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蕲州。
西征军在舆图上的位置离西夷越来越近,气候几近变化,这些日子宋枝鸾的衣裳一直在变,春夏秋冬的样式不停歇,也因为如此,行军的速度变缓下来。
越靠近西夷,情况就越不可控,长途跋涉的将士们需要好好休息适应,疲兵难战。
好在之前行军的速度很快,从帝京走到西境没有花费太多功夫,比起预计的时间已经快了几日。
宋枝鸾没着急着继续,今日就在蕲州城外安营扎寨。
蕲州郡守穆牍领着众官员前来城门相迎,她简单吩咐了些事,就扯过马绳,准备回营寨休息。
人群里突然有人冲了出来,跪在地上大喊了一声:“皇上!求皇上给民女做主!”
“皇上!”
穆牍心惊胆颤,喝道:“大胆刁民,还不快给本官拿下!”
宋枝鸾皱着眉转过身,围观的百姓尽数像潮水一样退下,她很快看到了被两名官兵强行拉起的一名姑娘,那姑娘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拼尽全力往她这里来,双眼蓄着泪。
她赶紧道:“放开她。”
官兵当即放开手,跪下请罪。
穆牍眼珠子一震,马上亲自上前扶起了眼前这个姑娘,她穿着一身鹅黄色襦裙,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额头,她根本没有看他,只用一双眼崇敬又激动的望着马上的宋枝鸾。
穆牍又是一惊,清嗓道:“大胆,见到皇上,还不跪下。”
“免礼了。”
玉奴走到这个姑娘身边,将她从穆牍手里抢过来。
穆牍想说话,但看到宋枝鸾打了个手势,立即噤声。
她下了马:“你有什么冤屈,同朕说说。”
宋枝鸾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经意扫了一眼穆牍,看的他浑身冒冷汗,显然这女子他是认得的。
女子还是跪下了,磕了三个头,方才道:“皇上,民女没有冤屈。”
穆牍喝道:“放肆,皇
上岂是有功夫与你说些废话的?给我……”
“慢着,”宋枝鸾眼神淡淡:“你太吵了,穆牍。”
玉奴会意,方才她已经检查过女子身上,她不会武功,也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便站去了宋枝鸾身后,听到这话,她给身后的金吾卫使了个眼神,后者将欲言又止的穆牍带去了一边。
宋枝鸾把她扶起,“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民女王书阳。”
“既然没有冤屈,为何要在这里拦朕?”
王书阳现在还难以抑制狂跳的心脏,这大概是她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事,但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陛下西征,她在这里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将她盼来。
她深吸一口气:“民女只是想问陛下一个问题,民女愚钝,日思夜想,也难以想通。”
“什么问题?”
王书阳定定开口:“民女想问,为何皇上是女子,可以当皇帝,但姜朝却不准女子参加科考,不允许女子当官?难道就因为皇上是公主,我们是平头百姓,所以标准不一吗?”
穆牍吓的不轻,连忙奔过来,强行拉着王书阳跪下:“皇上开恩,小女读书读傻了,现在胡言乱语,还请皇上恕罪,是微臣没看好她,微臣这就带她离开。”
宋枝鸾抬了抬手,示意前来押他的金吾卫走开,思索着道:“小女?”
“回皇上,这是微臣和微臣的前妻王氏生下的独女,微臣从小惯着她,让她上私塾,读些圣贤书给她听,后来越来越疯魔,竟一门心思想着当官,前些日科考差点让她混进考场,微臣就把她关在了府里,不知道她怎么得的消息,知道皇上您今日亲临,逃了出来……是微臣的不是,还请皇上看在微臣看守蕲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网开一面,留小女一命。”
王书阳听到他这么说,反而挣扎的更厉害,若非她爹从中阻拦,她早就进京告御状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跪下!”
王书阳极有骨气,“方才我跪了,是皇上扶我站起,现在皇上没有让我跪,那谁也不能让我再跪下。”
“你这个不孝女!”
穆牍压根不敢抬头看宋枝鸾的表情。
但他要是壮着胆子看上一眼,或许心就能放回肚子里。
宋枝鸾听了这些话,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走近了点,好生打量了一下王书阳:“你今年多大了?”
王书阳不知宋枝鸾为何问到了她的年龄,但还是据实以告:“皇上,民女今年十六。”
“读书多少年了?”
“十二年有余,一日都不曾懈怠。”
“那明年恩科,朕希望名录上有你的名字。”
王书阳和穆牍皆是一震。
围观百姓里亦是隐隐沸腾,声音如低沉的洪水环绕在宋枝鸾耳边。
科举正科三年一次,凡是新帝登基,必设恩科,恩科不受时间限制,流程与正科一致。
“皇上……”她眼中的泪顷刻间全部蓄满,“皇上的意思是?”
宋枝鸾其实早与许尧臣商议过此事,但要准女子参与科考,设立女官,让女子走进朝堂,想当初她以公主的身份被封为皇太女,尚且受到了层层阻碍,有不少人直接罢朝不来,可知并非易事。
几次试探,朝中大臣的态度都很坚决,她也只好先交给许尧臣看着办,一步步来,先从遴选女官开始。
但眼下王书阳的出现倒是成了一个破冰点。
宋枝鸾乐见其成,顺理成章应了她,今日之后这事传回帝京,可以让不少人偃旗息鼓。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她回道。
王书阳喜极而泣,“民女谢过皇上恩典。”
穆牍一颗心算是落回了肚子里,随之而来的是狂喜。
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经历过北朝,经历过乱世,经历过先帝离世,但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许能和自己的女儿一起供职,入金銮殿面圣,也激动道:“微臣谢过皇上恩典,微臣定好生培养小女,不让陛下失望。”
宋枝鸾点了点头,牵过马,翻身上去。
不知是不是王书阳的话鼓舞了百姓,民心大震,齐齐追上前去相送。
一路呼声震天,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往宋枝鸾身上掷了一枝花。
是她没见过的花。
她长睫微垂,拿起来转了转花柄,
所以啊,只活在皇宫的皇帝和走出皇宫的皇帝的当法是不一样的-
军营的夜井然有序,油毡火把照亮各处角落,严密的如同铁网,将蕲州城外的山郊网住。
玉奴同主将谢思原商定好接下来的行军事宜,从帅帐里出来,却看到郭子义在帝帐旁边抓耳挠腮。
她走过去:“郭将军还不去休息?”
郭子义吓了一跳,侧头看来:“玉奴将军。”
“今日陛下有些累了,早就睡下,要是没有要紧事,明日再禀。”
郭子义道:“这事情还是有些要紧的。”
玉奴认真了些:“何事?”
“但是,好像,也没那么要紧。”
玉奴听了他一句废话,修养很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要是不要紧,郭将军的话我明日再转告皇上。”
郭子义是想来问问,今日是谢将军的生辰,皇上可要找谢将军来庆贺庆贺。
谢将军已经在军营里等了一天了。
好不容易等着外面的人传消息回来,说陛下回来了,但还是一点动静没有,他等不及,便来瞧瞧,结果到了这里一看,陛下已经歇下了。
他有些弄不清陛下的心思。
郭子义常听人谁哪个皇子和陛下相配的,但心里一直觉着,陛下该是对谢将军有些意思。从前就不一般,现在应当更好才是。
他也一直觉得谢将军是陛下皇夫的人选。
现在的情况是他没想到的。
郭子义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打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玉奴将军不用再陛下面前提了,末将先告退。”
这些日子里宋枝鸾同样没闲着,每日都有人上折子来,有时候是地方官的,有时候是军中一些事务,帐外有人等着是常事,玉奴没有继续问,只道:“好。”
……
谢预劲坐在一处临溪的空地,手里有一张丝帕,是之前在公主府,宋枝鸾赏给他的礼物。
丝帕柔软,光洁如新,他很少拿出来把玩。
只有在实在想她的时候。
郭子义来时就看到席面上放置的两盘点心和茶水,旁边有几份贺礼,点心茶水已经凉了,方才有几个将领找到了这里,和谢预劲说了几句话便离开。
他们与他一样,都是之前从皇上那里得知谢预劲生辰的日子的,记忆里,将军似乎从没过过那样热闹的生日。
皇上当时说那只是个开始,以后每一年她都要给将军热热闹闹的办。
这才几年呢。
郭子义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气声有些明显了,谢预劲才察觉到有人来了,侧首,将手里的帕子收进怀里。
“将军,陛下今日很忙,巡视完军营,又亲自去办了几个案子,回来的时候已经很累,现下已经睡着了。”
“嗯。”
郭子义又开始抓耳挠腮,劝道:“将军,这些点心您吃了吧,伙房也休息了。”
明明是将军的生辰,将军学着做的却都是甜甜的点心,但好歹能垫垫肚子,现在不吃点热的,夜里只能吃些干粮了。
谢预劲曲起一条腿坐着,手拿起一块,吃了一口。
糕点带着茶的清香,甜而不腻。
是她近来喜欢的口味。
她应该会喜欢的。
他忽然有些舍不得吃。
做了许多盘,只留下了这两盘。
但明日就不新鲜了。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对于宋枝鸾而言也是这样吧。
郭子义看着谢预劲吃完一块,想说点话,缓和一下现在沉闷的气氛,却听青年道:“能帮我个忙吗?”
他凛然道:“将军请说。”
第102章 后事(七千字加更)【VIP】……
宋枝鸾打算从兖州进西夷。
在钦州补足粮草,宋枝鸾准备明日率军离开,她此前传过旨意,任何有关宋怀章的事都需优先向她禀告,因此当地守城官员寻着她的空匆匆赶来了。
“陛下,您瞧,那日这些乞丐就是在这里遇害的,”官员站在城墙边,指着山林里的一处,道:“好在有上山砍柴的樵夫发现了他们,赶紧报了官,这才救下了一个活口。”
“原来废太子从皇陵被持走之后落在了他们手里,过的好不凄惨,连腿都废了,只怕现在也难以治好。”
宋怀章竟已成了残废?
宋枝鸾摩挲着手上的红珊瑚珠,静静道:“杀他们的人是谁?可有画像?”
“没有画像,那人戴着一个斗笠,守城的官兵没顾着细看,只记得很高,比大部分官兵都高,腰上挂着一根棒子,当时出城的说法是打野物的棍子,但从那些死者的伤痕来看,应该是刻意伪装成那样的刀……”官员声音小下去:“请皇上恕罪。”
刀。
宋枝鸾手指一顿。
她原来看过陈说这事的折子,但却没提到过这个,要是阔刀,难道是……秦行之?
宋怀章有了消息,但秦行之一直下落不明。
她猜测是秦行之将宋怀章带去了西夷与兖州边境,但却没有证据。
这么说,秦行之还活着。
思索间,身边稚奴端上来一盘糕点,“陛下饿不饿,先吃些东西吧。”
宋枝鸾目光扫过这盘糕点,上面撒着细碎的花,香气浓郁的恰到好处,闻着香而不腻,但她摇了摇头,“没胃口吃,你们分着吃了吧。”
稚奴没动,犹豫道:“陛下,这是谢将军做的。”
方才稚奴还在帝帐里,门口传来侍卫的通禀,说是谢将军给皇上做了一碟点心送来。
稚奴觉得奇怪,便出去接过
点心,试毒之后送来。
“他怎么想起来给我做糕点了?”
“前日是谢将军的生辰,陛下……”
稚奴说话的时候,谢预劲就站在宋枝鸾身后,也看到了宋枝鸾眼神中瞬间的迷懵。
她好似真的忘了。
他过生辰,给她做点心。
宋枝鸾心情有些复杂,想到昨日玉奴离开前来报,说郭子义在她营地旁边打转,欲言又止的,想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了。
她捏起一块,咬了一口又放下。
糕点拿在手上有些重,很对宋枝鸾胃口。
但分量太沉,吃了之后,心里恐怕会常想着这个味道。
既然已经错过了谢预劲的生辰,那不如就让他彻底过去。
宋枝鸾没有咽下去。
谢预劲看到她将点心吐在了手帕上,说:“我知道了。先拿走吧。”
稚奴只当宋枝鸾不喜欢这个味道,没再说什么,拿了下去。
宋枝鸾继续与禀事的官员说话:“你继续说。”
官员哪知这其中弯弯绕绕,立刻应了是:“后来微臣即刻上书,将事情禀告给了郡守大人,郡守大人派了官兵前去追捕,沿着车辙痕追到了一处山崖,就没了他们踪迹。”
再有宋怀章的消息传来就是在西州了。
宋枝鸾一边思索着,一边看向周围光秃的山林,瘦弱的鸟雀在枯枝败叶上舔舐身体,山顶一座寺露出重檐,她顺势问了句:“那是座佛寺?”
“回皇上,那是供奉老谢国公,北朝镇国将军谢湖山的庙。”
她眼皮微敛,“北朝镇国将军?”
“是陛下,正是谢小将军的父亲,从前谢老将军曾带兵平定过钦州的叛乱。”
宋枝鸾眼中那抹怔忪还未褪去,声音低的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在自言自语:“钦州,这是谢预劲的故乡……”
官员可不敢跟着宋枝鸾直呼谢预劲的名字,只是脸上有种有荣具焉的表情:“陛下好记性,这里的确就是谢家祖宗的发家之地,从前老谢国公的夫人,就是谢二公子的生母,就是在钦州生下谢二公子的,谢二公子那时可讨人喜欢了,小官那时还只是个举子,遥遥在街上撞见过一次,逢人就笑,活泼可爱极了,一直到三岁才去的京城。”
“只是可惜,”他话锋一转:“老谢国公一门忠烈,被诬陷通敌,连抄家流放的机会都没给,直接就在远州给……唉。”
宋枝鸾不知为何,听到谢预劲曾是个活泼性子的时候,心脏逐渐收紧,像被什么东西压住。
她没有主动问过谢预劲这段往事,所有的事都是听从前教她的夫子讲的。
北朝末年,生灵涂炭,有人揭竿起义匡扶社稷,有人趁机勾结夷狄残害百姓,远州暴乱是北朝朝廷派兵镇压的最后一场暴乱,在那之后,北朝分崩离析,残党各自为政。
派去镇压暴乱的将军就是谢预劲的父亲谢湖山,他带着长子和族中数位侄儿一同出征。
北朝人心涣散,吏治缺失,当时叛军聚集了一批穷凶极恶之徒,来势汹汹,几乎是报复性的凡得胜必屠城,谢湖山一路追击过去,见到惨状泪流不止。
这场战打了半年,粮草难继,可即使如此困难,谢湖山还是率军将敌人逼到了绝境。
但就在这时,北朝皇帝一道圣旨,逼迫谢湖山与暴军和谈,理由是国库空虚,无力再战。
谢湖山深知这只是暴军的缓兵之计,又怎能甘心,当夜便捧着长子的头颅,只身杀到对方营寨,就在千钧一发,谢家军就能将这场暴动彻底平息。
但敌方营寨里忽然出现了北朝将士。
在谢湖山将他们逼入绝境的时候,暴徒向北朝皇帝送去了求和书,谢湖山被军中细作出卖,掉入了北朝皇帝与暴军的陷阱之中。
很快判决下来,谢湖山被按上抗旨不尊,意图谋反的罪名,被株连九族。
民间曾一度将其视为妨碍和谈,权欲熏心的奸臣。
直到暴军休养一年,卷土重来,甚至变本加厉,民智渐开,才有人为谢湖山沉冤昭雪,可这次再无人愿意出征。
北朝皇帝被毒杀,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混乱。
宋枝鸾不由得想,宋定沅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向来不择手段。
“如今钦州里还有谢家的亲族吗?”
官员摇头叹息:“没有了,陛下,株连九族啊,圣旨传下来的那日,钦州城便关了城门,谢家的男儿尽数上了战场,留在钦州的亲族与京中的那两支同日行刑,尽是些老弱妇孺,哪有还手余地。”
那一日也是许多钦州人的梦魇,京官来到钦州,手持尚方宝剑,亲自监斩,大雨狂落七日不休,还是没能冲刷土里留下的血腥。
宋枝鸾道:“总有些人活下来了吧。”
谢预劲那时年幼,能活下来,定是在全族人的托举下方才能做到。
官员道:“死的死,逃的逃,小官想也是有的,但谢国公府重立,谢小将军在京中任职,谢家再度风光起来,钦州也没有自称谢家后人的人来过。”
“谢家的祖庙,尚立在钦州呢,就在这座武神庙后头。”
宋枝鸾抬头,往山顶望去。
可是还是只能看到那座寺庙。
许是在背面。
印象里,她与谢预劲成婚的那些年里,他似乎从未来过钦州,来过这座祖庙。
也不知在十岁那年被带进宋定沅的营帐之前,谢预劲可有来过,那几年他都藏在哪里,走过哪些地方呢。
宋枝鸾想的逐渐远了,直到官员提醒她:“陛下,时辰不早了,可还要去巡营。”
她稍稍回神:“去吧。”-
谢家祖庙被拆过,大火烧成灰烬,牌位都是新做的,建造祖庙用的是钦州当地的一种木,像在雪地里踽踽独行,嗅到雨后树木的新鲜入肺的冷香。
谢预劲很久没有来过,离开那年种下的树,现在已经郁郁葱葱,这一带寸草不生,但这些树却保存完好。
他没有进祖庙,伸手放在树干上,刚放上去,喉间就有股血腥气冲上。
谢预劲看其来习以为常,抬手擦去。
“将军!”
郭子义犹如见了鬼般,不可思议地看着青年唇边那一抹血迹。
“将军,您怎么了?怎么会呕血?”
他声音颤抖。
他父亲本是
军中的无名小卒,跟着谢老将军出生入死,挣出了几分功勋,谢家对他们家有知遇之恩,郭子义也是最早投靠谢预劲的将领之一。
他见过谢预劲上阵杀敌,见他沐血奋战,年少扬名。
何时见过他前日那样失魂落魄。
郭子义隐有些担忧,今日便一路跟了进来,哪知竟看到这骇人的一幕。
谢预劲自己倒很平静,垂眸看着手背上的血迹,道:“这一口血压了太久,吐出来才好。”
只是吐出这口血,心口的疼却没有半分缓解。
“将军!”
郭子义想要上前扶他,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听我说。”
谢预劲抬起眼皮,眸底漆黑的见不到一丝光,声音低沉:“这次西征,若有意外,你替我收了尸,不要葬在这里。”
郭子义如遭雷击:“将军这是何意?要是身上有伤,便好好休养,陛下会准许的。”
为何像是在交代遗言。
谢预劲没有接他的话,继续道:“葬远点吧。”
她不喜欢他离她太近。
活着尚且如此,若死后有鬼魂,他定还会纠缠于她。
索性葬远点。
远到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她。
等下一世她先入轮回,这样她就能如愿与他毫无关联。
郭子义鼻子酸涩,“将军。”
谢预劲放下手,他身后,谢家祖庙当中泄出些许微光,落在他平静的脸庞上,像一道道慈爱的目光。
他回望一眼,眼神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温和。
“记住我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
说完,他自己先怔忪着笑了一下。
她大概,也没有时间听他这些事-
要统领几十万人远征并非易事,每在路上休息一日,便要耗费大量军饷,宋枝鸾已经尽力在赶路,但今夜免不了在钦州休憩一夜。
下次停下休息便是在兖州了。
兖州是姜朝最西之地,与西夷咫尺之隔,她御驾亲征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在进入兖州之前,就要做好被埋伏突袭的准备。
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因此宋枝鸾忙到很晚才回军营,将士一路开道到帝帐,她还饿着肚子,免了虚礼让他们去休息,还没走到帐前,就见谢预劲从不远处一顶营帐里走出来,正对着伙头兵说些什么。
她顿了顿,谢预劲转头,与她四目相对。
宋枝鸾想到今日从稚奴那听到的话,停了两秒:“你还没用晚膳吗?”
他听到声音,偏首看来。
“没有。”
宋枝鸾沉默了片刻,“和我一起用膳吧,我也还没有吃。”
谢预劲像是犹豫了片刻,方才说好。
宋枝鸾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就有人传话来准备饭菜,她一回来,桌子上就已经摆上了菜。
用鲤鱼做成的金齑玉鲙,蘸料鲜甜,还有极有地域风情的月氏胡炮肉,一大碗乌鸡白果汤和一碟小白菜。
闻着鲜香四溢,色香味俱全。
侍卫上来布好了碗筷退下。
宋枝鸾夹了一块鱼肉,蘸着料吃了,期间看了谢预劲一眼,他正从菜碗里夹了一片白菜。
“你今天送来的点心很好吃。”
谢预劲筷子顿了下,“陛下要是喜欢,微臣再给陛下做。”
“再做就不用了,做那些应该挺费时间,你把时间省下来养身体会更好。”
谢预劲没有说话。
饭桌上很安静,宋枝鸾并不知道她把那块点心吐出来的时候谢预劲就在她身后看着,只是在想,东西送来了,她虽然没吃,但多少也要给些回应。
毕竟昨天是他生辰。
用过晚膳,趁着侍卫收拾碗筷的时候,外面稚奴进来,手里拿了一张画像过来,表情很是欢喜,“陛下,您看。”
宋枝鸾接过画,谢预劲也看过去。
画里画的是钦州通往城外的官道上,中间位置是一个穿着明金色骑装的少女,不施粉黛,两鬓还有些被风吹起的凌乱,但神态很美,手里拿着一枝花,唇边含笑的看着。
她身下是一匹红色骏马,皮毛颜色像血一般,挂囊里有一支雪白的弓和简筒。
周围人山人海,无数面孔振臂高呼,将道路堵的水泄不通。
宋枝鸾有些意外:“这个画的是我?”
“是啊,陛下,今日有画师早早蹲在城外,就想给陛下画一幅画,没想到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就画了下来,那画师画完觉得很满意,便想将此画献给陛下。”
谢预劲看着画中人的笑容,眼神停顿许久。
“画的很好看,”宋枝鸾露出和画上一样的笑容来,两颗梨涡若隐若现,“我要把它带回栖梧殿挂着。”
“微臣觉得挂在栖梧殿那方紫檀木书案后面就不错。”
“可以,你帮我收起来。”
“是,陛下!”稚奴欢欢喜喜的走了。
宋枝鸾笑意还未来得及收起,余光扫到一道视线,转过头,和谢预劲视线相触。
帐内很安静,这道在空中交汇的目光有存在感。
她眼神略偏了一下,“你刚刚看到了吗?”
谢预劲也别开眼,点头。
“很好看。”
“我觉得比一些宫廷画师画的都好,对了,刚才忘记赏些东西给画师了。”可能是最近太忙的缘故,宋枝鸾觉得记性都变差了。
她起身走到帐外,对着侍卫吩咐了话,方才进来。
谢预劲也站了起来,朝她走来。
宋枝鸾道:“谢将军要走了?”
“嗯。”
他好像当真是来吃一顿饭,吃完就离开,也没有提到昨日生辰的事。
宋枝鸾方才本想说句生辰快乐,但想了一想,现在再提,只会显得更敷衍。
该在今日吃到点心的时候就让人说一句。
那点心……
最终,宋枝鸾往营帐里走了两步,看谢预劲掀起门帘,离开-
回到营帐之后,谢预劲让人找来了画纸和笔,凭借着记忆将刚才看到的那副画画下。
那画画的很精细,他记性不错,方才回来路上也一直在脑海里重现,所以还原的还算可以。
但谢预劲毕竟不是画师,没有那么娴熟的技艺,有些地方画的粗糙了点。
他不太满意,重新取了画纸,又画了一幅。
整整画了五幅,才撂下笔。
这幅画比原画还是有些不足,可谢预劲将宋枝鸾的神态把握的很好,原画师没有机会仔细看宋枝鸾的长相,但他却是将她的模样刻在了脑海里。
即使没有亲眼看见这个场景,谢预劲还是拟出了她的神情。
这一世宋枝鸾送他的东西很少。
只有一张手帕,一件破了的襦裙。
但现在算又多了一样。
她给他看了画。
起码以后等他离开人世,还可以将这幅画带在身边。
谢预劲久违的感到满足,仿佛有什么东西将心中的空洞填了些,他将画放在画架子上晾着,半个时辰后,折好了收进怀里。
打败西夷之后,宋枝鸾就会与南照联姻。
也许会更早。
谢预劲觉得,他只要活着,就做不到亲眼看着她嫁给别人。
但也不能抢亲。
她会将他驱逐出京。
都是走不通的死路。
不如来个干脆一点的死法。
在余生都见不到宋枝鸾,听旁人说她与皇夫有多恩爱,和为宋枝鸾战死,让她记他一辈子这两个选项里,谢预劲没怎么犹豫就选了第二个。
他从未如此渴望死亡。
也已经将自己的身后事交待的很清楚。
没有什么顾虑了。
最后这段时间,他还可以给宋枝鸾留下一些东西,她悠长无虞的这辈子,要是偶尔想起他来,就让郭子义给她送一件。
谢预劲取了一张信纸,单手撑在书案,思索片刻,写下:
【绿襦裙】
宋枝鸾曾经说他送她裙子只会送绿的,很老套,但他觉得她穿一身绿襦裙,像夏日里盘条亮顺的绿柳,柔软坚韧。
谢预劲沉思了一会儿,提笔将“绿”字划去。
她说的对。
他可以送她很多颜色的裙子。
她每一件都可以穿的很美。
只穿绿会腻。
希望宋枝鸾不要穿着他送的裙子和别的男人亲密。
谢预劲接着在信纸上写下:【手套】
她骑马,手套磨损的很快,他可以多给她准备一些。
【鹿皮靴】
她喜欢配饰多一些的,最好加上金铃。
【枕头】
宋枝鸾夜里失眠,他可以给她做一个舒服的枕头。
……
谢预劲写了两页,还嫌不够,伸手去拿新的信纸,眼前忽然闪过今早她吐出点心的画面。
因为是他做的,她连已经吃到嘴里的点心都会吐出来。
这些东西里,她能挑一样放在身边用,就已经很难得了。
他还是太贪心了。
谢预劲因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消沉了半晌,最后还是抬起发麻的手臂,从信纸里抽出一张。
但是万一呢。
这个世上,他比旁人知道更多她的喜好。
也许他送的东西,她用的更习惯-
西夷有大片地区被沙漠覆盖,大片的绿洲只有九处。
西夷王病体难支时,东边部族率先发起叛乱,很快将东部的三块绿洲占为己有。
此时汗帐里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手里拿着一张麦饼,卷着烤好的羊肉一口送进嘴里,嚼巴两下咽进肚,又举起骨碗,将奶酒一饮而尽。
正是晌午太阳高照,门帘被掀开,同样进来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对着汉子单膝跪下:
“见过斡尔浑之王。”
姜朝称这片沙漠地叫西夷,而在西夷人的语言里,他们叫这块地叫“斡尔浑”,意为沙海。
安勃斤从羊腿上撕咬下一大块肉,“打听到了?”
跪在左边的男人帽子上有一根白色的羽毛,“还没有,属下派人去北边和南边去查探很久,没有哪个王肯承认,他们都对姜朝出兵很
惊讶。”
他们西夷打的热火朝天,根本无瑕去管姜朝的事,要不是前些日偶然得知,安勃斤连姜朝皇帝换的谁坐都不知道,更别提在听到他们要帮助西夷平乱时的反应。
“哼,他们比山上的岩羊还能迷惑人,我的两个兄长,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你打探不出来,也是正常。”
白羽毛帽男人试探道:“王,您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
安勃斤赏了他们两块肉,让他们坐下。
两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肉分了,坐在他左右两边。
“不知道谁是那个叛徒,恬不知耻去求外人,我看我大兄长没那么软骨头,定是老五见形势不妙,允诺了姜朝皇帝什么。”
“王说的是,属下也认为,五王的可能比较大。”
安勃斤道:“但羊尔烈,你也无须担心,因为我也有援兵!”
白羽毛帽男人,也就是羊尔烈心里纳闷,比起骨头硬,最硬的该是他们的王才对,曾经几次以少胜多,是当之无愧的王,他怎么会去求援兵。
像是看出了羊尔烈的疑惑,安勃斤大笑道:“我当然不会去当条狗,巴巴求人来助我,可有人非要给我当狗,那本王又怎么好意思拒绝!”
“谁求到王这里了?”
“他说他才是姜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姜朝死去老皇帝的独子,现在的姜朝皇帝是他妹妹,皇位是她用些冷血无情的手段夺来的。”
羊尔烈经常出去探听情报,闻言道:“是驻扎在小纳加湖那里的那个人?”
“是。他说他能提供粮草,兵马,还有整整三万人。”
安勃斤说完,两个男人眼中都露出炙热的光来。
三万,已经不少了。
何况那个男人还是姜朝人,与他们并无利益关系,只怕是专门想找现在姜朝皇帝不痛快的。
要是与他们结盟,他们一统西夷,指日可待。
“其实本王还是更欣赏姜朝皇帝,她一个女人,竟把皇帝的儿子,她的兄长逼成这样,到边境苟延残喘。”
安勃斤心中实在舒畅,又忍不住大笑出声,“沙面神保佑本王,派来忠仆助本王成事,日后等本王打进王宫,定把神的庙宇修到与天齐!”
羊尔烈提醒道:“王上,但这事情还是莫要声张出去,您与两位王之间关系紧张,想必此人和姜朝皇帝也是,姜朝皇帝手中最少有五十万兵马,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怕什么!这是我们的地盘,他们要想在这里撒野,还差点火候,”说着,安勃斤想到什么,舌头舔过羊腿骨,笑着道:“本王在王宫里见过我那位嫂嫂,细皮嫩肉,生的闭月羞花,比绿洲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都好看,姜朝皇帝是她妹妹,想也长得不差,改日我将她打的落花流水,擒她回汗帐,再接本王的嫂嫂来,姐妹二人共同侍奉于我,三人同享极乐,这日子比神还快活。”
羊尔烈心知安勃斤在亢奋的时候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也不再谏言,退出汗帐之后,调遣人手前往兖州,暗中查探消息。
第103章 选衣(一更)【VIP】……
帝帐内,宋枝鸾沐浴完坐在案前,回了几封信件,方才躺去床上休息。
帐外的风有些大,她闭着眼,这风声听的她越来越清醒。
宋枝鸾想到刚才谢预劲吃完晚饭,头也不回的离开。
所以这次没给他过生辰,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与她疏远了吗。
她再次在算了算,心里突地一跳。
谢预劲这次过的是二十岁的生辰。
世家子弟在二十岁生辰会有长辈做主,为他行冠礼,上一世宋枝鸾请来的是一位从前与谢老将军有些渊源,已经解甲归田的一位老将军为他行的冠礼。
那日的日头极好,将谢预劲的身型照的修长挺拔,他下值回来,看到府上众人,站在门口没有动。
那老将军看到谢预劲,抱着他嚎啕大哭,好不容易被周围人逗笑,手颤颤巍巍替他成了冠礼。
她很高兴,抬手碰着他第一顶玉冠,笑着说:“很好看。”
宋枝鸾回忆着谢预劲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很淡然,当时她以为他怪她将他的冠礼办的那么张扬,请了那么多人来,所以全程的话很少。
但现在想起,她却好像看到了他眼底的波澜。
是不知所措吧。
那个时候谢预劲历经千难万险,也只有二十岁。
宋枝鸾将手放在眼睛上,缓缓提起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等回京城了,再给他补一场冠礼吧-
三日后,兖州城外,兖州郡守陈俊早早与隔壁郡的官员互通了消息,知道皇帝在这两日就会抵达,所以日夜都派兵把手城池,监察附近,不敢出错。
远远的听到马蹄声。陈俊赶忙前去迎接。
宋枝鸾坐在马车里,听到侍卫禀告,掀起车帘,第一眼就看到了骑在白马上的陆宴。
他又晒黑了不少,见到她,眼里真心实意的笑出来:“姐姐,好久不见。”
他身边的男人穿着浅绯色圆领袍,腰间一条银銙,“微臣兖州郡守陈俊,见过陛下。”
宋枝鸾先对陆宴笑了下,然后才道:“免礼,进城吧。”
“是。”
郡守府坐落在兖州西南部,宋枝鸾进城只带了一队侍卫,很是低调,其余人马交由元禾等人安置。
各级官员前来觐见完,陈俊听从吩咐让他们离开,请宋枝鸾进正堂上座,亲自奉茶,等她点头了,自己也才坐去旁边。
“最近宋怀章可有什么动作?”
陈俊头回见到圣颜,心里有些忐忑,但问起这些事来,他的话便流畅的多:“回陛下,近来微臣派人日夜监察,废太子那里安静的很,这是我们姜朝的地界,他们不敢前来,采买东西都是去的西夷。”
他不好将手伸的太长,西夷人蛮横霸道,平日里姜朝与他们相安无事,他们也喜欢骚扰百姓,若真给捏住把柄,只怕要喝上一壶。
“没有动静?”
这些日陈俊每隔半日就要送去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以便宋枝鸾随时掌握局势。
这个不轻不重的反问,却叫陈俊莫名奇妙的紧张起来,他不敢有丝毫隐瞒。
“西夷里边确实有些动静,但废太子那里,只是不断放出风声,说要招揽些‘能人志士’,微臣严防死守,但还是有些心术不正之人冒着杀头的罪名逃窜过去,至于粮草这些东西,微臣已经下令,禁止商人与他们做买卖,也查出了几个人,已经关在牢里。”
“其他的大动作倒是不见。”
宋枝鸾喝了一口茶,思索道:“那为何什么消息都没传来?”
陈俊道:“陛下,微臣愚笨,什么消息?”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陈俊惊的站起身来护在宋枝鸾面前,“谁!”
来人是个穿着锁子甲的官兵,见长官这般呵斥,一下就跪了下去,“大人恕罪,大人,大事不好了!”
陈俊眉心直跳,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宋枝鸾,稳住声音 :“好好说话,什么大事不好了。”
官兵像是要哭出来,他也知道郡守在这里面圣,要不是性命攸关的事,他也不会直接闯进来:“大人,废太子可能不见了。”
“你说什么!”
陈俊两眼一黑,咬牙道:“可能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好好说清楚!”
“回大人,我们的人每半日换岗一次,方才属下前去接班,竟发现我们的人全部被射杀了,连用来传信的信鸽都没有一只活下来!属下要离开,埋伏的人马发现了我们,一直追到城门口方才罢休。”
“属下没能看到废城池里是何种光景,但看到了沙丘上密密麻麻的马蹄印……废太子可能已经逃了。”
陈俊越听心里越凉,听到最后,慌的两股打战,“噗通”一声跪下。
“皇上……”
他的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宋枝鸾方才拧起的眉倒是松了下来,说了句进来。
陈俊看到一个长相很是英气的女子踏进门槛,她穿着甲胄,像是刚摘下头盔,发丝凌乱,有一丝黏在唇边,行走间动作飒爽。
他猜到了她的身份,来不及站起,先匆忙行了礼:“将军。”
玉奴看他一眼,点头算是示意,撩袍半跪道:“跑了,陛下。”
陈俊看着风尘仆仆的玉奴,这时才彻底反应过来方才宋枝鸾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等的是什么消息,脸色又是一变,冷汗直流。
少女摸上腕间的红珊瑚珠,轻轻一捻。
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脑瓜子也要被这么碾碎了。
早在梅州,宋枝鸾就与玉奴商定了突袭的计划。要进西夷,必然要与宋怀章打个照面,她们声势浩大的前行,引去了许多探寻的目光,也简接造就了一些可以暗度陈仓的地方。
利用这个盲点,她让玉奴带着骑兵营,秘密绕路北上,想打宋怀章一个措手不及。
但宋怀章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狡猾的多。
照陈俊的反应来看,他的确是被蒙在鼓里,宋怀章一面应对郡守的监视,一面转移阵地。
还能去哪呢。
除了西夷不做他想。
宋怀章能将这么多人马带进去,是已经攀附上了谁?是北,南和东哪个王?
宋枝鸾这里没说话,陈俊那都快把地面看出一个窟窿来了,他心知已经坏了大事,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传来一声:“起来吧。”
陈俊仍是没起来,一连磕了几个头:“微臣有罪,不敢起来。”
“朕让你起来就起来。”
陈俊闻言,这才踌躇着站起。
宋枝鸾现在不打算处罚,她从前来过关外,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样子,兖州地处边境,时有夷人骚扰,陈俊仕途坎坷,在兖州做了五年太守,政通人和,可见费了不少心血,现在处理,未免寒了他的心。
何况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她明日就要进西夷,临时也找不到人来接替他的位置。
“这次失察,朕先给你记着,待平定了西夷之乱,再一一清算。”
这话的意思,是现在不予追究,若他能在这次平乱里立下功劳,不仅能免罚,还能得赏。
陈俊浑身徒然卸了力,激动道:“是,皇上,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助皇上平乱。”
宋枝鸾点了下头,继续问:“你方才说西夷境内有些动静,说来朕听听。”
“是,”陈俊整理好思绪,道:“现在的西夷王是前任西夷王的兄长,老西夷王膝下有二十几个儿子,彼此征伐,现在剩下的不过五个,其中两个已经许久没有露面,应是死了,南王,东王和北王是其余三个。”
“北王娶了朝阳公主之后,势力大大超过其余两人,令得他们俯首称臣,但他们骨子里就好战暴戾,大概在一年前,西夷王传来伤重的消息,南王和东王立即联手,策反了西夷王手下的大将斡哈努,好在西夷王有些准备,才抵挡住那一次宫变,并且吃下了南王与东王不少人马。”
“南王和东王消停了许久,近半年来才重整旗鼓,这次他们做足了准备,叛出西夷王部帐的有一百多部族,正与北王打的激烈,陛下要援兵西夷的消息传了过来,南王和东王却不知为何立刻与北王休战,彼此大战数回,短暂的偃旗息鼓半月,现在还打的不可开交。”
玉奴道:“可能是想赶在皇上来之前定下大局。”
陈俊不明真相,还有些奇怪。
要是想将大局定下,两王不应该联手攻打北王么,怎么倒在这个关键时刻内讧起来。
要是宋枝鸾真是北王请去的援军,或许南王和东王会联手一回,但她这封信,不是他们任何一个王写的,也就是说。
写信的可以是他们任何一个王。
彼此猜忌,才会大打出手。
宋枝鸾道:“事不宜迟,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按原计划来。”
玉奴点头,“那微臣先去准备。”
陈俊连忙道:“陛下准备何日出兵?”
“明日。”-
等议完事用过膳已经是晌午后,陈俊为宋枝鸾等人安排的宅邸隔着郡守府一条街,这条街道熙熙攘攘,两侧的酒楼茶肆都与帝京有不少区别,还有许多人用纱布遮面,用来阻拦猛烈的日光。
已经是秋日,这里依旧炎热,宋枝鸾光是走出郡守府就冒出了汗,热浪扑来,她让视线适应了一会儿眩目的光,方才往台阶下走。
走了两步,宋枝鸾看到一道高挑的身影。
谢预劲站在一个卖皮毛的摊贩面前,手里握着一张狼皮,正在打量。
她同身后的侍卫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走远点。
侍卫不敢违抗,等宋枝鸾走过去一段路,方才混在人群之中跟上。
卖皮毛的是个老头子,头上戴着一顶花毡帽,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官话:“客官,您要点什么?”
谢预劲的手顿住,看向旁边。
宋枝鸾拿起狼皮垂落下去的一角,“看这么入神,这皮毛很好吗?”
“好的嘞!这可是从乌托山上打下来的狼皮,这位客官眼光毒辣,一眼就挑中了狼王的,您瞧瞧这绒毛,这紧实的,用力拽都拽不动。”老头趴在皮毛上,当着两人的面拽了拽,“你们看。”
谢预劲问她:“你觉得好吗?”
宋枝鸾用手抚了抚,厚实绵密,触感柔软,“是还不错,你要买吗?”
其实已经算的上上乘,这块皮子到了帝京,按小摊上的价格翻个三五倍都不成问题。
谢预劲点头,“买。”
老板利索的将东西包好,乐呵呵的说了些做成衣裳怎么打理的事,拿了钱,客气地送两人离开。
兖州的街道要比帝京的宽上一些,许是地方大,抬头便能见到骆驼队,为首的骆驼戴着铃铛,铃铛声淹没在人潮里,听在耳边已经被打磨的圆润,变得模糊沉钝。
不知是哪传来的
葡萄酒香,味道清醇,宋枝鸾有些馋,往周围的铺子看了两眼,没见到有卖的,便收了心思。
兖州城的百姓虽然知道他们的皇帝要来,但大部分人依旧忙碌着自己的生活。
从前在帝京,宋枝鸾只会在人多的时候出来,大多数时候是和谢预劲一起,混在人群中间,往往是像元宵,乞巧这样的节日。
宋枝鸾很久没有这样闲逛了,因宋怀章的事而有些许烦躁的情绪也像被街上这样自在的风吹的淡去,“你今日怎么想起来逛街了?”
印象里谢预劲很少出来自己买东西。
谢预劲说:“带的衣物少,买来充数。”
“这样啊,”宋枝鸾点头,看向一家成衣铺,“那不如去那个铺子逛逛?”
“好。”
这间成衣铺有隔壁铺子的两倍宽敞,不仅卖男子的衣裳,也卖女子的,从云肩到鞋履应有尽有,掌柜的站在柜台前,不时有人拿着衣裙过去结账。
宋枝鸾径直走到挂着男子衣裳的地方,伸手摸了摸,“你看……”
她转头,却没见着人,转过身一看,谢预劲站在了卖女子衣裳的地方,旁边几个姑娘本在看衣裳,见他像棵松树似的立在那,丰神俊朗的,不由得红了脸。
他手里取了一件,那身襦裙在他手上显得小了一圈,似乎察觉到了宋枝鸾的视线,谢预劲目光看向她。
“这件?”
宋枝鸾放下手里的衣裳,过去看他拿的,这件明黄色的襦裙颜色鲜亮,她上手摸了摸道:“这款式虽然别致,但这料子不行。”
“哪里不行?”
她有些没想到谢预劲会在这个问题上求教,稍停顿了一会儿,拿起一角布料,在他的手背上蹭了蹭,“你感受一下?”
谢预劲只能感受到她手指的温度。
细腻柔滑,指背温凉。
第104章 自毁(二更)【VIP】……
宋枝鸾看他神游天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感受出来,想了想,将他手上的裙子全部拿过来,对着外面的太阳垂下。
谢预劲看到她露出来的白皙后颈,她手指握着的正是他刚才握过的地方。
她会感到到他的体温吗。
“你看,”宋枝鸾背对着他,将衣裳举到侧边,方便他看清楚,“这种布料叫轻容纱,往往薄如蝉翼,透气是好,但现在日头还猛烈,穿出去还需叠穿,方才不会伤着皮肤,太麻烦了。”
宋枝鸾说完,把这件襦裙放回去,从另一侧衣架上取了一件,“你看这件就适合现在穿,这布料是公羊锦,质地绵实,还能抵挡风沙,弄脏了也很好打理。”
“再冷一些就可以穿这样的,缎面里可以缝制些内衬用来保暖,若是再冷,外边就罩件披风。”
“男子的衣裳和女子的衣裳所用的布料一样,你记着这些日后买衣服就不会买错。”
谢预劲等她说完:“有喜欢的吗?”
“我吗?”宋枝鸾抬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谢预劲的眼瞳颜色深,总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你不是在给自己买衣服吗?”
“先给你买。”
宋枝鸾道:“可我不缺衣服。”
大概是被拒绝的多了,谢预劲已经有些习惯,除了心里还是会抑制不住地颤一下,他眼里还保持着些微笑意。
想给她买衣服的人很多,是不缺他的。
“不过,鞋子倒是可以买两双。”
谢预劲眼皮微怔。
宋枝鸾看着摆在木头架子上的靴子,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因为要骑马,她此行带的大都是长靴,宫里尚衣局做的长靴用琳琅满目的珠玉点缀,到了这里,却不大实用。
西夷风沙大,境内只有两条河,孕育出九块绿洲,其余地方都是沙丘,这间铺子里卖的靴子,与别的地方区别甚大,许是有什么特殊用处?
掌柜的方才听见宋枝鸾对着布料侃侃而谈,就知道她家底定然是个殷实的,可惜她似乎没什么看上的,正想着拿些什么好货出来,听到这句话,立即来到他们身边:“姑娘要是想看鞋,这寻遍整个兖州啊,都没我们卖的齐全。”
“您瞧这双高筒毡靴,是用多层羊毛压成的,针底细密,可以防止沙子灌进来。”
“还有这双云头锦鞋,鞋底里隔着两层空的,走在地上也不烫,也不打滑。”
宋枝鸾一路看下去,问道:“有他穿的吗?”
掌柜的看了眼她身后的青年,那张脸俊的呦,她就没见过长这么好看的男人,连忙道:“有的,有的,您请随我来。”
半刻钟后,掌柜的脸都笑开了花,店小二正在将他们选的东西包好,准备直接给人送去府里。
宋枝鸾挑了几双高筒靴,试了试,果然很舒服,掌柜的笑着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这是第一次来兖州?”
“是。”
“我瞧着呢,我在这开店开了许多年,就没见过像您二位这样般配的夫妻。”
谢预劲逆着光,倚靠在窗前,本是在看宋枝鸾,闻言神色一顿。
宋枝鸾也是愣了一下,拿起铜镜道:“不是夫妻。”
掌柜的笑了笑:“那就是兄妹了?”
“算是吧。”
宋枝鸾随便应了声,掌柜的可能是看到他要给她买衣服,所以误会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谢预劲没说话。
“你们兄妹真是生的好,还真别说,我方才没仔细看,现在仔细一看,你们倒还真有些像。”
“是吗?”宋枝鸾下意识抬头盯着谢预劲的脸。
他的眉型长而锋利,像是刀削斧凿过,皱起来的时候会显得很冷,没什么表情时也显得生人勿进。
五官生的很优越,哪一处都恰到好处。
最蛊人的是身上有种淡漠的清冷劲,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所以当这样一个人将目光投注过来,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冲击,即使他什么都不做,都会引得人胡思乱想。
宋枝鸾没觉得他们哪里长得像,但要是论起他这张脸和身材招桃花的程度,那倒是和她挺像的。
“话说,姑娘这挽的是什么髻?真好看。”
这句话提醒了宋枝鸾,现在在兖州,或许还能看到姜朝人惯用的发髻,等进了西夷,这样的发髻就太扎眼了,也该遮掩一下。
“这是惊鹄髻改的。”
掌柜的点头笑道:“难怪我瞧着有些眼熟。”
店小二将东西都清点好了,和掌柜的说了一句,掌柜的麻溜道:“姑娘,你们住哪?”
宋枝鸾没有让他们送多远,到了门口,就有侍卫将所有东西接了过去。
准备打道回府,她一往回看,谢预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宋枝鸾莫名感受到了他有些消沉。
“还不走吗?”
谢预劲站在原地,“你想多逛逛吗?”
宋枝鸾是有些喜欢这种上街逛的滋味,但她看了眼天色,为难道:“我还约了人,现在时间差不多到了,也该回去了。”
“约了谁?”
“陆宴,好久没见他了。”
谢预劲眼底又消沉了两分,声音不轻不重,意味不明:“你身边总有这么多男人。”
“他是我义弟。”
“他把你当姐姐吗?”
宋枝鸾微微一怔,她从未往这个方向去想过陆宴,而且这些时日,她和谢预劲的关系一直在君臣与朋友之间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没有打破,他很少再表现出从前那样的反应。
今天是个例外。
谢预劲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不妥。
他还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她。
她现在要去见谁,以后与谁在一起,他管不了,连在意都不能表露。
对视良久,还是他败下阵来,道:“微臣失言。”
宋枝鸾沉默了几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谢预劲忽然有些心悸,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另一条街,兖州郡守安排的宅邸就在这里,大门打开,门前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宋枝鸾走进门,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地响起。
她走一步,他走一步,她停下来,他也没有再动。
宋枝鸾心里也仿佛沉了什么东西,拽着她的唇角往下,“明日出征,你要不留在兖州养伤?”
她以为她会生气,会因为谢预劲越界的话而更加疏远他,或是拿出她的筹码迫使他后退到合适的距离。
但宋枝鸾只是有些莫名的不安。
谢预劲这些天的行为举止太过反常,让她有种他已经生死看淡的感觉,带着一股浓浓的自弃气息,比起前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预劲听她这么说,顿住:“为什么?”
宋枝鸾被这突如其来的心绪搅的有些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
表情和语气来和谢预劲说话。
“当我没说过。”-
陆宴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了很久,他知道宋枝鸾在官邸用了膳,于是提前来了宅子,带着自己家的厨子来小厨房做了饭后点心还有冰酪。
看到巡逻的侍卫们忙碌起来,奴仆前去正院,他便知道宋枝鸾回来了,好整以暇地坐在案几后等。
没过多久,宋枝鸾就在廊庑出现,金丝薄片托起惊鹄髻,侧颈纤白,轮廓柔美,那身赤金游龙纹骑装将她衬的矜贵无双。
陆宴不自觉站起身,“姐姐。”
宋枝鸾见着他,暂时将脑海里的那团絮抛开,眼里含笑:“阿宴,过来我看看。”
陆宴闻言走到她面前。
宋枝鸾站在台阶上,比陆宴要高两个阶,他站在阶下,她刚好与他的视线齐平。
她看着陆宴的脸,发现他的衣领有些乱,便学着姐姐的样子,伸手给他整理了一下,笑道:“好像长高了些,是不是?”
陆宴觉得鼻间下拂过一缕清香,这缕香吸进身体里,仿佛能融进他的血液里。
“是高了一点。”
“十七岁还在长个子,平时要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补身体,”宋枝鸾说完,余光撇到了案几上的东西,兴致勃勃道:“那是什么?”
她已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陆宴道:“冰酪,和姐姐你在公主府的时候常吃的一样,撒了桂花碎。”
宋枝鸾走到案后坐下来,中午她没什么胃口,吃的很少,方才在街上走了一阵算是消了食,这会儿还真有些饿。
这冰酪做的玲珑剔透,像一块软冰。用勺子一碰,软软的陷进去,抬起来便糯糯地弹上来,她挖了一勺放入口中。
“怎么样?”
“不错,”宋枝鸾又挖了一勺,“这冰是上回你写信提到的那户人家做的?”
陆宴点头:“是,我原先收他们就是为了做冰酪。”
没曾想最后钓了一条大鱼。
他来到兖州立业,安稳了一段时间就开始给宋枝鸾写信,前几个月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他本有些担心打扰她,但宋枝鸾的回信一直没有断过。
宋枝鸾点头。
前些日陆宴来信,说起卖宋怀章硝石一事,她知道后下令让硝厂配合,负责硝厂的官员得令之后,连夜赶制了一批以假乱真的货,让陆宴交付。
这一来一回,已经折去秦家不少家底。
宋怀章离京之后并未带什么银两,说起来,宋定沅还真是用心良苦,后来玉奴带人在祖陵底下里发现,宋定沅给宋怀章留了一大笔银子,足以说的上是座小国库。
就为了让他有能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惜不管是宋定沅还是宋怀章都没想到,宋定沅已死的消息会被第三人知晓,匆匆赶去皇宫接遗诏,丢了银子,差点性命也不保。
如今宋怀章能依靠的只有秦家,朝中虽然还有不少人对他抱有心思,但他选择靠着秦家,远赴西州,就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势力范围。
秦家是最大的一棵树,枝繁叶茂,独木成林,但养着那么多人,只出不进,也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
宋枝鸾吃了小半碗,方才开始吃点心,陆宴准备的点心卖相很好看,冒着丝丝凉气,也是冰做的,里面冻着一朵梨花,捧着碗过来,圆滚滚的一颤。
“我堂兄呢,你最近可有见着他?”
宋缜和宋亮来了兖州之后,宋枝鸾便没有再派人跟着他们,之前是为了让他们的行踪不被人发现,毕竟宋缜现在是个“死人”,所以派人护送,注意可疑的人物。
到了兖州,宋缜曾在陆宴那里玩过几日,后来就不知去向。
说到这,陆宴也有些疑惑,“我近日来派了很多人暗中找他,但是都没有他的线索,所以我怀疑,他去了西夷。”
“宋亮也没有?”
“没有。”
宋枝鸾稍顿了片刻,听到陆宴道:“姐姐可担心他们与西夷有勾结?”
“这倒没有,”她道:“我那位堂叔,在兵多将广的情况下都没有那个抱负,次次被逼反,堂兄就更不用说了,他现在估计最大的心愿就是入赘……这个说远了,现在‘勾结’西夷的可能性很小。”
“比起这个,我倒是担心他们会遇到什么危险。”
宋枝鸾在登基之后就一直试图尽可能的派多些人手进西夷,一则保护姐姐,二则寻找机会。
但西夷王非常谨慎,她派去的人,在罗文仲的信里,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
所以直到今天,西夷里能用的棋子还是很少。
陆宴不知道宋枝鸾为什么用“次次”这两个字来形容,印象里,宋亮似乎只谋反了一次,但也许是有他不知道的皇家密辛。
“我会继续找宋缜,一有消息,就告诉姐姐。”
“不用了,他们应该是进了西夷,你想找也没办法找,安心做生意吧。”
“可以找,”陆宴道:“姐姐,我有一份曾与我做过交易的西夷王室成员的名单,他们从我这里买货,我们的人会定期送上门。”
宋枝鸾眼神一亮,“是么,写下来给我看看。”
“好。”
陆宴笑了笑,朝一边随从看了眼,随从从怀里拿出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和一叠画,“能买得起绫罗绸缎的这些人非富即贵,西夷更是如此,我知姐姐迟早会来,所以一早做了准备,除了这些人外,这里是西夷一些大城池的舆图。”
宋枝鸾挖了一勺冰酪,正要送进嘴里,闻言忘了吃下去,放进碗里,从随从手里接了来,仔细看下去,这份舆图比官方的还更为详尽,越看越惊喜。
她总觉得他太年轻,但他与这些人打交道的日子可比许多人长的多,这些情报相当有用。
宋枝鸾立刻招来两名侍女去誊抄几份,一一给玉奴他们送去,笑着对陆宴道:“这可真是帮上大忙了。”
陆宴心里很受用,但没太表现出来,“能帮到姐姐就好。”
第105章 馄饨(八千字加更)【VIP】……
因为宋怀章逃进西夷,原定的计划有变,在出兵前一天夜里,宋枝鸾还在与众人商议。
“附近的粮仓已经派人严格看守,陛下放心,绝不会出问题。”
宅邸正堂里,宋枝鸾的眼神从谢预劲身上扫视一圈,在座的人都是她选出来的良将。
谢思原有在周边领军作战的经验,知道怎么应对险恶天气地势,玉奴心细谨慎,善于把握时机,战场瞬息万变,是退是进,攻左攻右,有这样的判断力不可或缺。
元禾擅长猛攻,他手底下的战士个个骁勇。
若有意外,还有谢预劲。
但上次宋枝鸾是想让他死在宋亮手里,所以有意让他带着被秦行之砍下的伤平叛,结果也差点如她所愿。
这次宋枝鸾不想他死,所以在他的伤好之前,没有特殊情况,她都不会让他领兵作战。
议完事,宋枝鸾推门离开,一出门就看到罗九嶷站在正院里,头低垂着,看上去心事重重。
她走去问道:“怎么了?”
罗九嶷惊地一抬头,眼前猛地出现了许多人,前辈将军,师父,还有陛下,她有些紧张,想也没想,就道:“回皇上,九嶷在想妹妹和父亲,他们至今没有回我的信。”
宋枝鸾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现在已经不在帝京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他们。”
在进西夷之前,宋枝鸾就尝试和姐姐还有罗文仲通信,但传过去的信石沉大海。
论起担心来,她比罗九嶷更甚。
只是现在,宋枝鸾已经不能再在人前肆无忌惮的表现出真实的情绪。
起码,在平定西夷之前,不行。
罗九嶷得了宋枝鸾的安慰,脸色好上不少,“谢皇上。”
这时,宅邸前忽然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现在是兖州城宵禁时分,寻常百姓不能纵马,听到这个声音的众人不
约而同将头转向宅邸外。
果然,隔着垂花门,那人马一道停下,紧随其后一阵脚步声,转出来的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行的军礼,肃声道:“见过皇上,将军。皇上,南王和东王突然同时向北王发兵了。”
谢思原抓紧了胡子:“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两个时辰之前。”
玉奴看了宋枝鸾一眼,道:“南王和东王这些天打的频繁,折损了不少人马,或许是在交战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异常,达成了什么协议。”
谢预劲抱臂:“结盟的可能性更大。”
“的确,”宋枝鸾思索片刻,“南王和东王亲自领兵去的?”
“东王是,南王不知,我们的人没有看到南王露面。”
宋枝鸾本就怀疑宋怀章依附的人是东王,听到这句话,心里已经有七八成把握。
东王安勃斤是三王之中最有野心的,从小在狼群里长大,直到十岁才因酷似老西夷王被接回王帐,西夷王刚开始展露颓势时,他就开始寻滋挑事。
西夷虽是野蛮之地,但西夷的皇子也并非都是些粗人,像南王安尔日精通北朝官语,从前随西夷使团来姜朝,还能吟诗作对。
所以即便是在西夷,安勃斤也是个异类。
南王会分析利弊,不会明目张胆的与她作对,但东王就不一定了。
这样想着,宋枝鸾下令道:“兵分三路,朕领一路去西夷王宫,其余两路,一路放出风声前去东王王帐,一路从移摩道包抄南王。”
谢预劲道:“微臣同陛下去西夷王宫。”
玉奴也立刻道:“微臣与陛下去。”
宋枝鸾先朝玉奴摇了摇头,“不行,朕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玉奴见状,默然片刻,“陛下请说。”
“东王虽然人马多,但在朕看来并非最难对付的,倒是这个南王,特别要注意。”
在西夷这个崇尚武力的地界,安尔日看起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却能获得几十部落的支持,靠的定然是脑子。
宋枝鸾道:“他们前些日还势同水火,现在能联手向北王进攻,这中间前去议和的定然是安尔日的人,他们能提出联手,定然有所准备,以防万一,我们也要做一手防范。”
“玉奴,你率领骑兵营伪装成商队与部落的人,隐匿行踪,在乌托城外的阿悉泉派人做好埋伏,随时支援王宫。”
玉奴瞬间明白了宋枝鸾的意思。
阿悉泉是西夷三大河流的分支,说是泉水,但也很宽。
乌托城在西夷王宫五百里外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近,阿悉泉流经西夷王宫和乌托城,乌托城位于下游,两王的将士抵达西夷王宫,必定有一场艰难苦战,追击前也让一部分人包抄埋伏过去,皆时前后夹击。
万一有诈,两王必定会在主力军行进路线设下埋伏,玉奴带着先锋营,也可以绕开包围圈,先探好路,通知他们改道,商量战术。
如果不敌,也可以作为援军接应,顺着水流往下,再行汇合。
骑兵营是姜朝最为精锐的一支,玉奴深知这一点,凝重道:“是,玉奴遵命。”
宋枝鸾点了点头,细眉微拧,“谢老将军,攻打南王与东王王帐一事就交给你了,若有机会,可以一举攻下,若是不能,只需保存兵力即可。”
谢思原明白这一招围魏救赵,重在迂回,消耗他们的兵力,正如皇上所说,不知其中是否有陷阱,也需步步小心,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若他能快速打出一些捷报,就算他们不想回也必须回。
“是,老臣接旨,请陛下放心。”
“好,即刻动身。”-
南照皇宫,养心殿内,南照国君正在看边境传来的消息。
自从姜朝女帝御驾亲征之后,他也在随时注意姜朝与西夷的动向,随时等着姜朝女帝向他搬救兵,他也好借机索取些好处。
可惜,这些文书上的内容,却让他有些失望。
也许是因为周长观两次差点死在战场,南照国君意识到了立储的重要,这段时日,召了周长照,周长观和周长明进宫听政。
这日正要命他们退下,却有大臣觐见,侯在养心殿外道:“陛下,乾朝的国书来了。”
南照国君皱起眉:“乾朝?”
“是,陛下。”
周长观站在案前,如有所思地看向殿外。
“呈上来。”
“是!”
大臣进了殿,小心翼翼将国书呈上,在太监将国书呈给南照国君看的时候禀道:“方才微臣正要出宫,就见几人在宫外鬼鬼祟祟,上前盘问,他们方才亮出身份,因此事机密,微臣刻意回家一趟,将人都安置好了,方才进宫。”
乾朝与南照互通文书,上面的玺印落款,信笺上的“顾聿赫”三个字也皆是真,普通小民也不会冒这等风险做些掉脑袋的事。
南照国君看完,竟是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尽是嘲弄之意,大手扬起,“皇儿们,都来看看。”
周长照率先过去,他是长子,拿起国书之后,看完,才递给周长明。
周长观好脾气地和弟弟凑在一起看,还没看完,神色就先冷了几分。
“这个姓顾的,现在知道要与朕交好了,之前可是嚣张的很,如今看姜朝女帝离京就坐不住了。”
信上的借口说的冠冕堂皇,但深层的意思,无非就是想趁着姜朝女帝援军西夷的时候攻打姜朝。
大臣在确定他们是乾朝摄政王派来的人的时候就猜到了信上所写的内容,两国正是暗中较劲的时候,这个时候能让乾朝主动拉下脸面来求和的,定然是对两国都有利的事。
“皇上,微臣以为临淄王说的话,不无道理,如今姜朝帝京只有一个许尧臣在守,文官多的是纸上谈兵之人,何况他还那么年轻,姜朝女帝带走了心腹,同时打两场仗,便是拖也能将姜朝拖死。”
南照国君有些意动,问道:“照儿,你觉得呢?”
周长照早就按耐不住,但前两日他才被父皇训斥过遇事不稳重,因此一直干着急,闻言立即道:“儿臣以为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姜朝女帝已有意与我……朝结亲,只等西夷战事平定,姜朝便可与南照再续和平,一如从前十几年那样。顾聿赫分明是知道姜朝最近与南照走的近,方才使出这种离间之法,若姜朝帝京陷落,下一个只怕……”
“放肆!”南照国君忽然怒喝。
周长照连忙跪下,“父皇恕罪,儿臣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南照国君面色不大好看,但周长照的话,也正是他所担忧的,顾聿赫狼子野心,一心想着复辟北朝,不是在与姜朝开战,就是在与他们南照作对,如今提出联盟,只怕最后得不到好处。
但他已经斥了周长照,如今还需一个台阶下。
正好周长观上前道:“父皇,儿臣也觉得,此时出兵不好。”
“哦?有何不好?”
“父皇您想,姜朝女帝若是成功平复了西夷,南照不用出手,就有了个强大的姻亲,若是姜朝女帝平复西夷失败,姜朝势力大为削弱,对南照也是桩好事。”
“所以父皇,不管姜朝女帝是输还是赢,好处都在我们南照,败的都是乾朝,南照完全占据主动,如今乾朝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才唆使我们和他一起承担风险。”
南照国君被周长观一番话说的醍醐灌顶。
是啊,姜朝出兵西夷这件事,他们南照本就是绝对的赢家,现在为何要跟着乾朝一起冒险?
就算联手攻破了帝京,以乾朝的贪婪性子,能给他们分几杯羹?分利不匀,又是一场恶战,他们与乾朝积怨已久,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只怕下场比姜朝更惨。
以必胜局换必输局,这个顾聿赫,简直用心险恶之极!
南照国君霎时面色铁青,将国书撕碎:“今日之事,通通给朕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准再提!”-
乾朝上一任国君曾是北
朝一名落魄宗室子的家奴,世代为其养马,其家主虽说落魄,可钱财颇丰,父辈没了官差爵位,养活几十口人还是绰绰有余。
后来北朝覆灭在即,优渥家财引来杀身之祸,全家几十口人丧生火海,只有当时的乾朝国君外出采买马驹活了下来。
这桩灭门惨案在当时并未引起多少轰动,每时每刻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纵然事有蹊跷,也无官可寻。
到乾朝国君登基之后,此事就成为了一桩禁忌。
或许是受到那位宗室子的影响,乾朝国君酷爱北朝的器乐,楼阁,皇宫更是在北朝一座行宫上修建而来,相比于姜朝和南照,乾朝流亡而去的北朝官眷更多。
顾聿赫便是其中之一。
北朝行宫虽然大,但三宫六院建起来,地方就小了。
他看着一处废墟,问起御前侍卫:“怎么死的?”
御前侍卫如实道:“听说是失足跌进了池子里,淹死了。”
“尸体在哪?”
“捞了几日,还是未曾捞上来,”侍卫面色羞愧,“皇宫里的水是活水,连着夔河,只怕是已经被冲走了。”
宫里死个太监算不得大事,太监不比宫女,宫女都是有些背景的,太监都是贫困人家的孩子,送来讨口饭吃,但这个死掉的怀安有些不同,他虽是个负责布膳的小太监,但却是经常在皇上身边露脸的人。
与他同住的小太监是在怀安落水的第三日才找上的御林军,皇上知道后立即让他们去找,就差掘地三尺了,还是没找着人。今日将事情查清楚了,趁着临淄王有闲,御林军方才来禀告。
这个时候死了人。
还真是巧。
顾聿赫神色不辨喜怒,“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想救个太监吗。”
“王爷,您说什么?”
“无事,”顾聿赫重新拿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皇上身边少了人,另派个贴心的过去伺候吧。”
“是。”
……
兖州城内,比起前两天的人山人海,今日已经少了很多人,大战在即,临近城池村庄的百姓很多都逃去内地避难,在街上走动的人已经很少。
一个有些瘦弱的少年穿着草鞋,走到城门外的包子摊上买了两个馒头,“大爷,请问郡守府怎么走?”
那卖包子的大爷初听这声音,还以为是女子的,尖细,但少年虽然蓬头垢面的像个乞丐,但那张脸却是一张颇为好看的男子脸,“郡守府你要穿过这条街,一直走到齐乐坊尽头,往左手边去就到了。”
怀安点点头,向大爷讨了一点水,将脸洗干净,头发整理好。
这次皇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绝对不能让他失望,怕漏财引来祸事,他一路扮成乞丐,紧赶慢赶到了这里,算算时间,姜朝皇帝应该还在兖州。
郡守府外,两名官兵看守大门,怀安躬着腰过去,“大哥,我想求见郡守大人。”
左边的官兵看他一眼,捂着鼻子道:“哪里来的?找我们大人何事?”
怀安立刻离他们远了点,恭声道:“我有重要的事,非得要见郡守大人,见皇帝陛下才行。”
右边的官兵闻言厉声道:“连个理由都杜撰不出,就想见郡守大人和皇上?你以为皇上和郡守大人时间很多?眼下正是关键时刻,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若有冤屈,往右转去衙门报官,莫要在这里闹事。”
“大哥……我真的有……”
“莫要在这里挡路,你要是想见皇上,大可直接去西夷。”
这话里带着嘲讽,怀安却懵了,“西夷?”
“皇上已经助西夷王平乱去了,如今不在兖州,人尽皆知的事情,”官兵道:“要是你运气好,没死在那群蛮子手里,那就能见到皇上了。”
怀安被吓住,他还小的时候就进了宫,便是京师都很少出,从前走过最远的路便是在周边皇家围场,现在不仅出了乾朝,到了姜朝,现在又要去西夷吗!
想起太子少傅讲起的西夷蛮俗,他浑身颤了颤。
要在兖州等吗?
还是进西夷-
匆匆搭建而成的帅帐支在海获谷,进入西夷的每一息都在与敌人作较量,深入西夷,危险也如影随形。
这片谷地白日来却只能瞧见皲裂的土地和黄沙,月夜下却像是覆上了一层青草,那是由密密麻麻的人组成的。
帅帐中央放置了一张长案,油灯下是一张舆图,元禾皱起眉:“已经走到一半了,再走两日就能到北王帐,为何还是这么安静?”
连零散的部落都没见到一个,更别说南王和东王的人。
谢预劲正在自己换药,白色的绷带从肩部横跨腰腹,未曾包覆住的地方还有结痂的伤口蜿蜒在身体上:“两种可能。”
“第一,不巧。第二,正巧。”
宋枝鸾将油灯举在手里,对着谢预劲照了下,而后走到门帘处,看向帐外:“这里是已被他们瓜分,部落听从他的命令,要么是一同跟着去攻打西夷王宫,要么就是在哪个地方等着我们呢。”
不过能消失的这么干净,难道他们的行军路线,巧的和他们预测的分毫不差?
元禾道:“那我们是继续前进,还是……”
“元将军认为呢?”
“微臣认为,还是以退为进,在这里等着玉奴将军的口信来比较好,他们先行一步,按照脚程,应该很快就到了,可以等他们的消息来了,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为了方便传信,军中早就训了鹰,西夷部族之间习惯训鹰来互通书信,从阿悉泉到这里用不了多长时间,即便遇到意外,传信与撤退的时间也足够充足。
“就这么办。”
元禾抱拳:“是,微臣立即命将士们原地驻营。”
宋枝鸾点头,看他掀开门帘出去,忽的空中传来一声疾唳,元禾抬头一望,迅速道:“陛下,这个方向,该是玉奴将军的信来了。”
他不敢耽误时间,立刻着人取来。
谢预劲从帐内走出,看宋枝鸾手上已经拿了一张字条,上面的内容很短,但却能看出不同寻常。
“西夷王宫沦陷,西夷王,西夷王后失踪。”
宋枝鸾瞳孔微缩,视线紧锁“西夷王后失踪”这六个字。
玉奴是个会寻根究底的性格,如果能查找出更多的东西,就不会只写了“失踪”就匆匆送来,让她担心。
也就是说很可能玉奴在查探之后,并没有找到他们。
被擒了,还是被杀了?
变故就是今日发生的事。
就在宋枝鸾深思的时候,一匹快马进谷,手里紧紧攥着一份书信,两列士兵压着人匆匆赶到。
“皇上!废太子的信!”
宋枝鸾忽地想了什么:“给朕。”
小将急忙跳下马,双手奉上信。
一打开,宋枝鸾就知道这是宋怀章写的,从笔锋到行文风格,墨香飘进空中,看来还很新鲜。
她看完,差点没控制住力道将信捏碎了。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她。
略带薄茧的手掌挽救了她的指甲,宋枝鸾回握住谢预劲的手,用力攥着,表情总算没有那么难看。
她用上的力气不小,可谢预劲感觉心口被轻轻挠了挠。
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分神了。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宋枝鸾和他做过最亲密的事了。
他有些后悔那天在栖梧殿没让她碰他。
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等他回过神来,元禾已经将信揉成一团,不敢相信,又展开来,死死盯着上面的字。
【妹妹,欢迎来西夷。许久未见,你可曾想哥哥,哥哥很想你,做梦都想回帝京看看你,但你为何要做的如此绝情?逼我走上死路?长姐也是,你要是见到她,肯定会哭鼻子,她长了很多白头发,脸也不如从前好看了,瘦了一圈,见到我时,一直求我救她。】
【我们三人是天底下最亲的人了,我怎么会见死不救?所以我把长姐
带去乌托城了。在开战之前,我们好好聊聊吧,像家人一样。】
元禾忿忿道:“他这分明是威胁!这下怎么办?朝阳公主落在他手里了。”
南王和东王是设了陷阱,但却不是明面上的陷阱,而是针对陛下的陷阱。
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朝阳公主去的。
现在抓了朝阳公主当人质,乌托城就是他们避不开的陷阱!
任他们探好了路,做好了准备,都免不了要去乌托城一趟。
西夷王怎会如此不禁打!竟连两三日都坚持不了?
“陛下,此行危险,微臣愿意替陛下前往,宋怀章狼子野心,只怕会对陛下不利。”
这次和定南王那次不同,姜朝出兵西夷借的是助姻亲“平乱”的名义,朝阳公主作为其中重要一环,她被擒了,必然不能坐视不理,并非不想去就能不去。
元禾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他替宋枝鸾前去谈判。
海获谷内隐隐骚动起来。
也许是那一匹快马打破了夜里的平静,准备休息的一众将士都察觉到了什么,频频往帅帐打量。
宋枝鸾从他手里抽出字条,撕成一条一条,走到帐外的火把旁丢进去。
火焰随风变化万千,一如众人纷乱的思绪。
“乌托城,如果是这里,倒不是不能去。”
谢预劲接道:“阿悉泉经过乌托城,要脱身并非不可能。”
宋枝鸾看他一眼,心里越发坚定。
也许谢预劲是从她的反应里观察出了什么,所以思考的是该如何全身而退,而不是该不该去。
元禾激动道:“不成,皇上,玉奴将军虽然在那里,但我们并不知道乌托城有多少兵马,万一被围剿,只怕凶多吉少。”
“这个你可以放心,”宋枝鸾分析道:“我觉得他们不会对朕做什么,或者说,不能。”
“为何?”
“因为西夷当了北朝几百年的藩属国,从没有哪一任西夷王南侵占领土地的,往往是抢了东西就退回去,或是勒索些东西,在北朝最乱的时候也没有横加干预。”
宋枝鸾弯腰,用字条在地上撮了一些黄沙,想起宋和烟在信中说的:“他们信仰沙面神,西夷这块地方被他们叫做斡尔瀚,是圣地的意思,除却这块土地,他们对其他地方没有兴趣。”
前世十几年,换了一任又一任西夷王,都表现的很安分。
南王和东王,照前世的结局来看,也没有那样的野心。
她若死在那里,姜朝将士们必定拼个鱼死网破。
那不是他们想要的。
宋怀章受制于人,姐姐实际上是在两王手里,他们大概是想得些好处。
“所以,宋怀章能进西夷,依附在他们身边,在他们默许下利用姐姐来威胁朕,定然是许诺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否则他们也不会明知朕到了这,还接过宋怀章这个烫手山芋。你说他们是想要现成的好处,还是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元禾不知不觉间,已经跟着宋枝鸾的思路在走,她说到最后,他已经有些被说服。
就如同那次与宋亮和谈。
所有人都觉得新立的皇太女要无功而返,她却成功做到了不费一兵一卒地平定叛乱。
“可是……”元禾提起语调,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皇上,那我们要如何安排。”
宋枝鸾果断道:“整军出发,去乌托城。”
“是!”
元禾走后,帐前的侍卫非常有眼色地牵来了宋枝鸾的马,她翻身坐上去,看到谢预劲颈下露出的白色绷带,将他的喉结都包了一半。
他站在帐外,因为出来的急,身上只披了一件中衣,透着冰凉的光泽,但他看向她的眼神很复杂,好像有种欣慰的情绪在其中,又好像很安心。
现在不该是在担心她的时候吗?
宋枝鸾不大看的懂。
在兖州的那种奇怪感觉又来了,宋枝鸾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主动问道:“你要和我去吗?”
谢预劲道:“去。”
侍卫立刻将他的马儿也牵过来,谢预劲没有上马,看到宋枝鸾有扬鞭的动作,抬眼叫住她,嗓音低磁。
“吃不吃馄饨?”
她晚膳吃的很少。
宋枝鸾还不太饿,但想到一会儿就要出发,乌托城距离这还有段路,就放下马鞭,来到他面前:“你要做给我吃吗?”
谢预劲心脏收紧。
分明她在对他笑,为什么他会觉得难过。
“我给你做。”
“好,那你快点,我在这里等你。”
马上要出发去乌托城,宋枝鸾也有些事情要紧急处理下,趁着谢预劲离开的功夫,她写了几封信,依次让人送出去。
收笔的时候,谢预劲刚巧端了一碗馄饨进来,放在案上。
宋枝鸾洗干净手,坐在案后吃了起来。
这馄饨做的皮薄肉嫩,上面没有撒葱,但是汤里有葱的味道,她吃的动作慢了一点。
“你把葱捞出来了吗?”
谢预劲坐在她对面,抱臂看她,月练刚好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分割出光与暗,显得他五官尤其深邃俊美。
“嗯,好吃吗?”
宋枝鸾点头,她不爱吃葱,但是喜欢菜里有葱的味道,也不知道谢预劲什么时候发现的,前世他似乎没有注意过她用膳,这辈子她也就吃了一回他做的鸡汤面。
但这次汤的味道比上一次更好了。
上回谢预劲生辰做的糕点,她怕吃上瘾,心里总念着味道,所以没吃,现在从这碗馄饨看来,她的担心并非多余的。
宋枝鸾本意只是想垫垫肚子,但是吃了一碗,尤觉得不够,有些意犹未尽,便清了清声道:“再来一碗。”
谢预劲似笑非笑,“太晚了,吃多了积食,明天再给你做。”
宋枝鸾觉得可惜,但他的话也有理,于是将碗筷交给侍卫,自己先走出去消消食,不然一会儿骑马的时候肚子疼。
走了两步,谢预劲在身后道:“陛下瘦了。”
宋枝鸾看了眼自己,是觉得有些瘦了,但也没瘦的过分,“可能是最近经常骑马,所以瘦了。”
她说完,等到侍卫重新将马牵来,不远处元禾大步流星走来的时候,谢预劲才说话。
“陛下以后要按时吃饭。”
宋枝鸾知道自己忙起来就忘记吃东西,这样的话,她也从各种身边人那里听了很多次,因而回得不大上心。
“知道了……”
第106章 天命(八千字加更)【VIP】……
乌托城内。
宋怀章浑身酒气,从安勃斤的屋子里出来,看到秦行之在门外等着,一瞬间脸上青红交加:“不是说了让你去练兵吗?在这里等着做什么?”
秦行之抱拳:“已经训完。”
“训完了就回去休息,孤也要回去了。”
“殿下说过,今日要微臣来寻殿下,有要事安排。”
宋怀章被灌了几壶酒,脑中混沌不清,他不嗜酒,从前也没几个人敢试他的酒量,可如今在人家的地盘拒绝不得。
他挺着一肚子酒,走了几步就站不稳。
秦行之没有上前,看他跌跌撞撞扶着台阶坐下。
“孤……想起来了,是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明日,明日孤有一封信,你前去转交给,南王,一定要亲自去,亲手转交。”
“是,信在何处?微臣去取。”
宋怀章皱眉道:“还没写,明日,你来寻孤拿。”
秦行之声音更低。
这些天宋怀章交给他很多不知所谓的任务,他心里也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多言:“是。”
没一会儿,一辆马车停下台阶下,秦山从马上下来,看到秦行之抱拳道:“家主。”
这一句似乎惹怒了宋怀章,他立即站起身,“秦山,给孤滚过来!”
秦山面色不虞,但见秦行之没有动,还是上前,将宋怀章背下台阶,送进马车里。
秦行之正要走,秦山趁着宋怀章没注意,下马车对他道:“家
主,宋枝鸾已经领兵打来,乌托城附近都很危险,宋怀章一直忌惮家主,只怕会给家主暗中使绊,家主务必小心。”
秦山对宋怀章并无多少情分,他念着的是秦家的恩,秦威平的恩,所以这些天眼见秦行之被孤立,隔绝,他心里很是气恼。
秦行之只拍着他的肩,微笑:“好,你照顾好太子。”
秦山很想问问秦行之,为何要给这么个色厉内荏的人效力,但见他意欲离开,似乎不准备说什么,也只好应了句是,上去充当马夫。
……
宋怀章到了自己的屋,洗漱完毕,脑子才清醒了点。
想到安勃斤刚才给他看的信,他心里因秦山和秦行之而起的火下去不少。
昨日若非他在场,只怕所有事都会被安勃斤这个莽撞的家伙搞砸。
西夷王宫是被攻破,大火烧没了西夷王和宋和烟的身影,那把火不知是安尔日还是安勃斤,但他们的人都惺惺作态找了许多,只找到了一片烧毁的衣角。
周围围的铁桶一般。
该是彻底死了。
宋怀章气极,就好像看到到嘴的鸭子飞了,他明明可以有个能左右局势的筹码!
可他无法去问罪南王和东王,当夜,只能劝他们将西夷王和宋和烟葬身火海的这事瞒下,他按照计划给宋枝鸾写了一封信,连同那片衣角带进信中,放出消息说宋和烟在他手中。
宋枝鸾果然上钩。
宋怀章见她回信说要来,心里涌起忿忿不平,他怕她不来,又因看到她这样有胆色和决断而愤怒,仿佛她当真是受命于天的帝王。
父皇教导他为君者断情绝爱,心狠手辣,要是换成他,他便会果断将宋和烟视作弃子,那才是皇帝该做的,可宋枝鸾这么意气用事,竟也能坐在皇位上。
他以为逼她出征会引得民不聊生,却没想到给了她一个俘获民心的机会。
从帝京到兖州,宋枝鸾一路收拾山匪,一路整顿吏治,查处了众多贪官污吏,罢免上百人,死刑数十,还将命人将一只照着帝京登闻鼓做的小鼓随时带着,声称凡有大冤者皆可敲。
宋枝鸾还是灵淮公主的时候,声名何等狼藉,如今在民间却声望极高,只是短短半月多一点的时间,那些赞美诗文都传到了他的耳边!
宋怀章寝食难安。
那本是他的位置,那本是该为他欢呼的子民,她为何越坐越稳了?
但好在,很快就要结束了-
天边逐渐泛白,像今早宋枝鸾喝的牛乳一般的颜色,一望无际的草原延伸到沙丘尽头,急行一夜,她现在的位置已经距离乌托城不远。
浩浩荡荡数万人纪律严明,行走间整齐划一,有地动山摇之感,等太阳完全从沙丘边上升起,一名小将拿着信筒过来。
元禾接过,看完皱起眉头,看向同样骑着马的宋枝鸾和谢预劲,“陛下,将军,没有朝阳公主和西夷王的消息,乌托城现在严防死守,只准进不准出,尤其是安勃斤住的地方,更是围的像铁壁一般。”
“有多少人马?”
“不下十万。”
这只是明面上的人,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宋枝鸾决定了要去乌托城,就不会折返,但要想救出人来,手上的筹码也得尽量加点,可惜没有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乌托城里南王还是没有现身吗?”
“没有,要么安尔日就是一直没出门,要么就是不在这里。”
谢预劲道:“南王王帐也没有消息。”
谢思原带着兵马前去围剿,昨日已经开始交手,安尔日也没有露面。
宋枝鸾正思索着,忽然一个士兵来报:“启禀皇上,方才谢将军身边的人传来消息,南王安尔日出来迎战了!”
谢预劲蹙眉:“昨日夜里?”
宋枝鸾也看向小兵,算上脚程,传这条消息时谢思原应该已经与安尔日迎面对上,但安尔日不在乌托城,这倒叫她意外。
处心积虑将她引来这里,自己却不在场,留下安勃斤和宋怀章来对付她,安尔日在想什么?
小兵快速点头:“是昨日夜里的消息,皇上可要召见谢思原将军的人?”
宋枝鸾道:“不用了,让他回去告诉谢思原速战速决,不要拖延,如果不敌,可以以东王王帐作为据点,安勃斤既然待在乌托城想算计朕,那他也别想离开。”
“是,皇上。”
小兵退下,宋枝鸾看向一直注视着她的谢预劲,道:“走吧,进乌托城。”
谢预劲拽过马绳,“好。”-
乌托城位于乌托山附近,城池整体是用石头垒成,秋冬时节天气不大好,乌云沉沉压在乌托城上,连黑色的城墙也像是乌云凝成,透着森冷之感。
距乌托城外两百里开外的地方,就已经能看到走在沙地上的西夷人,他们或穿着白纱布,或是拿着长刀狼牙棒,面色不善地巡视。
再近些,就能遥遥看到密密麻麻的营帐,像是一株株根系茁壮,长在沙漠中的植物。
安勃斤派来的人在营帐外等着接人,他身上挂着一张兽皮,神色难掩倨傲,官话蹩脚:“皇帝,斡尔瀚之王,等你,快。”
宋枝鸾无视他,从中间的路往前离开,她事先已经与元禾商定好,所以在她和谢预劲策马进去的时候,元禾表现的非常平静放松。
现在虽没有打起来,但此时此刻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不能给姜朝丢了面子。
西夷的营帐与营帐之中时不时有篝火出现,这或许是为了夜里取暖,绳索上挂着兽皮,还有些她认不出的皮子,光滑顺直。
骑马半个时辰,就到了乌托城城门。
城门口负责接应的西夷人说的官话比刚才去的那个要流畅很多,几乎和姜朝人无异,他头顶着一顶白羽帽。
简单和这个叫羊尔烈的人聊了几句,宋枝鸾就下了马,和谢预劲坐上马车。
“白鹅毛,这个人职位不低,好像还有些耳熟。”
谢预劲拿着她脱下的皮手套把玩:“他是西夷王的‘库勒’,官职相当于从前的许清渠。”
听到“库勒”这个词,宋枝鸾就有了印象,她也拿了一只来,手指勾着晃了晃,“他居然会投靠安勃斤,这个人我印象还挺深,当初说服西夷王放走宋定沅的那个人就是他吧,这些年倒是没什么动静,我以为他已经致仕了。”
当初宋定沅北上永城,被西夷人破城而入,做过一月的俘虏,西夷本是北朝的藩属国,宗主国一乱,他们自己也打的不可开交,纷纷想要称王,那时北朝腹地也是乱成一锅粥,不仅有南王东王北王,还有蜀王吴王淮王。
宋定沅当时初露头角,在腹地有些声望,可西夷王却不认得,当夜便要杀了他夺取钱粮,但被这个“库勒”给拦下。
谢预劲淡淡道:“也许是和聪明人打交道累。”
宋枝鸾点头,“如果不是安勃斤本身有魄力,那便是羊尔烈觉得,南王比起东王来,不好打交道。”
“这双皮手套有什么特别的吗?”她话说完,语气忽
然一转,“你从上了马车就一直在看。”
谢预劲手一顿,把手套给宋枝鸾放回去,闭上眼假寐。
“没什么。”
宋枝鸾也有些累,但不知是不是身边有谢预劲的缘故,即使在敌人的大本营里,她也不觉得紧张,甚至被他带的有些胜似闲庭信步的感觉。
她也闭上眼休息了会儿。
马车的轱辘声没有响多久,就在一处石屋前停下,那石屋应是很宽敞庞大,当马车进入到它的阴影当中,宋枝鸾感到一阵阴凉感扑面而来。
谢预劲睁开眼,“到了。”
宋枝鸾看着他嗯了一声,谢预劲先下了马车,她扶着他的手臂下去,眼前的石屋用的是和城墙一样的巨石建造,像一座宫殿。
木门往里打开,门中间站着一个壮硕的男人,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人戴着黑羽,另一人是刚才的羊尔烈。
那个就是安勃斤了。
宋枝鸾正想着,就听到羊尔烈上前迎接,笑道:“皇帝陛下,我们有规矩,王上面前不能佩剑,您的这些侍卫怕是不能进去,至于谢将军身上的这把剑……”
羊尔烈说着,就示意旁边的人去卸了谢预劲的剑,可那些人却被谢预劲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那眼神冰冷,泛着类兽的警告意味,像是夜里在乌托山盘踞的狼。
宋枝鸾后退了半步,侧身挡在谢预劲面前,语调轻且带着嘲讽:“哦?朕早听闻你们王上英勇善战,没曾想竟这样胆小,朕手上没有一寸铁,都敢来你们这儿,你们王上在自己家门前,竟还怕被朕取了性命?”
羊尔烈面色一变,表情不大好看。
安勃斤在看到宋枝鸾的那一刻,险些把魂都丢了,他自认见过不少美人,后宫之中几十人,也都是各个部落献上来数一数二的容貌,但和宋枝鸾比起来,还是差的太多。
中原地区水土养人,不似他们这里风沙漫天,少女的皮肤嫩的像剥壳的鸡蛋,眉眼精致动人,尤其那微微上挑的眼尾有种不服输的矜傲,说话也盈盈的像水碰着玉碗。
虽听不懂她说的什么,但不妨碍安勃斤觉得她声音好听。
见羊尔烈没有翻译她的话,安勃斤站不住,自己先出来,学着他们姜朝的礼数,也给宋枝鸾行了个礼,看向羊尔烈的时候他表情就没这么好了,“皇帝陛下说的什么?”
羊尔烈看了宋枝鸾一眼,如实将话转告安勃斤。
安勃斤嘿嘿一笑,竟是毫不在意道:“你告诉她,没关系,我们今日就是喝喝酒,说说话,让他带剑没关系,其余的人不能进来。”
宋枝鸾听了羊尔烈的复述,和谢预劲对视一眼,率先进了门。
安勃斤跟着进去,笑呵呵道:“皇帝陛下还没有用膳吧,和本王一块进膳如何?”
羊尔烈翻译的更有礼些,但谢预劲的眼神已经变得很冷。
石殿正厅已经摆了酒席,有侍女前来上酒菜,宋枝鸾一进去,就看见了宋怀章。
他坐在一张木案后面,双腿盘着,这样看不出丝毫异样,还是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长袍,乍一看像太子服制,只是没有绣着龙纹。
也不知是找不到绣娘,或许是绣出来的东西太假,穿出来东施效颦,反引人耻笑。
宋怀章看上去瘦了很多,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极为泰然自若的朝宋枝鸾举杯。
“小鸾,你来了。”
安勃斤看着宋怀章,对羊尔烈大笑道:“这个宋怀章在我这里畏手畏脚,胆小如鼠的,在他妹妹面前,倒真有两分哥哥的做派。”
宋枝鸾今日可不是来和他们喝酒的,也不想同一群男人在饭桌上醉醺醺的说话,见到宋怀章,直奔主题,“要一块用膳,可以。”
“把宋和烟带到朕面前来。”
宋怀章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话,兀自把酒杯拿到面前,喝下去,“你这样的急性子该改改,心急成不了大事。”
宋枝鸾不接他的招,“像兄长这样悠然自得地断了腿,就能成大事了?”
宋怀章面色煞白,他方才不起身出去,就是怕她看出他的腿有问题,被她看出他经历了何等屈辱的事,但她居然一语道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怕我知道?”
宋怀章当然怕,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明明该是风光无限的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物,但现在却瘸了腿,这好比一道刻在他脸上的伤疤。
天底下他最不愿意宋枝鸾看到这道伤疤。
安勃斤不知道他们兄妹两个人在说些什么,羊尔烈一一复述给他听,他听完,坐去自己的位置,让羊尔烈和周围的侍卫侍女全部退下。
“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好聊,宋怀章,你妹妹远道而来,你该好好欢迎她才是,怎么还惹她不高兴?”
安勃斤随意一开口,宋怀章顿时就止了声。
宋枝鸾看到宋怀章脖颈都憋红了,但还是忍着脾气道:“王说的是。”
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看来那群捡到他的乞丐,让他得了不少教训。
“皇帝陛下,请入座。”
安勃斤看起来油光满面,做起彬彬有礼的姿势来显得有些滑稽。
宋枝鸾没动,谢预劲也站在她身后,双手环臂,神色冷静地看着面前两人。
“朕说了,这顿饭要一起吃,你们就将朕的姐姐宋和烟完好无损的带到朕面前来,大家想聊什么,到时候再聊。”
宋怀章嗤笑道:“你想见她,就得拿出一点诚意来。”
“诚意?”
“玉玺,军令,你当即宣布退位,禅让于我,宋和烟我必定好好交到你手上。”
要不是地点有些不合时宜,宋枝鸾真的想要笑出声来,“兄长,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一点廉耻,就不会拿我们的姐姐来威胁我。”
“我看你就是放不下,怎么,坐到了哥哥从前的位置,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也开始口是心非,取舍不了了?”
宋枝鸾冷道:“不用激我,安勃斤,今天这顿饭,没有宋和烟朕吃不下,要朕拿出诚意来?朕站在这里,就是最大的诚意,若是连这么个小小的要求你们都做不到,后面的事也不用谈了。”
安勃斤听了这话,就要站起身说些什么,旁边羊尔烈忽然闯进来,急声道:“王,姜朝的军队忽然出现在王帐附近。”
“王帐?”安勃斤脑袋一嗡,差点昏倒:“姜朝皇帝不是在这里吗?她竟还派人去攻打本王的王帐!”
“是。”
宋枝鸾看他们着急忙慌的说着什么,想观察观察,谢预劲却低头,在她耳边将他们的话翻译了一遍。
这还是宋枝鸾第一次见谢预劲翻译这些夷语,很流畅,几乎他们那边话音刚落,他就能译出来。
“你是什么学的这些?”她有些好奇。
谢预劲有些意外她会对他的事感兴趣,停顿了半秒,才道:“小时候。”
那应该是她还不认识他的小时候了。
宋枝鸾没时间往深处想,现在有个更令她疑惑的事情摆在她面前,让她面色不定:“南王已经赶到了王帐,和谢思原交上了手,按说东王早就应该知道,怎么会现在消息才来?”
“还是在你来的时候,”谢预劲补充:“太巧了。”
那边安勃斤和羊尔烈已经说完,安勃斤转过脸来,刚才的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怒火中烧的脸,“皇帝,你什么意思?为何要派人攻打本王的王帐?你是想直接与本王开战吗?”
宋枝鸾道:“朕能出现在这里,就证明朕无心与你开战,没有朕的命令,他们也不会动手,但是……”
她看向宋怀章。
宋怀章眼皮一跳,就见谢预劲和安勃斤同时朝他看来,眼神一个比一个阴沉。
“你先是收留了朕意图谋反的兄长,又是传信,说抓了朕的姐姐,一次次挑衅,朕都未曾与你计较,就算是小小的打一场,也是情理之中,何必吃惊?”
“当初收留他的时候,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安勃斤阴狠地对着宋怀章说了一句什么,转而盯着宋枝鸾道:“你就不怕本王将你杀了?”
“杀了朕,你可有与姜朝鱼死网破的决心?”宋枝鸾冷嘲:“西夷尚且分崩离析,你与安尔日尚且打的不分胜负,凭你一人能调走多少兵马?朕今日死,明日就是你的死期。”
羊尔烈听到这番话气极,宋怀章听到后槽牙都快咬碎。
这份底气本该是他的。
是宋枝鸾夺走了一切,害他不得不看人脸色。
安勃斤平生第一次被人这样威胁,还偏偏拿捏住了他的七寸,气得脸红脖子粗。
“那你今天来想要什么,能给本王什么?”
他还算有点脑子,知道将脾气忍下来。
“朕要见宋和烟,另外告诉朕,宋怀章给你许诺了什么。”
宋和烟在不在宋怀章手里,安勃斤比谁都清楚,是宋怀章先
向他提议,他也允许了做这么个骗局,为的就是要挟宋枝鸾,索要些好处。
安勃斤略过了第一个要求,道:“宋怀章说,本王要是像本王的兄长一样,等一统西夷后借兵给他称帝,他便可以让姜朝成为我西夷的藩属国,年年上供。”
宋枝鸾听笑了,“宋怀章,宋定沅要是在世,听到这些话,非得亲手把脑袋给你砍了不可。”
宋怀章自知羞愧,但却不肯输了气势,“我能做出这等让步,也是你逼人太甚,你才是姜朝的罪人!”
“你放心,”宋枝鸾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我不会让你有当罪人的机会的。”
宋怀章咬紧牙关。
“如果是你的话,本王愿意俯首称臣,”安勃斤的语气变得恭敬起来:“只要你愿意借兵,助本王一统西夷,我也会向姜朝年年上供。”
他想通了,既然已经开了借兵的先例,那么向谁借不是借,他与这对兄妹,本就没有多少交情,当然是谁强便借谁的。
宋怀章脸上顿时失了血色,那条瘸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宋枝鸾却道:“这些事,得取决于宋和烟是否安然无恙。”
羊尔烈见安勃斤要说话,抢先一步道:“皇帝陛下,可否多给几日时间,容我们想想?”
他说完,将这话翻译给安勃斤。
安勃斤虽然有些不解,但想说出口的话被打断,细细一想,也有些不妥,便默许了。
宋枝鸾点头,“可以。”
……
宋枝鸾走后,安勃斤道:“你为何不让本王直说?过几天姜朝皇帝必定要见宋和烟,我们上那里去给她找人?”
“王上,这只是缓兵之计,如今姜朝的军队打到了王帐,我们唯一能牵制住她的就是宋和烟,她要是知道她不在我们手里,只怕会翻脸。”
安勃斤一听便急了,“那该怎么办?”
“她的确是死了,也不可能再出现在姜朝皇帝面前,现在我们去找个像宋和烟的女子来,让宋怀章亲自教她言行举止,他与姜朝皇帝,还有宋和烟同父同母,肯定知道许多事。何况姜朝皇帝和宋和烟分开的时候还小,只有十一二岁,这么多年了,记忆早就生疏了,只要不让她们靠的太近,暂时蒙混过关也不难。”
羊尔烈胸有成竹:“依我看,姜朝皇帝对宋和烟很看重,她不敢赌我们手上的人是真的还是假的,这就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机会,待到王帐那边得了她的令,停战,便到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安勃斤闻言顿时露出喜色,“你说的对,刚才是本王着急了,就按你说的办。”
羊尔烈点头,转头去看宋怀章,那么唯一的问题就只有如何处理宋怀章了,三万人马是个不轻不重的数,但他与宋枝鸾明显势不两立,但刚才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宋怀章已经不见了。
安勃斤晃着健硕的身体环视一圈,“人呢?”
宋怀章听不懂他们说话,安勃斤也习惯无视他和身边人讲话,侍卫听到这个声音来禀告,“王上,宋刚才离开了,方向是去他住的地方,可要将他捉回来?”
安勃斤想了想,挥手:“不用了。”
这乌托城,宋怀章进了就别想出去,他也不担心他能跑了。
羊尔烈道:“王上放心,今日暂且不用管宋怀章,我们不管他,他就越心急,越惶恐,等第二天再将他叫来,稍加安抚,给些承诺。”
要是最终和宋枝鸾谈不拢,宋怀章也算是个助力,现在还不能抛弃。
安勃斤心有疑虑:“刚才本王都那么说了,他还会信本王的话?”
“王上,人在落水的时候,会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那根稻草一扯就断,掉下来会被冲的更远,也还会倾其所有去抓,”羊尔烈微笑:“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活路了。”
按照南王安尔日的性子,他不会搅合进来,北王已死,除了他们王上,宋怀章还能靠着谁?
安勃斤脸上已经不见怒色:“那这事就交给你安排了。”
“是。”-
秦行之前去给南王送信,预计的是来回半月行程,路上经过一条河,下去打水,信却不慎从怀里掉出,浮在水面。秦行之快速捡起来,但还是湿了一块,于是他打算将信拆开,分开信纸晾晒会儿。
拆信的时候他本将视线移到别处,不欲去看信上内容,但余光里尽是白色,连一处墨痕都没有。
秦行之最终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宋怀章给他的是一封很简单的信,上面只有一句问南王好的话。
秦行之放好信,去树下坐着,等信纸被晒干了,还是将信收好放进怀里,上马准备继续往南走。
可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一个圆点,隐约马蹄声传入他耳中。
“家主!不好了家主!”
秦行之控着马不动,等人近了,微微皱眉:“什么事?”
“家主,今日宋枝鸾来了乌托城,太子殿下和东王前去和她议事,回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六神无主像受到了惊吓,只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如今乌托城里无人做主,秦山请家主回去主持大局,这送信的事就交给我吧。”
原来是因为宋枝鸾来了。
所以将他提前支开。
怕他背叛他吗。
秦行之没有多作停留,把信交给他:“路上小心。”
来人点头:“是。”
回到乌托城已是半日之后,秦行之一路急驰,比去时快了不少。
但他没想到,进了乌托城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宋怀章,而是宋枝鸾。
秦行之对宋枝鸾的印象还停留在公主府。
甚至更具体的,停留在那日他向她要几日假,随父进皇宫面圣那一天。
宋枝鸾坐在一棵梨树下,手里抱着一只雪白狸奴,弯着腰给狸奴喂小鱼干。
也许是他没见过她坐在金銮殿上的样子,即使她胡服上绣着五爪金龙纹,但秦行之仍不觉得眼前的宋枝鸾陌生,甚至与他记忆里分毫不差。
她像是刚从哪里回来,翻身下马,姿势很熟练,侧脸轮廓流畅。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宋枝鸾不以为意地偏眸,微微上挑的眼尾透着些冷淡,但当看到他的时候,目光顿住。
这样的眼神总让他产生一种错觉。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秦行之没再向宋枝鸾行礼。
宋枝鸾知道秦行之很可能在宋怀章身边,也做了些见面的准备,但在这种熙熙攘攘的街上见面,她倒没设想过。
侍卫将她的红马牵走,宋枝鸾站在宅子前,眼神一瞬不差地落在秦行之身上。
在他牵着马走过的时候,鼻间又嗅到了一缕梨香,那香味在街上饴糖与葡萄酒的香味里显得尤为清透,秦行之的灵台从未如此清明,走近这几步,连她呼吸的节奏都数得清。
“我要来乌托城,你现在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宋枝鸾道:“看来宋怀章不信你。”
就像她春狩时派他出远门买酒,也是为了支走他一样,他是个闷头执行任务的性格,只怕现在才知道她来了乌托城。
秦行之停下来,“太子有重要的任务交给我。”
宋枝鸾看他因为赶着回来而勒出红痕的手,“何必维护他,宋怀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天还不够你看清吗?”
“你说宋定沅对你们秦家的恩情,就算阖族皆亡也报答不了,但他已经死了,我与宋怀章都是他的后嗣,你忠于我有何不可?”
“宋怀章是先帝选定之人。”
这话换了旁人来说,那是大不敬的死罪,但当初策反秦行之不成,宋枝鸾是想借着秦行之,借着秦家之手挑起东宫祸端,可惜被宋定沅看破了,于他而言,她有些理亏,因而听到这话,也并未有什么反应。
“宋怀章那样的底蕴,父皇恨不得手把手护着他坐上龙椅,如今他却还能沦落到在乌托城苟延残喘的地步,跟着他,你与秦家还有未来?”
“我的族人很多都死在你手里。”秦行之平静道。
宋枝鸾沉默。
她知道秦行之的父亲就死在祖陵之外。
“你觉得那天,让你父亲成功把宋怀章送上皇位,我就能活下来,我身边的人就能活下来吗?”
事成则生,事败则死,参与进来的人,都应该有这样的觉悟。
宋枝鸾盯着他的眼睛:“以我对宋怀章的了解,他很可能还会让你亲手杀了我,来证明你的忠心。”
秦行之握紧马绳。
宋枝鸾有些可惜,道:“罢了,人各有命。”
“以后我不会再劝你归降,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见面,我不会手下留情。”
秦行之听到她踏上台阶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再回头,看到的是紧闭的大门。
宋枝鸾朝他打开的那扇门彻底关上了。
他心里更空。
再抬步离开,竟连回去的路都忘了。
第107章 离开【VIP】
宋怀章住的地方距安勃斤不远,守卫森严,即使是秦行之进去,也需经过重重检查。
外面传来脚步声时,宋怀章正蜷缩在墙角,门窗紧闭,里面一点光亮都没有,接着门被推开,秦行之站在门口,一点日光从门隙照进来,“太子殿下。”
“秦……行之!”
宋怀章仿佛见到了救世主,瞳孔放大,语无伦次:“秦行之,你回来了,太好了,快带我离开这里,他们,他们不会再帮我们了,只要宋枝鸾开口,他们就会把我当祭品一样送上去的,快带我走。”
秦行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低声问:“太子殿下想要去哪?”
“西夷不能待了,我求见安尔日这么多天,他都没有要见我的意思,只有安勃斤接纳我,现在西夷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我们必须离开!”
“去南照,去乾朝,去哪里都好,只要不留在西夷!”
“带着三万人马,怎么去?”
宋怀章愣了愣。
要让三万人马入境,这么大的动作,定然躲不过姜朝的眼睛,西夷内乱,尚且有叛党肯接受他,但乾朝和南照,怕是不会公然与宋枝鸾作对。
探子来报,宋枝鸾登基短短几月,乾朝与南照都有要与她联姻结盟的意思,都在拉拢她,怎么会收留他?
宋怀章如坠冰窖,“那,那我们丢下他们?”
秦行之的手顿时紧握成拳,“殿下,那些都是微臣的家人。”
“这三万人里姓秦的能有多少?全部带上,其余人都留下,”他像是找到了解决办法,越说越兴奋:“还可以让留下来的人给我们当障眼法,这样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
“殿下,那些人都是来投靠殿下与秦家的,从前祖上积的恩情,如今才肯为殿下出生入死,怎么能丢下他们?”
秦行之语气罕见的强硬,“殿下在西夷待了不少时日,应该知道西夷人对姜朝人是什么态度,殿下抛弃他们离开,留下来的人会承受安勃斤的怒火,必定会被折磨至死。”
“你既然知道他们的手段,怎么不能为孤想一想?孤难道就不会被折磨了!”宋怀章火气蹭的一下上来:“你怎么这么不知变通?这些人死了,都是为了孤能荣登大宝而死,以后孤必定给他们好生安葬,现在孤陪他们一起留下,只会一起死!死的毫无价值!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秦行之用一双悲悯的眼注视着宋怀章。
不知是在悲他,悲自己,还是在为那些人感到可悲。
“不是孤不想带他们离开,”宋怀章冷静了些,他深知现在要离开只能依靠秦行之,否则凭他自己,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尽量平复着怒气:“而是实在带不走,你要是有更好的办法,能救孤,能一个不落地救他们离开,孤定然听你的,但是现在,只能出此下策。”
一语毕。
房间里照射进来的阳光似乎暗了些,这缕冲破乌云的光还是没能坚持太久,秦行之的身影一点点被室内的暗色吞噬。
他好像永远都在做选择。
宋定沅与宋枝鸾。
宋怀章与宋枝鸾。
宋怀章与那些信任秦家的无辜将士。
好像怎么选都是他的错-
夜里的乌托城安静不少,西夷不像姜朝有宵禁,但因紧靠乌托山,时不时有野物下山觅食,所以在街上行走的人很少。
宋枝鸾屋里亮着灯,里面却没人。
谢预劲还没睡,正要点灯,听到门被敲了两下。
“谁?”
外面的人没说话,但门被推开了,宋枝鸾进来,将门关上。
谢预劲点完灯过去,往窗外看了一眼,将窗户也关上。
等他把窗户关好,宋枝鸾已经走到他的身边,灯火照亮她的脸庞,“准备一下,我们现在就走。”
……
早在进乌托城前,宋枝鸾就仔细研究过乌托城内外的地形地势,也从陆宴交给她的舆图里,得知了一处禁道,那条禁道从前本是商户用来偷运货物的地方,后来被弃用,但路依旧能走通。
从那条禁道离开,就可以避开安勃斤的耳目。
宋枝鸾不用带什么东西,谢预劲也是,两人换上西夷的服饰,在侍卫的掩护下从宅邸后门离开。
沿着禁道走出城外的路上,宋枝鸾问道:“你不想问问我们为什么现在走吗?”
谢预劲很配合,轻抬眼皮:“为何?”
宋枝鸾看着他手上的火把,禁道很宽敞,从前许是通过马车,现在很久没用,墙壁上长了不少青苔,但好在这条道是通往一处河岸,空气还算新鲜。
“宋和烟不在这里,”她语气里不难看出心里松了一口气,“如果宋和烟在这里,宋怀章不会有耐心与我说那么多话,他有更多办法来威胁我。”
将宋和烟带到她面前来,他的话会更有威慑力。
但他没有。
不仅没有,连被支走的秦行之都被找了回来,宋枝鸾不觉得是宋怀章突然开始相信他了,这更像是走投无路,需要找人给他托底了。
而且,安勃斤和羊尔烈的态度也很奇怪。
只是见个人而已,他们却一次次避而不谈,还要他们等上几天。
一个能说是巧合,太多巧合撞在一起,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姐姐根本没有落在他们手上。
“现在安勃斤和宋怀章肯定在竭尽全力找姐姐,我得出城,将事情安排好,在他们找到姐姐之前先找到她。”
宋枝鸾道,现在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何况谢思原的刀还架在安勃斤的脖子上,他是不能杀她,但他要是利用她当人质,那其余人的处境也不容乐观。
再说,她根本就没想过要用和谈的方式救出姐姐来,只要确定了姐姐的位置,宋枝鸾也有办法让安勃斤乖乖将人交出来。
可是宋和烟不在这里。
宋枝鸾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担心,东王和南王的联军离开王庭,她的人就前去找过,宫殿被大火吞噬,只留下几面坚硬的黑石,姐姐现在是死是活,若是活着,她和西夷王能去哪?
北边几乎已经被南王和东王联手占领。
南边和东边是他们的王帐所在,屯军数十万。
西边是沙漠,根本不是活人之所。
宋枝鸾一个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知不觉走到了禁道尽头,这时谢预劲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感受到了他瞬间紧绷起来的身体,“怎么了?”
“外面有人。”
“多少?”
宋枝鸾盯着火把看的太久,再看暗处一时有些眩晕,接着她看着谢预劲吹灭了火把,用前所未有的凝重声音道:“整片河岸,都是。”
宋枝鸾心头一惊。
难道是今天她离开石殿的时候被安勃斤和羊尔烈看出了什么,所以夜里派人围杀?可他们是如何知道她会从这条禁道离开?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宋枝鸾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只是一眼,她手臂上就浮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很多人。
如果不是谢预劲告诉她,或许她会把这些穿着黑衣的人看成是树的影子。
因为实在太多,风吹过草从,这些伫立在其中的黑影像蛰伏的怪物,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们。
这里已是乌托城外。
那些提前安排的人手应该已经在外头接应。
只要从这里坐船下去,就能到玉奴埋伏的地方。
但是,宋枝鸾定睛一瞧,那河岸边躺了数具尸体,一艘船被从中间砍断,船桨的一半插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肚子里。
谢预劲握紧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怕吗。”
宋枝鸾摇了摇头,反应有些慢,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清檀香,理智告诉她现在要冷静,她也确实冷静了下来,但心跳还是极快。
身后是乌托城。
面前是前来围堵他们的人。
今晚就会离开这件事,宋枝鸾在进乌托城前也未曾料到,在来之前,她做的打算是带着宋和烟一起离开,所以离开宅邸时,侍卫才前去传信。
不知可是去的途中泄了秘。
不,这个念头升起的下一秒就被宋枝鸾否决了,如果是刚刚泄的秘,不会这么快。
谢预劲在她耳边道:“这些人不是安勃斤派来的。”
“那是谁?”
“安勃斤要杀你,事情简单的多,不用大费周章在城外等着,”他压低声音道:“而且这些人着黑衣,是不想让人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
宋枝鸾把所有可能的人都想了一遍,但也不知是谁,脑海里千头万绪,她有些头疼。
“如果不是安勃斤派来的,那么就是说,现在回去乌托城,暂时是安全的。”
他们的位置距离道口还有一段距离,刚才还没有露面时,谢预劲就觉得这里风的味道有些奇怪,混杂着汗味与热气,所以第一时间将火把给灭了。
现在外面的人应该还没有发现他们。
谢预劲点头,“里面会安全一点,现在先回去。”
宋枝鸾嗯了一声。
可就在两人往回快走了几步之后,身后蹭的一声,蹿起了一道火光,熊熊烈火在禁道尽头燃起,宋枝鸾侧首,清楚地看见了一个黑衣人站在禁道外,谢预劲将她抱起,不知为何笑了。
“或许这就是天意。”
死在这里,宋枝鸾日后就不会再因为他烦心,也不用担心他什么时候突然一剑杀了她的皇夫。
宋枝鸾抓紧他,“你在说什么?”
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谢预劲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低头,在宋枝鸾唇上吻了吻。
宋枝鸾下意识屏住呼吸,他这样冷硬的人唇也是软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可她看着谢预劲亲完她后眸底似有若无的笑,却觉得心口那块很冰,像这夜里的凉风倒灌进来,让她头皮发麻。
谢预劲将她抱的更紧:“没什么,要开始逃命了。”
这时一支箭迅速朝他们射过来,谢预劲像是身后长了眼睛般躲开,抱着宋枝鸾往黑暗里走。
已经走过一遍,所以即使没有光,谢预劲也记得位置。
“在这里,快来!”
身后传来一道怒喝声。
宋枝鸾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官话,眉心紧紧拧成结,“连西夷人都不是。”
宋怀章的人?
不,他要有这种本事在这里堵住她,也不会吓得抱头鼠窜。
无数道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禁道内被放大数倍,像地鸣一般嗡嗡响在耳边。
宋枝鸾不是第一次跟着谢预劲逃命,很多年前,她就和他同生共死过很多回,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所以大部分时间保持安静,看到有人冲过来了便提醒谢预劲,两人非常默契。
人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
宋枝鸾想,经过这么一场刺杀,谢预劲身上的伤可能又要多几道,这辈子他好像经常因为她受伤。
禁道内的动静没能躲过乌托城内守卫的注意。
等谢预劲抱着宋枝鸾从里面冲出来时,外面已经聚集起一大批人,不只有负责断后的宋枝鸾的侍卫,还有安勃斤的手下。
见到是宋枝鸾从里面出来,姜朝的人一下明白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护驾!”
“保护皇上!”
谢预劲抱着宋枝鸾,快速牵过一匹马,将她放上去后自己也坐上去,“我们先离开这里。”
宋枝鸾调整了下坐姿,拿过马绳交给他:“乌托城还算大,他们闯进来,先对上的肯定是安勃斤,但不知他们有没有在里面安插人手,总而言之这里是不能待了。”
“嗯。”
很快,那些从禁道里射出的箭就停了,脚步声如退潮般消失无影,站在密道前的几个人想下去查看,但里面一片漆黑。
“他们逃了,快去禀告王上!”
第108章 生离(五千字加更)【VIP】……
沿着城门口去,街市里一片寂静。
只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在空中徘徊,诡谲凄厉的叫声仿佛能放大心中的不安。
宋枝鸾太阳穴跳的厉害。
尤其是在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后。
谢预劲勒住马,单臂箍住她的腰,下巴抵住她的发顶,嗓音低沉。
“这条路也走不通了,再换一条。”
宋枝鸾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手背下的那片皮肤被风刮的生疼,秋冬的天,夜里已经有些冷,但现在已经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她从怀里拿出舆图来,刚想找其他禁道的位置,一件长袍就兜头盖下来。
她愣了一下,从衣裳里钻出来,虚虚挡着。
身子一下子暖了。
谢预劲偏头,挺拔的鼻梁蹭过她耳后,俊脸贴着她的脸颊。
宋枝鸾偏头看到他唇边扬起一抹笑,不知为何,心仿佛被牵着跳了一下,“今天为什么老是亲我?”
“这样的好机会,不多亲几次,想起来会后悔的。”
“这叫什么好机会?都快死了。”
宋枝鸾抓着他的衣裳,抽空看了眼舆图,她早对这些地方烂熟于心,拿出来也只是为了确认:“那条路比较远,要到城西去了。”
西夷大半地方都是沙漠,能聚集成城的地方很少,大都是小集市,或是部落里面定期交易,能住在城池当中抵御风沙的都是些有余财的达官贵人。
陆宴做的便是他们的生意,乌托城里的禁道不止一条,这一条是河流改道之后留下的遗迹,因为距离他们住的地方太远,出口的位置也离元禾他们太远,所以第一个就被宋枝鸾排除。
但现在看来,四面都是人,也只能赌一把了。
一路见不到几盏灯光,错落的楼阁里间或有人出来,看见疾驰而过的马,直奔西去。
宋枝鸾留神周围是否有追兵,但走了半个多时辰,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或许没有追出来,遮掩面目行事,看来也不想让安勃斤认出来。
是南王的人吗?
半个时辰后,谢预劲抱宋
枝鸾下马,宋枝鸾的手还搭在他的胳膊上,看向夹巷里的禁道,“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谢预劲道:“比刚才的路安全。”
宋枝鸾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可眼前这条已经是他们能选的最有可能离开的路,乌托城那么大,那群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也找不到他们,但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走吧。”
谢预劲说完,率先进了禁道,这次他将火把点燃,照出来的路比刚才的路要窄很多,宋枝鸾抓着他的剑鞘跟上他的步子。
安静的走了许久,禁道尽头出现了月光。
谢预劲灭了火,抱起宋枝鸾,一步步往外走。
禁道外是一片沙丘,不比刚才有山石阻拦,这里地方空旷,几乎一览无余,阿悉河改行的河道已经枯涸,但阿悉河还在流淌,宋枝鸾听到了滚滚水流声。
空气比城内要新鲜许多。
“放我下来吧,这里看上去没有埋伏。”宋枝鸾道。
谢预劲没有放她下来,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别出声,有人来了。”
宋枝鸾不自觉脊背往后靠,紧贴在他胸膛前,视野里没有人,但是谢预劲说有,那这里肯定有人在靠近。
他们骑在马上,看的更远一点,听谢预劲的语气,来的人应该不多,也许是普通百姓或者夜行的商队。
但下一秒,宋枝鸾就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
谢预劲拔出了剑。
眼前出现了十几个人,月色澄澈,能看清楚这些人同样骑着马,穿着黑衣,一出现就将目光锁定住他们。
“是他们,”她眼神微变:“怎么来的这么快?”
就在谢预劲想要带着宋枝鸾冲出重围的时候,站在那十几个黑衣人最前面的人却脱离了队伍,单枪匹马地朝他们过来。
宋枝鸾细眉紧紧蹙起,但眼神一晃,迅速压住了谢预劲拿剑的手。
“先别动手。”
那黑衣人已经骑马到了距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手上拿着长枪,但姿势放松,全然没有和他们交手的意思。
一双桃花眼微微翘着,月色下还有些温柔。
“灵淮,好久不见啊。”
宋枝鸾看着黑衣人把面罩扯下来,露出一张晒的比锅底还黑的脸来,牙齿白的让人怀疑他从没洗过脸。
谢预劲在宋枝鸾压住他的手时就猜到了来人是谁,但即使这样,神情也在戒备。
“堂兄,你怎么在这里?”
宋枝鸾语气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此时心里的疑惑要远远胜过其他情绪。
宋缜被谢预劲的眼神看得发毛,默默将马骑远了点:“灵淮,你快管管他,这什么眼神啊,我跟刚才那些人可不是一伙的,不过,也不能完全说不是一伙。”
谢预劲收回视线,策马离开:“边走边说。”
宋缜朝那十几个黑衣人招了招手,大意是让他们跟上,然后自己追上谢预劲的马。
“你问我为什么在这,这就有些说来话长了,我爹去到兖州之后闲不住,他是个武将,从小舞枪弄棒的,让他在家里待着不出门,那能逼死他。”
“一开始他还能忍住不抛头露面,但后来我也来兖州,同他一起待宅子里他就更闲不住了,后来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提前去西夷打探军情,也好日后挣挣军功,还免了进姜朝军营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
“我爹三两句话就被说服了,然后带着我来了西夷,经过不少周折,进了南王帐下。”
宋枝鸾将披着的谢预劲的外衣往上扯了扯,这里的风含着沙粒,她有些迷了眼,“这么说这些是南王的人?”
宋缜摇头,表情慎重了些。
“不出意外,应该是乾朝的人。”
宋枝鸾眼里吃惊,“乾朝,他们什么时候和安尔日联系上的?”
“本来我是想传信将这件事告诉你的,早在上月,乾朝便有人去到安尔日王帐,为首之人是个大官,安尔日对他很客气,我和父亲在安尔日手下一名大将那里颇受倚重,所以知道的比较多。”
“大官,能有多大?”
宋枝鸾在脑海里回忆乾朝叫得上名字的人,忽然想到一件事。在她身体“恢复”之后,乾朝派朱衍送了良驹来,那时朱衍坐在看台,无意间说了一句:
【临淄王本想亲自前来,以示诚意,可是南照频频挑衅,他只能抽身巡营,这才派了臣来。】
她心里隐隐闪过一个念头。
他巡营去的是哪里?
今日她被刺杀,莫不是是临淄王的授意?
宋缜回想道:“很大,安尔日在他面前自称小弟,就算是对上安尔日他亲哥北王,他都没有这么谦逊有礼过,虽然也是做做样子,但也足以见得那人是个重要角色。”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的通了,”宋枝鸾道:“难怪方才我觉得他们为首之人说的话有些耳熟又别扭,乾朝姜朝与南照说的都是北朝官话,只是乾朝发声更粗犷。”
“前几日我和父亲本是要随南王离开,但夜里父亲忽然找到我,说有看到足有上千名黑衣人从王帐附近离开,连安尔日自己都被蒙在鼓里,我推断那群黑衣人便是乾朝的人,于是跟着在后面追了几天,才知道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宋缜说到这里,暗自心惊:“你想想,你要是被刺杀,死在乌托城,元将军和谢思原将军定然将此事怪在东王安勃斤身上,只怕是拼上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也要为你报仇雪恨,安勃斤必定不会愿意背这一口黑锅,这些黑衣人身上带着南王的刀剑,他在临死前也必会狠狠咬下南王一块肉。”
“三家混战,西夷便彻底乱了。”
宋枝鸾心里补充,而且,就连她都没将这事想到乾朝身上,他们暗中作乱,若非宋缜今日前来,只怕还能全身而退。
“这个临淄王,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竟然在背地里这样阴我。”
宋缜一阵后怕,他无比庆幸当时父亲造反,监军的人是宋枝鸾,这才有了一条活路,否则玩弄这些权术,父亲不知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从这里出来?”
宋缜解释道:“因为我知道他们哪些地方派了人去,城北你们原路返回,但城门口驻扎的西夷将士里也有乾朝安插在南王里的人,你们要是刚才走城门,必定被围杀,只怕南王和东王的罪名就落的更实,好在你们没有走。”
“城北的禁道和城门都被堵了,那能选的也没有几条了,”他笑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份舆图来:“幸好我来西夷之前,从陆宴那里要了几份舆图,也算派上用场了。”
宋枝鸾点头,“这次……”
话未说完,忽然一支箭矢从她肩侧划过,要不是谢预劲反应快,只怕已经射出了一个窟窿!
宋缜瞳孔微缩:“来了,好快!”
大片大片马蹄声突兀响起,地面上出现了成百上千的黑衣人,他们全身黑布,只露出一双眼,手里的刀剑闪着寒光,即使这么多人,都训练有素地没有发出任何一点人声。
无一不表明他们是有备而来。
入目之处一片黑色,几乎要将沙丘本来的颜色淹没,四面八方涌来。
宋缜快速道:“跟我来。”
几息的功夫,已经有无数箭朝他们射过来,宋枝鸾回头一看,那群人紧追不舍,一副拼命的架势。
现在距离还算远,要是更紧,这样的人数碾压,几乎没有胜算。
宋缜带来的人不多,一开始他只是想看他们要做什么,没有和他们正面交手的打算,等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宋枝鸾之后已经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做准备。
十几个人太少了,很快就有几个人被射中,还没等到近战就栽倒在马上。
谢预劲从死人手里抽出长枪,握住宋枝鸾的手让她牵住马绳。
宋枝鸾抓紧了,“你要做什么?”
谢预劲话里带着安抚:“现在你要自己骑马了,很快他们会追上来,光凭后面的人挡不住。”
宋枝鸾看着他的侧脸,呼吸有些沉,“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他嗯了一声:“放心。”
话说完,谢预劲就骑上一匹死了主的马,将弓箭和箭筒丢给宋枝鸾。
宋枝鸾接住,熟练的搭箭上弓,一回头便射中几个人,在她射中对方的时候,那群黑衣人也射杀了宋缜的人,惨叫响起片刻,便被马蹄声淹没。
宋缜见状赶紧抽了她的马一鞭子,“别回头,别被他们追上,后面交给我们,前面不远就是阿悉河,我准备了一艘船,可以直接坐到下游,父亲在那里。”
宋枝鸾的马受了惊,拼命往前跑,她的心跳比接连不断地马蹄声还要响,握着马绳的手微微发颤。
不是因为身处险境而害怕。
而是因为未知。
她不知下一个死的人是谁。
宋缜说的船离这里没有多远,他们是一行人坐下来,船很大,宋枝鸾对性命看的很淡,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可眼下她被乾朝做了局,要是死在这里,不止是西夷,姜朝也会大乱,所以方才没有留下浪费
时间。
宋枝鸾在船上找到了盾,看来宋缜还不算全无准备,至少有些保命的东西,还有信号弹,她心跳如擂鼓,找到火折子将信号弹点燃。
没等放下,宋缜就到了她跟前,他的马没了,几乎是一路滚下来的,来了之后就开始解挂着船的绳索,“快点,他们要追来了。”
宋枝鸾眼皮跳了跳:“谢预劲呢?”
“他在后面,估计是等不到他了,他说了,让你先走。”
宋缜语速飞快,也许是越急救越乱,他竟然解不开。
“不行,不能丢下他。”
宋枝鸾握紧手心,“再等等。”
“等不了了,”宋缜刚才能从沙丘上滚下来,安然无恙到这里已是精疲力尽,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也不会抛下谢预劲,那也是他的朋友,从前两人也是有过命交情的,他心里也不好受,被宋枝鸾一说,差点都想哭了,“刚才我下来的时候谢预劲被围攻了,恐怕是活不下来了,再等,只怕会把敌人等下来。”
宋枝鸾闻言,没有说话。
宋缜以为她接受了,但没想到下一秒宋枝鸾就从船上跳了下来,背影倒映在水面上,不知是她身上披着的衣裳上的绸光,还是粼粼月光。
他惊声道:“你下来干什么?”
“他会来的。”
宋枝鸾抓紧了谢预劲的外衣,按理说披的久了,这件衣裳该越穿越暖和才对,但现在她披着,似有若无的风从她的脖颈灌下,反而更冷了。
“你的命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
宋枝鸾表情冷静:“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我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在谢预劲还可能生还的时候就抛下他离开,那和宋定沅有什么区别?”
宋缜居然被她说服了,心里更急,二话不说上了船,翻找出火折子,准备直接将绳子烧断,烦躁道:“那就再等等。”
他话音刚落,沙丘上就出现了一道人影,折断的长枪支撑着他的身体,宋枝鸾一直盯着那处,看到后马上从箭筒里抽出箭搭上,一箭下去竟射中了两个人。
谢预劲身上中了好几支箭,刚才的十几个人里也只有五人存活,他看到宋枝鸾没走,竟还向他跑来了,眸底微动,不知哪来的力气牵出笑意,脚步加快,也朝她走去。
宋枝鸾多向他走一步,自己就会多危险一分。
谢预劲很快就到了宋枝鸾面前,身后追兵穷追不舍,他竟还好心情弯了弯唇。
宋枝鸾还没等他靠近就闻到了他身上满身的血味,她安慰自己是其他人的,但手一碰,竟摸到了截断的箭头,密密麻麻,一小根木刺刺破她的手指,也留出鲜红的血。
“你怎么样?”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连说出口的话都苍白孱弱。
谢预劲抱起她,将她放在船上,眉眼一如往昔,冷峻深邃,但眼底流淌着比月色还要吸引人的光。
“没怎么样,明天就好了。”
宋枝鸾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她察觉到了什么,想要站起来,后颈忽然一痛。
她眼前一黑,倒在谢预劲怀里。
谢预劲轻轻抚了抚她的后颈,本想用手揉一揉,但手上满是血,还没有碰到她就弄脏了她的衣服。
这么多血,等她醒来可能会被吓到。
他将手放进河水里洗了洗,洗干净了,将宋枝鸾放在船里躺好。
宋缜总算把船绳给弄断了,沙丘那边翻过来的人正骑着马往这里杀来,他催促道:“快上来,一起走。”
谢预劲看了他一眼,说:“照顾好她。”
“谢预劲!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留下来拦住他们,刚才她点亮了信号弹,很快会有人来。”
话虽这么说,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路上有没有遇到埋伏。
宋缜没有时间细想,只道:“那等他们来了也晚了,这么多人,你对付不了的,和我们一起走!”
“没人挡住他们,这条船开不动。”
留下的几个人,身上都有伤,但拖延个半炷香,也未尝不可能。
谢预劲再度拔出剑:“在这里结束也不错。”
他最后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宋缜一愣。
“宋枝鸾醒了你要我怎么和她交待?她刚才一直在等你。”
“她身边的人很多,死了我也不算什么。”
宋枝鸾从前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却总以为自己比起他人来多少有些特殊,可一路走到今日,谢预劲也渐渐看清了。
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
宋枝鸾早就重新开始了,是他一直沉溺往事。
上一世是他负了她,这一世能这样死去,也算个不错的结局。
谢预劲最后将被宋枝鸾压在身下的外衣扯出来,盖在她身上,看着她安然的眉眼,伸手轻轻捧着她的脸,低笑道:“这辈子还能有这样一起逃命的时候,我很高兴。”
“可以为你去死,我也很高兴。”
“要好好活着。”
比他活的更久,长命百岁,这样下辈子,他就找不到她,也不会让她心烦了。
第109章 恩怨(八千字加更)【VIP】……
宋枝鸾做了一场梦。梦里无数人在对岸等她,她往脚底下一看,自己正踩在一架桥上,比暮南山上龙头香的地方还窄,可那个时候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现在也有一只手握住了她,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节如玉,修长有力。
但这只手只是轻轻握了一下她,就将她推到了对岸。
人群接住了宋枝鸾,在一片庆贺声里,她看到了留在对面的谢预劲。
他的剑鞘上开着一朵海棠花。
……
宋枝鸾慢慢睁开眼,入眼处一片雪白,熟悉的熏笼香味掠过鼻间,她有些恍惚。
后颈的位置有些痛。
她伸手一探,指腹微红,犹带腥气,像干涸的血。
“稚奴。”
稚奴伏在床沿,听到声音立刻醒了,喜极而泣:“陛下。”
宋枝鸾握住她的手,稚奴的手像刚捧过手炉,让她感觉自己贴过去的手像一块冰。
“谢预劲在哪?”
稚奴愣了一下,面色踌躇,似乎在犹豫说不说:“陛下先安心养着,元将军已经派人去找谢将军了。”
派人去找。
也就是他没回来。
宋枝鸾感觉心脏逐渐下沉,像要无止境地坠入深渊,想到昨日谢预劲反常的举动和最后说的话,她眼眶竟有些发热。
“该死的顾聿赫。”
她将眼角的泪抹去,表情有种隐晦的疯狂:“不管谢预劲生死与否,你这条命都偿定了。”-
一队骆驼正往河岸喝水,身上的行李满满当当,一眼看去显示一支行走在沙漠里的商队。
秦行之醒来时,精神竟比没睡还要疲倦。
宋怀章顶着商人的常戴的毡帽,脸被纱布蒙住,颇为开心地笑着:“看来老天还是眷顾我的,没想到我们就这么跑了,也没有追兵追来。”
昨天他和秦行之说了想逃出乌托城的事情后,秦行之一开始难以决断,但当宋怀章拿出秦威平的遗书之后,秦行之还是答应了。
父皇薨逝那几日,秦老将军似有所感,写下了一封遗书,让宋怀章带在身上,若秦家无一人逃出,只救下了宋怀章,他也能凭借这件信物取得秦家的信任。
宋怀章一直带在身上,只是没有什么时机用的上。
现在是用上了,而且效果还不错。
秦行之当夜便将一切都安排好,带着他从城门外离开,期间动作利索地杀了几个守城的人,没有闹出太大动静,安然离开。
按照时辰来说,守城的将士两个时辰一换,死了人应该早就有人发现他们离开了,但这一路上竟然风平浪静,连追杀他们的人都没有。
秦行之提醒道:“还没出西夷,万事都要小心。”
“安勃斤不会这么轻易地让殿下离开,昨夜没有来人追,很可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可能出了其实什么事,相比起来,我们逃走引发的动静还要排在这事之后,所以暂时顾不上。”
宋怀章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但他没有说出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这么谨慎,附近又没有遮掩物,走了一日一夜,不可能一点声响痕迹都没有,那群西夷人做不来这些细致活。
而另一种可能,宋怀章只是想想就要发笑。
如果说有什么能比他逃走的事情还大,那就只有宋枝鸾出事了。宋枝鸾要是出事,他便可以直接回姜朝,朝中拥护他的人可并不少。
宋缜死,宋枝鸾死,那便只有他了。
最好昨日便是宋枝鸾出了事,死在那,也给了他们兄妹二人一个体面的结局。
若非现在要绕路西行,不能出现在人前,他们这次逃走,又只能带上五十多人,这五十多人,每个都是秦
家的血脉,秦行之不会由他随意安排,宋怀章现在就想派人去小镇里打探消息。
宋怀章脑海里过了许多念头,不经意间撇秦行之一眼。
虽然秦行之这次听了他的,但她可没忘记,在提出这个要求时秦行之犹豫的表情,这对宋怀章来说也是一种背叛,仿佛他要看他的脸色才能行事。
等到了乾朝,他定要给他个教训。
“还要几天才能走出这片沙漠?”他最后道。
秦行之道:“半月。半月之后,就能进乾朝地界。”-
安勃斤沿着禁道走出,瞪着眼前的尸体,眼里似乎有火苗蹿出,“查清楚了没有?到底是谁?”
羊尔烈先向安勃斤行了礼,然后转身向身旁的仵作问了几句话,近来道:“王上,这些人服毒的服毒,自戕的自戕,都已经死的很干净,救不回了。”
“本王只问你一句,到底是谁!”
昨夜安勃斤喝了几壶酒,正要入睡,就听到门外一片混乱,有人来禀告说姜朝女帝遇刺了,他吓的一激灵,连忙派人去追杀刺客,一路从街坊追到这处禁道,但他们竟有几分能打,他折损了上百人也不过留下了五个人,而且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羊尔烈沉默片刻:“这些人使用的兵器,是南王帐下的。”
“安尔日?”安勃斤勃然大怒:“我就知道是他,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会这么算计本王!该死的,我说他为何同意让姜朝皇帝来,又急匆匆跑回王帐,原来是想将责任全部推到本王身上!”
“王上息怒,我总觉得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这时一个穿着兽袍的士兵跑来,“王上,姜朝女帝的使臣来了!”
安勃斤正在气头上,闻言生生压了脾气,就像宋枝鸾说的那样,他们人多势众,要真和他们打起来,他必定损失惨重,只看现在有没有办法解释或是弥补。
于是他快速道:“带他来见本王。”
“不,本王亲自去,姜朝皇帝的使臣在哪?”
“又……又走了。”
“什么叫又走了!”
小兵道:“那人只在乌托城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说的是……”
安勃斤攥起他的衣领,大怒道:“说的什么,再敢有一句废话,本王立刻剁了你的脑袋!”
“是!那人说的是‘我们皇上孤身来到乌托城与你们谈判,已是极有诚意,而你们王上竟然想刺杀吾皇,幸得吾皇天命在身,渡过一劫,今日吾皇醒来,限你们半月之内将朝阳公主送到吾皇面前,否则,姜朝铁骑必将踏破你们王帐!’。”
安勃斤闻言有些目眩,猛烈的太阳挂在头顶,将他蒸的冷汗连连,但很快,他找到了始作俑者,那股无法排解的怒火尽数被他吼出来:“安尔日,你想让本王与姜朝斗得你死我活,那你也别想好过!来人,立刻清点安尔日的人,全部杀了!”
羊尔烈心里一惊。
当初围攻北王王宫,是南王与安勃斤两人联手出兵镇压,但单日镇压完,南王就领了一部分人离开,手下还有一名大将留守乌托城,要是被屠了,只怕这梁子就结大了!
“王上,还请三思,此事疑点颇多,未必……”
安勃斤听了羊尔烈的话,更加怒不可遏:“你为何处处帮着安尔日说话,难道你是他派来本王身边的奸细!本王与安尔日已经势不两立,留着他们,难道要让他们来打我!”
羊尔烈哑然。
他从前在西夷王宫服侍北王,也曾下放,对南王脾性颇为了解,这件事不像安尔日的作风,但眼前这些兵器,追查到来人离开的方向,都明明白白指向他。
不可能是姜朝皇帝自导自演,跟随她来的谢预劲声名斐然,她要是做戏,也不可能让他来冒险,他们的人追到那里,看到投河之前谢预劲浑身插满了剑,血流不止,只怕活不成了。
而且安勃斤与姜朝女帝打起来,南王也是受益最多的人。
羊尔烈暂时也想不到其他人,只能道:“王上,老臣忠心耿耿,您对老臣有救命之恩,若不是您,老臣一家老小早已死在北王手里,老臣怎会背叛您?”
安勃斤怒气稍稍平息,将一旁士兵的刀夺来,果决狠辣地把五具尸体的头砍断,狠狠踹出,“现在就去杀!另外,派人去找宋和烟和北王的下落,看看他们是不是被安尔日藏起来了,究竟是死是活!一有消息,立刻告诉本王!”
小兵道:“是!”-
清晨第一缕阳光斜斜照入营寨,玉奴正对小兵嘱咐了什么,一道声音就自旁边响起:“玉奴。”
她回头,看向匆忙赶来的元禾,“怎么样,谢将军有没有消息?”
玉奴摇头。
宋枝鸾进乌托城之前,给她离开的信号是将风筝挂在乌托城的最高楼,因带着朝阳公主离开需得秘密行事,不宜声张,不能用信号弹这样显眼的方式。
那夜,她照旧派人守夜,但放心不下,一直在亲自守着,没见到最高楼挂上风筝,倒是在乌托城外看到了一处信号弹。
那信号弹与他们姜朝用的不同,火焰很低,也并不明亮,但她心里极不踏实,因为那个位置正是一处禁道出口!
察觉到事情有变,玉奴当即带着人前去,与她同时到达的还有一行人,看着装应是东王安勃斤的人,而谢预劲当着他们的面落水,那些黑衣人还欲再追,发现他们来了,迅速撤退。
她派了一批人前去追杀,另派了一批人前去找谢预劲。
可惜一直没有消息。
元禾叹气道:“都三日了,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玉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谢将军身负重伤,或许神志并不清明,沿途已经排查过,没有一点踪迹,恐怕是沉了底,凶多吉少。”
那夜月光很亮,连沙丘上扬起的灰烬都纤毫毕现,谢预劲浑身是血,连眼睛远远望去,都像两个血洞一般,她也是尸山血海过来的,这样惨烈的情况也是第一回
见,勉力支撑已是极限。
只怕是根本注意不到他们。
“砰。”
元禾听到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回头一看,宋枝鸾不知什么时候从帐里出来,还保持着捧茶的姿势,她镶着绿松石的靴子旁满是碎裂的瓷片。
玉奴微微一愣,宋枝鸾的脸色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白,她走过去将她从那堆碎瓷片里抱走,“陛下。”
宋枝鸾回过神:“无妨。”-
谢思原与安尔日在南边打的不可开交,理由便是他们逼宫北王,致使朝阳公主下落不明,那是他们皇帝唯一的血脉至亲,另一个被早已被移出皇家玉牒,将士们因此义愤填膺。
但西夷将士有先天熟悉的地形优势,几日下来打的难解难分,就在他们都在等着双方出错的时候,东王安勃斤忽然派了人来南帐,不仅没有驰援东面王帐,甚至有与他们并肩作战攻打南王王帐的意思。
谢思原大为惊奇,传信给宋枝鸾。
宋枝鸾喝完安神药,回了信,让他们暂时信任安勃斤,她那日派人去乌托城传话,实际也清楚宋和烟不在安勃斤手上,但还是给了他半月的时间,就是为了让他有机会将南王拖下水。
在他眼里,既然南王是那个“幕后黑手”,那他也绝对不能好过,与其等着与她交手,不如做些什么以表诚意,比如说,与他们联手进攻南帐。
安勃斤派去支援的人不少,所以乌托城外少了许多人,这片地上,实际已经成为宋枝鸾的地盘。
但她不能一直待在乌托城。
迟早要与谢思原会合的,而且,若谢预劲不是沉在了水底,那便很可能被冲到了南边。
这已是宋枝鸾离开乌托城的第七日。
这天,她正在帐内吃面,元禾着急忙慌地进来,面色难掩高兴。
宋枝鸾眼眸微动,放下筷子:“有谢预劲的消息了?”
“没有。”
元禾回的斩钉截铁,宋枝鸾看上去有些失望,提了筷子,“那是何事?”
元禾笑着道:“虽然我们没有找到谢预劲,但是我们找到了谢家的人。”
“谢家?”宋枝鸾停止咀嚼,顿了两息,方才将面条咽下,不确定道:“你是说,谢家本家的人?”
北朝当年将谢家抄家,按理说已经没有后嗣,钦州的官员也说过,就连谢预劲复了谢国公府的荣光,钦州也再没谢家的人出现过,祖庙都是百姓重建上香。
谢预劲活了下来,并且顺利长大,他被宋定沅发现时虽然孤身一人,但也许还有亲人。
“他们在哪?”
“在乌托城旁边的一个部落里,没有归降任何一派。”
西夷一百八十多个部落,有近大半参与到这次乱战之中,但也有些部落没有搅混水,尽量收缩自己的地盘,以防被波及。
宋枝鸾思索道:“原来是在西夷安家了吗?”
难怪谢预劲听得懂西夷语。
元禾点头:“陛下要去看看吗?”
他们是谢预劲的亲人,当初不知付出了何等代价方才救下谢预劲,现在谢预劲没有下落,于情于理,宋枝鸾都得去看看。
“去。”-
谢家所在的部落人数很少,大部分是西夷人,但竟然还有一些姜朝南照与乾朝的面孔,部落首领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看起来面容和蔼。
元禾将调查好的情况禀告给了宋枝鸾。
宋枝鸾担心吓着他们,就只带着稚奴和几个侍卫过去。
元禾不知和部落首领说了什么,笑了一笑,就走到宋枝鸾面前,“可以了,皇上,请跟臣来。”
宋枝鸾点头,跟着他往谢家人住的地方去。
没走几步路,元禾就在一顶帐面发黄的营帐下停下,和旁边的人确认一句,道:“皇上,就是这里了。”
宋枝鸾点头,元禾正想进去看看有没有人,里面的人就好像听到了外边的动静,问道:“谁啊?”
这话说的是西夷语,但宋枝鸾说的是姜朝官话:“你是钦州人吗?”
里面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出来,看着他们一行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姜朝。”
“姜朝啊,呵呵,”老人将他们身上的武器和穿着打扮看了又看,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什么:“既然都查到这里,连钦州都查出来了,那便进来说话吧,我们如今也不是戴罪之身了。”
稚奴见他语气略嘲,有些想说话,但看宋枝鸾已经进了帐,她也没出声,跟着进去。
元禾走在最后。
帐面很大,里面的空间也宽敞,进之前宋枝鸾以为这顶账里大约还住着几个人,但没想到里面只有两张木案,一张桌,一把椅和一张床,中间铺着一张地毯,除此之外,老人的衣裳都是挂在绳上。
这个年纪了,却孑然一身。
宋枝鸾心思微动:“你是当年从北朝逃到这里的?”
老人说话毫不客气:“有事快说,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应付你们!”
他背对着他们进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噜喝下去之后,坐在桌前唯一的椅子上,面色不善。
“谢预劲已经袭爵,你可以回到姜朝安度晚年。”
老人笑了两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僵立几息,抬起头盯着宋枝鸾的脸看,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你是宋枝鸾。”
元禾看了宋枝鸾一眼,带着稚奴离开,守在帐外。
宋枝鸾走到距他三步路的地方,有些意外:“你认得朕?”
“好一个朕!”
老人语气激动:“那个不孝子,从前我就觉得他心软了,被宋定沅花言巧语蒙骗过去,被你们父女耍的团团转!果然,他还是让你们宋家人当了皇帝!”
宋枝鸾顿了顿:“宋家究竟和谢家有何仇怨?”
“有何仇怨?我告诉你,那是不共戴天之仇,万死难消之怨!”
老人眼里隐有泪花,说话时仿佛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字挤出:“我已经忍的够久,隐姓埋名十余年,在夷人的地盘苟且偷生,将谢预劲养到拿得起剑的年龄,他却辜负了谢家,辜负了我的孙儿。”
里面的声音太大,元禾和侍卫在外等着,其余人不敢靠近,却有一对夫妻抱着孩子,听到声音不仅没走,反而加快脚步过来。
“恒公!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快让开!”
“恒公!”
元禾听他们的话,像是在叫里面的人,但宋枝鸾没有应,他便派人将两人拦住。
宋枝鸾念出这个名字:“你是谢恒?”
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老人身躯颤了一下。
谢恒是谢预劲的父亲,也就是谢湖山的堂哥。因自小体弱多病,所以一直养在外面山清水秀的宅子里,宋枝鸾曾听宋定沅说过,谢家一门都长相俊美,谢恒的样貌比谢湖山还出色,年少时在北朝有许多倾慕者。
但眼前的老人步履蹒跚,每说一个字都颤颤巍巍,那双眼下有两道辙痕,如同哭久了方才印出的痕迹,看不出半点曾经的模样。
“是又如何?我就知道你们宋家不会放过我们谢家,谢预劲竟还相信你们的鬼话,又得了个‘从龙之功’,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宋枝鸾沉默片刻:“宋定沅到底做了什么?”
“看来你的好父亲还没有告诉你,也是,自己做的亏心事,怎会对自己的掌上明珠提起,”谢恒表情嘲讽,“当年湖山带着谢家军平定暴乱,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将那群暴徒杀个干净,老皇帝却传令,让他住手和谈。”
“和谈?也只有坐在高台上的人才天真的以为和谈能换来和平,这群人本性残暴,给他们喘息之机只会将整个北朝都拖下水!”
“老皇帝此前派了当时还是青州指挥使的宋怀章前去相援,足足十万兵马,只要他早来一步,那群人就已经是他们的刀下亡魂,可是宋怀章竟然不动了。”
宋枝鸾心下一寒。
“湖山早与宋怀章说定了战术,只需前后夹击,便可毙其性命。但宋怀章带着整整十万兵马,停在了陵济谷,说是路遇意外,辎重起火,粮草不继,要往周边郡县借粮。”
谢恒道:“当真是巧。陵济谷距远州,只用两日,而求和书从京城送到陵济谷,需要五日,湖山算准了,在圣旨来之前还有整整三日时间,足以让他先斩后奏,但宋定沅,带着十万大军,足足在陵济谷停了五日!”
“但宋定沅没想到,即使他不来,湖山等不到援军,孤军奋战也能将暴军逼至绝境!就在那夜,谢家军损失惨重,血流成河,宋定沅却来了……”他压低声音,像是从战栗发抖的骨头缝里发出的颤音。
“作为暴军的援兵来了。”
谢恒道:“你说你的好父亲,是当真遇到奸细纵火,还是知道皇帝会下求和书,故意等着,好领命去杀湖山呢。”
宋枝
鸾若有所思:“这的确是宋定沅能做出来的事。”
不仅是借老皇帝的手除去谢家,说不定宋定沅还与那伙暴徒有什么牵扯。
谢恒恨恨地盯着宋枝鸾平静的表情:“果然是他的女儿,和他一样冷血。”
“我们谢家为国捐躯,满门忠烈,最后落得个“抗旨不尊,阻碍和谈,其心可诛”的下场,长街血流不止,宋定沅竟还带着你来刑场,那时你与谢预劲都还只有几岁,他在底下看父母行刑,宋定沅却在一旁哄你,说那是在作画,指着用馒头沾血的百姓说,看他们多高兴,你就在他怀里笑。”
宋枝鸾心脏骤缩。
她对这件事已经没了印象。
但依稀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难怪。
换做是她,做出来的事情可能会比他还疯狂百倍。
“谢预劲双亲的头颅滚到他脚下,尸体被丢在乱葬岗,我带他亲手为双亲敛了骨,之后三年他都不曾说过话。”
“当年为了逼谢预劲开口,我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巫术,偏方,打骂,他硬是不说一句话,后来有一日,他突然说话了,第一句话就是‘我要离开西夷’。”
“他就这样到了宋定沅的帐下。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想伺机复仇,总有一日会为谢家报仇的,但他眼睁睁看着宋定沅登基了。”
“我以为,他是想让你们自相残杀,好以此报复宋定沅,但我又错了,”他嘲讽道:“你也登基了。”
宋枝鸾慢慢道:“让宋定沅登基,或许有他的考量。”
“那你呢?他为何让你登基?分明就是忘记了谢家的血仇,辜负了我们这些逃亡在外的谢家人!”
“因为我杀了宋定沅。”
谢恒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枝鸾,她语气和刚才一样平静,没有丝毫波澜:“谢预劲和我是一边的。”
“我和姐姐,在宋定沅心里只能算半个宋家人,随时可以舍弃到任何地方,西夷也好,其他能稳固他皇位的世家也好。宋定沅抛下过我与姐姐一次,那便抵了生养之恩。”
她死在宋怀章手里,姐姐为了姜朝殉葬西夷王,那便抵了兄妹情分。
她与宋和烟的“宋”,不过一个姓氏而已。
“现在宋怀章还在逃亡,你要是想杀个宋家人来解恨,抓到他之后,我可以让你亲手行刑。”
宋枝鸾说的轻描淡写,没有半点犹豫。
谢恒眼里还泛着深红的血丝,惊疑不定了好一会儿:“你以为我和谢预劲一样好骗?杀了宋定沅又如何,杀了宋怀章又如何,这天底下弑父杀兄的皇帝也不少,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邀你去姜朝颐养天年,也并非我此行主要目的,你不需要这么戒备,就待在西夷,我也不会逼你。”
谢恒哼了声:“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来这里,其一是想弄清楚当年宋家和谢家的恩怨,弄清楚谢预劲为何要反。其二是想见见将他养大的亲人。”
“自你登基起,我们这些人便与谢预劲没了干系,亲人?高攀不起!”
宋枝鸾上一世从未见谢预劲提起过他还有亲人,也从未见过有西夷的信传来,如果说这一世是因为她登基,谢家人才和谢预劲断了关系,那么上一世又是因为什么?
这个答案只能等找到谢预劲之后才能知道。
话已至此,宋枝鸾也不打算再继续说什么,她本想照看照看他们,并不知道谢预劲与他们的关系如此僵,这一切还得等他回来才能解决。
“既如此,那便当朕没来过吧。”
谢恒已将头扭过去,好似在平复什么怒气,胸膛起伏。
走出帐外,宋枝鸾眼神扫过被元禾挡住的一对夫妻,让元禾和侍卫让路,众人照做,那对夫妻见没了阻拦,立刻冲进帐里看了眼,见谢恒无事,那名男子才再将目光移到宋枝鸾身上。
宋枝鸾正要离开,那名男子突然追上前来,“预劲他还好吗?”
她转身,“你是?”
男子道:“我也是他堂兄,谢穆。”
自谢预劲八岁离家,谢穆就没再见到过他,刚才宋枝鸾在帐内与谢恒说的话,他们没有听清,但身边能跟着这么多将士的人,除了宋枝鸾之外不做他想。
宋枝鸾看着谢穆:“你们不是与他断绝了关系?”
谢穆闻言,神色有些复杂:“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不能亲眼见他,也该问一句,除了我们之外,他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太过残忍了。”
他犹记得当年年幼的谢预劲是如何受罪的,北朝京师距离西夷千万里之遥,他背着双亲的遗骨,不声不响地走了一路,虚弱的差点没了半条命。
后来不知怎的失了声,恒公心切,开始的日子还能耐着性子同他开解,后来便逐渐疯狂,动辄罚跪打骂。
谢穆清楚的记得有一日夜里刮大风,他起身想将衣裳收起,却看到小小的谢预劲蜷缩在后帐一角。
本该是被家里人抱着宠着的年纪,可那时只能抱着冰冷的骨灰坛入眠。
谢穆想起往事,眼眶迅速红了,鼻子泛酸,“他……从前的事,宋定沅已死,便算过去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让他卸下包袱,好好活着吧。”
宋枝鸾想起玉奴的话,眼神黯了下。
半晌,才道:“谢预劲失踪了。”
谢穆愣住,“为什么失踪了?”
宋枝鸾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道:“现在还没有消息。”
“生死不明?怎么会……”
谢穆倒退两步,踉跄倒在地上,顾不上拍身上的灰尘,摸索着站起来,朝谢恒的帐中跑去。
稚奴一直注意着宋枝鸾的状态,看她一直看向西边,以为她在看谢穆的背影,可谢穆进了帐,她的视线却还没收回来,不知落在何处,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
她有些慌:“陛下?”
这个样子,像是魇着了。
宋枝鸾渐渐回神,压下心里酸楚。
“无事。”
元禾赶紧道:“陛下放心,阿悉河流过的地方统共就这么大,如今快要入冬,水没那么深,谢将军迟早会有消息的。”
宋枝鸾嗯了一声。
第110章 西方【VIP】
怀安拄着拐杖翻过山丘,身后留着深深的脚印,绵延数十里,总算看到了乌托城大门。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他看见等着要进城的马车,熟练地给出一锭银子,钻了进去。
乌托城守卫并不像怀安想象的那么严,他隐隐感觉到不对,寻着一个说官话的商贩,笑着问道:“大哥,我听说姜朝皇帝来这里同王上谈判,怎么不见他们的人?”
“姜朝皇帝?昨日刚走了,你看看这个馒头,新鲜出炉的,要不要尝尝?”
怀安燥红着脸没买,听着背后传来飞快的一串西夷话,快步朝城门外走去,他现在当真像个乞丐。
这趟出来,怀安身上行李带不了多少 ,只怕被人察觉出什么,银钱也只是足够支撑他来回一路,前来西夷已经超出他的预期。
可他不能守株待兔,皇上还在宫里等他,临淄王将皇上身边的人一个不留的剔除,分明是要有大动作,皇上孤立无援,若能与姜朝女帝联手,才有一线生机。
……
顾聿赫坐在博文阁里,正在批阅奏折,随侍的小太监刚放好一本,就见有人匆匆赶来,他穿着羽林军的服制,跪下:“王爷。”
还在博文阁中的众官员面面相觑一会儿,依次行礼退下。
等人都离开了,左羽林军将军王辙的面色也还是很难看:“启禀王爷,失败了。”
顾聿赫皱眉:“你的意思是,暗卫营里派出的一千名精锐,连两个人都杀不了?”
王辙头顶冒汗,他知道眼前这位的脾性,越是生气,越是云淡风轻,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不寒而栗:“属下还想辩驳两句,那陪着宋枝鸾进入乌托城的人是谢预劲!虽然没能杀的了宋枝鸾,但谢预劲必死无疑。”
顾聿赫轻笑着放下笔,站起来,背对着书案。
“这么说,你的人是看着他咽下的气?”
王辙顿了顿,紧张道:“不曾,但他身上有多处致命伤,那样掉入水里,断无活着的可能。”
“这分明是老天庇佑王爷!日后与姜朝开战,我们也能多些胜算。”
“可有人发现你们的身份?”
王辙立刻道:“没有,我们做的很小心,南王帐下的努哈将军那夜被属下的人灌醉,属下带着人从距南王王帐还有几里路的地方出发,沿路刻意留下兵器痕迹,若是宋枝鸾要查,也只能查到南王身上。”
顾聿赫背对着王辙,后者根本看不到他的神情,说完之后就缄默不言,跪在地上,等着顾聿赫说话。
良久,顾聿赫侧身:“这么小的代价,能换得谢预劲的命,已经不错。”
王辙顿时松了口气,“谢王爷。”
“但照你话里的意思,只怕宋枝鸾是连一片衣角都没伤到吧。”
“……属下无能。”
顾聿赫道:“再派几队人去,一队帮南王迎战姜朝,一队暗中寻找北王和朝阳公主的消息。”
宋枝鸾竟能置身险境,只为了得一个宋和烟准确的消息,说明她们姐妹二人的情谊非比寻常,也许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就好比赵明嘉与已故皇后。
“是。”
王辙领了命,即刻要走,可就当他要踏出殿门的时候,顾聿赫问道:“宋枝鸾的兄长,宋怀章在哪里?”
“这个属下倒是不知,那日太混乱,属下被宋枝鸾的人和安勃斤的人追杀,没来得及打探。”
“宋怀章或许是个不错的棋子,放在一个酒囊饭袋那里,未免可惜了。”
“王爷的意思是?”
王辙清楚这个“酒囊饭袋”指的是安勃斤。
顾聿赫淡淡道:“把他找出来,带到本王面前。”
顿了顿,他补充:“要活的。”
“是。”-
从西夷一直往北,很快就会接近乾朝地界,但到了最北端往西,那便是一片无人踏足的地方。
一处干涸的湖边有两座废弃的木屋,连着两座木屋的还有一间耳房,外面看着十分破旧,但里面已被打扫干净,从打开的窗户看进去还能看见放置好的茶水。
围绕着这两座木屋,将士们正在搭建营帐。
罗如云背着两只包袱进耳屋,“砰”地一声砸在桌上,眼睛里含着泪,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罗文仲朝屋外看了一眼,低斥道:“小声点,公主几夜没睡好觉了,方才歇下。”
吵醒了公主,公主性子好,不会与她计较这些,可要是吵醒了公主隔壁屋里睡着的西夷王,他与他手下的人可就没那么容易揭过。
那些由将士沦为奴隶,被捆在牲畜栏里的人就是最好的例子,短短几日,就有几十之数,要知道跟随西夷王逃走的人总共也只有几百。
罗如云没忍住掉眼泪,一屁股坐在椅上生闷气。
她原先以为,父亲到了西夷,成了朝阳公主的侍卫官,她也不必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等过些时日,他挣挣功劳,被提拔上去,自有她的好日子过,没了那些条条框框束缚,或许比起在姜朝当官家小姐的时候还自由快活,因此才巴巴地从公主府去到西夷王宫。
可没想到,刚来没两日,西夷就乱了,一会儿蹦出个南王,一会儿蹦出个东王,每个人都想将西夷王从王位上扯下来。快活的日子没过两天,王宫就被攻破。
她吓得六神无主,紧紧跟着朝阳公主才保住性命。
不知绕了多少小道,走了多久的沙地,一行人才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停下,也不知前路如何。还因为这次逃亡朝阳公主身边少人伺候,她爹就让她来,为朝阳公主洗衣烧水,穿衣按摩,比在灵淮公主府的时候还像个丫鬟!
那时她才不过顶个丫鬟的名,实际上什么重活累活都没做过。
现在才多少日啊,她好不容易养的细腻皮肤都干燥的脱皮,手也生了茧。
罗文仲知道罗如云累,他愿意也是想见见女儿,他一走这么久,也不知道她们可有长高,等过段日子就再将她送回去,西夷兵变在他意料之外。
“朝阳公主身子不大好,这两日听说皇上因为她孤身进了乌托城,心里焦急,体内冷热交替,病来势汹汹,总不能让那些侍卫看顾她,只你方便些,你且累个几日,等皇上找到我们,你就不必辛苦了。”
罗如云问:“那皇上何时能找到我们?”
“这就不清楚了。”
“那我们不能主动与皇上通信吗?她如今就在西夷,送封信过去并不困难吧?”
罗文仲看着追着不放的小女儿,低声道:“要是有这么容易,爹爹我早就给皇上传信了,但你看外面……”
罗如云堵着气,头扭的飞快,一眼就看到窗外歇在枯湖旁边的层层叠叠被阳光投射在地上的人影,再往后瞧,也有近百人守着。
“怎么了?西夷王现在不正需要援军吗?传信给了皇上,他不就能继续坐着西夷王位了?”
罗如云想的简单,罗文仲却也没将他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只怕她被吓到,露出破绽。
西夷王的确是需要援军,但是他用这一招金蝉脱壳,四处散布他已死的消息,明显是不将皇上当成盟友,这也难怪,皇上来前只说应邀助西夷王平乱,可现在的西夷王有三个,她助的到底是哪个西夷王?
总之现在住在朝阳公主隔壁的西夷王知道不是他。
心里怀疑是正常之举。
其次,罗文仲只怕他是想趁着姜朝与南王,东王开战,自己养精蓄锐,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也绝了姜朝想要吞并西夷的心思。
就是吞并。
罗文仲确信,皇上还是灵淮公主的时候,就已经对西夷表现出强烈的征服倾向,这次前来,助他们平定内乱,接回朝阳公主便好了吗?
不。
皇上真正想做的事,或许还有吞并西夷,使其完完整整地并入姜朝。
西夷王也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这才将他们几人带在身边监视,不向姜朝求援。
甚至罗文仲觉得,此前南王和东王能如此轻易地攻下王宫,就是因为西夷王故意放出风声,好离开是非之地,让他们先斗得沸反盈天。
可当时若不与西夷王离开,他们三人也会落入南王和东王手里,情况或许更糟,现在也只期望等宋枝鸾能尽早发现他们,做出决断。
在此之前,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朝阳公主。
“这其中牵扯到的事情太过复杂,等日后爹爹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同你解释。”
罗如云抹着眼泪:“早知如此,当初我真该留在帝京,还是姐姐聪明。”
说到罗九嶷,罗文仲面色既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她成了宋枝鸾手下的将领,担忧的是她第一次上战场,就要和这些残暴蛮横的西夷
人厮杀,心里尤其放心不下。
可他哪能在女儿面前露出这等神情,只会让她不安罢了。
“很快你和嶷儿就会再见的。等战事结束,你想留在帝京,还是留在哪里,爹爹都随你。”
罗如云顾不上讲话,隔壁的屋子里就传来一阵砸碗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无措道:“爹爹?”
罗文仲示意她安心,西夷王那里有专人服侍,他信不过他们,也不让他们近身,只有朝阳公主能进他的屋。
一名侍卫听到动静,来到门前,还没碰到门板,门就被踹开,一个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男人从里面出来,他没有穿上衣,结实的肌肉泛着麦色的光泽,看上去比侍卫都大了一圈,要知道,这些侍卫站在人群里已经很显眼。
罗如云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西夷王的脸。
心不由得颤了颤。
西夷每一任王都活不长久,他们天生好战慕强,每一任王露出颓势,便会有无数人蠢蠢欲动,在这些人之中角逐出新的王。
所以眼前的男人也只有三十出头,眉毛处有一道刀疤,正好将其分成两段,抬起来有种泛着冷凝的锋利,五官粗犷,但极有异域风情,比起帝京文弱的公子哥来有种道不明的雄性魅力。
罗如云看着看着,竟忘了继续哭,西夷王皱起眉头看来,她立刻从椅子上下来,跪下。
罗文仲反应竟比她还慢了一些。
“咳咳……咳。”
罗如云这会儿听到宋和烟的咳嗽声,竟有些解脱的感觉,刚才西夷王看来的那一眼让她极有压力。
罗文仲适时道:“快去看看公主。”
罗如云点点头,想要向西夷王开口,廊外就传来脚步声。
她抬头,看到西夷王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朝阳公主的屋子。
罗文仲也看到了这一幕,也许是他老了,当了多年的鳏夫,看不懂他们年轻一辈的感情。
西夷王无疑是在乎朝阳公主的,但有时在她面前又极为暴躁,像这样将她看的死死的,这份掺杂了利益的感情也不知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