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明白“喻待诏走了,殿下的下一个新欢……


    宋枝鸾偏头,与谢预劲的视线极近的对上。他身后树荫筛落日光,元宵过后,院子里有些春日气象了,蝴蝶振翅,掠过花草。


    “本公主已经把话和谢将军说的很清楚了。”


    她敛下眼帘,脸上笑容讥讽:“也不知是谁给的谢将军错觉,让谢将军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本公主面前说这些僭越的话?是皇兄给的谢将军底气么?还是父皇?”


    宋枝鸾说完,从谢预劲身侧走出去,神色不耐到了极点。


    这是她要发脾气的前兆。


    但重生以来的这些日子,萦绕在谢预劲身上与日俱增的紧绷感竟在此刻褪去些许。


    她没有爱上别人。


    他逐渐找回了一些丢失的从容,顺势倚靠在树干上,注视起宋枝鸾瓷白的侧脸。


    宋枝鸾回的铿锵有力,冷嘲热讽的,心里却没有这么平静。


    在谢预劲问出那句话时,她的心便急速跳到了嗓子眼,直到现在仍在胸腔轰鸣作响。


    就像谢预劲在无意之间暴露了自己重生的事,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留下过蛛丝马迹。不过,她本就不是个会按照常理出牌的人,在没有确切的事实面前,她不认,谢预劲最多也只能怀疑。


    好在谢预劲没有就这个问题深究,他语气不慌不忙,似乎和缓了许多,甚至她从声音里听出了些愉悦意味:“喻待诏走了,殿下的下一个新欢是谁?”


    宋枝鸾没跟上他的转变,眉心凝起一个疑问的弧度。


    他的凝望有如实质,语出惊人:


    “微臣如何?”


    宋枝鸾只震惊了半秒,回答的依旧很快:“京城里思慕本公主的人多了去了,将军想当本公主的新欢,便去城墙外排队吧。”


    谢预劲却看着她笑了声:“能去排队也不错。”


    宋枝鸾面色有些不好看:“将军愿意排那就排着吧,运气好的话,也许下下辈子就能轮到。”


    说完,宋枝鸾走入石子径,回了池子旁的凉亭,继续看玉奴和稚奴钓鱼。


    谢预劲站在原地,像是入定,一动不动。


    池边,宋枝鸾提起鱼篓,捞起来一条条数,数完就去旁边的草地上拔草,钓上来几条就放上几根草,用做记数,红珊瑚珠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滑动,炯亮。


    他有很久,没有看到她像这样笑出两个梨涡了。


    虽然不知道十几岁的宋枝鸾,现在在同他置什么气,为何要拿旁人当挡箭牌。


    但只要清楚她心里没有别人就好-


    这座公主府历史弥久,从前住过得宠的公主,也有门庭寥落的时刻,直到宋枝鸾搬进来,已不知过了多少年,宽敞的多住二十个人也像泥沙入海。


    宋怀章和谢预劲住在这里,宋枝鸾却觉得湫隘。宋怀章一心想要促成她和谢预劲的婚事,找着空就来寻她,回东宫的日子一推再推。


    而谢预劲也不知抽的哪门子疯,除去夜里睡觉,白日无时无刻在她殿外闲晃,常常冷不丁出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们都没正事做的?


    她强颜欢笑的累了,正好借着同喻新词翻脸的机会,闭门不出。


    所幸宋怀章的身份让他在公主府上能住个三日已是极限,第四日,他们一行人便离开了。


    宋枝鸾打发了人去送他们,照旧没出门,等他们走了,才迈出卧房的门槛,呼吸着公主府焕然一新的空气,心情大好地叫膳房准备炙羊肉烤来吃。


    许尧臣来时,全羊宴还未落下帷幕。


    “来的正好,烤的正热乎呢,快来吃。”


    许尧臣昨日便想来公主府了,因得知太子和谢预劲在这,便按耐住,他们早上走的,他下午这便来了。


    “先说正事吧。”


    “正事这会不急,这炙羊肉可急呢,新鲜的才好吃。”


    宋枝鸾不由分说让侍女给许尧臣添了碗筷,许尧臣拗她不过,吃了几口,宋枝鸾还想喝些小酒,被他拦下,说了一通大道理,她耳朵听得起茧,浑身像有蚂蚁在爬,悻悻洗漱完,同他往廊道上去。


    进了暖阁,宋枝鸾双臂叠放:“什么正事?”


    许尧臣看她还同以前一样没个正形,轻吸一口气,“殿下上回提到的琢玉一事,我想了几日,以为不妥,特来请殿下,改变主意。”


    “哪里不妥了?”


    许尧臣的神色忽的变得极为认真,他退后两步,跪在宋枝鸾面前,定定开口。


    “殿下若想迎朝阳公主回来,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太子重情重义,与殿下一母同胞,也并非坏髓玉,何况如今天下初定,若起内乱,也难以收场。”


    支摘窗外拨云见日,梨花满树,偌大的公主府,听不到一丝声响。


    “我并非只是为了姐姐。”


    宋枝鸾唤他小夫子是有道理的。


    跪在地上的青年,青衣簪发,头发丝一丝不苟,衣角的褶痕都像是安排好的,浑身上下只找得出一块白玉配饰,绑发的系带都洇着墨色,陈旧的微黄色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小时候他教会她认了许多字。


    可宋枝鸾从没用这么虚心求教的语气对许尧臣说话:“小夫子以为现在没有内乱?”


    “北朝版图划归三处,迟迟不得一统,彼此交战不断,死去的难道不是同胞同源的族人,内乱?北朝覆灭之后,内乱还未曾休啊。”


    宋枝鸾慢慢伏在案上,轻声道:“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一个道理,你若不去谋求,等着旁人施舍,等着佛陀大发慈悲,往往连根稻草都得不到。父皇和皇兄,一个坐在皇位上号令天下,一个以为自己也会如此,得到的越多,就越怕失去,所以他们会向西夷妥协和谈,会为了自保,向南地自断一臂,自废水师。他们害怕,可我不怕。如今的时局,钝刀子对百姓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这内乱从不是自我开始的,也不是我想结束便能结束。”


    “但我会试一试。”


    许尧臣被宋枝鸾扶起,“我意已诀,以后不必再说了,吃些点心吧。”


    他目光游离,接过点心,一言不发。


    少女说了这么多,似有些倦了,看他时眼睛微微笑着,“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你与我犯险,不参与进来,我依旧会将你视作兄长。”


    也会很高兴。


    许尧臣未作回答,思量后道:“殿下对太子下得了手?他向来宠殿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若她谋求的是万人之巅的位置,那位置上就不能坐着名正言顺的人。


    宋枝鸾淡淡道:“皇兄他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久了,也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太子根基深厚,辅佐他的都是从龙功臣,实难撼动。”


    许尧臣打量着宋枝鸾平静的脸庞,似乎发现了她的另一面。


    从前的宋枝鸾信马由缰,常常能做出让人


    啼笑皆非之举,有公主的架子,却更像色厉内荏,所以张牙舞爪的伪装。


    如今她只是坐在暖炕上沉思,就隐隐有了上位者的气势。


    平心而论,他喜欢她的转变。


    可他更希望她平安。


    宋枝鸾轻描淡写:“不试一试,我不会甘心的。”-


    公主府里的采买有专人负责,唯独宋枝鸾的药除外,稚奴不放心药材经手的人,每次药快吃完了,都是拿着入宫的令牌前去太医署拿药,煎药端药也是由她亲自来,不给旁人有可乘之机。


    这日她从宫里出来,还未坐上回府的马车,就被侍卫带到了谢预劲面前。


    稚奴警惕道:“不知将军有何事找微臣?”


    谢预劲骑在马上,看她手里的药包:“这是她的药?”


    “是公主殿下的。”


    “停了。”


    稚奴正要皱眉说话,一旁的侍卫却走过来,给她塞了一张药方。


    马上的人道:“用这张药方。”


    稚奴狐疑展开,这药方用词与如今官话有些不同,像是从古籍上摘录下来的,上面记载的病症病例与公主的极为相似,药材的选用也是她未曾尝试过的。


    虽然现在不清楚疗效如何,但稚奴看着这张药方,心绪竟不自觉的有些激动,医者的直觉告诉她,这方子也许可以一试。


    “多谢将军。”她再开口,声音恭敬了许多,“将军慷慨,将这治病良方赐给微臣,不知该如何向将军道谢?”


    谢预劲道:“不用。”


    语罢,他便带着随行的侍卫离开。


    稚奴又进宫抓了药,两次折腾来,午膳时分才回公主府,送药去宋枝鸾的寝殿,宋枝鸾拿起勺子,正要喝药,听到她说这药的药方是谢预劲送来的,那口浓郁发黑的药汁便没沾口。


    稚奴问:“殿下怎么不喝了?”


    宋枝鸾用勺子搅了搅药汁,问:“这药方没有问题?”


    “殿下说的什么话,若有问题,稚奴怎会拿来给殿下喝。”


    宋枝鸾相信稚奴,却不相信谢预劲,她听稚奴原原本本的把事情讲了一遍,终于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一口就让宋枝鸾怔住,“这味道……”


    她可太熟悉了。


    这是上一世稚奴从军医手上拿到的古籍,调制成的药,她那时候心灰意冷,旧病齐发,这味药竟然也慢慢稳住了病况。


    可惜后来心结淤积,枉费了稚奴的一番心思。


    “怎么了殿下?”


    “没什么。”


    宋枝鸾这次没有停顿,一口气将药里的药汁喝完,稚奴给她备了蜜饯,宋枝鸾含了一块在嘴里。


    她还记得稚奴是怎么得到这方子的。


    在同谢预劲一起平叛的路上,稚奴也为后方的伤员疗伤,随行的军医拿出了自家珍藏的医书表示感激,稚奴拿到时便很是兴奋,同她说有把握治好她。


    可是那名军医的名字,宋枝鸾并不知道,她打算的是日后慢慢派人查探,只是打听军中之事有些敏|感,她如今还不想让别人对她过多关注,便搁置了下来。


    但谢预劲竟然这么好心,主动找到了药方,还给她送了过来。


    他究竟是何居心。


    示好?


    还是为前世的所作所为弥补。


    这个男人的心思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猜。


    但宋枝鸾没有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的命和太多人的命运息息相关,这方子,不要白不要,还省的她耗费心神去找-


    御书房内,宋定沅正在一副画上盖上私印。


    一旁站立的侍卫安静等候。


    “行之,听说老秦巡营染了风寒,今日如何了?”


    “谢陛下关心,父亲吃了药,身体已无大碍。”


    “这便好。”


    宋定沅身着龙袍,撂下笔,端目看着跪在案前的人。


    秦家次子秦行之。


    秦远之的胞弟,模样是不错,灵淮应该会喜欢。


    他道:“你是朕的御前侍卫,一贯行事稳妥,如今派去保护灵淮,也要恪尽职守,若有居心不良的人接近,及时禀告于朕。”


    秦行之叩首:“是,陛下。”


    宋定沅挥手让他离开,“即刻去公主府报道吧。”


    走了一个喻新词,他不会再让灵淮身边出现第二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第32章 夫子“微臣能教。”


    春江水暖。


    宋枝鸾让人将太液池里刚孵出的两只小白鸭带回了府,养在前院的池子里。难得耳边落的清静,她让稚奴去准备一架云梯和花球,等着的功夫,自己在正院里喂鸭。


    那两只毛绒绒的小鸭还没游过来,就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微臣秦行之,参见灵淮公主。”


    宋枝鸾把锦袋里的饵料倒进池子里,拉紧锦袋上的绳,丢到侍女端着的盘子里,端详眼前的人。


    来人穿着一身金吾卫的衣袍,长刀收鞘,脸庞年轻硬朗,浓眉挺鼻,身上却难得有些杀气,显然是经过什么的。


    也因为这分锐利的杀气,让他神似某个人。


    她微微眯起眼:“你是何人?”


    秦行之抱拳道:“微臣原是陛下身边的侍卫,奉陛下圣旨,前来保护公主。”


    “本公主在自己府上有什么危险的,要你来保护。”


    “微臣只是奉命行事。”


    宋枝鸾偏头看了眼他低下去的侧脸,心里有些许不大爽快,幽幽道:“一个接一个的可真是不得消停,本公主不为难你,那你去把本公主的话,一字一句告知父皇如何?本公主府上几百亲卫难道还护不住本公主。”


    秦行之回的不卑不亢,抱拳后作势欲走,“是,殿下,微臣这就去。”


    宋枝鸾一堆话堵在喉咙里,像一手拍在了棉花上。


    玉奴见秦行之快走出府了,朝宋枝鸾道:“殿下,就让他这样走了,最后陛下追究起来,只怕吃亏的还是殿下。”


    宋枝鸾不知这个姓秦的是真傻还是装傻。身边毫无预兆的被塞了个莫名其妙的护卫,她一时口快,说了几句气话,即便让宋定沅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什么,他却转身就要进宫,是要捏她的错还是去要一份倚仗?


    “慢着。”


    秦行之步子止的很快,像突然被拽住了绳子,笔挺的停在正院,一步都不多走。宋枝鸾绕着他走了一圈,定定看向他。


    “镇西将军秦威平,是你什么人?”


    从金吾卫里挑选出来的御林军,素来是宋定沅的心腹,听说御林军里还有一支密军,连皇兄都难以插手的地方,只听令于宋定沅一人。姓秦的御林军,她不眼熟,又是宋定沅送来的,很难不将他和秦将军联想到一块。


    秦家为姜朝立下了汗马功劳,秦将军膝下两子都从军,长子秦远之战死沙场。


    “回殿下,镇西将军乃是家父。”


    宋枝鸾想起记忆深处里一张少年的笑脸来,语气有些变化,“这么说,你是远之哥哥的弟弟?”


    “是,殿下知道微臣的兄长?”


    “我们曾是儿时玩伴。”她不欲多说,态度却比方才好上许多,“不用进宫了,父皇也是为了本公主着想,你就留在本公主身边吧。”


    正巧最近玉奴有事,忙的很。


    多个人帮忙,倒也不错。


    这时侍女递上来一包装着饵料的新锦袋,秦行之拿起,呈给宋枝鸾,“是,殿下。”


    底下的两只小白鸭嗷嗷待哺,宋枝鸾接过,尽数倒了干净。


    不等看它们吃完,稚奴就捧着花球来了,笑道:


    “殿下,都准备好了。”


    这花球里都是新鲜采摘下来的牡丹,用草茎编织成球,芬香扑鼻。


    宋枝鸾接过,轻轻抛了抛,回眸对秦行之道:“秦侍卫,你的第一个任务来了,站到府外去,看谁接到了本公主的花球,你就把他带进来。”


    秦行之点头称是,按紧身侧的刀。


    早就


    听说灵淮公主行事不羁,他来前就已做好为她摘花捻草,甚至强夺人夫的准备,这样挑面首的活,不在话下。


    但宋枝鸾仿佛猜错秦行之在想什么,道:“本公主没有违背父皇的旨意,他只是说本公主不能出府,但本公主坐在云梯上,不算出府,这些日子太闷,本公主乐意寻人陪本公主打发时间,也不为过吧。”


    秦行之点头,“是。”


    稚奴让木匠准备的云梯,上头有个软台可以坐,还有遮风挡雨和喝茶水的地方,若不是宋枝鸾要的急,也许过两个时辰,这木头桩子的花都雕全了。


    因怕上头位置窄,不慎烫着宋枝鸾,稚奴备的是冷酒。


    宋枝鸾坐在云梯上,刚好能把昭仁坊两侧街道收于眼底,熙熙攘攘的人群比逢年过节还热闹,一眼望过去,还都没有一个歪瓜裂枣,尽是些养眼的美人。


    秦行之走到府外,像个门神抱刀而立。


    有前来看热闹的人,一眼便瞧见高坐在台上的少女,她乌眸红唇,肌白若雪,梳着高髻,绸衣环佩,长长的裙摆曳下,几乎将半个云梯都遮住,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景致。


    “灵淮公主这又是哪一出啊?”


    “没听说吗,前几日公主府的侍女说了,殿下觉得府上冷清,想再寻几个好儿郎侍奉左右呢。”


    “那位喻待诏呢?”


    “听说失宠了!公主岂是那种会独宠谁的人,无趣了,换个新鲜的便是!今日谁能接着公主的球,也算是飞上枝头啦。”


    “……”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俊俏郎君,现在却是一抓一大把,可在所有人激动兴奋的目光下,气质温和的青年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宋枝鸾左挑,右看,瞧见一个合眼缘的,二话不说,抬起袖子便把花球抛了下去。


    这花球直奔着靠近府前左侧的青年去,精准的砸在他怀里。


    青年紧紧握住。


    旁人的人想要去抢,却被秦行之挡下,语气隐含压迫:“让步,公主有请。”


    众人见他身上煞气颇重,不敢造次,纷纷让道,抱着花球的青年面上有种阴柔之气,他没有拒绝,能来这接球的本就是奔着投奔公主来的,“有劳大人。”


    秦行之把人领到宋枝鸾面前,退去一边。


    宋枝鸾下了云梯,近距离一看,这人简直是照着她从前的喜好长的,连见着她,都只是行了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礼,她笑得有些深意:“你叫什么,说句话来本公主听听。”


    “草民齐连,是梁州人士,家里人早早离世,草民便在京都卖面为生,赚些银子读书。”


    “这么说你厨艺不错了?”


    “尚可。”


    “去做碗面本公主尝尝,正好没用午膳。”


    齐连点头答是,由侍女带着去膳房做面。宋枝鸾则去了水榭里坐下,单手靠在红栏上,鬓边的步摇因为动作,晃进了她眼角余光,金灿灿的鳞像是湖水上荡的波澜。


    稚奴走到她身侧,“殿下,都让人收拾好了,外头聚着的人也散了。”


    宋枝鸾点头,末了,道:“你一会儿去一趟国子监,寻一位擅长骑马射箭的人来当本公主的夫子,要得闲的,近来几个月都要有空。若是课业重的夫子就莫要请了,你看着办便好。”


    “是,殿下怎么忽然想学这些了?”


    “这个地方啊,乱的很,总得有些手段防身,不然日后手上有弓都射不准箭,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况且,她这一世要亲自去西夷,不学些东西来,日后路难走。


    稚奴的重点在后半段,皱起眉道:“谁敢取笑公主,玉奴会把他的牙打下来。”


    宋枝鸾笑的歪歪坐着,“行了,就你能说。”


    少女腼腆道:“那我这就去为殿下寻,眼下还算早,国子监尚未下学。”


    两人说完,稚奴便吩咐侍女去马厩牵马,动身去国子监。


    宋枝鸾趴着小憩了一会儿,鼻间嗅到一股面香。


    她抖擞精神,看齐连端着一碗面条来了。


    宋枝鸾坐正了,侍女用银针试了,她方才拿起筷子,这面条上洒了葱蒜,薄透细嫩,口感极佳。


    “不错,日后你便跟在本公主身边随侍,替上喻待诏的位置,可愿意?”


    尽管竭力抑制,齐连面色仍旧有些激动:“跟在殿下身侧服侍,是草民之福,不知殿下需要草民做些什么?”


    问这话时,青年显然有些紧张。


    外界传闻灵淮公主收些貌美男子,都是为了充实后院,做面首的。


    宋枝鸾专心吃着面,一勺面汤下肚,才道:“不用做别的,你做的面的味道有市井气,吃起来很热闹,就专门给本公主做面吧,无事的时候,你便研究研究怎么做的更好吃,其余的,陪着本公主玩乐便好。”


    “对了,你方才说你还读书?”


    齐连提到此事,胸膛挺直道:“是,殿下,草民立志考取功名。”


    “不错,本公主喜欢读书人,”宋枝鸾道:“书房里有些私藏,准你一日借阅一本,不许弄脏弄丢,你就偶尔将书搬出来晒一晒便可。”


    齐连被这一连串的好消息砸晕了头脑,连连道:“多谢殿下。”


    宋枝鸾不在意的挥手,继续吃面-


    稚奴怕到宵禁时间,一路快马加鞭,赶去国子监,要从中调派人手,还需找到国子监祭酒,早听公主说现在这位李祭酒是个严苛人物,若是没人得闲,恐怕还得另想办法。


    宋枝鸾很少来国子监,新朝初建,她的蒙学老师都是来府上教授。平常国子监内汇聚了许多世家子弟,平日里下课也吵闹,今日却没什么太大动静。


    稚奴正奇怪,起初以为是在授课时间,进去之后,才明白为什么这样安静。


    宽敞的庭院之中,案台之后,学生站的笔直,而廊道上站着几个人,周围人呈簇拥状。


    她瞥到了明黄色的衣角。


    高公公先看到了她,讶声道:“稚奴大人,灵淮公主来国子监了?”


    一行人纷纷朝她投来视线。


    稚奴行礼之前粗略扫了一眼。


    皇上,太子,谢将军,还有国子监李祭酒都在其中。


    宋定沅让她平身,负手而立,皱眉,“灵淮在府上禁足,你不在她身边服侍她,来国子监做什么?”


    稚奴道:“回皇上,殿下让微臣寻一位能教骑马射箭的夫子去府上,教授殿下射艺。”


    宋定沅似有些疑惑,捋着短须。


    宋怀章笑道:“灵淮从前不爱碰这些东西,被禁足,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宋定沅走上前去,捋着胡须道:“骑射为君子六艺之一,灵淮从前学的不上心,现在亡羊补牢,倒也不算晚,李祭酒,国子监里最近可有合适的夫子?”


    李祭酒看向稚奴,想到灵淮公主,不免想到他最此生最得意的学生。正在怅然之际,听到问话,不慌不忙道:“回殿下,微臣这便去看……”


    一直站在旁边未曾说话的谢预劲开口道。


    “微臣能教。”


    宋定沅和宋怀章,连带李祭酒以及众学生,都忍不住朝男人看去一眼。


    “谢将军为国事烦劳,已经辛苦。灵淮那丫头想起一出是一出,只怕她学几日便不感兴趣,白费了你的苦心,”宋怀章走到谢预劲身边,抬手拍他的肩:“这些小事,还是莫要你来操心了。”


    宋定沅却摇了摇头,笑道:“预劲,灵淮的性子,任性起来朕都有些拿不住,你去了,可莫要真同她生气。”


    这是直接默许了。


    众人神色各异。


    李祭酒退去一旁,不再多言。


    宋怀章眼里露出喜色,但不甚明显,轻拍了拍谢预劲的肩,便放下,顺着宋定沅的话道:“父皇,灵淮任性,却有分寸,想必会与谢将军相处融洽。”


    果然,父皇也想拉拢谢预劲,稳住谢家,联姻是最妥当和快速的法子。


    谢预劲神色如常,仿佛察觉不到周围人千转百回的盘算,在众人瞩目下道:


    “臣领旨。”


    稚奴跪在一边,好一会儿,才听到皇帝的声音。


    “稚奴,去告


    诉灵淮,朕替她寻了个好夫子。”


    第33章 教习“哪一日都不忙。”


    宵禁的鼓声已经响了十几声有余,棋盘状的坊市肃静,却有三匹马朝公主府疾驰。


    稚奴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时带回了高公公和谢预劲。


    宋枝鸾本卧在美人榻上打瞌睡,一见那抹紫色官服,人顿时清醒不少。


    “高公公?”她看向谢预劲身后的高起贤,语气疑惑。


    高公公朝她行了礼,笑着道:“听说殿下正在寻一位能教骑射的夫子,圣人正巧在国子监,便指了谢将军来,圣人还说了,要殿下您好好同将军学,殿下与将军年岁相当,也聊的来。”


    谢预劲一进来,存在感便极强,阔肩长腿,紫袍绣金,浸着夜色的凉。


    宋枝鸾无视这道目光,听到高公公的话,她挂在脸上的笑也没了,“父皇可真是舍得,本公主何德何能能让谢将军专门来府上传授技艺。”


    “瞧殿下说的,殿下是圣人的掌中明珠,您要学,圣人自当会为您安排最好的老师。”


    宋枝鸾不想应下,“本公主忽然不想学了。高公公不如替本公主谢过父皇好意?”


    高公公笑道:“圣人当着国子监所有学生夫子的面下的旨,谢将军是领旨而来,圣人乃是当世明君,朝令夕改怕是不能。”


    他笑里隐有些强势:“殿下,您该唤谢将军一句老师了。”


    宋枝鸾心里暗骂了一句,视线扫到谢预劲身上,他似乎等了许久,待她将目光转过来时,两人恰好对视上。


    良久等不到宋枝鸾开口,高公公看了两人一眼,再次提醒:““殿下。”


    宋枝鸾盯着谢预劲漆黑的瞳仁,心道,宋定沅是怕谢预劲来教她的时候,她没分寸同人结仇了,所以才特地让高公公也跑一趟,亲自看着她给谢预劲安排妥当。


    今日她若不低个头,这事恐怕更麻烦。


    她收回视线,“老师。”


    谢预劲应的很快。


    “这下高公公可放心了?”宋枝鸾欲转身,却听到高公公道:“老奴不敢,殿下行事,便是圣人都赞不绝口的,不如趁着今日谢将军在这,将授课的时辰定好了?”


    宋枝鸾面无表情盯着这老头子一会儿,方才转过身,招了两名侍女上前,交待了几句。


    两名侍女听了话,往谢预劲跟前回:


    “回二位大人,公主辰时不起,亥时便要入睡,其余时间,便照谢将军的便,另收拾一间房出来,专给谢将军用膳放置教具,不知这样,高公公和谢将军可还满意?”


    谢预劲未答,高公公与他打的交道多,知他话少,观他神态该是默认了,便点头回道:“谢殿下周全,老奴这就回去复命,圣人知道,定会夸灵淮公主您更懂事了。”


    宋枝鸾在榻上坐下,挖了一块软冰酪放进嘴里,也不知听到了还是没有。


    “天色已晚,老奴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


    高公公躬身,看向谢预劲,正要说完,却不由得沿着他的视线看向被宋枝鸾捏在手里的酥饼,他看着那碗软冰酪,如临大敌。


    “谢……”


    谢预劲忽视了他的话,径直朝宋枝鸾走去。


    宋枝鸾察觉到有人靠近,侧首,映入眼帘的是谢预劲紫袍上的蟒纹,吐着蛇信,呼之欲出。


    “凉食伤身,”他端走那碟吃食,道:“殿下少吃些。”


    宋枝鸾看向谢预劲握着碟的手,分明修长有力,是她曾经爱不释手的,可早前的那股厌恶感却毫无征兆的浮现,连他的手她都觉得污秽。


    “老师未免管的太宽了,这可不是冰的,”她勺子上还有没吃完的软冰酪,像丢垃圾一样丢进谢预劲端着的碟里,“不过东西脏了,本公主也没胃口了,就送给老师吧。”


    “来人,送客。”


    谢预劲握紧了瓷碗-


    夜里入睡前,侍女在为宋枝鸾拭发,稚奴等侍女将宋枝鸾的头发擦干了,方才来到宋枝鸾身前,奇怪道:“殿下,玉奴最近两日去哪了,府上见不着人,也没听谁说看见她。”


    宋枝鸾正要开口,门被推开,玉奴走了进来。


    “殿下。”


    稚奴松了一口气:“你去哪了,我正问你的事呢。”


    玉奴看了稚奴一眼,没有开口。


    宋枝鸾先回的稚奴:“只是让玉奴出去为我办些事,回来了就好。日后玉奴可能会隔三差五的消失一阵,必要的时候,稚奴你需要掩护一二。”


    稚奴点头,公主和玉奴想让她知道时候自会让她知道,不让她知道,定也是为着她好。


    “如何了?”这话是问玉奴的。


    玉奴道:“差不多了,有些人住的远,信鸽来回还需几日,离的近的,也替我把消息传去了,都是从前随我出生入死的朋友,殿下不日就可见到他们。”


    宋枝鸾嗯了一声,“没有遇到可疑的人吧?”


    “没有,府内那些眼线被我逐一安排出去了,近不了内院。”


    “好。”-


    翌日,天蒙蒙亮,宵禁刚过,一辆马车压过青石街,带着里头的人直奔意安坊。


    意安坊内有一处宅邸,看似冷清,主人不知去了何处,可只有少数人知道,这里是太子宋怀章的地方。


    来人戴着斗笠,掩去五官样貌,绕过影壁,对站在四角天空之下的青年跪下。


    “殿下。”


    宋怀章侧身:“起来吧。”


    男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无害的,如果叫公主府的人见了,一眼便能叫出名字的脸来。


    齐连。


    “如何,灵淮收了你,都安排你做些什么?”


    齐连如实道:“灵淮公主如殿下您想的那样,一眼就看中了草民,让草民为她做面,随侍在身侧,灵淮公主良善,知道草民想要考取功名,还特准草民进她的书房借阅藏书。”


    “她准你进书房?”


    “是,因着这个身份,公主府里不论哪处,草民几乎都可以去。”


    宋怀章听着,这些日时不时悬起的心逐渐放了下来。


    那日他离开公主府后,思来想去,总感到有些不对劲。喻新词凭借灵淮对他的宠爱,顺理成章入了他眼,而他为让喻新词离开灵淮,理所当然让他进东宫查探喻新月的死因。


    这一切衔接的太过流畅,他虽心里觉得灵淮绝不可能会背着他谋划些什么,但还是派了人去查探。


    齐连的话,打消了宋怀章的疑虑。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喜欢哪个,就恨不得把好东西都送给哪个,喻新词得她青睐,她便去为他请官,齐连让她有了兴趣,她便准他入她书房。


    他妹妹的心思,有时也实在好猜。


    宋怀章说不上高兴与否,知道宋枝鸾本分了,如今却有些怜爱她会受人蒙骗。


    沉思半晌,他吩咐齐连道:“做的不错,你日后就好好伺候灵淮,事事让她满意,小事不必向孤禀报,若公主府有异动,你再出来回话。”


    齐连点头:“是,太子殿下。”


    “日后你只要听话,孤自会为你在考官面前美言几句,但若要入仕,还需看你自己的造化。”


    这一句让齐连手臂微颤,姜朝科举并不糊名,举子干谒王侯将相已是惯例,无人为他举荐,无人赏识,早令他有些心灰意冷,如今太子肯给予他机会,他实在难掩激动。


    “太子大恩大德,草民必当铭记于心!”


    “嗯,退下吧。”


    “是。”


    齐连起身,倒退着离开。


    宋怀章了却一桩心事,脸上的表情稍有些松快,若是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愿与灵淮为敌,许相尚且觉得愧疚,他又如何不是。


    只愿她继续沉溺声色,不懂事才好。


    这样一来,纵然皇家子嗣单薄,宗脉凋零,也无人会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她只需要做他的妹妹便好。


    待他登基后册为长公主,日子鲜花着锦,了此一生。


    “殿下。”


    齐连走后,又进来一人。


    宋怀章睁开眼,“不是让你去查定南王近日的去向吗?这便查到了?”


    身着夜行衣的男人道:“殿下恕罪,属下正要跟去,可在路上追着一只从定南王府飞出的信鸽,方才射下,便想先交由殿下。”


    “可有人看见?”


    “没有。”


    宋怀章看着僵直的鸽子,取下信筒来  ,里面的字条很简单。


    “即刻毁去。”


    他微微捏紧了,看了好几眼,方才道:“多派人手盯着,一有发现,便来告诉孤。”


    “是。”


    宋怀章让手下处理了信鸽,字条也烧毁干净。


    写字的人很谨慎,纸张用的是随处可见的草纸,字迹刻意写的一板一眼,即便被截获,也指认不了什么。


    定南王是父皇唯一的兄长,战功赫赫,追随者多如过江之鲫,早些年他中箭危在旦夕,便有大臣欲立定南王为皇储,好在他活了下来,但军中仍剑拔弩张。


    后来在朝堂之上,也处处与他作对。


    对面虎视眈眈,宋怀章也不甘示弱,局势愈演愈烈,直到今日,已是水火不容。


    若能拿住他那位皇叔的错,他的太子之位便无后顾之忧-


    国公府的侍卫晨间来传了话,说谢预劲申时末来,宋枝鸾命人空出后院一片宽敞的地,紧挨着水榭歌台,准备了一个临时靶场。


    奴仆忙着清理场地,宋枝鸾便靠着水榭午睡,春意浓浓,鼻间嗅到的青草味让人心旷神怡。若是教她的夫子不是谢预劲就更好了。


    稚奴拿着篦子正在给宋枝鸾重新挽发,因着要练习射箭,复杂的发髻会有些不便。


    “看来玉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宋枝鸾把信纸折了折,收进袖子里。


    “有多麻烦?”


    “不用担心,只是她还要在外头耽搁些时辰。”


    稚奴松了口气。


    宋枝鸾转眸,正撞上齐连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见被发现了,齐连举着果盘道:“殿下,莲子剥好了。”


    “放着吧。”


    齐连点头,把果盘放在案上,宋枝鸾从侍女端来的水盆里净了手擦干,拿起一颗莲子放进嘴里。


    有些苦。


    但挺醒神的。


    齐连侯在一边。等靶场收拾出来了,已过去半个时辰,稚奴也替宋枝鸾挽好了发,吩咐人把空了的盘子收下去。


    宋枝鸾来到靶场,先试了试自己的弓。


    摸了枝箭,她像得到个新玩具的孩子,搭上,拉弓。


    箭对准的东西,从池子里的鱼儿,到天上飞过的雀,屋檐下的惊鸟铃,再到月门口出现的青年。


    青年面庞极俊,马尾高束,双手处银色护腕折射着阳光,紫色官服内敛,穿在他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高挑骨架上,长靴包裹住的腿修长笔直。


    宋枝鸾微微眯起眼,双手拉紧弓弦。


    谢预劲迈开步子,迎着蓄势待发的箭,一步步走近。


    宋枝鸾维持着射箭的动作没有动。


    谢预劲抓住了她的箭。


    只要她此时松开手,这么短的距离,谢预劲必死无疑。


    谢预劲握着箭尖,眼皮微敛,自上而下的注视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看清楚。”


    宋枝鸾不解的回看他。


    谢预劲握箭的力道加重,她看着他手背上深色的青筋,修长的指骨,他身上的气息离她很近,感知危险的本能让她想往后退,可暗暗使劲,竟然分毫不能拖住他的动作。


    他带着箭和她的手抵到心口处,嗓音沉静。


    “要往这里射。”


    宋枝鸾看着箭尖直指的地方,压下沸腾的血液,眼尾倏地一挑,是个简单的笑。


    “受教。”


    她松开弓,而谢预劲也放开了手。


    “老师公务繁忙,还要抽空来教本公主,本公主实在是过意不去,”宋枝鸾背过身,“若是老师哪一日觉得忙不过来,尽可同本公主说,本公主再派人去国子监请一位夫子便是了。”


    “不忙。”


    “总有忙的时候吧?”


    谢预劲神色淡淡,从身后的箭筒里摸出一支,搭弓。


    “哪一日都不忙。”


    第34章 练箭“射的很好。”


    “你来。”他把弓递给她。


    宋枝鸾单手接过,学着谢预劲的样子,搭弓上箭。


    她看谢预劲将弓拉满,像不费一点力气,以为不难,尝试着去做,却发现没拉到一半,弦便绷的死紧。


    这到底是什么弓?


    宋枝鸾不动声色地继续拉,额头上冒出细汗。


    谢预劲则取了她府上的弓,射完一箭,正中靶心。


    回头,光影在宋枝鸾身上流动,她铆足了劲拉弓,腮帮子因为咬牙而微微绷紧,他握住弓,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很早之前,她也曾闹着要与他学射箭。


    那时她和他说的话要比现在多得多。


    宋枝鸾瞄准靶心,手下松了劲,箭梭的一声射出去。


    结果射歪了十万八千里,直奔池里的荷叶。


    没什么力道的箭打了个滑,惊走一池鱼。


    她大为窘迫,想说些什么来挽回一下尊严,可却听到了一道短促的笑声。


    很轻,可却像是笑在了宋枝鸾耳边,令她耳廓有些麻意。


    她忿忿转头,想要找发出这笑声的人算账,可却在谢预劲脸上找不到任何一丝揶揄的表情,他压低眼皮,欺身过来将她的弓调整了下,低笑着夸道:


    “射的很好。”


    音色如流水般清冽,无端让人想到那片荷叶。


    宋枝鸾默了默,道:“谢将军是在讥讽本公主吗?”


    “微臣是在夸殿下。”


    她不信邪,又拿起一支箭,拉弓上弦。


    宋枝鸾离家很早,生长在军营里,能近她身的都是将士里的个中翘楚。平日里见他们射箭,无不是轻轻松松就射中猎物,而她也并非毫无基础,心底总觉得重新学起算不上太难,所以射歪了,并不觉得沮丧,认定是刚才分了神。


    这次宋枝鸾聚精会神射出一箭。


    结果……


    还是没碰到靶。


    甚至歪的更厉害。


    差一点就射中在一旁站着的秦行之。


    宋枝鸾看秦行之把箭从地上捡起来,但她的面子是掉地下捡不回了,但输人不输阵,她对着他道:“你能不能站远点?挡着本公主发挥了。”


    秦行之抬头,宋枝鸾还没看清楚他的脸,谢预劲就来到她面前,抓着她的弓说:“手抬上去。”


    宋枝鸾忘了去听秦行之说什么,停顿片刻,照做。


    秦行之退回原处,把箭收好。


    同是军营出身,他听过不少关于谢预劲的传闻,无一不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战事,可这些传闻里,没半点女色的痕迹,也不曾听过谢预劲有过什么风月往事。


    可眼前。


    谢预劲站的离宋枝鸾很近,几次似乎都下意识的想调试她的动作,可不知为何都停住,耐心与其脾气好的与他所见所闻判若两人。


    宋枝鸾又射出一箭。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侍从走了过来,“秦侍卫,将军正在教灵淮公主射箭,还请你在靶场外等着。”


    秦行之朝谢预劲看去。


    对面男人的视线越过宋枝鸾的发顶,眼皮下压,眸底冷峻的让人不寒而栗。


    这让秦行之回忆起曾经被大型兽类盯上的感觉,这赤|裸裸的警告,让他深觉费解。


    但秦行之冲侍卫抱拳,“微臣只听令于灵淮公主,请将军见谅。”


    ……


    练了一个时辰,宋枝鸾便能慢慢射中靶了,靶子放的远,能有这个结果已是不错。天色也晚了,宋枝鸾没留谢预劲用饭,说了两句台面话就叫人送客。


    侍卫领命去送谢预劲离开,宋枝鸾这时朝一旁喊了句:“齐连。”


    谢预劲看了来人一眼。


    齐连行礼,从谢预劲身边走过,把手里端着的酒糟汤圆端过去,“殿下试试这个。”


    宋枝鸾接过,喝了两口,便念着手酸,身侧的侍女捶背的捶背,捏手的捏手,她吩咐人备水沐浴,自己先踏过木板桥,往水榭里躺着。


    侍卫小心询问:“谢将军?”


    谢预劲把弓箭与箭筒交给侍卫,“东西放这,不用送了。”


    侍卫连忙点头,退下,把


    东西都放去了临近靶场的一间厢房,那是那日高公公来时,公主让人收拾出来供谢将军歇息的地方-


    夜里细雨绵绵,绒毛似的絮雨润物无声,寝殿门窗紧闭,分辨出藏在细雨里的轻微动静,需要极好的耳力。


    秦行之历来讨厌雨天,南方连绵不断的雨浸透衣衫,湿冷到骨子里。


    也是因为没睡着,他才能听到从宋枝鸾寝殿里传出来的声音。


    似乎是桌椅被绊动的声音。


    灵淮公主早就入睡,这声音来的不对劲。


    秦行之提着刀,直奔寝殿。


    推开半扇门,月光倾泻在地上,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因为这点不明朗的光,变得可以视物。


    宋枝鸾背对着他,穿着寝衣,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在桌子上划动。


    发现是她,秦行之第一时间便将目光移开了,他低着头道:“适才听到屋内有声响,微臣以为有刺客,一时情急推了门,还请公主恕罪。”


    来的第一日秦行之就清楚灵淮公主不欢迎他,也从不让他近身,也许她早就想找个理由让他离开公主府,如今他被抓住了错,恐怕宋枝鸾这里没那么好放过。


    有违圣人的嘱托了。


    秦行之心情沉重,尤其是原本能言善辩的宋枝鸾在他破门而入之后,竟一句话都不说。


    半晌,秦行之准备再次请罪。


    宋枝鸾却转过了身。


    他看到她裙身下似乎没有穿鞋,纤薄白皙的脚,像是块羊脂玉。


    秦行之心一跳,闭上眼,“殿下……”


    他惊的睁开了眼。


    因为宋枝鸾抱住了他。


    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双手极为娴熟的,像是做过上百次一般环住他的腰。


    宋枝鸾小声嘀咕了几句。


    秦行之还没从震惊之中回过神,再好的耳力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他站在原地,脚底如同扎了根。


    直到宋枝鸾松开他,打了个哈欠,走上自己的榻躺下。


    她甚至为他留了一个靠外睡的位置。


    秦行之握紧刀鞘,如同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带上门出了房。


    灵淮公主好养面首已是不宣之秘,他来公主府前,也知道自己迟早会看到荒唐场面。


    但未曾想到,宋枝鸾居然主动示好。


    秦行之从没接手过这样棘手的任务。


    比让敌人掉脑袋的事难办的多-


    今日定是个晴日,辰时不到,充足的光线就自窗外射进来,照到宋枝鸾的脸上。


    她悠悠转醒,伸了个懒腰,不一会儿,七八个侍女端着盆盂进去,穿衣的穿衣,洗漱的洗漱。


    稚奴给宋枝鸾挽髻时,宋枝鸾趴在铜镜前,懒洋洋的道:“别簪金戴银的了,反正下午练箭还得摘掉。”


    稚奴点点头,简单的发髻用玉相配最好,她手巧,不一会儿就妆点好了,还在宋枝鸾额前贴了花钿。


    宋枝鸾醒了,整座公主府便醒了。


    秦行之也来到寝殿,他一夜未睡,还未曾想好怎么应对宋枝鸾,在她的府上,若她直来,他又该怎么回。


    站在殿前踌躇不前,侍女一一退下了,衣着华丽的人儿从里面出来。


    宋枝鸾梳着惊鹄髻,脸蛋娇俏,白里透红,一支青玉簪横在发间,眉心一点梨蕊,三瓣桃红色的叶,轻巧精致,衬的她眉眼如画,她见了他,略扯了一个不是很明显的笑,唇红齿白的。


    秦行之想到了一句话。


    浓妆淡抹总相宜。


    “秦侍卫好早啊,真是难为你了,秦将军一生战功赫赫,他的儿子在我府里蹉跎时光,本公主也不知父皇是怎么想的。”


    秦行之为脑海里没来由冒出的话感到匪夷所思,对宋枝鸾意欲挑拨的话,倒没多大反应,“圣人自有定夺。”


    “你如今到底是本公主的侍卫,还是父皇的侍卫?”


    “殿下。”


    宋枝鸾越过他,“希望秦侍卫记住这句话,不管日后父皇又将你派去了哪,如今你还是本公主的侍卫,本公主要你做什么,你都得照做,明白吗?”


    秦行之罕见的犹豫了数秒。


    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嗯?”


    秦行之低头:“……是。”


    “好,那你现在就离本公主远远的,本公主在自己府上还不至于草木皆兵,不用你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


    “是,殿下。”


    平心而论,秦行之长得很好,眉眼间一股凛然正气。若披甲上阵,一看便是爱兵如子的仁将,可宋枝鸾总觉得每次同他说话都像是对牛弹琴,有种钝钝的憋屈感。


    宋枝鸾没继续为难自己,想去花厅用早膳,又听到秦行之道:“殿下若有事,叫一声微臣,微臣便会赶到。”


    这是不会走太远的意思。


    宋枝鸾受不了秦行之像看犯人一样看着她,能保持远点的距离,已是极好。


    父皇的人,她暂且还不能动啊。


    她回的随意:“你爱站着就站着吧,本公主走了。”


    说完,宋枝鸾踏上青石阶去用膳,脸上有鱼鳞胎记女官紧随其后,与她说说笑笑。


    秦行之进公主府几日,稚奴见得多,可那位与稚奴一道出身北朝军营的玉奴,却只在第一日见过。


    她去哪了?


    等宋枝鸾用上了膳,公主府里其他人也分轮次吃饭,秦行之迎面撞上一名侍卫,问道:“去膳房?”


    侍卫连连点头:“是,大人。”


    “我奉圣人之命保护公主,初来公主府,听说公主府中的亲卫都是由玉奴大人统辖?”


    “回大人的话,正是玉奴大人。”


    “她人在何处?”


    侍卫似乎才意识到此事,想了想回:“玉奴大人这几日好像是不在府上,也许是公主殿下又看上什么好玩的物件了,派玉奴大人前去搜罗。”


    秦行之迟疑道:“从前便是如此?”


    第35章 密道“那便赏谢将军一张帕子吧。”……


    侍卫笑道:“是,秦大人有所不知,咱们殿下最是喜好新鲜物事,经常带着玉奴大人和稚奴大人出门,也就是圣人罚了殿下禁足,不然该是殿下几日不归了。”


    “多谢告知。”


    “大人客气。”


    秦行之略作思忖,没有赶去吃饭,而是自后门牵了一匹马,出府,径直往宫里去。


    刚散朝不久,御书房内还站着数人议事。


    秦行之在殿外等候了小半刻钟,跟着高公公进去。


    见到了宋定沅,秦行之跪下,恭声道:“皇上。”


    宋定沅让他起身,看着奏折,面色舒缓:“你来了,朕许久不见灵淮,你跟朕说说,她最近都在忙着做什么?”


    秦行之将宋枝鸾几日内做过的事,事无巨细的禀告给了宋定沅。


    “做的不错。以后便这样,每五日一报,至于那个叫齐连的,不必管他。灵淮喜欢养雀便养着玩,新鲜劲过去了就腻了。”


    “是。”


    “她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还提过喻待诏?”


    秦行之立即想到不曾见过一面的玉奴,但事虽蹊跷,他却还未调查清楚,此时禀告为时过早,待查明了,再说不迟:“回陛下,没有。”


    宋定沅放下朱笔,端起茶喝下一口。


    “嗯,退下吧。”


    秦行之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


    高公公让人端来了御膳房刚做出的雪梅糕,笑说:“皇上可真是宠爱灵淮公主,连秦家公子都派去给公主当侍卫了,公主殿下有陛下您这样的父亲,也是殿下几世修来的福气。”


    宋定沅微笑道:“朕总觉得小鸾最近心里装着事。”


    “奴才眼拙,真未看出来。”


    宋定沅笑了笑,他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小女儿,心里有事,对他向来是藏不住的。


    可最近一次见到灵淮,他看着她,却像隔了层雾霭,猜不出她心里的想法。


    他不喜欢事态脱离掌控。


    派秦行之去,是警告也是退让。


    “等小鸾解除禁足,朕就该下旨赐婚了。”


    谢预劲有意这桩婚事,那么灵淮


    的意愿与否,倒是其次。


    朝阳的婚事可以换来边境安宁。


    灵淮的婚事可以稳定朝纲。


    他的两个女儿,似乎都总能带给他想不到的惊喜-


    宋枝鸾想学射箭,并非一时起意,而是在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里仔细挑出的。前面这些都需要有淬炼得当的体魄,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时间紧迫,她的身体也练不成那样。


    唯有射箭,天资好的,一拿到弓与箭,便能百发百中。


    她有些天资,虽不多,但勤练些时日,还是有用武之地的,危急时候用来防身尚可。


    即便教她的是她如今最不想遇到的人,宋枝鸾也在用心学。她和谢预劲的重生,不知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留给她的时间很少,而谢预劲的箭术,旁人不清楚,她却很了解,学会一些也够用了。


    谢预劲来时,宋枝鸾已练了半个时辰。


    她侧对着他,为了方便拉弓,袖口扎紧,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露出在外的脖颈上凝了几滴透明的汗,滴在身前,洇出一点暗色。


    “将军。”侯在靶场外的侍女齐声唤道。


    宋枝鸾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到身后一句:“继续。”


    她回忆着昨日谢预劲教她的几个要领,屏息静气,射出一箭。


    中了靶,但距中心的位置还差了许多。


    宋枝鸾有些心急,又从身后抽出一支箭,闭着一只眼,正要松弓,身侧却有一团热气靠近,那体温很明显来自男人的胸膛,“手。”


    她看向自己的手。


    谢预劲抬手,调整她握箭的姿势。


    他身上的体温高,隔着衣物和一小步的距离都能清楚感受到。手却是冷的,比她手的肤色深上不少,骨节修长漂亮,指腹有些糙。


    前世宋枝鸾与谢预劲的身体接触不可谓不多,他不纵欲,她却不会饿着自己。从来都是想要便要,起初害羞,之后便怎么快活怎么来,惯不会拘着,以至于后来出门在外,一丁点身体接触都能叫她想入非非。


    可如今谢预劲握着她的手调试姿势,这样的程度,宋枝鸾却一点神都没分,专心致志的在记。


    谢预劲看到她紧皱起的眉,稍稍走神,看着自己的手。


    直到宋枝鸾握箭的手用力到有些发颤了,他方才转过身,沉默地从箭筒里抽出一箭,没有搭上,而是握着箭尖,用箭身敲了敲她的胳膊。


    “抬高。”


    接着箭身的力道来到了她的背上,可不知为何,预料之中的敲打并未落下,谢预劲只是用声音说:“腰上用力。”


    宋枝鸾深吸一口气,沉肩,腰上用上暗劲,维持了片刻姿势,便松手,箭破空而出,射中了中心的红靶。


    她愣完,笑起来的嘴角边露出两颗梨涡,握着弓的手松了松,“本公主射中了。”


    的确是谢预劲那把弓有些古怪吧,她昨日竟射的那么歪,用自己的弓却不会。


    “稚奴你看到没有?”


    稚奴笑着道:“是,殿下中靶了。”


    其余侍女侍卫也纷纷道:“恭喜殿下。”


    宋枝鸾把弓丢在一边,从侍女手中端了碗热茶,捧着喝了两口,眸子璨亮的说:“有赏有赏,通通有赏。稚奴,一会你去跟库房的人说一声,在场的人每人一片金叶子。”


    “谢殿下。”


    宋枝鸾喝完茶放下碗,便在众人的欢呼声里走进靶场。谢预劲抱臂看着她,眼里印着池面倒影,给人的感觉似乎没那么疏离了,只是声音天生带着点冷淡:“微臣呢?”


    “父皇命老师来教本公主射箭,赏赐难道还能少了。”


    她改口,提醒他。


    “不一样。”


    宋枝鸾不耐道:“那谢将军想要什么赏赐?”


    “都行。”


    这会儿正有侍卫瞧见宋枝鸾额上有汗,拿了巾帕来擦,宋枝鸾没费神去想送什么,他也不是真缺什么赏赐,便从侍女手上扯了帕子,扬眉笑道:“金银这等俗物想必入不了老师的眼,这帕子是苏绣,扬州来的绣娘缝制许久才做成的,老师若不嫌弃,学生便送于老师,老师累了便拿它擦擦汗?”


    她袖口扎紧了,但还是露出一小截如雪皓腕,又细又白的手指捏着一方藕粉色的帕子。


    谢预劲的视线从宋枝鸾的手腕停了停,移开视线,走上前将帕子取下。


    宋枝鸾见他收了,径直取弓,摸箭,再次兴冲冲的对着靶心射-


    离开公主府时,谢预劲坐上马车,正巧一辆马车也在公主府停下,里面走下来一个人。


    门口的侍卫朝那人道:“齐老板白日里要为公主做面,还得抽时间照料家中铺子,这么辛苦,不如将那铺子转手卖了,专心为殿下做事岂不更好?”


    那人道:“父辈传下来的手艺,断不能在齐某这断了啊。”


    “齐连兄如此坚守本心,不愧能被咱们公主看上。”


    齐连谦虚几句,正要走上台阶,似乎才注意到停在一旁的马车,不慎与坐在马车内的男人对上视线。


    谢国公府的马车里,谢预劲靠在车壁,束起的长发垂于肩,漆黑的发将他的五官轮廓衬托的极为出色,神色轻慢,眼神直冻的人心里发慌。


    齐连心中微惊,目光躲闪,有种诡异的被洞悉的错觉,不敢在门口多留,快步进了府-


    夜色笼罩帝京,白日里喧嚣的酒馆陷入沉寂,公主府内的六角宫灯迎风燃烧,侍卫提灯经过,每个角落都仔细探看。


    秦行之弄清楚玉奴房间的位置,避开巡防侍卫,悄无声息的来到房门前。


    正当他想要推门进去,月门处隐约传来了巡逻侍卫的声音:“玉奴大人。”


    回来了。


    秦行之有些意外,脑中飞快运转,身体反应更快,躲在了房梁之上。


    回来的果然是玉奴。


    她肩上背着一个包袱,两名随行的侍女一个点灯,一个带着伞,点灯的侍女说:“玉奴大人,公主殿下会不会已经歇下了?这女儿红要不明日再呈给公主?”


    玉奴道:“不知,但还未到殿下睡下的时辰,我收拾好了便去看看。”


    带伞的侍女笑说:“这杭州风雨楼的酒在京中很是受追捧,殿下馋这酒许久了,奴婢瞧即便殿下已上榻了也会想下来喝两杯的。”


    两名侍女笑起来,而宋枝鸾身边的这个女官,如传闻一般不苟言笑,走到房檐下,她才道:“你们早些休息。”


    “是,大人。”


    “谢大人。”


    玉奴拿着包袱,推门而入,没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换了身女官的形制,黑纱帽圆领长袍,提着一壶酒出来。


    等她走出了院子,秦行之跳下房梁,进屋便看到摊开在桌上的包袱,里面的几坛子小酒,隔着坛都能闻到酒香,确是出自杭州风雨楼,新鲜的揭头,便是近两日买的。


    其余两个包袱里也是。


    被派去执行的危险任务多了,下意识也将皇上派他监视宋枝鸾的动机想的复杂,秦行之想。


    派女官专程南下买酒,倒像灵淮公主能做出来的事。


    秦行之打消了疑虑,离开前将一切复归原位。


    在他原路返回时,一切却已经全部落入玉奴眼中。


    她像一只轻巧的猫跳下屋檐。


    宋枝鸾的确没睡,她平常睡的也不算早,自打练箭起,她夜里还得等侍女揉完手,稚奴给她开了缓解疼痛的药粉,磨着珍珠粉一块捏,捏的活络了,二日再练才不会手酸。


    按摩的侍女前脚刚出门,后脚玉奴便来了。


    宋枝鸾起身接住她,笑道:“回来了。”


    玉奴点头,轻声道:“殿下,府里又进猫了。”


    宋枝鸾知道她说的是谁,拿过她手上的酒,往酒杯里倒了两杯,“那是父皇在对我亮爪子呢。这个秦行之,上……”


    上一世似乎做到了上将军。


    她看到父皇的遗诏里特地点了他的名,让宋怀章留用。


    玉奴道:“上什么?”


    “上来便用父皇来压我,仗着他是父皇的心腹,本公主就不敢对他怎样。”


    玉奴陷入深


    思,宋枝鸾看出了她想做什么,笑道:“先留着他,现在犯不着生事。怎么样,这次人都齐了?”


    “齐了。”


    所幸在姜朝水师被迫解构之后,玉奴与当年不少人还有联系,此去暗访了几个部下,还算有些收获,虽没有千军万马,可好歹也有了可用之人,聚集起来也算一支精锐。


    总要有些自己的人手方才好行事。


    但玉奴要来禀告的并非只有此事:“殿下看看这个。”


    宋枝鸾把酒杯推到一边,看玉奴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张纸,上面画的赫然是公主府,每一处布防都上一世她离开公主府前一模一样。


    “这不是府上的舆图么。”


    她看着,视线正巧落在一处朱笔标红的地方,玉奴指着这里,道:“殿下可知,公主府的地下,很可能有一条密道?”


    宋枝鸾头皮麻了一下。


    这个位置。


    就在她的寝房用来摆放贵重物品的密室下。


    算上日子,她并未在公主府里住上多久,前世刚进京不久,她就与谢预劲成了婚,大多时间都在国公府,对那比对公主府还熟悉的多。


    在选府邸时,宋枝鸾选的热闹的地,这份舆图她看过不止一遍,从不知底下竟是空的。


    玉奴看了眼月色,询问道:“殿下可要去看看?”


    ……


    宋枝鸾和玉奴沿着密道一路往下,舆图的位置就到这里,前世今生,她都未曾发现这里竟还有一条路。


    即使有些地方已经坍塌,可依旧能行人。


    这座公主府是前朝的一位公主留下的。


    那么,这扇门之后的两列经久不灭的长明灯,究竟在这地底燃烧了多少年?


    玉奴边走边道:“这密道残破,有些地方坍塌被掩埋,下了雨,便冲出些碎石头来,这次带回的人里有人挖过战壕,他觉得后花园那土的颜色不对,意外找到了一处通风的地,这地下必是空的。”


    说话间,宋枝鸾已经走到了一面墙壁前。


    四周坍塌,砖块遍布苔藓,这一处却保存的很好。


    她取走一盏长明灯,黑暗如影随形,但以足够宋枝鸾看清壁上的字:


    【君失其道,荧惑守心


    使吾延寿十年,必令鼎祚更迁


    天地神祇,伏惟垂听】


    北朝隆和十三年秋,静和敬上


    “隆和十三年秋……”宋枝鸾默念这句话,“已是北朝末年,据我所知,确有一位封号叫做静和的公主。”


    玉奴很感兴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我知道她,只是因为这位静和公主未满十八便早逝,北朝历来早逝的皇子公主都会被葬入皇陵,史书上说她早慧,却为帝所不喜,是个例外。”


    玉奴没有说话,看向石壁上的字。


    宋枝鸾将烛台放在一边,用手贴在冰凉的刻痕上,轻声道:“真是没想到,这座公主府底下竟还长眠了这样一段往事。”


    曾经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站在这里,野心勃勃,欲挽天倾。


    “可惜了,”玉奴半晌开口道:“静和公主最后似乎失败了,这条密道也被掩埋。”


    宋枝鸾把手放下,“也不知会通向哪儿。”


    玉奴转头,宋枝鸾弯起眼,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语调稀松平常,却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把这条密道疏通了吧。”


    ……


    夜半三更,谢预劲处理完公务,沐浴上榻。


    他枕着手,雪白的寝衣,淡雅的藕粉色在跳动的月色烛影下,也染上了几分靡丽。


    宋枝鸾的帕子不知何时留了她身上的香。


    谢预劲用手慢慢揉搓,眼里深不见底。


    第36章 雨夜为何会这么想见她。


    早春的天,殿中还烧着暖炭。宋枝鸾脱下了袄裙,换上了更轻薄的春衫,出去时只用大氅一披,也并不冷。


    辰时国公府的侍卫过来传话,说今日下朝,宋定沅留了谢预劲议事,这两日谢预劲要外出巡营,教学之事须等他回来。


    宋枝鸾让人打发了赏钱,用过早膳,回笼觉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时稚奴就在屋里等着,桌上放着药,宋枝鸾醒了,晨曦倾泻而入,她将药喝了,身心舒畅,笑着道:“我近来很少有胸闷的感觉了。”


    “应是谢将军的药起了作用,殿下喝了半月,气色比从前好上许多了。”


    “是你的药。”


    稚奴嗯了一声,夹杂着询问的调子。


    宋枝鸾没接着说,稚奴纯良,却很聪慧,懂天文会卜卦推衍,再说下去,她指不定就能猜出什么。


    “殿下今日还要练箭么?”稚奴让人把药碗收下,拿出一包蜜饯给她。


    宋枝鸾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出甜味,“练,既然他这两日来不了公主府,那本公主也不必等那时了,这就开始吧。”


    稚奴应了声是,然后命人准备东西,端盆捧盂的,吃食茶水,靶场上很快便列了两排侍女。


    一连练了两个时辰,快到夜里时,玉奴才现身,宋枝鸾见她来了,便练到那,叫上稚奴,三人一同用膳。


    用完膳,玉奴拿出两张舆图,一张是公主府的,只是补充画出了昨日丈量的密道,另一张是帝京的,不难听出她刻意压低的情绪,朝宋枝鸾道:


    “如殿下所料,这条地道,确是打算通往皇宫。”


    玉奴点在一处街坊,“但不知是何原因,在这里密道就断了,也许是静和公主来不及继续就病逝。”


    都挖到家门口了,咫尺一步就是皇宫内院,论起做什么来,必然是多挖一些更方便。


    宋枝鸾看着舆图,手抵着唇,思索道:“也或许是不清楚皇宫底下的布局,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玉奴点头,眼前递来一卷画。


    她接过,看清画上轮廓后瞳孔放大,足足顿了数秒。


    这是一张皇宫的密道图。


    “殿下,这是哪里来的?”


    宋枝鸾一笔揭过:“我画的。”


    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皇宫密道的位置。


    那是宋定沅为她留的退路。上一世就连宋怀章也不清楚全貌。


    而她出于新鲜与好奇,一步步走过。


    也让她和稚奴在栖梧殿的密道内等到了许尧臣的救兵,多活了一日。


    就像她对宋定沅和宋怀章的孺慕之情,成了自造樊笼的铁索,宋定沅对她时而涌现的疼爱,也会成为刺向他自己的利刃。


    他们真不愧是一家人啊。


    “先将原有的地方疏通了,再往深处修,”宋枝鸾卧上美人榻,双目微阖,“选些可信之人,今日便下去吧。”


    “是。”


    玉奴应完,即刻动身前去,稚奴来时,玉奴已经不见踪影,宋枝鸾从稚奴端来的果盘子里拿起软冰酪,吃上一勺道:“稚奴,一会儿你去安排一下,让府上的伶人把最近编的舞跳来给我瞧瞧。”


    “是,殿下。”-


    从日暮时分便开始的歌舞,让原就建造奢靡的公主府更为醉生梦死。


    火树银花,鱼龙起舞,不同于姜朝宫廷里追求的雅乐,宋枝鸾似乎更喜欢华贵堕灭的靡靡之音。


    殿内灯火通明,秦行之不被允许进去,只能抱刀站在门外,听了一宿的丝竹声。


    子时方歇。


    梦里也全是透过窗看到的舞影,秦行之再次无眠,而宋枝鸾的寝殿,在灯灭一个时辰后,又传来了桌椅碰撞声。


    他敬佩她的精力。


    灵淮公主体弱人尽皆知,可就秦行之的所见所闻,她看上去活力无限,似乎永远不会感到疲惫。夜里睡一会儿功夫,醒了还要练箭。


    秦行之没有第一时间就起身前去查看状况。


    上一次推门进去,他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但保护宋枝鸾是圣人交托给他的命令,闭上眼两秒,秦行之复睁开眼,提刀前去。


    没有贸然推门进去,秦行之站在门外,刚欲敲门问一句,门却自里面打开。


    他来不及低头,又看到了只着寝衣的宋枝鸾。


    她同样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同上次一样,无比熟练的抱住他。


    少女馨香柔软的身子贴着他。


    秦行之的心快跳起来。


    “殿下?”


    白日里的戒备敌意不是假,夜里为何又对他做出这等举动。


    在宋枝鸾出声之前,秦行之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你回来了。”


    她像是在梦呓,秦行之从没听过宋枝鸾用这种轻软,眷恋之极的嗓音说过话,耳朵像是被电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秦行之的脑海像是一团浆糊,完全没有注意到,宋枝鸾放下了环住他的一条胳膊,慢慢的,摸上了他腰侧的佩刀。


    “蹭”的一声,雪亮的刀身上映出少女的双眼。


    秦行之微惊,幸好反应及时,躲过了险而又险的一刀。


    他意识到了什么,凝视着宋枝鸾紧闭着的眼皮。


    她这是在……


    秦行之担心宋枝鸾乱砍伤到自己,走近一步,试探抓住宋枝鸾拖着刀的手腕,丝般滑腻的触感让他手滑了一下。


    好在宋枝鸾砍下那一刀之后,并没有其他动作,她如同和院中的梨树一齐静止了。


    秦行之没有直接把刀收走,而是抓着刀刃的那一头,引导宋枝鸾走进屋里。


    她甚至知道抬腿跨过门槛。


    要不是知道宋枝鸾清醒时不会准他靠近,这些事唯有她意识不清的时候才会做出来,单看这一幕,他会以为她是在故意捉弄。


    宋枝鸾进了屋,外面的寒风刮到窗纸上,秦行之顺利取走了刀。


    她站在原地不动。


    没穿鞋袜,也不能让宋枝鸾一直站着。


    但他为臣,也不能这么抱她上去。


    秦行之略作思考,关上门,在院中捡了一颗石子,来到女官稚奴的屋前,猜着她榻所在的位置,砸了一颗石头。


    听到动静,他闪身躲在殿侧。


    寝殿内又传出了声。


    不多时,稚奴披着衣裳出来,手里提着灯,进了宋枝鸾的寝殿探看。


    秦行之见稚奴进去,才掉头离开-


    翌日起来,宋枝鸾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魇症?”


    稚奴揉揉眉心,眼下一圈乌黑,“对。”


    “本公主夜里跑哪去了?”


    “就在殿下的寝房,我曾听人说过,有人魇症发作会重复白日做过的事,满世界的跑,殿下的情况还算好。”


    宋枝鸾看着铜镜里的脸,有些不可思议,但想到自己昨夜做的那个梦,她敛了几分笑,“本公主没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吧?”


    稚奴道:“说了。”


    “说什么了?”


    “很多,全是稚奴听不懂的,连不成什么话。”


    宋枝鸾暗自心惊,幸好听到的是稚奴,不然在府上叫别人听去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难保不会惹祸上身。


    “能治好吗?”


    稚奴点头:“这算不上什么大病,殿下也是第一回发作,一会儿稚奴便去皇宫里抓药,殿下放心。”


    “要多久能好?”


    “殿下近日总是梦多,忧思过重,若是能放宽心,兴许一月便可治好。”


    宋枝鸾听了有些头疼,她不觉得她能控制自己放宽心,两世的记忆不是她想理清,想忘却便忘却的,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多则呢?”


    稚奴道:“多则两三月。”


    宋枝鸾暗暗松了一口气,道:“两三月,倒也不算太长,等本公主禁足解除之后,这症状便也差不多没了。”


    稚奴笑着点头,她没有错漏适才宋枝鸾知道自己梦游事一瞬间变得沉默的表情。


    殿下有她的秘密,不愿让旁人发现。尽管昨夜几乎一|夜未睡,稚奴还是道:“在殿下治疗的这段日子,便由稚奴来守夜吧。”


    宋枝鸾的寝殿是有专门设给侍女榻的地方的。


    刚住进公主府时,因是在北朝公主的府邸上重新修缮,守夜侍女也是有的。


    随着住的日子久了,宋枝鸾更喜欢寝殿这样的地方只有她一人,便不再设人守夜,可那床榻还是留了下来。


    夜里若是宋枝鸾再梦魇,稚奴隔着正厅与屏风也能发现。


    宋枝鸾想了想道:“也只能如此了,这事暂且保密,除了玉奴,谁也不要透露。”


    “是,殿下。”


    有稚奴在,宋枝鸾安心不少,只是每日需得多喝一碗药安安神,坐着玩了会儿九连环,她便起身往靶场去。


    拿了箭,宋枝鸾准备搭上时,好似想到了什么,举起的胳膊放下,对跟在她十步开外的秦行之道:“你也会射箭吧?”


    通透灼眼的日头,将宋枝鸾侧身时纤长浓密的睫毛映照的根根分明。


    昨夜宋枝鸾抱住秦行之时,他能嗅到她的发香,现在明明相隔甚远,他鼻间依稀又萦绕着独属于宋枝鸾的清香。


    在所有真真假假的传闻里,只有一条关于宋枝鸾的从未被质疑过。


    那便是她的样貌。


    秦行之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眼神有些缥缈,很快低头:“微臣会一些。”


    宋枝鸾道:“那今日|你来教本公主。”


    她说完,身侧的侍女便将一副弓箭递给秦行之。秦行之没有推辞,遵从宋枝鸾的命令,这也是他的职责。


    接过箭,走到宋枝鸾左侧的位置,秦行之道:“各人的教法不同,谢家习惯用剑,谢将军也习剑,微臣家里更擅长刀法,两者虽都为兵器,可使用方法不同,以此用起其他武器来也大不一样,微臣教的若是有与谢将军不同之处,殿下还是以谢将军说的为准。”


    还挺像模像样的,这个秦行之做起她吩咐的事来,似乎也很尽心力,宋枝鸾用意外的眼神看他,“知道了。”


    秦行之拉弓,一箭射去,正中五十步外的靶心。


    宋枝鸾对秦行之这一箭不做评价,也搭起箭,稳住手,对准后射出。


    而这一箭也没让宋枝鸾失望,射中了靶。


    不是正中红心,可也不是险中。


    宋枝鸾眉看向他,眼梢染上笑意,声音也轻快很多:“本公主射的如何?”


    秦行之看的愣了下。


    随即,他移开视线,看向靶子,评价道:“殿下射艺,惊才绝艳。”


    宋枝鸾:“……”


    她绕着他走了两步,狐疑道:“你这是在夸本公主?”


    秦行之偏头,“微臣未曾读过什么书,但这词该是好的意思?”


    “好词是好词……”


    但用的太浮夸便有些生硬。若他不是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说出,还会显得阴阳怪气。


    但宋枝鸾也逐渐摸清了秦行之,他没那么多弯弯道道,宽慰道:“是好词,但也莫要乱用。”


    秦行之声音不太自然。


    “是。”


    宋枝鸾再提箭时,有些感慨人与人之间奇妙的反应。


    她这辈子生来便是要与宋定沅作对的,对于宋定沅,宋枝鸾暂且不能做什么,对他手底下,不可能为她所用的人,她没耐心应付,随心所欲,也毫无掩饰自己的不喜。


    偏偏秦行之在一些方面笨的奇怪。


    总让她想刨根问底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虽不是本意,却还是无形中缓和了关系。


    算了,宋枝鸾心道,以后便少为难他些,要怪便怪宋定沅,若是前世他们相识的早,或许还会成为朋友呢-


    又过三四日,谢国公府那才捎来谢预劲明日夜里抵京的消息。


    稚奴这几夜都没睡好,靠着茶提着精神,正要往宋枝鸾寝殿去,有门童来道:“稚奴大人,谢将军到府上了。”


    稚奴把一杯茶轱辘喝完:“谢将军?谢将军回京城了,不回国公府,来公主府做什么?”


    “这小人就不知了。”


    “谢将军现在人在哪?”


    “侍卫大哥将谢将军带去正厅坐着了。”


    稚奴道:“好,你先走吧。”


    “是。”


    带上纸伞,稚奴转而走向花厅,宋枝鸾方才喝了药歇下。若不是什么大事,她预备明日再报,若有要紧事,再去叫醒殿下。


    花厅里坐着的果然是谢预劲。


    因为眼前的人为宋枝鸾送过救命的药方,稚奴说话很客气:“谢将军,我


    们殿下已经睡下了,不知将军可有要紧事?”


    谢预劲道:“雨势过大,不便骑马,想在公主府借宿一夜。”


    外边大雨倾盆,稚奴进来也瞧见了青年淋湿的外袍,紫的发黑,正往地上滴着水。


    这样急着回京?


    稚奴略思索片刻便躬身道:“此事微臣做不得主,请将军稍等片刻,微臣这就前去问问殿下。”


    一盏茶的功夫,稚奴便回来了:“将军,我们殿下说让您住在您放置弓箭的那间屋,适才微臣已经命伙房烧水了,一会儿将军便可沐浴更衣。”-


    天雷滚滚,闷雷声声震耳。


    谢预劲住的厢房距靶场很近,离宋枝鸾的寝殿隔了一个后花园,就寝的屋子却只隔了条廊道。


    从前与宋枝鸾半月不见,他尚且无所知觉。


    如今只是数日。


    为何会这么想见她。


    谢预劲索性睁开眼,推开窗的那瞬间,一道雷闪过,来自宋枝鸾房间里微弱的碰撞声在他耳边扩大数倍。


    谢预劲眼皮僵住,有瞬间动弹不得。


    无数画面闪过,刀光剑影,雪地里刺眼的红。


    没有半点迟疑,他提剑出门。


    另一边。


    秦行之也注意到了宋枝鸾那传来的动静。


    在稚奴开始守夜之后,每回她撞到什么,都会多一个人的脚步声。


    可这次没有。


    要照看一个时不时魇症发作的人并非易事,也许是过于疲劳,睡熟过去了。


    他只犹豫了一秒,便也佩刀赶去。


    第37章 撞见三个男人一台戏。


    大雨浇在殿上的琉璃瓦上,水流滚滚往下,飞檐下珠帘串成雨幕,一道人影最先推开了殿门。


    秦行之来这轻车熟路,环视一圈,未见到稚奴在哪,宋枝鸾正伏在书案上,正在翻找东西。


    他走过去,想确认她的眼睛是不是闭上的。


    低头看去,宋枝鸾又极其熟练的抱住了他。


    比起前两次,秦行之这回显得游刃有余,他没有立即推开她,手却抬起。


    那是一个下意识想要回拥的动作。


    秦行之立即清醒过来,正欲推开,忽然周围温度急速下降,令人寒毛直竖。


    一种阴恻恻,极其危险的感觉让他呼吸收紧。


    门边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高挺的眉骨让他的双眼变得异常阴沉。


    秦行之将宋枝鸾挡在他身后,右手摸刀。


    暗黑中传来一声笑。


    那笑声极低极沉,夹杂着雷音,像是索命的鬼。


    男人迈步,高大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月光下。


    紫金带高束马尾,望着他的眼神像是一支对准他咽喉的箭。


    秦行之看到紫衣上佩的血玉,便认出了人。


    来不及开口,剑已抵在他颈间,渗出丝血。


    谢预劲用力将宋枝鸾扯入怀中,单手扶着她纤细的颈部,指骨慢慢收紧,小心翼翼一碰又松开,眸光明灭不定。


    声音冷到人心悸。


    “你对她做了什么?”


    秦行之有极强的预感,眼下若说错一个字,恐怕就走不出这间房。


    他把佩刀解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解释事情经过。


    谢预劲听完,剑未收鞘,单抱着宋枝鸾到榻上,他坐在床沿,骨节虚虚划过她的脸颊,双眸微敛。


    秦行之脑海里蓦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宋枝鸾在梦里想抱的人,会不会就是……


    他曾在父亲麾下与谢预劲见过,明明是与他年龄相仿,行事却杀伐果决,以至于秦行之从未将谢预劲当做过同辈。


    谢预劲因为宋枝鸾对他起了杀意,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也许圣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宋枝鸾和谢预劲,分明渊源极深。


    秦行之心情复杂,看了一眼宋枝鸾熟睡的侧脸,不再停留,想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脚步声。


    秦行之动作一顿,快步走到宋枝鸾床边,对谢预劲道:“是稚奴,将军先躲起来,否则等公主醒了,这事怕没那么容易揭过。”


    他左右扫视一眼,将装衣的橱柜打开,“这里。”


    谢预劲微眯了眯眼。


    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外。


    秦行之皱眉道:“来不及了。”


    ……


    门再次被推开,来人放轻了脚步,殿内一片黑暗,柜子严丝合缝,看不到外面的情形。


    齐连不敢举烛,白日里来这太过显眼。


    宋枝鸾的寝殿只有跟随她的两名女官和几名一等侍女能进,她对他虽不错,可也寻不着借口过来。


    幸而他与公主府上下的人都相处的不错。


    昨日听一名巡逻的侍卫说道,夜里公主的寝殿总是会闹动静,时不时就点烛亮起火了,齐连想到太子的吩咐,便壮着胆子前来看看。


    月光还算澄亮,纵然没有蜡烛,也只有屏风内的景象看不透,不至于绊倒脚。


    齐连合上门后,冒险在书案柜子里翻看。


    刚拿起一本册子,身边突然传来响动。


    他惊慌失措,把册子原封不动放回去,左右环顾一圈,打开最大的橱柜,往里一钻。


    ……


    稚奴去找了两杯茶灌下,才稍稍清醒了些。


    夜里守夜,她白日里会休息,可总睡不着,靠着茶打起精神,可今晚就这么一会儿醒茶的功夫她竟熟打起了瞌睡。


    不知公主睡得可安稳。


    前两夜这个时候,殿下该在屋子里乱走了。


    稚奴没听到动静,但也来到了宋枝鸾寝殿前,举着烛火,推开门。


    屋内的摆设还同宋枝鸾去睡时一样,没有东倒西歪,稚奴举着灯继续往里走,看到榻上安睡的宋枝鸾,她才打了个哈欠。


    准备走时,稚奴耳朵听到了一道轻微碰撞声。


    她睡意全无,看向声音的来源。


    檀木嵌珠雕花衣柜。


    稚奴把灯放在一边,把随身放在身上的药粉往手上抹了点,打开衣柜。


    秦行之:“……”


    齐连:“……”


    稚奴:“……”


    除了这两人外,最中间的位置还靠坐着谢预劲,衣柜再大,装下三个男人也有些勉强,他占据了最舒适的一块地,其余两人都坐在角落里。


    她果然是还没睡醒吧-


    宋枝鸾有些头大,看着眼前站着的两人,嘴角直抽,“三更半夜,你们到本公主房里做什么?”


    宋枝鸾睡到日上三竿,看稚奴将秦行之和齐连带到她面前,她才知道昨夜她房间的精彩一幕。


    秦行之道:“殿下,微臣以为稚奴操劳过度,担心出事,才进去查看状况。”


    “齐连,那你呢?”


    齐连看起来比秦行之要惶恐的多:“回殿下,草民是恰巧路过,听到殿下寝殿里有人声交谈,才斗胆进去看看,草民也是担心殿下。”


    宋枝鸾听了他们两个的话,没回,转而问稚奴:“那个人也进了我寝殿?”


    稚奴会意:“是,殿下,稚奴也问过他们,谢将军和秦行之先到,齐连是最后到的。”


    而且,昨夜宋枝鸾在稚奴打开柜子之后,又爬下床开始四处寻东西,又滚又爬的,三个男人见状也不再躲,不能将她吵醒,几人一直等到她再次回榻上才离开。


    简直精彩纷呈。


    谢预劲千里赴京,一早便要去皇宫交差,也不大好留着人在这,稚奴便先将齐连和秦行之带到了宋枝鸾这儿。


    宋枝鸾听完,道:“念你们是初犯,且是因为担心本公主,这事便作罢。”


    秦行之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宋枝鸾会借题发挥将他赶出公主府:“谢殿下。”


    齐连也赶紧道:“多谢公主。”


    “但是,”她停顿了片刻,眼神划过两人的脸,“本公主夜里梦游一事,你们需得保密,尤其是你,秦行之,父皇夙兴夜寐,本公主不想他再为我的事操心了,知道吗?”


    秦行之和宋枝鸾都心知肚明,宋定沅派他来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可这样赤裸裸的点出,也是头一遭。


    秦行之犹豫片刻,点头。


    齐连道:“公主放心,草民也必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宋枝鸾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看上去对这他们夜闯的事并不在意:“本公主知道,我在外头名声不好,屋里三更半夜的出现几个男人,这事若传了出去,指不定会被编排成什么样。本公主倒是不在意,可事关谢将军,他可是父皇和我皇兄的左膀右臂,若叫他受了玷污,本公主于心难安。”


    上一世,她便是用了这法子让父皇为她和谢预劲定下婚事的。


    若是宋定沅知道,拿这事做文章,哪怕除谢预劲外,她房里还有秦行之和齐连,怕也并不重要。


    说不定谢预劲和她半夜共处一室的消息一经传出,赐婚的圣旨不出半日便能到她手上。


    齐连恭声:“是。”


    秦行之垂睫,执刀抱拳:“是。”


    她果然在乎谢预劲-


    谢预劲掌灯时分骑马到了公主府,很快便要到宵禁时间,门童一路向内通传。


    步入府内,锣鼓喧天,比起花萼楼的热闹也不多让,站在正院之内,已经可以看见正厅里人影熙攘。


    宫人四处忙碌,酒水吃食,各色佳肴,如同正在设宴。


    门童走后,谢预劲站在红木廊道,看向菡萏池边站着的人。


    齐连站在殿后,正在与侍女交谈。


    暗卫传来的某些消息让谢预劲掉转步伐。


    随着他腰间的佩剑微动,剑把闪过一丝寒芒。


    齐连并不知道,这一日他只要慢了一步进正厅,便会身首异处。


    他给了侍女一块碎金,从她手上接过果盘,点头笑着道:“多谢姐姐,公主若高兴,我得了赏赐,定不会忘记姐姐的。”


    面对这样一表人才的读书人,侍女脸红着说:“成,你记得我的好便好。”


    齐连点头,端了盘,同门口的秦行之打声招呼,便迫不及待进了正厅。


    近些日灵淮公主办宴,令伶人起舞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有时甚至通宵达旦,每每又不宣人服侍。


    也许不是没有宣人,而是又有了新欢?


    齐连深知自己有机会登科,都得借助太子的势,而太子之所以赏识他,是因为他有一张灵淮公会会感兴趣的脸和内敛的性子。


    若叫他人抢了他的位置,那即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齐连从前自视清高,不愿做做这些争宠的事,直到同龄人步步高升,他方才醒悟,如今做多了俯低腰杆的事,他早已没了底线。


    殿中的舞伶正在起舞,这是最近坊间最风靡的击鼓舞,原是异域曲调,经过梨园乐师的改进,朗朗上口,男子跳起来亦舞姿轻妙。


    齐连端紧了果盘,从一侧进到山河屏风前,问道:“殿下可要吃些桃子?”


    里面的宋枝鸾似乎打了个哈欠,齐连撇到了她今日穿的曳地长裙在地上动了动。


    很快便有侍女来回:“殿下正绣东西呢,这些带汁水的不要再送来了,一会儿要是弄脏了怎么办?”


    齐连想说那我去换换,就听到宋枝鸾的声音道:“不用再端来了,快些走,挡着本公主看美人了。”


    齐连不大情愿,余光看到了刺绣用的绣棚,并非如他所想宣了旁人服侍,他有了底,放心回去。


    刚出了殿,齐连在分岔路口停顿片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将今日发生之事也如实写下,趁着四下无人,放在偏院的院墙之下-


    前去通禀的门童找到谢预劲,笑回:“谢将军,公主殿下说……您有事暂且等着,等她先看完这场舞。”


    宋枝鸾在正厅,通禀却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但谢预劲没说什么。


    公主府的侍卫对他的到来已经司空见惯,并未分出心神留心,这偌大的公主府,也并没有禁地。


    谢预劲从侧殿跳上主殿房梁,掀开几片琉璃瓦,目光逡巡一圈,落在屏风后坐着的人身上。


    她穿着鸾翅鎏金广袖长裙,裙摆一路展到屏风外。


    面前一副绣了一半的绣品。


    但不是宋枝鸾。


    谢预劲将瓦片放回,长靴落地,他的身影在夜色下被拉的很长,与院中的树影不分彼此。


    宋枝鸾在做戏给谁看。


    齐连?


    她知道齐连是宋怀章的人?


    谢预劲神色越来越平静。


    长达数年,把宋怀章当成救命稻草的宋枝鸾,是从何时开始防备她兄长的?


    上一世直到宋怀章登基,宋枝鸾都在信任他。


    第38章 巴掌“谢将军不用再自作多情了。”……


    东宫后门,一个巾包头小厮敲开门,跟随侍卫一路进了书房。


    宋怀章正在与官员议事,进出的都是些大人物,小厮压低头颅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约莫过了半炷香,里面的声音道:“进来。”


    小厮进入之后,跪下的姿势刚直,全然不见方才谨小慎微的神态。


    “太子殿下,公主府传来密信,跟随定南王前去的人也传回了消息。”


    宋怀章先问的后者:“嗯,宋亮去了哪?”


    “我们的人手跟在定南王的船队之后,见定南王和世子宋缜在荔州停靠了两三日,对外说会见旧友,可属下让属下当地线人细细查探,发现定南王此前从未来过荔州,在那处并无亲故,最近相识的人只有荔州太守,可荔州太守前些日回京述职,并不在府上。”


    宋怀章深思两秒:“他们在那做了些什么?”


    小厮道:“宋世子一直待在客栈不曾出入,定南王整日在酒楼,但属下无意间撞见定南王的亲信在夜里在横河渡口上了船。”


    “去的哪?”


    “一处瓷窑。”


    宋怀章听着这几个字,重复一遍:“瓷窑。”


    半夜派人去瓷窑做甚。


    “还有弟兄还守在那,定南王的人一直没出来。”


    “继续盯着罢。”


    宋怀章语罢,拿起卷宗,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又放下,道:“公主府的消息呢?”


    小厮双手奉上字条,宋怀章一扫而过,将字条丢进火里烧烬,继续思索瓷窑的事-


    昏暗的地下,两壁点着一簇簇烛火,映照出一条可供两人同行的密道。


    玉奴这几日昼夜监工,暗中处理不要的废渣,才能挖出这么大的地方。


    稚奴从入口进来,轻轻旋转柱底,石块紧密合上。


    “殿下,齐连没有起疑。”


    宋枝鸾道:“他给我皇兄传信了?”


    “是。”


    “传的什么?”


    “说殿下你正在绣一副画。”


    宋枝鸾用食指在壁上划过,青白衣袖滑落半截,眸底火焰跳动,“这倒也没错。”


    她的皇兄,生性多疑,喻新词曾是她的人,即使有合理的挑不出破绽的理由进东宫,他也会起疑心。


    她就给宋怀章一个机会。


    那日在府上抛花球,底下等着的人里,怕不知有多少等着混进来的人。


    宋枝鸾挑了个顺眼的,就叫他跟在身侧,敌在暗我在明,不好动作,若是换换,宋怀章便只能知道她想要他知道的。


    稚奴道:“殿下,谢将军来了,就在正院里等着。”


    “他来这做什么?”


    “许是为了昨夜闯入殿下寝殿之事。”


    玉奴微微皱眉:“闯入寝殿?”


    宋枝鸾拍拍她的肩膀,语气轻快:“无妨无妨,玉奴,你好生将密道的事安排妥当便可,这些事你不需担心。”


    “若有麻烦,殿下勿要瞒我。”


    稚奴小声努动嘴唇:“就算殿下会瞒,我也不会瞒,若有解决不了的麻烦,我定给你通风报信。”


    宋枝鸾敲她头,没好气道:“当着本公主的面就这么说了?”


    稚奴笑了笑。玉奴见状,也知道夜闯之事对宋枝鸾来说算不得大事,神色有所缓和。


    三人笑完,宋枝鸾道:“我现在没心思见他,就让他等着吧,先说正事,这密道什么时候能用?”


    玉奴没有立即回答,找到一个挥舞铲子的男人说了几句,方才过来:“按照现在的速度,至少需要半年。”


    半年。


    也够了。


    “养心殿还有几座皇帝议事与住的地方,底下的地砖一直铺了十层往上,为的便是防止人挖密道进去,最薄弱的便是


    殿下在图纸上标注的栖梧殿,但要挖空,也需要不少时间,“玉奴慎重道:“城外的密道,只需一两月便可疏通完,难的是皇宫之内,需小心被人发现,耗时会久些。”


    宋枝鸾点头:“时间长些也无妨,重要的是稳。”


    玉奴点头,“半年是最慢的情况,若是一切顺利,四五个月便可完工。”


    “好,这些你们比我知道的多,商量着来就好。”


    “是。”


    宋枝鸾不能离开太久,说完便离开,玉奴则留下来继续,稚奴把带来的吃食都分发下去,紧跟着宋枝鸾离开-


    宋枝鸾回到正厅坐下时,那副“涌泉跃鲤”的绣品正好绣到了眼睛。


    她捻起绣花针穿了几针,便将针扎在绣棚上,叫停了作舞的伶人,走出了门。


    门外并没有等着人。


    宋枝鸾叫来侍卫询问,侍卫也不清楚谢预劲去了哪,她便没有去寻他,除了射箭,宋枝鸾当真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关联,连找他算账的想法都没有。


    他们之间的恩怨还差这么一桩吗。


    在她羽翼丰满之前,谢预劲的存在对她来说是比宋怀章还要大的威胁。


    她可以揣度宋怀章的意图,但永远猜不中谢预劲的。


    他走了更好。


    宋枝鸾径直往寝殿走,绕过重重假山,站在桥梁上,看到寝殿正门口站着一个人。


    谢预劲穿着堪称明丽的绯红色窄袖长袍,腰间金玉带,长腿笔挺,深沉的夜色将他身上的红映出一层暗色。


    他靠在柱子上,远远看向她。


    春日里虫鸣喧嚣,来到青年附近,却好似所有声音都变小了许多。


    既然谢预劲自己送上门来,宋枝鸾也顺势环抱双手,兴师问罪:“老师原来来了,本公主只当你不知该如何解释昨夜之事,落荒而逃了。”


    谢预劲垂眸看着她,眸底似乎有些异样的情绪。


    咬字有种独特的清冷感。


    “殿下想要什么解释?”


    谢预劲说着,身体站直,一步一步逼近宋枝鸾。


    宋枝鸾迎着他的视线,“本公主不想要解释,只想罚你,谢将军,你可知罪?”


    不等她将话说完,手腕上就传来一道强力。


    宋枝鸾惊的立即抽手,但无奈谢预劲抓着她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昨夜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什么话!快放手!”


    谢预劲的话像炸药在宋枝鸾脑海里炸开。


    “你说的梦话。”


    她心跳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几乎要跳出胸膛。


    但宋枝鸾稳住了呼吸,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谢预劲眼底微怔。


    她这一巴掌用了力,但却没将谢预劲打偏头,他一动不动,着她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


    “梦话?本公主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与谢将军何干?你若再对本公主动手动脚,休怪本公主不客气。”


    “说了多少次了,谢将军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宋枝鸾后背心虚的出了汗,她打了谢预劲之后,心里也没有底。


    谢预劲抬手摸上左脸。掀起眼皮,神色竟一点怒意都没有。


    松开她的手之前,他看向她发红的掌心。


    “别生气。”


    宋枝鸾冷冷道:“滚。”


    谢预劲仿佛真成了一块木头,半晌没有动作没有出声,只是定定站着。


    在宋枝鸾又要开口时,他轻轻扯起唇角,离开。


    上一世的宋枝鸾,即使气极也舍不得对他动手-


    宋枝鸾进入房间关上门。


    手还在发抖。


    幸好今日的对峙场面她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应对的还算不错。


    过了不知多久,稚奴推门进来,发现宋枝鸾蹲在地上,惊讶道:“殿下蹲在这里做什么?”


    宋枝鸾跳过这个问题,直接问道:“稚奴,昨夜我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稚奴守了好几夜,对宋枝鸾梦游后的症状已十分了解,回忆一番道:“不曾,殿下梦游只偶尔会有些呓语,都是些哼,嗯,走之类的,完整的句子很少有。”


    宋枝鸾闻言,非但没有放心,反而眉心深锁。


    她根本没有说梦话。


    那方才谢预劲是在做什么?


    试探她?


    难道他也怀疑她是重生的了?


    宋枝鸾额上冒出点点冷汗,仔细回忆,也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幸亏她方才急中生智,佯装动怒打了谢预劲一巴掌应付过去。


    稚奴拿了帕子给宋枝鸾擦拭,担心道:“殿下怎么流这么多汗,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宋枝鸾摇摇头,扶着稚奴的手站起来,她顿了半晌,道:“以后行事要更小心才行。”


    “对了,不是让你先去休息,后半夜再来么?”


    稚奴看了眼房间里,道:“出了些问题,需要殿下过去看看。”


    宋枝鸾点头,稚奴给她拿了端了热茶,塞了个手炉,两人方才进入地道。


    玉奴听到动静,从另一侧通道走来,新铺设的砖有些潮,带点土腥气。


    “怎么了?”宋枝鸾边问,边看向跟在玉奴身后的人。


    玉奴道:“殿下跟着我走。”


    宋枝鸾跟着玉奴两人到了一处正在挖的地方,一块大如圆桌的石块堵在密道之中,生生将这处密道撑大了一尺。


    玉奴看着石头:“殿下,这块石头挡路了,若是要砸碎了搬开,动静恐怕丝竹管乐的声音也掩盖不住,容易叫人发现。”


    宋枝鸾:“不能改道?”


    “这一块是水榭之下,土质软,若改道,水容易渗进来,到时候整个密道都会被淹没。”


    玉奴在让稚奴去找宋枝鸾之前,已与众人商议过,实在难办才寻的。


    密道内陷入一片安静。


    砸与不砸都是个问题。


    宋枝鸾一条胳膊环胸,另一只手撑在手背之上,捏着下巴,思索片刻,摩挲指腹道:“那便让这里没人。”


    没有人在这,也就谈不上被发现。


    “府上奴仆百余人,算上侍卫更有几百之数,水榭是临近后院的地方,若不让人来,是否有些可疑了?”


    宋枝鸾道:“我会想办法,这一处你们先慢两天再挖,先去别的地方,两日之后再动工。”


    第39章 天灯“谢将军信神吗?”


    两日之后。


    寿宴还有半个时辰开席,宋定沅罢了早朝,百官休沐,王公大臣都进宫祝寿。


    宋定沅正在执笔作画,鬓边花白的头发被金龙冠束紧,他一笔绘出远山,高公公研着墨,尖细的嗓音笑道:“今日是皇上您五十大寿,可要奴才去公主府传句话?”


    “你想传什么?”


    “皇上恕罪,只是奴才想着皇上让灵淮公主禁足也过去些日子了,这样的大日子,灵淮公主定是想要尽尽孝心的。”


    宋定沅蘸墨,“小鸾自幼性子急躁,朕从不舍得罚她,以至于长大了性子越发野了,关了她一月,刚有所收敛,如今诏她进宫,岂非纵容。”


    高公公苦笑道:“是奴才多嘴了,皇上实在是用心良苦,也盼灵淮公主能体恤皇上。”


    “嗯,无事便退下吧。”


    “皇上,今早元将军命人送来一份贺礼……”


    宋定沅放下笔,脸色满是被打扰的不悦,笔停在空中:“高起贤,朕看你是越老越不懂规矩,贺礼不在寿宴上送,这会子拿到养心殿做甚?他心粗,你也学着?”


    高公公连忙哈着腰道:“回皇上,只因这份贺礼特殊。”


    “有何特殊的?”


    “这是朝阳公主送来的寿礼。”


    宋定沅欲夺来掷下,闻言,动作却在空中一顿。


    “朝阳?”


    “正是,皇上,还是连夜加急送来的,就怕错过您寿辰。”


    眼前的人将手放在写有寿字的盒子上。


    是和烟的字迹。


    宋定沅有些怅然,他不知什么时候起,连长女的字都不能第一时间识得了。


    分明是他手把手教她执笔诵文的。


    后来即便是怀章,都不曾让他耗费那许多精力。


    高起贤不敢出声,哆嗦跪下。


    今


    日寿宴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所有来祝寿的大臣,都需在宴上献礼,早已有了流程,只这朝阳公主送来的礼,不知该作何处理。


    朝堂之上,人人赞颂朝阳公主远嫁西夷为姜朝之幸,但在后宫内,几乎无人敢提到朝阳公主的名字。


    皇上对于当年向西夷借兵一事耿耿于怀,朝阳公主的存在,更是时刻在提醒皇上那段沦为战虏,除衣乞求的过往。


    这样棘手的寿礼,高起贤也不敢摆到寿宴上献,若要圣上下不来台,他也是一个死。


    宋定沅的手沿着装着寿礼的盒子滑过,只差一步便可打开,但却在这时候收了手,“拿下去吧。”


    “皇上?”


    “收起来。”


    高起贤点头称是,跪站起来,将盒子拿下。


    他叫来两个小太监,“去把这东西送去库房。”


    ……


    半个时辰后。


    宫宴正式开始。


    宋定沅入了座,听完一曲,皇后裴氏便侧过身来:“皇上,灵淮派人给你送寿礼了。”


    他点头,“呈上来。”


    裴氏温婉一笑,即刻对一旁的侍女耳语,“宣吧。”


    侍女与司礼太监对视一眼,司礼太监朝身侧少女道:“大人,进去吧。”


    也在这时,有太监高声唱喏,“宣,灵淮公主府稚司药!”


    稚奴手捧着长盒,一步步走上大殿正中:“微臣见过皇上皇后,祝皇上万寿无疆,皇后芳华永继。”


    “灵淮送的什么?”


    “回皇上,公主殿下在府中反思己过,白日练习箭艺,夜里绣制这副《涌泉跃鲤》,如此一月,方才绣好,今日命臣献上,望能博得皇上一笑。”


    稚奴边说,边打开长盒,两个宫人一人执起一边,将这副绣品展开。即便坐在后座的官员也不难看出绣法精湛,尤其是泉水里跃出的两只鲤,更是呼之欲出。


    “绣的很好,灵淮有心了,”宋定沅大笑,命人收起来,“来人,将朕的轩辕弓取来。”


    此话一出,台下隐隐沸腾。


    “轩辕弓?这把弓可是随皇上南征北战,危急关头救过命的弓。”


    “听说可以一次连发三箭,百里之内可破甲。”


    “灵淮公主闲来无事练练箭,殿下竟连轩辕弓这杀器都赐给她?”


    宋怀章坐在上位,一笑置之。


    他与小鸾都是父皇的孩子,可他从未因父皇的偏宠嫉妒过她,她是他的亲妹妹,她得宠,对他只有好处。


    稚奴上前接过:“微臣代公主殿下谢过皇上隆恩。”


    宋定沅送出这件宝物,方才因朝阳生出的一丝愧疚也随之烟消云散,心情舒畅。


    他接着道:“让灵淮拿到箭好生同谢将军练,过一两月,朕要亲自检查。”


    “是。”


    高公公亲自去收了画,欲走去一边时,宋定沅又道:“不用收着了,挂去朕的养心殿。”


    “喏。”-


    稚奴带了一大笔赏赐回府。


    侍女拿了一卷长长的名单,宫人捧着盒,一点点的清点。


    “御赐,南海珊瑚珍珠一对,玛瑙玲珑珠球金玉镯一只,螺子黛两盒……”


    宋枝鸾跪在正厅,听宫人太监念了一长串,才起身接旨。


    太监走后,她纳闷道:“父皇今日这么高兴?一下赏这么多东西。”


    稚奴回忆着宋定沅的语气,道:“应是挺高兴的。”


    她顿了顿,略有深意道:“皇上命高公公将公主您的画挂去养心殿了。”


    宋枝鸾看着手上新做的丹蔻,撩唇道:“意料之中。”


    “父皇赏赐这么多,本公主也不能毫无表示,来人啊。”


    两名侍女上前:“公主有何吩咐?”


    “父皇今日大寿,虽不能至,可本公主心情亦好,传令下去,不论品级,府上的人皆可回家探亲一日,聊表孝心。”


    两名侍女面露喜色,答了话,便忙送不迭传话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登记出府的奴仆侍卫便排到了府外。


    谢预劲从门口进来,恰巧听见掌事侍女道:“其余的人若不离府,也可自行休整,子时需随殿下去角楼放天灯,为皇上祈福。余下的侍卫尽数调去观雪楼巡视,护卫公主安全。”


    观雪楼位于公主府东南一隅,距水榭很远,众人齐聚角楼,声也嘈杂,莫说在地底砸石头,便是光明正大抬上岸砸也无人察觉。


    采买天灯的人陆续离开公主府。


    宋枝鸾在暖阁坐着,拿起茶杯,今日是稚奴拿出来的是杭州的贡茶,淡金色琉璃茶盏与茶托,满绿流金,煞是好看。


    外头传来脚步声,她撩起眼皮,一眼便凝住了。


    谢预劲背着弓箭,一身紫衣劲装,护腕刻着狰狞的兽头,一步步从门外走进。


    像是走进山林,从容不迫的猎手。


    宋枝鸾移开视线,喝了口茶,略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本公主以为今日宫宴,老师是父皇的座上宾,该抽不出身来府上才对。”


    她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前几日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现在时辰晚了,本公主有心无力,恐怕要老师白来一趟了。”


    谢预劲盯着她的眼:“殿下要为皇上祈福?”


    宋枝鸾在看到谢预劲进来的那一刻,心跳便有所加快,那日在寝房外质问他后,接连两日,谢预劲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来人只说是旧病复发。


    谢预劲能有什么旧病,她与他夫妻多年,对他的身体再了解不过。


    他仿佛是为战争应运而生,重到能留下伤疤的伤势几乎没有,那支贯穿他们两人的箭也只留下了淡淡印记。


    最大的可能,是谢预劲不想教她了。


    若是今日谢预劲不来,明日宋枝鸾便会顺势派人再去寻个教习夫子。


    可他偏就来了。


    宋枝鸾慢慢道:“当然,父皇待本公主这般好,本公主出不了府,不能为他当面祝寿,在这公主府里为他祈福是理所应当的。”


    “那今日的课便在观雪楼上。”


    宋枝鸾深吸一口气:“本公主今日不想上课。”


    谢预劲静静地看着宋枝鸾。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话里的语气,比较之前有了极轻微的变化,有些冷淡。


    “皇上一月之后抽检,殿下若不想让皇上失望,还需勤加练习。”


    宋枝鸾瞅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如同对撞了千万次。


    半晌,她把茶端起来,一口气喝掉,“那老师就一起来吧。”


    “把父皇赐的弓拿来。”


    观雪楼有三层,通体玉白,碧瓦朱瓮,顶部以绿釉铺设,宽大的横梁与粗大的梁柱将这座以巨石为基的楼阁伫起,成为公主府上登高远眺的绝佳场所。


    在宋枝鸾与谢预劲到之前,楼内早有侍女摆设陈列,采买来的花灯从后门运入,在正厅铺陈数列。


    时辰还早,宋枝鸾上了三楼,横栏及腰,她今日未曾练箭,也未做准备,穿的是短襦长裙。侍女拿了绣金凤翅襻膊,她穿上,薄丝下露出半条雪白细腻的胳膊,裙下束紧贴着裤腿,鞋上嵌着的玛瑙玉片熠熠生辉。


    浑身珠光宝气,连额间眼下的金粉珍珠都耀眼夺目。


    轩辕弓在战场浴血而战,本无过多装饰,做的灵巧轻便,宋枝鸾命人涂了一层珠粉,长弓便成雪白,握在她手中,像是起舞的乐器,不像是杀人的东西。


    谢预劲居高临下地望去,整座公主府,只有这一处歌舞喧嚣,其余地方隐没在黑暗中。


    他视线在菡萏池上停下,“殿下不曾射过活物,今日试活的。”


    宋枝鸾嗯了声。


    她这些天射的都是死靶,经过一月练习,她能做到十发三中靶心。


    谢预劲抽箭搭弓,一箭射进池中。


    池面破碎,一条鲤鱼翻肚白。


    宋枝鸾看的挑眉。


    靶场上的靶,在她看来已经够远,但这三楼距池起码有三百步,月下昏暗,池水黑沉,能看清鱼已是不易,遑论射中。


    她睁大眼,努力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一些。


    找到一尾,宋枝鸾的箭急射而出。


    轩辕弓虽难拉开,但射程更远了,宋枝鸾的箭碰到了


    池水,可却好像失去了力道,轻飘飘的在水面滑行一段,沉入池里。


    谢预劲道:“沉下心,动作要快,活物不会给殿下留时间瞄准。”


    宋枝鸾专注于一件事时,总是聚精会神,每次搭箭,心里都在重复谢预劲的话,步步稳扎稳打。


    短短半个时辰,那池面上已浮着上百支箭。


    宋枝鸾不是全无收获,射中了两尾,一条射中鱼头,一条射中鱼尾,聊胜于无。


    转眼到了祈福的时辰,观雪楼下的庭院已经站满了侍女,各色形状各异的花灯,内里的烛火徐徐燃烧。


    宋枝鸾射完筒子里最后一支箭,抬头看向天空。


    一盏盏天灯升起,很快便浮在高空。


    漫空流火,楼上亮如白昼。


    她的侧脸明媚,一如从前。


    谢预劲倚靠在梁柱上,轻轻抬眸。


    兴和七年花朝节,他骑马,拥着宋枝鸾经过一家香火鼎盛的寺庙。


    那是一座月神庙。


    宋枝鸾那时眼里盈满了光,看着那座庙笑着说,世间万难都会过去。


    【谢预劲,你信不信神?】


    他说不信。


    【我信,月神大人已经显灵了一次,这次我要请她保佑我与你岁岁长相见。】


    “老师,你信神吗?”


    谢预劲的瞳孔缩了缩。


    靠在柱上的身体,像还未回过神,僵硬的像石头。


    宋枝鸾撑在栏杆上,用箭在空中比划,口里念念有词,“三十五盏,三十六盏……”


    她像是百忙之中随口问了一句话。


    听不听得到答案都不要紧。


    “信。”


    良久,宋枝鸾听到了谢预劲的回答。


    她转眸,长睫下似有些诧异。


    谢预劲注视着宋枝鸾的眼睛。


    身后华灯漫卷,漆黑无垠的天凝固成画,在画中,宋枝鸾是唯一鲜活的存在。


    她是她吗。


    没有从前种种记忆,这一世的宋枝鸾,他眼前的宋枝鸾,还是上一世的宋枝鸾吗。


    第40章 珍惜“微臣会为殿下,另寻一位夫子。……


    石头的事得以解决,一路畅通无阻。


    仲春时分,宋枝鸾虽不能外出,可瞧见春光明媚,柔水迢迢,也浑身舒畅,未来的日子不知艰险,她上辈子这辈子,恐怕都少有这样悠闲的日子。


    宋枝鸾很珍惜。


    因为失去过,所以更珍惜。


    偶尔拉上稚奴与玉奴对酌投壶,到了夜里,宋枝鸾会躺在榻上,一遍遍的回忆从前细节。原想用笔,风险太大,半年不到的光景,她的记忆已有些模糊,消失的东西,也许正是关键。


    宋枝鸾不敢有错漏,将每个细节末梢想清楚了,才会安心睡下。


    这日,宋枝鸾准备进画舫。


    齐连一早便端着果食,站在一排侍女之间等着,稚奴在他们动作之前来到她面前:


    “殿下,喻待诏来了。”


    “谁?”


    话音未落,喻新词就从稚奴身后走出,撩摆跪下,“殿下。”


    “喻待诏来本公主这儿,不怕皇兄怪罪?”宋枝鸾的话不大好听,可眼前的青年态度很好:“殿下,此次微臣是特地前来赔罪的。”


    “微臣很快便要动身前往忻州,若无殿下,也无微臣今日的前程,还请殿下给微臣这个机会。”


    喻新词说完,似乎察觉到一道探视的视线,转过头,见样貌阴柔的青年将头埋低。


    齐连生怕喻新词觉得他眼熟,他虽未去过东宫,可也与太子殿下见过不少次。


    宋枝鸾用白玉筷子夹了一颗花生,嘎嘣咬碎了,道:“罢了,本公主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谁人不想奔前程,谁让皇兄的枝比本公主的稳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拿进来给本公主瞧瞧吧。”


    “是。”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画舫,齐连想进,被稚奴挡住,秦行之看了眼宽阔的池子,略作犹豫,也想进去,同样被玉奴拦住。


    稚奴与玉奴最后上船,两人掀起帘,坐了进去,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宋枝鸾到了里面,神情与方才截然不同,“如何,你在东宫待了这么久,可查出了什么?”


    喻新词面色沉了半秒,过了一会儿,方才恢复原样:“有些眉目了。”


    宋枝鸾顿了顿,“你今后打算如何?”


    喻新词没有回,而是话题一转,道:“殿下是第一个,愿意对微臣伸出援手之人,也是唯一一个。”


    “新月死时,微臣曾在东宫蹲守几日几夜,次次叫人打的鼻青脸肿,去京兆府亦是如此,微臣只想要一个真相,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殿下来花萼楼那天,微臣已经不抱希望,可殿下给了微臣机会。”


    他侧过身,从袖中拿出一块用布包着的东西,道:“微臣的事微臣会自行处理,不劳殿下费心,也请殿下相信,微臣并非知恩不报之人。”


    “这是什么?”


    “一片瓷。”


    宋枝鸾把瓷片拿起,左右打量。


    “近日太子殿下命人从千里之外弄来了一件瓷,这瓷烧制困难,只有在万里之遥的荔州能造出这样的天青色。”


    宋枝鸾熟悉名瓷,这样的颜色的确难得,足以媲美官窑了。


    “连日来,总有信鸽飞往南边,微臣便留了心,找到机会翻出残渣。”


    “是个好礼,”她重新用布把碎瓷片包上,道:“若你在东宫里遇到什么麻烦,尽可来找我。”


    喻新词道完谢,怕惹太子起疑,没有多留,起身告辞。


    宋枝鸾倚在榻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有人踏上了画舫。


    她以为是稚奴,转头一看,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缜穿着月白色广衫,脸晒的黝黑,笑起来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别来无恙啊,灵淮!”


    宋枝鸾不动声色的把那枚瓷收入袖里,看着宋缜,她也回了个笑:“堂哥别来无恙。”


    上一世宋缜随父造反,被谢预劲镇压叛乱后,两人被五马分尸。


    她从皇宫出来就大病了一场,听民间传言,死状极为惨烈。


    宋枝鸾不知道宋缜是如何一步步走上那条路的,从她认识他起,就没有看到宋缜对权力表现出任何渴望。


    在军中也不求上进,做到骑步尉便到了头。


    他们本该在地府再见的。


    眼下却仍在人世间。


    宋缜常来公主府做客,也不与宋枝鸾客气,拿起茶杯就倒茶,“听说你被禁足了,我就来看看。”


    宋枝鸾明知故问:“堂哥这段日子去哪儿?我禁足这许多日也不见你来看,快解除你才来。”


    青年眼底划过一丝异样,嘴角的笑也轻微顿了下,可语速还是很快,像提前打过腹稿:“父亲奉命去做钦差,非说留我在京中会翻了天,便把我绑去了,这一去就是三月,辛苦的很。”


    “诶,对了,那个土包子呢,怎么不见她进来,外面杵着干什么?”


    玉奴闻言,微不可察的皱起眉,想进去时,稚奴拉住了她,笑道:“姐姐,我觉得宋世子就是来瞧你的。”


    “胡说什么?”


    稚奴但笑不语。


    宋枝鸾也喊了玉奴一句。


    玉奴一进去,宋缜那厮就挤眉弄眼,大大方方展示出他晒的像煤炭的脸,按他的话说,很有男子气概的脸。


    “殿下。”玉奴无视他。


    宋枝鸾道:“堂哥许久没来了,你带他四处逛逛,我有些乏了,


    先睡一睡。”


    玉奴像是接过了烫手山芋,身边的人还在催促她:“赶紧的,听不见我妹的话吗?”


    她瞟了一眼他,做手势:“世子请。”


    宋枝鸾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拿出袖里的瓷片,轻轻把玩。


    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可以救一救宋缜。


    起码不要走上上一世的死路。


    宋亮不成,就换她来-


    从卧日湖到后花园有一条狭窄小径可以直达,短短几步路,宋缜吊儿郎当,走走停停,一会儿说这朵花好看要细细赏看,一会儿说走累了要在树下歇歇,硬生生磨了一炷香。


    玉奴面无表情:“不如我向公主禀告,为你抬个轿子来?”


    宋缜枕着双手,怅然道:“今日不同你吵,这些天,本世子想清楚了一些事。”


    他说完,玉奴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你怎么不问问我想清楚了什么?”


    玉奴看他:“什么?”


    “我觉得,人生果然还是不能虚度,本世子还是决定投身军营,离开这块富贵闲人地,你觉得怎样?”


    “世子出来没几年,就过够安宁日子了?”眼神坚毅的少女摸上自己的佩剑:“我记得世子从前对此向往的很。”


    宋缜神色凝重了一些:“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答案。


    他心里清楚的很,玉奴将灵淮视作亲人,公主府里还有她的妹妹,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随他去的。


    可若留在帝京,他也会自身难保,左右为难。


    哪知玉奴根本没给他更多思虑的时间,道:“公主同意,我便去。”


    宋缜有些意外,可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灵淮不可能会让玉奴离开。


    好不容易从尸山血海的战场里活下来,安安稳稳的度日,若非父亲向他坦白了他的谋算,他也不会让她涉险。


    玉奴问:“你什么时候走?”


    宋缜闭眼,半晌才低头道:“走,你们都不走,我还走个什么。”


    感受到一道纳闷的目光,他笑了笑:“说着玩的,媳妇都没去,我赶着去送死做什么。”


    宋缜有私心,将没去故意说成像“没娶”,在玉奴听来并不奇怪,她浑然不觉,随意道:“哪个女子会看上你。”-


    午间小睡会,下榻时日头晃眼,披着大氅已有些热,宋枝鸾睡的两颊泛红,起身去透透气,这时,谢预劲从门口走进来,一身的黑,连束发的玉巾都用的玄色。


    这段时日谢预劲很少穿这样肃穆冷凝的颜色,宋枝鸾略感新奇,“谢将军,还不到时辰,你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禁足这些月里,宋枝鸾如愿以偿,和谢预劲保持了一个不近,但也不会令他起疑的距离。


    就像她知道他重生后,第一反应是杀了他。


    他若是知道了,恐怕也会置她于死地。


    谢预劲近些日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忙,在他给她上课时都会有消息来报。


    他偶尔投过来的眼神,让宋枝鸾觉得他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她猜的到。


    有时宋枝鸾甚至会想,也许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在谢预劲心里留不下任何东西。


    他这不是在透过她的眼,想着以前的她吗?


    这样的念头出现后,宋枝鸾渐渐喜欢观察他的神态,他的每一次凝视,都让她有些报复性的兴奋。


    最后一丝,面对他时难以控制的挫败感都消散了。


    宋枝鸾故意问:“老师总看着本公主做什么?”


    谢预劲没有说话。


    直到侍卫牵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儿,从他身后出现。


    “喜欢吗?”


    宋枝鸾上前摸摸马儿的鬓毛,阳光照耀下,它的身上似乎镀了一层金,尾巴也是淡金色,模样很漂亮,但对于谢预劲来说,似乎有些花哨。


    “这马配我的弓,倒是好看。”她没有推诿,这匹马一看就是良驹,比起父皇赏赐她的还要好上不少。


    谢预劲道:“再有几日就是春狩,届时我会教殿下骑射。”


    宋枝鸾没往他的位置看一眼,全部注意力都在马儿上,红唇微翘,“春狩啊,知道了。那这些日我们学什么?”


    “休息。”


    她顿了顿,回过头:“休息?”


    谢预劲慢慢从宋枝鸾身上移开目光。


    阳光灼热。


    他的轮廓在光影里有些模糊,看得不太真切。


    “等春狩结束,微臣会再为殿下寻一位夫子。”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