在了战场上。
公孙兰不得不带领一路兵马前来支持,又与他们缠斗在了一起,反而给了洛阳百姓继续在山中高处查找进攻机会的时间。
还有,在这座偌大的邙山之中,也有人因先前被魏军追击,没能撤回洛阳城中,就在山岭里查找了个躲藏的地方。
现在,他们眼见敌军溃败的队伍经过眼前,虽还不知洛阳那头发生了何种情况,却也知道——
他们的机会到了!
“你手别抖,千万别抖啊。”
“知道了……”
一位看不清面目的少年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免得被周围这一句句的叮嘱给搅乱了心神。
要不是她的手不抖,这些人怎麽会将剩下的最后一枚铁质箭镞交到她的手中,安装在了那根打磨完毕的硬木箭杆之上。
她其实没有系统地学过射箭之术,但这并不妨碍,当她持箭在手,拉开弓箭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这一箭,她一定能射中。
那是生存的本能。
“来了!”
她猛地拉紧了弓箭,将箭镞对 准了即将行到眼前的那支队伍。
相比于先前过去的一众人等,这支队伍要更有秩序得多。
那为首之人虽被人在激战中打落了头盔,但还能看得出身上的甲胄精良,在晨光中泛着一点反光。
不必犹豫。
就是他了!
在选定目标的下一刻,那一支简陋的羽箭便像是随同着一线日光猛地射出,直抵那头。
公孙兰正在回头去看后方的敌军有无追击上来,便觉一阵剧痛从后脑传来。
“……!”
他瞪大了眼睛试图伸手去摸,却没能抓住那一支箭矢,便已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
那一支箭,并不是军中制式,甚至箭头也只是就地取材制成的。
但很不巧,它在一双双粗粝的手中传递了过去,被打磨得很尖,很尖,也变成了一支取人性命的穿云之箭。
“公孙将军!”
“公孙将军——”
公孙兰砸在了地上,眼睛再没能睁开。
唯有头顶的邙山山道上,响起了一阵回荡的欢呼声。
又在远处得到了一阵雀跃的响应。
……
此刻闭上眼睛死去的魏军,又何止是公孙兰而已。
当日光重新投照在洛阳城前的时候,浓重的血色已完全盖过了日光的温度。
那是一片在桓玄出城应战时,从未有人想过的场面。
守在城头的小姑娘抱着旗幡猛地一个点头,立刻从不可遏制的打盹中惊醒了过来,也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发出一声惊呼,为这睁开眼睛后所见到的景象。
可这声惊呼,又在一瞬间被她憋了回去。
因为她看到,在洛阳以南的方向,又有一道黑线朝着这头推进了过来。
不,不是敌军。
随着黑线的渐进,战马的移动、骑兵的行进都慢慢清晰地展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阿娘,你来看呐……”她发出了梦呓一般的声音。
若按照士人的标准来算,她得算是不识字的人,但有两个字她学会了。
一个是“桓”字,代表国之栋梁,桥梁的立柱,是桓谦、桓玄将军与她们同在。
另一个,也是一个更重要的字,是“应”字。代表大应陛下从未忘记,洛阳也是华夏疆土的一部分,正在响应着她们渴求的声音,也代表着她们的归属。
此刻在她的视线之中,远处洛水以南的地方。
日光忽盛,旌旗如血,上头飘扬着的那个烫金字样——
正是一个个“应”字!
应朝的“应”字。
而在那一片旗帜当中,依稀有一道目光,投向了这染血的城头。
第56章 完了,全完了
明明旗帜飘扬在推进的军伍之中,当自上而下向着那头看去的时候,还有大半士卒的脸被遮挡在了旗帜后头,在洛阳城头的小姑娘就是觉得,有那样一道特殊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这头。
相比于夜间出现的那一路援军,这支更像徐徐推进的队伍,有着更庞大的规模,更为肃然的军容,比起支持洛阳的急行军,更像是……
像是真正的王师!
自她出生于洛阳到如今,她其实从没见过所谓的天家军队,可在这一个照面,就是有一个近乎直觉的声音在告诉她这个猜测。
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在这一瞬间席卷了全身。
昨夜她听到了援军的声音,说的是什么来着?
陛下来了!陛下已到洛阳!
在她险些挪不开脚步的痴痴注视之中,那条黑色的人潮停住了脚步,只有黄屋赤旗之下的一支队伍在簇拥之中继续向前行来,停在了洛水之前重新搭建的河桥前头。
这更近的距离之下,她能看到的景象也就更为清楚了些。
在那里,有一道身披玄色大氅的身影遥遥伸手,指向了城头,像是在向身边人做出示意。背后的旗帜之上,比起将领的“应”字军旗,赫然多出了一道金光麟麟的龙纹!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拔腿就向着城下跑去。
一边跑一边扯开了嗓子:
“陛下——陛下来了!”
……
而在此刻,王神爱坐在马背上,望着眼前的景象不免有些出神。
在现代的时候,她旅游途经过河南洛阳,也曾在虎牢关前打卡留念,但相隔一千七百年的时间,这座都城展现在她面前的样子,与她印象里的样子何止是天差地别。
这里也看不出任何一点早年曾为国都的繁华。
相比于“洛阳”,称呼此地为“战场”更合适得多。
昨夜檀凭之仓促渡河,搭建起了一座能令骑兵临时通行的河桥,取代了那座为了防守而斩断的桥梁,倒是与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极为契合了。
再看远处,经由数日的攻城战,新鲜的交战痕迹覆盖在了老旧的焚烧印痕之上,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斑驳。
“陛下……”
“走吧。”
王神爱翻身下马,当先一步走过了河桥。
昨夜奔马的痕迹,在这清晨时分变成了一层薄霜,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下。被日光一照,竟像是一条灿金色的走道。
战事稍歇,也让洛阳周遭暂时趋于沉寂,唯有远处的邙山之中还能听到些许响动,远远向着这个方向传来。
但眼见这样的景象,她的心中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战争之中,人命如草芥。就算赢下了这场洛阳之战,又是用多少人命填补出来的呢?
“——陛下!”
“永安陛下……”
王神爱猛地收回了心中的哀叹,朝着前方看去。
一声声的呼喊从洛阳的方向传了过来。
她抬眼去看,就见从那洛阳宫城的方向,有数十道身影朝着她这头急切地奔来,跑得毫无一点秩序。这些人又像是被某种力量抵住了奔行前进的势头,一步步地放慢了脚步,最后,在距离她约莫五丈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些蓬头垢面的战士还未彻底从守城的职责中脱离出来,因奔行仓促,手中还拿着简陋的武器,但随同王神爱来到此地的士卒不会因为这样的失礼,将他们拦截下来,对王神爱来说,这也远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令人动容。
“你们……”
王神爱心中一痛,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久等了。
这一双双饱含期许的眼睛,没有因为这句简单的话而消退热情,反而更亮了起来。
在他们听着天幕诉说的构想之中,永安陛下应当还要比现在见到的模样再魁梧一些,再高大一些,但这道披裹在大氅之中的单薄身影背靠千军、背靠洛水站在此地的时候,所有的想象都变得没那麽重要。
他们在等的,也正是这样的一位帝王。
她可以年轻,可以孱弱,但一定有一双将洛阳、将天下放进去的眼睛。
“陛下——”
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在了人群当中,“您怎麽就不能早一些出生呢?”
他们怎麽会怪陛下来晚了,更不觉得她有必要为让人久等而致歉!
他们只是在想,为什么陛下不能早点出生呢?这样,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就能早些赢来转机了。
……
虽然从桓玄口中说出的话,又是完全相反的。
他被人搀扶着前来迎接的时候,忍不住奇道:“陛下似乎来得有些快。”
王神爱略感无语:“我来晚点就可以给你收尸了。”
这可是她登基之后第一个敕封爵位的官员,别管是不是为了拉拢荆州军,总之从名义上来说就是这麽回事,要是在洛阳之战中便以身殉国,说出去总有些不太吉利。
按照医官的说法,桓玄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摔断了两根肋骨,还中了一箭,但凡那箭射偏一些,他就可以去找他爹桓温聊天了。
桓玄面色依然惨淡,强打着精神回道:“臣不是想说这个,是想说……”
“行了,你还是先回去养伤吧。”王神爱开口打断了桓玄的话。
她猜到桓玄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说,她在后方压阵,带着大军行进,和檀凭之这一路援军抵达洛阳的时间不应该只相差一夜,确实是快了,还快了不少。
但这问题问出来,她要不要面子的?
难不成让她说,理智告诉她,应该要徐徐前进,作为主心骨稳住中军,先前她也是这样做的。
但当越过伊阙关的时候,一种无名的怒火和冲动就这样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做出了全军加速行进的指令。
天幕之下,人人都有求生之举,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凭什么这份重压,又要落到本就饱经苦难的洛阳百姓身上呢?
既然有人非要用侵吞洛阳来向天幕、向世人证明,这个乱世该当结束在他的手里,那也别怪她怀着一腔激烈的情绪,势必要给这些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她先前行到洛水前的时候,还有片刻的惶恐,担心自己会不会不敢看到那些洛阳百姓的目光。
但在真正见到的时候,她又意识到,从建康到洛阳,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心存敬畏之心,也恰恰代表,她这个“应”字的国号没有取错。
桓玄似有所感,朝着她俯首行礼:“臣还没到彻底休息下来养伤的时候,洛阳战况还需向陛下秉明。”
这一次,王神爱没调侃他了,也没劝阻他的想法:“好!王师既至,绝不叫洛阳百姓空等失望,但在此地重建秩序之前,还要再做一件事——”
洛阳城前,王神爱掷地有声:“想要闯入洛阳的,都要他们有来无回,打出我大应的气势来!”
……
这“有来无回”的其中一个最好证明,就已经送到了崔浩的面前。
因他到底只是个文士,被人提前一步护送北逃,崔浩并未遭到公孙兰所遇的劫杀,但就算如此,他脸上已再看不到一点当日面见姚兴时候的从容。
不仅如此,有一道几乎见骨的伤痕穿过了他的右脸,让他的一只眼睛看着前方已有些重影,正是从战场中撤离时所挨的重击。
但对此刻的他来说,自己的伤势显然是最无暇顾及的东西。
公孙兰的遗体在前,周遭一圈魏军都已将目光投向了他,急需他做出一个决定。
于将军死了,公孙将军死了,此刻军中地位最高的正是临时被加官的崔浩。
若不是此刻局势危急,他们是真的很想说,崔浩这年轻人没到担负重任的地步,也难怪在决策军机的时候比不上对面。
可偏偏他们现在只能听他的。
崔浩怎会看不出他们心中所想,但也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关,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但凡应朝援军能晚来一些,今日的结果都会是洛阳守将被引入陷阱中杀死,洛阳士气大减,宫城被他们攻破。
奈何棋差一招,让援兵先到,所有的结果就都变了!
退出洛阳,甚至是直接越过黄河,回到北岸去,好像是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但别忘了,孟津能被列为洛阳八关之一,可不仅仅是因为它是北面重要渡口,也因为敌军不易泅渡抵达此地!
倘若放弃了这处关隘,退回河东去,先前一番谋划所做出的努力,可就全都白费了。
“报——”
崔浩还没纠结出个结果,便忽有一骑自前方的战场飞奔向他。
那仓皇逃来的士卒语不成声:“应军……应军又增兵了!”
昨夜抵达的援军确如崔浩所说的那样,完全是依靠着杀对了地方,才让人觉得人数不少,到了天明之后就已见了分晓。
可架不住鲜卑士卒损兵折将,完全乱了分寸,就算发现了这个事实,也难以造成什么有效的还击。
现在崔浩统兵整顿,虽做不到如刘裕一般在黄河前结阵以待,总能靠着破釜沉舟的决定稳住阵地。
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打碎了他这条去路。
“增兵了……”
再结合昨夜军中呼喊的口号,他不得不做一个最坏的打算!
“即刻渡河,烧毁岸边剩下的船只,我们撤回河东去!”崔浩匆匆下达了命令。
“崔先生——”
崔浩厉声:“别说了,再不走,就真要全军覆没了。”
拓跋圭能延后登基计划,从平城南下坐镇晋城,等待他们这边的消息,那位永安陛下应当也有魄力,亲自向前线压境。
倘若那句大应陛下已到的口号,不只是为了振奋士气而已,那麽她很有可能已经到了。
不是停留在荆州,而是自己亲自来到了洛阳。
真是如此的话,这一次的增兵,就不是简单的三五千人,而会是一场重兵压境。
他们只能先走为上。
“兵马暂驻河东,将此地的情况全部传讯陛下,由陛下做个抉择!”
崔浩极力克制着自己直冲天灵的沮丧和挫败,坐上了北渡黄河的战船,也立刻手书一封,将此地的败绩向着北方送出,用最快的速度送抵晋城。
说不清是在逃命还是在求助救火,这匹送信的快马跑得格外快。
就像另一头,也有一匹快马,将一份战报送到了姚兴的面前。
在这战报之上写道,虽不知洛阳战况如何,但羌兵已先后拿下了伊阙关与函谷关。
一面可以拦阻应朝向洛阳方向的增兵支持。
一面则可以接应姚兴等人进入洛阳。
姚兴大喜过望:“这位崔先生真是个能人!”
伊阙关能不能守住,于他而言没那麽重要,函谷关在手,便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确实可以如崔浩所说,不必将过多的人力消耗在进攻弘农诸城上,而是可以直接绕过此地继续前进。
因为,他已完全不必担心会被困在关下,遭到从洛阳和弘农两面的夹击!
更妙的是,他的这些部众早已在这半月有余的时间里休整完毕,正等着向东进攻的号令!
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姚兴一把握住了手边的佩剑,意气风发地开口:“传令各部,发兵!”
……
弘农太守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听到下属的奏报,还木楞在了原地须臾,方才忽然反应过来了那话中的意思,匆匆奔上了城头。
他向着城下看去,只见下方沉寂已久的秦国兵马重新有了动作,让他顿时将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可诡异的是,这些再度动起来的人不是朝着他所在的城池袭来,要来攻城的,而是直接向着东面拔营起行,仿佛已全然将他当作了一团空气。
不对……这不对啊!
他正在疑惑之间,忽见一行轻骑行到了城下,举着盾牌朝着城上喝道:“秦王让我等转告陶太守,前方函谷关已易主,待洛阳事毕,再回来取你性命!陶太守若要早些寻死,不妨试试,能否自后方发起攻势。”
“我们走。”
这一行人丢下了一串炸雷便走,根本没给城头反击的机会。
下一刻,多日只吃少许粥饭的陶促更是直接一个腿软,坐倒在了城头。
什么叫函谷关已然易主?
以秦军的表现来看,洛阳被攻破,已成事实。
到了那个时候,还管什么暴力攻城啊,弘农这边大可以徐徐围困,直到他们彻底断绝了米粮,便能兵不血刃地攻破这方顽固阵地。
也等同于是提前宣布了他的死刑。
苍天呐,你为何如此优待秦军啊。
“完了……”他望着那一片向洛阳方向远去的烟尘,满脸悲怆,就连手也哆嗦了起来,“全完了!”
第57章 吐血了
陶促只能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洛阳一丢,就算永安陛下当真有心重现天幕上说的景象,也绝难让人信服。
失去了洛阳这块跳板,弘农郡就彻底被隔绝在了朝廷能救援的作用域之外。
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他险些没能听到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直到模糊地听到了一句话:
“太守,咱们逃吧。”
“逃?能逃哪里去?”陶太守满面苦涩。
守城多时,承担戍防的将士还能多分到些吃食,余下的便真是仅限于活着而已,但也仅限于再坚持半月。
难道他就这样只带着士卒逃走,留下这些城中百姓在此受难吗?
又或者,不管他们会不会在这寒冬天气里因困厄而死,也要在秦军向东撤离后,一并向南越过秦岭去?
真当人人都是铁打的不成!
他有一瞬间,几乎想要直接抓起眼前的佩剑,直接抹向自己的脖子,也好过在姚兴凯旋后,死得更加难看。但偏偏又有一种近乎奢求的希冀,让他并未选择就这样放弃。
“或许……或许还有机会的,是吗?”
姚兴没有在一开始就选择长驱直入,就说明,洛阳那头的情况没那麽简单。这段争取出来的时间里,还能否发生转机呢?
就算总归是要死的,那也得死个明白!
陶促做出了决定:“我们不走,就守在此地!”
……
相比于陶促的视死如归,心情沉重,姚兴就真可以说,冬日风急,也挡不住他的春风得意。
倒是同行的姚绪提醒了一句,让他在动身后不久找回了冷静。
“若按崔浩所说,拓跋圭已在北方称帝,此次攻伐洛阳,必定不希望功劳全在大王身上。我们必须做好还会与魏军交锋的准备。”
姚兴的眼神冷了下来:“你说的没错,崔浩再如何是个人才,那也是拓跋圭手下的人才,不是我的人才。”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比如说——
“或许魏军只会给我们一个函谷关,又或者,当洛阳战事完毕,他们连函谷关都不会给我们留下,要独自占据这个通往南方的枢纽。”
姚兴说话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报。
他格外庆幸,在派遣那一路精兵跟随崔浩行动的时候,在这其中安插了数名直系心腹,也对他们额外给出了一道号令。
若是由他们自己人主导,完成了占领函谷关的大任,在送来弘农的战报中,就带上特殊的军令标记。
这是他没告诉崔浩的东西,而很妙的是,这封信上有!
在他夺取函谷关后,拓跋圭想将他一脚踢开,就没那麽容易了。
在大军向函谷关推进的途中,当先向那头探路的斥候也在随后向他报喜,在函谷关上插着的,确实是秦军的旗帜,他前去叫关,也已得到了“自己人”的答复。
这条明确的喜讯,让姚兴再无一点犹豫,向着函谷关方向大举推进。
却不知,那当先送向弘农的报信,确是出自他的心腹。函谷关也确实一度落在秦军手中。然而仅仅在两日后,函谷关的归属就已发生了转变。
信是真的。
事实却已不若信中所说。
那里现在已经是刘裕的地盘了。
也就在洛阳战况有变,崔浩领兵北逃的同时,王神爱自洛阳下令,调度自荆州方向推进的援兵前往函谷关方向接应。
在姚兴抵达之前,反而是这一批人当先一步与刘裕会合,让大应驻扎在这座要冲的兵力发生了质的飞跃。
而在关上,那些代表秦军身份的旗帜依然没有撤换下来,只等着那一路远来的客人。
“来了!”
他们来了。
刘裕目光冷然地向西望去,忽然见到了远处传回的一个信号,在一瞬间从懒散的休憩状态回到了浑身紧绷。
接应的人手抵达后,他终于能稍稍缓一口气,已完成了快速的休整,让那双藏匿在望楼后头的眼睛锐利如猛禽,闪过了一缕精光。
瑟瑟冬风之中,秦军的前队已抵达了关下。
先行一步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的晋王姚绪。
他领兵在前,缓缓抬头上望,就见关上探出了一张典型的羌人面孔。
在远远瞧见他后,那张脸上顿时冒出了惊喜之色,却还未及说话,便已在一瞬间消失在了城头。
姚绪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但转念又想,这些士卒能到此地,必定经历了连日的恶战,必定连日忧困,军粮不足,见到王师抵达,怎能不觉惊喜呢?
还没等他多想,前方的关卡大门徐徐开启,一名穿着甲胄的小卒匆匆向他所在的方向跑来,熟练地向他禀报了关内的情况。
“洛阳那头的情况呢?”
小卒摇头:“已有多时没有消息传来了。我们自夺取伊阙关后,便与崔先生分开走了。其实我们也觉得有些奇怪,可我们为了夺关已死伤过半,为防函谷关有失,动也不敢动。”
姚绪会意,称赞了一句:“你们做得对。”
反正秦军大军已至,除非拓跋圭即刻就要与他们撕破脸皮,还已提前在洛阳设伏,否则一定是从近距离的关中调兵的秦国更占便宜。待入关后再往洛阳派遣人手探查就是。
他一边策马随同这领路的士卒向函谷关方向前进,一边闲谈似地问道:“我听你的口音,好像有些……”
那士卒尴尬地答道:“您就别拿这事寻我的玩笑了,小人乃是羌氐混血,幼年时是按氐人说话的,现在已努力在学了。”
姚绪笑了笑:“哦,这也怪不得你。”
北方多年混战,羌人曾为氐人效力,现在又自己当家做主,有血统混杂之事,实为人之常情,又怎能觉得是士卒的问题。
顾念洛阳情况,姚绪再未多问,领着前军便行入了关内。
为首的千余人等徐徐前行,因姚绪治军甚严,几乎无人东张西望。
至多就是在途经关下的时候,有几位从未抵达此地的士卒望着这座宏伟而特殊的险关,露出了几声惊叹。
“不必急于现在去看,往后,这不会是困住秦军脚步的关卡。”姚绪一夹马腹,为了让后军尽快赶上,径直加快了速度。
同行的士卒也连忙加快了脚步,随同他一道继续往东而去。
然而就在姚绪行出函谷关这座“小城”数十步,下意识地又回头望去一眼的时候,他竟见到,方才那个为他领路的小卒已回到了城关之上,俯首向这边看来的目光里,哪里还能瞧见任何一点尊敬,只剩下了一片赤裸裸的仇恨。
不好!
姚绪心中的警报顿时拉响了起来。
行军作战多年的本能,让他在第一时间朝着军中喝道:“全军戒备,严防关上!”
在喊出这一句的刹那,他也突然意识到了另外的一处异常。
就算那小卒说,羌兵在攻陷函谷关的时候损失惨重,但这函谷关中,也还是太过安静了!
安静到,比起是军纪严明,唯恐秦王责罚,不如说更像是有人设下了埋伏。
可他现在才发现,显然已经太晚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两声一前一后的城门闭锁之声,忽然从后方传来。
秦军向洛阳方向推进的队伍,顿时被切割成了三段。
姚绪面色骤变,却不得不承认,敌军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
因为就在城门落锁的刹那,在函谷关两道城门之间,已响起了一阵阵箭矢急出的声响,伴随着一方的呼和喊杀与另一方的骇然惨叫。
“救命!”
“姚将军!”
“啊——”
敌袭——毫无疑问的敌袭!
在这仓促之间,姚绪等人无有攻城器械,根本无法轻易突破城关大门,只能眼睁睁地听着恰好行到两道城门之间的士卒被射杀殆尽。
“你们!”
“呜——”一声嘹亮的号角忽然自城头吹响,盖过了姚绪的惊呼,也让他再无暇往后看去。
因为就在这个信号发出的同时,在前方忽然杀出了一行来势汹汹的敌军。
姚绪一声怒骂,却也不敢耽搁,匆匆向自己视线所及的秦军下达了指令。
可是,这又怎麽来得及呢?
崤函道狭窄,秦军的阵仗根本难以铺开,在越过了函谷关后仍是如此,根本不是一个迎敌军队应有的表现,反观对面,却是有若尖矢直刺而来,正杀向了惶惑之中的秦军!
那为首当先的小将手持一杆黑槊,在秦军之中一番扫视,便已将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将他选定为了自己的目标。
马如流星飒沓,槊如黑风怒号,明明骑马挥动重兵的动作仍旧有些生涩,但惊人的杀意与冲劲在这一个照面间,足以弥补她所有的不足。
当黑槊斩落的刹那,姚绪已来不及去躲,更无处可躲!
……
“前头是什么情况!”
姚兴望着前头突如其来的混乱怒喝出声。
自他所在的位置,恰恰因道路曲折,又有山石阻挡,无法看到函谷关下的情况。
他也理所当然地看不到,在那城关落下、城门闭锁的刹那,本该入关跟上前头队伍的士卒是何等的惊讶。
他也更看不到,当弓弩手将箭矢朝着中段的士卒发出进攻的时候,在函谷关当先那方门楼上的弩箭,也已朝着城下毫不设防的士卒发出了淩厉的袭击。
羌兵之中,能立时躲闪的寥寥可数。
更多的,还是在这近距离的乱箭之中倒了下去。
“敌袭——有敌……”
喊话之人捂着咽喉倒了下去。
这句突然中断的惊呼,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已点燃了秦军的恐惧。
但这狭窄的入关之路,却又仿佛在一开始就从后方断绝了他们的生路。
惊惶的羌兵来不及彼此顾及,只一味地后退,当场就有数十人被拉拽倒地,又被前方匆忙退回的士卒踩踏了过去。
偏偏箭雨仍未结束,在射程之内的秦军立刻遭到了第二轮照拂,也很快又有数十人倒了下去。
甲胄严密的还能勉强保全性命,匆匆一个打滚爬起向后奔去,宣告着这个可怕的事实。
“快去告知大王,函谷关守军反了!”
不对,什么守军反了,应该说——
“大王——”
“函谷关是个陷阱!”
那不是一道能让他们随意通行的门户,而是一个向着他们发出重击的险关!
“慌什么,不许乱!”姚兴眉眼沉沉,厉声喝止。
秦王发令,麾下的将领各自管束,方才让这波浪一般传递的骚乱,终止在了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
可前方的军情早已在此地随着长队传递到了此地,又哪里只是几句约束就能截断的。
函谷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还向他们发出了进攻。
姚兴听着前方的奏报,眼皮狂跳不止。
前方行到函谷关下的士卒,遭到了猝不及防的致命打击,那麽已经越过函谷关的那些呢?
关门打狗,关门打狗,他们秦军正是这挨打的狗!
不对,还有一件事……
姚兴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
他一勒缰绳,朝前喝道:“晋王在何处!”
领兵在前,先一步往函谷关方向行去的晋王,他在哪里!
但他的这句厉声问询,得到的不是一句有用的答案,而是另外的一种回应。
在箭矢逼退秦军,清空了函谷关前一百余步山道的下一刻,一支精甲覆盖的凶悍队伍忽然自关内杀出,正杀向了掉头向姚兴会合的秦军。
“杀——”
“杀!杀!杀!”
“啊!”
饶是秦军行军途中始终做好了发生交战的准备,在这一波强过一波的攻势面前,也根本无法拿出什么有效的还击。
姚兴几乎是被簇拥裹挟着往后退去。
“大王当心,姚将军让我前来传讯,他预备先往后方道路稍宽处结成防守阵势,再来向前接应。”
“好……”姚兴连忙点头。“正该如此!”
这个“姚将军”说的当然不是姚绪,而是同样备受姚兴器重的大将姚硕德,此刻也在军中。
他这宕机立断的决定很快奏效了,也让姚兴免于被前方败退的自己人挤倒落马,而是顺利地退到了屏障之后,站稳了脚跟。
“前头怎麽就打成了这样!”姚兴低声暗骂,“你们……”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
他看到,前方的厮杀,以快到匪夷所思的速度推进到了他的面前。
也正是在此时,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对手,和那函谷关中的精锐彼此打了个照面。
一个正值壮年的将领一路砍杀秦军到临近射程的位置,便如多长了一双眼睛一般,带领着队伍停在了那头。
两军对垒。
哪怕还间隔着一段距离,姚兴仍能看出,对方能将这场仗打成这样,又怎会只是因为占据了先手,更是因为本就不凡!
与此同时,一个背负黑槊的小将匆匆自后方赶上,将什么东西递到了他的手中。
这将领当即高声朝着乱作一团的秦军扬声笑道:“我乃永安陛下将领刘裕,这位,是陛下亲选将领刘义明,奉陛下之命,给秦王送一份回礼!”
峡谷之间回音轰鸣,传来了随后的声音。
“来而不往非礼也,希望这份礼物,能让秦王满意!”
……
他们走了。
在制造了一众死伤混乱后,抢在姚兴意图发起反击之前,便已灵活地向后撤去,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相信很快,他们就会退回到函谷关中,也让这座险关变成他们的屏障,拦住秦军东进的脚步。
……
随着敌军的从容退去,秦军之中也终于有人在姚兴的吩咐下向前,将那份礼物取了回来。
可当礼物送到姚兴面前的刹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在一瞬间弥漫了他的喉咙。
他明明试图保持冷静,却还是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大王!”
姚兴面色惨白,死死地盯着这份“厚礼”!
那是一颗头颅,还是一颗……
对于姚兴来说分外眼熟的头颅。
他父亲姚苌的幼弟,他倚重万分的叔叔,晋王姚绪的头颅!
天旋地转的晕厥之中,姚兴意识朦胧地想起了天幕之前说的话。
它说什么来着,说——
【晋王姚绪被俘,对面没当场杀人,但也懒得跟他谈什么交换战俘的条件,直接让人和他说,我们把人送到建康去啦!】
【……这句函谷关上的高声呼和,直接让他一口血喷了出来,被士卒护送回了长安。】
天幕之言似乎仍在耳边,但同样是被拦截在洛阳之外,为何会先一步断送了姚绪的性命!
姚兴不明白啊,他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第58章 “鬼兵突击”
明明这一次,他并非意气用事,甚至与北方的魏国发起了结盟,一致向永安进攻,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遭到了挑衅,又被一个彼时尚且无名的将领击败更惨,还是抱着势在必得的 心态发兵,却被阻拦在一步之遥更惨呢?
好像不用多说了。
“大王!”
一张张焦急的脸围了上来。
姚兴素来沉稳。就连姚苌突然病逝,秦国大业尽数压在他的身上,都未能将他打倒,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呕血,已然是一出天大的祸事。
在姚绪突然被杀的噩耗面前,姚兴更不能倒下!
“……我无事!”姚兴强撑着聚拢了精神,一把抓握住了姚硕德的手,重新站稳了身子。
只是当目光再度对向姚绪的头颅之时,他的脑袋里依然像是有一把钝刀正在反复切割。
可他又绝不想要就这麽倒下去,被人“护送”回关中长安。
“传令下去,全军就地扎营,各方严守!”
在未弄清楚状况之前,他不能退,也不能平白成全了永安的名声。
这句不退的号令很快经由传讯的兵卒通报了全营,在羌人好战的氛围之下,先前关下的混乱已被重新压了下去。
“皇叔……”
“臣在。”
“去办两件事。”姚兴低声说道,“派遣斥候,探查洛阳情况,我更要知道,崔浩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精神恍惚,却也没听错,方才那名为刘义明的小将喊出的一句话,叫什么“礼尚往来”!
必定是洛阳先出现了什么情况,才会有这样的一句。
倘若永安那边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他也总归能让军中上下得到几分安慰。更重要的还是确定他这头下一步的行动,不能白白挨打却什么也不做。
“也让人往河东去,我要知道拓跋圭那头的情况。”
“是。”
姚兴接过了一旁的绢帕,擦过了唇边的血痕,又平复了一阵呼吸,这才重新开口,“崇弟。”
“阿兄。”秦国大司马姚崇俯身在了姚兴的身边。
“你去做另一件事。”
他眼中闪过了一道冷光,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段话。
……
巡夜的士卒朝着中军营帐又看了眼。
自姚兴下令扎营之后,那头已有一阵子没有动静了,只有医官被急召入内,对陛下蓦然咳血的身体细心诊治。
可也说不好这种安静是不是也算有利。起码他们不必因刚来就走,引得军心大乱,更不必顶着各种猜疑,直接朝着函谷关方向再度进攻。
“喂,你怎麽看那个永安……”身旁一并巡夜的士卒忽然推了推他,问道。
先前那人一骇,不知道这人怎麽有胆子,问出这麽一句话来。
他险些要以为,这是对方被函谷关前的那一出给吓破了胆子,准备听从天幕所说,投奔到应朝永安那边去,但又忽然想到,对方是大司马的亲卫,在众多士卒中的待遇分属第一流,怎麽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士卒讷讷回道:“还能怎麽看,反正是要打的。”
最多就是感慨一句,对面真有神机妙算之能,竟然把大将刘裕早早地安排到了函谷关来,让他们撞上了一块铁板,真是越想越要叹气。
或许先前大王就不该相信那位魏国使者的话,宁可多遭一些损失,也要尽快向洛阳进发,反而不会像此刻一般被动。
“当然要打!”那问话的士卒语气激动,又仿佛意识到了正当巡夜之中,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重新压低了声音,“你想想晋王的下场。”
“若按天幕所说,他本该被刘裕俘虏,送到永安的身边,还参与了什么曲水流觞宴,现在却被当场格杀在函谷关中,分明是要告诉我们,他们对秦人的态度哪会因为天幕中说的就有改变,不如尽快纠正这个错误。”
“啊……”
“你别那麽惊讶,以我看,倘若咱们战败,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为秦王而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士卒信誓旦旦,“秦王都没退,咱们怕什么呢!”
“你这话,说的有些在理。”
虽然对敌军的恐惧仍未因白日的那一出而彻底消退,但姚绪之死,经由这些话术的引导,确实变成了胡汉对立的基调,让军中原本还在流传的一些闲言碎语,也暂时被生死危机所取代。
这个“定论”,经由两日的发酵,很快变成了一种并不放到台面上来的共识。
姚兴听着姚崇向他的奏报,一口闷下了汤药,总算觉得胸口的火灼感淡下去了不少,也终于能暂且躺下安寝。
先前他又赶了一天的路,让伤势险些恶化下去,直到现在才有了休息养伤的机会。
可很遗憾的是,这显然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秦王的使者与哨探正在月色里赶路。
另外还有一行人,也在快速地前进。
为了避免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得太远,这一路兵马早早地便用羊皮布帛之物包裹起了马蹄,直到抵达秦军驻扎的渑池一带。
说来也是好笑,从函谷关后撤最近的地方,正在新安。
但出于对天幕的敬畏,以免重蹈新安惨败,姚兴一边坚决了不会退兵的底线,一边还是往渑池方向撤离了一段距离。
怎麽说呢……
当那一队突如其来的精兵杀向大营的时候,渑池与新安并无什么区别。
姚兴几乎是被人直接从被褥中抓出来的。
一阵晕眩的虚弱之中,他甚至没能分清,到底是谁给他披上了外衣,将他扶上了战车,直到周围的一面面盾牌砸在地上,伴随着发出的数道巨响,变成了一道坚固的防守,这才彻底将他弄醒了过来。
当他抬眼向着战车之外看去的时候,看到的也已是一副火光中的混乱场面。
他一把抓过了最近的士卒:“怎麽回事,不是说让你们严防吗?”
士卒满脸慌张:“是……是严防了啊!可敌军不是从东面来的,是从西边过来的。”
是从对他们来说极为安全的关中方向来的!
这又要让他们如何去防,如何能想到去防?
敌军来得太过突然了。
姚兴顿时变色,却不只是因为士卒的答复,也是因为他眼前见到的场面。
渑池不似新安一般,多年前的战场遗骸让此地的夜间还有鬼火粼粼,但在这片被间歇照亮的战场上,姚兴看到的却是一片如同“见鬼了”的场面。
此刻自营地的一头杀入,又行将向另一头杀出的骑兵,分明是秦国的兵马。
秦。
不是他们姚家的那个“秦”,而是被他们篡夺来国号,原本属于苻氏的那个“秦”!
氐人披挂纵马,仰仗着先决之利,向着先遭遇函谷关一败的秦军,就这样举起了屠刀。
若非姚兴下意识地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臂,被手臂上的疼痛提醒着自己,他现在并不在梦中,他险些要以为,这是一支鬼兵浩浩荡荡地闯入了军营。
他眼前所见,也正是他父亲在生前的最后时刻见到的画面。
军队的制式、行动的迅猛,都与他当年随同父亲效力于前秦之时所见,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唯独变的,只是——
是领军之人。
姚兴朝着火光最盛处极力张望,看见姚硕德整顿起来的兵马拦截向了敌军的主力,在突然因交手而减速甚至是停顿的敌军阵营里,他模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虽然这张脸已因十年过去变得比先前沧桑,但轮廓依稀未变,足以让姚兴将她辨认出来。
她并未亲自与姚硕德交手,便已随同那鬼魅一般的部从向远处撤离。
只丢下了一句话:“苻氏后人,向秦王讨还一笔旧债!”
她出声的同时,她的部将也将这个声音带向了更远的地方。
“苻氏后人,向秦王讨还一笔旧债!”
——讨还一笔旧债。
“拦住她!”姚兴一边喝道,一边死死地握住了战车的扶手,面上只剩了彻骨的寒意。
什么旧债?
自然是羌人投奔前秦备受优待,又在前秦的战车垮塌后,终于决定背叛旧主自立门户的旧债。
是他父亲姚苌受封龙骧将军,竟未在自立秦王后抛弃这个称号,依然“不忘旧主”的旧债。
是他姚兴曾为太子苻宏的陪读,却对着继承前秦基业的苻登等人举起屠刀的旧债。
此秦非彼秦,在这片关中土地上,秦人的讨债顺理成章。
可是……
现在已没有了苻坚,没有了那个秦国,也不该有所谓的债务了!
他姚兴能击败苻登,坐稳秦王的位置,更不会像是他的父亲一样,对旧主还有这种扭曲的怀念。
他只是不明白,对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就连姚兴都险些将这一路精锐当作鬼兵突击营地,更何况是军中的老兵。
军营四处的混乱,可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遭到了这样的一场夜袭,也是因为四处都有人下意识跪下的求饶,有因惧怕鬼神索命而发出的惊呼,有被那句讨债说辞吓得魂不守舍的惨叫。
这些声音和刀兵混合在一处,真是说不出的可笑。
“她是从哪里来的?”
有那麽一个瞬间,姚兴将怀疑的目标放在了杨壁的身上。
前秦顺阳公主苻晏的夫君,曾负责看守秦岭要塞,却在苻坚败亡后,选择了投靠姚氏,任凭妻子统领一批亲卫,追随苻宏而去。而他自己,则在姚兴的麾下继续步步高升。
可他转念又打消了这个猜测。姑且不说杨壁近来的表现如何,就说他坐镇的地方,也不足以让苻晏完成这场奇袭。
那麽结果只有一个了。
“又是永安!”
又是她!
天幕提到过,苻晏从前秦公主变成了永安的部将,可没人会料到,不仅刘裕来得如此之快,苻晏的速度也一点都没慢!
夜风吹得她唇色冰白,眉眼凝冰,比起平日里的沉稳持重,更多了一种难挡的尖锐。
她没有被这份胜利冲昏头脑,而是宕机立断地下了命令。
在姚硕德试图令士卒围拢上来之前,她已干脆地带兵从军营的一角杀了出去。
沿途的燃火像是这一行快马留下的焚烧轨迹,愈发让他们像是一支从地狱中爬出来索命讨债的队伍。
更要命的是,先前的多年配合,让氐人士卒对于羌人的习惯太过了解了!
再加上苻晏这场观望之后颇有预谋的袭营,让他们像是连风也难以捕捉到。
哪怕他们都还没有亲自讨债到姚兴的面前,留在这里的遍地死伤,已足够证明这一出的威力。
“……”
“……他们走了吗?”秦军握着手中的兵器,茫然地彼此对望。
得到的仍是一句并不肯定的答案。“应该是走了吧。”
应该是这样。
可当军中的秩序刚刚恢复少许,就在接近天明的时候,一直藏匿在另一个方向的一路骑兵突然再次招摇着旗幡冲破了军营一角。
他们并未深入军营之中,仅仅在这边缘的位置打了一通,就已抽身而退,向着远处撤离。
当姚硕德带兵抵达的时候,敌军早已向着先前撤离的那一路方向追去,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东西。
……
姚兴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了又一阵上涌的血气。
摆在他眼前的,是一尊草草捏起的雕像,但不知是不是因制作雕像之人手艺高超,还能依稀看出这雕像的特征。
头大身长,容颜瑰伟,身着龙袍,神态宁和,不是那位已故的大秦天王苻坚,又是谁!
“她什么意思?”姚兴觉得自己倘若在这份“礼物”面前还能保持平静,那也未免太有本事了。
姚硕德:“……”
讨债的人,要有讨债的由头,把苻坚的塑像丢到军中,好像也很合理。
但对姚兴来说,这就是又一份扎心的礼物,更是让军营之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直到一匹快马奔入营中,带着一份战事急报,打破了这份安静。
“报——焦城有变!”
姚兴霍然起身,就听这信使说道,先前一度被他们围困的弘农郡焦城,已变成了一座空城。
就在他们向函谷关进发,就在他们因战败而被迫扎营的时候,有人将城中的陶促太守和其余人等统统接走了!
第59章 人定胜天
“你说什么?”
“焦城已空,城中之人都已撤走了。”
秦军出兵华山之时,弘农地界上愿意听从“朝廷”调令的,都已前往了焦城,守卫这道洛阳之前的落后防线。
姚兴意在震慑世人,给南方朝廷一个血的教训,一旦自前线撤回,绝不会放过他们。
可现在,人已没了,就仿佛一个蓄力已久的重击打了个空。
不,不仅是打空而已。
姚兴摆了摆手,示意士卒赶紧把面前那尊塑像拖走,砸了也好,找个地方埋了也罢,反正别让他看到这东西了。
他又不是他爹,还需要在落败之后向大秦天王祈愿,希望能够得到庇护。
姚硕德刚要跪下,就被姚兴拦在了当场:“你别请罪了,这次的事怪不了你,要怪就怪——”
“战局瞬息万变,我不该相信所谓的省力计划,更不应该小看了永安!”
一个能顶着世家的压力,用这样的身份上台的人,当然不会被敌军的联手吓退,更不会放弃主动出击。
她只会更快,而不会被天幕拖慢脚步。
是他的错。不仅错信了崔浩,错信了自己,也看错了永安。
“其实……”姚硕德思量片刻,说道,“这群向南撤离的弘农百姓走不了太快,咱们若是单独派遣出一路追兵,是来得及追上的。”
人数多了,还不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就很难隐藏住行进的轨迹,姚硕德给出的也是一句中肯的判断。
但姚兴只是垂着眼睛,冷笑了一声:“有意义吗?去听听军中说的什么!”
他接过秦国大任也没几年,军中多的是人记得那出鬼兵突击,还被天幕和苻晏各自提醒了一次。
他去追击这逃亡的陶促等人有什么意思?
别人只会觉得,他是如他父亲当年一般,陷入了与另一路“秦军”彼此消耗的魔障之中。
在这样一个天下相争,时不我待的关键时候,这种消耗只会显得主次不分。
他不能犯天幕上说过的错。
他也不敢断定,苻晏统兵来袭,带来的还都是旧日部从,能不能凭借着对关中的了解,在追击中完成一通反打。
那就只会让他的声望再遭到一次重创。
他不能!
姚兴咽下了喉咙里的血沫:“等!等那两路查探消息的人回来,是进是退即刻决断。”
但或许,就算不等来那份情报,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倘若苻晏能在永安的支持下发动偏师进攻,应朝的兵力将会比他估量的充裕太多。
洛阳,应该已经在永安手中了。他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
“永安陛下真已亲自到洛阳了?”
“你现在再重新确认,是不是有点太迟了。”苻晏颇为无奈地回道。
面前的这位陶太守真瘦弱啊,瘦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昨夜他藏匿于山中,远远看着秦军大营的起火与动乱,直像是要将那一团团的烈火都给倒映在眼中。
也正是这一场对秦军的还击,给他本已飘忽的脚步,注入了扎根在地的力量。
他颤抖着嘴唇:“我就是问问,再问问。”
其实他若不信这一句的话,大可不必在听到援兵报信后,就已跟随撤离。确实也只是再确认一次而已。
苻晏没在意他失态的表现,只道:“别问了,赶紧让你的人把粮食分发下去。先前你说我们要和姚兴交手,拒绝的理由还算充裕,现在仗已打完,别在这里逞强,反而拖慢了行程。”
“你们……”
苻晏沉声答道:“我也很想领着这些人不管不顾地杀到姚兴的面前,但他军队虽败,人心却没散,不会给我机会直接砍下他的脑袋。出兵袭扰还成,打穿敌营一定做不到。”
她若真如此托大,与自取灭亡有何不同。
“这场交锋到此为止,我也不算全无收获。”
她说话间,朝着同行的士卒看了一眼,原本冷硬的神色缓缓融化,流露出了一抹春水破冰的笑意。
她收获的东西,不仅仅是对自己实力的证明。
当年他们被迫自关中逃难而走,渡过黄河寄人篱下,已没想过还有回来的可能,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重新上战场。
这种缓缓走向死亡的沉。沦,是最可怕的东西。但在昨夜的那一场厮杀中,曾经丢弃的信心又已被找了回来。
不过这一次,他们不仅仅是苻氏后人,是前秦旧部,也是永安陛下最为虔诚的拥戴者!
她转向了陶促:“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陛下此次驰援洛阳已是个艰难的决定,兵力最多稳固在函谷关,我接下来的任务,是将你们送至豫州或是荆州。”
“不,”陶促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当然理解这个决定,但我想,倘若陛下能守住洛阳的话,我们会更愿意留在那里。”
直到——能够重回弘农!
“那就劳烦陶太守亲自去与陛下说了。等诸位用过饭食后,我等即刻出发!”
“好……好!”陶促这一次,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安心的饥饿。
再看那些席地而坐的身影,他努力抬头看了看天,这才憋回了眼眶里的热意。
他没做错这个等待的决定。
可同样是等待,拓跋圭就显然没收到他期望的好消息。
那只因发力而紧绷的手指一点点地收紧,直到一声遽然发出的碎裂之声,从他的指尖发了出来。正是他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在这张因眉眼深刻而愈显阴鸷的脸上,蛰伏的怒火几乎要跳动着窜出皮囊,却还是强行压抑了下来,盯着眼前撤回的崔浩开了口:“将你从邺城出发后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和我说一次。”
他要听到的,不是公孙兰和于栗磾被杀这样简单的答案,是从崔浩动身起行之后的全部!
其中的一些,他大略能从崔浩送往北面的战报中获知一二,让他先前有继续向南推进的想法。但想到他先前已派出了援兵,最终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可就是这一等,等出了这样天大的损失!
魏国根基不深,他崛起于草原,有先辈留下的福泽,但归根到底,能成为魏王还是依靠着自己的打拼,和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所以,别管这折损的将领是不是稍显年轻,对他来说都是股肱之将。
为什么有这样的两个人,再加上崔浩在旁辅佐,竟然连等待援军都做不到呢!
他不想听到所谓的永安一来,四方避让,他要听到真正的原因。
崔浩能感觉到,当拓跋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营帐中的数道目光都以近乎看死人的方式看着他。倘若目光能够杀人的话,他现在早就已经躺在了地下。
但他既然没被当即处死,便已知道陛下的态度了。
他完全没去看一旁忧心忡忡的父亲是何种神色,只朝着拓跋圭答道:“是。”
他当即说起了自己第一次途经洛阳时的见闻,说起了他在弘农见到的姚兴,说起了他在伊阙关外杀死的汉人将领,说起了夺取伊阙关的不易,说起了那一路在他抵达洛阳前的援军,说起了洛水之前的那场惨败,以及随后的会合、等待以及再度失败。
拓跋圭的神情越听越是凝重。
在崔浩的话中,真正让他在意的其实只有三点。
永安从建康转道洛阳的速度非常之快,代表这位年纪不到他一半的应朝皇帝真是个天生的皇帝,能在登基的短短一两个月内抓稳军权,压住朝堂上的异议,也绝不会惧怕挑战,选择亲临前线。
按说有这样脾性的人,在先前做太子妃的时候不该籍籍无名才对。就算不因才华扬名,也该有贾南风的征兆。
但没有!
她仿佛是因天幕的出现才横空出世,也一次次打破了世人的认知。
其二,刘裕等永安麾下将领的实力,比起天幕所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为麻烦的是,一方面因天幕所说的“善终”结局,他们对永安的忠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置立起来,另一方面,永安似乎对他们也足够放心,才有了这样的各显神通。
其三,也是拓跋圭最觉棘手的一点。
在天幕出现之前,从来没人觉得,洛阳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样一群早已被各方放弃的人,在一朝反击之时,竟能军民上下扎手到这个地步!
这到底该说,是天幕给了他们近乎神迹的力量,还是该说,他们只是一直以来都被小看了!
倘若有这样改变的,并不只是洛阳一地的百姓而已,还有那些曾经偏安于江南的南方庶民,他的希望又在何处呢?
诚然,天下作物之中的大多数,都要更适合于生长在黄河流域,植物更喜黑土,更能繁衍壮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让北方人口远远多于南方。就算曾有永嘉南渡,真正能够有条件活着来到南方的还是少数。
从物质地理条件上来看,优势依然在拓跋圭这头。但洛阳易主啊……
这一遭过后,原本住在交战缓冲区的那些人,会自发地向哪个方向移动呢?
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营帐中传来了一声粗蛮的声音:“什么瞻前顾后的,要我说,从此地发兵洛阳,正能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最好能将那永安给直接俘虏,让她知道,这前线不是能随便前来的地方——”
“闭嘴!”拓跋圭冷冷地瞪了说话的将领一眼,“你是力能扛鼎还是撒豆成兵?敢说出这样的大话来。”
若真要继续进攻洛阳,怎麽说也要从后方继续增兵。
但问题来了,以永安的决断和统战能力,他们在增兵的时候,那头又会不会有兵力填补进洛阳防线呢?
刚刚击败慕容氏的魏国能经得起目前的损失,却经不起将兵力无休止地投入到洛阳战场,还只是徒然消耗。
一旦真成了这样的情况,从北方草原到平城的这段后备根基,就有断绝的危险。
拓跋圭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要听听,在你有这番经历后,仍然觉得我比永安更有优势的地方。我相信,你不会为了保命,就一通乱说。”
他看得到,崔浩原本也只是因家学渊源,比起一般的年轻人更有眼力,更显早熟,但现在,面上的伤势破坏了他原本儒雅的皮相,也仿佛是让他极速成长了起来。
更让拓跋圭欣喜的是,崔浩虽一度失态,对着士卒说出了全军覆没这样的丧气话,但在他那双乌沉的眼睛里,积蓄的不是一滩死水,而是崭新的斗志。
他抬头朝着拓跋圭问道:“您已放弃争夺洛阳了是吗?”
拓跋圭点头:“我有意亲自往前线一观,但一定不会贸然发兵,我也不会因为这次的失败,就取消称帝的计划。”
崔浩俯首而拜:“那麽以臣看来,陛下起码有三点胜过她。”
“陛下所统势力,以鲜卑大部为内核,其余各方拱卫在外,但因早年间大秦天王旧事,能被重新聚集起来的部落将不会那麽容易四分五裂。南方呢?”
“南方山越横行,宗教林立,士族豪强大族暂时蛰伏,不愿为一个女人所统辖的不知多少。民族领袖、士族首领、前朝宗室、亡国宗室以及新兴将领,都有自身所求,不是那样好平衡的。”
“她比天幕走快了十年,恰恰让这各方都少了弥合的过程,随时都有可能走上苻坚的老路。”
拓跋圭的脸上不见喜色:“战功在手,武力威慑之下,起码一两年内,不会那麽容易高楼崩塌的。若是她能在这个时间内攻上北方,我们根本看不到她毁灭的一天。”
“所以,这只是其一。”崔浩答道。
他停顿了片刻,重新开了口:“其二,有一批人,被天幕告知备受永安冷遇,甚至是打压,反而是下品寒士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这听起来是在以少换多,但实际呢?”
“这一批用于置换上层的人才,起码需要十年八年的时间,才能真正培养起来,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他们也没有了成长的时间,甚至他们的竞争对手还会被逼迫往别处。”
“短期内的血液一新,在战事平息后必然会带来更多的问题。永安也无法保证,这些人不会像是天幕提到的檀韶一样,只知站队,却无真正的本事。”
拓跋圭对这一点不置可否。
但想到他目前确实还需要以崔宏崔浩为代表的北方士族,还是点了点头。“第三呢?”
崔浩答道:“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南方地域上,仍然茹毛饮血的地方并不少见,但为了与前线抗争,洛阳必然备受优待。一面是建康,一面是洛阳,就如左右手各自托举,迟早要失衡的。”
拓跋圭凝眸:“但这好像并不仅仅是永安所面对的情况,除非我也如姚兴一般,选择只据有一个关中。”
崔浩答道:“不,不一样。您还有一位继承人可用,还有宗室可用,永安却已经为了民心,将家族弃如敝屣了。”
自断一臂,能否断肢重生呢?天幕上的永安做到了,天幕之下,在各方虎视眈眈的目光里,却一切都未定呢。
拓跋圭向着裨将招了招手:“备驾,起行洛阳。”
“报——”
他停下了动作,示意外头报信的士卒先行入帐通报,就听到了另一个令人愕然的消息。
“应军自孟津渡河,有一队人马抵达了河东地界。”
拓跋圭皱起了眉头:“越界河东?她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洛阳能胜,是因天时地利,但若真到了河东,局势就大不相同了。
“不……不是进攻,我们远远看去,他们好像在——”
……
手持长弓的姑娘亦步亦趋地跟着前头的那道身影,大气也不敢出,听着前头冒险来到河东地界的陛下指挥着工匠,将一块巨石落在了这里,又让麾下同行的文官按照她所说,预备将一行行字刻在石上。
那一行行字,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名。
有她认识甚至是熟悉的,也有她不认识的。
但每一个人,都曾在先前拱卫洛阳的战争中,与她并肩作战。
做完了这一切,王神爱这才回头,颇为好笑地看着后方这姑娘颇有意思的表情,“你好像有话想问。”
“我不明白,”她舔了舔下唇,憋住了自己的紧张情绪,问道,“陛下已将阵亡士卒安葬,为何不将这块石头作为墓碑放在那里呢?”
好像那里,才是它更应该安放的位置。
偏偏陛下给出了另外的一个答案。
王神爱望着她的眼睛,认真答道:“我当然可以这样做,可我更希望,它能发挥另外的一个意义。”
“我要让北方的那些人知道,挡住他们脚步的,从来不是所谓的天命,不是天幕带来的神赐之力,而是人民的力量。”
她回首望着远处的滔滔河水,神情有一瞬变得悠远:“我很喜欢一个词,一个在皇权之下本不应该被提到的词。”
“它叫,人定胜天。”
第60章 一射之地
朔风北来,愈加刺骨。
黄河水畔也更显肃杀,正是一番百草摧折的景象。
王神爱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四个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字。
“人定胜天……”
“对,人定胜天。”王神爱答道,“战事上往往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将天时排在首位,天地人三才之中,也是天字在前,但我始终觉得,人定要比天命更为重要。”
“人,才是做事的主体,就像天幕之下人心各异,而非随波逐流,这就是人定。”
“但是,不是说皇帝就是天子吗?”年轻的姑娘发问。
洛阳的百姓已很久没有提到过皇权,但百姓接受统治的数百年间,已经形成了一个近乎顽固的认知,那就是皇帝和百姓是不一样的。他秉承天命而生,有上天的运道庇护,所以有的能起于微末,有的能得到天时相助,这就是天道之子。
就像眼前的这位陛下,也能得到天幕这种形式的支持,为她提供越权自立的机会,为她铺平一部分的前路,这就是她们这些人完全无法想象的东西。
可她在此刻,竟然并不是在洛阳强化自己天命所钟的形象,而是说出了一句“人定胜天”。
“倘若我此刻坐守建康,洛阳就能被天幕包裹,御敌于外吗?难道会有流星从天而降,将那姚兴拓跋圭砸死,宣告天命归属吗?”王神爱莞尔,问出了一个让人也忍俊不禁的问题。
“……应该不能吧?”她们这些洛阳百姓选择向敌军反击的时候,可没敢做这麽大的梦。
“倘若我不动手弑君,亲自覆灭晋朝,不手握军权,让无人敢动,难道司马氏就会自己将头颅奉上,让我改朝换代吗?”
她又摇了摇头。也不会。
王神爱叹了口气:“姚兴、拓跋圭会发兵洛阳,蜀中谯纵自立,建康世家仍不安分,这就是争权夺利之心,它不是所谓天命能够强行扭转的东西。有权有势的人是这样,天下百姓更是这样,人若没了主动争取的心,又怎麽能叫做人呢?”
“你看,天幕向你们告知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但真正决定了你们行动的,仍然是发生在此地的变化。”
这年轻的姑娘怔怔地听着,见眼前这位更为年轻的君主伸手抚过了那张碑铭的设计图,指尖从一个名字上掠过。
“有些时候,在大势面前,人力真的是很渺小的东西,就算是出自权贵之家,也有可能在意外面前失去生命。明天与意外到底哪一个先来,其实谁也不知道。”
“您是说——桓将军?”
“是他,也不是他。”王神爱道,“你就当,我是在说一个普遍的情况好了。”
在这块碑铭之上,让雕刻的工匠和洛阳百姓都有些意外的是,桓谦的名字并没有被放在最前头,而是依照姓氏笔画 ,被放在了遵照排序应该位列的地方。
他既是这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又好像并不是。
他是拦截敌军的铁壁里的一员,为洛阳得以保全做出了至关重要的贡献。
王神爱也已说了下去:“但在大势向人碾压而来的时候,人能做出的改变又何其可观呢?洛阳的每一个反抗举动都是有意义的,因为只有人会想到,要将手中一切可用的东西都派上用场,改变当下的情况。”
“若没有桓谦增兵驻守八关,若没有弘农方向仍有人在据守城关,无论是姚兴还是拓跋圭都早已入主洛阳。要不是你们用自己的办法让公孙兰损兵折将,他也不会被迫据守邙山,让刘将军有支持函谷关的机会。”
“在尘埃落定之前,好像洛阳已被天命抛弃,天幕的宣称反而加快了此地的遭灾,但你们没认命,这就是人定胜天。”
“所以我或许并不喜欢庶民黔首这样的名号,更喜欢一个词,叫做人民。民首先都是一个个人,有自己想法的人,随后才是什么人的部将,什么地方的一员。”
“我不会怪责你们将邙山墓葬用于戍防,也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前朝的宗室,映射朝来说该当踩在脚下,而是因为,他们与你们没什么不同。”
她面前的姑娘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
“人”吗……
那头的工匠已完成了书丹的步骤,一个个人名用浸润了朱砂染料的笔细致地写在这块人民纪念碑上,像是一行行的鲜血。
现在正有工匠拿起雕刻的工具,将它遵照着笔画雕凿。
扑簌簌的石粉随着工具的推敲起落而被震开,经风一吹,便飞扬在了空中,留下石碑上出现的一个个字样。
竟让人无端觉得,这河边长风吹起的,何止是石碑上的石屑,也是洛阳百姓心上的尘土。
她有些想要张口发问,若是陛下将这句话对外说出,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人定胜天的道理,对于皇权来说,是不是一种根本性的破坏。会不会让一部分人觉得,这皇帝也不是非她不可,反而会给她带来额外的麻烦。
但有一个答案又已在顷刻间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若是王神爱在意这个的话,就不会选择将洛阳守卫战的战功分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不会有天幕之上,她一手操纵着天师道起义军,变成一把扎向权贵的利刃,更不会有那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
那些人可是居于海岛,被她传授了预备造反的技巧啊……又怎麽知道,不会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来造她的反呢?
不,不必在意这些的。
就算陛下这样说了,她此刻也依然没觉得,陛下身上的光环有半分削减,反而更觉得,她们先前的抗争应战,简直是最为正确的决定。
因为她们等来的,是一个将她们视为“人”的领袖。
“你说我这算不算在偷懒?”王神爱忽然促狭一笑。
“……啊?”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何陛下会说出这一句来。
“不是吗?”王神爱道,“人定胜天,也就是说,哪怕洛阳已不复早年间的都城景象,变成了一片废墟,依靠着群众的人力也能把它重建起来。虽然从关中到河南一带都是旱蝗高发地带,这几年间的收成堪忧,依靠人力也能重新开凿水渠,引河灌溉,将土地重新翻整起来。这片已成荒土不见绿植的邙山,也能重新遍布树木。”
“……啊。”
这好难啊,听起来都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挺好用的口号,是不是?”王神爱问道。
“陛下不必这样自谦。”她先前的语塞很快被吞咽了回去,将话说出了口,“先前我们守洛阳的时候,也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最终的结果又证明,当有信念的时候,不可也会变成可行。重建洛阳听来艰难,但是现在已不必怀疑能不能等到王师支持,声音能不能传入您的耳中,好像又没有那麽难了。”
她越说越是目光炯炯,也并未发现,她此刻的目光像极了一个时候,正是她先前弯弓搭箭,射死公孙兰的那一刻!
这份信念,也已作为洛阳百姓的代表,呈现在了王神爱的面前。
她脸上用于缓和神色的笑容已稍稍收敛了几分,眉眼间只剩了作为把持大局之人的端正,“要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要让洛阳重回繁华,依然道阻且长,要让天下重归一统,让各方安定,不是夺回洛阳扭转局面就够了的。就算如此,你们也愿意与我同行?”
工匠有节奏的雕刻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心口。
一个声音也吐字清晰地从面前这位守卫洛阳的功臣口中发出,“我想为陛下的这句话,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洛阳百姓多不识字,生下的孩子在这战乱之中不易存活,便大多只留个序齿,或是起一个贱名好养活。
“我姓陈,原本叫陈三娘,但现在——我想取个名字,叫陈希。”
希望的希。
既是人定胜天,总能看到新的希望。
这不仅仅是她的答案。
当陛下选择舍弃过往的规则,向她们这些“人民”伸出手来的时候,就该当得到更多的声音给出这样的答案。
不过现在当先抵达她面前的,除了陈希的回复,还有一个声音。
“陛下,前线有变——”
一匹快马自北方疾驰而来。
陈希连忙退到了一边,让这位信使在翻身下马后匆匆几步行到了王神爱的面前,快速地禀告道:“拓跋圭已自晋城动身南下。”
王神爱冷声问道:“带了多少兵马?”
“一万有余。”
“你怎麽看?”
陈希讶异地指了指自己,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被王神爱抛给了她。
但有先前的那段对话,她也只是又紧张地将手握起了一下,就已答道:“我不知道晋城在哪个位置,但一万多人……是不是不足以攻城?”
“何止是不足以攻城,在我们夺回孟津之后,他连河都过不来。”
陈希脱口而出:“那他是来做什么的?”
王神爱笑了笑:“可能是来踏青郊游的吧。”
陈希:“……”
眼前这片凛冬景象里,哪里能看到什么好景象。频频战祸,四野之间不见一点绿色,也无踏青可言。
相比于踏青,恐怕更像是来与陛下交锋的。
然而当陛下站在这里的时候,那种敌军将至的压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顶了起来,让她忽然又有了张弓搭箭的跃跃欲试。有了后勤补给,好像不需要一支箭都要打磨那麽长的时候了。
这表情太过直白地呈现在了她的脸上,王神爱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回洛阳一趟,帮我去随军的亲卫队里喊一个人过来,顺便让她带上自己吃饭立功的家夥。”
陈希忙问:“那您呢?”
王神爱抬眼看了看面前:“等这块碑铭立好,我自会后撤的。”
拓跋圭的大军还未进入河东,又不是要在一时半刻之间抵达面前,时间还充裕得紧。
哪有听到拓跋圭南下风声就回去的道理。
于是当拓跋圭的大军穿过太行山道,抵达河东的时候,在黄河以北的驰道要冲,看到的就是一块认真雕刻完工的碑铭。
碑高二丈,宽约一丈,用上好的石料雕凿打磨而成。
在这碑铭之上的一个个名字并非出自名家笔法,也多有些滑稽粗俗之名,更因一地同姓集聚,又有相当一批重复的名字,只能以年岁区分,可当他们被罗列在此的时候,变成了一片整齐的字样,在这一个照面间看到的,就是那字底朱砂未褪的血色,像是仍有一道道身影投身在这战场之中!
“臣这就把它推了!”当即就有急性子的魏国臣子气急。
却被拓跋圭一个眼神阻拦在了当场,“你要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吗?”
在这碑铭的第一行,最为醒目的地方,写着一行字。
【凡此六百四十一人与其余大应人民,阻魏军在此,斩将破敌,其功应表。】
他若上来就让人将它推倒了,算是什么意思?
是要一雪前耻,带着这一批新到的士卒,凭借将这座碑铭给推倒,展示自己大军能顺利攻城的决心吗?
若是真能寻到攻入洛阳的机会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与气急败坏地跳脚有什么区别!
这碑铭之下又没有守城之人的尸体可以掘出来泄愤!
拓跋圭喝止了随行众人,一马当先地向着南方行进,将军队推进到了黄河边上,可就是这一望之间,他的神色忽然沉了下来。
以随行的士卒所见,在这一刻,他面上的神情远比先前看到那座碑铭的时候还要难看太多。
顺着拓跋圭的神色望去,只见大军驻足的河边地上,一支羽箭深深地没入土地,正在拓跋圭勒马止步位置的三丈开外。
而在更为往南的地方,河中一排战船之上,大应军旗招展,拱卫着其中一艘最为特殊的战船。
今日江上无雾,只有一片开阔。
拓跋圭看得到,在船上有一道身披黑氅从容而立的身影,正遥遥面向他的方向看来。
像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一支羽箭忽然自她身边的那道身影手中发出,越过了眼前的涛涛水波,正并列着扎在先前那一支的身旁。
那是一道对于拓跋圭来说更为熟悉的身影,但在这两军对望之间,那个人从身份到气势,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险些让他怀疑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又有没有认错了人。
但显然,认出她来的,何止是拓跋圭而已。
“她是——”
“她是曾经的贺夫人!”
但现在,她是大应陛下的亲卫,也在此刻用宣战的方式向着这头发出了一句警告。
洛阳,是应朝的地盘。
大应陛下在此,请敌军退出一射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