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朝阳【VIP】


    “呼~”


    密道的门被关闭,一缕劲风掠进,将烛火吹的歪斜。


    宋枝鸾跟着谢预劲在密道里走。


    公主府底下的密道,已经彻底与谢国公府连通。行走不像从前那样狭窄,还新修了几条路径,以便情况紧急时能调动更多人手。


    “什么礼物还得本公主亲自去拿?”


    两人走到谢国公府的密道下,谢预劲先迈上台阶,宋枝鸾在等着他上去时说道。


    谢预劲未答,把手伸给她。


    宋枝鸾无视,提裙从石阶上去。


    这是他的寝房。


    点着几盏灯,不是很亮,只是为了让室内可以视物。


    还坐着几个人。


    谢预劲看向自己的手,敛眸收回。


    宋枝鸾在密道出口停下脚步。


    那些端坐在谢预劲寝房里的人似乎已等了许久。见地道里传来动静,个个难以按捺,可待宋枝鸾站定了不动,他们看清楚了脸,一个个都仿佛被雷劈中,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谢预劲在她身后道:“血玉拿出来。”


    此言一出,那些老家伙的脸色又是一变。


    宋枝鸾隐约知道他要送她什么了。


    正因如此,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与秦行之起冲突那日,谢预劲神志不清倒在她榻边,发着高烧,把这块血玉紧紧系在她的腰带上。


    而这几名将领里,有位宋枝鸾颇为熟悉的面孔,正是出身谢家,前世随谢预劲平叛的郭副将。


    在见到她从怀里拿出玉后,众人对视几眼,齐齐跪地。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吾等誓死追随公主!”


    谢预劲拿起玉,重新给宋枝鸾系好。


    接着弯腰,拂开她的鬓发,看向她眼底深处。


    “这份生辰礼物喜欢么?”


    宋枝鸾偏眸,看着谢预劲的眼睛。


    原来如此。


    原来调动谢家的兵权,从来都没有所谓虎符,这枚玉就是令。


    “如果喜欢,”谢预劲在她额间印下一吻,腹部伤口隐隐作痛,他双手将她纳入怀里,眼里低沉,“就多在乎我一些。”


    ……


    宋枝鸾回到公主府。


    今日积攒的睡意经过这么一通,也是退去不少。


    她躺在榻上,对着月光打量手上的血玉。


    这一切……竟如此轻松。


    她确实对谢预劲手上的兵权有些想法,但想到夺虎符的法子,远比这复杂的多。万万没想到,一个简单的生辰,他竟会把谢家的命脉交到她手里。


    宋枝鸾不由得想起前日谢预劲问她的话。


    【你以为是我杀的你?】


    难道,真不是他。


    迁都之后,栖梧殿进了刺客,出现在皇宫里的有两批人马,一批奔着要她的性命来,一批金吾卫在保护她。


    金吾卫啊。


    当时已全是皇兄的人手,是他极为亲近信任的人。


    难道,那群奔着她性命来的人,才是皇兄派来的。


    那群保护她的人,会是谢预劲派来的吗?


    宋枝鸾用力按上玉佩。


    闭上眼一会儿后,将玉收进怀里。


    前尘往事,都过去了。


    何必求证-


    这块血玉的用处比宋枝鸾想象当中的还要大上许多。


    她也从谢家人的口中得知了这枚血玉的来历。


    玉中凝聚的血,似乎是老谢国公的。


    牵扯到前朝谢家满门抄斩的血案。


    该是怎样的血腥,才能让这样坚硬的玉料浸透血,数十年难以消散。


    宋枝鸾怅惘一阵,便也未再深究,他们谢家与她宋家有仇,聊的深了,反生事端。


    这枚玉不仅能调动谢家军,还能获悉密报,宋枝鸾在这两日见识了谢家收集情报的能力,也就不奇怪谢预劲总是能运筹帷幄。


    这日午间,郭副将前来禀告:“殿下,定南王在临州郡和秦河交界的地方停下了,似乎是原地休整,两日未曾动身了。”


    宋枝鸾正在调香,闻言转着小金勺道:“原因呢?”


    “说是前方发洪水,路不好走,等雨停了再赶路。”


    “可有人悄悄离开?”


    “没有。”


    稚奴奇怪:“行军赶路,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定南王的属下南征北战过来的,这条路不行,不可以换路走么?等雨停要等到什么时候?”


    宋枝鸾用勺子敲了下香炉,悠悠道:“恐怕不是为了等雨停,而是为了别的东西。”


    上辈子,宋亮就是借着守军的名义,偷运了大批粮草,后来与他接应的几位郡守,全部被抄家流放。


    若她的这位皇叔能做的爽利些,也许还真能打帝京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停留的那几日功夫,军中有人泄了密,即便打入了金銮殿,还是输的一败涂地。


    这一世提前了许多。


    “那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宋枝鸾没说话。


    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殿下。”


    宋枝鸾给郭副将使了个眼神,郭副将点头,藏去里间。


    稚奴开了门,看向来人手中的碗:“秦大人有何事?”


    秦行之放在碗上的手指动了动:“殿下这几日看起来有些累,微臣为殿下熬了些补汤,殿下用过午膳了,可以趁热喝。”


    “进来吧。”宋枝鸾的声音从里


    面传出。


    稚奴应了句是,让秦行之进去了,再把门给合上。


    宋枝鸾看着秦行之手里的汤,平心而论,做的色香味俱全,但她没有动,“本公主今日实在是没胃口,这汤还是你喝了吧。”


    秦行之将汤放在案上,身上的玄衣蒸腾出一股阳光暴晒过的气息。


    “殿下为何没胃口?”


    “本公主听说,今日父皇上朝咳了一口血,提前退朝了。那些皇宫里的庸医,没一个靠谱的。”


    秦行之也听说了,这事传的沸沸扬扬,“殿下若是担心陛下,不如进宫去看看。”


    “也对,”宋枝鸾像是重新振作起精神,望向他笑:“按照父皇的习惯,若是无事这会儿该在养心殿批奏折了,你同本公主一块去见见父皇吧。”


    稚奴看了宋枝鸾一眼。


    秦行之似是没想到,顿了两秒,表情显而易见的高兴。


    “是,殿下。”


    ……


    一晃又有许多日不曾进宫,此时的宫里,似乎被阴云笼罩着,凉而冷的空气从袖口,衣襟里钻进钻出,身上像有蛇在游走。


    幸而头顶这日头是出在夏日,宋枝鸾穿着一袭水碧色齐胸襦裙,只觉得爽快。


    在外等了会儿,高起贤便挥着拂尘请道:“公主殿下进去吧,皇上刚醒呢,听说殿下和秦大人来了,即刻就让奴才请你们进去。”


    宋枝鸾点头,“有劳公公。”


    进了殿,先听到一阵微弱的咳嗽声,她步履未停,来到榻前。


    “参见父皇。”


    “参见陛下。”


    宋枝鸾和秦行之一起跪下。


    “免礼。”


    宋定沅和蔼地看着宋枝鸾,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


    宋枝鸾起身,坐去床沿,接住他的手,这一握,倒是让她轻愣了愣。


    外头穿着衣服,眼前的人看不出来身形,但这消瘦的手腕,说是八十岁老叟有的也不为过。


    这是大限将至了啊。


    父皇。


    “你今日怎么想起来看朕了?”他的笑声里掺着不知名的嗡响,胸腔像堵塞的乐管,“没良心的丫头。”


    “父皇,儿臣日日在府里替您祈福,怎么就成了没良心的了?”


    宋定沅想要起身。


    秦行之上前扶起他,靠在床上。


    “行之,你来说说,她说的可是真的?”


    秦行之抱拳道:“回陛下,是真,殿下一片孝心,命人买过许多天灯,都是为了在府里为陛下祈福。”


    宋枝鸾冲宋定沅挑了挑唇。


    宋定沅笑出声,“好,好,那是朕错怪了你。”


    “既然父皇开口了,那儿臣就勉为其难的原谅父皇吧,”她换了一种语气:“父皇,您的病太医如何说?要不要紧?可是因为那箭伤?”


    “太医署那些老头子,个顶个的废物,”提到这,宋定沅脸皮绷紧,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语气毫无波澜,听得却让人胆寒,“要朕吃药的是他们,要换药的是他们,说小问题的是他们,如今说查不出缘由的也是他们。”


    “查不出缘由?”少女的声音有些惊悸。


    宋定沅面色缓和些许,“箭伤,休养这么些月,已经无碍,御医只是说食膳冲了药性,所以从前落下的病根有些加重。但你不必担心父皇,朕已让太医署换了一批人,再调理调理,便可恢复如初。”


    宋枝鸾笑:“那儿臣便放心了。”


    ……


    宋枝鸾陪着宋定沅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见天色不早了,方才扶宋定沅躺下,盖上被子。


    许是刚吃了药,宋定沅很快就睡去。


    她向秦行之使了个眼神,率先走出一步,秦行之跟着走在后面。


    经过那副《涌跃锦鲤》的画时,宋枝鸾停了停,背对着他道:“你看这幅画绣的怎么样?”


    “绣的很好看。”


    “是本公主送给父皇的。”


    “殿下还会做这些?”


    宋枝鸾轻瞥了他一眼:“本公主会的东西可多了,只是有人无福得见而已。”


    “那微臣谢过殿下。”


    “谢本公主什么?”


    “谢殿下,定是吃了殿下生辰的福饺,才让微臣这样的无福之人有福得见。”他慢慢道。


    宋枝鸾的手已经碰到这幅画的边缘,闻言略愣了下。


    可也只是一瞬的异样。


    她嗓音有些奇异的空灵,也是是养心殿太过宽敞:“秦行之,说起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


    “没有。”


    “不是在这副画上,你难道没有感觉么?”宋枝鸾的视线由近及远,殿里装潢华贵,落日余晖照进来,铺在地面上也像是明澄的金,“从踏入这间宫殿开始,本公主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秦行之不由得按紧长刀,上前一步:“哪里不舒服?”


    宋枝鸾又愣了一愣,笑道:“也许是药味吧,父皇的药喝久了,这养心殿里也透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可本公主从小药当饭吃,可能对这些气味太过敏锐了。”


    秦行之后知后觉,开始思索起宋枝鸾的话,眉心渐渐凝起,一样样扫视养心殿里的摆件。


    宋枝鸾背对着他迈开步子,她瞳孔漆黑,眼睛里看不出一丁点笑意,但落在养心殿里的声音确确实实在笑。


    “不碍事,也许是窗户没开,这屋子里的空气浑浊了些。”-


    宋枝鸾离开后不久,就有一道口谕传到东宫。


    宋怀章还在禁足,无法公然出府,只能借侍奉汤药为名进宫。


    他来时,宋定沅身着黄袍,仰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面前放着批阅了一半的奏折。


    “你来看看。”宋定沅道。


    宋怀章应了声是,拿起奏折,一条条看下去,背后已经渗出了汗:“父皇,定南王此举意欲为何?”


    “你说呢。”


    迟暮的天,只有御花园的鸟雀飞落檐角,清理翅羽,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定南王,这是要……”他猛地收了声,见宋定沅波澜不惊地盯着他,宋怀章故作恍然:“父皇,如今您可以相信儿臣绝无异心了吧?宋亮早有谋逆之心,此前的瓷窑便是他栽赃给儿臣,一次不成,又在春狩里诬陷儿臣,实在可恶至极!”


    “前事休提,”宋定沅道:“朕今日宣你进来,只是为了处理此事。”


    “临州郡里的秦河,物产丰饶,水路交错,上可通帝京,下可通南照,郡内更有天险。他在此处抗旨不前,即便此时发兵,只要他提前做下埋伏,也十分棘手。”


    “然而也不可置之不理,等他援军来到,”宋怀章接道,沉思许久,他开口:“父皇,宋缜现在何处?”


    宋定沅看着他,嘴边忽地扬起笑。


    这时,一道声音匆匆传来。


    “报……报!!”


    “皇上!不好了!”


    宋定沅坐直了斥道:“何事大惊小怪?”


    冲进殿内的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回……回陛下,宋……宋缜世子,没……没了。”


    “你说什么?”宋定沅剧烈咳嗽,脸涨得通红:“什么叫没了?再给朕说一遍!”


    宋怀章眼前发黑,拎起小太监:“发生了什么,给孤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太监连应了几个是,哆嗦回:“适才奴才奉皇上之命,去给宋世子送御赐的茶点,顺便请宋世子进宫,哪知……宋世子吃了茶点之后,忽然面色发青,毒发身亡!太医赶到时已经断了气!”


    宋怀章冷静下来,“此事须得保密,有哪些人看到了?”


    “回殿下,怕……怕是晚了,奴才送茶点去时,宋……宋世子正在户部清点卷宗,死时他面色可怖,胡言乱语,动静极大!不少官员受了惊吓,纷纷离开,恐怕此时,京城已经传遍了。”


    宋定沅睁着眼,连眨眼都忘记了。


    宋缜一死,宋亮必反。


    是谁,在这个时候阴他。


    他眼珠转向宋怀章。


    宋怀章正在深思,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转头,霎时遍体生寒,“父皇。”


    “父皇,儿臣不知啊,儿臣一直在禁足,根本不知此事!”


    宋定沅不语,对着下跪之人沉声下令:“不许下葬,给


    我查!”-


    一望无际的沙漠像流动的海,被炙烤的冒着热气,沙丘起伏,在临近一块牧地方才止住。


    牧地里有几只牛羊,哞哞地吃着混着黄沙的草,过去是几座土房,茅草盖着顶。几个小孩从土房子里跑出来,其中一个直接扑在罗文仲的背上。


    罗文仲笑了笑,写完信上最后两个字。


    前些日遇到劫匪,路程耽误不少,好在托灵淮公主的福。


    幸不辱命。


    “罗将军,该走了。”


    篱笆外,坐在骆驼上的女人蒙着面,露出一双与宋枝鸾六七分相像的眸子来,只是少了几分锐气,静而不冷。


    罗文仲把信塞进信筒,将鸽子放飞,提起行囊大步向前。


    “是,朝阳公主。”


    第62章 活着(五千字加更)【VIP】……


    不到三日,宋缜身死的消息就传到了临州郡。


    宋亮坐在妻子的墓前,形容颓丧。


    底下的将士义愤填膺:“王爷,宋定沅不仁,也休怪我们不义!世子对宋家人掏心掏肺,他们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此仇不报,我们如何对得起世子!”


    “王爷已经仁至义尽,是他们逼人太甚!”


    “世子何其无辜!”


    宋亮私心只想图个安稳,原以为接了圣旨,主动离京,为宋定沅镇守怀安,便可换的宋缜平安,哪知却是让他枉送了性命。


    军中生乱,行至临安便止步不前。


    这么些动静,竟害了宋缜的命。


    底下的人仍在争吵,宋亮却看不见任何复仇的曙光。


    从离京那刻起,不止是宋缜,他也走上了一条必死之路。


    ……


    听闻北朝的皇宫,如今的禁苑,是建在一片水地上。


    那是北朝始皇帝的龙兴之地,不知填了多少土,方才立起巍峨高楼。


    宋枝鸾幼时听到这则趣闻,想到的是一座建在空中的楼阁。


    若是里头载了太多金银珠宝,便会从天而坠。


    如今的帝京就如同一座悬在众人心里的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凉亭外,乐师盘腿奏乐,宋枝鸾把绣棚翻了一面,有些意兴阑珊,“你莫不是在逗本公主开心?这才多少日,你的腿便好了?”


    陆宴陪着宋枝鸾挑夏衣的花样,从里抽出一个:“这个样好看。”


    他选的是一枝枝叶舒展的玉兰。


    宋枝鸾很少穿这样的花色,太过素净,闻言却也接过来,抚着料子道:“白玉兰这个名听着就高雅,更配克己复礼的君子,本公主穿着做起事来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样式倒是很衬玉奴。”


    “别想蒙混过关,给本公主说说为何突然要走?如今这世道乱的很,你若不能给出个能说服本公主的理由,公主府的门你也别想走出去。”宋枝鸾把绣棚一抛,抱臂道。


    真有姐姐的样子。


    陆宴将手放在受伤的腿上,低头一笑:“御医说了我的腿伤已无大碍,留在哪儿休养都是一样,延误不了病情,可是若再不走,陆家都该忘记还有我这么个人了。”


    宋枝鸾答应过陆宴,陆家之事交给他处理,就如约没有插手,她知陆宴不是逞能的人,也善借势,那日从破庙里接走陆宴后,也没有再过问。


    “只是为了这个?”


    陆宴轻声道:“陆家与我,积怨已久,若不处理好,我寝食难安。”


    何况,此事还将宋枝鸾牵连了进来。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陆家能在扬州屹立那许多年,深挖下去也是一棵盘根节错的树,能堂而皇之对他下手,未必没有第二次,他只怕这些明枪暗箭会伤到她。


    哪怕只是伤到她一根头发,陆宴都觉得难以忍受。


    宋枝鸾不清楚个中恩怨,但仔细一想,前世陆宴发家之地可并非在扬州,而是西边的兖州,扬州陆家,是他白手起家,并非如今这个陆家,其中多少艰辛,恐怕也只有陆宴自己清楚。


    风雨欲来之地,远不只帝京。


    她思量许久,开口道:“成,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拦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陆宴看着宋枝鸾,眼里裹挟着与平常玩笑如出一辙的笑意,“好。只是我这一去,也许要许久见不到姐姐。”


    宋枝鸾站起身,冲身后随侍的两名侍女招手,边回道:“只要你还在京城,总归能见上面,十天半月,再不济一月两月,不成问题。”


    “她们是我的贴身丫鬟,服侍我许久了,你单枪匹马的进陆家,身边需得人帮衬,她们会跟在你身边服侍你,我最近就要出远门,你再去挑几个侍卫,好生照顾自己。”


    陆宴点头:“姐姐去哪?”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做什么?”


    宋枝鸾沉默了一会儿,笑里有些怅然:“去见我这世上最想见之人。”


    上一世,她临死都未能见到的人。


    陆宴不再问下去,心里已有了答案。


    ……


    陆宴从公主府后门离开,身侧两名侍女已换了身衣裳,背着行囊跟着,他没有说要去哪儿,侍女便依照他的意思,跟他在人来人往的街市穿梭。


    直到眼前出现一座渡口。


    侍女问道:“公子要坐船去哪?奴婢去买船票。”


    陆宴的腿上放着那个绣着白玉兰的绣棚。


    玉兰品性高洁,矜傲清贵。


    这浑浊人世,花也俗不可耐,只有玉兰能勉强配上宋枝鸾。


    时局动荡,却是往上之阶,日后能站在何种位置,与宋枝鸾相隔多远,皆看如今。


    她所图谋的,他会倾其所有,助她如愿。


    “公子?”


    陆宴将发间宋枝鸾送的那支树簪取下,指腹摩挲至尖端。


    “去兖州。”-


    连绵不断的雨是在临近傍晚时大起来的,谢国公府似乎并不受鸟雀眷顾,夏日也听不到几处啼叫,下着雨更是幽静。


    谢预劲回房,还未见到什么,就已经有所察觉。


    掀帘进去,一双织锦翘头履放在地上,宋枝鸾斜靠着半开的窗,手臂环着腿,正闭着眼,呼吸轻浅。


    雨腥气从窗外传进,打湿了她颊边那一枝海棠。


    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从前。


    很久之间,宋枝鸾也是这样在他们的屋子里等他回来,如果睁眼看到了他,她会把高兴的弯起来的眉眼压低一些,稍微掩饰下,就理直气壮地让他过来抱她起身。


    谢预劲缓慢敛下眼皮,心口隐隐作痛。


    这时,宋枝鸾打了个哈欠,揉眼看人:“你去哪儿了,身上有伤怎么还到处乱跑?”


    “处理些事。”


    顿了顿,谢预劲看着她补充道:“最近没有回国公府,堆了很多事情。吵醒你了?”


    “没有,我本来就没有睡。”


    “今日怎么来我这里了?”


    这话还真像面首能说出来的,宋枝鸾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感觉谢预劲就是等待她来临幸的妃子,语气若细品,还能觉出一股淡淡的醋味。


    她语气停了几秒,道:“不是你说的吗?”


    谢预劲来到她身边,捡起她的鞋,去裙下翻出她的脚。


    闻言,漆眸微凝,“我说的?”


    “你不是说让我多在乎你一些么?”


    宋枝鸾坐在高处,双腿顺势挂在软榻上,谢预劲正半跪着给她穿鞋,听到这句,他握在她脚腕的手紧了紧。


    她趁着他不动的时候,把鞋穿好了,“你站好。”


    谢预劲就在她面前站好,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听话的像个木头。


    宋枝鸾走近一点,开始解他的腰带。


    谢预劲没有阻止。很快,平阔的胸膛袒露出来,从上而下的肌肉形状漂亮,颜色虽深了点,但有型有力,只有常年从军才能养出这样挺拔健壮的身体。


    他因她的触碰而绷紧,腰腹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宋枝鸾解开了他的绷带。


    那日谢预劲受伤之后,自己简单处理了一下,后来她叫来稚奴给他处理,也只是问了两句,没有仔细看过伤处。


    现在伤口呈现在她面前,宋枝鸾下意识皱了皱眉。


    比她想的要严重上许多。


    满目血红。在他的左腰上有一道两寸多长的口子,撕扯开的皮肉已经被清理过,留下一些划痕,往里肉眼可见的深。


    “你疼不疼?”宋枝鸾问。


    谢预劲心头微颤,看着她紧拧的眉头,哑声道:“不疼,别担心。”


    宋枝鸾沉默了下,把案上放着的包裹解开,那里原来装的是药,她倒了一些在手中揉开,“这药可能有些痛,你忍一忍,该换药了。”


    谢预劲没说话。


    直到把药上完,重新缠好绷带,他也没有吭一声。


    “好了,这样就好了,你平时多注意些,少走动,免得扯到伤口。”


    男人的眼神太有分量,沉甸甸的落在她的脸上,上完药,宋枝鸾感到一阵轻快,叮嘱完两句就准备离开。


    可手被握住。


    接着是腰。谢预劲从她身后覆上来,一只手掌放在她肚


    子上,胳膊横在她身前,一只手反握在她肩头。


    抱了好一会儿,他吻了下她的侧颈,低声道:“我们重新开始吧。”


    宋枝鸾愣了片刻,之后回道:“行啊。”


    谢预劲的神情却没有半分变化,只是用力将她抱紧,笑着说:“嗯,你愿意骗我,我也高兴。”


    宋枝鸾眼神暗下。


    ……


    宋缜被毒杀一事正是一切腥风血雨的源头。


    一夜之间,诏狱里人满为患,哀嚎遍地。


    因为一句“彻查”,无数人愁白了头,宋缜的尸骨至今未得安葬,安置在宫内佛寺,佛寺尚未完全修缮好,宋枝鸾来时,见一重棺椁正对着佛像。


    天公不作美,一道雷光闪过,照的一旁守棺之人面白如雪。


    “玉奴。”


    玉奴睁开眼,渐暗的天色依旧能看出眼白处几条红血丝,“殿下来了。”


    宋枝鸾随她一道跪在蒲团上,沉默一会儿,道:“他们查出什么没有,是谁害的堂兄?”


    玉奴摇头:“不知。”


    “何时下葬,父皇可有吩咐?”


    “后日。”


    看来是什么都查不出,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但宋枝鸾思索的时候未曾发现,玉奴一直在端详她的表情,良久,打破了这种安静,“殿下可有眉目?”


    宋枝鸾语气平和,“你是不是想问,宋缜堂兄是不是我杀的?”


    “是。”她道。


    玉奴清楚她所有的谋划,宋缜死了,最大的受益人是谁,不言而喻,有所怀疑,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果我说是呢?”


    玉奴别过头道:“殿下应该告诉我。”


    宋枝鸾有些好奇了,前世宋缜死后,玉奴的反应虽不激烈,却也有些反常,可她来不及确定什么:“如果是我做的,我让你去做这事,你对我堂兄下的去手?”


    玉奴没有半点犹豫。


    “会。我会亲眼看着他喝下去,若他不喝,即便卡住他的脖子,我也会逼他喝。”


    两人未曾注意到的地方,前方的棺材板似乎动了动。


    玉奴说完停顿了会儿,眼睛有些灰暗:“殿下偏心,从前对玉奴与稚奴一视同仁,可如今,只信稚奴不信我。”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消沉过。


    宋枝鸾愣了愣,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展开。


    玉奴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神色越发黯淡:“我不过进宫两月,殿下身边就有了新欢,殿下,以后公主府可还有玉奴的位置?”


    与此同时,棺材再次窸动,这一次动静大了些,引起了两人注意。


    宋枝鸾正汗流浃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闻声,立即看去,“什么东西在动?”


    玉奴把宋枝鸾挡在身后,前去棺材周围查看,只转了半圈,就一脚踢开一只正在啃噬木头的老鼠。


    “殿下不用害怕,是老鼠将椅腿啃烂了,所以棺材晃了晃。”


    宋枝鸾安下心,“好。”


    玉奴听到了,没有接话,背对着宋枝鸾。


    宋枝鸾是第一次听她这样诉委屈,她也是第一次说这些心里话,待说完已经来不及了,可后悔也无法将说出去的话收回来。


    “殿下……”


    玉奴刚说了两个字,宋枝鸾就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是我不好。”


    玉奴瞳孔微缩。


    “是我这些日疏忽了你,”宋枝鸾温声道:“我发誓,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公主府里就永远有你的位置。


    “在成为公主之前,我首先是宋枝鸾,你是我与稚奴的姐姐。”


    玉奴握紧宋枝鸾的手,旋即像怕握疼了她,很快松开,虚虚握着,眼神移到别处。


    “殿下惯会哄人。”


    可嘴角却是怎么都压不住,宋枝鸾对今日玉奴的反应很是稀奇,多看了几眼,最后道:“那又如何,本公主哄人说的都是真心话。”


    沉默片刻。


    她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些什么,看向宋缜的棺椁。


    宋枝鸾走到棺椁前,将手放了上去。


    ……


    “所以这就是你们查了几日几夜给朕的答复!”


    “朕要你们何用?一群饭桶,咳咳……”


    “父皇息怒。”


    深夜,宫门紧锁,宋怀章与一众大臣还在养心殿,门外雷雨交加,一股如同来自冬日的寒气侵袭下跪的腿。


    宋定沅咳嗽完,暂且平复住。


    “罢了,都退下。”


    “怀章,你留下,陪朕说话。”


    宋怀章面色阴晴不定,适才许相已经开口,重议他春狩禁足之事,可父皇却以正事为重,推脱过去。如今情形,父皇病重,战乱当起,稳住太子之位便是稳住朝纲,此事不为大事,还有什么称得上是大事?


    只怕是父皇心里对他已有了芥蒂。


    “是。”


    众大臣行礼退下,随高起贤离开养心殿。


    宋怀章将汤药端在手中,皱起眉:“父皇不妨先用了药,身体要紧。”


    “不妨事,先放着。”


    宋定沅将药推开,药汁溅在宋怀章的手上,有些烫。


    “你说,如今宋缜之死查不清缘由,宋亮迟迟不作回应,该当如何?”


    宋怀章道:“儿臣以为,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逆党制服,宋亮抗旨不遵,也师出有名。”


    “那你说,派谁去好?”


    宋怀章心里早已经想好,“谢将军身经百战,未尝一败,派他去,不出三月,便可将宋亮押送回京。”


    宋定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谢预劲?”


    “正是。”他道。


    纵然此战谢预劲赢了,国公之上,还有几个位置可坐?


    谢预劲既敢想那个位置,再将他留在京城,便是自找麻烦,不如顺势给他些教训。


    但父皇似乎对谢家这枚棋子用的很是顺手,只看他愿不愿意弃了。


    好在他没有失望。


    宋定沅道:“准,为朕拟旨吧。”


    ……


    南征的日子很快定下,一时间人心惶惶,宋怀章特地叫人传信给宋枝鸾,让她代他去为谢预劲送行。


    宋枝鸾借口没去。


    临行前,谢预劲却来到了公主府。


    彼时宋枝鸾正在小酌,见他来了,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酒壶为他倒了一杯酒。


    谢预劲拿着她的手腕,喝了,下一刻却反手将她抱起带进里间,一阵天旋地转后,宋枝鸾被压在窗台,双手抵在他胸前。


    “殿下!”


    外头的侍女就要进来,宋枝鸾看着谢预劲道:“无妨,都退下,本公主有事要与谢将军说。”


    谢预劲的手按在她的后腰上,另一只手拂过她的唇,沉眸道:“你还是不信我。”


    宋枝鸾张开嘴,正欲说话,他便低头吻了下来,口腔被他撑开肆虐,唇舌被他反复含咬纠缠,胸|前被压迫的不能呼吸,激烈的吻让她的津液沿着嘴角滑落至纤白的脖子。


    身体逐渐热起来,在窒息之前,宋枝鸾回抱住他,含了下他的唇,成功让谢预劲停顿片刻。


    而她趁着这个功夫,捧住他的脸,与他分开一段距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派你出征是皇兄的意思,与我何干?”


    宋枝鸾还未从那样侵占性的吻里恢复过来,双颊绯红,呵气如兰,说出口的话却像块冰。


    谢预劲再度低头,唇沿着她的唇|瓣描摹,望着她的眼睛。


    “是你的意思。”


    他弯起唇。


    “我死在那里,你会高兴些吗?”


    宋枝鸾的眼神一瞬间有了变化,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明白白的显露


    出来,她语气变得冰冷:“不知道。”


    “不过,你可以试试。”


    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谢预劲。


    她信过许多人,许多人也向她证明了,所谓信任,只是一种对弱者的安抚。


    要谢家的兵权在她计划之中,谢预劲虽给了她玉,可他自己就是比任何东西更有号召力的存在。


    他在帝京,她永远不可能调动的了他们。


    若他死在南征里,兵权才会易主。


    所以,她需要一个将谢预劲派出去的借口,需要掌握谢家军的控制权,唯有他死了,才能如愿。


    宋枝鸾捧着他的脸,拉低,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那瞬间,谢预劲的身体僵住,在她收回之前握紧她的手,低低笑道:“什么意思?”


    “你对我有愧,是么?”


    谢预劲眸底发红:“是。”


    “那你就死在那里吧,”她轻声细语的道:“你死了,我就原谅你。”


    谢预劲心脏骤缩,松开了她。


    没了谢预劲的支撑,宋枝鸾双手撑在窗台,一双清亮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的看向他。


    屋檐将所有日光挡下,屋内之人只能感到阵阵寒凉。


    在这沉默中对视了不知多久,谢预劲方才慢慢转过身,也许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他在笑。


    “宋枝鸾。”


    要与她翻脸了?


    宋枝鸾心道,可如今这样的情形,他不去也得去,去与不去,已经不是他说的算了。


    但是谢预劲只是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声线平静:“宋枝鸾。”


    “好好活着。”


    第63章 废黜【VIP】


    谢预劲带着大军离开了。


    宋枝鸾不清楚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遗言吗?


    让她好好活着。


    这似乎不用他特地嘱咐。


    宋枝鸾把酒壶里剩下的酒倒出来,喝了几杯,稚奴便推门而入。


    今日除了南征之事外,还有一事。


    宋缜下葬。


    “殿下。”


    宋枝鸾抛去杂思,问道:“那杯毒酒,没有什么副作用吧?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堂兄情况如何。”


    稚奴回道:“殿下放心,宋缜世子服用的是龟息散,是用龟息丸研磨成粉,辅以更温和的药材制成,药性温和,对身体几乎无碍。”


    宋枝鸾对稚奴办事向来放心,听到这话,也不再多问。


    出乎意料的,她又想起了谢预劲。


    方才他说的话的意思,莫不是已经知道宋缜假死的事了吧。


    这事宋枝鸾筹谋许久,连玉奴都被蒙在鼓里,未曾落下把柄,翻遍京城更是寻不到一点证据——因为那毒药,是宋缜亲自加在自己杯里的。


    注定查不出什么。


    他是怎么知道的。


    宋枝鸾想的入神,稚奴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她开口:“皇兄忌惮谢预劲,才会在这个关键时候让他离京,免得京中有异动,很快会有异动的,就是金吾卫了。”


    她想起那双蒙住脸与身形的公主府亲卫的眼睛,能被皇兄派来杀她,想来也是个重要人物。


    宋枝鸾从书房里找出一幅画来,交给稚奴,“把这幅画送到玉奴手上,告诉她,要是见到有类似长相的男子,需得多多留心。”


    稚奴看着这张画,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功夫觉得眼熟。


    但细细一想,那点熟悉感又转瞬即逝。


    “是,殿下。”


    ……


    山林中燃着火把,两座墓碑立在其中。


    被挟持过来的僧侣正在试图为亡魂超度,宋亮颓丧的坐在木桩上,紧抱着头痛哭。


    宋缜我儿,是父亲无用,竟连你的衣冠冢都立不了。


    一名将领上前,火堆的光将他甲胄上干涸的血迹都映照的清清楚楚,“王爷,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为世子建坟是重要,但为世子报仇,才是当务之急!姜朝派了谢预劲来,我等不能坐以待毙!”


    宋亮哭道:“你们待如何?”


    “王爷,如今姜朝已无我们的容身之地了,需得退守怀安,自立为王,怀安是王爷的封地,百姓爱戴王爷,有了民心,才好动作。”


    “王爷,不可!如今退守怀安,只会让姜朝士气大涨!只有让军中将士,化悲愤为动力,一鼓作气,将他们冲散了,才有机会!”


    吵至兴头,其中一人激动低拽住宋亮:“王爷已经错过了两次机会,若王爷在被驱逐出京的那日下定决心,宋缜世子就不会落在宋定沅手中!若王爷在临安河畔下定决心,没有耽误那几日的功夫,宋缜世子就不会死在他们手中,瞻头顾尾,难成大事!反吧!王爷!”


    宋亮缓缓闭上眼,半晌,睁眼时眼里已遍布血丝。


    “反!那便反!”


    “宋定沅,是你逼我!”


    ……


    清晨时分,公主府的屋檐上泼了一层碎金,连阶下的青石苔都都透着股清新劲。


    昨日有人送了只狸奴来,宋枝鸾令人将它洗干净了,一大早便在院子里逗着它玩。秦行之来时,她正在给它喂着鱼干。


    “殿下。”


    宋枝鸾没抬头,“嗯,这么早找本公主有何事?”


    秦行之看着她抚摸狸奴的手,沉默片刻后道:“家中有些急事,微臣需得回去一趟,因此来向殿下告假。”


    “新鲜,你手伤未愈,让你休息两日都不愿,今日却来告假,”宋枝鸾道:“告多久?”


    “七日。”


    “行,七日就七日,你若告假,那亲卫统领一职,本公主就得让人暂代了。”


    秦行之点头:“已经安排妥当。”


    宋枝鸾将狸奴抱在腿上,把玩它的肉垫,“嗯。”


    秦行之没有再多说,事关重大,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等他离开,宋枝鸾才把这只雪白的狸奴放在地上,抬眸望向正门,声音低的像一声叹息。


    “去吧。”


    既然宋定沅对你们秦家有非死不能报的大恩,那便好好查吧。


    查他个天翻地覆-


    今日休朝,可秦家内宅照旧备了马车在等候,辰时一刻,秦行之出现在后门,秦威平老将军背着手凝他一眼,率先坐了进去。


    秦行之进去,看向秦威平:“父亲,宫里怎么说?”


    秦威平面色肃穆,先示意马夫赶路,后才道:“如你所料,的确有人在养心殿里动了手脚。”


    秦行之的心沉了沉。


    那日圣人命宋枝鸾与他进宫,宋枝鸾临走前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气,他想到御医说的话,觉得这其中或许真有蹊跷,便告知了父亲。


    此事非同小可,父亲第二日便进宫,将他的想法禀明,今日早晨,父亲便派人与他传话,让他速速回府。


    纵然猜到了些什么,可在秦威平这里确定了消息,秦行之仍觉得匪夷所思:“能在陛下的养心殿里动手脚还这么久没被发现,除去那些宫女太监,便只有陛下亲近之人了。”


    秦威平摇头,“在圣人面前,莫要说这些臆测的话。”


    秦行之点头。


    秦家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下,高公公亲自接了他们来,笑容满面道:“辛苦秦将军与秦小将军这么早就进宫了,圣人许久没这么催过咱家,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秦行之欲要说话,秦威平却在他之前开口:“公公若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皇上,在我这可打听不出什么。”


    高起贤笑容微僵,站直了身带路,“将军误会了,本是随口一问,将军不说,何必将话说的这么难听。”


    养心殿内外不见一个宫女太监。


    所有装潢都不翼而飞,朴素的不像皇宫大内,就连妃嫔的居所都比这奢华许多。


    秦行之与秦威平走进殿内,径直被领到龙榻前。


    不一会儿,门被关上。


    宋定沅坐起来,面色很差:“行之,多亏你提醒朕,否则直到今天,朕依旧被蒙在鼓里,连为何卧病不起都查不出!”


    秦威平低头,“皇上言重,护卫皇上是微臣与行之的职责,让皇上中毒数月已是不应该,还请皇上饶恕我们失察之罪。”


    秦行之亦道:“还请皇上宽恕。”


    “若还惩处你们,


    这朝中便无忠君之臣了,“龙榻上的身影佝偻,瘦骨嶙峋,“如今,朕也只能相信你们父子二人。”


    他说着,将手里用锦布包着的东西伸出。


    秦行之上前接过。


    宋定沅道:“这是御医在朕的养心殿里提取的毒物,许是经由香炉熏烤扩散在整座殿内,混着药气,因而难以察觉。你们将这东西带走,好好的查。”


    秦威平犹豫再三:“皇上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殿内半晌没有动静。


    最后,宋定沅抬起头,看向窗棂间透出的朦胧鱼白,语气疲惫。


    “东宫。”-


    东宫明德殿门窗大开。


    及肩高的雕窗将漆黑如墨的天气框入其中,宋怀章站在楹联之下,舒畅的闭上眼。


    后置的刻金案几上,许相将一叠奏章放置好,道:“近日来雷雨不断,殿下身子不好,还是得多保重,当心风寒。”


    宋怀章笑道:“有了许相手里的东西,孤何愁身体不好?若非不合时宜,孤此刻就该与许相把酒言欢了。”


    近来临安郡之事已经让朝臣焦头烂额,皇帝的身子肉眼可见的亏空下去,尤其太子被夺去监国之权,在这关键时刻却还未解除禁足,已引来诸多猜测,满朝风雨。


    这些折子,便是那些上书要求恢复太子监国之权的奏章。


    宋怀章离开窗边,走到案几旁,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对许相语气尊敬:“许伯父,父皇素来信任你,你帮孤想想,父皇何时会答应?”


    许相沉思片刻,道:“陛下早有松动,只是距殿下禁足的时日还长,没有合适的理由。现在宋亮起兵谋反,陛下力不从心,急需一人稳住朝纲,即使陛下现在将大多的事务交给微臣,但微臣终究是臣,太子才是姜朝的继任者,若无太子坐镇,恐怕京城里的那些狼子野心之辈,也会蠢蠢欲动,届时才是祸患,陛下比微臣更懂得这个道理……天时地利人和,微臣以为,不出七日,陛下就会下旨,恢复太子殿下的监国之权。”


    “好。”


    宋怀章双手朝许相行礼,被许相眼疾手快的扶起:“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微臣愧不敢当。”


    “若无许伯父,只怕孤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孤不在前朝,也多亏许伯父四处周旋,许伯父的恩义,孤铭记在心,他日,定然双倍奉还。”


    许相眼中颇为欣慰,“殿下折煞微臣了。”


    宋怀章道:“许伯父不慕权贵,孤却是个会感恩的人,孤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这些日,就靠许伯父在父皇面前,替孤多多美言几句了。”


    “臣,自当竭力。”


    ……


    虽未把酒言欢,但宋怀章亦请许相用了膳,再亲自送出了门。


    望着不远处直通云霄的朱红宫墙,他喃喃道:“谢预劲,当初你陷害孤的时候,可曾想到孤还有再起之日,我们之间的账,等孤坐上皇位了,再同你一一清算。”


    那份宋怀章朝思暮想的圣旨就在此时来了。


    “报——”


    宋怀章视线收近,看到高公公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踏入了东宫。


    手里捧着圣旨。


    他大喜过望,即刻将他们迎在正院。


    “皇上有令,太子速来接旨!”


    宋怀章掀袍跪下:“请公公宣读。”


    高公公面无表情地打开圣旨:


    “奉天承命皇帝,诏曰:太子专擅威权,鸠聚党羽,意图不轨……”


    宋怀章面色顿变,猛地抬头。


    “……着即日起,废为庶人,移居祖陵,东宫僚属悉罢黜,永不叙用。”


    “太子,接旨吧。”


    双膝像压着两块沉石,宋怀章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站起,高公公走到他身前,弯腰将圣旨奉上。


    宋怀章呆愣片刻,夺过圣旨,眼前眩晕,凝目许久,才将上面的字看清。


    “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将圣旨掷在地上,引得两个小黄门当即吓的跪下,哆嗦着去捡起,宋怀章面色发狠地抓住高公公的衣领,青筋暴突:“高起贤,你胆敢假传圣旨!孤要禀告父皇,将你碎尸万段!”


    高公公怜悯的看向宋怀章,“殿下,早日收拾东西,前往祖陵吧。”


    “不,孤要见父皇!这其中肯定有蹊跷,父皇不会这样对我,高起贤!不,高公公,你让我再见父皇一面,他定是受了奸人挑拨,儿臣对父皇绝无二心……”


    宋怀章语无伦次,看着逐渐逼近的金吾卫,他倏地收了声,视线聚于一处。


    一把抽出侍卫的剑!


    剑身猛烈摩擦剑鞘的声音令人胆寒不已。


    高公公大骇,急忙同侍卫去抢,“殿下这是在做什么?赶快放下!”


    宋怀章将剑紧紧压在脖颈上,语调从容起来,尽管在拉扯之间,他束发的玉冠已经滚落在地,衣衫凌乱,“高公公,孤只有这一个要求。父皇让你们将孤带去皇陵,却没说让孤死。若是孤今日血溅东宫,你们全都得给孤陪葬,好好想想吧。”


    高起贤双眉紧皱,沉沉望了他一眼。


    最终,他转身,派了一名金吾卫前去通禀,叹息道:“太子殿下,奴才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见与不见,全凭皇上做主。”


    宋怀章没有放下剑,眼神阴沉至极。


    许相分明说父皇要复了他的监国之权,如今废太子,父皇是疯了吗!


    第64章 太女【VIP】


    日暮时分,宋怀章被金吾卫押送进养心殿。


    宋定沅罕见的没有躺在榻上,而是坐在中置的龙椅上,双手撑膝,花白的胡须及胸,睁开眼,眼珠浑浊。


    只是任谁来看,都是一副外强中干之相。


    本就无几日可活了,竟还废去太子!


    宋怀章心中愤懑欲死,与他视线相接,面上却泫然欲泣,扑通一声跪下:“父皇,儿臣冤枉!”


    “朕何时冤枉了你?”


    “儿臣从未结党营私,父皇信任儿臣,让儿臣与谁走动,儿臣便与谁走动,从来都是为了姜朝,没有一丝一毫逾矩。”


    宋定沅深吸一口气,抬起下颚,“继续。”


    宋怀章眼中迷茫:“继续什么?父皇,您不是因为此事废了儿臣的吗?”


    宋定沅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眼鼻皱起:“逆子,朕是在保全你最后的颜面,你好好看看,这个是什么东西!”


    一块白布被丢在宋怀章面前,他惊了一瞬,想起了那道悬在屋梁上的白绫,迟迟不敢上前。


    “朕叫你看!”


    宋怀章身体轻颤,跪着上前,小心拆开白布。


    里面只有一个玉瓶,他打开木塞,闻到了一股清香。


    宋定沅道:“眼熟吗?”


    宋怀章摇头,仿佛有人在他头上抡了一拳,脑海一片空白。


    “这是秦将军在你的卧房亲自找出来的东西,这味药,无色无味,毒性却大,混着香料,难以察觉。”宋定沅从龙案后站起,紧盯着他,眼神犀利如鹰。


    “而这药,与春狩上射中朕的那支箭上的一模一样!”


    “你还有何好狡辩!”


    宋怀章浑身失力,低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父皇,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宋怀章一脚踹到他肩膀上,“你说你鬼迷心窍,做戏是为了复宠,伤了朕只是意外,朕信了你。”


    宋怀章被踢的反仰过去,肩骨传来剧痛,他顾不上,通红着眼,爬到他脚下,嘴里不断重复着什么。


    “可没想到,你当真有毒害朕的心思!”


    又是一脚踢在他的胸膛。宋怀章感到胸前猛凹进去一块,痛入骨骸,胃中直泛恶心,猛吐出一大口鲜血。


    宋定沅满目悲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是宋亮,是他,一定是他,父皇……”


    “宋亮?”他阴冷道:“瓷窑是宋亮,春狩是宋亮,在朕的养心殿放毒的也是宋亮?”


    “怀章。你三岁启蒙,四岁就养在朕的身边,随朕南征北战,身边跟的都是朕的心腹,放眼望去,满朝文武有一半是看着你长大,你小时候叫过伯父的,朕如此为你用心,你竟还如此迫不及待,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宋定沅仿


    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偏头,老泪纵横。


    宋怀章哆嗦着,不知所措的缩在一旁。


    ……


    太子被废,余波似乎并未波及到这座关隘口的小面摊,做面的摊主是个瘦老头,穿着粗麻短袍,腰系布带。


    午后的那场大雨,留了不少人坐在布棚下吃面。


    老头招呼两个扎着总角鞭的小孩端面,来到青年面前,放下了用布擦擦手,笑说:“客官,您要的三碗面。”


    喻新词点头,含笑道:“有劳店家。”


    老头应了声,继续去忙活。


    喻新词拿过自己的那份面放在面前,加了甜料的放在对面,不加葱蒜的放在身边。


    吃完,他过去结账,有人撞了他一下,“不好意思啊,没看着路。”


    喻新词将包袱收紧了,语气温和,“没事。”


    那人笑两声走了,边走边嘀咕:“撞的怪疼的,什么人啊,把一堆石头装包袱里。”


    喻新词离开面摊。走出前方的界碑,就出京城了,他走过几步,脚步逐渐慢下,回头,看向来时的路。


    城门高耸,望不见里面的繁华。


    人间有皎月,游人意迟归。


    那轮月,终是他无法碰触的。


    喻新词转过身,望向南下的路:“新月的孩子若还活着,该会叫舅舅了吧。”


    她用命换来的孩子,也不知现在何处。


    ……


    东宫内乱作一团。


    昔日风光的奴仆尽数被驱逐,待宋怀章再回到这里,里面已见不着一个人影。


    他拖着步子,迈入明德殿。


    在那四爪金龙椅上,却坐着一个人。


    宋怀章愣住,从她的裙摆往上看去,一直到看到她的脸。


    宋枝鸾像抚摸府上的狸奴一样,抚摸龙椅上的龙头。闻声,她轻轻一笑。


    “兄长,你回来了。”


    不是皇兄,而是兄长。


    宋怀章已经被剥去太子服制,束冠遗落,长发披散,凌乱的像个刚从诏狱里跑出来的犯人。


    而他的妹妹,鬓间金丝垂珠,额间翠羽花钿,缂丝宝相花大袖襦将龙椅覆住,宽大的裙尾展平,铺至他的眼前。


    他先是不可置信,而后逐渐目眦欲裂,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灵淮。”


    宋枝鸾身子往后,仰靠在龙椅上,长睫微垂,略带怜悯的看向他。


    “灵淮?”宋怀章又喊了一声,听起来似笑非笑,又咬牙切齿——


    “灵淮!”


    宋枝鸾应道:“嗯。”


    宋怀章目光变得凶狠,上前两步,却因气急攻心,呕出一口血,那提起来的气也散了,他“咚”的一声摔倒在地,胸膛像被撕裂般的痛,五指却还张开,死扣着地面,挪动手臂。


    爬到宋枝鸾脚下。


    “哥哥,从未亏待过你,”他双眼含泪:“你为何要陷害我?”


    宋枝鸾站起来,蹲在宋怀章面前,他看到她眼里也有泪水,一时茫然不已。


    他听她道:“事到如今,兄长也不用再装了。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也可以为兄长流几滴泪,但这代表不了什么。”


    宋怀章闻言,凶相毕露,想擦去眼泪,却不知为何,有更多的泪落下。


    “灵淮,我从未怀疑过你,究竟是谁,是谁在唆使你?你告诉哥哥,替哥哥给父皇求情可好?哥哥也为你求过情,你都记得,对吗?”


    宋枝鸾看着他不停抽搐的眼角,云淡风轻的道:“没有人唆使我。”


    “没有?”宋怀章神经质的笑了笑,讥嘲道:“没有人唆使你,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嗯?”


    “难道你也在痴心妄想?嗯?”


    宋枝鸾站起来,“何为痴心妄想?不如让我来告诉兄长。”


    “兄长此时此刻还在肖想皇位,才是痴心妄想。”


    宋怀章脸上泪痕纵横交错,狼狈不堪:“你这么有恃无恐,就不怕我向父皇告发你?你等着,我这就去……”


    他快速道,就要准备起身。


    可袖子被宋枝鸾踩住。正是他受伤的左肩。


    宋怀章一用力,便是一阵钻心的痛,他恶狠狠地看向宋枝鸾。


    宋枝鸾道:“我当然不怕了。”


    宋怀章看她抬起腿,走到明德殿前,看向皇宫内院。


    “因为我是父皇的皇太女啊。”


    宋怀章愣了一下,而后大笑起来,“灵淮,你疯了,你已经疯了!”


    宋枝鸾不再看她,走出东宫,却见高公公一行人拿着圣旨进来。


    高公公见着她,立即毕恭毕敬的行礼:“殿下,老奴奉旨要押送太子回祖陵,还有一道圣旨是给您的,您看……”


    宋怀章坐靠在门槛前,听到圣旨二字,心头跳了跳,一种失重感拖着他的五脏六腑往下沉。


    “就在这宣读了吧。”她道。


    高公公的目光似乎瞟过宋怀章,点头道是,打开圣旨,清声道:


    “奉天承命皇帝,诏曰:朕奉先训,以仁立国,次女恭谨德善……”


    宋枝鸾跪在地上,眼中静的奇异。


    “……故授命于天,协卿士之谋,正位东闱。”


    “儿臣接旨。”


    宋怀章身体剧烈抖动起来,看她要接过圣旨了,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猛地将她推开,自己伸手去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高起贤有了准备,在宋怀章冲出来时便让人将他擒住,转而小声询问宋枝鸾,将圣旨呈上:“殿下,可有伤着?”


    宋枝鸾被宋怀章撞的踉跄了下,但也没有摔倒,她拿过圣旨,不再看宋怀章脸上狰狞的表情,往外走去。


    “高公公,是她,都是她!你们应该抓住她不是抓我!”


    “高公公……”


    高起贤充耳不闻。


    “带他走吧。”宋枝鸾道。


    “是,殿下,”高起贤躬身:“殿下,陛下还说了,让您即刻进宫面圣。”


    宋枝鸾正有此意,微微仰起头,道:“知道了。”


    ……


    养心殿送走了一位太子,迎来了姜朝的另一位继任者。


    暮色四起,宋定沅用了膳,咳嗽不止。


    高公公来到他身边:“皇上,殿下来了。”


    宋枝鸾在案前站着,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还未完成长开,依稀可以辨认出儿时的影子,她望着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宋定沅招手,示意她过来。


    高公公退去一边,弯腰站着。


    宋枝鸾迈步,站在宋定沅身侧,看他面前的姜朝舆图,“父皇,这圣旨是怎么回事儿?”


    “小鸾,是朕不好,交给你这样一个烂摊子,”他道:“朕时日无多,这座江山,就要尽数托付于你了。”


    “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看父皇的身体好的很。”


    宋定沅一笑,眼边皱纹更深,“那个逆子,不堪大用,竟给朕下毒,若早些发现也还罢,如今深入骨髓,早已晚了。”


    说起这话来,他脸上没有半点波动,一会儿,衣上竟滴落一滴泪。


    宋定沅抬起头,不知何时,宋枝鸾流下两行清泪,一双眸情绪复杂,夹杂着不可置信,茫然无措。


    他轻轻一叹:“朕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接受,但,事实如此,你以后即位,若念着你兄长对你的好,便留他一条性命,若形势所迫,杀了也无妨。”


    宋枝鸾轻轻蹙眉,但很快压平了。


    宋定沅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完,像耗尽了力气,“朕已让钦天监与礼部挑选吉日,你也回府去准备册封大典吧。”


    宋枝鸾任由脸上的泪滑落,后退两步,道:“是,父皇。”


    第65章 诛之【VIP】


    宋枝鸾的册封大典极为风光。


    从城门口处开始张灯结彩,十里长街金甲开道,宫女袖翻雪浪,銮仪高举齐檐,楼阁食客举筷忘食,凭栏争睹,整座京城因之沸腾。


    宋怀章犹记得当年他封立太子时是何种惨淡情形。


    父皇责令一切从简,祭过祖庙后便已算完,这等奢靡他想都不敢想。


    当真是偏心至极。


    直到今日听到街坊传来的鼓乐庆贺之声,宋怀


    章都不敢相信自己当真被废,此去祖陵路途遥远,父皇最后给了他半月时间上路,而这最后两日,倒叫他看到了宋枝鸾如此何等春风得意。


    她若登基,岂能有他的活路。


    宋怀章坐在空荡荡的大殿,良久,准备离开,可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许清渠。


    他几次求见许相都不得允许,如今快要临行,再见又有何用。


    可宋怀章还是唤了一声:“许伯父。”


    许相快步去将他扶起,“殿下何必如此,微臣实在担当不起。”


    宋怀章形容枯槁,肉眼可见的瘦了许多。


    “许伯父来见我这戴罪之身,不知是为何?”


    许相道:“殿下无须妄自菲薄,来日方长,如今远去,该好生保重身体。”


    “保重不保重,有何意义?自古以来,被废弃的太子有几个能再回京城的,”宋怀章走过许相,看向长窗,“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父皇为何会立宋枝鸾为太女,此前并无征兆。”


    沉默良久。


    许相满目歉疚:“是微臣,劝说陛下。”


    宋怀章身体僵了僵,忽的浑身发抖,大笑起来。


    “许伯父这是何意啊?我待许伯父如何,许伯父心里该有数,怎么,如今风水轮流转,许伯父就觉得宋枝鸾当得起九五之尊的位置了?她也配?”


    许相却不再多言,“后日,微臣会来送送殿下,今夜,殿下睡个好觉吧。”


    宋怀章一脚将灯台踹倒,嘲道:“滚吧。”-


    姜朝建国以来,甚至可以说在北朝往前的早朝,都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场面。


    文武百官头戴飞翅纱帽,分立两侧,临近龙椅的位置旁设了一座,坐在那上的,正是昨日被册封太女的宋枝鸾。


    能走进金銮殿里的女子很少,宫内与公主府内虽有女官,却也无法正大光明的参与朝政,立宋枝鸾的事是宋定沅一手安排,等大臣们知道,圣旨已下。


    朝中沸反盈天,今日宋枝鸾第一次早朝,便有大半人告假不来。


    高公公搀扶着宋定沅来到龙椅,等他坐下,他即刻退去了底下:“上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女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座之上,宋枝鸾距万人之巅只有一步,她望着跪伏的人群,不知在想什么。


    宋定沅环视一圈,面色沉冷:“朕咳疾未愈,都来早朝,这些人倒是娇贵,小小头疼脑热就卧榻不起。”


    许相上前:“皇上请息怒。臣有事启奏。”


    “何事?”


    “回皇上,迁都一事,劳民伤财,如今大战在即,微臣以为,应当暂且搁置,从中调拨军饷,等得胜之后再行修缮也不迟。”


    宋定沅稍作思索,便道:“准。”


    许相奏完,又有一名官员上前,议的是公文积压未曾下放之事,半刻钟内,殿内脚步声不断,宋定沅照例处置了几人,沉顿一会儿,问:“还有谁有事启奏?”


    宋枝鸾坐在侧位,手上正在看着一份文书,朝堂之事她的确有许多要学的地方,抵颚低眼的看,竟有几分沉稳。早朝快要结束时,从金銮殿外进来一名气喘吁吁的将军,身上甲胄崩坏,“微臣李末见过皇上,皇上,西南急报,臣请上奏!”


    “说。”


    那名将军将手上文书交给高公公,高公公呈给宋定沅。


    宋定沅接过急报,看清上面的内容,面色微变。


    李将军道:“臣等奉命前去平叛,途径距临安郡一千里外的沧水郡遭遇埋伏,军中无船,逆贼不知从哪弄到了数十艘大船,组成舰队,纵然发现的早,可也折损上万,如今战况胶着,谢将军身负重伤,危在旦夕……臣特请皇上派兵前去支援。”


    宋枝鸾微微一怔。


    眼前忽地闪过谢预劲腰上的伤口。


    殿内的人说完,一时无比静默。


    只因他口中的“军中无船”。


    建国之初,北朝余孽所建乾朝欲吞并姜朝,姜朝与遂与南地和谈借兵,姜朝因领地多在陆上,便自废水师,以表永不南攻之心。


    当年这条和约令得许多人不满,但好歹解了燃眉之急,如今被这位将军一提,又使众人想起了这段往事。


    临州郡旁确有秦河,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内,这样规模的舰队,在水边埋伏数日,竟无人来报!


    恐怕是早就与当地官员沆瀣一气。


    许相迈步上前:“陛下,当务之急不是查这些船的出处,而是如何应对,初战不捷,但优势尚在,只需稳住局势便可,怀安郡囤兵不过二十余万,如今招募兵马镇压,依旧来得及。”


    龙椅上传来一声长叹。


    “那么派谁去好?宋亮虽做错了事,可终究是朕唯一的弟弟,再者,是宋缜被人毒杀在前,朕实在不忍取他性命。”


    宋定沅沉思片刻,忽然转头:


    “灵淮。”


    目光尽数聚集在宋枝鸾身上,她站起,“父皇。”


    宋定沅道:“朕派你去,如何?”


    满座哗然。


    “你皇叔走入歧途,你代朕前去游说,若他投降,那再好不过,朕会开恩,饶他一条性命。若是他冥顽不灵,你再与他开战,但莫要伤其性命,押送他回京。”


    宋枝鸾还未答。


    台下许尧臣便站不稳了,如今局势反败为胜已经艰难,何况不能伤宋亮性命!作战瞻头顾尾,那简直是去送死!


    他站直身体,迈了两步,想要说话却被许相死死拉住。后者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许尧臣挣脱他的手,急步站去殿内:“皇上,殿下初理政务,朝中尚有许多……”


    宋枝鸾道:“父皇想要儿臣何时南下?”


    许尧臣声音戛然而止,双手几乎将笏板捏碎。


    宋定沅看着她:“你愿意领旨前去?”


    “是,儿臣愿意。”


    宋枝鸾看着龙椅上的人,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不情不愿的意思。


    心里却有些恍然。


    南下之事推辞了,那些本就对她不服之人更有托辞,她将难以服众。不推辞,如今局势不明,要赢也困难,赢了,功记不在她监军,输了,不少人就能如愿。


    去与不去,似乎于她而言都是一场败仗。


    宋枝鸾明眸一眨不眨,“父皇考虑的如何?”


    做这么个局,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她的父皇。


    宋定沅在宋枝鸾答应之后,陷入了一段不算短的沉默,一双眼沉而泛着微冷,再听这句,他才宽慰笑道:“你能有这样的决心,朕心甚慰,平叛军还在等候援军,出发的日子越早越好……朕看,不如就明日。”


    宋枝鸾点头,“儿臣接旨。”


    “那么,”宋定沅再度环视四周,“谁愿意随灵淮公主平叛?”


    鸦雀无声。


    有几名出身谢家的将领看向宋枝鸾,却被后者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驳回。


    许尧臣再次上前:“皇上,元将军长于西南,熟悉地势,微臣以为,此战元将军可平。”


    被提到的元将军踱步而出,声音豪迈,“回皇上,微臣愿随殿下出征,扫平叛乱,擒逆贼回京!”


    宋定沅的视线从许尧臣身上移到许相,思量后道:“准,朕命你立即调拨三十万将士南下平乱,明日启程。”


    高公公适时道:“退朝!”


    众臣告退。


    送走宋定沅与宋枝鸾之后,元禾将军成为目光焦点。


    得了同僚几句闲话奉承,元将军正欲去寻许尧臣,却在拐角处撞见高起贤。


    高起贤做了个手势,微笑道:“元将军,皇上有请。”-


    许相下了朝,来到东宫。在这之前,宋枝鸾一句“住惯了,不必重新修缮”,就推了搬去东宫一事。


    因而这里仍住着宋怀章,只是去了匾,少了许多名贵之物,与普通宫室无二。


    宋怀章已经换上了素衣,挽发的簪也成了木簪。


    见着许清渠,他不似昨日口出恶言,但脸色也称不上客气,“许相。”


    许相点头,道:“殿下一切可都收拾好了?若是底下人有怠慢不周之处,殿下定要同微臣说。”


    “如今我哪担得起许相一句‘殿下’?”宋怀章终是没忍住:“许相的殿下另有其人吧。”


    许相人至中年,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闻言,他又像昨日一般,沉默许久。


    就在宋怀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就听到一句:


    “殿下以为,皇上当真不清楚吗?”


    宋怀章眯起眼,“什么意思?”


    许相捋着胡须,将一把座椅扶起,虚虚靠着。


    与他讲起那日宋怀章离开养心殿之后的事。


    ……


    宋定沅宣了他进去,龙颜不怒自威,问道:“太子已废,卿以为,何人可堪大任?”


    证据确凿无疑。


    所有幕后之事都指向宋怀章。


    许相私心以为太子不会做此事,但铁证如山,对此事也哑口无言,“微臣不敢妄言。”


    宋定沅慢声道:“朕无后缘,子嗣单薄,后宫之中,尽是些公主,最年长的便是灵淮,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陈妃这一胎,也不知是男是女。”


    许相一震,在他看过来时跪地不起,颤声回:“陛下,如今若是扶持幼帝,恐怕险象环生,微臣以为,储君之位,灵淮公主可坐。”


    “灵淮?”


    “灵淮公主是废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身上流淌着天家血脉,灵淮公主若继任,天下也终是宋家的天下,扶立幼主,乾朝南地插手其中,却有另一阵血雨腥风。”


    宋定沅答应的比许清渠想象之中的还快,即刻命人传诏。


    许相原没有多想,只是走出养心殿后,他才心惊肉跳,明白了皇帝话里真正的意思。


    ……


    宋怀章听完,仍旧不明就里,“所以,父皇的意思是?”


    “陛下一片苦心,微臣原不想告知殿下……但又怕此事损了殿下心性,故此透露些许,还望殿下在祖陵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许清渠并未把话说的太过详尽,而是让他自己去参破,高位跌落,容易心生业障,唯有自己想清楚了,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让出一步,让他看到站在檐下等候的人。


    宋怀章看清来人,面色顿时精彩纷呈。


    秦威平。


    也就是他,在他的东宫里搜出了所谓毒物,在他眼里,秦家因与宋枝鸾结亲,所以已经彻底倒向了宋枝鸾,万万没想到,今日还能一见。


    那日在皇宫,两人的见面可闹得极为难看。


    但宋怀章没表露出什么,许清渠今日带他来这,定有些缘故在。


    “许相,秦将军怎么在这?”


    许清渠与秦威平对视一眼,后者道:“微臣奉皇上之命,送殿下前往祖陵。”


    宋怀章有些失望。


    但紧接着,秦威平继续道:“从今往后,微臣将护卫殿下,一同守陵。”


    ……


    一日时间转眼而过。


    宋枝鸾在金銮殿前向百官践行,便骑马与元将军一同离开,在城门外遇到了另一只行伍。


    宋怀章也是今日离京。


    与前几日她所见到的宋怀章不同,眼前的宋怀章依旧布衣皂靴,但就是能让人感到容光焕发。


    “妹妹。”他叫住她。


    元将军被这声音吸引去视线,看向宋枝鸾:“殿下?”


    宋枝鸾勒马,有些新奇,“将军,看来兄长还有些话要与本公主说,你们先行一步。”


    “是。”


    宋怀章身旁一架马车,几个挑担的奴仆,几个侍卫,带的东西是少,但那身后护他前行的一众人却是让她有些眼熟。


    因为曾经有过拉拢秦行之的想法,宋枝鸾对秦家也还算了解颇深,秦家擅刀,军营里用阔刀居多,这些人里大部分形制相似。


    宋枝鸾没有过去,也没有下马。


    意思很明显。


    想与她说话,就自己过来。


    宋怀章呵笑一声,挽袖走到她马边,“好生风光啊,妹妹。如今风水轮流转,也到了你俯视哥哥的时候了。”


    宋枝鸾轻轻扬眉,语调清浅:“风光?兄长这样大张旗鼓的去祖陵,不比我风光的多。”


    宋怀章眼色沉了沉,但很快又露出笑意:“你别以为这样你就赢了,日子还长,父皇能废了我,不定哪日就废了你。对了,这次父皇派你去平叛,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懂得什么打仗……”


    “也不知妹妹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啊?”


    这一次,宋枝鸾却没有立即回答。


    她的眼神,自上而下,从头到尾的将宋怀章打量了一遍,思绪似乎有些飘远。


    宋枝鸾温声说:“哥哥,我原本是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是你们将我推到了今日。”


    宋怀章皱眉:“遗言?”


    宋枝鸾倏地一笑,长睫微敛,俯下身,轻声与他道。


    “哥哥,你可要好好的,等着我回来啊。”


    说完,宋枝鸾扯过缰绳,马儿扬蹄,挂在马身上的箭筒撞歪了宋怀章的木簪,一瞬间,他又被打回原形,抱着头,身形狼狈。


    “不过是我的挡箭牌罢了,总有一日会狠狠跌落的,灵淮。”


    宋怀章制止了周围人上前的动作,自己扶正了发髻,“父皇还是相信我。”


    ……


    元将军在宋枝鸾与宋怀章交谈之时,也慢下脚程,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


    那是昨日散朝之后,皇上叫他去养心殿授予兵符时给的。


    元将军那时有些奇怪,太女殿下亲自监军,这兵符不给她,却让他执掌。


    锦囊也是,说其中有一封密信,让他离京之后再看。


    现在三十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他打开,却只从里面掏出一张字条。


    【太女得位不正,交战诛之。】


    元将军大骇。


    正在此时,一道清澈的嗓音传来:“元将军,久等了。”


    元将军手一哆嗦,字条竟落在了地上。


    “这是……”


    宋枝鸾看了一眼,但落在马下,她看不大清。


    元将军心跳极快,命士兵捡起,笑着回:“回殿下,是微臣的家书。”


    宋枝鸾坐正了,点头,“早听说元将军与妻子伉俪情深,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元将军似乎愣了一下。


    “不是元将军的妻子做的么?这锦囊很漂亮。”


    “是,她向来手巧。”


    宋枝鸾眼中带笑,视线在他的锦囊上落了落,策马往前去。


    待她走了,元将军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交战时诛之。


    他虽不通文墨,可也知道,也分明是要他将宋枝鸾之死嫁祸给定南王宋亮!


    第66章 重伤【VIP】


    许清渠送走了宋枝鸾与元将军,又送出宋怀章十几里,大半日后,再度步入皇宫。


    养心殿内戒备森严,外头乌云笼罩,连落下的雨滴都黑沉的像墨。


    金吾卫佩刀站在月门两侧。重重递进。


    许清渠进去后,方才退下。


    宋定沅正卧在榻上假寐,“你来了。”


    “事情都办妥了吗?”


    “回皇上,秦将军已遵照陛下的意思,护送殿下离开了。”


    宋家的祖陵位于北下京城的咽喉处,距离皇城虽远,但若有变故,依旧能顾全。


    如今的京城,已不适合宋怀章待了。


    许清渠动容道:“殿下爱子之心,天地可鉴。”


    宋定沅神色有些倦。


    “朕怎么早没看出,灵淮还有这等城府手段,能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这么些事,怀章更是一直被瞒在鼓里。”


    “殿下宅心仁厚,不愿将自己的妹妹视作敌人,老臣说句冒犯陛下的,陛下不也只是怀疑么。”


    宋定沅的确没能找到任何证据,可当秦家在东宫查出那些毒物时,是不是宋怀章所为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在某些人的计划中。


    她敢选择在这个时候对太子出手,就证明


    她做足了应对的准备,若他不废太子,只怕后患无穷。


    也就是说,他的小女儿,在这京城之中,已聚集了一批相当危险的势力。而太子与他,祸到临头竟毫无准备。


    虽无证,可这满城风雨唯一没有波及到的人唯有宋枝鸾,当所有人选都被排除,剩下的人,再不可能也是真。


    除了她外,不做他想。


    宋定沅思及此,竟有些毛骨悚然。


    “趁着灵淮往南下的时日,清渠,你好好查查吧,查查她的党羽和她的倚仗,一一清查出来,格杀勿论……灵淮的根基在京城,唯有摧毁了,才好再接怀章回来。”


    许清渠眼中诸多不忍,依稀想到从前宋枝鸾是怎样一个可爱乖巧的孩子。


    此去平乱,却又如断根之萍,连生死都无法掌控。


    原本以为长白坡一事已经过去,他可以在未来好生偿还,可他又亲自制造了一起“长白坡”。


    他注定亏欠这个孩子了。


    “是,陛下。”


    宋定沅正欲合眼,蓦然想起什么,“灵淮身边的那个女官玉奴现在在哪?”


    “回陛下,”许清渠补充道:“玉奴也曾是出身水师的将军,此次南下遣将,元将军召集了旧日曾在水师里作战过的将士,连同玉奴一并带去了。”


    “朕记得她。”


    与南地和谈时,宋定沅迫于压力处置了一批有功勋的将军,革去职务,不少人领罚后选择再去参军,玉奴却进了公主府。


    总归是个小姑娘,即便能杀几个人,也掀不起太大风浪。


    既走了,那便暂且放过她。


    宋定沅合上眼:“无事就退下吧。”-


    玉奴是走了,可在行军途中,接到命令,又折返京城。


    沿着密道的出口进入公主府,在底下等候的众人见到她,个个表情严肃:“玉奴大人怎么回来了。”


    玉奴道:“殿下让我们在此地待命。”


    “宫变之事,暂且搁置。”


    “公主何以忽然改变了主意?宋定沅那老匹夫送公主南下监军,不知安的什么心,那元将军也与许家走的极近,怎么就真的走了!”


    “是啊!”


    玉奴沉默。


    早在秦行之进宫那日,她就得到了消息,听殿下的命令,准备随时带人逼宫,可却等来了一道圣旨。见状,殿下似乎也并不意外,接了旨,却也没有放松,而是让她们枕戈待旦,日夜轮岗。


    虽不知殿下为何改了主意,决定南下,但玉奴相信她。


    正如殿下放心地将这枚血玉交给她一样。


    玉奴暗中按了按袖中血玉的位置,道:“殿下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我们只需要静待时机便好。”


    “另外,派人去祖陵盯着,一旦有异动,即刻禀告于我。”


    ……


    京城距离沧水郡和临安郡颇远,大军日夜兼程也需要三四日的功夫,何况人非草木,需得休息。


    宋枝鸾不免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因为前世的事拒绝谢预劲送来的药方,否则身体会先撑不住。


    天蒙蒙亮,主帐之中已经坐了数位将军,见她到来,目光各有不同。


    郭将军,也就是前世的郭副将走到宋枝鸾身边,“殿下,这边请。”


    众人一一向宋枝鸾行礼。


    等她站到了元将军身边,看到面前的沙图,元将军方才道:“殿下请看——”


    他用一颗石子放在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


    “我们在这里扎营休息,目前有两条路可供大军往沧水,其余的路地势狭隘,并不好走,有那个时间,不如从这两条水路前去,速度更快。”


    临行前他们征用了许多货船,分批次上船,可也不够,但有一部分援军先去,说不定就能扭转战场局势。


    因为担心宋枝鸾不擅军务,所以元将军解释的很详细,她点点头,却伸出手,指了指这个位置。


    “本公主记得这座山头,前些年剿匪走过这路,可是?”


    元将军有些意外,“是,殿下。”


    “那便从这里走。”


    “从这……去哪?”有人问道。


    “潍州。”


    元将军皱起眉,底下即刻有人坐不住了,急声道:“殿下,这可不是闺阁女儿过家家,打仗并非儿戏!元将军身经百战,我们这些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在殿下来之前,我们已将这些路都摸清了,这条山路要怎么行军?行去潍州能救出被困的将士吗!”


    一道道目光落在宋枝鸾身上。


    元将军立刻呵斥:“住嘴,竟敢顶撞殿下。”


    那人继续道:“末将说的是实话!在场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陛下让殿下来监军本就是想给殿下一个机会立威,那么殿下若想取得功绩,就不要乱指挥!将万千将士的生死置之度外!”


    郭将军走到他面前:“放肆。”


    “本公主记得你,你叫李末吧。”


    宋枝鸾开口道。


    说话的人正是昨日进殿禀告的小将李末,闻言道:“是。”


    “拖出去,给本公主打二十军棍。”


    “殿下……”有人走来想要说话。


    宋枝鸾道:“谁求情,自去领二十军棍。”


    李末看向元将军,却见后者丝毫没有要为他说话的意思。


    门口侍卫见状,即刻将李末拖了出去。


    门帘再次放下,主帐内却没有任何声音了,只隐约听得到帘外棍子落在肉上的闷响。


    宋枝鸾手上拿起一颗石子,放在指间摩挲,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我们这些船只是普通的商船,有些甚至多处破损,只为拿来应急。要在这船上与他们开战相当不利。坐下去也是为敌人送粮食。”


    这时一位老将军道:“殿下说的有理,末将早就有些担心,水战并非我等擅长的,虽能快速援过去,但却有些因小失大。”


    声音恭敬。


    众人听着外面逐渐大起来的惨叫声,心里都对宋枝鸾有了个新的认识,也能安静听她说了。


    元将军点了点头:“可是谢将军他们在这里——沧水郡出的事,我们去了潍州,再要如何驰援过去?”


    宋枝鸾言简意赅:“那就把他们引过来。”


    元将军又问:“那该怎么引?”


    他的问题似乎太多了。


    问完,元禾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


    居于上位的宋枝鸾扫视了眼所有人,面对所有质疑,猜测的视线,她坦然受之,不紧不慢道:“这些本公主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我们这里放出劝降的消息,他们就会派人来。”


    ……


    离开主帐后,一众将领都面色凝重。


    在离京之前,他们都以为宋枝鸾不会真的插手军务,毕竟事关兴亡,谁都不会拿战事开玩笑。


    哪知她竟真的指挥上了。


    元禾与宋枝鸾商定完具体事宜,走在最后,被众人团团围住:


    “元将军,你可知殿下是如何想的啊?定南王那边可不是吃素的。”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透露些给我们,也好叫我们放心啊。”


    “是啊,殿下太年轻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有自信是好事,可关乎到大家的性命,也可说出来,让大伙仔细斟酌斟酌……”


    元禾心里也有些捉摸不定,可方才宋枝鸾留下与他处理军务,超乎寻常的娴熟,见地老道,众人只闻废太子与皇上亲历不下百场战事,殊不知太女殿下也是如此。


    或许他们都小看了她。


    他心里已有了决断,面色一派肃然:“你们只需按照殿下的命令去做,莫要敷衍了事,给殿下拖后腿。”


    ……


    日出薄山,秦家家门紧闭,秦行之躺在榻上还未醒,忽地睁眼,轻轻喘气。


    视线逐渐聚焦于上方的纱帐。


    “奇怪……”


    他坐起来,自言自语着望向窗外,一片明媚夏


    意,“怎会无缘无故的梦见大雪。”


    “公子可是醒了?”外头等着的奴仆小声道。


    秦行之应了一声,翻身下床。今日他要进宫,特地吩咐人早些叫醒他,穿衣洗漱完毕,他上马车之前,看向马夫:“你可知道梦到大雪是什么意思?”


    马夫笑着吁马,“祥瑞啊公子!俗话说的好,瑞雪兆丰年啊。”


    若是夏日飞雪呢。


    秦行之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如今,在他身上还能发生什么好事?


    进了养心殿,宋定沅正在等着他,看着这个他属意的年轻人一步步走来,表情和蔼:“你父亲去守陵了,秦家就算是交到你的手里了,行之。”


    秦行之行了礼,抱拳:“是,陛下。”


    “那朕,就封你为密军统领,供值御林军,听命于朕,随时听候调遣。”


    “微臣,领旨。”-


    沧水郡姜朝营寨。


    主帐之内,躺着一道颀长身影。


    谢预劲身上各处缠满绷带,俊美面庞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呼吸时断时续,好似所有的冷厉锐气都被抹平,沉静的像不见天日的深潭。


    耳边声音遥远模糊。


    意识仿佛游离在梦境边缘。


    梦里他和宋枝鸾同乘一骑。少女的侧脸被急速后退的深暗树影笼住,眉眼显得深邃而漂亮,风疾动衣飞扬,婆娑绿叶沙沙作响,她往上看过来,嗓音轻灵——


    【我松开马绳了,你要抱紧我啊谢预劲。】


    他终究是,没能抱紧她。


    顺遂她的心愿死在这里,也许她这一世还能偶尔想起他。


    守在营帐里的两名大夫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手抖个不停:“怎么办,怎么还是喂不进药啊?”


    “别抖,你看你把药都溅出来了,快擦擦……”


    还没擦完,一道身穿铠甲的身影进来,急匆匆来到榻前:“将军怎么样了,怎么还没醒过来?”


    大夫正喂了一口,那些褐色的药汁却沿着男人的嘴角流下,“李副将,将军他,他他这喂不进啊!方才灌了的也全吐出来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这两日就要准备后事了……”


    李副将一把攥起他的衣领,狠狠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将军喝下去,将军不能出事!”


    “我……我也想,可是……”’


    李副将不信邪,亲自端了汤药,想要喂下去,可刚开始就遇到了阻碍,更为不可思议。


    他感到慌张。


    大夫于心不忍道:“将军伤成这样,没有求生欲,便是神仙也难救!如此折磨,不如让将军就此去了吧……”


    李副将潸然泪下,沉默半晌,跪下道:


    “将军,书信传回了京城,灵淮公主也已经回信,援军很快就要来了,定南王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


    “……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将军若是觉得太累,那便……走吧,我们定会为将军报仇雪恨……”


    两名大夫眼眶发热,默默退至一边,一言不发。


    这些日他们什么法子都已经试过,若非无法,也不会轻易放弃。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位注定载入史册的少将军,竟就要在这小小的沧水郡英年早逝。


    可就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谢预劲的手指动了动。


    端着药碗的大夫已经准备把草药省下,救治其他伤员了,可下一秒,却听到身旁两人惊呼:“将军!”


    他转头一看,谢预劲的唇似乎动了动。


    “将军,你想说什么?”


    李副将急忙把耳朵凑过去听。


    他的声音很轻,“你说……谁。”


    李副将喜极而泣,这还是谢预劲受伤以来第一次有意识的说话,他回忆片刻后道:“灵淮公主,将军,灵淮公主如今是太女殿下了,她与元将军已经到了青州郡,很快就到沧水郡了,将军,你再坚持坚持。”


    谢预劲极缓地掀起眼皮,面色霜雪般苍白,日色朦胧之间,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宋枝鸾要来了吗。


    好想见她。


    第67章 下榻【VIP】


    兖州,一支来自江南东道的商队从船上下来,货船里满载着蜀锦绫罗,小厮尽数收拾了,捆在骆驼上放好,很快走到关隘口。


    队伍最前,两名侍女拿出文书,由人勘验完,方才推着坐着轮椅的少年进城。


    这里比起繁华热闹的京城,已荒凉许多,再往西去个千里,便能眺望到大漠,那是姜朝的最西端。


    紧邻西夷。


    侍女有些不解,“公子何苦来这蛮荒之地吃苦,要做生意,江南不好么?即便咱们姜朝的地界阔不住整个江南,可也正因如此,两地的达官贵人尤其多。”


    这两地指的是姜朝与南照。


    虽然南地也建了一国,但当年两大势力交战死了许多将士,无数人流离失所,姜朝的百姓都喜欢称之为南地。


    街市上往来吆喝的人里,比起其他地方多了许多粟特人,每走一步路就有人公然在路上叫卖奴隶,这些奴隶伤痕累累,瘦骨嶙峋。


    “贵人,这世上只有一人是我的贵人,”陆宴道:“将这处盘下,靠近郡守驻军的地方,货物应当还算安全。”


    另一名侍女点头。


    耳边尽些陌生的乡音,陆宴却并不感到伤感。


    宋枝鸾如今已被封为太女,那么,她迟早会来这里的。


    兖州是距西夷最近的郡之一,他在京城帮不上她什么,但做生意是他的擅长。


    有小厮来问:“公子这一批布要上仓么?”


    这么好的料子,收起来不卖,他们家公子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生意了。


    陆宴伸手,拇指划过丝绸料子:“上仓。等镖局来了,卖去西夷宫廷。”-


    沧水郡。


    宋亮已经两日没合过眼。


    帅帐之中,一片凝重,他正欲说话,就有人疾冲进来,半跪道:


    “王爷不好了,又有两艘船沉了!”


    “他们在陆上也能将它击沉了?”


    小兵满脸羞愧,道:“回王爷,听说是谢将……谢预劲醒了,士气大振,个个不要命的往前杀……我们寡不敌众,只能弃船。”


    宋亮头开始痛,又有一人满脸慌张,攥着邸报进来禀告:“王爷!京城传来消息!”


    他伸手接过,扫了两眼,大为震惊:


    “太女奉旨南下监军?”


    “什么!”


    “老皇帝疯了吗?”


    一语激起千层浪。


    宋亮仔细看了眼信上所载,直觉告诉他不对,可他没能从信上看出任何端倪。


    首先灵淮怎么坐上太女之位的尚且是个谜。废太子仅仅是因为结党营私就被派去守祖陵,两件事相隔不过半日,如今动作如此迅速的派她前来又是为何?


    宋亮皱眉不语,这时,又有人骑马来到:“报——”


    “又怎么了?”他有些不耐,思考被打断。


    “王爷,灵淮公主的信使到了。”


    “谁?”宋亮嚯的一下从座上站起:“灵淮的信?”


    帐外传来下马的声音,紧接着两名士兵押送一人到他的面前。这个人穿着铠甲,见到宋亮,只半跪着双手呈信:


    “太女殿下奉皇上之命前来劝降,皇上仁厚,不忍伤了王爷性命,王爷若是迷途知返,皇上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宋亮皱眉冷嗤,夺过信。


    那信一脱手,跪着的信使脸上就被呸了一口,两边将领怒骂道:“迷途知返!这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宋定沅若能对我们从轻发落,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即使是出去被谢预劲打死,我们也绝不可能投降!”


    “你回去告诉宋枝鸾,一个牙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


    “慢着!”


    宋亮抓住了身边情绪激动的将军,看着信使,一双眼沉着杀意:“本王只问你一次,这封信,是灵淮送来的,还是其他人!”


    “若有隐瞒,你现在就会死在这里。”


    宋枝鸾选的信使极有骨气,临危不乱道:“是太女


    殿下所写,从她的营帐里由近侍亲自送来的。”


    “本王再问一遍,是与不是?”宋亮抽出刀,抵在他脖子上,眼睛血红。


    “是!”


    一旁的将军们皱着眉头,似乎对宋亮的举动有些不解。


    宋亮问完,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放回刀,坐回主位,双手抱头。


    “王爷,这信上说了些什么?”


    宋亮摇了摇头,“你们都出去吧。”


    “王爷?”


    “出去。”


    众人互相对视几眼,依次往外走,就当最后一个人要离开时,宋亮突然抬头,“传令下去,暂时休战。”


    ……


    姜朝营帐外,李将军与两名医官撞见,招呼还没打上,就听到主帐里一声:“将军,慢些!”


    他们急忙奔进去,看见谢预劲已经换上了靴,正站起来取发带,白衣如雪,长发披散,阳光下,半阖着的眼皮下瞳仁淡漠。


    “将军!”李将军走快两步,赶在侍卫之前扶住他:“你的伤还未大好,要拿什么要做什么告诉我们就好,怎么就下床了。”


    两名医官点头,凑进去查看伤口,“幸好伤口没有裂开,李将军,你快扶谢将军躺下。”


    “不用。”


    在众人心惊胆颤的目光下,谢预劲用发带束起发,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脸上更为苍白,“现在情况如何?”


    若非在场的人都见过这身衣裳下的伤口是如何狰狞,光看神情恐怕都会以为他是个没事人。


    两位医官也不敢用蛮力迫他休息,挣起来指不定哪处伤口就迸裂了。


    李将军抱拳,如实道:“已经休战。定南王那边没有再派出人手,我等商量了一番,决定尽量拖延时间等待援军,也没有派人进攻。”


    短暂的平静不知能维持到几时。


    谢预劲微敛眼皮,准备出去,这时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一众将士都走了进来,见他站在营中喜忧参半。


    “将军可以下床了?二位先生果真神医!”


    “可是伤未痊愈,将军还是卧榻休息吧?”


    谢预劲神色清明,径直从他们中间走过,“不必等援军了,刀剑无眼,不能让太女殿下涉险。”


    “将军的意思是?”


    谢预劲取了剑,“追。”


    ……


    宋亮连夜将手下人马分作三路,一路继续驻守,自己带着一路前往潍州,另一路则绕去后方。


    连夜赶路,一日一夜便可赶到潍州城。


    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避人耳目,如今四处都有暗哨,风声鹤唳,即便是他亲自带人突围,也风险极大。


    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更想避战,不会轻举妄动。


    若是硬拼,他们也只能同归于尽!


    宋亮想着,无形之中多了点信心,骑马上路,但就在马上要出沧水郡边界时,异变突起!


    “王爷,后面突然多了好多火把,恐怕是有人追上来了!”


    “被发现了!王爷该怎么办?发信号让剩下的人包抄过来吗?”


    果然还是遇到了最坏的情况。


    宋亮扯住马绳,道:“发信号吧,但莫要动手。”


    副官不解其意,但也照做。


    很快,姜朝的前锋营便近在眼前,发觉宋亮等人没有动手之后,也谨慎的没有先进攻,而是往后禀告。


    谢预劲手提长枪,骑着马从乌泱泱的将士里出来。


    簇簇火把将整个夜空点燃,空气里弥漫着灰烬,两方人马隔着一条溪流对峙。


    宋亮昂起胸:“谢预劲,太女殿下约本王前去和谈,你却来阻,是何居心?”


    谢预劲听到“太女”两个字,脸上有了些表情,抬眼轻瞥他。


    “证据。”


    宋亮朝身边人看上一眼,叫他上前呈上文书。


    谢预劲扫了一眼,就确定是宋枝鸾的笔迹。


    他眸光微动,将信纸折好,收入怀中。


    “我同你一起去。”


    “谢预劲,你别欺人太甚!”有人怒吼道。


    “莫要生事。”


    宋亮面对着他身后望不尽的黑甲,犹豫片刻,道:“可以。”-


    潍州。


    宋枝鸾正在与稚奴用膳,便有士兵前来通传,她派出去的信使提前回到营寨,将信奉上。


    元将军一行人听说信使来了信,纷纷赶至主帐。


    “听说活着回来了?”


    “不仅活着,还带了信回来,也不知定南王都写了些什么?”


    “只怕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话!”


    劝降一事本就走个过场,定南王与皇上积怨已久,指不定废太子一事也是他掺和的,你死我活的关系,怎可能和谈?


    进去后宋枝鸾已经将信收起,见他们来了,将信推至饭桌的另一边,边夹了一筷青菜道:“各位将军自己看吧。”


    与一同南下的将士都与元将军交好,除了宋枝鸾外,事事以他为先。等元将军点了头拿起信看,他们方才凑至他身旁。


    宋亮的回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潍州城外二百里,本王愿与太女殿下和谈,殿下可敢来?】


    元将军脸色剧变。


    方才看灵淮公主的神态,他还以为宋亮愿降,可这一句话,却是要灵淮公主一个人前去的意思。


    “殿下,不可,定南王诡计多端,先前就阴了谢将军一手,如今又想故技重施,殿下定不能上他的当!”


    “殿下万金之躯,不可孤身犯险!”


    “末将代殿下去!”


    将士们始终还把宋枝鸾当成未经世事的少女,与他们女儿一般大的年纪,宋亮那老头一大把年纪,竟好意思对她使这些激将法!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元将军却短暂的没有插嘴。养心殿传出的那道密信早就被他撕毁,可上面的字,却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如同上天赐予的机会。


    若灵淮公主,一国储君死在宋亮大营,他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取了宋亮的命,不需顾及他皇帝胞弟的身份,而他,也不用亲自动手。


    可是……


    元将军想起好友的嘱托。


    临行前,许尧臣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定要护好太女殿下,他也答应了。


    “殿下?”


    宋枝鸾不急不缓的吃完饭,擦干净嘴了,清嗓道:“不用吵了。”


    “本公主去。”


    元将军脱口而出:“万万不可啊,殿下!”


    宋枝鸾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是宋亮这厮摆明了不怀好意!殿下若去了,定然中计!”


    宋枝鸾却道:“不会。他若只想算计我,就不会应了这个约,弃船,放弃水战,来潍州这个我们驻有三十万大军的地方。”


    众人顿时一静。


    “本公主的皇叔,已经算有诚意,”她道:“想要战事安稳结束,总需要互相退让一步的。”


    元将军也是先怔了下,细细一琢磨信上的话,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


    沧水郡是宋亮他们苦心布置的陷阱,好不容易咬中了大鱼,就应该撕扯不放,他们缺少战船,虽然人数多,但强攻必也损失惨重。


    而潍州,是殿下随手在沙图上指的一个地方。


    连大点的湖泊都没有,优势便齐齐倒向他们这一边。


    带着兵马来这里,越想越匪夷所思。


    他难道不怕他们事先做了埋伏?只等他们到来就一网打尽?


    在座的都是些聪明人,只是方才一时情急,没想到这一块,现在宋枝鸾一句话,众人醍醐灌顶,看着她的眼神也透着不一样的神采。


    方才嗓子喊得最大的那位将军姓杨,他没忍住问道:“殿下在给定南王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定南王为何会同意来潍州和谈  ?”


    这也是所有人都疑惑的问题。


    宋枝鸾只笑了笑:“事成以密,各位将军就做好准备,好生迎接皇叔吧。”


    ……


    这次出了营帐,众人的表情又与先前不同。


    宋枝鸾进军营的每一日,似乎都在带给他们意外。


    沉默过后。


    杨,田二位将军走到元将军身边,一左一右道:


    “我如今真是好奇殿下下一步要做什么?难不成殿下还真能劝降定南王?”


    “我看你是高兴的太早了,殿下……是有些出人意料,可这种不可能的事,任谁来做都不可能。”


    “要我看,殿下定是在哪里做了埋伏,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老元,你可知情?”


    元禾其实并不老,二十多岁的年纪,只是三人关系好,所以如此称呼。


    元将军则是一直在想另一件事。


    密信上说:【太女得位不正】


    他曾经对“得位不正”这四个词存有很大不解,宋枝鸾看起来人畜无害,外人眼里和历朝历代得宠公主的描述一般无二。


    可这四个字,却有另一层隐秘的意思——


    【太女冤太子,得位不正。】


    可如果说今日之前,元将军还疑心这信的真伪,甚至考虑过被人掉包的可能性,现在却是信了。


    灵淮公主,也许的确有这个能力。


    “老元?你想什么呢?”


    “是不是真知道些什么?殿下吩咐你不准透露?”


    元禾揉了揉眉心,事情快被拧成死结了,他该如何收场。


    “不用问了,我也不知。”-


    京城。


    自南征兵马一路南下,皇宫内外便是草木皆兵。


    敏锐的人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金吾卫常常出没于大街小巷,不时便有官员被带去问审,回来后都噤若寒蝉。


    连外出玩闹的孩子都少了很多。


    退朝之后,许清渠又被留下,宋定沅道:“今日也没查出些什么?”


    许清渠摇头。


    心里竟也开始动摇。


    莫非他们都猜错了,宋枝鸾只是虚晃一枪,其实手中并无多少倚仗?


    “公主府里里外外已经查了个遍,侍卫也一个个问过话,但没有搜出些什么,其中搜出几间密室,里面的东西也查了,与灵淮公主最近往来的人,也都一一排查审讯,并无特殊之处。”


    他顿了顿,补充:“现在只有两个漏网之鱼,一个是早前辞官的喻待诏,一个是个商户,似乎颇得殿下喜爱,被殿下认作义弟。”


    第68章 降服(五千字加更)【VIP】……


    宋定沅道:“朕早就派人调查过这两人,身后没有势力,一个连京兆府都进不去,一个被养父打断腿丢进江,能成什么气候。”


    “皇上的意思是?”许清渠恭声。


    “继续查。”


    “是。”


    许相告退,怀着心事,走下从龙路,直到快出皇宫了,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一路竟无一个同僚与他说话,个个躲避视线。


    他如今竟也仿佛成了奸佞乱臣。


    许清渠喉咙发苦,坐进马车。


    但此时还容不得他满腹牢骚。


    马车行驶过玄武大街,在秦家门口停下。


    通报过后,侍卫请他进去。


    秦行之在被重授官职之后,就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原是今日上值,皇帝嘱咐他多休息一日,因而在家。


    许清渠来时,秦行之正在倒茶,他除了一身黑,罕见的穿着白衣,整个人看上去瘦了些,“许相请用茶。”


    “长话短说,秦统领可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秦行之坐下,沉默片刻,“是为了灵淮公主吧。”


    “正是,灵淮公主的住所,平常喜好去的地方,接触过的人,我已经亲自查过,没有搜出任何与人勾结的证据,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你可有什么眉目?”


    没有半点迟疑,许清渠将这两日的调查出的东西说与他听。圣人器重秦家,连被灵淮公主利用的秦行之都可网开一面,不仅不予追究,反而加官进爵,足以见得秦家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所以,面对圣人信任之人,许相也没有避讳,“你在公主府住了许久,好生想想,灵淮公主之前还与谁来往密切?”


    “她既骗了你,你也无须顾忌。”


    秦行之笑的惨淡,心口仿佛被刺了一下,“你们已经查过了。”


    “谁?”


    “谢预劲。”


    许相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谢家……”


    语气欲言又止。


    秦行之看向他,“谢家怎么?”


    “没什么,”许相斟酌道:“谢家有些特殊,谁都可能成为灵淮公主的手下,听从她的话,但谢家的人不会。”


    “不可能是谢将军,你再想想看?”


    秦行之喝了口茶,手中握着杯子道:“殿下身边知心人太多,微臣只是个能勉强入眼的。她还与哪些人来往,想瞒着微臣,也是轻而易举,大人还是另去打听吧。”-


    南照国。


    喻新词沿着喻新词在缸中留下的线索,一路找到了这个位于姜朝与南照国边地的小镇。


    比起姜朝,南地水系众多,这一处也不例外。下了竹筏,他在一处卖筒子酒的摊面停下,询问道:“这里可有一个姓罗的接生婆?”‘


    那卖酒的大娘打量他一眼,说的还是北朝官话:“是内,就住拐角那路的尽头。”


    喻新词点点头,提着包袱,寻到尽头一户人家,敲门。


    里头传来妇人的应答声,门很快被打开。


    他来不及说什么,妇人便已经吓了一跳,连连后退,第二眼,才惊魂不定道:“公子是谁?寻老身做什么?”


    她正说着,里头忽的传来一声啼哭。


    喻新词心跳加快,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作祟,让他想进去看看。


    他如实道:“在下姓喻。”


    宋枝鸾为他准备的身份不在姜朝,也不姓喻,而在南地,即便是帝京也插手不了。巧的是,他原来的打算就是去南地。


    罗稳婆如同刚在巷子里跑了一场,大喘气道:“姓喻,你莫不是……还有个妹妹?”


    “是。”


    这样的长相找上门,姓喻,还有妹妹。


    不会错了。


    罗稳婆看了眼门口,将门关上了,低声道:“公子跟我来。”


    喻新词在四方天井下站了片刻,方才跟着进了门。


    一进门,罗稳婆便从里面抱出来了一个孩子:“公子,这是新月姑娘的孩子,已快一岁了。”


    “满满,这是你舅舅,看清楚了。”


    喻新词看着襁褓中的女婴,眼里闪烁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满满,新月取的?”


    “是,新月姑娘说,希望她的孩子处处圆满,”罗稳婆道:“姑娘对老身有恩,东宫里那些老婆子都是些不好相与的,多亏姑娘照拂,老身才能再回到这儿,没缺胳膊少腿的,老身一直念着姑娘的恩情。”


    喻新词手指动了动,竟有些不敢抱满满,道:“新月被逼自缢,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罗稳婆双手抓紧,左右看了看,方才将实情托出:“姑娘聪慧,知道姜朝太子不会放过她,提前吩咐奴婢……做好准备替她收尸,这样的丑事,定不会让许多人知道,她就让老身时不时在她院子外转转,若真碰上了,她救不活……就取出她腹中的胎儿。”


    喻新词早有些猜测,直到听到,还是有些身形不稳。


    “好在满满命大,竟也活下来了。”


    满满也像是感受到了亲人的味道,一双大眼睛愣愣瞧着。


    喻新词无法想象那是个怎么样的场景。他看着满满好一会儿,才将她抱过来。


    罗稳婆道:“老身听说如今姜朝有了一位皇太女,是原先的灵淮公主?满满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子嗣,也该是他唯一的后嗣,公子将她带回姜朝吧,老身觉得她也许有一日也……”


    “她不是。”


    喻新词打断她,将襁褓抱紧:“她不是宋怀章的孩子,只是我妹妹的,姜朝的太女,皇帝,只会是灵淮公主。”


    罗稳婆还欲再说,喻新词却将包袱解下来,给了她一笔钱,“这一年的时间,幸得婆婆照料,我将满满带走了,日后再带她来见婆婆。”


    罗稳婆心直口快,可也看得出眼前气质文雅的青年已有些动气,便不再开口,叹了口气道:“也好,当个普通百姓了此一生也好,满满满满,你可要和你娘亲期望的一样,此生过的圆满才好啊。”


    她摸了摸满满的脸蛋:“这些银子,公子拿去吧,南地不比姜朝,水匪横行,公子远道而来,现下又要养个孩子,还有许多地方需要用到。”


    满满在喻新词怀里咿咿呀呀,手舞足蹈。


    他们喻家很少有这样活泼的孩子。


    眼见喻新词不为所动,罗稳婆只好道:“那等公子手头宽裕,安下家了,再给老身不迟。”


    喻新词犹没有接,带着满满离开。


    “不用了,多谢婆婆。”-


    是夜,潍州。


    城墙一线布置了弓弩手,滚木滚石与热油准备就绪,地


    平线没入黑暗之中,守城将士已经接到命令,没有一个人放松。


    不一会儿,城门大开。


    宋枝鸾骑着马出来,身边跟着元将军,后者看向沧水郡的方向,担心道:“殿下还是决定要自己去?”


    “皇叔已经到了门口,本公主若是连出门的胆子都没有,”她道:“日后还如何服众?”


    是这么个道理。


    但……元禾看到了远处出现了火把的光,是一匹快骑。


    “那便由末将送殿下去,”元将军道:“若有异动,还请殿下不要犹豫,保全性命最要紧。”


    宋枝鸾听了这话,眉梢之间隐约透出一点兴味,她转眸,盯着元禾看:“元将军的话,本公主会记住的。”


    ……


    距潍州城一百里外的墨河,此时因为数万大军的到来显得格外拥挤。


    简单的营寨搭建在河岸之上。


    宋亮坐在营帐内,临近夜里子时,方才传来一声:“王爷,灵淮公主来了。”


    声音极低极小,仿佛不能被窥见的梦呓。


    他屏退了所有人,“请进来。”


    来人应了是,很快,帐外响起马蹄声和轻巧的脚步声。


    门帘子被守门将士挑开。


    宋枝鸾身后跟着两名侍卫,站到了宋亮面前。


    宋亮像一只谨慎的猎豹,“好侄女,短短几月不见,叔父都快认不出你了。看来这皇太女的位置比公主的位置好上不少,让你看起来像换了个人一般。”


    在他的记忆里,灵淮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眼神,这身堪称临危不惧的气度也让他过目难忘。


    宋枝鸾寻了个位置坐下,自顾自倒茶道:“皇叔也是,短短几月,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叔父能坐在这里同你讲话,已是身体康健。”宋亮站起来,步步盯紧她的动作。


    “你在信上所说,可是真的?”


    营帐之中,早已清空了人,宋枝鸾一个眼神,身边两个侍卫也动了,一个前去营帐外守着,一个来到宋亮面前——


    缓缓解下铠甲。


    一张桃花眼从未如此端正的出现在这张熟悉的脸上。青年晒黑的肤色并不黝黑,却很坚毅,与他妻子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


    “父亲。”


    宋亮看着宋缜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深深吸了两口气,眼泪汹涌流出,口中不停发出“啊”“啊呀”的嘶哑吼声,胳膊用力锤在宋亮身上。


    宋缜满心愧疚:“父亲。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了。”


    宋亮喜不能言,待眼泪能控制住了,方才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缜看了宋枝鸾一眼。


    ……


    几月前,公主府。


    宋缜领了个虚职后,顺着宋定沅的心意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日匆匆来见宋枝鸾,是特地花了心思避开所有人。


    因为他昨日得到消息,父亲行军回临安郡的途中,数位将领逼反。


    多年在沙场锻炼出来的直觉告诉宋缜,此次动乱十分危险,一个不好,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京中无援,他只能尽快来找宋枝鸾商量。


    宋枝鸾正在看书,听了这话,在书页上折了一页,道:“皇叔与我父皇一同起义,他们手底下的将士,皆是抛头颅洒热血,未必官爵赏赐大的,付出的就大。只因皇叔是王爷,所以不得重用,而追随父皇的大将都被封为国公。”


    宋缜点头,“这些恩怨历来就有,只是皇帝这次让他们离京,明摆了是放逐,所以才会爆发。父亲之前有谋逆的心思,也有这层缘故在。”


    试问,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日日控诉皇帝不公,而这个皇帝,还处处猜忌你,甚至对你的儿子抱有杀心,连皇帝的儿子都在朝中聚众打压你,换了谁,日积月累,早也要反。


    “也就是说,这一两月内,”宋枝鸾总结道,看来要比上辈子要快上不少,“皇叔说不定就会有些大动作。”


    宋缜看向她道:“未必,只要我还在京城,父亲应该就不会轻举妄动。我只是担心他们要如何收场,这在我看来,这是一场必败之战,现在我却想不到什么办法阻止。”


    “堂兄是真心想阻止皇叔吗?”


    “是,我想救父亲。”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但留下的伤口能有多重?可咬了人的兔子,下场定然凄惨。


    他太清楚父亲手中的筹码了。


    宋缜整夜苦思冥想,都没有想出任何办法,“可是,我既劝阻不了父亲谋反,也阻止不了皇帝发兵镇压。”


    他不抱希望的问道:“灵淮,你有什么办法?”


    宋枝鸾已经把书放在了一边,端起茶,喝了一口。


    “有是有。”


    “什么办法?”宋缜心跳又急又快,“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去做。”


    宋枝鸾低眸道:“皇叔如今听不进话,是觉得自己未必没有战胜的希望,只要我们将这个希望碾碎,他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宋缜闻言,眼中暗了些许:“碾碎?我们该如何碾碎?”


    “在这之前,我需要堂兄配合我做一个局。”


    ……


    宋缜没有将事情全盘托出,只是用宋枝鸾事先得知宋定沅欲对他下杀手,所以提前救下了他搪塞过去。


    宋缜听了,心情已经平复下来,朝宋枝鸾抱拳:“多谢,这份恩情,叔父会记在心里,日后定然报答。”


    营中的大麦茶有些苦,但宋枝鸾喝的津津有味,骑马数个时辰,她喉咙都被风吹得嘶哑了,润完嗓,道:“皇叔何必提‘日后,今日便可报答。”


    宋亮眼神一顿。


    宋缜上前劝道:“父亲,收手吧,如今灵淮是太女,只要灵淮继位,我们就不必自危,这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吗?”


    半晌。


    宋亮推开宋缜,面色不定道:“你当初救下宋缜,就是为了今日拿他来与我谈判吧?”


    “灵淮,我虽然在乎缜儿,可如今,数万将士在外,都等着我的命令,我不可能因为缜儿还活着,就停战。”


    宋缜大骇:“父亲!”


    “来人。”


    宋亮喊了一句,帐外立即来了两个手提长刀的士兵,一个眼神,他们便将宋缜围住。


    宋缜尚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等反应过来,已经无路可退。


    宋枝鸾面对明晃晃的大刀,眼皮微抬,漆黑的瞳仁映着灯台上的灼灼火光。


    “皇叔考虑清楚了?”


    宋亮看了宋缜一眼,又看向宋枝鸾:“你救了缜儿一命,我感念你的恩情,这次就放你回去。下一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若你我都能活着离开这,这份恩情再报不迟。”


    宋缜咬牙。


    这下难办了。


    他看向还坐着的宋枝鸾,难道就要这样功亏一篑!


    “送灵淮公主回去。”


    士兵点头,朝宋枝鸾弯腰。


    “灵淮?”宋缜急声。


    宋枝鸾看了一眼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放下茶杯,走出帐外。


    宋缜见状,浑身都冰冷了下来。


    “父亲,”良久,宋缜迈出包围,看着宋亮:“你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让大家都活着的机会!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她!”


    宋亮目光并无波澜,“缜儿,这世间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相信’。我的兄长,从前有多信任我,如今就有多忌惮我,他是帝王,宋枝鸾日后


    也是帝王,伴君如伴虎,你还不懂这个道理吗?即使今日信任了她,你也会是第二个我,第二个‘定南王’,你的儿子,会是第二个你!情况不会好上半分。”


    宋缜想要反驳,却被他眼中缓缓涌现的泪水震的哑口无言。


    无声许久。


    宋亮轻叹一口气,“缜儿,这些日你想必也累了,好生休息吧,父亲会把你没死的消息封锁住,为了宋定沅不再想法对付你,也为了灵淮的太女之位。”


    若他死了,也许,灵淮会念及旧情,放过宋缜。


    “来人。”


    宋亮心都冷了一半,“父亲若要上战场,我难道还会苟且偷生?”


    宋缜既骄傲,也感伤,沉默着。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外头进来人。


    他皱起眉,又喊了一声:“来人。”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连营地间将士来回走动的声音都不知是在何时消失了。


    宋缜心头渐沉,走出帐,下一刻,瞳孔骤缩。


    为了方便视物,驻营时选的是一处河底,视野平阔,周围草木稀疏。


    而眼前,火光耀耀,层叠阴暗的山峦被月华涤净,身穿锁子甲的士兵如海水倒倾急骤汇集,奔至河口又迅速朝各方排开,形同霍然张开的黑色铁网。


    最前方,宋枝鸾坐在马上,手中持了一把雪白的弓,发带翩飞。


    她身后是谢预劲。


    他派去截杀谢预劲的人马不知所在何处。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断下沉。


    “这是……”


    宋缜紧随宋亮出来,看见这一幕,也是惊的顿在原地。


    宋亮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宋枝鸾的计。


    他认定宋枝鸾年少狂妄,自以为天真的将宋缜交出来,他就会投降,于是亲自前来潍州与她谈判。


    可宋枝鸾,一开始就没想过凭借宋缜来止战,她想要的,只是将他引来这里!


    如今被团团包围,要怎么样,已经由不得宋亮做主了。


    宋枝鸾骑着马,马儿也像学了主人的步调,不急不缓地走到他面前。


    “皇叔,还不降吗?”


    宋缜目光紧张,“父亲。”


    宋亮反握住宋缜的手,双眼通红:“本王宁死,也不会向宋定沅投降!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


    “不是降他,”宋枝鸾略歪着头,眸子又清又亮,透着股道不明的蛊惑气息——


    “是降我。”


    第69章 帝薨(五千字加更)【VIP】……


    此话一出,宋亮,宋缜,与跟着宋枝鸾前来的元将军等人尽数变了脸色。


    但元将军环顾四周,发现谢预劲,稚奴,身边以郭将军为首的几名将领,竟毫不惊讶。


    就在宋枝鸾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身侧的弓弩手突地动手,箭尖从身后急速射入数名将军胸口,一时间惨叫不断。


    他脊背发寒,重新将目光移回宋枝鸾身上。


    “元将军,这些人都是父皇安插在本公主身边的人,”她回头,表情在营地火焰的微光下看不太清,但声音依稀是笑着的,“你说,本公主该怎么处理他们?”


    元禾心跳瞬间停滞。


    她知道了!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连身边最亲信之人都没有说过。


    元禾轻轻咽下口水。


    悄无声息之间,在场的所有人,已经全部成了宋枝鸾的人。


    他是唯一活着的人。


    即便是侥幸逃走,日后皇帝算起账来,宋枝鸾没死,他的话也无人会信,也会被扣上同流合污的帽子。


    他死在这里,她也可以将此事嫁祸于定南王!


    宋枝鸾与宋定沅,不愧是父女。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元禾的一举一动。


    他浑身绷紧,静默几息,终是慢慢吐出一口气。


    也罢,这也就不用他来做选择了。


    虽负了陛下,但他没有愧对好友。


    两者本就不可兼得。


    元禾从怀中拿出一物,驾马来到宋枝鸾身边,下马后,双手奉上。


    “末将,誓死效忠太女殿下!”


    元禾送上了兵符。


    宋亮还未从眼前突变中反应过来,看到那枚闪着黑光的兵符,又是一惊。


    宋枝鸾从他的手中拿过兵符,对着月光打量片刻,接着看向城池的方向,好像看到了那盘踞了三十万大军的地方。


    “皇叔,你呢。”


    宋亮被点到名,分明宋枝鸾的声音还同往常一样轻巧,但他胸口沉重,仿佛马脚下一具具尸体里也有他一份。


    宋缜抓紧他的肩膀。


    他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第三次机会了。


    这是最后一次,不降就死。


    宋亮猛地握紧刀,扯下,丢在地上。


    “微臣,愿降。”


    宋枝鸾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看了眼宋缜,扬眉笑道:“皇叔愿降就好,若是不降,本公主还真有些下不去手。”


    宋亮嘴角一抽。


    宋缜跟着松了口气,让他直接挑枪上阵,他都不会这么紧绷,能得这样一个结果,已是极好。


    至于未来,后人自有因果。


    宋枝鸾收了笑,目光恰好与谢预劲对上。


    她顿了顿,偏开头,“既然叛乱已定,也该向父皇报喜了,明日就‘押送’皇叔回京吧。”


    与五十万大军一起。


    ……


    潍州城内,在城墙上眺望的杨,田两位将军早就有些站不住脚,刚入夜时灵淮公主与元将军带着人出了城门,直到现在却还没有回来。


    也不见有人来报。


    就在他们按耐不住时,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守门将士精神一震,聚精会神看向声音来处。


    待到再近一些,杨将军看到了前锋营的旌旗,略松了一口气,扬声道:“开门!”


    ……


    元将军走在最后,田将军下了城墙,高兴道:“灵淮公主果然厉害!竟能将定南王劝降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你跟着殿下一同前去,都看到了些什么?”


    元禾看向宋枝鸾的背影,“有些事情,你们还是少知道为妙。”


    ……


    尽管这次并未折损多少人马,但“阵亡”将士的后事也有许多需要处理,宋枝鸾将军务一一处理了,方才从帅帐中走出。


    一出来,就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谢预劲正朝着帅帐走来,听到她的脚步声,视线逐渐往上。


    他少有这样反应迟缓的时候。


    夜色也掩盖不住他唇色的苍白。


    宋枝鸾眼神一顿,走到他面前,“前日接到你的信,我还很意外。”


    所有消息来报,报的都是谢预劲性命垂危。她以为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结果她信寄过去没两日,他就回了信。


    看来他的伤也没有那么重。


    谢预劲低下头,唇边轻扯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分明是个简单的表情,他做起来却无端让人感觉有些艰难:“你看了我的信?”


    宋枝鸾点头,脚步只在他面前停顿了片刻,就越过他去。


    “下次传信,不要说那么多没用的废话。”


    谢预劲呼吸颤了颤。


    巡逻的侍卫不敢多言,只弯腰相送,但下一刻,却听到了一道闷重的落地声。


    “将军!”


    “谢将军!”-


    京城。


    叛乱已平的消息很快就被八百里加急传到了皇宫,许相看着手上的情报,将其呈送给了龙椅上的人。


    “皇上,定南王降了。”


    而且,只用了不到半月的时间。


    在他们收到这份情报之时,宋枝鸾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快的猝不及防。


    甚至没来得及查出些什么。


    宋定沅脸色极为难看,他看着元禾上报的死去将士的名册,“是么。”


    这一个个眼熟的名字,难道都是意外么。


    元禾。


    你也背叛了朕!


    “言官们得知此事,近日来上了不少赞颂灵淮公主的折子……”


    许清渠说着,忽的惊呼:“皇上!”


    宋定沅猛地


    咳出一口血,这血溅在龙椅上,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这口血后,连精神都泯灭无遗。


    “来人,快传太医!”


    “慢……慢着。”


    宋定沅拽住许相的手,死死的盯着他:“你,速速去请李,张两位大人回京,朕的遗命大臣……给……怀章传信……遗诏在……画后,待人齐了,由你宣读。”


    许清渠泪流满面,“皇上!”


    宋定沅说完,彻底瘫软在椅上,口中呼吸有出无进,双目浑浊发黑,脸色发青,此乃毒发之兆。


    “皇上……”


    宋定沅恍惚之间看到了宋枝鸾。


    跪在他龙椅前的人成了宋枝鸾,她字字控诉,声泪俱下。


    他何时见她哭成那样。


    【爹爹。】


    幻觉吧。


    他的小女儿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爹爹了。


    宋定沅的双目逐渐阖上,耳边孩童的笑声吵闹,他脑海中却异常清明。


    是和烟、怀章和小鸾在踏青,三四月的天,纸鸢高飞,杨柳依依,小鸾年纪小,跑的最慢,摔了一跤,哭着看向他。


    他似乎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可眼下,他只想得起他的孩子们。


    宋定沅伸出手,想要去抱她,却什么都没有摸到,一瞬间,身体像断线的纸鸢,轻轻坠落。


    许清渠见状,几步跪行到龙椅上,“皇上……皇上!”


    龙椅上的人已没了呼吸。


    许清渠哆嗦着手,强忍悲伤,将宋定沅放回榻上,皇帝从前身强力壮,此时却瘦的只有一把骨头。


    来不及去追悼什么,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完成。


    只有完成了,才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高公公在养心殿外急的打转,殿内的动静是小,但他常年伺候在皇帝身边,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这怕是……大事不妙了。


    下一刻,门在他面前打开。


    许相没出来,只看他一眼。


    高起贤心头一惊,进了门,将门合上,不敢四处瞧,只道:“丞相大人有何吩咐?”


    许相道:“陛下薨逝,秘不发丧,你即刻将消息锁住,在太子殿下与遗命大臣来之前,不许任何人擅自接近养心殿。”


    高起贤不敢多问一句,咽下口水:“是。”


    ……


    宋家祖陵。


    宋怀章跪在牌位前,仔细添了香,就得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他看着手上的文书,撕碎了道:“定南王贪生怕死之辈,光是看着三十万大军压城就吓得屁滚尿流,白白让灵淮捡了个便宜!”


    殿外雷雨交加,午间的天看起来像是半夜,宋怀章忿忿道:“父皇也是,怎么不多考虑考虑,本是为了孤,这下却让她的位置稳了,得想其他办法才行……”


    秦威平看完加急而来的情报,面色逐渐凝重。


    京城三大营招募兵马三十万,谢预劲此前也带了十万兵马南下,定南王若是调驱怀安郡的兵马支援,再行招募,手上也绝不会低于二十万大军。


    这样规模的战事,半月即止,实在太快了。


    快的有些蹊跷。


    太女殿下押送定南王回京,一路郡县放行,眨眼之间直逼京城,就连京城的防卫都难以抵抗。


    “怎么了将军?”


    秦威平脸色严肃,正欲解释,却看到自己的嫡子从殿外匆匆进来。


    秦行之看向两人,言简意赅:“圣人薨逝,太子请回京。”


    宋怀章脸色剧变:“父皇……父皇他……”


    秦行之点头,不带感情的重复许相的话:“殿下需得在灵淮公主得知消息前复位,还请尽快随臣上路。”


    ……


    公主府密道之中。


    玉奴抱臂,拿着信筒,等着众人将手上的密信看完,道:“殿下回京,京中却在暗中筹募兵马,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话说完,密道另一头,通往皇宫的方向跑来一人,气喘吁吁道:“大人,皇帝只怕是没了。”


    空气瞬间沸腾。


    玉奴走近,盯紧他:“什么时候的事!”


    “只怕昨夜许相来的时候就走了,那时有人听到过不对劲的哭嚎,可却未叫太医,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消息一直被压着。今日小的见皇帝身边服侍惯了的宫女太监都进不去门,侍卫尽数换了一批,方才敢确定。”


    “可不得压着?如今公主殿下是名正言顺之人,老皇帝心里还是偏心,不知留了什么遗诏。”


    众说纷纭。


    玉奴冷静道:“即刻整顿兵马,兵分两路,一路前去祖陵,活捉太子,一路人马随我进宫。”


    “是。”


    他们在这等候了许多日,也终于等到了今天。


    “现在就去。”


    “是。”


    玉奴将一切都安排好,走进一间密室,从中取出一物,朝着养心殿的位置去。


    ……


    许清渠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天一亮,便亲自上了遗命大臣的府邸,将人请了,随他一同入宫。


    可还没有走到养心殿,在皇城之中就遇到了一人。


    玉奴!


    许相如见鬼魅,但多年朝堂历练,他语气尚稳:“太女殿下尚在邕州郡,你怎么不去保护殿下,提前回来了。”


    玉奴回的轻描淡写:“有重要军情,太女殿下托微臣先行,亲自禀告皇上。”


    “皇上这个时辰,怕是还在休息。”


    “那许相为何这个时辰来?还带着李德,张石景二位大人?”


    被点了名的李德,张石景也是紧张的看向许清渠。


    许清渠停顿片刻:“皇上指名要见,事有轻重缓急,太女殿下的事,皇上或许另有安排,我等只是遵循旨意。”


    玉奴点头:“那便一同去吧,微臣先去养心殿等着。”


    许清渠皱起眉,李德与张石景看向他。


    “大人何故犹豫?”


    许相笑了笑:“请。”


    养心殿外,高起贤看着许相来了,喜不自胜,上前两步,却又看到了他身边的玉奴,笑容凝住。


    谁都知道玉奴是灵淮公主的心腹,与她一同南下平乱。


    怎会出现在这!


    不等许相几人反应,玉奴便道:“高公公,还请向圣人通传一声,太女殿下有密信要传与圣人。”


    高起贤低头道:“圣人喝了药,正要躺下,玉奴大人若有急事,还请等圣人醒来再说。”


    “圣人几时能醒?”


    许清渠额前渗出了汗,看来他们不知是从哪得了消息,这是前来试探来了,只怕是瞒不住了。


    高起贤道:“圣人几时醒,奴才不知……”


    “高起贤,你好大的胆子。”玉奴突然声音一变。


    眼前人蓦然一抖,跪下,目光下意识瞟向许相,可后者却没有再看他。


    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批将士,将几人团团围住。


    许清渠皱眉,厉声对玉奴道:“放肆,这也是太女殿下的授意?”


    玉奴已经推开了门。


    许清渠欲要阻拦,却听到了零碎的脚步声,转头一看。


    从龙路上,文武百官竟都来了!


    分明已经罢了早朝!


    张石景看着底下的同僚,震撼的无以复加:“这也是圣人的旨意?”


    高起贤不敢再有所隐瞒,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小心翼翼地退去角落。


    玉奴道:“这并非太女殿下的授意,只是微臣回京途中,听说了圣人薨逝的消息。进了宫,却一片风平浪静,太女殿下


    南下平乱,难保没有小人从中作祟。在未见到圣人遗诏之前,微臣谁的话也不会信。许相觉得呢?”


    许清渠面色迟疑。


    初见宫中多出的将士,他以为宋枝鸾要逼宫。


    可玉奴却说,要见到遗诏方才甘心。


    还通风报信,将圣人薨逝的消息传遍京城,召集百官。


    若宋枝鸾的太女之位不被废黜。


    玉奴所为丝毫挑不出问题。


    想来她们是真不知陛下在遗诏中写了什么。


    许清渠得出这个结果,神情却并不放松,总觉得其中有诈,他已经不会再看轻灵淮公主以及她身边的人。


    但时间容不得他仔细思索。总而言之,皇上弥留之际,只接见过他一人。


    圣旨在何处,也唯有他与遗命大臣清楚。


    底下已经隐约传来抽泣声,许清渠只能道:“圣人确已薨逝,只是太女不在京中,恐弄的人心惶惶,便命微臣,待遗命大臣来了,再行宣读圣旨。”


    玉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养心殿门大开,众目睽睽之下,许清渠,李德与张石景踏入门槛,见过宋定沅后,许清渠走到那副《涌泉跃鲤》的画后,将圣旨取出,走出养心殿。


    养心殿外,文武百官已照早朝分列,个个身着白衣,哭声震天。


    许清渠将圣旨打开,开始宣读。


    玉奴紧盯着他,谢家一众将领虎视眈眈。


    这道圣旨,笔迹确与圣人一致。上述所言,以及命太子留用的大臣,圣人都与他商量过,并未有任何错漏,不周之处,许清渠越读,提着的心就越稳。


    直到最后两句,他的语气都很沉着。


    底下的大臣听着,皆不敢抬头。


    但许相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德大人适时道:“许相,为何不继续读了?”


    许清渠如同置身冰窖,呆呆的看着圣旨上的字。


    不是传位于太子。


    而是【传位于太女】


    没有废黜,没有复位,写的是传位于宋枝鸾。


    “这……这不可能。”


    许清渠声音极小,愣愣转头,看向玉奴。后者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冷静,平静望回去。


    他低下头,努力将看清圣旨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处痕迹。


    但是没有。


    没有修改的迹象。


    没有添笔的痕迹。


    连他都在怀疑,皇上,难道在最后关头,转变了心意?


    还是说,这半月以来,皆是一场虚梦?


    正在要紧处,却没有了声音,底下已经议论纷纷。


    张石景已是御点的遗命大臣,见许清渠抖如筛糠,自上前,将后一段话读了出来——


    【故,传位于皇太女,朕之次女,着钦天监择良时即位,继朕之江山,开万世之太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玉奴也跟着百官轻声重复,末了,将此事传信于宋枝鸾。


    ……


    京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


    变得一片祥和。


    这种祥和之气,并未让许清渠的脸色好看一些,他在宫外等着玉奴。


    玉奴走出宫,行礼道:“许相。”


    “你们是什么时候将圣旨掉包的!”许清渠思前想后,都觉得不对劲,双目圆睁,“谁帮的你们?高起贤?”


    玉奴道:“圣旨有没有掉包,许相比微臣更清楚,殿下远在千里之外,如何得知许相与皇上商议了些什么?如何得知皇上要殿下留用哪些大臣,除了皇上自己,这世间没有人能写出第二份圣旨。”


    许清渠脑海中变得一片朦胧。


    理智告诉他,玉奴说的有理。


    但直觉告诉他,这事绝不简单。


    可就像他追查多日,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证明宋枝鸾结党营私,眼下,他说的再多,也无人会信。


    许清渠看着玉奴走远,心灰意冷之际,看见许尧臣出来。


    他忽的想到了什么,汗毛直竖,脊背彻骨冰寒。


    “太子……”


    许尧臣走近了,扶住许清渠,轻声道:“父亲。”


    “太子……”许清渠喉咙一哽,竟也呕出一口血。


    许尧臣大惊失色:“父亲!”


    第70章 释然【VIP】


    宋家祖陵位于京师西北处,原是宗祠所在,后被圈建为皇陵,宋怀章得了消息,即刻就骑马与秦行之等人赶往京城,然而山路难行,还未出林子,就有一人反方向冲撞了他。


    宋怀章险些落马,正欲呵斥,却见秦行之跳下马,扶起来人:“秦山?”


    秦威平也跳下马,匆匆过去查看。


    来的人正是秦家家奴,他肩背中了一箭,气息奄奄,“将军,公子……快跑……前面有埋伏……”


    “前面?有多少人!”


    “身后……也不可去……快逃……”


    说完,双手软软垂下。


    秦行之心神巨震,看向宋怀章。宋怀章并不傻,在官场浸淫许久,他大多数时间都比秦行之要敏锐,见此情形,已经隐约猜出了什么,脸色发白:“秦将军,秦统领,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只怕是宋枝鸾已经得了消息,事情有变!


    秦威平立即道:“京城已经不安全了,现在回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恐惧蔓延全身,宋怀章四肢发软,“怎么会?宋枝鸾分明还远在万里,父皇不是派人清剿她的党羽吗?怎么……怎么还会这样……那我们还能去哪?祖陵?”


    “殿下务必冷静,祖陵也回不去了,现在只有尽快逃走,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秦威平当机立断,抓紧花白胡子,“行之,你带太子殿下离开,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要护住太子殿下性命。”


    “太女心思狡诈,诡计多端,用不光彩的手段夺得皇位,必为天理所不容!”


    林间树荫翕动,秦行之眸光明明灭灭,倒映出家中长辈们拔出阔刀的身影。


    “日后你就是我们秦家家主,带着太子,好好活下去,活到东山再起那日!”秦威平紧盯着秦行之的眼睛:“行之,你听清楚了吗?”


    “行之……”


    ……


    秦行之不知自己是怎么重新上的马,身体的反应比意识要快上一些。等他回过神,眼前泥路光斑流转,余光里尽是肆意生长的树枝。


    “我们去哪?”有人在他耳边问。


    秦行之茫然的骑行一会儿,眼神逐渐聚于一处,喉间干涩,道:“去西边。”


    “西边?”


    “去西州郡。”


    宋怀章眼神徒然一亮,“对,西州郡,西州郡是你们秦家的地盘,那里地处边境,宋枝鸾的手暂时还伸不到那儿……”


    “啊!”


    一声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秦行之速速勒马,看向箭射来的方向。


    宋怀章摔落马背,疼的站不起,双腿连连后撤,躲到树后,喘息道:“他们来了,怎么办?”


    “秦将军。”


    “秦驸马。”


    前方不远处传来两道同时响起的声音,带着些许嘲弄:“你们秦家一向自视甚高,去哪都要表忠心,生怕旁人不知你们与先帝的情谊。”


    宋怀章听到“先帝”二字,心都凉了个透。


    “可没想到,你们秦家竟敢趁着太女不在京城,做出这等谋逆之举,秦威平已自戕,你还想带废太子去哪!”


    秦行之手腕微颤。


    “现在投降,乖乖交出废太子,指不定太女殿下念在你是她曾经的驸马的份上,饶你一命。”


    双腿被宋怀章抱住:“秦统领,你不能把我交出去,你父亲吩咐过你,一定要保护好孤,孤是你们秦家的希望!若孤在这里死了,你们秦家的族人就是枉死!永远被当做乱臣贼子遭人唾弃!”


    秦行之将宋怀章提起,丢到马上。


    前方的人见状,笑道:“决定好了,要交出来?”


    秦行之没有转头,轻声说了一句。


    “跑。”


    宋怀章没有任何犹豫,拽住马绳,即刻离开,听到破空而来的箭声,他不敢回头,即


    使腿上中了数箭,也不敢慢下。


    ……


    夜色逐渐笼罩住这座无名山。


    前来追寻的将士还未曾离开,火把映照出各个山头,可仍旧没有任何痕迹。


    年轻的将领将手底下人都骂了个遍,“将这山给我围住,在找到人前,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


    秦行之趴在小溪边,喝了口水,长时间的打斗让他鼻间口腔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有他的血,但大都是别人的血。


    今夜是一轮满月。


    秦行之望着那轮悬挂在树林上空的月,嘴角微扬,眼角滑下一滴泪。


    太子不知所踪。


    父亲引颈自戮。


    四海茫茫,今日竟不知何以为家。


    更难以接受的是,他心里竟不可抑制地开始想起公主府的那段日子来。


    假如一切都停留在那时,该有多好-


    青州。


    京城里发生的事,玉奴事无巨细地写在信中,告知了宋枝鸾。


    宋枝鸾把信读完,让元禾等人进来议了些事,便回到帅帐。


    谢预劲躺在她的榻上,似乎刚醒,眼中像蒙着一层灰雾。


    “感觉有没有好些?大夫刚才来换过药。”宋枝鸾走近,顺势坐在榻边的矮凳上,“药也喝了些。”


    那日谢预劲在她离开后昏倒,她才知道他伤的有多重。赤着的上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加之强行骑马,伤口有不同程度的崩裂,大夫来换药时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谢预劲侧头,哑声道:“我睡了多久?”


    “快四日了。”


    两人的视线隔着光尘,在这营帐之中对上。宋枝鸾虚托着腮,眸子被透进来的日光照成琥珀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分明在看向他,他却感觉不到一点实感。


    也许在他没有意识到的,很早之前,宋枝鸾的眼里就没有他了。


    而他,竟还想要与她长久。


    “你这样的身体,就不用再出去了,”宋枝鸾说了几句关怀的话,“和我回京城,我给你批几月假,好生养养。”


    谢预劲眼眸轻动,抬手,在即将碰到宋枝鸾的手时候,被她举起,避开。


    他有些心悸。


    心脏被绵密的疼痛收紧。


    宋枝鸾站在榻前,语气平和:“好好休息,本公主还有些事要处理。”-


    三日后,京城。


    登基大典设在十日后,但宋枝鸾一进京城,已经开始着手处理国事,积压了数日的折子,经由遗命大臣处理了部分,仍然还有许多。


    从养心殿出来,宋枝鸾回到了公主府。


    玉奴早在此等候:“殿下,祖陵那边传来消息了。”


    “人找到了吗?”


    “没有,”她补充道:“宋怀章在离祖陵一百里外的地方消失,周围的人家都排查过,没有线索。秦行之也生死未卜。”


    听到“秦行之”的名字,宋枝鸾很轻浅的屏息一瞬,她并未去探究这些异样。


    “但他们都伤的不轻,我怀疑他们会往西州郡逃,已经命人继续追捕。”


    “有他们的消息,第一时间告知我。”


    “是,殿下。”


    尽管宋枝鸾并不大喜欢阴森森的皇宫,但身份使然,她也并不能在宫外待的太久,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再回去,养心殿外就站了几位言官。


    她看着他们就有些头疼。


    从前她可挨了他们不少折子。


    本想着进里头说话,却有一句撕心裂肺的“殿下”响起,像一道惊雷。


    宋枝鸾停住脚步。


    说话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臣,还没说话,便先将翅帽取下,“殿下何必赶尽杀绝!”


    宋枝鸾停下,倚靠着门口,“王大人何出此言?”


    “殿下与废太子一母同胞,乃是世间至亲兄妹!废太子虽有过错,可先帝已经放他守陵,殿下才是先帝所托之人,废太子仁厚,从前待殿下也是极好,殿下如此行事,日后怎得民心!”


    “王大人哪里的话?分明是兄长他畏罪潜逃,本公主派去的人,不过是想将他捉拿问罪。”


    王大人大声道:“殿下说这话,可是问心无愧!殿下敢当着先帝的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再说一次吗?”


    话至此处,天上竟然真的响起了雷声,阴云徜徉在满宫明黄琉璃瓦上。


    宋枝鸾从檐下走出来,走到毫无遮掩的空地,“本公主也不知,王大人如此义愤填膺,以命相谏,如此言之凿凿,咄咄相逼,身后那人,可问心有愧啊?”


    “许清渠,你说呢。”


    许相握着木笏的手抽动,仿佛痉挛,收紧。


    都是聪明人,他瞬间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问的是,太子意欲复位,被她派人截杀,反过来他们却占据高点,朝她施压,让她收手,他心里可有愧。


    但许清渠耳中好似还有其他的声音。


    十年前长白坡,弃她姊妹可有愧。


    做局逼她南下,可有愧。


    他一直有愧,其实心中,却似乎并不以为意。比起万里江山,牺牲一两人又有何错。


    可如今宋枝鸾盯着他,用同样不以为意的语调道破他心中所想,许清渠好像首次看清了自己的本性。


    清渠。清渠。


    他也藏污纳垢,自私卑劣。


    大臣们噤若寒蝉,周围的宫女太监一个个更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宋枝鸾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天上却飘起了细雨,她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余光瞥见良久不动的许清渠有了动作。


    他像王大人一样,解下翅帽,但没有停,解下官袍,整理好,呈到她面前。


    “殿下,微臣愚钝,年岁渐大,怕是帮不上殿下的忙了,有违先帝所托,臣,自请辞官还乡。”


    “许相!”


    “大人!”


    一语激起千层浪。


    许清渠还不到四十,谈何“年岁渐大”。


    就这么忠于宋怀章吗。


    宋枝鸾收回眼神,要走过他时,轻声道:“许相既然如此说了,本公主也不好挽留。这身官袍,你就带回去,交给许尧臣吧。”


    这是宋枝鸾回京以来,第一次任命官职。


    接下来的两日,朝堂中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尧臣成为姜朝建朝以来最为年轻的丞相。


    玉奴被封为上将军,执掌金吾卫,稚奴被封为正三品女官,常侍在宋枝鸾身侧。


    ……


    但有一个人,宋枝鸾却不知该如何处理。


    这日,她从公主府的密道进入,来到谢国公府。


    正好有人端了药来,能近身服侍的都是可信之人,见着宋枝鸾也并不惊异,听她的将药碗放置一旁,便带上了门。


    谢预劲还没有醒。


    听说这两日伤口发炎,又是转季的天,故而发起了烧。


    宋枝鸾拿起药碗,搅动药汁,等药渣都沉下去,她舀了一勺,喂到男人嘴边。


    经此一役,谢预劲的面容似乎更成熟了些,皮肤晒的黑了点,眼窝深邃,唇薄的有些冷情。


    越来越像前世的他了。


    她轻轻撬开他的牙齿,把药给他喂进去。


    一两勺之后,宋枝鸾放下碗,慢声道:“你醒了吧。”


    空气安静了几个瞬息。


    谢预劲缓慢掀起眼,没有看向她,而是靠着墙坐起。


    宋枝鸾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却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烫意。


    “先把药吃了。”她说。


    闻言,谢预劲看向她递来的药,把药喝完了,放在一边,他擦了擦嘴角,低声道:


    “我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这话任谁来说,都像是挑衅,但从谢预劲这里说出来,却掺了些难以明辨的小心翼翼。


    宋枝鸾沉默了一下,“有一点。”


    谢预劲好不容易养出的血色散了个干净。


    “但是,”她停顿了数秒,眼眸移向别处:“你这次也算帮了我大忙。”


    “前尘往事,我就当从未发生过……”


    谢预劲愣住,下意识去看她的眼睛。


    宋枝鸾道:“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


    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不知为何,这样的话反而让谢预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意,从五脏六腑开始变得冰冷,难以抑制的发抖,蔓延到他看向她的视线。


    他宁愿欠着她什么。


    她便能时不时想起他。


    两不相欠。


    也就意味着他不值得她再多花些心思了。


    宋枝鸾站起来,用一种释然的语气道:“好好休息,别错过本公主的登基大典。”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