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应字啊,是这浑浊的世道之中,民声无应,自我倾听。】
【大应未来的国号,也是自此而来。】
对上了,全对上了!
天幕之下,大应朝臣望向天幕的眼神,有多少道是如释重负,惊喜万分地亮了起来,便有多少 道是忽然暗沉了下去。
先前王神爱毫不停歇,在弑君篡位后选择不再等待天幕所说,就已议定国号,即刻登基,在一些仍不愿相信王朝更叠的朝臣看来,简直是在自取灭亡。
倘若她今日决定的国号与天幕所说的不同,哪怕先前已被报出了名字,又怎知不会折损威望。话说的好听,实际上能不能真如她想的那样发展,就真不好说了。
她毕竟是一位根基浅薄的帝王!
可今日……今日天幕刚刚重启,便已将这个国号宣读了出来,作为对天幕之下立国定号之人的回应,仿佛是一记重重的巴掌,扇在了这些意图看热闹的人脸上。
比如此刻正在为司马道子“守灵”的谢重,就两眼发直地朝着天幕看去。
他因答卷表现不当而被褫夺官职、送离建康的时候,心中仍有一线微弱的希冀,希望王神爱的激烈冒进会给她带来麻烦,那麽他们这些人也就有了聚集起来反抗的机会。可现在……
“怎麽会这样呢?”他失神地喃喃,像是照镜子一般,从周围的人脸上看到了与自己此刻相同的神色。
全完了……全完了!
有这句天幕上下呼应在,永安本就攥取在手的民心将会更为稳固。
更可怕的是,她那句“朕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原本也只是传入建康百姓的耳中,传到原本隶属于晋朝的领土上,现在因天幕投照,便能越过眼前的长江,越过更远处的黄河,抵达北方的疆土。
人力的声音所不能抵达的距离,就这样被一种超自然的方式拉近了。
那些人相不相信不要紧,起码他们听到了。
就连站在拓跋圭身后的崔浩,都有刹那的恍神。只是想到那位永安大帝对于世家的打压,才渐渐找回了神思镇定下来,唯余黄河之前的一声叹息。
……
【其实,如果永安将这句话早说一些,可能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但对于收到这个问题的刘裕来说,正是合适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这位本该位居深宫的皇后,先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发展当上了太后,而后在京口做出了这一系列脚踏实地的建设大事。】
【那麽这句展望,就是出自一位将“人”放在心口、忧国忧民之人的嘴里。】
【洛阳的百姓还会梦见王师北定中原吗?】
【若不在此时做出回应,会不会等到再想打回去的时候,别人就已再不相信了呢……】
【刘德舆,未来的刘大将军刘裕给出了答案——】
【若您有征伐天下之心,臣愿为您先给北方送去一个答案。】
【姚兴趁着拓跋圭纠缠于北方战事无暇顾及,出兵向西进发,弘农告急,洛阳有变,当皇帝的司马德文与权臣桓玄都没空管那头的情况,或者是懒得去管这鸡肋一般的地方,那就由我们来管!】
【刘穆之看出了永安的野心,刘裕也不例外,而正因这句表态的话,这位至关重要的武将选择了效忠。】
刘裕抓握缰绳的手都险些因此一抖。
天幕的轨迹和现在的发展看似不同,却又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竟让人在这错位而一致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潮澎湃。
但一想到他距离那个往北方打去的刘大将军还有莫大的距离,刘裕当即心神一定,朝着前方指挥道:“动作快一些,别耽误了陛下的要事。”
在他的面前,一众本该身着华服的人因一封突如其来的诏令,被捆缚了起来,被迫向着北方移动。
他们本该因王神爱登基,成为当今皇帝的宗室,却不仅没额外得到富贵,还被强行征调往琅琊戍守于乱战之地。
琅琊王氏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当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正是王敦、王导等人扶持着司马氏登基,也是他们王氏与江东世家交涉,确保了朝廷的利益,于是多年间声名不衰。
“琅琊王氏”的“琅琊”二字,昭示着他们北方士族的尊贵身份,是郡望所在,怎就——
怎就被断章取义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就在方才,还有人在人群中说,陛下行此自断根基之举,等同于开罪天下士族,就算先前已有大半世家因她手握兵权而暂时屈服,现在也势必要对王氏遭遇种种而感同身受,毅然揭竿而起。
却不料这天幕所说的国号竟又为她送上了一份厚礼,昭示着何为天命正统!
那他们此刻就算真掀起了反抗,又真能起到多少效果呢?
在愈发凝聚的民心面前,他们的部从佃户都未必会听他们的……
人群中忽然奔出了个身影,冲到了刘裕的马前,若非他勒马及时,险些能将人直接撞出去。这人也随即被监守的士卒按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抬起了头,顾不得散发的不体面,高声喊道:“敢问刘大将军,陛下可有明言,若我自此不是琅琊王氏之人,愿不称郡望,迁徙荆州,或是广州,可还需要往琅琊戍边!”
刘裕答道:“自是不必。”
他抬了抬下颌,向着一旁的士卒吩咐:“为他松绑。”
给这个愿意做出取舍的聪明人松绑!
陛下的来信中说,她不在乎这些人是暂时愿意舍弃郡望的称谓,暗中仍在蛰伏,还是真要只当个姓王的普通人。反正,当他们被拆散向各处后,多过几代,也就再难名正言顺地追根溯源了。
而在此期间,新的州郡名字早已重新敲定,土断被彻底执行,整个新朝的发展已步入正轨,还怕他们做什么集合篡权的勾当吗?
在此之前,她也会让寒门黔首中,有更多的人才站到台前的。
这第一刀砍向了琅琊王氏,确是一场借题发挥的豪赌,也因打着“铲除宗室”的名号,能将麻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借此观望其他几家的表现。
幸好,她赌对了!
天幕的一句“大应”,给了她继续执行此事、压制住动乱的底气。
当然,就算没有这句话,她也并不会怕面对紧随而来的挑战!
刘裕一边听着周遭嘈杂的声音,一边往天幕上看去,不得不感慨,如今的局面虽是步步险境,需要每一步都走得更快更稳,但相比于天幕上的步步为营,此刻军政大权总还是握在手中的。
天幕之上的陛下和他这位臣子,面对的是何等艰难的局面啊……
可就算如此,她依然给出了那样的发愿,也因他刘裕的认同,做出了下一步的行动。
【刘裕的认可,对当时的永安来说,是一记至关重要的强心针。】
【当然,问题也有很多。比如说,刘裕长期征战的地方就是京口和京口往北的豫州,作战的规模也不大,要突然调往关中,他的作战经验够不够?】
【永安刚刚在京口以修建堤坝水渠为名,组建了一支初具雏形的军队不假,但这支军队的根基因拖家带口,还是在扬州的。这些人可能愿意为了一口稳定的饭,为了永安拿出的农业革新技术,听从她的号令,却并不会为了所谓的响应洛阳百姓的呼声,就背井离乡、转战他处。】
【此外,在皇帝和权臣都不想打的情况下,她一个太后想打有什么用?本来皇帝就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对她多少有了些提防的想法,若是真由她这麽明确地提出要守卫洛阳,还要借机谋夺军权,这个怀疑就会继续被扩大了。】
【不仅是目前仍算盟友的皇帝,桓玄也得再怀疑她一回。先前就已捅了一刀,估计桓玄也不会介意再多捅一刀,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臣不敢!”随队在后的桓玄当场就跪了下来。
王神爱笑了笑,转头去将人扶了起来,“朕都已经说了,往事无需多提,天幕上的事情也已经翻篇,何必行此重礼。”
“我看这天幕要说的东西还很多,难道你接下来要次次都跪吗?”
桓玄闷声称了句“是”。
陛下是没说什么,奈何头顶天幕的声音,仿佛是对他的再次公开处刑——
【所以最后,永安做出了一个决定。洛阳,要保,但必须迂回着来保。她刚刚募招到手的新兵,也不适合远距离调度,从扬州奔向洛阳作战。若是洛阳真的无法保全,会落入姚兴的手中,这次行动起码有一个目的要达成,那就是给刘裕查找实战的机会。】
【她的起步局面太难了,现在好不容易拿到了一位天赋型将领的效忠,必须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要如何争取这个实战机会呢?反正和司马德文说肯定没什么用,还容易暴露她的底牌,她干脆以谋士的身份去见了一趟桓玄。】
【虽然那个只会说好的傻子皇帝被杀了,这不是还有个容易拿捏的桓玄吗?】
【她是这样与桓玄说的——】
【将军若真有取代司马氏之心,有些态度就要表露得更明确一些。铲除江东世家积聚军资,让军心向着您还远远不够,民心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洛阳丢地失人,百姓或许会谴责皇帝无为,但也一定会将一部分罪责怪到您的头上。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表现出您比晋朝皇帝更为高瞻远瞩。】
【桓玄就问了,他现在江东的事情还没办完,若是调兵往洛阳,万一这边出现反扑呢?还有,洛阳毕竟距离建康太远,他调兵走了,万一小皇帝在背后搞事,切断了他的后路,又该怎麽办呢?】
【永安理直气壮,我什么时候要您亲自出兵洛阳了?表明态度是一回事,大改计划就是另一回事了。您手下,不是有一个非常适合出兵洛阳的人选吗?】
【这个人选,叫做苻宏。】
【苻宏是什么人?】
【先前我们说到过淝水之战。在这场战争中,南方王朝陷入了莫大的危机之中。当时的北方,因为大秦天王苻坚的统兵有方、治国有术,因为已故丞相王猛的改革,已经几乎一统,国力兵力都处于顶峰。可惜一场淝水之战的战败,秦国高速扩张的泡沫一瞬间崩塌,苻坚没能让自己变成秦始皇一般的人物,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帝国四分五裂。】
【苻坚的庶长子前往关东重新收拢民心,而他的嫡子苻宏,则在苻坚遇害后,带领宗族、母族数千人渡过了长江,投奔了晋朝。因为同时被接应过江的,还有那枚象征正统的传国玉玺,苻宏得到了东晋王朝的厚待,不仅毫不介意他父亲先前和东晋之间的敌对,还给这个丧父的可怜人安排了一个九江郡内史的官职。】
【当然,这个内史的官职其实没那麽大的权力,好巧不巧,他还成了桓玄的下属。桓玄举兵攻杀司马道子之后,苻宏也随之得到了提拔。】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选。】
【众所周知,此次意图攻向洛阳的姚兴,其父姚苌曾是苻坚的部将,是在淝水之战后才叛变的。在姚苌没有弑杀自己的君主,接过秦国的名号之前,他的儿子姚兴——曾经是苻宏的伴读。】
【永安的意思就很明确了。】
【让苻宏作为主将前去迎战姚兴,是礼法道义上最站得住脚的,打昔日的伴读和叛臣嘛!而且,苻宏的实力并不算太强,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就算真打赢了这一场,要将他调回来也容易。若是还对他不太放心的话,那就再派一人作为副将从旁辅佐监督好了。】
这对于天幕之下的某些人来说,可真是个熟悉的场面。
在往出兵的队伍里塞自己人这方面,王神爱真可谓是炉火纯青。
庾楷坐在监牢里,摸着自己仍未好全的腿,很有些怀疑,作为主将的苻宏会不会也被人在街上套麻袋打断腿,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由刘裕接过主将的位置。
可惜天幕显然没有这个给他申冤的机会,因为,前秦太子苻宏的腿好好地撑到了出征的时候,只是刘裕因永安的举荐,出任了副将的位置,随同苻宏一起赶赴洛阳。
换了谁是桓玄也不会觉得这个建议有任何的问题。
让苻宏出任主将,去解决他和他伴读的问题,就势必能将前秦旧部投入这个战场中,对于桓玄来说可谓是省时省力。
需要消耗的兵卒都不是他出的,那打输打赢确实没什么关系。总归,里子面子他都已经因为这个出兵的决定拿到了。
至于刘裕,只是一个还算听话的将领,因家世低微容易拿捏,因阖家都在京口不会跟随苻宏叛变,简直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副将人选。
而提出建议的永安,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桓玄视为上等谋臣。
【这世上还有这麽好用的谋士吗?桓玄做出了这一系列的调度,还不忘和永安说,若你是男子,你我的关系,便如王猛之于苻坚,张宾之于石勒,诸葛亮之于刘备啊!】
【永安:嗯嗯嗯,是这样没错。】
【太和谐了!什么捅一刀,没有的,不存在的事情。】
【总之,就这样,在东晋朝廷的一片和睦中,永安成功地给刘裕争取到了这个出兵历练的机会。又因为苻宏出征,压力给到了姚兴的这一头。】
【按照姚兴的想法,这个时候无论是晋朝还是魏国,都应该没空管他在干什么,偏偏就有一方还能抽空伸出了一只手。】
【说实话,姚兴确实是个能人。因为提到姚兴,也就不得不提到他的父亲姚苌。】
【两晋十六国时期类人生物层出不穷,别人是人类群星闪耀时,他们就是类人群星闪耀时。而在其中,姚苌绝对可以决战类人生物之巅。】
身在关中的姚兴一把捏住了龙椅的扶手,额角的青筋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按了下去。
这天幕的说辞中有一些不是当下常用的词,但他听得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什么叫做“类人生物”?类似于人但不是人的东西呗!
再看看他父亲死前干出的一系列好事,简直再好理解也没有了。
周围投来的一道道目光更是让他如坐针毡。他也已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天幕随后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早期的姚苌其实还是很正常的,在兄长姚襄被暴君苻生杀死后,他投靠在了苻坚的麾下,在苻坚成为首领后,更是地位一步步高升,因先后参与南征北讨,变成了苻坚的心腹。苻坚成为大秦天王之前,曾领过龙骧将军的官职,这个封号也被苻坚托付到了姚苌的手中,其中的器重与希冀不必多言。】
【面对苻坚的委以重任,当时的姚苌应当也想要誓死以报。可就是在这个时候,苻坚无视了王猛遗言之中的劝阻,在北方强行统一后就挥兵南下,秦国四分五裂,其中慕容氏的慕容泓当先背叛。】
【这个时候的姚苌还未反叛,而是陪同苻坚的儿子苻睿一起讨伐慕容泓,哪知道苻睿兵败身死,作为随军司马的姚苌自知有罪,派使者向苻坚报丧。兵败、背叛、丧子之痛汇聚在一起,让苻坚做出了一个极其不明智的决定——】
【他在盛怒之下,杀死了姚苌的使者。】
【姚苌一想,你连我的使者都杀,那我也肯定讨不了好啊,我也反叛了吧。】
【到此为止,姚苌的所有想法都非常合理。对于向来难成帝业的羌人来说,姚苌也绝对能算是难得一见的卓越领袖。包括他随后趁火打劫,将苻坚包围在五将山,因讨要玉玺不成反而遭到了苻坚的痛骂,便将苻坚勒杀在了山上的新平佛寺内,也都还在乱世将领的正常表现范围内。既然要反叛,那就反叛个彻底,除掉那个曾经的主君。】
【可接下来,他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向着类人生物的方向狂奔而去,一去不回了。】
作为姚苌的儿子,姚兴已经一把捂住了脸。
【苻坚死后,他的庶长子苻丕留在北方,但真正扛起苻坚留下大旗的,是苻坚的从孙苻登。苻登脾性义烈慷慨,很得士卒之心,他的妻子毛皇后也是一位能领兵的巾帼将领,与姚苌对上后屡次取胜。】
【苻登很清楚,苻坚虽死,但他作为氐人精神领袖的地位从未改过,在领兵讨伐姚苌之时,还在军中打造了一尊苻坚的神像,日日焚香祈祷,希望能从其中得到作战胜利的勇气。为了防止神像有损,他还专门让精兵保护此像。】
【就在这个时候,姚苌干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他也在军中立了一个苻坚的神像!】
【哎想不到吧,人是他杀的,他是个背叛旧主的臣子,他还好意思觉得苻坚能保佑军队胜利,不如也立个神像。不仅如此,他还在神像前祷告,说天王啊,杀你不是我的想法,是我兄长姚襄的意思啊,你看我认识你比苻登认识你要久吧,你是不是更应该保佑我才对?】
【苻坚听到这个话都应该从坟墓里跳出来打人了。不仅是苻坚,还有个人也应该找姚苌算账,就是他那句祷告里提到的姚襄。】
【苍天啊,姚襄他都死了三十年了,还能当理由呢!】
【可能因为我脸皮不够厚吧,我理解不了这个类人生物的脑回路。立个像也就算了,结果自从立了这个像,他军营里士卒每夜惊恐万分,打仗还输得更多了,于是,姚苌又有骚操作了。】
【他觉得苻天王太不够义气了,怎麽就光顾着保佑对面不保佑他呢,明明对面扯着复仇的旗号嗷嗷大哭,他也让士兵对着哭呢,很给苻坚面子的。既然天王不保佑他,那也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他一怒之下,把那个苻坚雕像的脑袋给砍了,给对面送了过去。】
【苻登:不是你有病吧!!!我祖爷爷不保佑我难道还保佑你这个杀人叛将吗???】
【姚苌不仅有病,还显然病得不轻。他的前半生和苻坚纠缠得太深了,尤其是那个近乎命运的龙骧将军封号,让他一边将自己当作苻坚的继承人,一边又生活在杀死苻坚的阴影之中。】
【这位精神疯癫的秦王紧接着就以战事失利为由,将苻坚的尸体从坟里刨了出来,鞭尸之后仍不解气,还将遗体绑上了荆条才重新下葬,要苻坚死而不得安宁。】
【但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个操作,加重了他的精神崩溃,竟然在恍惚之中,屡次梦见苻坚带着天官鬼兵突入营中前来索命。为了抗衡鬼兵,姚苌命令侍卫在他身边举矛应战,以刺杀前来的恶鬼,但不知道是驱鬼仪式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天幕上忽然冒出了一道笑声,仿佛是说话的人努力许久,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总之,有一支兵刃“误中苌阴,出血石余”,翻译过来,就是扎中了姚苌的关键部位,驱鬼不成,反而造成了某种伤势,还很快恶化。这事情吧就很离奇,但造成的结果,和鬼兵突袭也没什么区别了。姚苌紧急托孤之后便不治身亡。】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这个死法比较猎奇,还是司马曜的死法比较特别……】
【姚苌就这样死了,将自己这一通发疯之后留下的烂摊子全丢给了自己的儿子姚兴。若不是姚兴确实厉害,凭借着秘不发丧混淆视线,利用苻登对他的轻视,直接一通反击杀死了苻登,姚苌的基业恐怕也会即刻四分五裂。】
【可他父亲留下的阴影,恐怕短时间内很难被驱散……】
姚兴已经尝到了唇齿间的血腥味。
凭借着死死咬紧的牙关,才找回了理智。
是啊,多难啊!不仅姚苌留下的阴影难以快速驱散,现在天幕这一通宣传,还让旧事重提了。
芒刺在背的姚兴怒而起身,朝着下方喝道:“这麽看着朕做什么,难道先帝的这些事情,你们之前不知道吗!”
既然知道,为何现在还要各自露出这等扭曲的神情!又为什么要这麽看着他。
他死死地盯着天幕,仿佛想要将它盯出个洞来。
可天幕不曾停下声音,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苻宏这个人吧,确实没多大的野心,但有些仇如何报,他还是很清楚的。】
【于是当他发兵的时候,他人还未到洛阳,已让人给姚兴送去了一份礼物。】
【这份礼物成功让姚兴掀了桌子,因为……它是一条铁制裤衩。】
【意思很明显:你爹为了驱我爹的好鬼魂,被兵器扎中了下半身,创伤感染去世了,我先送你一条铁裤衩,你总不会这麽稀里糊涂地死了……】
第42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收到礼物的姚兴何止是掀了桌子,更是暴怒之下决定御驾亲征。】
【这个时候的姚兴原本在做什么呢?】
【他在天水巡视。】
【就在两年前,秦国兵马攻占了成纪、上邽,直到天水,在稳定了关中后,向外迈出了扩展的重要一步。】
【有意思的是,相比于慕容氏、拓跋氏的亲缘淡薄,相比于他父亲的甩锅死人,让兄长背罪名,姚兴在这方面表现得非常体面。他知道自己的亲叔叔姚硕德有将帅之才,甚至能说得上是全才,就直接敕封他为秦州牧、东羌校尉,令他领重兵坐镇上邽,作为夺取陇西的首席指挥官。】
【此次巡视天水,可以视为他往前线走一趟,由叔父向他汇报战事情况。】
【这对叔侄的和睦对于北方胡人来说极为罕见。姚硕德在外征战,姚兴对他信任有加,不仅为了他的战功大赦天下,还始终对他以家人之礼而非君臣之礼相待。姚硕德也有幸并未见到秦国的覆灭,病故于任上,得到了一个陇西恭王的谥号。】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场面。年轻有为的皇帝彻底稳住了关中,亲自莅临北方据点视察,叔侄二人联手,场面非常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送来了一件铁制裤衩,作为自己即将前来征讨的礼物。】
【姚兴哪还顾得上什么陇西不陇西的,也顾不上昔日苻宏是不是他的太子主君,带上另一位叔父姚绪,就杀向弘农了。】
天幕之下,姚兴努力将自己稍显狰狞的面容复原,深吸了一口气。
这提前告知的消息,对他来说也不算全是祸事。比如叔父姚硕德,因这句家人之礼、追谥陇西恭王,就大概不会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抛弃他。
何况,正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秦国境内又不是直到天幕这麽说了,方才知道他父亲当年干的那些好事。
甚至天幕都没说,姚苌当年险胜苻登一场,毛皇后力战良久仍寡不敌众被俘,他那脑子有病的父亲还想让对方当妃子,结果被痛骂一顿,只能将人拉出去砍了。
天幕也没说,他父亲当年在军中立苻坚塑像的时候,还敢拿龙骧将军这个名号出来说事呢。
怎麽说的来着?哦,“陛下命臣以龙骧建业,臣敢违之?”
——我杀了你不要紧,总之,你对我有期待,我现在还要继续打天下呢。
姚兴头疼死了!
他完全可以理解,天幕上的那个自己到底为何会暴怒到这个地步。
他夙兴夜寐,勤勤恳恳地拉拢人才、培养将领,正是为了一个目的。有人在私底下议论先帝的旧事,无妨,嘴长在别人的身上,可若是要拿这些破事作为武器来攻击他?对不起,他不想听!
他不仅要御驾亲征,还要将这个送礼的人给淩迟了!
只是……
他凝眸朝着天幕之上看去,总觉仍有一个疑问未能解决。
……
“你是这样的人吗?”
这句突如其来的发问突然打断了天幕下另外一人的沉思。
江州的官舍内,苻宏猛地回过神来。
就听到姐姐苻晏又问了一遍:“你是会想出这种办法的人吗?”
苻宏:“……不是。”
天幕说,这是他为了向姚兴报复,先送去了一份直击要害的礼物,成功将姚兴从另一头的前线逼回,甚至让对方心智大乱,做出了一个有悖于他原本计划的行动。
可苻宏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父亲苻坚在世时,因时常要亲自领兵作战,他从十几岁起,便多以太子身份监国,由王猛、李威等人辅佐,学习为政之道。
不要看王猛名字很猛就觉得他学的也是刚猛之道啊……
总之,苻宏虽是氐人,但父亲有心汉化胡人,达成中原一统,他自年少时期所学的,可都是儒家经典以及周礼典仪,怎麽会提出一个这麽——剑走偏锋的招数啊?
甚至相比他这位曾经的太子,他姐姐苻晏都要强硬得多。
当年他自长安溃逃,试图向姐夫杨壁求助,被拒之门外,是姐姐毅然抛下了丈夫孩子,领着一队人马与他同行南下,终于在南方寻到了立足之地。
他再如何突生急智,也不是……
“阿姊,你说朝廷会如何看待天幕说的这一段?”苻宏忽然面色一变,想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他们被安置于偏远之地,此前的应朝取代晋朝,与他们扯不上关系,也没人想到,要让这两个身份特殊的人前往朝中表态。
再加上上面还有个桓玄顶着,就更安稳了。
可现在,桓玄已被大应陛下说服,往朝中请罪去了,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天幕忽然扯到了他的名字,好像不是他继续自保的好迹象。
苻晏也是眉头一皱:“先听下去。”
她直觉,这份礼物另有玄机。
【……弘农守军迎来了气势汹汹的秦国大军。幸而先前就已得到了接应撤离的消息,提早一步撤向了洛阳方向。】
【姚兴本想在弘农得胜后大加震慑,没想到先扑了个空。又在随后得知,苻宏已领兵星夜疾驰,抵达了洛阳以西的函谷关。】
【作为洛阳八关之一,守住了这里,也就等同于守住了洛阳的门户。】
【拉满仇恨的一路,配上了一个还算坚固的城关,什么意思?】
【姚兴不仅在理政上的水平不低,也因早年间的征战,颇具战略水平,与他同行的叔父也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路诱饵。但因为苻宏的身份和副将刘裕之间差别太大,再加上苻宏声讨姚兴名正言顺,竟然让人忘记了这一点。】
【但此刻,姚兴已经带领前军杀向了函谷关。】
【也就是在此时,发生了新安之战。】
“新安……”
这个地方啊。
天幕之下不少人发出了短暂的唏嘘。
【新安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应该并不陌生。在这里,项羽曾经坑杀过向他投降的二十万秦卒,应朝中期的诗人还留下过一句“愁云终古在,鬼灿至今明”,在此时同样如此。万人坑杀之地的土地上,入夜之时仍可见磷火,也是一处知名的古战场。】
【作为抵达函谷关前的最后一处重镇,军事天赋很高的晋王姚绪并没有对手下的士卒松懈于管辖,甚至应该说,他还专门让人在行军时放慢了速度,并提醒前军,不可因苻宏的举动丧失理智。】
【此时距离姚苌之死还不足五年,秦国的家底也因为和苻登的十年纠葛并不丰厚,经不起太多的变量。】
【但很遗憾,如果说姚绪是天才的话,刘裕就只能用鬼才来形容了。】
【我们历数永安大帝麾下的将领,楚王桓玄的定位比较特殊姑且不说,就说说永安登基后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其他人,其实个人特质都非常鲜明。】
【刘义明是个非常典型的攻坚手,酷爱仰仗着自身武力直接莽穿战线,而且明明是个南方人,一到北方居然活像自带定位系统,逮着喜欢玩诱敌深入的北方机动部队就是一阵有效追击。】
【孙恩前期算是听从永安和军师指挥的政委,后期也算是想明白了,以他的本领不适合打大规模战斗,但小范围的游击战,因为上下消息传递得快,反而是他的强项。】
【檀道济作战很稳,在南北战线拉锯中经常被放在最关键的固守重镇。】
【至于苻晏,她早年间的经历,让她在受到年龄限制、无法本人单兵作战的情况下,依然酷爱于锤砧战术,在布阵上非常老辣。】
【作为大将军的刘裕,反而在这种个人特质上并不太鲜明,但恰恰是这种不鲜明,造就了他全方位的强。永安大帝形容他,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一点,真的完全没错。】
【新安之战,就是最好的证明。】
刘义明目光炯炯地望向天幕,眼中一片火热。
相比于什么父亲“全方位的强”,更让她在意的是,在这一个个人名的历数之中,她居然被排在了第一个,更是被告知了她的优势所在。
可若不是陛下有了遴选女兵的举措,若不是陛下将她从京口接来,又倘若不是陛下为她更改了名字,让她随同着一并进学,此刻世上只会有一个走街串巷、目不识丁的刘兴弟,而不会有一个刘义明。
汉武帝有霍去病,那永安陛下有刘义明,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先少想这麽多。”王神爱忽然回头,从刘义明精彩变幻的脸色中完全能读出她心中所想,忍不住开了口,“就算真能在北方轻易认路,也得先能做个南方的校尉再说。”
“……是!”刘义明连忙板正了身形,但嘴角仍旧止不住地有些上扬。
还是被同行的谢月镜白了一眼,才终于将沸腾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你当心一些,天幕提前告知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谢月镜低声说道,“个人特质鲜明,也就意味着北方的强敌也能对你做出相应的防备,你若想要达成映射的战功,恐怕会更为艰难。”
反而是刘裕因为这种模糊的说法,其实很难让人对症下药。
这对于刘义明来说,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可能被提前放到战场上历练,也还有 一种可能,会是过刚易折的困厄处境。
“你说得对,多谢。”刘义明同样低声地回复,向谢月镜表达了感谢。
她随即朝着王神爱的方向看去,发觉陛下除了让人记下了檀道济和苻晏的名字外,并未因为手下人才济济而表现出多少喜色,反而更显凝重了些。
正如谢月镜所说,这几句话也是在对北方透露敌情。
但想到此刻已带一支精锐北上琅琊的刘勃,想到当日堂上发出一箭的贺娀,王神爱的心中又生出了一阵宽慰。
定数之中已有变量,就算有这几句“个人特质鲜明”,又如何呢?
还是先听下去吧。
……
【新安之战中——】
【刘裕亲率精锐,反客为主,黏住了姚绪的中军,又派遣轻骑为游军,利用新安特殊的地形,切断了这支秦军的阵型。】
【也没人会想到,刘裕在打这种突袭伏击战的时候,居然还带上了战车。对于北方骑兵来说,训练时间不长的步兵还没法做到有效阻拦,但方轨徐行、御者执槊的战车队可以!】
【在组合兵种的有效配合作战下,当姚兴带兵回头之时,秦军已经遭到了第一次重创。就算刘裕来不及将战车和一部分重甲带离原地,相比于秦军的损失,这部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甚至对于当时的秦军来说,在军中很快流传出了一条有鼻子有眼的流言,说的是,统领东晋兵马的那名将军,简直像是项王附体了!】
【这对于姚兴这方的士气来说,真可谓是极大的打击。】
【其实如果姚兴、姚绪能够尽快复盘现场的话,他们就会发现,晋朝这边出动的兵马相当有限,可以说就是为了拦截秦军进入函谷关,才极限赶到的。这意味着,他们要稳守洛阳,没有那麽容易。】
【刘裕在折返洛阳后,也一边等待后军抵达,一边就地在洛阳募兵,打出了朝廷一定会守住洛阳的旗号,才勉强维系住动乱的民心。】
【幸好是他这边先赢下了一场,否则洛阳到底是不是他的大本营,其实一点都不好说。】
【起兵之初,永安也没想到,刘裕打出的战绩能到这个地步。幸好刘裕不仅是个天赋异禀的将领,还有先前在军伍中十多年的积累,完全对得起永安对他的期许。】
【将领在进,她也要进。】
【对于永安来说,有些计划之前过于保守,现在有变也不迟。她的行动力和魄力,以及面对变化局面的决断力,都非常高。于是在收到刘裕战报的次日,她就已经执行了下一步的行动。】
【最开始,苻宏进取洛阳,是在迂回着保护此地,若是保不住,那就先当作将领实战的培养。但现在,将领都说能打了,她这个做君主的又怎能不紧随其上。】
【永安和刘穆之配合,制造了一场司马德文与桓玄之间的争锋。这场争锋的内容没有在史书上详写,只说了它的结果。无论是司马德文还是桓玄都认同了太后的下一步举动,她将一部分人力从扬州抽调出,完成了她和桓玄在荆州扬州谁为中心的对调。】
【在刘裕于洛阳募兵,将秦国整顿完毕的兵马拦于关外的同时,粮草被从淮水运入汝水,进而入大河,抵达了洛阳。】
【这并不仅仅是一条稳定的粮草输送战线的完成,因为身在洛阳的刘裕很快看到,他认可的明君看到了他的答卷,不仅为他确保了后勤,还通过这条所谓的粮道,给他送来了一批至关重要的东西——战船!】
【北人擅马,南人擅水,是一个几乎默认的事实。】
【出身羌族的姚兴经历了新安之败,很快从甘陇以及关中调来了大量骑兵,只等冲破函谷关,就能在洛阳城前对晋朝的兵马快速追击,避免他们继续死守洛阳。这对他随后的行动也大有用处。】
【姚兴一点也不缺战马资源,光看他后来被赫连勃勃薅走了八千兵马,被秃发傉檀背叛复国,还能维系国力就看得出来,这人是真不缺马。】
【永安也看到了这一点。偏偏南方王朝在这个时候拿不出这麽多的战马,或者说为了减少引发桓玄的怀疑,她也没法送来足够的战马。但在刘裕送回的战报中,她看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信号。】
【别看刘裕是第一次打这种规模的仗,但他在统筹兵种上的表现,熟练得让人心惊。那麽如果,战车都能被他翻山越岭,用在崤函道上作战,战船能不能在刘裕的手中发挥出额外的作用呢?】
【河洛之地水系横行,既为这座曾经的都城洛阳提供了水源,又以交错纵横的水道发展成了八关之内的屏障。】
【洛阳废置已久,因木料腐蚀的缘故,几无战船剩余,这些水道除了作为设置河桥岗哨,作为半渡而击的场所,没有其他用处。可永安送来了战船,刘裕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这些战船到了他的手里,真的能发挥出作用。】
【姚兴终于冲破了函谷关,追得昔日太子苻宏狼狈而逃,却在洛阳一带遭到了一场惨烈的失败。】
【刘裕调度水师、步兵、骑兵以及重新翻找出来的战车联合作战,直接给了姚兴以迎头痛击。姚兴被迫退出洛阳,也在退出函谷关后收到了一份他绝不希望听到的战报——】
【晋王姚绪被俘。对面没当场杀人,但也懒得跟他谈什么交换战俘的条件,直接让人和他说,我们把人送到建康去啦!】
【打从收到那份特殊的礼物开始,姚兴的精神状态就没好过。这句函谷关上的高声呼和,直接让他一口血喷了出来,被士卒护送回了长安……】
拓跋圭板着一张脸听着天幕从先前的憋笑,到说至这段的慷慨激昂,面色凛然。却不是因为刘裕的表现惊人,让他意识到了魏国将会面对何种强敌,而是……
“我现在更加确定一件事。”
因天幕重启而被匆匆召集来的将领刚到他的面前,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说什么永安的军事能力只在中流,这个说法不对!”
姚兴有识人之名,对几个有军事能力的叔父委以重任,按照天幕所说,应当还对“赫连勃勃”“秃发傉檀”器重有加,但很明显,君王的眼界判断和军事素养没跟上将领的水平,否则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还被将领背叛。
永安呢?
天幕说她中了桓玄一剑后,几乎没有亲自上战场。但……
但一个军事本领不强的君主,很难做到让手下这样多个人特质鲜明的将领大放异彩,还能在一路从南向北打的路上各自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一个跟不上将领节奏的皇帝,也根本不可能做到与刘裕的这种配合,在恰当的时机打通后勤粮道,还送来了那神来一笔的战船!
别人看到的,或许是刘裕在得到了战场历练机会后的大放异彩、气吞山河,正如天幕所说,乃是一员不可多得、能力全面的虎将,可拓跋圭看到的,却是一位在后方把持战局、运筹帷幄的君主。
南北对峙的大幕之后,她正是一位最为合格的执棋手。
那麽对于拓跋圭来说,最应该提防的,就不是刘裕刘义明等人,而是这位永安大帝。
这才是决定这场胜利的最关键人物。
“群星闪耀,但又何能与日月争辉啊……”
【后来被命名为却月阵的兵车战法,在这一战中初具端倪,刘裕后来的几场大战,或多或少能看到这场战事的影子,但又因为他的成长,被赋予了其他的变化。】
【洛阳保住了。姚绪被俘,姚兴受伤,对于刚有起色的秦国来说,局势非常不妙,但无论是永安还是刘裕都很清楚,这场战事到此为止了,只要南方的上层局势一日没有颠覆,洛阳就是目前的战事最前沿。民心和人力都不支持他们继续往前,直到突入关中。】
【姚兴在清醒之后的反应也非常快。他一边让人向东晋送出了国书,希望换回皇叔姚绪,以稳定国内的民心,一边让姚硕德掉头往东,暴打了一顿羌人内部的反对势力,以证明自己依然是关中之主。】
【随后,他在贤才尹纬的协助下重新选拔了一次人才,甚至提拔了曾经不满意他出游晚归的城门校尉。】
【不仅如此,他先前就已在长安开办了律学,现在经过了约莫两年的学习,这些原本只是闲散官吏的人已学有所成,被他即刻派往地方,通过一系列严打贪官污吏的操作,他很快重新聚集起了一笔军资,弥补了先前的损失。】
【他在抱病之中,仍旧强撑着亲自安葬了阵亡将士、抚恤家属,同时释放因灾荒而自卖成奴隶的百姓,再请来了凉州硕儒胡辨前来长安讲学。学士云集,关中的民心重新归于稳定。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危机应对……】
……
姚兴闭上了眼睛。他听着这些,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拓跋圭是怎麽想的,他也差不了太多。
一个刘裕已经把他打成了这样,那麽——
永安呢?
他人在关中,但东南方向的消息已经由荆州,送到了他的手中。
永安已比天幕所说提早了十多年称帝,提早十多年变成了引领群星的太阳!
第43章 姚兴的反击
太快了,永安的动作太快了……
查找一个同时代最显著的标杆,就是拓跋圭。
此人已算北方新近崛起的枭雄,可即便是他,还抓住了前秦四分五裂的关键时候称王,也比此时的永安大了三岁。
更何况,永安连所谓的挟天子,又或者是退一步称王的过程都懒得等,直接选择了称帝。
可这样激进的手段,居然没有让这个崭新的大应被人扼杀在萌芽之中,而是稳稳当当地立在了长江以南,距离永安近一些的政敌竟没一个能对她造成威胁。
她就这样跳过了被天幕大书特书的各方制衡、低调发展的过程,仿佛真应了天幕所说的“天命帝王”。
莫非真有人生而知之不成?
否则要如何解释,她在先前的背景下长到十三岁,面对天幕这有利有弊的信息,竟然没被那些心有不甘的士族所杀,反而一把抓住了优势登基称帝!
姚兴既为天幕提到的过往而头疼,也为这样一位劲敌而头疼。
天幕所说的,到底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已经发生的,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陛下,若按上面所说,您……”
您的情况没有那麽糟。
姚兴背负的东西太多,但幸好他是个极有手段也愿意听人建议的君主。就如那天幕讲到的一样,他一面整顿了兵马,击溃了父亲生前的大敌苻登,一面也深知光靠着武力不足以让一个势力立足。
律学的学堂正是他在去岁创建起来的东西,为的就是匡正麾下的秩序。
他们羌人之前不遵法令,以为自己还能保留游牧劫掠的习惯,必须要做出改变。
在这一点上,姚兴超乎寻常的冷静。
甚至天幕的下一句,依然是对姚兴的夸赞。
【这个时期的姚兴还有一点足以拉踩他的不少同行,那就是军纪。举个例子——】
【在史称后秦的“秦国”立足于关中前,这里曾被复国西燕的慕容冲占领过。】
【慕容冲登基的年龄和姚兴相差不多,但在他称帝后,几乎没有任何一条值得称道的举措,非常符合大多数胡人政权所带来的刻板印象。因律法不明,他对内赏罚由心,政令紊乱,因军纪不严,他对外为政残暴,祸乱民生。尤其是后者,直接导致了关中百姓的灾难。】
【史书上称,慕容冲“毒暴关中,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烟”,看似寥寥十六个字,实际上对于史官的精简记载来说,已经是极度惨烈的局面。大灾之后民不聊生尸横遍野的场面,在史书上都只记载“岁大饥,人相食”这六个字,那请问,“毒暴关中”“千里无烟”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这就是纵兵劫掠的结果。】
【姚兴呢?他不仅在文治上值得称道,在军纪上也很有水平。】
【君王选对了合适的将领,加上厉行汉家礼法,促成了秦军的高素质。要抢就抢敌对方军队的东西,比如征讨乞伏部落,收获了战马六万,但沿途不得有私自掠夺的行径。】
【虽然这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但在姚兴吃了这个惨痛的败仗后,为了进一步安定军心维系军纪,他还提出了一条相当重要的举措,放在当时的胡人君主里也非常罕见。】
【他说,如果秦国的将士有父母去世的情况,只要你们不是戍守在边疆险要的地方,都可以回家奔丧,等到了丧期结束再回来。——当然,这个丧期肯定不是什么守孝三年,主要是给他们处理家事的时间。甚至如果即将要打仗但还没有打仗,家中有了丧事,也可以给你百日的假期。】
【只有一种情况,是被律法严格不许的,那就是戍守边关,将有战役,但被调度来接应的人还没到,就着急赶回去奔丧擅自离开的,这在姚兴让人制定的律法里,属于“弃官”,一定要严格处罚。】
【很合理,非常的合理!这人合理得跟他爹都不在一个图层了。】
【中原文化里非常重要的孝道,变成了秦国律法中一条人性化的规定,并不仅仅是在培养秦军的素质,也让关中多次置身水火的百姓有了向秦国投诚,甚至是到姚兴麾下参军的想法。】
【因战败而基业四分五裂的苻坚可能都不会想到,姚苌杀死了他,姚苌的儿子姚兴,居然是他昔日部将里将他理念践行最好的人。】
关中的百姓怔怔地听着天幕所说,相比于洛阳的百姓,神情里更有几分麻木。
姚兴登基不久,诸多政令其实还未能遍及关中。对于滞留关中备受磨难的汉民而言,躲藏才是生活的常态。
原本苻坚在位时,他们短暂地过了些安稳的日子,但频繁的战乱很快又已毁掉了这里。
多难啊。
秦岭的荒土间,一个声音颤抖着响起。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①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忽然抓住了妇人的衣袖,“阿娘,你在唱什么?”
面容枯槁的妇人痴痴地望着天幕,并未低头,“我啊,在唱以前的长安。”
就在十多年前的长安。
可战火重启,让长安的秩序在一夜间崩塌。仓皇逃窜的百姓又哪里跑得过后头骑马的凶蛮,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为上头的皇帝所驱策。
躲藏于山林荒野间的百姓数不胜数,因无田无地,只能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天幕所说的永安,于她们而言,其实仍在天边。也不知道当她来到关中的时候,她们这些命若蜉蝣的人又还有没有活在世上。
反而是秦国的国君姚兴,虽然有一位极其不靠谱的父亲,但从他当下的行事来看,竟也能算得上是一位圣明之君。
若是等不到永安统一天下的那一天,其实在这位秦君的任下生活,也并没有那麽糟糕。对她们这些只需要生存的人来说,所谓的庶民黔首都可入朝为官,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什么女子为官为将,更是天边的浮云。
若非前有秦汉,将大一统的观念塞进了她们的脑子,知道唯有统一局面才能高速发展,恐怕在此刻还会有人在想——
为什么这世上非要有战争呢?
各自为政不好吗?
朝臣宽慰姚兴,他的局面没那麽糟糕,其实一点也没说错。
姚苌的那点破事,包括他先前为了与苻登交战穷兵黩武,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在位的是姚兴!
或许洛阳的百姓因为回归汉人王朝统治的想法,加上永安说救就救的表现,会更倾向于大应那头,此刻也近乎渴望地等待着那位不世明君的到来,但长安的百姓可未必啊。
能多活一日,对于有些人来说,都已是天大的恩赐。
所以,天幕宣扬永安麾下将领强横的同时,既让姚兴深感压力,却也给他留下了一条生路。
……
【那麽就一定有人会问了,姚兴比之永安差在了哪里?为什么他在文治上的本领相当高,表现也很出彩,不能变成第二个苻坚统一北方,然后向南去打。要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北方往南方更好打的。】
【永安接下的烂摊子就有一个非常好的对照组——三国时期的孙吴。世家势力挟制皇权,长江既是天险,也是让人固步自封的屏障。】
【可为什么,最后的胜利者会是永安?】
【拿这个时期的永安和姚兴对比,除了永安的基建水平比姚兴高而且稳当,而且比他更明白如何让百姓吃饱饭,其实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甚至因为身份和性别的限制,她都没法当上皇帝,让一部分政令真正推行开来,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试探,拓展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
【姚兴的秦国也没有那麽多所谓的阶级和士族的东西,更不用像永安一样,借助农民起义的力量,给新王朝犁一遍土。】
【看看吧,姚兴原本可以直接从零建设的,条件舒服太多了。经过了他击溃苻登的一战,知道姚苌在位期间有多荒唐的士卒也很愿意听从姚兴的指令,更因为这个人性化的回家奔丧,他们会对明君感恩戴德。】
【为什么,他不能成功?】
【光看洛阳之战中双方的表现,是不足以下一个定论的。每个开国之君都打过败仗,只是损失多少的区别而已,就连永安自己也有过试错。所以姚兴吐血而归,完全不足以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在永安这个可怕敌人的敦促下,姚兴的头脑才能保持高强度的运转,让他直接就清醒了。】
【一个清醒的敌人,远比一个混沌的敌人可怕得多。】
【但从后面的种种发展来看,这个问题其实一点也不难回答,那就是眼界。】
姚兴抬手止住了朝臣的劝慰,自一旁的文官手中取来了笔墨。
先前一番关于新安之战与洛阳之战的陈述,让他的信心都一度在混乱的思绪里崩塌,甚至问自己,若是永安真有此等神异之能,他到底还要不要非得与对方作对。
但一想到对方麾下,有苻坚的女儿苻晏,甚至可能还有苻宏,他就知道,相比于被攻入关中后仍有保命的机会,更大的可能还是一个死字!
他不能有任何一点侥幸的想法。
既然如此,他也只有在这条君王之路上走到底。
或许是因为先前继承父亲基业走到今天实属不易,姚兴此刻虽仍咬牙见血,可一双眼睛已更显清明,也试图从天幕对他的评判里,查找到新的转机。
“眼界吗……”
【眼界,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
【对于南方王朝而言,打破世家与皇族共治天下,打破庄园经济和门阀制度的垄断,就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这就是眼界。站在世家的角度是看不到这条路的,幸好,永安先站到了百姓中间。】
【将眼界放到有心竞争天下之主的群体里,就转变成了一个很直白的问题,你看到的世界有多大,你觉得自己能主宰多大的地方,你要怎麽样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个时代的混战,让活下来的人里,有称王称帝之心的人非常多,这其中有的只想当个皇帝过把瘾,有的觉得当了皇帝就能让自己摆脱下等人的身份,还有的,是真觉得自己能够终结乱世,成为那位拯救黎民的英主。】
【但将“你看到的世界有多大”这个问题问出来,依然会得到很多啼笑皆非的答案。】
【我说的啼笑皆非,不是说天圆地方这种错误观念,毕竟就连永安也是到执政后期,国力完全从战乱中恢复过来,才开始重新发展航海业,窥探地球是球体的奥秘。距离现在这个收复洛阳的时间点,还有五十多年的时间。】
【我说的是在国与国的往来中,到底有没有一份高瞻远瞩的眼力。】
【桓玄就没有,所以永安一直说,他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好好当个楚王还行,不好好当……那也挺遗憾的。】
【同样很遗憾,姚兴也没有。】
桓玄:“……”
姚兴遗憾不遗憾他不知道,他是真觉得天幕差不多得了,真没必要将他的名字记得那麽清楚,动不动就要给他来个公开处刑。
要不是陛下先前已经表态了,他现在估计又得跪下去。
当日那位女尼送来的纸条,也在一瞬间重新跳入了他的脑海。
周围也立时就有一道道目光朝着他看了过来。
他也只能劝说自己,“楚王”找死和他“楚侯”有什么关系,这才紧绷着面色继续听了下去。
【乍看起来,姚兴的眼界其实还行,比如说先前提到的往北打陇西,先将势力发展到天水。比如说往东去打弘农,趁着东晋和北魏都管不到他的时候再拿下一个无主之地。比如说往西和陇西鲜卑所创建的西秦交手,确立这时候能称秦国的只有他。比如说往西北和创建南凉的河西鲜卑拓跋氏交手,减少一路后方的压力。同时他还接受了蜀中谯纵的称臣,对他发起支持,用于牵制南方王朝,还和拓跋圭数次掰手腕,阻遏拓跋圭统一北方的脚步。】
【总之,经过这一系列的操作,姚兴不仅没让人夺去他对关中的掌控权,反而还将地盘扩大了不少。虽因柴壁之战失去了向东扩展的机会,从整体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反而是后来的赫连勃勃的反叛,让崛起的大夏侵扰秦岭北及关陇地界,最让姚兴焦头烂额。】
【但你们应该听出他的问题在哪里了。“乍看起来眼界还行”,实际上是真不行。】
【他太忙了!这个“忙”绝对不是在夸奖他是个劳模,而是在说他有问题。】
【古代春秋战国时期,天下没有一统的时候,任何一个国家都知道一个道理,叫做国与国之间,是需要有社交和进攻先后顺序的。所以会有“远交近攻”“合纵连横”这些说法的诞生。】
【先打谁,后打谁,先与谁交好,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斩断联系反过来进攻,都是有学问的。将眼界放到整片华夏领土上,把主次轻重都分明白,是一位有志于统一天下的皇帝必须做的事情。】
【撇开姚兴和谯纵这种暂时联合、实则各自为政的“结盟”看,在绝大多数时候,姚兴就像个蹦跶的仙人掌,哎谁来了我都要扎两下,邻居更要掰手腕。该先打谁,后打谁,在他这里完全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这很难评……】
【不仅难评,还会让他在有些时候拿出来的表现非常的好笑,甚至能称得上是优柔寡断。】
【比如说,因为洛阳之败,为了换回皇叔姚绪,他向东晋做出了示好的举动,但无论是他长年间派兵驻扎于新安的行动,还是他向谯蜀支持的增兵,都透露着一个信号,他绝不会是东晋的朋友,甚至连临时的盟友都做不到。】
【柴壁之战前,北魏一度发起了结盟的邀约,拓跋圭还向姚兴提出了联姻的请求。这个结盟的意思非常明确,此时,南方朝政已经把持在永安的手中,太后挟天子摄政,在内部推行变革,效果出奇惊人,北方政权这个时候开战非常不明智,还不如先暂时联手,把其他乱七八糟的人都踢出去,更要把南方崛起的势头按下去。】
【这个联姻最后是什么结果呢?最开始姚兴是答应的,结果当拓跋圭的使臣已经来到秦国时,他“忽然”听说,拓跋圭已经有了皇后,他的女儿嫁过去也只能做个夫人。然后他就拒绝了。】
【他,拒,绝,了!】
【不仅拒绝了,他还在赫连勃勃的挑唆之下,收下了拓跋圭的聘礼,同时将使臣扣留了下来。】
【我说他像是个扎手的仙人掌一点也没错。若是剖开来看它内部的情况,可以说一句长势良好,汁水饱满,底下的根系也能自荒芜的土地上汲取养分,甚至发展极深。但是它永远无法长成庇荫一方,甚至庇护天下的参天大树。因为姚兴看到的,从来都只有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而已。】
【这次联姻失败的结果不必多说了。拓跋圭哪里能受得了这种屈辱,既然你后秦自认国力强盛,看不上他,那他也无所谓调整一下战略,先把你解决了。他在一怒之下发兵,攻向了姚兴。】
【这场交手造成了秦国数万兵马的损失,虽然没让他陷入亡国的危机中,却为永安趁机谋取蜀中,提供了一个莫大的机遇。也为赫连勃勃脱离秦国,独自出去建国,提供了机遇。于是永安得到了蜀地,赫连勃勃得到了大夏,拓跋圭得到了兵马,只有姚兴是唯一的输家。】
【看出来了吧,相比于姚兴,无论是拓跋圭还是永安,在国政外交的关系把握,在借力打力的军事调度上,都要清醒无数倍……】
王神爱恍然:“也就是说,以这位秦国皇帝的本领和眼界,如果只是想要当一位太守、一位刺史,或者是一方州牧的话,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但如果是当皇帝的话,纵然他能保住关中秩序,以仁厚之策重新发展民生,可这些发展起来的东西又很快会被他投入到无序的消耗当中。”
或许积攒的速度比消耗还是要快很多的,否则天幕对他就不会有那麽多褒奖赞扬的话,也很难保住关中十几年。但非常可惜,只要他跳不出这个怪圈,他就注定了只能偏安一隅。
不是他不想打,而是他不会打。他没有那个真正争霸天下的本事。
“陛下不该为此感到高兴吗?”褚灵媛奇怪地问道。
“我怎麽高兴得起来呢……”王神爱面色愈发凝重,“就算他在被天幕点明了缺点之后仍不知如何改进,他总会明白一个道理——”
“天幕已将我,放在了所有想要竞争皇帝位置之人的对立面!”
什么轻重缓急他分不出来是吧?
和其他人联手打永安总是没错的!
……
姚兴慢慢地收紧了手。
他手中的两张纸,都在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中被捏成了一团。
一张,是他先前用于记载天幕评价的纸,一张,则是一封恰到好处送来的战报——从蜀中方向送来的!
继王神爱称帝,桓玄投降后,这是第二条从南方送来的战报,说的正是此刻蜀中的情况。原本的毛刺史被杀,谯纵在氐人的拥戴之下自立为王,号称成都王,定国号为蜀,也正是天幕所说,曾与他结盟的谯蜀。
“眼界……”他口中喃喃,又重复了一遍。
说着说着,他又低声笑了出来。
眼界啊。
原来他输在了这里。真是多谢天幕告诉他了,还告诉得如此详细。
自下方的朝臣看来,姚兴的半张面容仍在殿中光亮之下,一如先前沉稳端方,甚至能称一句儒雅,而另外半张脸,却因抬手支撑隐没在黑暗当中,自目光中迸现出了一抹疯狂。
一抹与姚苌极为相似的疯狂。
“令人送一份国书给拓跋圭,恭贺他覆灭燕国。”
“您这是……”
“朕要与他结盟!在国书中给他送一句话,天幕将永安高高捧起,但要打碎她的名望,只需要一次足够有效的战果而已。越早行动,越有机会做到这一点。”
他平静的声音里,满是重压之下喷薄的恶意:“再问问拓跋圭,愿不愿意与朕联手,抢先进攻洛阳,让朕看看,这个时候,永安她救——”
“还是不救!”
第44章 谁比我们更熟悉关中?
姚兴绝不是在一时激愤之下做出的决定。
天幕说他的眼界狭窄,也没真让他被打倒而丧失理智。
和他同堂的朝臣,也都在姚兴说出这话的同时,思考起了他这麽操作的可能性。
可行吗?
当然可行!
永安刚刚登基,国境之内司马氏宗族的力量尚未肃清,还需要时间平衡朝局。桓玄也只是刚刚向她投降而已,南方军队的掌控权没有全部落到她的手中。
这就意味着,她现在所处的局面,和天幕之中的完全不一样!
当时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发兵,现在却未必。
洛阳和建康的距离太远,是不争的事实,提早被牵扯进洛阳战局中,极有可能是在揠苗助长!
可若是这位深谙主次、明辨局势的帝王知道自己不该发兵驰援,保住岌岌可危的洛阳,那麽天幕先前对她有多高的评价,她在随后得到的反噬,也就会有多麽惊人!百姓哪里会知道什么该与不该,他们只会知道,永安没那麽神妙非凡。
“左仆射,你说的没错,局面没有那麽坏。”姚兴慢慢收起了笑意,更像天幕到来前那位仁厚稳健的君主,可对于相熟之人来说,他此刻的决定里,自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孤注一掷。“我相信拓跋圭也知道,如果让局面继续向着永安有利的方向发展,他和我都将再无翻身机会。别忘了,永安可不是那位大秦天王,会对胡人异族包容有加。”
羌人自陇西高原上下来,拓跋鲜卑自草原南下,谁想被从中原的富庶土地上赶走?想都不要想!
“包括蜀中的发展,应当也与天幕所说不同了?你们说,谯纵会怎麽选呢?”
天幕说,当他姚兴和拓跋圭起了争端的时候,再难向蜀中提供支持,恰恰给了永安以攻入蜀地的机会。
可别忘了,若是他手中这封战报所言无误的话,谯纵立国,可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必须杀死效忠晋朝的刺史,不愿与永安开战,更是因为从这里的士卒到他这位成都王本人,都只想保持蜀中割据在外的状态。
那麽想必,他也不会介意和他们联手,对永安做出些限制。
尚书左仆射尹纬俯首而拜:“陛下圣明。您民心未失,军心也未失,仍有与群雄逐鹿的机会。”
若是现在就放弃,向永安称臣,那才真是要叫堂上众人失望了!
……
几乎是在同时,北方的拓跋圭也望着天幕,深刻的眉眼间掠过了一缕暗芒。
天幕说,他和永安都在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上处理得很妥当,这当然是一句对他大局观的夸奖,但他也并未忘记,早在天幕开始不久,就已有一句话,说他死于自己的亲生儿子之手,让永安大帝北伐之时,遗憾于没能和他正面交手。
而姚兴就更好笑了,因为这荒唐而狭窄的眼界,他甚至在最一开始的局势里,都没被列为永安的对手。
唯独证明他实力不低的,是天幕提到,入主关中之战,永安亲自莅临前线。
可因为天幕直接将永安的军事实力定在了“中流”,这场亲自坐镇,恐怕会被相当多的人认为,政治意义远胜过军事意义。
但拓跋圭没错过那段对于姚兴救火举措的陈述。
相比于姚苌的疯癫,姚兴的理政能力简直合格太多。
“你怎麽看?”拓跋圭向崔浩问道。
崔浩沉吟须臾,答道:“天幕提及的联姻……”
“那是没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在意。”拓跋圭回答得相当果断。
崔浩笑了:“那麽我建议您——尽快与姚兴联手。”
天幕重启之前,他们君臣还在说,拓跋圭此时不适合定都于邺城前线,因为他的条件不足以支撑他越过黄河,可若是眼看着对面的永安继续发展,任凭对方在天幕送来的天命与民心中成长,又绝不是拓跋圭希望看到的。
既然越不过黄河,那就换一种方式打乱对方的阵脚行不行呢?
比如说,以姚兴为主,以他们为辅,在洛阳给永安制造一个不得不来的陷阱。
崔浩继续说道:“只要姚兴不是个傻子,现在就投奔永安而去,当个庸庸碌碌的刺史,还有可能被事后清算,他就一定会反击。而恰好,咱们还有多余的人手可用。”
一批人马留在了黄河边界,一批往龙城方向去,继续搜捕慕容旧部,一批跟随拓跋圭凯旋回到平城,准备称帝事宜,也等待北方的后备力量南下。他的内部,远不像永安一般,还有诸多桎梏,完全有腾出一只手来支持的条件。
甚至,若是洛阳局面有变,从平城向洛阳支持,远比消息往来于洛阳和建康之间要容易得多!
拓跋圭颔首:“你替我往关中走一趟吧。”
送信多慢啊,直接让他看好的新臣子去和姚兴当面谈吧。
南方的朝臣被天幕点名,势必会提前来到永安的面前,在这乱局之中得到磨合的机会,他虽还未听到崔浩的名字,但这年轻人拿出的表现,值得他也给对方一个历练的场合。
先前他想让崔浩尽快用学识帮他确立北魏的礼法秩序,但回平城后有崔宏挑大梁,崔浩暂时去做些别的也无妨。
见崔浩略有怔愣地定在了原地,拓跋圭又重复了一次:“去关中之后,也替我看清楚,姚兴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
……
【相比于姚兴,无论是拓跋圭还是永安,在国政外交的关系把握,在借力打力的军事调度上,都要清醒无数倍……】
【永安不用多说,姑且提两句拓跋圭。这个时期,任何一方势力接壤的“敌方”都很多,并不仅仅是姚兴的关中会面对这样的局面。拓跋圭这边,除了和晋朝南北对望,和邻居秦国多有摩擦,东北方向还有死而不僵的燕国,北方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路草原势力,名叫柔然。】
【但拓跋圭从来没让自己陷入过四面开战的局面中。】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的邦交政策都是给南方施压,左手打秦国右手打燕国,对北方保持警戒,用鲜卑与柔然的部落内斗,拖延柔然统一漠北草原的脚步。】
【到了柔然汗国创建时,燕国已几乎被他彻底消灭,重新创建的北燕也已经和慕容氏称不上有什么关系,乃是慕容氏的汉人朝臣所建,地理偏僻,国力不盛,只能自守苟安。】
【于是拓跋圭又改变了策略,空出一只手来暴打了北方柔然一顿,反而延后了覆灭燕国的脚步。】
【这条决策也是对的,直到北魏在大应北伐的推进中覆灭,柔然汗国都没能从后方对北魏造成任何威胁。】
【对秦国,他也一直都是以威慑、联合策略为主,随着永安的不断崛起,谁是他真正的敌人,他非常清楚。】
【但很遗憾,这位根本没能活到继续调整下一步战略的时候。】
拓跋圭冲着崔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管其他,先去准备出使相关事宜,自己则已面色冷然地盯着天幕。
好像都不需要所谓的直觉预警,他就能听得出来,这天幕要说的,正是他的死因!
但不论这个死因于他而言会造成何种影响,总不会比姚兴那坑儿子的老爹姚苌更离谱了,否则早将他提到前面说了,又怎会只说什么“陋习”。
一想到这里,拓跋圭虽是暗暗捏紧了拳头,却也并未将心悬上了喉咙口,只是颇觉好笑地看了眼后方的朝臣,见其中有人似乎想将手举起捂住耳朵,又唯恐这掩耳盗铃的举动太过显眼,犹豫着将手放了下来。
他冷嗤了一声:“要听就听,我还会熏聋了你们的耳朵不成?”
后方众人稍松了一口气,就听天幕之上说道——
【拓跋圭这个人,早年间的崛起和母族息息相关。但他天生就适合于处在统治者的地位,包括十六岁称王也能很好地反应这一点。于是相应的,他的亲缘关系就非常淡薄。】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从后世的角度,以及华夏礼法的一些观念去评价拓跋圭的行为,他与母族的一部分争斗,也是因为他人太年轻,谁都觉得自己该占有更大的权力。但无论是能随意将兄弟送到敌方当人质,毫不顾虑对方的生死,还是放任母亲忧愤而死,都可以看到他的冷漠。】
【这种冷漠对于他果断剪除母族势力,将权力彻底收回他的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魏国的发展来看,拓跋圭的做法也不算错。但在他称帝后回头反思自己的崛起时,这种性格促成他做出了一个特殊的决定。】
【他既怀念于母亲当年对他的舍身相救,又觉得这种感情羁绊非常容易造成母族势力壮大,进而对君主本身形成影响,甚至可能会因母亲更想要让小儿子兄终弟及,影响到皇位向子嗣传承。于是,他出台了一条特殊的规定,也就是那条被永安称为陋习的规定,叫做子贵母死。】
【他为自己的这条陋习找到了根源,正是当年汉朝的孝武皇帝立刘弗陵为太子,同时处死了刘弗陵的母亲鈎弋夫人,可他忘记了一件事,汉武帝立太子的时候,太子尚且年幼,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在那条规定被确立的时候,都已经十几岁了。】
刘夫人愕然地望着天幕,面色一片惨白。
自贺夫人从魏国脱逃后,拓跋圭为了安定民心,确保自己作为君主仍有继承人在膝下,从征伐前线传回了一个消息,正式将她和拓跋嗣从禁闭中放了出来。
可她怎麽也没想到,造成拓跋圭身死的,居然会是这样的一条规则。
“阿娘……”拓跋嗣站在她的身边,仰着一张稚气的面容,满是担忧。
“我……”刘夫人快速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该不该说,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应当与贺夫人一并逃走,而不是留在这里。
但她转念又想,有天幕在这里陈说,或许,会改变拓跋圭的想法也未可知。
【永安在建康听到拓跋圭的离谱表现,估计都要无语了。】
【拓跋圭的皇后无子,作为庶长子的拓跋嗣先被立为太子,这一年,拓跋嗣十三岁,刘夫人因子贵母死的规则,被拓跋圭杀死。拓跋嗣自小接受的是汉化教育,其中也包括了众多儒家经典,再加上拓跋圭多年征伐在外,常年由母亲教养,怎麽能接受母亲被父亲杀死这件事。】
【母亲死后,拓跋嗣日夜痛哭不止,屡次遭到拓跋圭的训斥。拓跋嗣无力与父亲抗衡,只能做出了一个选择,我没法和你达成和睦关系,那我不做你的继承人了,我走!——拓跋嗣,逃了。】
【拓跋圭在痛失自己的第一位继承人后,非但没有反思自己的行为有无不妥,反而依然固执地决定执行下去。五年后,他决定将幼子拓跋绍立为继承人,但这一次,他没有快速处死贺夫人,反而是先将人囚禁在了宫中。】
【贺夫人看似柔弱,还是被拓跋圭抢回来的,但论起行动力,做姨母的也没比外甥拓跋圭差到哪里去,直接派人联系了自己的儿子拓跋绍。拓跋圭做梦也想不到,这对母子为了反抗他的暴政,能干出这麽有本事的事情。拓跋绍带兵闯入拓跋圭的寝殿天安殿,在这里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完成了解救母亲的重任。】
拓跋圭的手收紧了一瞬,直到掌心被指尖按出了一阵刺痛。
“原来是她……”
在这天幕陈说之时,他其实依然没觉得这子贵母死是一条错误的决定。正如天幕所说,魏国自有这样的国情,让他需要这麽做,又哪里只是为了摆脱旧日的影响。
当年若不借助燕国之手除掉自己的亲弟弟,他的母族在与他的交锋中,完全还能有另外的人可以扶持,要镇压叛乱,将会面对更大的挑战!
他没做错!
他只是无比讶异,贺夫人母子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反抗。但想想先前收到的消息,在被禁足后,贺娀就已查找机会带着儿子逃走,这其中展现出的魄力与行动力,又与天幕所说,没有任何的区别。
【遗憾的是,虽然贺夫人与儿子联手弑君,但她并没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拓跋圭对于她来说,是个行事荒唐的外甥,是个想要夺走她性命的暴君,但对于魏国来说,他依然是那个带领部落强盛,带领国家壮大的明君。如果没有拓跋圭,魏国不可能有今日!除非拓跋绍在先前就已展现出了极高的天分,证明他能够接下拓跋圭的重任,否则——】
“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贺娀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来,只在心中给出了这个答案。
天幕的陈说让拓跋圭得到了那个壮年身死的解释,又何尝不是在为她解惑,让她突然之间就明白了先前不清不楚的“拓跋圭被儿子所杀”,到底是什么。
可惜,这并不是她的生路所在。
或者说,当她活在拓跋圭所统治的北魏,原本就没有这条生路可言。
这也让她愈发庆幸,她先前做出了这个投奔南方来的决定。
她也更觉庆幸,当逃奔到建康来,有幸见到永安陛下的时候,她没选择以拓跋圭的夫人身份自报家门,而是凭借着自己的骑射本领成为了陛下的臣子。
又因当日殿上的从龙之功,得到了进一步的重用。
此刻再听天幕所说,她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天幕上提到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她已经不是贺夫人了,只是贺娀而已。
哪怕那声音下一步说的是:【他们母子对于魏国来说,就是天大的罪人。】
【不仅如此,拓跋绍这个孩子按照北方史书记载,叫做天性凶残,在九岁的年纪就敢当街杀人,剖腹看子。这条记载是不是成王败寇的添补不好说,也有很大的概率就是事实,因为北魏的剽悍作风确实很野蛮,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有很大可能不是个脾性温和的人。】
【而他的父亲拓跋圭在年过三十后,便已开始服食一种名为“寒食散”的药物,造成脾性愈发暴烈,同样有当街杀人的举动。】
【朝臣自危,难免对下一代皇帝的人选会有额外的想法。】
【以崔宏为代表的文官和以于栗磾、公孙兰等为代表的武将,都不支持拓跋绍继位登基。在他们的一番操作下,流亡在外的拓跋嗣被迎回,处死了贺夫人与拓跋绍,成为了魏国的第二位皇帝。】
【拓跋圭已死,拓跋嗣的愤怒怨怼也没了去处,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父亲的担子,包括继承了拓跋圭生前留下的种种国策,在邦交处理上,依然要比数年后败亡的姚兴清醒得多。】
【虽然他远不如父亲手段强硬,适合于这个混乱的时代,但无可否认,这并不是一位昏庸的君主,只是遇上了永安这个要命的对手。】
【当然,这都是更后面的事情。】
【让我们先将视角,重新转回到洛阳之战这边。】
……
【对于姚兴来说,这是一场损兵折将的耻辱,也让他需要即刻开始反思自己在内政和统兵上的不足。虽然并不能改变他的眼界,但起码他确实有进步了。】
【那麽,对于晋朝来说呢?】
【它也引发了一系列的反应。】
【战报抵达建康,皇帝司马德文其实挺高兴的。战报中提到,刘裕在这场战事中的表现,完全压过了苻宏,也就是说,虽然苻宏这个前秦太子,是由桓玄决定作为主将的,但是归根到底他没发挥出多大的作用。】
【这不仅意味着,前秦不可能因为苻宏的参战就完成复辟大业,反而是,刘裕表现得太过出彩,在统筹作战期间,直接把一堆前秦旧部给吞了,让他们更掀不起风浪了。至于出言举荐的桓玄,也不可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刘裕因此战声名鹊起,又与桓玄没多大的关系,在司马德文看来,就是一位天赐予他的忠臣良将,还是太后发掘出来的良将!】
【他连虎视眈眈的姚兴都击败了,那麽桓玄呢?】
【太后前往荆州负责军粮调度,果然是一个最妙的决定!】
【司马德文的这个想法,放在现在看,简直就是二号傻子嘛!人怎麽能将事情理想化到这个程度,但对于当时的司马德文来说,他很大程度上是在死马当活马医,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他也确实没这个本事,从一位傀儡皇帝,变成这东晋王朝真正的君主。】
【所以也毫不奇怪,他对于永安随同战报一并快马加急送来的密信深信不疑。永安在信中说,桓玄很有可能不希望刘裕因战功得到重赏,甚至有可能在刘裕回程的路上动手,让他意外身亡。请陛下尽快下一道密旨,由她送往前线,先定刘裕的名分,以防不测。】
【这封密旨要生效非常方便,因为从永安自皇后变成太后开始,传国玉玺一直就在她的手里。掌控朝堂的桓玄可能会提防一封圣旨,会让人处处搜索一张信纸吗,肯定不会。】
【桓玄终于意识到,永安跟他不是一路的,也不是他的诸葛亮,但为时已晚!】
【朝堂之上,以皇帝为首,以王、谢、庾等朝臣为辅,牵绊住了他的脚步。】
【而另一面,他密令荆州旧部对永安动手,却不料还是皇帝的旨意更快一步落到永安手中,在得到了圣旨后,太后摆驾北上,前去迎接凯旋的刘裕,双方会合于颍川。】
【与护卫会合的永安并没有满足于“保镖”的回归,而是借着圣旨借题发挥,在颍川到洛阳一带再度募兵……】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快,收拾东西!”苻宏先前还在担忧前路,现在突然就被苻晏一把抓了起来。
苻宏:“……啊?”
“愣着做什么!”苻晏扫了他一眼,“天幕都这麽说了,姚兴和拓跋圭全要将陛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若是他们,便选一处进攻,证明天命能改!”
“咱们身份尴尬算什么,既有人手又有领兵之能,还已被天幕点名,你倒是说说看,是会被铲除,还是在此危机关头得到重用!”
陛下麾下的人中,还会有人比他们姐弟更熟悉关中一带吗?
不会有的!
那是他们曾经的家啊……
是他们眼看着父亲发动豪望富室僮隶三万人开凿水渠、灌溉农田,是他们眼看着朝臣一度同心、充实家业,是他们一步步走过的家啊!
第45章 兵家必争之地
这个家,已经毁在了敌人的手中,也成了只在梦中才能神游的故土。
但昔日,苻宏曾以太子身份监国坐镇关中,对此地自上而下都是万分的熟悉。
苻晏随同前夫驻守秦岭要冲,对于关中周遭的戍防,也要比旁人清楚。
“倘若天幕之上,你能被当做一个进攻的幌子,如今亦可假戏真做,向永安陛下求一个机会。”
“可是……”苻宏下意识出口,却又忽然瞧见了姐姐鬓边的白发,目光一阵刺痛,“阿姊,我们没有试错的机会了。”
她一定要想清楚才好。
当年他们仓皇奔逃,在脱离关中一带后才收到消息。
何止是父亲苻坚被叛将姚苌困死在了山中,落得一个缢杀的结果,当时与父亲同行的,还有妹妹苻宝和苻锦。父亲不忍她们落入羌人手中遭到折辱,便抢先一步杀了她们。再加上先前混战中已故的兄弟,多撑了一年的庶长兄苻丕,他们已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了。①
母亲也已在抵达东晋的三年后过世,于苻宏而言,在这世上只剩了他们姐弟相依为命。
当姚兴击败苻登,随后登基继位的消息传来,阿姊虽未明言,但苻宏曾见过一张染血的绢帕。
可仇恨归仇恨,他们总要先顾着自己的性命……
他不希望这次的冒进,换来的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苻晏的眸光一颤:“但你有没有想过,有天幕在上,天下归于一统的脚步一定会加快。难道我们还能乘桴浮于海,像是天师道的那些人一样逃吗?”
他们未必能等到这样一条生路的。
“姑且当作咱们真能避世在外,等到天下安定之日,被天幕提及的三方,谁在皇帝的位置上对我们最合适?”
“姚兴必然不成。他虽不像他那个荒唐的父亲一样,净干些让人取笑的事情,但眼界狭隘,谁知等到再年长十岁后又会干什么。姚苌不也是先明后庸吗!”
“拓跋圭也不成。他固然要比姚兴更有远见卓识,但一个服食寒食散到精神错乱的君王,要麽偏激,要麽就是自制力不足。父亲当年那等魄力,又有丞相相助,仍难以弥合五胡,促成汉化,他恐怕也做不到!”
“还不如相信永安大帝真能如天幕所说,成就不世伟业,让天下重归一统呢!上面有一位仁君,总比是一位暴君好得多。”
苻宏被苻晏这一连串的话给问倒了,“……可这世上真有这样完美无缺的人吗?所谓的圣明君主,又真能如天幕所吹捧的那样吗?别忘了,你我还是氐人出身。”
苻晏的笑意苦涩,却在那张略显沧桑的面容里,似有一种藏匿的尖锐,“那又如何?这已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契机!”
庸庸碌碌而死,不是大秦天王后裔该做的事情。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跳入苻晏脑海中的,是先前天幕说的一句话。
她说,【这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于惊涛骇浪中直至龙门。】
那麽,当她苻晏经历了高楼崩塌,困于浅滩后,永安的出现,是不是正在带领着她重新起行、越过龙门呢?
从永安大帝比起天幕仍要更显果决的行事,和她招降桓玄的行动来看,她没那麽严格遵循天幕的发展,所以苻晏也不能等着永安因为天幕所说前来招募将领。
谁是君谁是臣,已清楚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也合该由她先往前走一步。
苻宏又郑重地看了她一眼,蓦地一记点头:“好,我与阿姊同去!”
……
在他们姐弟的交流间,天幕已说完了永安在颍川一带的募兵。
这场募兵有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继续填补洛阳各个要冲的人手,避免刚刚被保住的洛阳重新落到胡人的手里。
幸好,洛阳八关虽在战乱中有所损毁,但经由过修葺仍能使用。
昔日汉末动乱,董卓带兵霸占洛阳,各路诸侯因地势所限不易强攻,如今也是同样。
此地距离建康确实有些距离,但既已扛住了姚兴的第一轮进攻,拓跋圭又恰在此时分身乏术,仍有自保之力。
长江黄河之间的缓冲地带,虽一直是东晋王朝弃而不顾的地方,但人心思汉,乃是千百年间的传统,并未真正被动摇。当洛阳之战取胜,汝颍周遭响应募兵的流民不在少数。
这些人一部分驻扎往洛阳,另一部分则归并进了还朝的队伍中。
毫无疑问,天幕上永安的这一系列操作,已让她和桓玄就这样撕破了脸,打破了先前彼此谋划的和睦局面。
此时的募兵,也比先前在扬州修水渠的时候更为明目张胆得多。
翻译过来只有一个意思:谁要当你的谋士啊!我现在单干了!
【对于永安来说,她是迈出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第一步,但对桓玄来说,他就是吃了一个相当要命的亏。】
【当年他的父亲桓温为何不能登基称帝?归根到底还是声望二字。】
【桓玄有野心,有条件,同样欠缺了声望。】
【这个声望,不是说他诛杀了司马道子,在扬州打击豪强、努力“耕地”就够的,还需要真正的战功才行,否则压不住其余世家的声音。】
【战功从哪里来?看桓温的操作就知道了,北伐!】
【按照桓玄被永安忽悠的情况来看,当时的他肯定是这麽想的,目前不是北伐的契机,要先在内部积攒军资(抄家),打通境内的南北粮道(修建水渠堤坝河闸),然后才是领兵北上,这场洛阳之战痛打姚兴的战争,完全是在计划之外的东西。】
【谁知道,就是这场计划之外的战争赢得相当漂亮,让刘裕刘大将军即刻就脱离了北府军中一统领的低微身份,也让永安直接把桓玄这个工具人一脚踹开。】
【桓玄一怒之下,发出了两条指令。】
【一般来说,将领在怒火冲天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都不太靠谱,比如之前姚兴打向洛阳就挺愤怒的,桓玄惨遭欺骗——或者可能说玩弄更合适一点,生气很合理,但随后的行动,他是应该再深思熟虑一些的。】
【可惜,当时的桓大将军肯定听不进去。】
【总算他还记得不能让外人,比如说刚败退回关中的姚兴看个笑话,只是以清剿荆州境内暴民、迎接永安还朝为由,征调了两路势力夹击刘裕。】
【一路从蜀中发兵,自西向东。】
【一路从江州出发,自东向西。】
“比姚兴看起来稳重一些?”王神爱调侃了一句。
桓玄:“……陛下还是不必拿我开玩笑了。”
听天幕这语气就知道,他的这个夹击计划必定没有成功,说不定还搞出事端了。
果然,他随后就听到,天幕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桓玄的这个安排要远比姚兴重视刘裕,但实际上,这个夹击并没有形成。】
【从蜀中方向进发的一路,就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本留守蜀中的刺史毛璩,其实对什么司马道子祸乱朝堂、桓玄出兵清剿之类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他就只想在蜀中当他的土皇帝而已。但他能压制住蜀中的兵马,靠的还是有皇帝授官这个名头,所以东晋朝廷让他出兵,对他有所安排,他也不能当做没听见。】
【决定稍微意思一下的毛刺史派出了自己手下的谯纵,甚至没舍得派出最为拥戴他的那一批人手,而是将一批疏于训练的氐兵交给了谯纵。】
【意思很明显,人,我已经派了,你桓玄肯定找不出我的错处来,大不了就是你来蜀中找我的麻烦。】
【结果,就是这用来打发桓玄的队伍里出了事!】
【蜀中的氐人其实还没听说刘裕的战绩,他们只是单纯地不想离开故土,被人呼来喝去地调派到其他地方作战。那麽他们就会想,凭什么你毛刺史让我们去,我们就得去呢?该改一改规矩了。】
【氐人趁着夜色聚众商议,决定将领兵的谯纵推举为他们的首领,杀回成都去,把毛刺史就给解决了。只要上面没有了发号施令的人,不就可以继续过他们的安稳生活了吗?】
【这出兵谏,很好地掩盖了谯纵可能藏匿已久的野心。他在“被迫”起兵后的种种表现,包括如何给自己的亲属争夺兵权,如何诱骗成都守军进入圈套,都不像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反而更像一位希望割据一方、称王称帝的人。】
【估计将他挟持起兵的人也没想到,他会这麽快就解决了毛刺史,甚至凭借着攻破成都的种种表现,一举树立了在军中的威严,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成都王的位置,创建了我先前提到过的谯蜀。】
【桓玄希望倚仗的第一路兵马就这样夭折了,还夭折得无比戏剧性。】
【而蜀中易主后,谯纵就这样登上了这片混乱的政治舞台。】
侯晖与杨昧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五味杂陈。
听到这一段与现实相互映照的发展,他们既有庆幸又有无奈。
庆幸的是,这天幕说出这段的时间没有那麽早,而是在他们已经完成了谋逆的大事之后。否则,要是毛刺史还活着,必定会让人尽快将他们这些人锁拿归案,哪还会给他们以诱敌深入、逐个击破的机会。
而无奈的是,若是早点听到天幕所说,他们一定不会选择拥护谯纵起兵。
虽然为了彰显他与毛璩的不同,为了表现对于氐人势力的拉拢,在谯纵自领成都王,创建蜀国后,给他们这两位起兵的重要拥护者委任了高官职位,但算起来,他们能掌握住的兵权反而变少了。
他们也没有听漏天幕说的消息。
谯纵和姚兴的结盟,因为姚兴陷入与拓跋圭的交战而破裂,永安大帝趁机攻入了蜀中,夺回了此地的掌控权。
那麽,在天幕之下又会如何发展呢?
蜀中这边的惊变,应当已经传向了荆州地界,也会很快抵达建康,来到王神爱的手中……
他们刚想到这里,忽听外头的门被人给敲响了。
开门就听士卒来报:“大王请二位前去议事。”
两人再度看了彼此一眼,相比于庆幸,苦涩的意味更重。
谯纵要找他们议什么事?必定是和永安有关的事情。
他们不希望牵扯进外头的争端,才发起了对毛刺史的反叛,但眼看今日,依然要面对四方混战的局面,与他们先前的希冀真可谓是背道而驰。
谯纵总不会是找他们喝下午茶的!
当他们匆匆行到谯纵面前的时候,就见他已摆出了一副先前那被迫起兵时候的嘴脸,朝着二人礼貌开口:“我想请你们替我做个使者,往北边的关中走一趟。”
“您是打算……”
“你们放心,”谯纵安抚道,“只是天塌下来,先让别人顶着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天幕看了眼,目光中闪过了一抹厉色。
幸而天幕此刻陈说的重点,仍是永安与桓玄的斗争,在提到了蜀中这一路兵马的倒戈易主后,又已转回了另一边,并没有多提几句与他相关的东西。
以目前透露出来的东西,还不足以动摇他在蜀中的地位。蜀中氐人的想法,也不会被天幕所说的永安功绩而改变。
这样说来,他还有从中斡旋的机会!
……
【当然,蜀中毕竟有天险隔绝,这头发生兵变的消息不会这麽快传到桓玄的耳中,只是配合行动的另一路很是奇怪,为何本该做出响应的人不见了。】
【但当时还没有现在这麽发达的高速公路,也没有这麽发达的空中交通,那麽士卒赶路的时候因为天气原因耽搁了,或者因为某条路涨水不通必须延后几日通行,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统领这一路兵马的人叫做桓修,是桓玄的堂兄,因桓玄除掉司马道子后大加敕封同族,也得到了右将军的名号,便担负起了此次“讨贼”的重任。】
【按说他比某位调度鬼兵守城的左将军还是强上不少的,也没因另一路兵马未到,就干脆畏缩不前,反而被永安那头抢到先机。但不能服众,对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是一个致命的缺陷。】
【没做好背调,也是任何一位将领都不应该犯的错误。】
【桓修派出了前锋队伍,向永安发起进攻,领兵的将领,叫做檀凭之。】
【檀凭之的兄弟早死,留下了五个侄儿,全由他视若亲子养大,此刻也在军中,其中既有后来的名将檀道济,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叫做檀韶。】
【檀韶从小在京口长大,为了减少四个弟弟给叔父带来的负担,时常在外查找做工的机会,再加上后来从军,就和刘裕混熟了。】
【这个家夥其实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人才,在得势之后的种种表现都拿不出手,为官也做不出太多的政绩,很像是个暴发户,但也正是这种性格,影响了他在此时做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在他看来,刘裕算他认识的好兄弟,能在军中混到三十多岁还只是个小统领,肯定不能算有什么卓越的才华。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认对了明主之后突然就 发达了,还打出了这样一场胜仗。】
【总算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这会儿想的不是换我我也行,而是——我也必须得跟上啊。】
【跟着桓修这个傻缺能有什么前途?】
【他一边让檀道济偷偷离营,带着一条军情急报去找刘裕去了,等同于给永安报了信,另一面,他打晕了自己的叔叔,伪造军令,让这支前锋队伍从攻向永安变成了驻扎在途中,等待永安接手。】
【不得不说,檀凭之养了这兄弟几人还是有好处的,起码因为檀韶的这个自作主张,等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永安军中了,最大程度地避免了两方交手中士卒的死亡,甚至是他本人的伤亡。又因为后来檀道济崭露头角,作为叔叔的檀凭之也得到了极大的优待。】
【但对于桓修来说,就真是郁闷到家了。】
【合击的援兵没了,这还能因为山高水远安慰一下自己。现在副将也没了算怎麽回事?!】
【不仅如此,刘裕早在得到檀道济报信后的第一时间,就已在永安的下令中,亲率一队精兵夜袭桓修。这一战毫无留手,刚刚从洛阳回来的精兵也正值士气大盛,就这样直接将主帅给俘虏了。】
【战报传到建康,告知桓玄,哎多不好意思啊,右将军清理暴民,不小心冒犯了班师大军,只能先将他俘虏了。如果桓大将军自认自己不想两方开战的话,烦请往江州武昌一行,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目前的情况。】
【说实话,永安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了,她是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和桓玄交手的。边上的蜀中刚刚发生了叛乱,独立了出去,前线洛阳还随时有可能遭到姚兴的反扑,北方的拓跋圭简直像是个天选之子,现在暴打燕国余孽和打小孩一样的,她自己暗中栽培的起义军也还没成型,不到掀起真正变革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和桓玄打起来,不仅是在自损实力而已,也会让那些蛰伏的世家宗族渔翁得利,到时候再想处理,就没那麽容易了。】
【也幸好,桓玄在大事上优柔寡断,促成了这次和谈。】
【不过如果细究起来的话,这个和谈的场面其实相当搞笑。永安表示我不带兵你也不带兵,咱们就寻个地方,用文化人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个时代什么是文人宴客的顶配呢?看永安她祖父那一帮永和名士就知道了!曲水流觞宴嘛。】
【永安大帝有样学样,也给桓玄搞了一个。】
【桓玄到场之后人都要无语了。既是宴会肯定得有人的,来的都是谁呢?苻宏的亲姐姐苻晏,被从江州官舍请过来了。洛阳之战被俘虏的姚绪,被解开了枷锁邀请入座。刚被俘虏的桓修,也被允许换了身衣服,一脸委屈地坐在那儿了。刘大将军也换下了戎装,穿了身不伦不类的长衫坐那儿了。】
【永安理直气壮:我这叫做汉胡一堂,文武兼备,豪门寒门同席。】
【后面有人谈起这场曲水流觞宴,总是说这正是永安后来执政理念的缩影,不论敌我不论汉胡不分性别,只要能为她所用,于民生有益,都能混到一方席位。但对于当时的桓玄来说呢?】
【桓玄:……下马威,这绝对是下马威!】
【他估计是食不知味地渡过了这次宴会。因为正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永安说出了那句极为出名的话——】
【你有君王之心,但无君王之姿啊。】
【所以我不想再辅佐于你,也不想再挨上那一剑,有什么错吗?】
【桓玄据理力争,若无她的诓骗,若不是她有太后的名位,今日局势也未必会发展成这样,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何况,今日在皇位上的司马德文也不见得会和先前的傻子皇帝一样听话。当年的司马曜能将权力从世家手中抢回去,那麽司马德文呢?一旦他找到了机会,先一步解决的一定是这位太后,还不如他们二人联手,彻底改变当下的局面。】
【永安的回复是,那我们来打一个赌吧。】
【我为你谋求一个更高的位置,比如说——楚王,我也不用太后的身份来号令你,让在场众人做个见证,谁会成为真正的胜利者。】
【但在分出胜负之前,我要你与我联手,合力阻截北方,查找机会压制拓跋圭崛起的势头,防止这个敌人成长到难以解决的地步!】
【这个赌约,他应,还是不应!】
天幕之上的那个桓玄没有经历过这等不讲道理的剧透,也自恃还拥有军心民心,就这样答应了永安的赌约。
而天幕之下的桓玄,却只剩了浑身无力。
但还不等他再有感慨,忽听王神爱朝着他问道:“你先前北伐的准备做得如何了?”
桓玄愣了一愣。
“我说——我给你的那个提议,让你用北伐为名,向朝廷索要钱粮。那四十万石米粮和一万三千石食盐的条件我没接受,只让谢内史将一部分送到了你面前,要求换回士卒。”
这批军资,是在王神爱称帝前就已送到荆州的。
那桓玄呢?他总不至于只打出了无辜的招牌,当场就把军粮吞了吧。做戏做全套的道理,他总该明白的。
“你作势北上洛阳的准备,做了多少?”
桓玄下意识地开口:“……我已让一路人马,往伊阙关方向探路去了。”
洛阳以南的要冲,洛阳八关之一,伊阙关!
第46章 愿为陛下开道
作为洛阳通向南部诸州的要冲,伊阙关本为兵家必争之地。
但洛阳多年荒废,又与各方接邻,随时都有可能遭到进攻,与其费心把守这鸡肋之地,还不如将它舍弃。
于是,就连伊阙关也已有多时不曾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桓玄提到伊阙关的时候,在场众人还有片刻的恍惚,才反应过来它在何处。
“当时臣一边防备,一边也觉陛下所言大有道理……”
桓玄有片刻的语塞,总觉得这话说出来大不对劲,但既已开口,又被周围之人注视着,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正如陛下所言,当时我与其在意您的身份,操心天幕影响下您与晋朝皇室之间的争斗,还不如另辟蹊径,自立门户。”
所以这一队人马,准确地说,不是在谢道韫前来和谈后才派出去的,是在他进攻谢琰得手后,就已从麾下分拨了出去。既要自立门户,当然得早些出发抢占先机。
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已近洛阳了。
王神爱追问道:“领军之人是谁,带了多少人手?”
桓玄答道:“统兵的是臣堂兄桓谦,他素来为人方正沉稳,卓有才干雅量,在众多桓氏子弟中也算出色。此次探查前路,臣给了他千余兵卒随行……”
他小心地观望了一番王神爱的脸色:“此举不妥?”
他都没敢说,先前被建康那边屡次传来的惊人消息所扰,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派出去过这一路人了。要不是王神爱忽然发问,他还真想不起来。
王神爱沉吟须臾,答道:“算不上妥与不妥,若是奔着先前的目的,这决定不算错,只是现在……或许派不上大用处。”
这位先前备受天幕夸赞的永安陛下不见喜色,反而愈显面沉如水。
她转头问道:“诸位觉得,蜀中现在是何情况?”
贺娀接道:“陛下先前希望在桓将军调离荆州后,蜀中的晋朝残部能与宗室联手图谋荆州,进而被一网打尽,但若天幕所言,蜀中氐人兵马是这等想法,恐怕益州易主……会比天幕的进度更快!”
“不错,”王神爱认可这个判断,“就算还没发生天幕所说的事情,毛璩也还未被下属所害,两方也一定会争斗起来,相比于后来者,还是蜀中本地势力更为根深蒂固,取胜的应当也是他们。”
“他们非但不可能在铲除了毛璩后投向我们,反而很有可能变成一路祸患。”
“再看北方——”
她语气淡淡,听不出多少喜怒,“天幕提到了朕的执政方略,要的是汉胡融合,人才齐聚,但这句话说出来,最多也就是让原本摇摆不定的人有可能投向于我,而不会让有心一争的人就此罢手!”
“他们若要逐鹿天下,取代苻坚成为北方的霸主,甚至再进一步成为天下共主,就一定要先解决掉这个最大的敌人。”
解决掉她!
四面环视,皆是敌人,这便是应朝的处境。
“若我是姚兴,若我是拓跋圭,若我是侥幸提前达成天幕所说种种的谯纵,我一定要想办法与人联手,给“永安”制造麻烦。如今各方边境模糊,在守住地理要冲与都城之余,辖境往外扩展多少,都是虚报,寻常的攻城略地未必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只有直击要害,方有破局的可能。”
“楚侯,这个要害,会是哪里?”
再度被点名的桓玄心头一颤,只好恭敬回道:“若是不知道陛下对宗族是这等态度,或许会是琅琊,但结合天幕所说与臣所见——”
再加上王神爱先前的那个问题,已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洛阳!”
最有可能的,就是洛阳。
可是,应朝继承的是晋朝基业,保持着以荆州-扬州为内核的疆域与驻兵防线,以长江作为当下最具效力的天险屏障,和洛阳完全是脱节的。
若是拓跋圭与姚兴真有明主之才,愿意尽快联手,他们要取洛阳远比王神爱容易太多。
就连桓玄在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语气里也多出了几分不确定:“您要驰援洛阳?”
若要保住天幕所说永安大帝的名望,驰援洛阳是必然。可这也等同于是在用自己的短处去碰对方的长处啊……
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就算陛下选择暂时避开锋芒,舍弃洛阳,他们这些朝臣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异议,毕竟,国祚初立,还是以这种方式创建起来,走出的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洛阳便是那鞭长莫及之地,何苦非要勉力去保。
桓玄也忽然明白了,为何陛下会说,桓谦派不上大用处。
不错,桓谦他为人方正谨慎,在作为探路前军的时候,便不会错过细枝末节,也能看清楚局势,将其完完整整地汇报到桓玄面前。这样的性格放在官场上也不容易出错。
但他缺了应变之能,在这个时候恰恰是一个要命的短板!
然而还不等桓玄为桓谦这个堂兄捏一把冷汗,便忽听一个声音响起在了他的面前:“不是出兵驰援,是朕要亲自往洛阳走一趟。”
“陛下!”从后方的人群中当即响起了一声惊呼。
王神爱的声音已抢先一步,压住了后方的质疑。
桓玄的呼吸一紧,便见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臂膀,勒令他看向了一双跳动着暗火的眼睛。
明明若以身量来算,他才是更高的一方,因为眼前的陛下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人,可这一双眼睛,依然像是正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楚侯,朕有事相托。”
一口缓和窒息感的呼吸,慢慢接续在了他的咽喉之中,可直到此刻,桓玄仍觉喉中发堵。
面前之人没有问他,到底有没有痛改前非,只是一如先前见他时候一样的轻描淡写。反而是他,因天幕停在了他受封楚王、骄矜自满的模样才缓缓停下,让他不免扪心自问间,觉得自己若论心性,恐怕还远不如姚兴。
这种对比,更是让人心中复杂,也说不出其他多余的话来。“……您请吩咐。”
“朕不知道这个决定有没有错,但求一个无愧于心。所以现在,我要你替我杀两个人。”
……
桓玄纵马疾驰。
将要入冬的烈风吹得人一阵唇齿发寒,再被灌入咽喉之间,更觉干涩发痒。
但对于星夜赶路的桓玄来说,这恰恰能让他先前驳杂混乱的思绪沉浸下来,用更为冷静的心态指挥好随后的行动。
在半日之前,他仍坐在自京口起行的航船上,与一封送往建康的诏令同行。
陛下用人无疑,请刘穆之即刻入朝,随同谢道韫一并为她把持住建康局势。
先前已经由考试遴选出的合格京官,再行提拔,各司其职,务必确保境内百姓过冬无虞。
同时她还给刘穆之下了一个格外棘手的任务。
自司马道子专权以来,建康朝廷的财政收支便记载得格外混乱。先前她只是让人粗略查验了一番,再用抄家所得临时填补了一番,现在总算有好用的人才接手详查了,那又何必要管她在不在,直接查吧!也正好用来给谢道韫和刘穆之立威了。
若是刘穆之那边缺人的话,大可不必担心。
看看支妙音先前经办佛寺的敛财能力就知道,她手底下在这方面的熟练工不少,那麽,能用的全给用上!
……
他也曾与一封从蜀中经过荆州,本要送来京口的战事急报擦肩而过。
在那封战报中写的情况,与天幕所说,与陛下所猜测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蜀中的毛璩预备响应梁王来信的邀约,趁着桓玄不在荆州,发起联手反击。
谁知道,蜀中士卒不愿离开故土,挟持谯纵反叛,这反叛的结果,便是毛璩在成都攻破后为谯纵等人所杀。蜀中不遵圣谕,彻底独立,有了那谯蜀的国号和成都王的自称。
谯纵想必也是知道,蜀汉当年能借助天险,与曹魏拉锯良久,如今天下局势更为混乱,永安也未和其他敌人分出胜负,那麽,他偏安一隅所能维系的时间也就更久,甚至还有机会在旁窥伺、渔翁得利。
这也意味着,益州已经彻底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
不过,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桓玄回头,而是在江船逆流疾行后,自一处码头换回了奔马,又从零星的数匹,变成了一片踏碎夜色的激烈声响。
自与他同行的卞范之看去,只能瞧见自家将军远比先前沉肃的眉眼。重新在他眼底浮动的信心,又让他前倾纵马的动作里,有着越发分明的势在必得。
望见远处依稀可见的一点明光,桓玄忽然勒住了缰绳,朝着后方随行的士卒抬起了手,“记住我先前说的话吗?”
众人无声,只齐齐点了头,以表应和。
“好!”桓玄深吸了一口气。
“出兵!”
寒冬的困意,对于这支被匆匆聚来的队伍来说,好像早已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因为只要一低头,下颌就能贴到冰冷的甲胄,被这温度给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何况,此刻他们奉命而来,但求速胜,是为永安陛下清剿叛贼,又怎能不热血沸腾!
奔腾的马蹄几乎在一瞬间打破了前方的宁静。
正举着烛火端详地图的男人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大惊,连忙出营而望。
却见不知何时,在距离营地数百米外的地方,已有摇动的旗幡包围而来。
他也骤然发觉,那奔行的骑兵因震响大地而昭示着存在感,却也只是后来的助力,甚至可以说,只是用于追击的人马而已,真正的敌人,早已抢先一步得到了桓玄的敕令,从南方包围上来。
另一头营帐里更年轻些的也走了出来,灯火照着他稍显惊惶的脸,“叔叔,咱们……”
武陵王司马遵咬牙:“咱们走得迟了!”
先前由梁王送信蜀中,意图联系毛璩的事情,正是他出的主意。
他毕竟在荆豫一带生活多年,自认比起年轻的桓玄更有统兵的把握。桓玄小儿不经战事便弃械投降,更是坐实了他的判断。
谁知道益州那边久久没等来回应,让他心中狐疑不敢擅动,宛然错过了最好的动手机会。
随后天幕重启,为他解答了毛璩为何不来的疑惑,也让他彻底失去了向荆州动手的信心。
武陵王不敢多想,连忙拉上了梁王一并向北撤去,准备进入毗邻北方的疆土,或许还能得到那位魏王的支持,让他们成为向永安动手的前锋。
就算魏王拓跋圭绝不可能放任他们发展出一个崭新的晋朝,也大有可能只将他们当作一个进攻的噱头,但只要能让他们暂时安全,随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好呢!
哪知道,追兵会来得这样快。
当对面的兵马压境之际,司马遵毫不意外地看到,那些旗帜与士卒打扮,都昭示着一件事——
来人,是荆州兵!
“荆州……”
天幕带来的庞大信息,本该让那位陛下在建康召开群臣议事,怎麽会让他们变成了首先被进攻的目标啊……
“不能犹豫了,咱们走。”司马遵一点没犹豫地做出了决定,“先往西走,利用这一带的水网阻拦住他们的追击,再北上逃脱包围。”
“好!”司马珍之答应得痛快。
昔年八王之乱,无疑是让朝廷对于宗亲拥兵之事多有提防。司马道子掌权后,同样惧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招致其他宗亲的效仿,对各地诸侯王的势力有所削减。
无论是梁王还是武陵王,麾下的兵马都算不得强盛。或许能打人个措手不及,但在这等正面交战的场合,绝不可能是荆州兵的对手。
与其在指挥反击中,让自己落入更为窘迫的处境,还不如一开始就只将他们当作弃子,用来阻拦追兵的脚步。
这个判断,在司马遵看来,一点也没有错。
明明营中士卒得到了他据守的号令,竟然一点也没有起到阻拦的效果。
他所统率的轻骑还未能逃出多远,就已听到后方的兵戈交击声被吞没在了残余的夜色里,变成了一种零星作响的动静。
就算看不到那边的情况,也能大略猜测出,那是怎样的场面。
“一群饭桶!”他心中暗骂了一声,却也只是加快了赶路的脚步。
未及天明,沿途的路面上泛着一层冷光,正是前几日落雨的积水在这夜间凝固成了寒冰,当马蹄践踏上去的时候,还能听到一阵清脆的碎冰之声。
月光破碎在这些冰面之上,仿佛化作了为他指路的明灯。
可当他抬眸向着远处的一抹亮光看去的时候,却发觉那一道光不是月光的冷,而是——
刀兵反射出的肃杀寒光。
而被簇拥在刀兵中央的,是一张他曾经见过的脸。
只是,他当年还能觉得,这个年轻人时运不济,哪怕继承了南郡公的爵位,也被父亲所拖累,终身都要背负疑似叛臣的罪名,现在手握刀兵能杀人的,却不是他这位武陵王,而是对面的桓玄!
“吁——”司马遵即刻就想调转马头,但也就是在这两方各入视线的刹那,一支羽箭横空飞来,正中他所骑骏马的咽喉。
一声激烈的马嘶,伴随着濒死的骏马猛地抬起了前蹄,直接将他从马背上掀翻了下来。
像是一个动手的信号一般,对面拦截在前蓄势待发的骑兵都在这一刻蜂拥而来,朝着这亡命奔逃的队伍举起了屠刀。
司马遵狼狈地坠落下马,试图从缝隙中匍匐而逃,寻到一个重新上马逃命的机会,却被一方铁蹄毫不犹豫地踩踏在了后颈,猛地一口血喷去便已断绝了呼吸。
倒是那位年轻些的梁王还能侥幸被人擒获,一路押解到了桓玄的面前,正对上了他手中的长刀。
一路逃亡的紧绷情绪,和鼻腔间涌入的血色,让梁王仿佛垂死挣扎一般怒喝了出来:“桓灵宝,你为人作刀,先杀王珣谢琰,后杀我司马氏之人,难道就真能因此博取永安的信任不成!”
“你今日能如此之快地调度荆州兵,他日,又怎知你不会调兵速攻建康!”
有桓玄这不留余地的动手在前,他司马珍之不敢抱有希冀还能保住性命,但他若死了,也不能让桓玄好过。
然而他奋力抬头之时,看到的却是一张月光里不动声色的脸,甚至,在这张脸上其实看不到被迫行事的痕迹,反而能隐约让人窥见一点笑意。
桓玄将刀架到了他的脖颈上,更为清晰地让他听到了一声嗤笑:“告诉他,我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一声声高呼从周遭骑兵的口中发了出来:“楚侯奉陛下之命,前来开道!”
“听到了吗!”桓玄一把按下了刀刃,任凭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月色,染红了他手中的长刀,“陛下将巡荆州,臣,楚侯桓玄,愿为陛下开道!”
司马氏已成过去,连平叛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开道之中,被这大势碾压而去的可怜虫。
这就是陛下要在此时,让天下听到的声音。
平原之上,声音能传得极远。
像是一种遥遥呼应的回音,又像是远处得胜的步兵正遵照着他所吩咐的那样,将一声又一声的呐喊,化作了平原上扩散出去的口号。
“……楚侯桓玄,愿为陛下开道!”
……
这声音慢慢被冲淡在了冷风之中,又好像仍能化入自西向东奔涌的江流,一直传到江上行船鼓胀的风帆中,被托举到王神爱的面前。
晚一步自京口出发的王神爱凭栏而望,只见淡薄的天色之下,一片冬日徐徐而动的江流正从这一行航船的两侧向后流去。
呼啸的风声和涛涛江水,混合作了一处成为交响,击碎了晨雾中还有些朦胧的睡意。
但又或许,让人清醒过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声音。
“你就是檀道济?长得也没什么特殊的啊。”刘义明左右端详了一番这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家夥,怎麽都没瞧出“稳重”二字。
甚至先前陛下将檀道济和檀韶等人找来的时候,她觉得对方和她也差不多,看起来很有一番难以遏制的激动。
激动得差点说名字都口吃了……
天幕说的稳重善于守城没看出来,就看出来是个未经历磨砺的年轻人了。
也难怪陛下说,要将人带出来多见见世面,才有可能长成未来的名将。
檀道济眼眸一抬,呛声道:“足下也不见得将认路二字写在脸上。”
刘义明:“……”
谢月镜叹了口气:“你跟他吵什么,他兄长和你爹平辈论交的,你也真不怕吵到最后给自己认个小叔。”
刘义明:“那绝不能!陛下说了,让我不必管我爹如何,必定是要将领之间不许拉帮结派,我还能认他?”
这一身虎性子的姑娘朝着王神爱投来了一个眼神,好一番将陛下的话听在耳中的乖顺样子。
王神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这才将目光从后头转开,望向了江面。
可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顿时让她目光一凛。
“那边是何情况!”
桓玄先行开道,她这边调齐了人手方才出动,此刻船虽已行出了扬州地界,但还未抵达荆州,仍在江州境内。
但在她的视线中,远处的江面上已出现了一片乌压压的颜色,正是一行船只向着这头靠近。
可惜没有一支望远镜在手,能让她即刻瞧见那边的情况。
只能看到,在那一众航船之中,有几艘小船先行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袭来。
“陛下——”
“先看看。”王神爱抬手阻拦住了后头的声音。
那一众小船行来极快,直到真正抵达大船附近方才放慢了速度。
王神爱也格外讶异地看到,在那为首的一艘小船船头,立着个……身着甲胄的将军。
她确实只能用将军来形容对方。
哪怕穿在身上的铠甲已稍显陈旧,看不太出崭新铠甲上的亮光,它自上而下依然透着一股杀伐的意味,像是昔日战场上的血色还残存在铠甲的鳞片与缝隙之中,就连她手握长刀的那只手,也不曾在冷风中有所颤抖。
而在盔甲之下,是一张沉稳雍容的中年女子面容,正在向她看来。
让人分不清,在脸侧的一点银光,是时日消磨家业尽丧后的沧桑,还是盔甲之上的晨露,又或者是被她眼中明光反照出的锐利。
也便是在这四目相对的刹那,王神爱忽然看到,她握着那把刀单膝而跪,让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下方的小船传到了这片甲板上,也传入了她的耳中。
“微臣苻晏,请为陛下开道!”
第47章 向关中而来的使者
远处的船只已经停在了那头,像是一层将要翻涌而起的潮水。
而在这所有的船只之前,正是这一把忽然绽放的尖刀。
王神爱自船头俯瞰,忽然理解了为何天幕会说,苻晏这位将领酷爱锤砧战术。
在今时,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定义何为“锤砧”战术,但顾名思义,这是在用一部分较弱的兵力作为砧板吸引牵制敌人,而用另一部分精锐(多为机动性较强的骑兵)作为锤子,向敌人的要害发起打击。
若按天幕所说,苻晏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体力已不足以支撑她冲杀到前线,那麽作为“砧板”的诱饵,那支较弱的兵力,恰恰是由她自己统领的。
这是一位极具眼光的勇将啊……
“你就不怕我因你擅自调兵惩处于你?”
苻晏刚被接到船上,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
她目光微凛,见王神爱面露几分欣赏,眼神中也少有锐利,便知这不是一句怪罪,而是一句考验式的问题。
答得如何,或许就决定了她之后能得到怎样的委任。
她不疾不徐地答道:“陛下令桓玄先行,正要让南方众人知晓,您离开建康,亲自出行,并非被迫以身犯险,而是明君所至众人开道,臣只为应召而来,为何是擅自调兵。”
“况且——”她负甲挺身而立,因北人血统,更可见身量不低,“如今要与北方相斗,争的便是时机。相比于未长成的将领,臣以为陛下会更青睐于我。”
后头隐约传来了点声音。
但这并不妨碍此刻船上,唯有两人的声音最为鲜明。
王神爱问道:“你能做什么?”
苻晏答道:“起码,能与陛下重叙天幕所说的君臣缘分,也能为陛下开一条通往关中的路!”
这彼此对望的君臣,人还在江州境内,在这南方的大江之上,心却好像已经随同这句话,被托举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过可惜,船队以及陆上的军队都还需要行路的时间,无法随同这宏愿一并一跃千里抵达关中。
倒是有一人先自邺城乘舟,顺流而上,如同在战乱中冒险行船的商贾一般,向着司隶方向而去。
沿途之间,战火已燃。
姚兴自关中方向起兵,以极快的速度攻破了华山,抢占了崤函道在华阴方向的入口。
昔日的东晋朝廷虽对司隶方向疏于管辖,但仍在这些关卡郡县设置了太守,驻扎有少量兵马。
可惜,姚兴动手太快,根本没给这些人以反击的机会。
华山太守董迈的头颅,被羌人示威一般挂在了军旗之前。
关中大军便这样越过华山一带,进而向弘农方向进发。
华山太守的遭遇警告了弘农太守,就算有天幕在上宣传,对于这些羌人来说,永安依然是他们的敌人,是他们要拼力战胜的对象。
他若指望对方认清所谓天命,还不如指望自己的城关能坚固一些。
幸好,弘农郡扼守三门峡要冲,弘农太守陶促退居焦城,在姚兴汹汹来袭的进攻面前,还能勉力支撑。
但当他望向下方黑压压的兵马时,心中只剩一片惨淡与恐慌。
“太守,咱们……守得住这城吗?”满身披挂的士卒向着长官问道。
陶促恍惚着答道:“……就算不能,也得能啊。”
光是看着先前华山那头传来的战报,加上此刻城下羌人兵马的叫嚷,再是不通军事的人也能看出,姚兴攻向洛阳的心思有多麽迫切。为了震慑洛阳,他此刻也更想要用强硬的手段攻城。
这与天幕所提及的,完全是不同的发展!
在那个不同的故事里,姚兴起先并未将进攻洛阳视为自己最大的目标,所以让陶促还能有余力传讯洛阳,进而向建康求援,最终得到了永安的援助。
可今日不同!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这可怕的怒浪面前,仿佛他只要有稍一口气松懈,便会被吞没得渣也不剩!
“洛阳方向……还没消息吗?”陶促苦涩地朝着下属发问。
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羌人精锐包围了焦城,若非三门峡段水路险要,不能放任任何一座城池在敌军手中,凭借他们的人数早可以继续东进,而不是在这里非要破城不可。
也正是这个包围,让陶促不仅需要昼夜不歇地戍防于城头,防止城关被攻破,还无法收到外界的消息。
倘若洛阳方向真有援军消息传来,那也只会是他看到了援军,没有其他的可能,又怎会是从下属的口中听闻!
他费力地将目光从城下移回城内,看到了一张张不知是因寒风还是恐惧同样失去血色的面孔,只能极力安慰道:“今日的情况,总不会……再比天幕上更糟糕了。”
可这句安慰,在底下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阵呼喝面前,又显得何其单薄无力。
只是他从城头看不到,当那位邺城来客抵达姚兴军中,从营中走过的时候,却仍能看到,这场出兵对于关中士卒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冬日,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于进军的时候。
以游牧民族的习性来说,这个时节他们早已完成了对外的劫掠,回到了诸如河湟谷地、漠北某处山谷这样的避风之所,等到寒冬过去再行图谋。
自羌人占据关中以来,这个相对气候和暖的地方,于他们而言便是一处安乐窝。
这次突如其来的进军,既是为了打破既定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在打破他们先前的作战习惯。
北有中条山,南有秦岭,按说北部的朔风应当已被拦截在了这条崤函道外,可当人身在其中的时候,只觉猛烈的穿堂风裹挟着江中潮冷的水汽铺面而来。
崔浩又扯紧了身上的风氅,方才躬身,自掀起一角的帘帐中穿过,抵达了姚兴的面前。
军帐之中炭火正旺,与外头苦于天寒的士卒处境大不 相同。崔浩他先前被寒风冻得有些干涩的喉咙里,也终于呼出了一口热气。
他恭敬地朝着姚兴行了个礼,口称了一声“秦王”。
行礼问好之间,他也不忘以余光打量了一番上首的姚兴。
拓跋圭不信天命,也因永安的表现不敢轻信天幕的判断,让他在抵达此地后好好看看姚兴是什么样的人。这一点,崔浩牢记在心。
在他的视线中,彤彤明火将姚兴略显深刻的眉眼照得有些模糊,以至于乍看起来,更有几分温和从容的姿态,也难怪会有人说,姚兴这人的有些表现像极了大秦天王苻坚,可他能如此果断地向洛阳发起进攻,这军营之中也是血气不减,又让人何敢小觑于他!
“你说你是——”
“清河崔氏,崔浩。”
“清河崔氏……”姚兴玩味地端详了一番下方的年轻人,“魏王选了一个有意思的使者。”
崔浩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不是魏王,是魏帝。”
姚兴面色一变,骤然意识到,面前的崔浩固然年轻,但他背后那位不满三十的主君会派遣他前来,可不是向外示怯的!
他也毫不犹豫地就向姚兴告知了这个大消息——
魏王拓跋圭,预备称帝!
姚兴沉声问道:“他是要你来告诉我,他已决心绝不向永安屈服,继续与对方为敌?还是要借你之口来向我挑衅,让我向他俯首称臣?”
“都不是。”崔浩答道,“陛下希望借我,向秦王传递三个信号。”
三个信号?
姚兴眼眸微眯,“让我先猜猜吧,第一个,便是如你一般的北方士族,虽为汉人,仍愿听从他拓跋圭的指挥。”
崔浩:“正是。但这并不是因为永安对士族无有好感,促成了我们的倒戈。而是因为我们看得到,魏帝陛下有统一北方的潜质,也有理政治世的本领。”
姚兴轻嗤了一声。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崔浩将话说得体面,实际上还不是在说,他不如拓跋圭多了去了,所以只有拓跋圭能统一北方。一边说着不是让他俯首向北,话中暗藏的又仍是这个意思。
不过,他能请来的只是西凉朔儒,而拓跋圭竟能令清河崔氏子弟作为使者,确是赢面不小!
“其二……”姚兴顿了顿,说道,“他在北方战场已取胜,有了余力向我发起联合。”
崔浩点头称“是”,“魏帝陛下已攻灭邺城,连杀慕容宝和其兄弟数人,余下的慕容德、慕容熙等人不足为虑,如今陛下虽有心先回平城登基,但永安毕竟是大敌,还是该当与秦王商议一番联手拒敌之事。”
先打永安,随后他们再来决出胜负。
——这便是拓跋圭让崔浩前来的意思。
以姚兴看来,这崔浩倒委实是个聪明人,半个字也没提到天幕,以免戳人痛脚,不像那蜀中方向赶来的两个使者,上来就是一句“秦王可愿如天幕一般与蜀中结盟”,真是对得起他对蜀中那群氐人的印象。
等等,说到蜀中氐人……
姚兴疑惑:“你说拓跋圭他攻灭了邺城,你是从邺城来的?”
“不错。”
姚兴:“那你似乎来晚了吧。”
从蜀中到关中的道路,虽因当年蜀魏交战被拓宽良多,但仍不是一条好走的道路,就算是日夜不休快马赶路,也起码需要十日。
可从邺城到此地,几乎全程都是水路,就算要越过前方的交战局域需要多加小心,对崔浩来说,充其量也就需要五日而已。这还是往多了算的。
那麽为何,崔浩会比蜀中的使者来得还要晚?
崔浩答道:“这便是魏帝陛下希望我向您转达的第三件事。您迅速起兵,能称一句杀伐果决,但千万别落入了已知的圈套里。”
“我在抵达此地前,在洛阳周遭停留了几日,未能进入洛阳城,只将北部防线看了个清楚。这洛阳之地有能人啊,自邙山抵孟津、小平津一带,都已用最少的人力设置了最为有效的防守。那麽您觉得,洛阳以西的函谷关又会如何?”
“魏帝能派遣我往关中方向出使,向您陈说结盟利弊,那位大应陛下又会如何行事?总不能是留在建康,等着我们去朝拜的吧。”
姚兴神情更冷,望向崔浩的眼神里,却已又少了一分因他年龄而来的小觑,“你是说,我就算此刻能够速胜弘农,也会被拦截在洛阳城前重蹈覆辙。”
崔浩答道:“这是您说的,不是我说的。”
姚兴真是要被崔浩给气笑了。
但崔浩的下一句话,又让他本要发作的怒气,又被按捺在了当场。“我只是想说,若人人都是这样警惕,起兵的起兵,派遣使者的派遣使者,恰恰也说明了对手的强大。”
“这场结盟由谁主动发起,由谁主导,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要如何拿到这个扭转舆论与民心的契机!”
崔浩又朝着姚兴拱手行了一礼:“请秦王三思。”
姚兴的指尖在手边的毛皮扶手上轻轻摩挲,营帐之中一时之间只听得到炭火的哔啵作响,直到一个声音重新响起在了帐中:“说说洛阳。”
崔浩的脸上不见拉锯得胜的喜悦,只平静地答道:“洛阳驻兵必然不多,但因民心向着永安,加上有人筹谋布局,防守远胜弘农。洛阳八关能被列为汉时屏障,也绝非只因地形位置而已。秦王若要速胜洛阳,光靠强硬手段可不够。”
“那麽崔先生的意思是?”姚兴徐徐发问。
同在帐中的众人,都已敏锐地留意到了姚兴对崔浩的称呼发生了变化。
都不知有没有到二十岁的崔浩,其实当不得先生二字,但他今日出使的种种表现,又仿佛真能担负起这个称呼。就连崔浩自己,也只是在稍纵即逝的意外后,仿若无事地接下了这个名头。
“在此之前,我想请问秦王一句话——蜀中情况如何?”
姚兴答道:“谯纵已抢先一步反叛,自立为王,号称成都王,一面让一支兵马北上汉中,作为策应,一面让两位使者前来关中向我表态。”
“但我猜,秦王并不信他们。”崔浩接道。
姚兴但笑不语。
这种话不必明说,大家彼此知道就好了。
蜀中的氐人不想跑到外面去打仗,不想和荆州兵交手,就能反过来把上面指挥的刺史宰了,难道现在就能脱胎换骨,愿意跑到更远的洛阳作战吗?
说什么笑话呢!
“那便只向他们借道借船借马,但不用他们的人。”崔浩下了判断。“至于要如何打洛阳,我想给秦王提一个特殊的建议。比如说——”
他的目光像是越过了营帐,看到了营帐之外交锋的战场,“对弘农诸县围而不攻,额外派出一队人马听我指挥。”
……
“桓将军!”
“桓将军……”
桓谦一一与这些凑上来的人打了招呼,认真地敷衍了诸如“陛下什么时候到洛阳”“洛阳百姓之后算什么籍贯”的问题,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脱身的借口,和外头接应的下属会合到了一处。
下属瞧见,这位素来有些过于温和的桓氏将领,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提醒道:“其实您大可以和他们说明白的。”
桓谦摇了摇头:“你看到洛阳城中的情况了,你忍心吗?”
下属也跟着摇头。
桓谦心中暗叹,桓玄这位堂弟,真是给他安排了一个麻烦的任务。
他越过伊阙关,抵达洛阳的时候,头顶的天幕刚刚结束。
对于洛阳的百姓来说,他的到来,与神兵天降也没什么区别。
上一刻,天幕还在说,永安在洛阳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下一刻,南方就有一路军队抵达了此地。
所有围拢上来的洛阳百姓都在问,永安陛下是不是早已料想到了这一出,于是提早派遣桓谦来到了这里。
望着那一张张麻木中透露着希望,眼神里带着渴慕的眼睛,桓谦要如何才能说,他并非永安部将,而是尊奉了桓玄之命来到此地探路。他说不出啊!
他更是在到了此地后才知道,洛阳这头的官员因今年春旱秋收不足,百姓饱受饥饿之苦,干脆偷跑了。对于混乱的东晋士族上层来说,跑了个无关紧要之地的太守,根本掀不起任何一点风浪。
而对于洛阳的百姓来说,就是前朝的官员跑了半年,天幕宣称了天命所在,大应陛下也派出了真正的官员。
桓谦的面皮终究还是不够厚,干脆咬着牙认下了这个应帝使者的身份,然后满是忐忑地看到,这些洛阳百姓从家中取出了仅剩不多的口粮,向他们这些人展示善意。
他心中的包袱愈发沉重。为了防止洛阳因天幕所说遭到进攻,干脆将自己麾下的人手分编成了数队,配合上响应募招而来的洛阳百姓,镇守在洛阳周遭。他又花了数日的时间,理了理先前留在洛阳的账册,寻到了个废弃粮仓的位置,从中翻找出了些并未霉变的陈谷,暂时充作军粮。
在此之前,他也已将洛阳的情况写入了奏报,送向了南方。
可这种冒认身份的诓骗终究只能执行一时,又岂能骗得长久呢?
桓谦真是为桓玄捏了一把冷汗,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事,会不会让有心入主洛阳的桓玄刚来就遭到此地的排斥。
这些洛阳百姓原本其实是不认识桓玄的,但架不住天幕这般宣传,已让所有人都知道,桓玄是个被骗作忠臣却无远谋的“傻子”……
他心中困扰不已,还是先转开了话题:“函谷关以西的情况如何了?”
下属连忙答道:“还没有额外的消息传来。”
大约十日之前,华山诸县告破、太守被杀、秦军进攻弘农的消息,被人速报洛阳,送到了桓谦的手中,一并送来的,还有弘农太守的求援。
桓谦倒是很想派兵支持,毕竟,一旦弘农告破,下一个遭到秦军猛烈进攻的,就会是洛阳。
可他手下真正能算精兵的,也只有六七百人,军粮更是大大不足。布置洛阳的防守都已算是他在无中生有,又哪里还有余力支持旁人。
除非……
桓谦放慢了脚步,心中思忖,开口说道:“弘农未被秦军速速攻破,是个好消息,说明秦军的士气受天幕影响,远没有我们想象的要高。洛阳的处境也比先前安全。”
“您想出兵——”
“不,不出兵!不管怎麽说,出兵弘农,去我们谁都不熟悉的战场交手,绝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桓谦否认道。
他又沉默了须臾,方才说道:“我要速回荆州一趟,倘若秦军西进攻破洛阳,遇险的绝不只是洛阳而已!必须要请将军速做决断!”
无论桓玄是要自立门户,还是要投靠永安,都得在这紧要关头先对洛阳给出一路援助,保住这个至关重要的枢纽。
“洛阳局势暂时稳妥,来得及走这一趟!”
当桓谦在洛阳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越过城关的时候,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决定。
为什么当年苻坚率众南下的时候,父亲桓冲宁可放弃桓氏多年积淀,放弃桓氏更进一步的机会,也要和谢安联手,结成南方最为稳固的战线。
因为总会有人希望保住的不仅仅是家族,是辉煌的地位,还要保住战火之下的百姓。
被饿瘦的战马奔跑起来的速度,其实不如他来时快。
但对桓谦来说,冬日的劲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脸,却让他更有一种奋力驰骋的冲动。
然而当他刚要越过前方一片山陵的时候,忽从西面杀出了一队精兵,一片箭雨兜头朝着他这一行百余人,就这样罩了下来。
这里,是司隶往荆州方向的门户之地。自出伊阙关后,越过前方的阳人聚,越过汝水,就离荆州不远了。随后便能增补人手,更换马匹,以更快的速度赶赴桓玄面前。
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桓谦愕然地看到,在前方杀奔出的那一行人赫然有着胡人的打扮,羌人的面容!
他们本应该在前线弘农的战场上,但现在却好像越过了熊耳山,淌过了伊水,绕到了洛阳南边的门户。
桓谦一勒缰绳便想自这乱箭中杀出重围,但这显然已经太迟了。
一支利箭破空,已自侧面穿过了他的脖颈。
桓谦猛地僵住了动作。撕裂的痛楚,让他无法在此时发出任何一句号令。
也或许,就算他能下令,也没有任何用了。
在轻骑冲阵的羌人面前,这些单薄的抵抗简直无力得让人心寒。
那颗头颅上的眼睛尚未闭上,便已被一把弯刀斩落在了尘土之间。
……
“崔先生——”
为首的羌人提着桓谦的脑袋,催动着战马向一个方向跑来,脸上的疲累也压不住下头的嗜血好战。
崔浩也已听到了后半句话:“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第48章 崔浩:?
下一步该做什么?
崔浩的眉头动了动:“将人杀了也就杀了,不必非要拎着头颅过来。”
桓谦的脑袋沾染着沙尘与鲜血,但仍能从皮相看出,这是一位身份不低的贵族,若非如此,崔浩也不必对他中道拦截,防止这一路洛阳方向折返的报信之人,破坏他接下来的计划。
眼见这样一颗头颅被人这般轻慢对待,崔浩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
就仿佛倘若自己有朝一日受难,也会是这般模样。
那为首的羌人却浑然未觉,崔浩已在心中暗骂了他一句莽夫。
“您不在乎这个,咱们可得在乎,算战功的!”
他将头颅往后一丢,由旁人接住在了手里,向崔浩继续道:“不过听说汉人已换了个战功的算法,依照耳朵来计数,可要我说,哪有人头摆在阵前有威慑力。”
崔浩打断:“此次立功的机会不少,不差这一个脑袋,速速收拾战场,随后还有要事待做!”
那群杀人之后更显躁动的羌人总算转了头,听从崔先生的指挥,将这群死去士卒的铠甲扒下了几件,将人拖去了隐蔽处掩埋。
地面的血痕与马蹄印记,也很快被沙尘掩埋了过去。
崔浩居高临下望着这一片,心中暗觉庆幸,这一路报信的人马出动不多,他这边的疾行前军依然有人数优势。否则以他这补给不足,后军未到的情况,若是遇到应朝的大军,还真有些麻烦。
只是不知,身在洛阳主持大局的是何许人也,竟连一路往南传讯的也看来身份不凡。
若不是……
若非姚兴此人真如天幕所说,在军事政务上都主打一个能人上岗,绝不死抓,他绝难这样快地寻到一个独领一军的机会,也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愿他的速度够快,能为那位秦王,也为魏帝拓跋圭抢先一步攻破洛阳!
“崔先生……”
崔浩伸手指向了队伍中两名姚兴麾下的汉人军官,“换上他们的衣服,先试试,能否骗开伊阙关,若不能,那便传讯北面的魏军,南北夹击,速破洛阳!”
“我们走!”
崔浩一声令下,骑兵顿时随他动了起来。
当这一众奔马离去的时候,官道之上已难看出此地先前发生了什么,唯有先前有人落马倒地的地方,沁入沙尘的血色在愈发寒冷的温度里凝固成了血块。风沙吹起后,依稀能见下头的暗红。
空气中也还隐约有些未褪的血腥气味,让两匹轻骑途经此地的时候,忽然下意识地勒住缰绳,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先前做过斥候的经历,让这两名信使都有所警觉,也即刻朝着周遭搜索了开来。
两日之后,桓玄先行开道的大军便忽见两名信使匆匆折返,飞奔到了这位主将跟前。
“何事惊慌!”桓玄眉眼一沉,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下一刻,其中一位信使将一枚玉珏朝着他递了过来。
这玉珏入手温润,足以见得是一块上等的好玉,可在此刻已摔得几乎四分五裂,像是被人狠狠地掼入了草垛之间,方才未曾彻底摔碎。
玉珏之上,一抹刺目的血色以指印的形式,留在了那个刻字之上。
桓玄的手也随之有一刹的颤抖,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什么字。
“桓”……
龙亢桓氏的桓。
信使低头闷声奏报:“我等寻到了宜阳侯的遗体,却……却未寻到他的头颅。请将军治罪。”
治罪?谁会在这个时候治这种罪。
“能否看出——是谁动的手。”桓玄咬牙切齿地发问。
宜阳侯,宜阳侯!
那是桓谦的封爵!
桓玄怎麽也没想到,他本该在洛阳和这位先行一步的堂兄见面,却已在半道上收到了他的死讯。
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之中,他费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珏,听着信使奏报,倘若伤口形制与箭矢门类判断无误的话,动手的必定是羌人。
无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何会在这个将入荆州的地方动起手来,也无人知道,桓谦为何会只带这些下属,于是遭到了劫杀,自前线传来的这出意外消息只能让桓玄确认——
姚兴的行动远比他们想的更快,洛阳的局势也远比他们想的要麻烦得多。
陛下预备亲征洛阳,由他前来荆州开道,调度此地军粮作为后援,已是雷厉风行的决断,但在这天幕影响之下,有些人的行动同样很快。
洛阳距离关中更近,也变成了一个最大的限制!
桓玄对于桓谦的实力还是有数的,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已然死在了敌军的手中,给了他当头一棒。
“将军……”
身旁的副将一声轻呼,方才让桓玄察觉到,他的唇齿之间已有几分血腥味。
看向周遭,一张张士卒的面容俱是愤慨躁动之色。
“将军,宜阳侯被杀,还死无全尸,咱们得报仇啊!”
“不错!如何能让羌胡如此嚣张!”
“将军,咱们速速前行吧。”
“若是赶路得快,或许还能追上这夥凶蛮贼子……”
“都先给我住口。”桓玄按刀而视,一声怒喝喝止了周遭的声音。
在骤然听闻桓谦死讯的刹那,桓玄的第一反应正是带领这些士卒速向洛阳方向赶去,为桓谦报仇。
龙亢桓氏这数年间固然地位不如昔日,也绝不容人如此折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他当然得带兵北上,追上这夥凶徒。
可在这刹那之间,他又忽然瞧见了周遭士卒因连日赶路而疲惫的面容。
纵然先前攻破司马遵叔侄的一战,他们这边有着近乎压倒性的优势,但无可否认的是,但凡交战,就一定是一件体力活。
为陛下开道,调度周遭郡县的粮草,更是让这一众骑兵往复奔走,连日之间少有休息。
这不是个适合于追击的好时候。
他也更无法确认……
“你担心洛阳已经失守?”刘裕率领一路轻骑追赶上来的时候,从桓玄的口中听到了这出意外,一边看着桓谦让人向南送来的洛阳情形奏报,一边开口问道。
桓玄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桓谦为何会带领百余人向南撤离,一个很好的解释就是,洛阳已经被强攻之下落入敌手,凭借桓谦手中的兵力无法守住城关,不得不先带着一部分人手撤退离开。
可也正是在这南下撤离的途中,他遭到了羌人的围攻,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生天,就这样丢了性命。
刘裕拧着眉头,又朝着桓玄瞧了一眼:“楚侯,恕我冒昧多问一句,你是否因天幕所说,丢了不少信心?”
桓玄勃然:“……你什么意思!”
他确是因天幕的屡次公开处刑,在陛下面前总觉抬不起头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丢了气性。
刘裕先前负责押解琅琊王氏之人,是因陛下决意亲征才被临时调来,另领一军前来查探前线军情,此刻所带的部从比他还要少得多,有什么资格这麽说他!
哦……或许还真的有。
因为他是陛下的刘大将军,是天幕中提及的洛阳之战里那位股肱之臣。
刘裕冷然答道:“看那位已故桓将军的文书奏报,他在洛阳的种种安排都极为妥帖,倘若如他所说,洛阳民心向着陛下,再如何危险,也不至于在三两日间局势翻覆!”
“再若是他如奏报之中所说,不忍百姓伤怀,干脆冒认了陛下臣属的身份,乃是一位心向百姓的将领,又怎会如此带兵南逃,如斥候所言,并未有多少交战的伤势便已被杀。”
“我看——”
以他行军打仗的经验来看,桓谦之死不是桓玄所想的那样。现在的犹豫不前,反而是给了羌人机会!
“你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对面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刘裕字字笃定。
桓玄的目光里,迷茫之色骤然褪去了不少,变得明亮坚定了起来,“他们要夺洛阳,而我们要救洛阳。”
若为抢夺震慑,根本无需将桓谦的尸体掩埋起来。
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路上,让永安知道,纵然天命好像是向着她这边的,他们这些人也依然有翻盘的机会。比如洛阳,就已先被姚兴掌握在了手中。
比起不确定能不能做到的引敌入套,在洛阳设伏,这个震慑的效果,才足以动摇军心和民心!
除非,洛阳还没易主!
他们是走的另外的路抵达此地,也只是用偷袭的办法,恰好撞上了南下的桓谦。
“陛下让我们星夜兼程赶来,不是被敌军虚晃一枪震慑在这里的。”刘裕说道,“桓将军,咱们一面需将此地情形送往陛下处,另一面也需先行动起来。”
兵贵神速,等到真让敌军得手了才赶到,那就是真的来不及了。
桓玄只思考了片刻,便道:“我同族被杀,难免思虑不周,我将荆州军借你指挥,合你我二人之力即刻北上!”
刘裕抬手止住了他,“不,我们还是得分开走。纵然洛阳应当未失,但已过去两日有余,伊阙关是何情况谁也不敢断言,倘若羌人分兵一路镇守伊阙关,凭借地势之利将你我拦截在外,进而北上进攻洛阳,我们行军再快又有何用?”
“不如由我北上追击这一路,你绕行洛阳东面关卡轘辕关!”他翻了翻桓谦奏报,指向了这一行:“若此处所写无误,有桓氏部从驻扎,他们一定认得你!”
倘若羌人已突破洛阳八关,威逼洛阳城下,还已抢夺洛阳外围屏障的所有权,那麽从侧翼进攻,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这件事,只有桓玄能做到。
他刘裕承蒙陛下看重,被即刻调拨来前线,当然不能只知听从诏令。
陛下坐镇在后行将抵达,总得——
先凿一条前路出来!
只希望,桓谦虽死,他留下的种种布置,仍能发挥出效果。
……
伊阙关上的守关士卒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自然不会觉得,这是有人在惦念他的表现,只是又从后头的库房里翻出了一件布袄,裹在了军衣的外头,这才重新守在了望楼里。
天可真冷啊。
荆州就没有洛阳这麽冷,也没有洛阳这里这麽贫瘠。
他小心地哈了口气,又开始继续擦拭弓箭上的锈蚀,免得张弓搭箭的时候,会被锈蚀划破了手,平白得了病症。
更让人郁闷的是,就连箭矢分拨到他们的手中也没剩下多少。
唉……
和天幕对着干就是这样的。
若是他仍在荆州,此刻应该已经顺水推舟地变成了永安大帝的部将,参与什么农具新改革,多种出几口吃的,怎麽还得跟现在这样,一边装永安的部将,一边在搞桓氏的谋反大业呢?
这都叫个什么破事。
但他这人吧,不仅念旧,还念恩。
当年桓冲执掌荆州的时候,他有幸得到了赏识,被招募来军中做了个小卒,靠着军粮养活了子女,现在桓冲的儿子桓谦领兵,他当然要听从对方的命令行事。
反正,在桓将军回来之前,谁也别想从这里通行。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城下一阵从远到近的马蹄声。
他猛地抬头,朝着城下看去,就见一众身着军甲之人从远处策马,将至关前。
为首之人抬头上望,露出了一张陌生的汉人面孔,朝着关上喝道:“奉永安大帝之命,请关上之人开道,让我等通行!”
永安大帝之命?
士卒眯着眼睛朝着关下张望,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他低声朝着身旁的同伴问道:“桓将军还没让咱们改口,也没说已投降对吧?”
对方点了点头:“现在洛阳是桓氏的,不是什么大应的。”
对嘛!那别管他们是不是叛贼,反正永安这名号在他们这里没用。
他们听桓谦的,不听天幕的。
……
崔浩自远处看着这头的情况,极为惊愕地看到——
几乎就是在城下之人说话的下一刻,都不知道城头之人如何发现的破绽,已有一丛密集的箭雨朝着城下飞射了下来!
第49章 属于小人物的洛阳
不,好像说那是密集的箭雨,并不确切。
那其中的数支单薄孱弱得在飞射而出后不久,便已坠落在了地上,仿佛是用的木枝在其中凑数。
唯有几支劲镞混杂在当中,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当先发话之人。
“嗖——”
出手的老兵先前还因寒冷在这风中颤抖,现在握弓的手却是无比的稳当。
弓弦绷紧后松开的那一声砰响里,他已足以断定此箭能否击中目标。
果然,下方的仓皇躲避根本没能逃开这辛辣的一箭,一声惨叫摔下了马去。
“……当反贼就是这样的,没事的没事的,天塌了上面还有桓将军顶着呢。”他一边飞快地从手边的箭囊中,抽出了为数不多的又一支新箭,一边在心中朝着下头的人说了一句抱歉。
他也没办法啊,立场不同,只能这样了。
可就是在他意图第二次瞄准的刹那,他忽然瞧见,那下方的一众骑兵里,闪过了数张并非汉人的面容。
“……”
那绝不能用淝水之战后,南方俘虏了不少胡人来解释!
不仅如此,他听到了远处有人用他不认识的语言,发出了一声尖锐的信号。
不对——这很不对!
就在第二支利箭命中一人的刹那,自远处扬起了一片烟尘。
一支足有千余人的队伍就这样朝着这伊阙关杀奔而来。
老兵瞪大了眼睛,险些因手上的动作一颤,将长弓都给惊得甩出去。
“是胡人。”
“胡人来了!”
他曾与北方胡人交过手,又怎会认不出,那正是对方骑兵的模样。
就算看起来不如中原骑兵出现时齐整,但因捕猎生存所需,他们的骑御姿态在随性之中,也是最适合他们发起进攻的样子!
毫无疑问,那是羌人从南面杀来了。
可怎麽会有羌人呢?
先行的骑兵只在前列发出了一轮向伊阙关上的箭雨,见守关士卒尽数退到了女墙与望楼之后,便已散开后撤,退向了射程之外,只循环朝着城头引弓搭箭,压制住城头的反击。
后方在崔浩指挥之下拼凑而起的巢车,已在身着铁甲的步兵推动下,朝着伊阙关前行来。
中原战乱,自荆州往洛阳一带驻防不当,恰恰给了崔浩在这沿途中调整军容的机会。
他虽意外于骗开城关的计划,竟会如此轻易地告破,但这位年轻的谋士已先后在拓跋圭与姚兴的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并未被轻易打倒。
他也绝不容许自己在这些临时听令的下属面前露怯。
骗不开伊阙关是吗?那就打好了!
关上的守军人数不多,箭矢无力,仅仅是靠着作为龙门山和香山阙口的地势,才拦阻住了他们的去路,可人数的优势在他们这一边,要想破关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一旦伊阙关告破,洛阳八关自内而外被击破的速度便会快得惊人。
何况,洛阳因弘农战况,还未能全线守备。
他看到了。自伊阙关以南沿途所见,也未有大批兵马进驻的迹象!
崔浩眉眼间凝结着一层冷意:“全力破关!”
“是!”
城头的守军被箭矢压制,转而以高抛箭回应。
以弓箭的重量,确能做到砸落伤人。
他人在远处也能瞧见,有数匹马上的羌人被一箭砸中摔落下马。
但以箭矢的数目来看,前来城头驻守的士卒虽有增多,但还远不到能阻止他们前进的地步。
只要巢车能顶住戍守的防御,撑到伊阙关下,凭借羌人的勇武,足以打上关去。
城头的守军自屏障后窥探下方的动静,心中再度一沉。
此时此刻,就算是先前还在想什么“上面有桓谦桓玄顶着”,也只剩下了交战的本能。他们甚至不敢细想,羌人到底是如何绕到的南方,又有没有与南下传讯的桓谦有过交手。
越想越容易引发恐慌的。
那当先动手的老兵已小心地挪了位置,选择弃弓而向远处的弩箭台而去。
外头攻城的动静,也已让先前轮换休息的其余人等尽数抵达自己的位置。
扛住敌军的进攻,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一名年轻的士卒匆匆跑下了关隘的高墙,抱来了这伊阙关中存放不多的薪柴,堆进了那临时搭建的烽火台。
一团裹挟着黑烟的烈火,顿时冲天而起。
像是在响应着这处“烽火”,在更为靠近洛阳的一里外,一处“烽火”也随即烧向了空中。
崔浩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自己的身后看去,唯恐在那个方向也会随即升起一团用于传讯的烽火,将南方的大应兵马领到此处。
幸好这种再度出乎意料的情况并未发生,只有前方的伊阙关,像是笼罩在了一层黑烟当中。自关上的反击来看,那里依然没有添加多少守军,却又好像因那黑烟的存在,凭空多出了不少勇气。
“督办洛阳防守的人到底是谁呢?”崔浩低声问道。
可惜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先前的那一队汉人已被他带领的羌人杀了干净,也就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那个地位最高的领头之 人正是洛阳防线的缔造者,哪怕已然身死,也给崔浩制造了天大的麻烦。
说不定他将桓谦的头颅丢向伊阙关,还能让关上大乱,但还有一种可能,是让这些人对于关下的羌人更为仇视,誓死也要为桓将军守住此地。
他能看见的只是狼烟高升入空,将此地遇袭的消息传向洛阳,作为最为有效快速的示警。
身在洛阳的桓谦副将却是眼皮一跳,当即走上了城头朝着远处张望,确认自己并未看错后,匆匆地走下宫城高地,向着城外驻扎的军营奔去。
这里不仅有随同桓谦前来的荆州兵,还有响应募招前来的洛阳百姓。
一见副将到来,三言两语的声音顿时挤入了他的耳中。
“将军,这是发生了何事?”
“……为何是南边点起了烽火?”
“那边不应该是大应兵马所在吗?”
“将军……咱们现在该做什么?”
副将哪里知道那麽多。他只知道,桓谦为了节省人力重添加设的烽火台必定有其作用,现在烽火示警,总是要有所行动的。
可倘若南面的敌人是永安,他们遵照着桓氏的立场奋力抵抗,被洛阳的百姓知晓,绝不是一件好事!
恐怕他们当场就要倒戈了。
或许,人真的是要在困境之中才最能激发急智,这副将灵光一闪,硬着头皮答道:“南边的司马氏叛臣必定知晓了洛阳至关重要,选择起兵来围,真是太不要脸了!好一群欺善怕恶的贼子!”
反正桓家之前就想篡司马氏的皇位,他骂得顺口极了。
他顺便还能顺着这些洛阳百姓的想法,痛骂一番司马家明明收回了洛阳,却从不当这里是自己的地盘。
只不过……
这副将说到最后,忍不住挠头,他隐约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火了。
周围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宛然是在表态,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能随同他一起,将什么意图复辟的司马氏众人打飞脑袋。
他连忙清了清嗓子,肃然道:“劳烦诸位向四方通传,身在洛阳一带的大应子民为防遭到战祸袭扰,尽数退到洛水以北。”
他伸手指了指位处洛阳以南的洛水,语气恳切。
人尽皆知,这洛阳城虽经历了数次修缮,但真正有高墙耸立的地方,乃是洛阳宫城皇城所在,其余的地方有郭而无墙,能算作南面防守的,只有这条洛水。
现在再如何已失什么神圣地位,总算还有几分防守的用途。
沿着洛水南北分布有不少郭区房舍,其中大半已因战乱和废弃坍圮,但仍有不少百姓为了取水便捷住在这里。
现在战乱将至,必须退到洛水以北去。这也是桓谦在临走前对他们的交代。
“将军……”
“诸位守好此地就是。”副将挤出了人群,回头朝着众人拱手,“南边的事情交给我们,若是我们没能回来,请静候大应陛下援军就是!”
自洛阳众人的视角,只见这随后翻身上马的副将一脸的欲言又止,仿佛仍有话想说,但也只是召集了麾下士卒,便匆匆向烽火发出的方向赶去。
却不知这欲言又止,哪里是不愿将此地百姓牵扯入战祸之中,根本就是担心再撑下去,就要露馅了!
“这就是王师的风度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当先发出了一句感慨。
想想先前桓谦在洛阳的表现,众人更是彼此相望连连点头。
一批批原本散落在河南郭区之中的人,快速收拾了行囊,迁移到了河北。
洛水之前的河桥被快速地收起,也有戍卒站定在了简单修缮过的箭塔之上。
可对于洛阳来说,麻烦显然还并未结束。
就在那位副将离开洛阳的半日之后,自北面的邙山之间忽然燃起了另外的一道黑烟,从北面向着洛阳传递出了一个信号——
北面也有敌袭!
然而因兵力分散,又是南面险情先至,此刻的洛阳城中竟已无一位站得出来的主持者。
一时之间,又有一层新的阴云笼罩在了这片废墟之上。
苍天呐。
刚刚将家当搬运到洛水以北的人下意识地朝着北面看去,就瞧见在那宫墙之后徐徐升起的黑烟。因近处房屋的阻隔,那黑烟竟像是燃起在宫墙之中,依稀又是一次火烧洛阳的惨剧。
墙在烧,山在烧,天也在烧。
这场面曾经出现在祖辈的陈说中,出现在一部分人的亲身经历里,又与眼前的情景再度重合在了一起。
仿佛对于这烈火来说,洛阳百姓的一生,都只不过是一页单薄的纸,可以轻易地燃烧作灰烬,成为火中的一跳明光便消失不见。
明明敌军还未杀奔到此,只是警报从北面传来,在这压抑到近乎无声的场面里,就已有了一声将发未发的啜泣。
可当先打破平静的,竟是一只箱子被摔砸在了河岸边,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迸溅一地,还有的滚入了河中。
“砰”的一声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瘦弱的妇人狠狠地瞪着地上的东西,一声怒喝:“哭什么!这一次将军没有弃城而逃,只有千人也分散在了各处关隘,明知南面有贼寇来袭,也不愿我们涉险。”
“永安陛下是即将救助洛阳的明君圣主,只是还没抵达此地,但已随同天命和我们同在了。”
“有这些人在前做个表率,我虽只是个不识文墨的妇人也知道,为国而死……总比做个了无归宿的人好得多!”
她一把抄起了地上的半只犁耙,苍白的脸上蒸腾起了一抹血色:“昨日这一方来洛阳,明日那一方来洛阳,我祖辈从晋朝换成了什么汉赵子民,又换成了秦国的兵,再说是什么遥归晋朝,真是受够了!”
她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她活了四十岁,换了好几次国籍归属,却没有一次拥有真正属于一个人的命运。
凭什么呢?
“不错!”有人一抹泪痕,响应了她的声音,“等什么等,等到最后,不敢擅逃,不敢造反,还不是一无所有。”
这片荒芜之地,曾经也是住有数十万人的大都城,怎麽就到了今日这样人人可欺的地步!
那位大应的皇帝陛下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也已让人赶来相救,可若他们自己还长在泥中,只待外人相救,那与蝼蚁又有何区别!
“北边有敌人是吧——”一人咬着牙,从后头的门板里抽出了一把柴刀别在腰间,“咱们洛阳的北面是有黄河的,敌军要来袭,就得渡河。不仅要过河还要翻过邙山来!咱们是不会打仗,但总还有些力气,想渡河的就让他沉船,想翻山的就让他死在山里,是不是就是这样简单?”
一股说不出的精气神忽然自浑浑噩噩的神情中升了起来。
一个声音又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像是要彻底将它从废墟之中逼出来。
“四野之声,皆有所应,那也得它先是个声,是不是啊!”
留守于此地为数不多的荆州军都已看呆在了当场,难以发出声来。
或许就算他们在此时开口,也会被那突然炸响的一个个“是”字淹没在当场。
他们先前抵达洛阳时,只见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就觉得这是因天幕带来的洛阳民心归附。
但好像直到现在,他们方才看到,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民心。
那不是百姓觉得谁能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而是他们本身想要“做一个人”的呐喊,汇聚成了一股力量。
先前,他们都已为了避免发生冲突,先冒认了永安部将的身份,那现在,当这股力量向着他们的敌方发起进攻……
有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守着这头,换我们去守北面。”
“就算咱们要死在这里,总得像个人样,让后头的人知道,咱们没本事南渡逃生,但也不是孬种!”
“……那府库里都能翻出陈年的老谷,能不能翻出些老旧的兵器啊。”
“瞎说什么呢,八十年前就被那叫什么呼延的家夥抢走了吧……”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
一位年轻的荆州士卒忽然忍不住调头看向了南方。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想看到那些人的背影,不敢去看那些人被天幕唤醒的勇气,还是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眼中的犹豫。
但他觉得,眼前的这条河流好像变得比先前清澈了许多,在眼前又翻起了一个浪花。
若是它能改道向南流淌的话,应当能将此地的这些声音都带向建康,带到那位永安陛下的面前吧……
……
王神爱刚自大船上走下,便收到了等候在此的信使带来的急报。
桓谦身死,洛阳有变,桓玄与刘裕会合后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往伊阙关逼近,试图追赶上前头的敌人,一路绕行轘辕关,试图寻到破局的机会。
如今战况还未可知,距离他们做出这个决定,已又过去了数日。
“果然猜对了……”
无论是姚兴还是拓跋圭都不可能是坐以待毙之人,当先遭到敌军威胁的,也确实是洛阳。但桓谦之死和洛阳有可能失守的消息,依然不在王神爱的预料之中。
“陛下打算怎麽做?”
在有片刻混乱的思绪之中,王神爱甚至并未分清,方才的那句话是由谁说出的。她更是用了极大的努力,方才平复了思绪,让自己重新回归清醒。
“大军如常行进,尤其是军粮调派运输,不得有失。”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朕亲自坐镇荆州,向洛阳施以援手,不只是要来和人赛跑的!”
桓玄和刘裕的决定没有错,她也应当相信这两人的本事,相信在天命之下,会做出反抗的绝不只是姚兴而已。
若是她这位皇帝失去了分寸,让抵达洛阳的中军变成强弩之末,那才真是要被人寻到翻盘的机会。
可一想到她此刻的这句回应,很有可能会代表着人命的丧生,王神爱的心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压力。那是一个曾经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普通人本不应该担负起的分量,但又必须在此刻,由她担负起这个决定的后果。
……
她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理解,“主心骨”三个字的意义。
第50章 洛水之前,却月阵
谁都可以乱。
在这个分秒必争的时候,谁都可以应时而动,轻骑急行,去做更多的尝试,以抗衡敌军的应变,唯独王神爱必须稳住。
动与静之间的平衡,还把握在她的手中。
或许唯有她袖中攥紧的掌心里那一层冷汗,才昭示着她说出这句话有多艰难。
守在岸边的吏员对上了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
“令荆州官员来见我。”
“……是,是!”他垂头应声,连忙躬身退去,掉头就向着远处跑去。
因这句命令,荆州各地,尤其是长江以北诸郡县的官员,都以最快的速度被征调到了此地。
荆州官员本没想过会这麽快见到这位大应陛下。
虽已听闻,朝中官员迎来过一场考核,将诸多要员一一清扫出朝堂,但也只是让他们觉得,陛下要先解决完扬州内部的事情,再将手伸向荆州。
甚至,若不是桓玄选择向王神爱投降,他们都未必会称呼她一句“陛下”。
但这场从荆州北上洛阳的交战,却令他们提前要面对永安的审视。
“前头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
身在官员队列中的殷仲文打了个寒噤。
不只是他,在他周围的人都能瞧见,陛下专门朝着他看了一眼,其中警告的意味格外重。
殷仲文下意识地低下了脑袋。
他怎麽会不知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前任荆州刺史殷仲堪是他的堂兄。他当年能够入仕,还是因为殷仲堪的举荐,但就是在桓玄先前谋夺荆州、杀死殷仲堪的悖逆大举中,他因自己的夫人出自桓氏,果断地将自己的堂兄给卖了,和桓玄站在了一头。
倘若桓玄真能成事,成为天下之主,他的这个行径也只能说是抉择分明,大义灭亲,偏偏……
“但今日荆州粮道务必畅通,大军出行一应所需,除却扬州调度之外,荆州境内也不容有失,可能做到?”
殷仲文连忙接道:“能,当然能!臣就算掘地三尺,也必将一应军粮与粮车筹备妥当。”
他身旁的卞范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当日桓将军启程建康之时,殷仲文便将千金财产埋藏在了地下,唯恐遭到灭族查抄之祸。自桓将军折返,为陛下开道的消息传来,他又埋了一批先前收受的贿赂。
若要供应大军所需,光凭荆州府库之中的银钱必然不够,那可不就得“掘地三尺”?
这都不是一句夸张的说法,而是一句写实!与不打自招有什么分别。
若非陛下确实预备前事不究,已问起了先前桓玄领兵进攻司马遵叔侄的情况,谁知道殷仲文还能说出一句什么东西来。
卞范之收回了思绪,仔细听着王神爱随后的吩咐。
只听她从容不迫地将荆州的官员分成了四批。
一批继续处理先前荆州边境的战事影响。
司马遵的旧部,等同于是一块堵塞在荆州到洛阳路上的绊脚石,自被铲除后,荆豫一带再无人胆敢提及司马二字。
但因先前的交战,仍有流民迁徙避祸,需要尽快安置。
随后的三批,全是为了构建荆州境内粮道而设。
“从建康到南郡全是水路,我已将此事交托给建康那头的官员,诸位不必多管,但随后的这一路,还是由诸位熟悉荆州情况的好手来办。”
“从南郡押运向洛阳?”
“不。”王神爱回道,“从南郡到襄阳,从襄阳到南阳,从南阳到洛阳,一共三段。哪一路的运送纰漏最多,哪一路的运送最为周全,待此间事了,朕自有评说。”
“诸位,”她面色沉静,竟让人险些忘记这位陛下的年纪,“且去办事吧。”
卞范之混在人群之中,跟着这些各有所想的官员离开了此地。
他先前遗憾于桓玄尚未与对方宣战,便已放弃了自己的大业。
但今日瞧见王神爱举重若轻的杀鸡儆猴与促成官员竞争,他又必须承认,若是将桓玄放在王神爱的位置上,绝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
荆州因桓玄往复一场而浮躁的气氛,也在朝廷大军抵达、陛下亲临之际,骤然沉静了下来。
荆州士族相比于北方贵族以及江东世家来说,或许还是叫“豪强”更为合适,在这位陛下酷烈果决的作风面前,应当暂时也没人打算冒头,去试一试她的刀够不够锋利,能不能在抵达洛阳前先斩了他们的脑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后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卞范之讶异回头,心中猛地一跳。只因他瞧见,跑上前来的竟是个宫中的小黄门,还上来就是一句“陛下有请”。
他重新回到了王神爱的面前,忐忑地估量了一番自己可能会面临的困境。
便听到了一句不辨喜怒的问话:“听说,你是桓玄的谋士?”
卞范之答道:“正是。”
王神爱:“久闻你识悟聪敏,多得赞誉,若为参军,应当也有随机应变之能?”
卞范之有些不明白王神爱的意思,忽见她伸手指了指一旁,“我有一路兵马临时到任,尚缺一位参军,请你暂任两月。”
说话间,苻晏已朝着他拱了拱手:“请先生随我来。”
卞范之:“……”
等一下!他在这三言两语之间便被决定了去处,根本没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啊。
再等听闻苻晏的身份,卞范之愈发觉得自己是从一条贼船踏上了另一条贼船。
可惜如今这决定权又不在他手里,桓玄也已往洛阳去了,更不能将他捞回去。
他也最多就是苦中作乐地想一想,比起“掘地三尺”的殷仲文,他的处境已算不错了……
是——吧?
……
或许他也暂时顾不上所谓的前途了。
自前线传来的消息并不容乐观。
桓谦为胡人所杀,未能南下报信,让人除却那封早几日传回的奏报外,再难了解洛阳的情况。
洛阳以西诸县的情况,更是一个未知数。
桓玄与刘裕会合后再度分兵,由桓玄转道向东,赶赴轘辕关,刘裕则整顿兵马后继续向伊阙关推进。
但当他抵达伊阙关时,此地……此地已然被攻破。
羌人在此地的折损不小,险关之下留下了众多羌人的尸体。
只不过,从此地行军的痕迹来看,另有一路数千人的兵马从后方填补了这个损失。
斥候大略探查出了羌人的行路轨迹。
桓谦没能发觉他们的到来,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伏杀,还真不能怪他大意。
幸好,羌人显然也没料到,朝廷的兵马会来得这麽快,留下驻守伊阙关的人手并不算多。刘裕重新夺回伊阙关的损失,远比这些羌人小得多。
“但伊阙关告破,羌人攻入洛阳八关之内,必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王神爱朝着军帐中逡巡一眼,只觉一阵低气压已经笼罩在了此间。
天幕拿姚苌的旧事说道,虽对姚兴多有夸赞,但随后对于他眼界的评说,无疑是让人没将这位秦王当作大敌。
可从伊阙关一度丢失的情况看,姚兴的速度已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好一位秦王。
他们当然可以给自己找理由,说什么这是因为姚兴距离洛阳最近,但这世上从来都只认结果,不认过程,也只有输家与赢家的区别。
“那又如何呢?”王神爱一把将手中的军报扣在了桌案之上,“我相信我派出的将领,不会给我一张空白的答卷。既然伊阙关重回我手,那也必能将八关之内的贼寇重新驱赶出去。”
“就算先前是鞭长莫及,现在也得稳扎稳打地推进向前!”
“伊阙关的守军已经告诉那些羌人了,”灯光在她的眼睛里闪动了一瞬,“大应,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
此刻的崔浩就是这样想的。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他所统领的羌人精兵有着十倍于伊阙关守军的人数,纵然关卡地势险要,要想攻克也不会有多艰难。
可事实告诉他,这些守关的士卒有着异乎寻常的固执,根本不像是那些能够轻易放弃前线阵地的晋朝官员所能拿出的表现。
仿佛随着应帝登基,中原人一度因永嘉南渡而放弃的骨气,又已重新扎根在了此地!
点燃在伊阙关上的烽火也显然起到了效果。
在城关被破之前,守关的士卒一度发起过一场远比先前凶悍强势的反击,让羌人不得不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将攻城的巢车也先撤回。
直到人数优势已彻底盖过了地势之利,崔浩方才真正突入关内。
可当他纵马向洛阳方向迈进的时候,仍觉一阵说不出的心有余悸。
兵法这东西果然是死的,实战之中的变量和人心的力量能起到的效果当真可怕,也让他忽然有些纠结,自己先前向秦王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做错。
经由伊阙关一战,他麾下的羌人愈发躁动,让他这位军师像是拉着一条随时都会断裂的缰绳。
他已从临近的几名羌人将领脸上看到了一个信号——
倘若杀入洛阳,必定要在此地大杀一番!
可若他们真这麽做了,固然能将永安的名声往地上踩,又何尝不是在激起南人的奋起反抗!
崔浩不敢多想,分出了一批人手往函谷关方向去,用于接应秦王的兵马,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众人往洛阳方向速速赶去。
可还未至洛阳,他便遇上了另外的一路敌军。
相比于先前守关的将领,这一路敌军才真有了正规军的风范。
若非崔浩先等到了后方的援军,才自伊阙关起行,恐怕在这一个照面中便要被对方占据上风。
可饶是如此,面对凶悍异常的羌人骑兵,这一路自东面切入的援军依然凭借着中军之利,将他们分割成了两半。
崔浩不认得这统兵之人,正是天幕之中占据了极大戏份的桓玄。
他也并不知道,这位是听从了刘裕的建议,绕行至另一处隘口,在桓氏部从的接应下入关,反而抢在了他的前头。
他只是在接连纠缠的两日后做出了一个判断。
仓促之间,他难以将对方剿灭殆尽,但他已没有多余牵扯在此地的时间。
他与北面的魏军约定了进攻洛阳的时间,却在伊阙关耽误了太久。
这拖延的时间,谁知道洛阳又能生出怎样的变量。
所以他必须尽快摆脱这一行人,与北面会合,达成对洛阳的南北合击!
但要走,又谈何容易。
……
“将军——他们分兵了。”
桓玄冷眼朝着那一路徐徐退去的兵马望去,眼中的血色更盛。
这羌人的队伍之中必定有一位冷静的指挥,所以没在此地继续与他纠缠,而是果断地留下了一路殿后,便率领着其余人等撤离。
这留下的兵马呼喝着杀戮的信号,依然让人不敢小觑,还真能为另外一批人争取到撤离的时间。
但,那又如何呢!
“刘裕的人怎麽说?”他朝着那头接应信使的扈从发问。
对方答道:“刘将军说他已看到了将军这边的情形,决定先往洛阳方向去,若是将军这边无法支撑,便尽快查找机会撤离,由他在洛阳应战。”
桓玄抬手指道:“好,那就先吞掉这路殿后的羌兵,去洛阳与他会合!”
与其去追击撤离的那一路,还不如相信,刘裕能给他们一个惊喜!
当崔浩领兵北上,行将抵达洛阳城下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个“惊喜”。
他缓缓减慢了马速,眼神里掠过了一瞬的悚然。
已近破败的洛阳城在愈发昏沉的冬日,像是一颗早已死去的老树,再难支撑出任何一根蓬勃的枝杈,荫蔽下方的百姓。
可在涛涛洛水之前,已然有人陈兵等在了这里。
洛水之上,漂浮着一行只经由简单修缮便被重启的战船,隐约能见上有士卒张弓候立。
但真正对他这一行数千精兵有着直接威胁的,还是岸上的兵马。
数十辆战车布作弧形,两头抱河,战车前后则陈列着枪兵盾兵。
不,或许称它们为战车并不合适,因为只有位居弧形前列的几架,还能被称作战车,其他的都只是装着轮子的木车而已。
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已结成了一个足够齐整,用于抗衡骑兵冲阵的队形。
而在战车之后,是衣着各异的士卒或持近战器械或持弓弩,背靠着那条洛水,前仗着这一排战车,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怒目而视。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崔浩看到的,是一张简陋而又锋利的弓,拉作了半月蓄势待发,只待利箭离弦的那一刻!
一个声音也自远处的队伍中高声响起:
“永安陛下将领刘裕,静候诸位多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