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上像盖了一方柔软温暖的巾帕。
昏昏欲睡。
宋枝鸾手指动了动,于那四方的木窗外,先看见的是一片浩瀚的枫林。
一树一树的冰霜雪色,晨光微弱,群山的黑暗还未散尽。
即使是耗费无数金银所筑的帝王之所也无法与眼前的景色比拟,美的不似凡间。
她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心便已凉了半截。
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
可下一刻,门被推开,稚奴端着炭盆进来,眉开眼笑。
“殿下,你醒了。”
宋枝鸾怔怔的看着她走来,“稚……奴?”
稚奴把炭盆放好了,拿湿帕子擦了擦手,晾在窗台上,笑道:“是我殿下,我们都活下来啦。”
宋枝鸾朝她扑过去,力道之大险些把稚奴扑倒。
她的手还在发颤,“太好了。”
稚奴由宋枝鸾抱了一会儿,眼底微热,“殿下别光着脚了,地上冷。”
宋枝鸾抓着她的手,往四周看去,“玉奴呢,她在哪?”
“玉奴被带去东都问话了,此次殿下遇刺,朝野震动,皇上知道后命人将逆党压送进东都定罪。”
“是……皇兄派人救下的我们?”略显惊讶的语气。
稚奴回:“是许大人请元将军进宫救殿下的,皇上的人还在路上。”
宋枝鸾神色复杂,“他真是……”
不要命了。
无诏带兵入宫,皇兄若有意对许相下手,一顶同流合污的脏帽子扣下去,许尧臣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的。
稚奴等着宋枝鸾把话说完,她却止了话头,转而道:“没事了,你也去休息吧,这些我自己来就好。”
稚奴道:“殿下,这里是许大人的私人宅邸,栖梧殿眼下血气重,住不得人,他便将你接了过来,周围有元将军的人马,还有殿下的亲卫巡逻,很安全,殿下好生休养,我已安排了人去买药。”
宋枝鸾咳嗽几声,道:“好。”
……
想杀公主的人,不止谢预劲。
玉奴骑着马,疾驰在街道上,两侧酒肆舞楼飞快往后退。
她心脏从未跳的这么快过,恐惧像一个无尽深渊,一点点在她胸口蚕食。
半刻钟前,高公公摸着拂尘,朝她笑道:“你是灵淮公主身边的女官,应该清楚这群人用的是出自哪的武器,在场的人除了你,已经死绝,一会儿在百官面前,怎么说话,清楚了吗?”
“公主很喜欢你和你的妹妹,你不该让她久等了。”
在栖梧殿被团团包围时,有两方人马对峙。
两方都是有备而来,用的武器都没有印记。
一个为了取她们性命,一个是为救下她们。
听到这番暗藏威胁的话,玉奴没有回答,许是因为她一路上都非常配合,他们也没有料到她会自寻死路,突然逃走。
【定南王是武阳帝唯一的胞弟,我是定南王世子,唯一的世子,太子若病逝,父亲和我都死了,灵淮就是唯一成年的皇嗣。】
【她的处境和我何其相似。】
宋怀章既动了手,便绝不可能停手。
没有她在身边,殿下现在很危险。
玉奴回想起宋缜的遗言,握紧了马鞭-
“殿下,你看,我把上次没画完的风筝画完啦。”
宋枝鸾转过身。
稚奴忽的扑在她身上。
宋枝鸾勉强稳住身体,笑着说:“好啊,一会儿我们给它装上骨架,吃完午饭就去放风筝。”
她说着话,肩膀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沉。
毫无生气,软绵绵的沉。
宋枝鸾的心脏顷刻间停止跳动,不可置信的眨了下眼,抬起放在稚奴后背上的手。
温热的血。
稚奴的血。
五脏六腑开始发苦,胃里疯狂搅动抽痛,宋枝鸾颤抖着张开嘴,口中只能发出气音。
她托着她不断下沉的
身体,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
稚奴。
稚奴。
稚奴稚奴稚奴。
宋枝鸾心里疯了一般叫她的名字,但泪水落在稚奴的脸上,她也没有半点反应。要换作从前,她该凑过来帮她擦眼泪了。
对面的人放下箭。
他穿着公主府亲卫的衣服,脸上蒙着一块布。
宋枝鸾死死盯着他,眼眶发红。
心脏的麻木让她忽略了疼痛。
“来人,保护公主!”
“有刺客!”
宋枝鸾摸到心口那支箭,剧痛蔓延,她咳出血,踉跄着跪下,但她没有狼狈的倒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宋枝鸾缓缓在稚奴身边躺下,将稚奴抱进自己怀里,泪水没入稚奴的衣领。
对不起啊,稚奴-
玉奴第一次见到宋枝鸾时,宋枝鸾正勒紧裤腿,淌着河水,在里面摸蚌,不修边幅的模样在她看来仍旧像是误落凡尘的仙子,走起路来靴子上的金箔悦耳。
她紧紧抱着稚奴,恐惧的看着女孩身后的侍卫,犹豫着要不要跳下面前的河。
但姜朝未来的小公主欢快的提起裙摆上岸,抬头看着稚奴眼下,“好漂亮的胎记,像是一块鱼鳞,小鲛人,他们说你叫稚奴,对么?”
她看见稚奴颤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睛怔了许久,方才轻轻开口。
“是。”
“仙女姐姐,我是鲛人,那玉奴是什么?”
“玉奴是一只蚌。”宋枝鸾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时阳光漫过她含笑的眉眼,她手里的河蚌外表坚硬。
少女摸了下柔软的斧足。
“为什么是蚌?”
玉奴看着比她还小的宋枝鸾。
她顿了一顿,笑着看向她的眼睛,随后高高举起那只还在往下滴水的蚌,闭上一只眼,对着太阳道:“因为玉奴很强大,也很柔软,这样的玉奴才能把稚奴你养成这样漂亮的珍珠。”
一只手伸到她们面前。
“和我一起走吧,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她们握住了宋枝鸾的手-
一串手钏忽的从马上掉落,“叮”的一声,摔碎在马蹄之下。
谢预劲顿了两秒,慢慢勒住缰绳。
侍从连忙下马,捡起殷红色的红珊瑚珠,确认没有少一颗,才包好了送到谢预劲面前。
“将军。”
青年接过这串崩裂的手钏,低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林中空气阴凉,黏在珊瑚珠上,帝京在山脚之下露出庞大的轮廓。
不远处的黑影迅速朝他们逼近,一匹快马驮着浑身淌着血的人追上了他们。
谢预劲在看清楚马上的人时,面色瞬间变得比雾气更为惨白,那只提剑的手,竟然握不稳几颗珠子,哗啦落了满地。
侍从反应迅速,“将军!这是派去保护灵淮公主的人。”-
玉奴看到了她们。
冰天雪地里,枫树的枯枝下,像公主最爱的那件桃红色襦裙,血色绽开。
殿下被谢预劲抱着。
稚奴孤零零的躺在一边,手里还紧紧的攥着一只风筝。
玉奴泪水夺眶而出。
谢预劲动作极轻的挽起宋枝鸾的鬓发,宋枝鸾的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体轻的像一张纸。
他抬手,似乎想要带走宋枝鸾。
玉奴把剑横在他脖颈,字字切齿:“你们这些满脑子都是权力和皇位的人,如今在这里演给谁看?把殿下放下!”
谢预劲看着宋枝鸾仿佛熟睡过去的侧脸,语气竟还是平静的:“皇位?”
“我若真想要皇位,还轮不到宋怀章坐上那个位置。”
玉奴恨道:“可笑,那囤积在东都附近的十几万人马是在为你守灵吗!殿下对你那么好,你却还想杀她!谢将军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刀尖直抵咽喉,谢预劲好似没有感觉,他将宋枝鸾冰冷的身体抱紧,额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杀她?”
谢预劲想起那日宫门外,宋枝鸾离开的背影,心脏似乎被生生撕裂开来,倒灌进冰冷刺骨的雪水,令他遍体生寒,“我若真能杀她,她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风吹起宋枝鸾染血的发丝。
谢预劲站定,兀自对宋枝鸾说着话,“你的皇兄,可比我心狠多了。”
玉奴的眼泪凝固在脸上,她收了剑,看着谢预劲低头,擦去宋枝鸾脸上的雪水,讥讽道:“虚伪。”
她抱起稚奴,冷冷看着他。
青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怔怔地盯着怀中人的眼睛,那双漆黑狡黠的瞳,仿佛下一秒她便会睁开眼。
心口处传来剧痛。
喉间涌上血腥味,心跳声缓而重,擂鼓般清晰。
唇角溢出血丝,谢预劲尝到了血的味道,表情有些意外。
他慢慢抱着宋枝鸾起身,一步一步,往雪里走去。
跟来的将士将玉奴团团围住,她护着稚奴的身体,通红着眼看着他将宋枝鸾带走。
今日是个晴朗的夜。
空荡荡的国公府里,海棠树上落了雪,雪顺着枝滑下,落在湿漉漉的地面。
宋枝鸾的身体很冰。
谢预劲将她放到一旁的小案上趴着。
她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长长的睫毛安详的闭合。
他十分自然地解下大氅,为她披上,披好之后,谢预劲表情后知后觉。
宋枝鸾已经不会冷了。
心脏毫无预兆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十岁的宋枝鸾笑着在他剑穗里别了一枝棠花,说希望他能少疼些。
十二岁的宋枝鸾跪在众人面前替他求情,被打了手板也要偷跑出来替他上药。
十七岁的宋枝鸾与他拜堂成亲,红盖头下一双眼熠熠生辉。
……
室内燃着的还是她用惯了的香,和无数个她活着的夜里一样。
谢预劲见过的尸体很多。
父亲的,母亲的,兄长的,族人的,将士的。
身首异处,五马分尸,缺头少尾。
他只是注视着,眼神越来越冷漠,不会惊起任何波澜。
宋枝鸾的尸体很完整。
但他的心脏从未这么疼过,像有只手在撕扯,细细密密啃噬般的疼痛,痛意沿着四肢百骸往上。
谢预劲拉起宋枝鸾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他低头,看见襟口刺目的血。
似乎是他身上的。
他没有受伤,这是哪里来的血。
她的手很冷。
火把的光亮把府外的天空染红,马蹄声刀剑交鸣,惨叫声此起彼伏。
谢预劲把身上的血玉放在宋枝鸾的手里,站起身的刹那,突然咳出一口鲜血。
四肢骤然失力。
他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半倒在宋枝鸾面前。
她裙子上溅落了他的血。
谢预劲眸光剧烈颤动,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方裙角,擦去上面的痕迹,鼻间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任凭他再如何竭力,也始终碰不到她。
他看着宋枝鸾的侧脸,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不能动弹,让他如坠冰窖,大口喘气仍旧呼吸困难。
眼里渗出血丝,谢预劲目眦欲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握住宋枝鸾的手。
意识涣散之际,眼前似乎出现了宋枝鸾的身影。
是邕州城破那日,她为他过生辰,夜风转向,吹动她身后满树的槐花。
【我还希望二十四岁的谢预劲刀枪不入,平平安安,等一百岁了拿起剑还能大杀四方!】
第23章 重生“她没有派人来。”
周身像被浸在初春香醇的花酿里。
新草长出,空气带着新鲜的土腥气。
鸟雀叽叽喳喳,被雨水打湿的枝叶低垂着头,一滴晶莹的水滴吧唧一声,落在少女白皙的脸上。
微风徐徐。
一方香帕盖住了那一滴雨。
宋枝鸾猛地睁开眼,抓住了手帕的主人。
眩晕的日光让她近乎失明一瞬。
遮天盖日的绿荫接连从眼缝闯入。
风轻日暖,树影摇晃。
身着藕粉色襦裙的少女弯着腰,正盯着她看。
少女似乎有些被吓到,“殿下?怎么了?”
“稚奴?”
宋枝鸾心神一颤,泪水瞬间决堤,她在美人榻上膝行,一把将稚奴抱住。
“我这是在做梦吗?”
稚奴轻轻笑了笑,放在她肩上的手柔软温暖,“不是
做梦,殿下这一觉睡到中午了。”
在宋枝鸾抱过来时,稚奴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轻拍着她的背,担心道:“怎么了殿下?可是又魇着了?莫怕莫怕,稚奴一直守在这儿呢。”
宋枝鸾更用力地抱紧稚奴,视线警惕地掠过眼前。
飞阁流丹,雕栏玉砌,一树树梨花含着嫩苞。
万里迢迢进贡而来的玉色梨花,开花时尤为烂漫。
整座帝京,唯有宫里和她的公主府里栽有。
日色朦胧,宋枝鸾抬头看久了,眼里有些不适。
落在身上的暖意却容不得她忽视。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处。方才……她不是在许尧臣的私宅么。
“难不成……我是成仙了?”
从前听戏文,人若是成仙了,便会有自己的仙府,她离开公主府那么多年,若不是成仙了,这些树何故会小了一圈,还枝叶葳蕤,不染纤尘。
还有她的稚奴。
为她挡箭而死的稚奴。
“殿下昨日喝多了酒,今个儿还没醒过来呢,什么成仙,殿下难道是像话本子里说的,神游太虚,在天宫里走了一回?”稚奴忍俊不禁。
宋枝鸾看着来来往往的奴仆,巡视守卫的侍卫,逐渐意识到不对劲,“喝酒?”
稚奴点头道:“是啊,殿下不记得了么?前几日皇上诏殿下入宫,想给殿下指婚,殿下不愿,昨日在酒楼喝闷酒呢。”
“殿下还说,醒来有事吩咐玉奴,叫她明日午时来后花园。”
宋枝鸾眼神逐渐清明。
浑身的鸡皮疙瘩泛起,直冲头皮。
这句话让宋枝鸾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
宋定沅还在世时,已默认了她与许尧臣的婚事,她那时犟的很,任凭宋定沅几次三番试探,也没松口,宋怀章答应她为她请婚,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宋定沅的耐心有限,她心急,大醉一场后便命玉奴混进酒楼,将谢预劲绑去了公主府。
如若没错,一会儿玉奴该拿着那东西来了。
午时刚到。
玉奴的身影便在月门出现。她手里拿着一壶酒,长眉入鬓,那张冷静从容的脸在看到她们时肉眼可见的软和下来,“殿下醒了。”
稚奴道:“你怎么又拿一壶酒来馋殿下,我瞧殿下昨夜的酒都还没醒呢,而且……这不是我酿的药酒吗?你翻这个出来做什么。”
她略带埋怨的声音传进宋枝鸾耳朵里如同天籁。
玉奴刚站定,宋枝鸾就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喜极而泣:“对上了,都对上了。”
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她竟然回到了过去!
这简直,是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玉奴有些不自在地揽着宋枝鸾,肩膀处忽的洇出湿意,她顿时用了点力:“殿下?”
“无妨,”宋枝鸾抬袖擦去眼泪,红着眼睛说:“我只是太高兴了。”
“玉奴,稚奴,我定会让你们活的一等一的风光。”宋枝鸾轻轻扬唇,声音哽咽,“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风光。”
还有长姐。
她一定让长姐安然无恙的回到帝京。
不论是谁拦了她的路。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稚奴很捧场:“殿下说的,那就一定会成真!”
“嗯,把酒给我。”
稚奴刚才偷摸把玉奴手里的酒夺了过去,闻言不情不愿道:“殿下,稚奴酿的药酒可不是能随便喝的,这一壶虽然没有太大的药用,可比起寻常的果酒来,后劲大的厉害,醉晕过去没个两三日是醒不来的。”
宋枝鸾说:“我不喝。”
稚奴脑瓜子灵光一现,“难不成殿下是要玉奴把这酒给旁人喝?”
宋枝鸾笑着摇摇头。
稚奴把酒交给宋枝鸾。
宋枝鸾看着这壶酒,轻声喃喃道:“暂且将那里发生的事称之为梦吧,那真是一场痛彻心扉的梦……我在梦中隐约记得,这壶酒被我送去给了一个人,也就是从那开始……”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玉奴接道:“从那开始?”
“从那开始,我就走上了一条歧途。”
稚奴脑海里莫名闪过些画面,“那个人是谁?”
宋枝鸾顿了一下,貌似有些苦恼的回想,“我也记不得了。”
“不过无论他是谁,如今都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宋枝鸾拔出木塞,把酒倒进了池塘里,一池碎金被打破,波光粼粼,荷叶颤颤巍巍,几条小鱼在宽大的叶片欢快游动-
“我说谢大将军,平日里见你滴酒不沾,今日我本是做足了准备要劝酒的,你这一蛊一蛊的喝,倒显得我少见多怪。”宋缜看着面前的海碗咂舌。
对座的青年神色微凝,街市喧闹,酒客吵嚷,衬的他气质更为冷淡疏离。
宋缜等了一会子,没等到他回答,隔壁不知哪家的公子哥扯着嗓子喊:“灵淮公主今日竟破天荒挑了五名伶人进府,本少爷瞧那些人也就姿色平平,除了那个红衣服的,略比本少爷俊一些,其他的也不知是怎么看上的!”
“许是灵淮公主这些日心情好罢。”
“依我看,指定是灵淮公主和许相之子好事将近,公主想趁着没下嫁,多过几日逍遥日子。”
“得了吧,灵淮公主婚后想如何,皇上和太子殿下还不都宠着她,收几个伶人算什么,谁敢说一个不字?”
“话可别说的太早,我可听说许翰林和灵淮公主青梅竹马,没准许翰林还真能让灵淮公主收心呢。”
酒楼老板娘托着一壶酒途径,看着这座人笑容妩媚,“正是,我还记得那日许翰林高中状元,策马游街,何等风采,年少得意又出生世家大族,这样的男子如何不令女人心动呢。”
“……”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众人沉浸在元日喜庆的气氛里,人人满面红光。
宋缜手架在膝盖上,摇头笑道:“指望许尧臣看着点灵淮,这实在是我今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他从来都对灵淮言听计从的,分明是个克己复礼的家伙,到她那却什么规矩都抛在脑后了。”
谢预劲眼底似有极淡的迷惘划过,看着眼前的这壶酒发怔,“为何还未醉。”
“我也正想问,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这一壶下去连脸都没红,”宋缜醉了,乐呵呵道:“对了,我跟你说,前些日灵淮对你殷勤的很,我还以为她真看上你了呢,幸好啊她这两日总算消停下来了,不然一个兄弟,一个妹妹,我也为难。”
话没说完,宋缜就醉倒在桌上。
夜色渐深。
谢预劲坐在高台上,支起一条腿,提起酒小酌。
月亮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
昭仁坊内的公主府,张灯结彩,光华璀璨-
“小公子,你可想清楚了,签了这生死契,可就不能回头了。”暗室之内光线昏暗,充斥着一股夹杂着石灰的难闻味道,去势匠手举月牙钩刃,寒光打在少年春风拂露的脸上。
在他们面前满是油糊的案上放着厚厚一叠生死契,蚕室内惨叫不断。
即便如此,外头还是排着一长串队。
然而喻新词脸上没有任何异样,还带着一缕和善的笑意,让去势匠不自觉心底发毛,“大人,签好了,劳您动手。”
“你说你一个青春正盛的年轻人,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又进过梨园,比起灵淮公主府上的俏郎君也不遑多让,何愁找不到活计养活自己?这一刀下去,莫说入宫求富贵,是人是鬼都难说。”
去势匠接过生死契,粗粗一扫那一笔好字,想到什么似的皱眉打量:“可是贱籍?”
喻新词:“是。”
“恐怕不止吧,不只是贱籍,还是官家子变得贱籍 ?“去势匠登时变了脸色:“你们这些罪臣之后虽未被明令禁止入宫为宦,可内侍省哪个敢要?万一出了问题,就是脑袋不保的事,你还是另寻出路吧。”
喻新词的表情此时才有些细微变化,但他并未就此离开,而是掀起下摆跪下:“贱民无处可去,还请大人通融,为贱民净身,往后若博得出路,定不忘大人的恩情……”
“走走走!”去势匠压根没听他说完就推搡着他出去,“你不是第一个来这的罪臣之后,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咱们都把话说明白喽,你们这些人心里想的什么,不是太好猜了么,可是我犯不着惹祸上身啊,恩情?你现在走了就是我的大恩人!”
门在喻新词面前关上。
他暗中握拳,枯坐一阵后,摸到袖中的一枚耳珠,沿街的人马逐渐多起来。喻新词将耳珠放好,身影没入穷巷。
与此同时,皇宫校场,身着软甲的禁卫将军正骑着马操练士兵,神情严峻,沅州临海的珠宝铺外,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正在清点首饰,左手算盘拨弄的极快,大漠之中,一群亡命之徒逃至绝路,宝泉旁撞见出行的西夷王后。
……
天家最受宠的公主府外站着一道素白色的身影。
稚奴从门童那取了拜帖:“殿下,许翰林来了,殿下可要见他?”
支摘窗撑起一方小天地,书案上摆着研钵和分装了颜料的几只陶碟,宋枝鸾手中梅枝沾了金粉,正在作画。
“殿下?”
宋枝鸾放好桃枝,道:“见。”
长久以来,她对许尧臣都问心有愧。
除了玉奴稚奴外,也唯有许尧臣会为她架火驱寒,他舍命救她们,她却还来不及向他道一句谢-
“这位客官,天快亮了,你们可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店小二哈着腰,给眼前雅座上两位衣着清贵的少年端来醒酒茶,“咱们店里的红烧鳜鱼,翡翠豆腐都是一绝,清早的菜新鲜开胃,都是农户刚摘下的。”
谢预劲缓缓抬起眼皮。
帝京匍匐在晨曦之下,薄雾缭绕,他仰靠着窗棂,眼里血丝清晰可见。
宋枝鸾昨夜没有派人来。
第24章 再见“你,出局。”
花萼楼天字号雅间里,宋缜悠悠转醒后猛的一拍大腿:“谁点的大霜饼,不知道……咯,本公子不吃甜的吗?快端下去!”
谢预劲淡道:“是月亮。”
“……”
“月亮?”宋缜揉了揉眼,侍从端了清水来给他洗脸,小声道:“世子,又过了一天了。”
“这么快,我还没喝够呢。”
“世子还是尽快回去,免得王爷担心。”
“我这么大一个人他担心什么?”宋缜拍他,“边去。”
案上显然收拾过,颇有雅致的插着两枝牡丹花,细叶沾了水。
他转头看向谢预劲,狐疑道:“你最近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事,怎么也跟我成天在这酒楼里泡着,这每日每夜的喝,都几日了。”
谢预劲一手虚提着酒壶,弓身靠在榻上,长腿伸直,除却因宿醉而略显倾颓的姿态外,神色倒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无事。”
肯定有事。
这话宋缜没说出口,说出来于谢预劲而言,也和废话没两样。他只是个无实权的闲散世子,大抵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况且谢预劲不想开口,他也打探不出什么。
“成,想喝酒了再叫我,随时恭候,”宋缜斟酌着,看了眼侍从:“我也不能久留了,已经在这厮混了三四日,我顶多陪你到天亮,天一亮,就算我不回去,我老子也要派人来了。”
谢预劲闭着眼休息:“我也回。”
“那感情好。”宋缜叫了几个菜,谢预劲等菜上全了,用了作早膳,乘马车回府。
谢预劲到了府上,目光所及枝叶凋零,厚雪盖过,还未到生出嫩芽的时候,府内黑魆魆,如同一张巨口,獠牙向天。
重生之后,他很少回府。
这时的国公府冰冷,没有宋枝鸾的痕迹。
他有些不习惯。
也许等他们成婚后会好些。
国公府老管事照着谢预劲的要求,购置了一批成衣,尽数放在寝房之中,清一色鲜亮的颜色,他们侯爷的喜好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谢预劲换了一身秾丽的红袍,还未加冠,他束起发,佩剑,整理护腕。
老管事瞧见了,眼前一亮:“侯爷这一身精神的很,这才是少年人有的样子,朝气蓬勃的。”
谢预劲嗯了声,吩咐他去准备马车。
“侯爷要去哪?”
“花萼楼。”
“花萼楼,您不是刚从那回来吗?”也许是谢预劲今日穿的像裘马轻狂的少年郎,少了些稳重,老管事竟多嘴问了句。
没听到回答,他想起侯爷身前种种事迹来,一时冷汗连连,“是,奴这就去安排。”
谢预劲未答,因为在想事。
宋枝鸾喜欢在花萼楼饮酒作乐,帝京人人皆知。
他等在那,迟早会等到她。
重生之后,他还未见过她一面-
棋盘上的翡翠绿的娇艳欲滴,为白子,红玉行黑,雕琢成璃龙,凤鸟模样,宋枝鸾捏着一枚把玩。
稚奴过来,朝宋枝鸾对座的玉奴看了一眼,“殿下,许翰林到了。”
玉奴会意,同稚奴一起离开。
许尧臣就势坐在宋枝鸾对面。
宋枝鸾把子扔进棋罐,迎着日头,笑着说:“别来无恙。”
许尧臣点着头道:“是许久未见了,殿下这些日怎不出门,还对外说在养病,可我看殿下气色红润,可不像是在生病。”
宋枝鸾爱热闹,经常出入宴席,这些时日拜帖送了一箩筐,她都一一命人拒了,只备了礼去,世家里众说纷纭。
“太阳晒的我发困,反正也没什么好热闹瞧,待在府上也挺好。”
“不是因为殿下的婚事在与陛下生气?”
宋枝鸾稍稍坐正,佯装不知,“嗯?”
许尧臣观察宋枝鸾脸上的表情,她也回看过来,懒洋洋的道:“你是说父皇准备给我选驸马的事?自然不是,同你说实话,我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殿下……可是有了意中人?”
宋枝鸾道:“没有。”
她回的快,许尧臣仍觉得呼吸停滞,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没有,也许殿下可以挑一个喜欢的,圣人宠爱殿下,殿下要是提了人,陛下兴许会答应。”
“父皇早有了合适的人选。”
宋枝鸾学不来许尧臣的迂回委婉,认真道:“许尧臣,要是真有那么一日,父皇给你我指婚,你们许家会高兴吗?”
“自然高兴。”
宋枝鸾有些犯难,“可我只把你当兄长。”
上一世即使没有联姻,许尧臣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闯了宫,这辈子她也没想过要与许尧臣划清界限,因为她了解他,他们注定会是同一阵营的,那么联姻就没有必要。
私心是,她不愿利用许尧臣的婚事。
许尧臣顿了几秒,才道:“我知。”
宋枝鸾飘忽的嗯了一声,道:“不说这个了,你今日来就是为了来瞧瞧我是不是生病了吗?”
“嗯,还想问殿下,元宵节的宫宴,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元宵宴,有什么特殊的?”
记忆里遥远的那次元宵宴,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那时赐婚的圣旨已下,她怕宋定沅秋后算账,安分的很。
许尧臣回:“殿下忘了,太子殿下的太子妃,便是在去岁元宵宴上定下的。”
所以这一次,论顺序也该到她了。
宋枝鸾及笄已有两年,同龄的贵族女子,也大都定了亲。
她面露苦恼,两弯柳叶眉蹙起些许,过了会儿道:“那自然是去了,总不能连驸马的
面都不见,就定亲了,就算不去,父皇想要给我赐婚,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惹火了父皇,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我自己。”
许尧臣本以为宋枝鸾在元宵宴前装病,就是为了躲避圣人赐婚。
可看她模样,似乎还有些跃跃欲试。
许尧臣看着她道:“殿下似乎有些变了。”
在朝堂内第一次传出,圣人有意给灵淮寻一位驸马的消息时,灵淮气得在府上砸东西,一连几日都有她在街坊醉酒的传言。
这些时日宋枝鸾安静不少,可挑伶人的速度丝毫没有放缓,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但今日他方才知,这些不过都是旁人臆测罢了。
她淡然平静的多。
和田玉质地的棋盘触之温,宋枝鸾的手沿着边缘金丝滑过,额间的三瓣梅花妆衬的她面若皎月,“哪变了?”
“说不上来。”
他与她从小一块长大,从前的她,行事虽然乖张,随心所欲毫无章法,但什么事都写在脸上,高兴了,生气了,从不难猜。
现在坐在她面前,许尧臣居然有些看不透她心里的想法。
“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好。”
宋枝鸾于是笑了,“好便好。”
许尧臣是午间来的,宋枝鸾留他用了膳,便让玉奴送他离开。宋枝鸾在他走后,继续照着棋谱走完了棋,转眼间天暗下来,她喝了药,对稚奴道:“准备马车,我要去酒楼转转。”
她自重生后,夜里多梦,睡不安稳,便不大爱出门,休养了这些时日,是也该出门逛逛了,不然过个几日,岂不是要说她重病缠身了。
照她年少的性格,能足不出府半月多,已是极限。
也不知后来动辄卧床一月两月的,是如何耐得住的。
稚奴吩咐人去备好了马车,一路行到花萼楼。
因她常来,宋枝鸾在花萼楼有自己的雅间。这里的掌事人绰号陈娘子,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后来盘下了这地方,盖了酒楼,最爱的便是从民间找些美人收入麾下。来的达官贵人多了,不知哪里的门路,请了梨园致仕的老乐师来教炼,因陈娘子是粟特人,花萼楼里时有异域舞姬出没,名声起的很快。
宋枝鸾的公主府里,陈娘子送来的伶人便有两位。
她此次来不想被人扰了兴致,却也没遮掩容貌,出行只带了玉奴稚奴。
陈娘子迎上来,“灵淮公主驾到,有失远迎,万望赎罪。”
“免礼……”
天字号雅间。
倘若宋枝鸾此时抬头,便能对上一道探究的视线。
在见到她时,谢预劲瞳孔微不可察的缩了缩,仿佛被定在原地,手里的杯子忘了放下。
少女好好的站在正堂,手上戴着那串红珊瑚珠。
如果说,重生的这些日子于他而言像回光返照,那么在见到宋枝鸾站在他眼底下时,这个人世才真正有了真实感。
她还活着。
几盏茶后,玉奴来到楼上,提前检查了一番,出门后,又看了眼两侧的房间,左边的门与帘敞开,坐的是一对年轻姑娘,右边的房间,少年坐在雅座上,身侧还有侍卫,因垂了半帘,刚巧挡住他的脸。
皇帝建朝封了五位国公,这侍卫的服制和腰侧佩刀像是国公府的人。
就不知里面坐的是哪位。
宋枝鸾此时已同稚奴还有陈娘子一道上来,身后跟着一群俊俏郎君,或抱琴,或持笛,浩浩荡荡,在他们出现之后,整座酒楼的丝竹声都小了些许。
已有人在窃窃私语。
“灵淮公主终于来了,我瞧花萼楼这些公子都等不及了。”
“公主这些天可收了不少伶人,嘿嘿,说是伶人,其实是面首也未可知啊。”
宋枝鸾充耳不闻,径直进了房门。
陈娘子和身后的公子紧跟着进去。
宋枝鸾喊道:“玉奴?”
玉奴最后一个进来,站在她身边,“殿下。”
“你在就好,将门打开,帘子也掀上去。”
玉奴将门打开,用金钩子往两边钩住,这样一来,雅间内的陈列一览无余,宋枝鸾身上眨眼间聚集了诸多目光,陈娘子带着众人彼此对视,不解其意。
宋枝鸾大大方方的从袖里掏出来一条蒙眼巾,笑着说:“好,现在本公主蒙上眼睛,你们把手上的东西都放好了,分散站着,今日本公主高兴,最后一个被本公主捉着的人,就跟本公主回府。”
饶是陈娘子这见惯了风月的人,闻言都有些脸皮热,心道灵淮公主在府里待了半月,怎的越发像个纨绔了,当众玩这些把戏,若是皇子,定是要被惩处的。
语罢,不等众人反应,宋枝鸾已经给自己蒙上了眼。
“我来了。”
话音未落,她便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幸而有人扶住了她,使她不至于跌倒。
因为被提前告知不许出声,玉奴和稚奴并未阻拦。
宋枝鸾反手抓着这人的手,原还是笑着的,可鼻尖嗅到了惊人的熟悉的香,便立刻凝住。
这种冷冷淡淡的木质香,顷刻间勾起了一些并不美好的片段。
她再度扯起唇笑,“什么难闻的味道。”
“你,出局。”
第25章 陌生(双更合一)“一对护腕而已,不……
陈娘子听到这话,大惊失色,连忙跑去想将站在宋枝鸾面前的男人拉走。
走了两步,堪堪到少年面前,却猛地反应过来。
她选来的伶人各有各的动人之处,衣袍也投灵淮公主所好,多以华丽为主。这抹绯色按说混在其中并不十分起眼,可这等盘金为纹的蹙金绣怕是一般的世家子都穿不上。
她可不记得自己带来的人里有这样的人物。
这怕是哪个思慕灵淮公主的世家子,陈娘子不敢上前招呼,瞧他腰间的龙纹玉佩,便是价值连城之物,明目张胆靠近灵淮公主,定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陈娘子踌躇不前,叫玉奴看出了端倪。
宋枝鸾甩开男人的手后,继续蒙着眼抓人,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与那令人生厌的气息擦肩而过后,笑道:“现在重新开始,已经出局一个了,还剩九个,都躲好了。”
玉奴按着腰间的剑穿过人群,朝谢预劲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
她没有闹出动静,不想让公主扫兴。
谢预劲那只碰过宋枝鸾的那只手在空中滞留良久,方才收回。
他侧头看向宋枝鸾,半张棱角分明的脸隐没在窗页的阴影里。
玉奴再迫近一步,谢预劲的侍卫见状也上前拦住,气氛剑拔弩张。
但谁也没有率先动手。
这间房间虽宽敞,可容下这许多人也逼仄许多。宋枝鸾玩游戏不按常理出牌,一看便是个中好手,每每抓住一个,外头也有喝彩声和惋惜声。
奇怪的是,谢预劲站在房间中央,宋枝鸾却从不往他那一处抓。
她或许是真不喜他府上用的香。
所以避而远之。
谢预劲思及此,呼吸竟然平顺了些,人的喜好总是在变,在这个时候,宋枝鸾闻不惯也是正常。
玉奴见谢预劲迟迟不动,剑出鞘了一寸。
可就在她有所动作时,谢预劲迈开腿,带着侍卫,转身离开。
在即将出门的时候,宋枝鸾的声音传来:“以为躲这儿就安全了,还不是被公主抓到了?你也站一边去。”
她容貌秾艳,十指纤纤,被他抓着的少年耳根子都红透,嗫嚅着想回话,却拘谨的开不了口。
仿佛察觉到什么,少年回头,对上一双冷沉的眼。
刹那间,那些遐思随煞白的脸色褪了个干净。
……
一番胡闹下来,宋枝鸾热出了汗,她让稚奴解开绸带,看了看眼前的青年:“就剩你了,叫什么名字?”
穿着卷草纹绞罗织底的伶人双膝跪地,“殿下,贱民喻新词。”
宋枝鸾走下一个台阶,与他平视道:“喻新词,很好听的名字,本公主记得承和三年的丞相便是姓喻?”
喻新词以额触地,“是。”
不知何时,这座雅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玉奴和稚奴关上了门,正在打点陈娘子。
喻新词跪直身体,微笑直言道 :“贱民之父,恐污了殿下耳。”
“本公主不喜欢‘贱民’这两个字,以后莫要在本公主面前这样自称,”宋枝鸾从腰间掏出一枚雕着梅花的花牌,递给他:“拿着,从今以后你便是本公主的人了,有了这枚令牌,便可进出公主府,今日你收拾一番,明日来府上,会有人安排俸银。”
碰壁太多次,以至于喻新词在听到这番堪称救命稻草的话时足足愣了数秒。数秒之后,他用力攥紧令牌,脸上笑容和煦。
“草民,多谢殿下。”
宋枝鸾点头,出花萼楼之后,稚奴犹豫片刻,道:“殿下,可要玉奴去查查那人的底细?若稚奴没记错,这喻公子曾是梨园的人,辗转来了这处酒楼,倒像是奔着殿下来的。”
稚奴两人跟着宋枝鸾时常出没梨园,有些伶人舞姬叫的出名字,有些认个脸熟,还有的就像喻新词这般,要细细一想才能记起。
宋枝鸾漫不经心的托腮,“或许是我奔着他来的呢。”
喻新词此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却也分人,上一世他入宫为宦,暗中给她兄长找了无数麻烦,就连宋亮顺利打入皇城也有他一份功劳。皇兄在吃了无数亏之后,方才发现此人的存在,可依旧被狠狠上了一课。
从宫中死遁之后,竟改头换面成了进士,任职兵部,若非在兴和三年的曲江宴意外暴露身份,还不知会闹出何等风波。
宋怀章处死喻新词后同她闲话:“父皇对喻家已是格外开恩,朕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何以如此恨朕,恨不得食肉寝皮。”
那时的她扬着脸笑问宋怀章:“我倒很能理解,听说喻新词的妹妹曾是皇兄的侍妾,可是却在东宫自缢而亡,他许是想为妹妹报仇呢。”
“所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给那个贱婢复仇?甚至不惜受尽凌辱不能人道?当真是愚不可及。”
宋枝鸾记得当时宋怀章脸上的笑,含着讥讽,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表情。
她不喜欢,也成功让他这样的笑容消失了。
她用一种少女般近乎天真的语气道:“皇兄觉得很好笑?若是有人杀了我,皇兄难道不会竭力为我报仇吗?”
宋怀章顿了片刻,转身用手拂开她的发,“说的什么傻话。”
宋枝鸾思及此,竟无从前那般伤心了,宋怀章是不会。
可喻新词会。
某一时刻,她其实是羡慕喻新月的-
东宫里,一身明黄色衣袍的青年正在与许相手谈,许相落下一子后道:“灵淮公主这些时日玩过头了,昨日在花萼楼那一出,不少人看到了,言官的折子堆积成山,圣人那边恐怕不好交待。”
“她从来都是这个性子,”宋怀章微笑:“爱玩爱闹,才像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
许相看着青年脸上露出的宠溺神色,斟酌片刻:“纵然如此,在元宵宫宴之前,婚事未定之时,灵淮公主都应收敛些,殿下还是劝劝她。”
宋怀章轻嗯一句,末了,忽的放下棋子,双手搭膝,叹气道:“许相,既提到了婚事,孤也实不相瞒,早些日,灵淮对孤提起,说她已有意中人,恐怕与尧臣的婚事……”
许相惊奇的皱眉,灵淮公主与尧臣的婚事,可以说是太子殿下一手促成。他们本就休戚与共,联姻可以说的上是锦上添花。
如今太子突然改了主意,是作何思量?
脑海里的念头飞快闪过,可许相只沉顿了一会儿,便道:“不知……是哪家的儿郎?”
“谢将军。”
许相心底微微一惊,看向宋怀章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
若说在这朝堂之上,他最不想和谁扯上关系,那便唯有谢预劲。谢预劲此人从不参与党争,看上去清心寡欲,但仍能稳居高位——那是因为他没有派系,但却可以自成一派。
也不知太子是何时与他有的来往。
“谢将军年少有为,与灵淮公主也是相配,”许相面不改色:“只不过……即使灵淮公主对谢将军有意,恐怕谢将军那里,也难答应吧。”
宋怀章的眼睛没有离开手上的棋子,兀自笑道:“他会答应。”
听到这笃定的语气,许相非但没有松气,眉心反而皱的更深。与虎谋皮,便要担心有一天会被虎反噬。
沉思半晌,许相道:“全凭殿下做主。”
宋怀章点头:“你能体谅孤便好,灵淮与尧臣的婚事,是孤提出,如今违约,该是孤对你道歉才是。”
“殿下折煞微臣了,殿下也是为了姜朝,老臣与圣人,与殿下一路从灵淮郡走到帝京,不知历经多少艰险,但有一次意外,便已是北朝的刀下亡魂。姜朝也如老臣的孩子一般,哪有父亲不望着孩子好的。”
“虽如此,孤仍不能就此揭过,”宋怀章沏了一杯茶,端到许相面前:“日后许相若有所求,孤定然相助。”
许相欣慰回:“那微臣便却之不恭了。”
许相离开之后,宋怀章叫来了东宫守卫,“许久不见灵淮,孤甚是思念,你且去灵淮府上替孤传话,若得闲,让她明日来东宫一趟。”-
“这便是你的住处了,”侍女指着一间种着牡丹的院落,朝身边人道:“眼下就只你一人,但日后或许会有新人入住。”
喻新词背着包袱,微笑点头:“多谢姑娘。”
“嗯,我带你四处走走吧,”侍女有些脸红,虽说公主府里不乏有容貌出众的公子出没,可眼前人的长相仍旧拔尖,这一笑宛若能勾了人魂去,“稚奴大人说了,朔望之后,府内伶人要为殿下献《山河图》,每逢花朝节、上巳节,和殿下生辰都需提前排演歌舞。”
“再详细的会有其他伶人告知,这会儿他们正陪着殿下消遣,你可记着,殿下性子跳脱,且不喜人忤逆,你可莫要失了分寸。”
说话间,两人走到后花园中,正对着一片梨林铺设着几张大席。
紫檀雕花长案几后,一身嫩绿色齐胸襦裙的少女趴在美人榻上,探出半个身子,用手去接叶片下的雨滴,衣袖与两鬓边蚕绡发带系着浅月白色晶髓,随风而动。
一支点翠蝶戏牡丹步摇在她髻上摇摇欲坠。
喻新词望着,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动。
奏乐起舞的一众伶人目光紧张。
不待有人上前,稚奴便将那支步摇扶正:“殿下,可是觉得这舞无趣?”
宋枝鸾拿帕子擦了手,道:“有点,喻新词人呢?他为何不在?”
喻新词未曾想到她会竟会提起他,含笑的表情稍顿片刻,随即在侍女开口之前,跪下道:“草民见过公主。”
“奴婢见过公主。”
“你来了,”宋枝鸾从榻上坐起来,喻新词这才发现她手中还握了一只宛若流沙般的摩尼珠,“若你不来,本公主倒正想派人去给你传话。”
“草民来晚了,望殿下恕罪。”
“莫紧张,本公主只是想告诉你一句,昨日离开花萼楼后,本公主顺便去父皇那帮你求了一份恩诏令,免去了你的贱籍。父皇见本公主中意你,还将你提拔成文待诏,虽有官职,但你日后只需随侍在本公主身边。”
底下跪着的人纷纷朝青年投去羡慕嫉妒的目光。
要知道,他们一入府,公主府里的掌事宫女便同他们说了,不要痴心妄想。若无允许,连公主殿下路过的香气都不准吸。
如今灵淮公主竟给了一人这样的荣宠。
喻新词僵硬的跪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消失,“殿下为何助草民?”
宋枝鸾摩挲着那颗摩尼球,道:“不为什么,本公主高兴。”
既然真的东西会让人疼,那么以假乱真也不错。
喻新词是她心目中兄长该有的样子。
还会给她的兄长带来无休止的麻烦。
那么帮他一把又有何妨。
喻新词低着头,自嘲一笑。
他以为如愿接近了宋枝鸾,但其实他才是先被宋枝鸾看中的人。若宋枝鸾毫无准备,这份递到他面前,免去贱籍的《放良书》怎会出现的如此快。
她也没有丝毫要掩饰的意思。
明明白白的让他承了她的恩。
尽管如
此,宋枝鸾仍是唯一给予他希望的人。喻新词动了动手指,磕头时眸底微红,“殿下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
宋枝鸾扶起他,过长的裙摆让她轻晃了一下,喻新词反应很快,全然不顾紧盯着他手臂的玉奴稚奴和其他人的目光,扶稳宋枝鸾后,将她被水打湿些许的裙摆捧起。
宋枝鸾有些意外,但只停顿了一会儿,便笑道:“还挺上道。”
“日后你就与稚奴一起,跟在本公主身边吧。”-
东宫。
宋枝鸾来时,侍女传话,说御医正在为宋怀章请脉。
她表情担忧:“皇兄最近身子不快吗?”
侍女还没回,宋怀章倒是踏进了花厅,笑着对宋枝鸾道:“老毛病了,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闭门半月,也不知在府上琢磨些什么?”
“无非就是研究美人,好酒好乐喽。”
“哦?那是谁同我说,她非谢将军不可,若能嫁他,宁愿将后院的花花草草都拔净了。”
宋枝鸾脸上微红,“皇兄,你打趣我?”
宋怀章看宋枝鸾的眼神略有深意,可看到熟悉的神态,他不免觉得自己多虑了。
半大的孩子也是孩子。
他笑了两声,唤御医进来给宋枝鸾也号了脉,御医回了话,提起药箱离开。
“小鸾,虽然皇兄答应帮你,可谢预劲如果不同意这门婚,以当下的时局,父皇也不会强逼。何况父皇早有人选,你若想嫁给他,元宵之前都安分些,皇兄会在适当的时机向父皇提。”
宋枝鸾忙送不迭的点头,边笑边答:“自然!皇兄若能帮我达成心愿,日后也少不得有谢预劲助力,等皇兄即位了,也好接长姐回京。”
宋怀章摇头笑道:“什么即位不即位的,在我这说说也罢,可莫要在外头说,免得被有心人挑错。”
“正是因为在皇兄这里,所以我才会说这些话,皇兄,你当真会遵守约定的,对吗?”
“自然。”
宋枝鸾开心的笑了。
抬起头,眼神望向远处。
东宫里的荷花上落了残雪。
今年并不冷,可雪季却长。
“我记得,母亲过世后,皇兄你就黏人的很,到哪都要跟着姐姐,姐姐不抱你,你就不肯不走。我那时候想让姐姐抱抱,你就会哭,掰扯我的手,皇兄什么东西都愿意让给我,就是不肯把姐姐让给我,害的姐姐那会儿,白日里哄了你,夜里还要哄我,她也才刚刚失去母亲啊。”
宋怀章的眼神柔和许多,仿佛也被带入了那段回忆,“长姐如母,皇姐的确为我们付出良多。”
“就算这样,长姐的功课也没有落下,我记得现在的国子监祭酒李朝远先生,当时最喜欢的学生便是姐姐了。”
“李祭酒素来严苛,能得他赏识的人寥寥可数。”
“是啊。”宋枝鸾长长叹出一口气,旋即笑着道:“皇兄还有事要同我交待么?”
“元宵宴,你会去的?”
“自然了。”
宋怀章放下心,“那便无事了。”
宋枝鸾在这时,终于后知后觉的想到,皇兄当年为何有把握应下她与谢预劲的婚事呢?
只能有一个可能——
谢预劲比她应的更早。
也许是交易,但绝非因为感情。
那些隐藏在时间里的端倪也悄然显露。
宋枝鸾觉得自己当真是被骗的团团转。
她那时候哪有什么好着急的。
便是她不绑谢预劲,他也会娶她。
因此绑他回来,同他同床共枕,谢预劲也不做反抗。她像个跳梁小丑,真实的为他们上演意料之中的戏码。
他们才是亏欠她的人。
宋枝鸾走出东宫,重活一世,她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俗话说,旁观者清。
当初来不及,或许未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如今看来,真是破绽百出啊-
金乌西坠,到了击鼓时分,坊市里本该安静下来,但因为公主出行,眼下的昭仁坊却聚集了许多簪花傅粉的少年郎,频频往公主府前投去目光。
众人虽盼着能得公主青睐,但也无人敢凑到正门去,因此此时站在的那的人就显得格外起眼。
“谢将军,公主殿下不在府上,您若有事,小的可以替你转达。”守门的侍卫恭敬道。
谢预劲看着府内走动的侍卫:“什么时候回来?”
“公主外出向来随心,小的也不知道殿下何时回来,要是您有急事要与殿下当面相谈,等殿下回来了,小的再去禀告将军?”
“不用。”
“这……”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在一旁商量道:“谢将军从未来过咱们公主府,玉奴大人不在,我们可还是将将军请进去?”
“这怕是不合规矩,”右侧侍卫说完,顺着谢预劲的视线看去,拍了下另一个侍卫的头,“不消想了,殿下好像回来了。”
天幕被乌云笼罩,似乎有下雨的趋势。
人群里霎时响起嗡鸣,窸窸窣窣的衣襟摩擦声,人们交头接耳,不远处,两匹赤马牵着一架华盖宝车出现在人群之后。
那马车上朱丝络网,厢饰翟羽,说不出的富丽堂皇,锦帷被疾行的风吹起半帘,露出少女侧躺着的身姿,肌如皓雪,眉目如画,一身环佩随着车马的移动轻轻响动,悦耳轻灵。
她闭着眼,像是在外头玩的倦了,沉沉睡着。
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
稚奴揭开帷幔,看着熟睡的宋枝鸾。
殿下多日难眠,总是噩梦缠身,今日从东宫出来,终于累到精疲力尽一回,她没舍得将她叫醒,给玉奴递了个眼神。
玉奴会意,从厢内抱起宋枝鸾下了马车。
走了几步,两人才发现公主府门前站了个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稚奴有些诧异,谢将军与殿下年少有些交情,可关系似乎也说不上好。殿下念旧,以往的宴席帖从未少过谢国公府的,谢将军却从未来过,今日怎会出现在这?
她上去行礼:“将军,殿下累了,若非急事还请改日再来。”
宋枝鸾本是睡的迷迷糊糊,窝在玉奴的怀里,听到“将军”二字,眼皮略抬了一抬。
谢预劲看着宋枝鸾的侧脸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莫名的话。
“殿下送臣的护腕,臣没有弄丢。”
宋枝鸾有些醉,她酒量不好,但总爱胡来,可谢预劲的话,饶是在她清醒时候听见的,怕也不能明白。
可此时,她贴在玉奴的怀里,电光火石之间像做梦般想起了往事。
宋定沅入京之后,她与谢预劲一度老死不相往来。起因是她发现他换了一对新护腕,她送的那对,在他那一句轻飘飘的“丢了”便打发了。
年少时他们总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置气,可那一次两人似乎都不打算低头,加之因为入京之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直到前不久,两人都尚未和好。
她在那一年里看清了自己的心,最后却用了十年才看清他。
宋枝鸾只需略侧过头,便能看到谢预劲。
但她将自己更紧地贴近玉奴,确保连余光都将他排除在外,长睫带着浓浓的睡意扫过眼睑,语气疏离:“将军不说,本公主都忘了,一对护腕而已,丢了也好,没丢也罢,不值得将军特地前来。”
谢预劲向前迈出一步,一半高大的身体和束起的马尾暴露在细雨中,他浑然不觉,垂下眼。
“你想让我怎么道歉?”
谁都没有注意到,公主府内走出了一个人。
喻新词装扮已与昨日不同,宫中待诏着白,圆领窄袖,衬的他长身玉立,俊雅不凡。
他在公主府出现的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齐齐朝他投来,可喻新词却好像只看到了闭眼休憩的宋枝鸾,神情温和,不卑不亢,“殿下回来了,微臣正要去寻殿下。”
宋枝鸾眼皮微掀,看他一眼便合上,嗓音倦的很,“嗯,你来的正好,抱本公主进去吧,让玉奴休息休息。”
喻新词没怎么犹豫,便应了是,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
宋枝鸾十分娴熟的揽过他的脖子,手
背不慎碰到他微凉的衣襟,下意识一扯:“这种冷天,怎么穿这么少?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公主不给你衣服穿。”
青年低头和她说话,隐约带着笑:“是,一会儿就换。”
谢预劲注视着宋枝鸾垂在他腰间,露出一截雪色的小臂,心脏猛地收紧,陌生的痛感一阵阵袭来,连视线都仿佛麻痹,难以从她身上移开。
直到“轰隆”一声。
公主府的门被关上。
他醒过神,慢慢抬头,四周只剩下雨声,不知何时,人群已经散去。
天黑了。
第26章 宴会“我最心悦你啊。”
厌翟车离开东宫的第二日,宋怀章进了宫。
谢预劲从御书房出来,往太液池去。太液池里浮动着一层碎冰,几只鸟禽在岸边戏水,这座宫里处处是象征王权的明黄色。
眼前站着的青年也是。
宋怀章双手拢袖,肩披厚重的狼氅,笑的光风霁月:“预劲,你最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人修长的身型撑起绛紫色官服,他有一副极为俊俏的长相,五官冷而锋芒毕露。听到宋怀章的话,止步不前。
“灵淮这些日玩的有些过,我已好生告诫过她,你知她本性不坏,只是好热闹,日后她会收敛,也希望你不要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总之,等日后你我得偿所愿,你与灵淮的这门亲也是要离的,不会束缚你一生。”
“她愿意?”谢预劲侧首。
宋怀章将手放在他肩上,摇头笑道:“预劲,这么些年了,我妹妹愿不愿意,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个答案么?”
思及宋枝鸾幼稚的举动,他笑意更深:“只是她孩子脾气,总忍不住同你赌一赌气,不过是想叫你更在意她,成婚后你哄一哄她便好了。你是不知,有时你的话比我这个哥哥都管用。”
想到公主府前的那一幕,谢预劲没有出声,眼皮微阖,低声道:“是么。”
她只是在与他置气么。
宋怀章见状,脸上收起笑,将手拿开,负手而立:“放心,昨日我亲自问了灵淮,她亲口应下,绝不会有变数。元宵宴上我会为你们请婚,父皇向来严苛,若是其他弟妹,一道圣旨下去早没有选择的余地,但灵淮却是不同。父皇虽属意许尧臣,但你们愿意,父皇会更高兴。”
谢预劲浑身淹没在树荫里,树枝茂盛,将阳光阻挡在外,只有一点透过树荫的光斑,轻而慢的流淌过他腰间的血玉。闻言,谢预劲手指微动,轻碰到这道微弱的光。
“一个伶人而已,”宋怀章继续道:“于灵淮而言不过是个新鲜的玩物。你在灵淮心中的地位可不是他能相比的,不必放在心上……”
他语气毫不在意,可还未说完,就听到一句:
“臣先告退。”
宋怀章语气顿住,再转身,只看到谢预劲的背影,正朝宫外走去。
侍卫见状欲拦,宋怀章却一个眼神,先拦住了他。
待人走远了,侍卫走近,抱拳道:“殿下,谢将军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宋怀章斜瞥他眼,轻嗤:“那用你的脑子想想,他这般目中无人,为何还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
姜朝最初能势如破竹,拿下这座江山,甚至有些城池不战而降,临阵倒戈,便是因为有谢预劲。
他是谢国公唯一的后嗣,谢国公北朝大将,三朝元老,从谢家军营里博得前程的将领不知凡几。北朝皇帝诛灭谢家,引得朝中局势岌岌可危。
父皇偶然寻到谢预劲,让他入军营,原是想借谢家的威望招兵买马,可谢预劲竟比其父还要骁勇善战。
如今姜朝皇城三大营拥军三十万,将领如云,这其中有多少人曾经要唤谢预劲一句少将军,恐怕父皇思及此,都难以安眠吧。
能拉拢他,宋怀章已十分满意,这些繁文缛节,他岂会在意。
侍卫连忙跪下:“属下失责,请殿下责罚。”
“下不为例。”-
已是深夜,前庭歌舞初歇,**落白院里还点着一盏灯,拢聚成一条细长的烛光。
喻新词坐在棋盘前,茶壶里冒着龙井的香气,他倒了一杯放在对面,又倒一杯给自己。
从得到《放良书》,被免去贱籍那日起,他每夜都会在公主府里沏上一壶热茶,坐在窗边等。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厚爱,他很好奇,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宋枝鸾谋求的。
他和妹妹被送进教坊司的第一个月,也有位“好心人”日日捧场,义正言辞要为他们免去贱籍,条件是让他与妹妹共事一夫。
他一拳打在那人脸上,被钳制手脚痛殴,还在用肚子里最恶毒的词咒骂,像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这一次喻新词不会这么莽撞了。
读再多圣贤书,做再品行端正的君子,从前救不了喻家,如今报不了妹妹的血仇。
灵淮公主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门口传来脚步声,三步一缓,是宋枝鸾惯常的步调。
她是一个人来的。
喻新词起身,想要行大礼,但被从大门走进的宋枝鸾扶起,“免了,坐着说话。”
他抬起头。
烛火耀耀,映照出少女额前的炸珠宝钿金饰。
宋枝鸾径直坐上炕,半阖上眼,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喻新词毫无准备撞见她口中那抹靡丽的红,动作微顿,在另一侧坐下:“殿下请喝茶。”
“热的。你在等本公主。”
“是。”
“知道本公主要来?”
喻新词看着她的笑眼,唇角也微微带笑。
“猜的。”
宋枝鸾没喝茶,掀起半帘眼皮,看着比她眉眼略低一些的灯芯,“那你继续猜猜,本公主找你做什么?”
“草民猜不对。”
“呐,本公主问你,可有过心仪之人?”
喻新词的心猛地一跳,那被她拨弄着的火苗似有所感,也轻轻跃了跃。
“殿下……”
宋枝鸾笑:“明天以后,你要配合我演一场戏,很简单,你只需要把我当成你的心仪之人便可,表现尽量真一些。”
“草民身份低贱,为何是我?”
“哪里低贱了?你是北朝雍和年间的状元,是喻相的嫡长子,样貌品行都相当出众,若非如此,也不会遭人嫉恨,”她说着堪称忌讳的话,“在喻家男丁流放南地之时,独独将你贬在教坊司羞辱看管,在本公主看来,那些说你低贱的人——”
“只是因为害怕,”宋枝鸾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好笑的语气道:“因为害怕,所以贬低,恨不得让将这些话刺刻在你的骨头上,要是你也这么认为,那可就着了他们的道了。”
喻新词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与宋枝鸾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他率先避开宋枝鸾的注视,唇角微勾。
她说的话总能让他感到意外。
梨园初见宋枝鸾,她拿着一管玉笛,左手拍右手,清凉的鹅黄色流苏拂过他额头。
那一刻,所有的奏乐声都停了下来。
因为宋枝鸾抬起了他的下巴,【你和我皇兄的一名侍妾长得好像,叫什么?】
他回:【喻新词,新月是我妹妹。】
【这样啊,难怪我瞧着像,】她笑道:【上回本公主去东宫,看到她在亭子里做虎头帽,本公主估摸着,你应该快当舅舅了。】
那是喻新月进东宫一年时间里,喻新词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他很为她高兴,进了东宫,若有子嗣傍身,日子总比在教坊司好。
所以在四处碰壁之后,他才鬼使神差的去到花萼楼。
宋枝鸾不着急,安静等着喻新词回复,她从香炉旁取了两柄铜勺,挖着灯蕊浓稠的蜡,刚离开火苗,蜡便凝结成白糯的蚕蛹,再用另一把剃去蜡团,如此反复。
她下手没轻没重,烛台很快就被她弄的摇晃。
火也晃,人影也晃。
长长的蜡烛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朝宋枝鸾手上砸去。
她有些意懒,反应便慢,眼看烛火就要砸到手上,忽的手背覆上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宋枝鸾看着这只手,眼皮微顿。
夜风吹动鲛绸帘子,一缕淡淡的接近于茶香的香气掠过她鼻间,有些清苦,不是铜炉里燃着的瑞脑散发出来的。
是从他的袖口。
喻新词不慌不忙地把手拿开,扶起烛台,看着蜡烛的一双瑞凤眼含着淡淡笑意,声音在夜色里透着温和。
“真吗?”
【你只需要把我当成你的心仪之人便可,表现尽量真一些。】
——这样做,真吗。
宋枝鸾挑了挑眉,回忆他方才的神态,颇为满意地叩了叩桌面,“还不错,看来明日的元宵宴本公主是不必担心了。”-
“侯爷,这香茶味重,闻起来似乎有些苦了,”国公府里的马车里,老管事掀开车帘,朝里面坐着的少年道:“可要等奴回府上之后再换上沉香?”
谢预劲敞开腿坐着,今日元宵宴,他穿了一身夺目的圆领红袍,丰神俊朗,漆眸淡漠。
“不用。”
老管事尚有些不适应这香气。前几日侯爷从公主府回来,就命人换了这香,比起府上常年熏着的沉木冷香,这香市井许多。可侯爷喜欢,他也就没有多话。
马车停在皇城外,谢预劲下了马车,从东边绕过太液池。
刚到一处凉亭,就看到穿着白衣的青年在往太液池里投喂饵饲,几只雪白的鸭在池里划拨抢食。
喻新词将手里的饵饲喂完,才发现前路被挡住,挡他的人有些面生,但他记性尚可,认了出来。
“将军。”他行完礼,就站去一旁,欲等他先走过。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意外的,这位名扬四海的少年将军叫住了他,落日余晖将他的影子绷紧拉长,高束起的马尾透出锐气。
离得近,喻新词闻到了谢预劲身上与他如出一辙的香味。
一瞬间,他有些顿悟,想到抱着宋枝鸾进公主府时谢预劲投来的眼神,和此时显而易见的敌意,笑道:“公主命微臣进宫,微臣便进宫,公主让微臣替她喂这些鸭子,微臣便来喂,似乎没有不该的。”
说完,喻新词冲他微微颔首,从另一方向离开。
……
没在殿外等多久,宋枝鸾便从栖梧殿出来,看向侯在外头的喻新词空空的手,微笑道:“这么快,都喂完了?”
“是。”喻新词朝她走近了两步,两人距离很近,“殿下若有时间可以去看看,负责喂养的宫女说前几日孵出了两只小鸭子,毛色雪白,很漂亮。”
宋枝鸾示意在前,对此举没觉得不好,反而与他并肩走着,面色有些怅然道:“这些小鸭子,本公主喂了许多年,记得还是本公主当年第一回进宫时放养下的,每回本公主来,它们都会来岸边欢迎……这么多年了,鸭子都喂的熟,怎么人就喂不熟呢。”
况且,他们之间,何止十年。
喻新词不清楚宋枝鸾嘴里那个“喂不熟”的人是谁,但这座皇城里,也就只有她会在寸土寸金的太液池里养一群野鸭了。
他觉得很可爱-
要怎样和宋枝鸾道歉,她才会原谅他。
谢预劲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夜未眠。十六七岁的宋枝鸾,所有她喜欢的东西,最好的都在她府里。
他没什么好给她的。
除了这枚血玉。
她小时候就喜欢这枚玉佩上的纹理,总爱拿在手里把玩,成婚之后血玉在她身上的时间比他的更多。
这是谢家的遗物。
谢预劲坐在席位上,单手摩挲这块玉,玉壁通透,正对着宋枝鸾的席位。
他也许该送给她。
她会高兴吗。
谢预劲发现自己居然不确定,宋怀章说那个伶人只是宋枝鸾一时新鲜。
她不是第一回收伶人。他也这么想。
可宋枝鸾带他进宫。
她从未对旁人这么特殊过。
似乎一切都变了。
是他的重生引发的变数?
若是如此。
他还不如死在那个冬夜。
宋枝鸾带着喻新词在上席坐下,刚刚入座,身边的女眷就来敬酒。喻新词坐在她身边,正想去挡酒,宋枝鸾却握住他的手腕咬过酒杯:“不要紧,喝些果酒应景。”
女眷探寻的打量喻新词和宋枝鸾,笑着道:“公主好艳福,这位郎君实在是俊。”
宋枝鸾笑出声,抬眸去看喻新词,“你可也是这么觉得的?”
喻新词擦拭她殷红饱满的唇角,轻笑:“殿下的眼光,自不会错。”
宋枝鸾声名在外,一举一动本就惹人注意,这会儿听了喻新词的话,托腮笑的一阵一阵,里头起舞的宫女都忍不住看去,更别提其他人。
她是笑喻新词演的太真,与他平时的样子不大一样,两相对比反差太大,有些奇怪的诙谐。
旁人却是不知。
“灵淮公主换新宠了?这个似乎没见过。”
“不是说圣人有意撮合灵淮公主和许相家的儿子吗?”
“许相,我可听闻公主中意的是谢将军,因此迟迟不应。”
“不可能,公主每回见到谢将军都不给正脸,喜欢?要我看,厌恶还差不多。”
“这可不一定,公主行事肆意,若无意,为何偏就对谢将军特殊些。”
宋枝鸾几杯酒下肚,身边的交谈声越来越大,她疑惑地凑近喻新词,“喻新词,你说他们是当真觉得本公主听不见,还是觉得本公主不会追究?”
喻新词听的很认真,也发现他们议论的谢预劲支着腿坐在席位上,一口饭菜没动,只是喝酒,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宋枝鸾身上。
他也凑到宋枝鸾耳边,声音却没收着:“殿下当真喜欢谢将军?”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宋枝鸾半醒半醉之间站起身,孔雀绿的长裙流过琉璃阶,她众目睽睽之下俯身,在喻新词额上印下一吻,笑声轻快。
“吃醋了?”
诺大的宴席里,齐齐响起倒吸气的声音,连端盘侍女都止步低头,不敢擅自动作。
这吻带着三分温度和她的体香。
大大超出喻新词的意料之外,他险些稳不住脸上的笑。
宋枝鸾环视一圈,像当真不认识谢预劲这个人一般,从谢预劲身上划过,视线又落在喻新词身上,语调轻慢,尾音拖出些满不在乎的慵懒:“听闻谢家二郎俊美无俦,不知是哪位?”
没有人发出声音。
谢预劲僵硬的坐着,目光沉而惘极,自虐般看着宋枝鸾那只放在男人身上的手。
她指尖亲密的在那人肩上画圈。
随着众人的视线聚集在谢预劲身上,宋枝鸾慢腾腾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但目光却只是随意扫过他,恐怕连他的衣冠都没看清,短短一瞬就收回视线。
宋枝鸾重新落座,眉眼染上醉酒的绯意。
“不过如此,”她抬腕捧起喻新词的脸,笑意款款,“莫生气了成不成?”
檀木案后的天家公主用九树花钗挽起瀑发,鎏金闹蛾鬟翅轻动,衬出一双映着六分醉意的漆瞳。
随着她偏身的动作,项下八宝璎珞摩挲过金锦银纹,举手投足间贵不可言。
喻新词望向她的眼睛,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抑或是她醉的狠了,他看见她眼里有些微的水色。
可宋枝鸾的确是笑着的,天底下再无人笑得比她更美了。
她说:“我最心悦你啊。”
第27章 抗旨(双更合一)“殿下喜欢他什么?……
初元殿里觥筹交错,宋怀章的仪仗却在殿前停下,有太监来禀:“太子殿下不好了,灵淮公主喝醉了,在……在……”
“在什么?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是,太子殿下!灵淮公主带了喻待诏进宫来,方才喝了酒……当众亲了他。”
“喻待诏?”宋定沅额头青筋直跳,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宫里的待诏还有姓喻的?”
“正是,前两日灵淮公主进宫,向皇上举荐了一人做待诏,皇上允了,便是这喻待诏。”
待诏听起来好听,却无实权,只是个陪着玩乐的虚职,以父皇对灵淮的宠爱,不允才奇怪。
若没记错,她府上得宠的那个伶人也姓喻。
简直荒唐。
宋怀章心思翻涌,开始后悔没插手,导致今日这种局面。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步子,想要在宋定沅到之前进殿,收拾好残局,岂料刚踏入殿内,身后便传来一声:
“太子,你就是这么照看妹妹的?”
伴着唱喏声,和仪仗窸窣声而来的嗓音威严,遥遥在殿中扩开。
宋怀章浑身一凛,来不及去看宋枝鸾的方向,携众人跪拜,“父皇恕罪,灵淮酒后失仪,是儿臣没有好生看顾她,儿臣这就带她离开……”
宋定沅没有让他把话说完,眉心皱的死紧,扫了一眼宋枝鸾,“灵淮,公主府里还不够你胡闹,如今在初元殿也言行无状,还有没有公主的样子?”
似有烛火在少女额前的金箔花钿跳动。
宋枝鸾提裙起身,腰间蹀躞玉带垂下的香囊垂落,她挺直了背绕出长案,视线越过众人,迎上宋定沅的,“父皇,儿臣没有喝醉,儿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父皇说的元宵宴是家宴,儿臣有了心仪之人,带着心仪之人来赴家宴,怎能算的上是胡闹?”
宋定沅沉着脸。
想要当面斥责,两个女儿稚嫩的面容却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他脸色愈沉,但终是压下了那股暴涨的怒气。
“一派胡言,跟朕出来。”
宋枝鸾轻轻叹气,依言走下台阶。路过宋怀章时并未看他。
这在宋怀章看来是心虚,他脸色难看的比起宋定沅有过之而无不及。
难不成他会错意,小鸾当真不愿意同谢预劲定亲?只是将谢预劲当做障眼法,为的便是这种关键时刻闹开,好以此拒婚么。
妹妹何时连他也不信了。
……
待到宋枝鸾离开,殿内歌舞才重新振作,宫人往来倒酒,一切好似风平浪静。
可众人心里都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能得灵淮公主如此相待,也算不枉此生了。”
“皇上将灵淮公主视为掌中珠,怎会将公主许配给一个梨园出身的乐伎!”
“不论如何,恐怕日后不论灵淮公主招了哪位为驸马,这位棋待诏,都是她名副其实的裙下之臣啊。”
声音渐大。
谢预劲听不见他们所说的。
他的视线黏着在宋枝鸾交给喻新词的红珊瑚珠上,久久移不开,心脏仿佛被一条细线扯紧,绵密的痛缓慢在骨肉里生长。
未曾发觉时,手中的血玉裂开细缝-
屏退一众侍从,宋枝鸾跟着宋定沅来到殿外,他在栏杆外站定,她便在距他五步之遥的地方跪好。
宋定沅把手放在栏上,恨铁不成钢道:“小鸾,你可知父皇为你的婚事费了多少心思?这便是你的回报吗?”
“儿臣知道。儿臣也知道父皇向来偏爱儿臣,可儿臣也有儿臣的偏爱,这又该如何取舍?”
“你喜欢那男子什么?除了会作曲,还有哪里值得你另眼相待?朕给你选的驸马,都是人中龙凤,家世背景人品都无可指摘,你就偏要与父皇作对?”
“不知,但儿臣就是心悦他。”
“你莫不是还想招他为驸马?”
宋枝鸾眼睛明亮:“儿臣说是,父皇会同意吗?”
“绝不可能!”宋定沅看她神色,不料她竟真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气上心头:“我宋定沅的女儿,怎可下嫁给一个供人玩乐的男人!”
“父皇明知他不是!喻新词的人品才学父皇该比儿臣更清楚才是。如今已是新朝,他为旧朝罪臣,沦落教坊司也是受奸人迫害,父皇当初不也是因为受人迫害,所以愤而起义吗?”
“况且他还有官衔,还是父皇你亲封。若嫁不了他,那儿臣此生便不嫁了。”
“胡闹!你可知你说的什么!”
宋枝鸾身体颤了一下,似乎是被吓到,她低着脸道:“父皇……”
“闭嘴!朕说一句你要回十句,朕看你真是醉了!回去醒了酒再来见朕!”
“父皇……”
“把她带回去!”
“是!”
宋枝鸾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但看到宋定沅起伏的胸膛,跪道:“是。”
高公公搀着宋枝鸾起身,将她送走后,来到宋定沅身边道:“皇上消消气,灵淮公主一时糊涂,迟早会想通皇上的一番苦心的,皇后娘娘和文武百官都还在里头等着皇上呢。”
宋定沅惊怒交加。
他原想在元宵宴上为灵淮定下与许尧臣的亲事,如今灵淮这么一闹,若还赐婚,那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吧。”-
回到公主府,宋枝鸾在浴池里泡了许久,才将身上的酒味除去。上榻之后,她刚闭上眼,就想起了今日宫宴之上,谢预劲望着她的眼神。
莫名有些心惊。
宋枝鸾侧着身躺着,早在那日公主府前,谢预劲主动道歉,她便觉察到这一世的他似乎同从前有些不同。
是什么让谢预劲有了转变。
是因为,宋怀章觉察到她的异常,怕她事到临头变了主意,所以让谢预劲来挽回,给她点甜头吃吃?
还是,她最不敢去想那种可能——
他也重生了?
这一世她尚且没有计划除去谢预劲,是因为在宋怀章登基之前,谢预劲还在养精蓄锐,没有表现出任何谋逆的意图,缺少证据。
而不久之后,就有一场席卷北部的叛军需要他去平定,他死了,朝中少了一员大将,领邦虎视眈眈,变数太大。
可若谢预劲也重生了,威胁到她。
事情就得重新考量了。
也许该找个机会,试探试探。
宋枝鸾想着想着,眼皮逐渐沉重,睡了过去-
翌日,玉奴领着一名舞姬来到暖阁外等候。
宋枝鸾昨夜睡得晚,日上枝头才醒,侍女为她挽了双环髻,用时行的墨字发带挽了个结,长条飘落后颈。
见到舞姬,她端详她的装扮,恍惚间,这一身好似出现在那道朦胧的身影上,“你就是这次随西夷使臣来的舞姬?”
那舞姬生的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说着不太熟练的中原话:“是,殿下。”
“使臣说,你是西夷宫庭里派出来的,那你可有见过……”分明是显而易见的事,可宋枝鸾说到这,竟有些呼吸不畅,停了半息,方才道:“王后?”
舞姬连连点头,道:“见过的,奴婢曾是西夷王宫的御前侍女,随时听候帝后召见的。”
“王后,她过的可还好?”
舞姬知道,如今的西夷王后是姜朝的大公主,朝阳公主,也清楚眼前的灵淮公主是她的妹妹,来之前便做足了准备:“好的,新王仁厚,愿意将王后肚子里的孩子视若己出,不日就要成婚了。”
宋枝鸾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可每次听到,眼里都是一阵酸涩。
舞姬出身西夷,早已接受了父死嫁子的野蛮习俗,甚至将此视作荣耀。
可姐姐呢。
“你再和本公主说说,王后在宫里的情况。”宋枝鸾拉过她的手,察觉到对方瑟缩了一下,她也没有放开,另一只手也覆盖住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大胆的说,本公主要听你看到的听到的,好的不好的,只要是有关我长姐的,你都事无巨细的说出来。”
舞姬的手被牵着,随她走进暖阁,地炕暖着鞋履,她无端想到王后嫁入宫庭的那日,安放在身前的,也是这样一双细嫩白皙的手。
“你的名字?”灵淮公主在问她。
“向葵。”
“很好的名字。玉奴,让人拿些吃食进来。”
……
宋枝鸾在暖阁待了许久。
稚奴又唤人拿了一条毛巾过来,给宋枝鸾敷眼睛,“殿下,小心身子。”
宋枝鸾敷完,望
着敞开的窗,枝叶上未断的叶,魂不守舍。
玉奴敲门进来,“殿下,高公公来了。”
宋枝鸾没转身。
高公公从门口进来,站在屏风的位置,笑着道:“殿下,皇上请殿下进宫一趟,还请殿下尽快动身。”
宋枝鸾抹去眼泪,眸底快速闪过一丝异样,“知道了。稚奴,你同本公主一起去。”-
刚下过雨,宫墙之内,地砖湿漉漉,掉落的花瓣被水打的沉重,宋枝鸾踏着长靴踏平了,曳地的裙子被两个宫女提起,伞面到了檐下,她在一旁站了会儿。
高公公过去通禀了,她才走过去。
宋定沅正对着玉阑干,手揉着眉心,没看她。
“酒醒了没有?”
宋枝鸾像往常一样,在一旁暖炕上坐下,案上还有热茶,她端起来,没喝,“儿臣没醉,说的话也都记得。”
“还在说胡话,你当真以为朕不会罚你了?”
上一世,宋枝鸾做出绑架谢预劲的事来,也只被罚跪了几个时辰,她知道,只要不触及到宋定沅的底线,就如同他所说的,她会是他最偏爱的女儿。
“父皇,儿臣不敢。”
“朕看你敢的很,为一个戏子顶撞朕,忤逆朕,宋枝鸾,你简直不可理喻!”
宋枝鸾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闷声道:“父皇恕罪,儿臣只是年少慕艾,不知何罪之有。”
宋定沅怒气丛生,“你姐姐和烟,如今已经做了母亲,而你还像个小孩顽劣不堪,朕……”
他话未说完,就看到殿内铺设的毯子上滴落一个黑点,少女轻轻抽着鼻子,她梳着高髻,缀着松绿色耳坠,抬袖擦泪的时候,腕间露出红珊瑚手钏。
那手钏鲜红如血。
宋定沅面色露出一丝僵硬,话堵在口中。
半晌。
他拂袖,不再看她:“朕给你两个选择,一,嫁许尧臣,二,嫁谢预劲,你选一个吧,三日后给朕答复。”
“不用三日后,父皇,儿臣现在就可以回答你,只要您给儿臣选的驸马不介意儿臣豢养面首就行。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儿臣是一朝公主,让喻待诏跟在身侧服侍也不为过,未来驸马若不介意儿臣心有所属,那嫁他也无妨。”
宋枝鸾语气里还染着哭腔,嗓音颤着,说出来的话却能气死人。
宋定沅深吸一口气,“朕看你是疯了。”
“从今日起,灵淮公主禁足公主府三个月,非诏不得出。”
宋枝鸾曲膝,站起离开。
她双手打开门,微红的眼睛对上谢预劲的。
谢预劲站在殿外,头发被风吹散了些,落在他的肩上。
宋枝鸾视线从他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上移开,就像看到了无关紧要的人,迈步出去。
但被落在她身后的男人却叫住了她。
“殿下喜欢他什么?”
宋枝鸾没有停下脚步,身旁的侍女已经为她撑起了伞,她走入雨里,砰砰的雨珠大颗大颗砸在伞面。
“这与谢将军有何关系?”-
宋枝鸾没有走成。
几盏茶的功夫,园内已是暴雨如注,花草被雨水打弯了茎叶,侍女前去换伞,徒留她与谢预劲站在檐下。
这条廊道并不算宽敞,好在宋枝鸾穿的是一件襦裙,可以和谢预劲保持距离。正欲挪动步子站更远些时,她忽的皱眉。
要让也是他让。
她是公主,哪有她为他腾地的道理。
于是宋枝鸾站在原地,抓着袖口道:“你去那站着。”
谢预劲自宋枝鸾出来,目光就一直凝着在她红润的脸上,看她充满生气地朝他挑眉,开口,他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只是身体下意识的在她看向他时亢奋,无意识走近。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骨骼高挑挺拔,脖颈脉络明晰,几步就将宋枝鸾的光挡住,她莫名感受到了某种压迫感,“站住,不要再过来了。”
谢预劲听见了这句话,踏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他一直低着头,逆着光,神情看不分明。
“就站这里,记住这个距离,以后见到本公主,请不要越过这个距离,谢将军。”
宋枝鸾说完,转头看着殿外的大雨。
檐下雨落不熄,过了许久,谢预劲的嗓音混在雨声里,含着些笑,意味不明的响起。
“殿下与微臣相识数年,牵过背过,如今却想起避嫌了?”
“为了那个伶人?怕他生气?”
谢预劲很少提起从前。即使是在成婚之后,她爱拉着他回忆年少时光,他的话也很少。
如今却主动提及,宋枝鸾觉得稀奇,但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她从前,的确对他做过不少一厢情愿的事,如今不妨将一切都说清了,“这不一样。喻新词醋了是有些难哄,可将军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不等谢预劲开口,宋枝鸾就说了下去:“真正喜欢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珍而重之,放在台面上的喜欢,算不得什么。没遇到喻新词之前,本公主觉得你也不错,遇到他之后,本公主才知道真正的心悦是什么滋味。”
宫女去的很快,拿了新的雨具便赶来,提裙的提裙,撑伞的撑伞,确认雨丝沾不到宋枝鸾身上的任何一寸,一行人方才离开御花园。
独留谢预劲-
夜里宋枝鸾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到了谢预劲,不知今世是何时,醒来时被吓的浑身是汗,摸到手上的珠串,熟悉的豁口,宋枝鸾才安下心。
睁着眼到天亮。
宋枝鸾眼下微微乌青。
宋定沅只说了不准她出府,却没禁止旁人来探看。许尧臣知道消息后,早膳时分便来了,彼时宋枝鸾刚写了一封信,托向葵带给宋和烟,稚奴将人好生送走了,方才请许尧臣进来。
他一进来,便看见身着白衣的男人正在为宋枝鸾倒酒。
许尧臣来之前仔细打听过喻新词,他在人才济济的梨园里也相当出色,专司琴乐,为人风雅温和。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会儿,语气透着些难以察觉的勉强,“殿下挑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宋枝鸾戳了戳眼尾,托腮,“本公主选的自然是不会差的,新词,把他手上的酒拿过来满上,每猜错这应当是许相当成宝贝疙瘩的百花酿。”
喻新词微微一笑,替两人倒了酒,视线同样不着痕迹地掠过许尧臣,带上门离开。
许尧臣坐下来:“如今殿下与喻待诏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我原想提些好东西来安慰殿下,可看殿下这闲致的模样,想来是不用了。”
“用的,你能来看我,我心情舒畅不少。”
朱窗半开,殿外梨树挑出新枝,枝枝上挂着半掉不掉的雨滴,落在湿润的泥土里,钻进窗缝的空气分外清新润肺。
细雨斜飞,有些蒙扑在少女脸上,衬的她的五官更为夺目。宋枝鸾仰起头,向外呼吸了一口气,似是觉得头上步摇有些重,抬手将它取下,放在手上把玩。
许尧臣平静道:“殿下不喜欢喻待诏吧。”
用的是肯定句。
如果说,谁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宋枝鸾觉得,便是眼前人了。
她信任他,也怀疑过他的居心,甚至很久之前,还曾因为许清渠的缘故,迁怒过他。
但生命的最后时刻,是许尧臣以命搏命,救下了她和稚奴。
宋枝鸾没有隐藏的意思,“是啊。”
“那殿下为何……”
“小夫子。”她打断了许尧臣的话,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许尧臣不解其意,靠近了,和宋枝鸾一起低着头注视着她手里那只凤凰展翅步摇。
凤凰通体金黄,在她拨动下翠羽流珠滚动,发出阵阵清鸣。
他耳畔听到一声:“你瞧,这些玉珠是不是极好?父皇冠冕上的垂帘也是这种玉。”
许尧臣犹如当头棒喝,环视四周。
宋枝鸾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收敛,她在公主府总是自在松弛的。
“殿下,”确认周围没有人,许尧臣方才皱起眉头道:“玉虽好,却要用对地方。”
“是啊,好玉一琢便成器,坏了髓的即便雕出花来也不堪大用。”
宋枝鸾语气随意的像是谈论今日的早膳。
许尧臣知道宋枝鸾再胡闹也会有分寸,可她在他面前竟丝毫不掩饰野心,他都不知是该庆幸她的信任,还是担心她天真受骗。
她就没有想过,万一他是居心叵测之辈呢。
宋枝鸾重生后就没想过绕着弯行事,时间于她而言十分珍贵,许尧臣是注定会站在她这一边的人,他越早知道她要做什么,两人的处境就越安全。
他们在意的人也会越安全。
今日只是让他有些准备,并非让许尧臣给出回应。
他的情况不像她。
他有尊敬的父亲,和善的母亲,还有许家托付于他的重任。
但宋枝鸾知道,即使许尧臣背负的再多,他也会帮她。
因为他上辈子已经在他们之间做出过选择。
唯一不牵连到他的法子,只有成事。
哪怕是在建朝以来第一次殿试,金銮殿内,面对天子与百官,许尧臣也没有陷入过这样久的沉默-
宋枝鸾在宵禁前送走了许尧臣,随即将玉奴叫去书房,坐下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查到可疑的人?”
禁足虽是宋定沅的小惩大诫,但有些事也可以顺势为之。
公主府里不干净,禁足了,有些事能进行的更隐蔽,也免得受人刺探。
玉奴拿出一张信笺来,点头,沉声道:“有,这是照殿下的吩咐排查出的人。”
宋枝鸾永远忘不了她临死前,隔着院墙的那遥遥一眼。
忘不了那人身着公主府亲卫的夜行衣,蒙着脸,看上去正义凛然的眼神,手上那一柄弓。
和贯穿了她与稚奴的箭。
公主府上的亲卫,大都是从金吾卫调拨。而金吾卫里有近一半直接听令于宋怀章,宋枝鸾从前觉得,用着皇兄的人要更安全,毕竟如他所说,这座帝京,唯有他是她的血亲兄妹。
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宋枝鸾接过,看向这份不算短的名单。
比她想象中的还多。
上辈子她的公主府,早就被渗透成筛子了。只怕搬去国公府,有了谢预劲的人,她无形中还短暂的脱离了宋怀章的控制。
只是不知上一世,那个刺杀她的人,是谢预劲派来的,还是宋怀章。
亦或是二者都有?
“殿下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宋枝鸾把名单上的名字记熟,卷成一筒,送入香炉里烧干净,连灰烬上隐约的轮廓也用铜勺压平了,方才道:“先不用动他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日后再慢慢的,一个个派远,免得打草惊蛇。”
玉奴:“是,殿下。”-
禁足的日子并不无聊,昨日送走了许尧臣,今日,宋怀章便来了。
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门口侍卫前来回禀的时候,宋枝鸾听了还有些诧异,微微凝神:“你说谁和谁?”
“回殿下,是太子殿下和谢将军。”
第28章 试探“对不起。”
宋枝鸾抿唇,谢预劲自授官授爵之后,便与她保持距离,绑他之前的那段时间,更是一句话都不愿同她多说,设宴从不来,否则她为何会用出那等强硬手段。
若非她拒婚,宋枝鸾觉得,自己还没有机会欣赏到这样一场好戏——
谢预劲竟会几次三番的主动接近她。
想来他们总以为她是一颗听话的棋子,所以在这枚棋子违背他们的意愿之时,他们才晓得慌张。
宋枝鸾忽然生厌。
稚奴瞧清楚了宋枝鸾的细微神态,问道:“殿下,可要我去回了太子,说殿下身子不适,不宜见客?”
“不用,让他们进来。”
她正想着怎么找机会试探谢预劲呢,送上门的好机会,她可不会将人赶出去-
灵淮公主府从远处眺望,可以望见熙熙攘攘的梨树,玉色梨花,唯有秋季凋零,春夏冬都能望见漂亮的花瓣,吹落星如雨。
侍女在前方带路,宋怀章转头,看向身边的身姿颀长的少年,微笑道:“你是第一次来灵淮的公主府吧?”
谢预劲目视前方,嗯了一声。
两人行走在前往正院的路上,依旧能嗅到后院的梨香芬芳。
“灵淮她气性大,却也好哄,我回去好好想了想,她对你的心思,绝非演出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对父皇撒了谎,那个喻待诏,貌虽不错,可灵淮见过的美人多了,我是未见喻待诏身上有何过人之处。”
宋怀章将自己这两天所思所想说了出来,推衍出的最大可能,便是灵淮受不了谢预劲的冷落,故意赌气。
旁人不知,他却是清楚,他的妹妹可不是在帝京里对谢预劲一见钟情的。
很早。
早在父皇入主中原之前,宋枝鸾对谢预劲便与旁人不同。
这样深厚的感情,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更改的。
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说服谢预劲随他同来,也出乎意料的顺利。宋怀章对这次挽回宋枝鸾,也更加胸有成竹。
……
公主府的膳房网罗了各色山珍海味,女官和一等侍女除了定期检查,都是很少来这儿的,今日厨子架着羊准备宴席时,稚奴却来了。
厨子擦干净手行礼:“稚奴姐姐怎么来了?”
稚奴笑了笑,看了眼摆在桌面上的食材,道:“公主今日想吃鲜鱼脍和糖蟹,太子殿下爱吃的你们都知道,照样来几份,可别记错。”
“是。”
膳房里的人忙碌起来,后院清池前设了几座,虽是小宴,也不敢怠慢。喻新词抱着琴,先于中间的位置坐下,开始弹奏,身侧香炉燃着烟雾,琴音悦耳,静心怡情。
伶人在路旁候着。
稚奴向宋枝鸾回了话,“殿下,安排好了。”
宋枝鸾点头。
这时,角门外,越过院墙的柏树下响起一声:“灵淮,今日你倒是起得早,皇兄还担心你没起身呢。”
侍女领着两人出现,宋枝鸾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睛弯着,“都快晌午了,皇兄说的什么话。”
宋怀章笑了两声,看了眼端盘侍女,道:“有心了,这是要留我们用膳?”
“原就备好了菜。”
宋枝鸾走到宋怀章面前,仿佛只看到了他一个人,“皇兄这个时候来,自然是要吃上一顿,怎能让你空着肚子离开。”
谢预劲的视线安静地落在她的脸上。
宋怀章将话引到旁边人身上,捏了捏宋枝鸾的发髻,笑着说:“都准备了什么好菜,预劲第一次来这,可要好好招待了。”
“当然。”
这个时候,宋枝鸾的目光才朝谢预劲看去,可也只是一触即离,笑容丝毫未减,再度看向宋怀章:“对了皇兄,今日你和谢将军怎么来我这儿了?”
“自己的妹妹被禁足了,身为兄长,岂有不来之理。小鸾,皇兄怎么觉得你最近与我生疏了许多?”
宋枝鸾走近两步,靠着宋怀章的肩膀,偏头道:“皇兄不知道我为何生气吗?”
“为何?”
“元宵宴之后,父皇传旨,高公公亲自来我府上押我进宫,好大的阵仗。皇兄却没来替我求情,是想看我被父皇罚,还是因为我没听皇兄的,皇兄想让父皇
替皇兄罚我?”
宋怀章曲指敲了敲宋枝鸾的额头,听到后者一声痛呼。
“皇兄哪里知道你被父皇叫了训话,那日皇兄被你气的多喝了两碗药,翌日起来才缓过劲。”
宋枝鸾叫痛,还不忘关心一下:“行吧,是我不好,皇兄没有事吧?”
宋怀章摇头叹息,发愁:“能有何大事,你以后少让皇兄操些心,皇兄就阿弥陀佛了。”
宋枝鸾听完,想往后退几步说话,可腿抬起来走了两步,第三步还未落在地上,却先踩到了靴子。
她一顿。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包覆感,温热触感沿着脊背蔓延开去。
是男人的胸腹。
谢预劲站在她的身后,距离还极近。要是宋枝鸾方才退的步子大些,恐怕会直接撞到他身上。
好在宋枝鸾反应快,一碰到这具身体,就及时调转了方向,稳稳踩在了空地上。
她抬眼:“那谢将军又是为何而来?总不能也是为了探望本公主吧。”
宋怀章解释:“只是在路上遇见,便一起来了。我听说谢将军前些日来你府上赔礼道歉,你几句话便敷衍了他,可是你们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皇兄记得你们从前关系似乎还不错?”
路上遇见。
今日又不上朝,东宫与谢国公府又不顺路的。
宋枝鸾没有戳破:“皇兄料事如神,本公主是不记得有哪里得罪过谢将军,让他每回见了本公主,不是冷着脸,便是绕道走,如今谢将军在这,不如同本公主说说?”
谢预劲已经很久没有,在距离宋枝鸾这样近的地方看她。
宋枝鸾也是。
她与谢预劲的位置,不过两步,但谁也没有退一步。
她比他矮了许多,只到他肩颈,说话时需要仰头看他,最先看到的,是谢预劲翻动的喉结和脖颈处深色的青筋。
视线交汇的那一霎,鸟雀的叫声似乎湮灭了一息。
谢预劲眼睫掩下一片阴影,漆黑的瞳仁半露,无声地凝视她。
这种看法无形中给感官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仿佛在他的注视之下,呼吸和吞咽的动作都被反复品味。
宋枝鸾的手抓紧了袖子,“将军怎么不说话?”
“对不起。”
“什么?”
谢预劲复述一遍,眸光暗的惊人。
“别生我气。”
宋枝鸾扭头,看向雕花窗棂:“好生难得,将军也会开口道歉了,那本公主要是不原谅将军,岂非不知好歹?还是将军觉得,只是一句‘对不起’就可揭过。”
谢预劲走近一步。
她的呼吸与他纠缠在一起。
宋枝鸾依旧没有后退。
谢预劲解下腰间玉佩,擦去上面不存在的灰,没有丝毫停顿,递到宋枝鸾面前。
“这块玉,给殿下当歉礼。”
宋枝鸾僵在原地。
宋怀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猜到谢预劲可能对灵淮有些意思,但没想到,他竟然会将这血玉送出去。
宋枝鸾盯着眼前这块熟悉的玉,没有伸手,心里只觉得讽刺。
原来她上一世心心念念,用自己珍视之物换来的东西,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他主动送上。
只是因为她拒绝宋定沅的赐婚,毁了他们的谋算。
那曾经她做过的那些事,岂不更像个笑话。
“咳。”
宋怀章清咳一声打破沉默,笑容比往常任何时候都灿烂些。
有问题肯说出来就好,灵淮如今也该明白谢预劲的意思了,这枚玉佩,谢预劲有多爱惜,灵淮比他更清楚。
今日这一趟是来对了。
他另辟话题,欲上前揽住宋枝鸾,笑着说:“时辰也差不多了,厨房的菜该上来了吧?皇兄今日可要在你这不醉不归。”
宋枝鸾背过身,语气还与方才一样轻快,“多着呢,皇兄今日来了就别想站着走出府。”
稚奴发现了宋枝鸾有些失态,不着痕迹的拿着巾帕,给她擦去额前的汗。
落座后,伶人开始起舞。
宋枝鸾坐在长案后,眼神越过抱月瓶里的桃枝,看着摆在谢预劲身前的碗筷。
上辈子谢预劲喜欢冷食,鲜鱼脍便是其中之一,那是行军时养成的习惯。
稚奴说长期食冷的伤身体,成婚后,公主府和国公府的膳房里就没做过冷菜,他也有了变化,后来在宴席上,遇到这些冷物也不会动筷。
现在摆在谢预劲面前的正是两道鲜鱼脍,肉片细嫩,切成薄片,葱芥蒜泥作为佐料。
宋枝鸾夹了一片放进嘴里,滑凉中带有一丝清甜味。
谢预劲也动了筷。
案上八道菜,第一道夹的便是鲜鱼脍。
宋枝鸾拧起眉。
细枝末节的小事最容易忽视,可谢预劲的喜好,似乎同他以前一样。
是她多虑了吗。
酒过三巡。
坐在席位上的两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没对坐在中间抚琴的喻新词投去一眼,注意力一直在宋枝鸾身上。
用过午膳,方才还算晴朗的天阴了下来,厚重的乌云压在公主府上,风带来丝丝凉意。
伶人依次告退,只剩他们三人时,宋怀章走到宋枝鸾身边,温文尔雅道:“灵淮,我记得你上个月在太乐署学了一支舞,说要跳给谢将军看,今日不知道皇兄有没有这个眼福?”
此话一出,玉奴的表情就有些发沉。
宋枝鸾习舞,跳与谁看,都凭她高兴,可只能她自己开口,若是旁人来提,便是冒犯,哪怕是她的兄长也不合适。
“太……”
“玉奴,帮本公主把这壶酒带去房里,这酒味道刚好,夜里睡觉本公主想喝上一口。”
玉奴的话被打断,噤声片刻,抓起酒:“是,殿下。”
宋怀章还站在那等她回答。
宋枝鸾喝了口茶解腻,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当然了皇兄,只是我近日没跳过,有些忘了,皇兄和将军先在这我府里逛逛,待我准备准备?”
“好。”
宋枝鸾带着稚奴起身,快走出正院时,她像是忽的想起什么似的,朝两人笑道:“便在水榭里跳吧,那宽敞,风景也好,皇兄和谢将军可以赏赏园子,逛够了,我那也备好了。”
宋怀章点头,看向谢预劲。
谢预劲的眼神落在宋枝鸾身上。
她面对着他,他便盯着她的眼睛。
她背对着他,他便看向她的后颈。
宋怀章揶揄道:“预劲,我可是头回见你对一个女子这样,灵淮能得你的欢喜,那是她的福气。”
视线里出现一张陌生的脸。
谢预劲将视线收回。
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
一名侍女就来到两人面前:“太子殿下,公主现在请您过去。”
“灵淮不是刚走,眼下有何事?”
“奴婢不知。”
谢预劲抬步欲走。
侍女上前拦住他,道:“公主说了,只请太子殿下过去,将军还请在这休息。”
宋怀章没作停顿:“知道了。”
继而转身对谢预劲道:“那我先行一步,水榭见。”-
宋怀章跟着侍女,来到了水榭二楼,宋枝鸾看起来还没有做任何准备,身上的衣裳还是那一套,女官稚奴陪在一边,朝他行了礼。
另一个不知道去了哪。
“小鸾,你要和皇兄说什么?”
宋枝鸾为难道:“想请皇兄帮我看看,选一件舞衣。”
宋怀章有些奇怪,但也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看几个侍女举着衣架子出来。每一件舞衣都很精美,细密的金线,阴天看着也极为耀眼。
他最后选了一件红色的。
宋枝鸾欣然起身,走到这件衣裳旁边,捏着长袖摩挲了片刻,笑道:“我也觉得这件好看,那就这件吧,皇兄在这等等,我换了衣裳便来。”
“好。”
宋枝鸾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生气的迹象,又答应了为他们跳舞。
这婚事应当是要成了。
宋怀章思及此,脸上的笑容又忍不住露出来。
如此,只差一件事了。
……
宋枝鸾进了水榭换衣,四方屏风挡着,里面空空如也,方才被她夸着好看的舞衣被随意丢在地上,上面还有一个脚印。
少女站在小窗旁,打开了一条细缝,雨丝轻飘飘的拂过她的眉眼。
玉奴推门而入,“殿下。”
宋枝鸾颔首,视野里已
经看到了谢预劲。
少年站在水榭前,府上最大的那棵梨树下。
皎洁的花瓣将他的肤色衬的深了许多,墨玉冠几乎和他高束起的马尾融为一体,那身张扬的红衣修身高挑,竟也被他穿出了几分危险禁欲。
公主府五进五出,层峦叠嶂,后花园假山道分行几道,若无人带路,一时也不能出。
谢预劲走了最近的路。
第29章 借住“你来的太晚了,谢将军。”……
宋枝鸾多年没有跳过舞,忘了是真,暂且答应,只不过是为了观察谢预劲的反应。
如今心里的怀疑被证实,她满脑子都是从前种种往事,哪有心情应付他们两人?只派了稚奴下楼,自己坐在软榻上平复。
宋怀章看到宋枝鸾没有下来,只有稚奴和身后抬着舞衣的侍女,奇怪问道:“你家殿下还未准备好?”
稚奴点头:“殿下久不练舞,适才练了会儿,有些乏,便不想跳了。吩咐微臣来与太子殿下说一句。”
“她倒是随性,说不跳便不跳,”宋怀章无奈,也拿她无法,总不能逼着她跳,其实这些都是小事,他本意也不是来看宋枝鸾跳舞的,只是人都来了,灵淮爽了约,让他面上有些过不去,“也罢,她何时下来?”
稚奴道:“殿下说休息够了便下来,殿下若是觉得无聊了,可以先回东宫。”
“多问了两句就给孤下逐客令?”
水榭风景秀美,铺设了暖席,宋怀章席地而坐,挂着笑容与谢预劲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小鸾为了今日这支傩舞,在太乐署和梨园两头跑,准备了两月有余,风雨不辍,日日上值一般,可总也没有机会跳给你看,虽说我这样说一会儿叫她听了恼我,可你也莫要多想,若不是累了,她比我心急。”
谢预劲修长的指节扣在杯沿,看侍女手中捧着的傩舞面具,想到上一世被绑进公主府,宋枝鸾坐在梨树上,脸上戴着一只面具,晃荡着腿笑着同他说话。
正是这样的面具。
原来那日,她还为他准备了一支舞。
宋怀章没察觉旁边人的走神,抿了茶,吩咐稚奴道:“孤不着急回东宫,你去告诉灵淮,让她好好休息会儿再下来,孤就坐在这等她。”-
宋枝鸾晾了他们两个时辰。
她有午间小憩的习惯,顺势睡足了,听说他们还没离开,这才换衣起身。
天空墨色深重,雨丝却疏少,如同正在酝酿一场浩大的雨事,吹进颈侧的风凉的像冰。
宋枝鸾拾级而下,人未见声先至:“皇兄,看这天似乎要下大雨了,你此时若不离开,恐怕路上会打湿鞋袜。”
等了许久,宋怀章还是不慌不忙,半点看不出不耐,走过去接着她道:“你呀你,刚才还说让皇兄不醉不归,怎的练了支舞就变脸赶人了?”
“我还不是替皇兄着想。”
“皇兄倒是觉得,这些年监国理政,有些冷落了你,不日趁着元日休沐,就在你这住上两日?”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宋枝鸾没有应下:“皇兄公务繁忙,也能有假?若叫父皇知道了定要怪我。”
“父皇那么宠你,岂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怪你,”宋怀章道:“况且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就是无假,我多来陪陪你也是应该的。”
所有别有目的的话,到了宋怀章口中都似裹了一层蜜糖。
宋枝鸾看着他的脸,思绪飞远到前世宋定沅病危,她进殿之前,太监几次三番叮嘱她,殿下请尽快,太子殿下就在隔壁宫室等您。
彼时她感动不已,这样危急关头,兄长还想着护住她。
如今想来,他那时是真心实意的在担心她这个妹妹,还是怕她和谢预劲别有预谋,定要将她抓在掌心才安心?
宋缜堂兄都知道京城危险,早早就引她离开,待在谢预劲身边,可宋怀章,明知宫变在即,还是传信让她速速回宫。
宋枝鸾笑意淡了点,“成,皇兄愿意在这住便住,需要什么,我会让府中管事安排好。”
“我倒不需麻烦了,自有人将我用惯的东西取来,不过你倒是可以问问谢将军需要什么。”
“谢将军也要在本公主府上住?”
宋枝鸾抬头,在宋怀章身后的玉栏杆处找到了谢预劲。
谢预劲正看着她,长眉漆眸,在檐下阴影里显得尤其深邃俊美,他们方才在说话,他就安静的靠在柱前。
见她看他了,谢预劲一步步走近,敛眸道。
“殿下可能收留微臣?”
宋枝鸾移开视线,还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紧跟着她的目光,“将军用词好生奇怪,偌大的将军府不够将军住,来本公主府上,要本公主‘收留’。”
话里十分不客气。
察觉到宋枝鸾的排斥,谢预劲胸口发闷,在距她还有几步路的地方停下,声音很低:
“微臣府邸空荡,总像一片弃地,不如在公主府上心安。”-
宋怀章是打定了主意,做足了准备而来。
宋枝鸾没有与他多费口舌,住个一两日而已,安排个远点的屋子,眼不见心不烦。
晚膳时,侍女前来向宋怀章回话,说宋枝鸾喝了药,药性生困,此时正在小睡。
来到宋枝鸾的寝房,屏风和珠帘隔绝了大半,但宋怀章依稀能看到躺在榻上的身影。
他原想趁热打铁,今夜便和她提起定婚之事,见状也只能作罢。
出了门,宋怀章对谢预劲道:“你放心,灵淮从前在军中受过寒,寒气淤积在体内,冬夜里人就有些疲倦,这些药是她喝惯了的,如此睡上一觉便好了。”
谢预劲往开着的窗户看去。
下一秒,那窗户就被合紧了。
他慢慢收回目光-
宋枝鸾下午服了药,在殿内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时瞌睡散了个干净,便起身出去逛逛。
骤雨初歇,她想借着新鲜的空气醒醒神,理理思绪,便往池子旁走。
谢预劲如果也重生了,那他是何时重生的。
上一世她死在了他造反前夕,没能看到后来的事,也不知玉奴最后可能保全自己。
这辈子谢预劲会不会提前起兵?
如果是那样,她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他想灭了宋家,宋定沅,宋怀章,谢预劲想动他们,还需要一些谋划。
唯独想要她的命是最容易的。
从前她是他的妻,被束缚住手脚,如今她堂而皇之拒婚,事不得成,恐怕谢预劲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最糟的情形是谢预劲也发现她重生了。
那她必死无疑。
好在现在,他似乎并未察觉。
现在的谢预劲还未和宋怀章闹翻,她若死在他手上,莫说替她报仇,只怕宋怀章还会设法保他。
她的命在宋定沅那,也比不上一个能安定疆域的将军。
从小径走进假山群,宋枝鸾听着潺潺水流声,眉心蹙的死紧,拐弯时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宋枝鸾抬头,整个人如遭雷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谢预劲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她,视线轻轻落在她的发顶。
“谢将军,”宋枝鸾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先发制人:“天色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
“殿下不也在这?”
“本公主正准备去暖阁,看来与谢将军不同路,那便……”
“同路。”他道。
宋枝鸾顿了一下,看着谢预劲轮廓分明的五官,扯出一个不算友好的笑,“本公主忽然不想去暖阁了,就不奉陪了,将军可别走错了道。”
在这狭道,谢预劲肩宽腿长的优势展露无遗,在宋枝鸾转过身想离开时,他只需站在中间便将路堵住。
宋
枝鸾看着横在她眼前的手臂,有点想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
可又觉得实在不雅。
像落荒而逃。
他俯下身,宋枝鸾能感受到男人逐渐靠近的身体,脑海里千转百回,虽然知道谢预劲不可能在这里,明目张胆的对她做什么,但她方才正想着他的事,这会儿的黑暗更加剧了这种紧迫,让她身体紧紧绷着。
似乎有什么东西插入了她的发髻。
倾身过来的独属于谢预劲的气息退去,他放下手臂,低声询问:
“殿下喜欢吗?”
宋枝鸾抬手将头上的簪子拔出来,举到一旁。
幽暗的月光下,谢预劲方才插入她发髻的,是一支她再熟悉不过的青鸾制式衔珠宝簪,里头金栗珠像是一轮太阳。
送衣裳永远是绿襦裙。
送吃食永远是花饼花酿。
送簪子永远是青鸾。
两世了,还是这些旧花样。
偏偏她那时候就吃这一套。
半晌。
宋枝鸾用两只手分别抓住簪子的头和尾,转了转,瞳仁里似乎夹杂着淡淡的疑惑,“听说谢国公府底蕴深厚,这些年,父皇的赏赐也不少,金山银山,食邑万户,谢将军一支普普通通的金簪,拿来送给本公主,是怎好拿得出手的?”
“你想要什么?”
“谢将军,本公主什么都不缺,这簪子你收好了,”她把簪子放在假山凸起的石块上,“本公主先走了。”
走时,宋枝鸾拿巾帕擦了擦手,轻轻叹气:“另外,谢将军未免也太失礼了,在本公主面前称你我,虽说我们有些儿时的情分在,但终究身份有别,这已是不知是第几次,本公主不希望有下一次。”
谢预劲的神情看不分明。
宋枝鸾继续道:“从前本公主是看上过你,但你对本公主总是视而不见,如今本公主有了新欢,你却时刻紧逼,难不成之前是在欲擒故纵?本公主也同你明说了,你日后莫要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本公主面前,提醒那段时日本公主为了讨好你所做过的事。”
“半月。”
“什么半月?”
“半月之前,殿下还在为微臣练那支舞。”
是有这样的事,宋枝鸾想起来了,“那又如何?谢将军是想说,短短半月的时间,本公主怎会就变了心?你猜的不错,人心本就是瞬息万变,喜欢上一个人,少则只需要几个呼吸间,何况半月。难道将军以为除了你,这世上就没有值得本公主倾心之人?若非父皇不喜欢喻新词,本月的功夫,本公主已经定亲了,谢将军连站在这里,和本公主说这些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看着他,笑了一下。
“你来的太晚了,谢将军。”
这次,谢预劲没有挡宋枝鸾的路,她与他擦肩而过,那枚簪子被碰落,在他面前支离破碎-
“殿下,外面的日头好大,我们去放风筝吧。”
“殿下,你看这个风筝,好不好看?”
“殿下……”
“阿鸾,相信姐姐,姐姐会让你活下去的。”
“再坚持一下,阿鸾。”
“阿鸾,你醒醒,快醒醒……”
……
“稚奴,姐姐,别……救救她!”
“不要。”
宋枝鸾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眼眶里蓄积的泪水无声的从眼角大滴大滴滑落。
她艰难的喘气,像是岸上奄奄一息的鱼。
宋枝鸾坐起身,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掀开被子,赤着脚走到书案旁,一把抽出剑鞘里的剑,单手拖着,剑尖嗤啦在地上留下一路划痕。
她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去。
仿佛置身于梦魇之中。
宋怀章。
谢预劲。
他们如今就在她的府上,夜深人静,没有人会想到她会突然起了杀心,没有人会有防备。
只需要把剑刺进他们胸口。
很快。
她就能为她们报仇。
宋枝鸾鬼使神差的摸上门推开,重剑拖着她的手臂往下沉,一道刺耳的“嗤啦”声。
她蓦然惊醒。
雷鸣阵阵,闪电劈开天幕。宋枝鸾没有打开门,却也被剑光晃了下。
剑在雷声中轰然倒地。
冷风刮进来,吹进宋枝鸾单薄的寝衣,她丝毫感觉不到冷,任由风将她吹冷静了,才把门合上。
还不到时候。
即使知道仇人是谁,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冲动。
满盘皆输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好了。
刚合上,门就又被推开。
稚奴看到宋枝鸾站在门后,御赐的宝剑倒在她脚边,一时有些摸不清情况,“殿下?”
她抬起剑。
宋枝鸾背对着她,声音很小:“吵醒你了。”
稚奴摇摇头:“殿下可是有心事?”
“没有。只是做了一些噩梦。”
把门掩上,剑插进剑鞘,稚奴找来一件披风,给宋枝鸾披上,“梦都是假的,殿下不要怕,以后要是做噩梦,殿下就想着玉奴和稚奴,我们是不会离开殿下的。”
宋枝鸾没了睡意,抓紧披风,一眨眼泪就落了下来,她笑了一整日,可唯有现在的笑是真心实意的,“是啊,你们是不会离开我的。”
所以上一世,她的玉奴和稚奴,一个被带入虎口生死难料,一个为她挡箭,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合上了双眼。
稚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上前抱住了宋枝鸾。
她听到后者说:“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稚奴。谁伤你,我便杀谁。”
上一世,她的亲人将她视作弃子。
这一世,她选择她们成为她的亲人。
稚奴说好。
第30章 条件“殿下似乎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公主府内厢房用来待客,伶人乐师往往住在东南侧的供月楼,房舍与侍女侍卫紧邻。
唯有得宠的才会搬进独院。
喻新词这日推门出去,看到四名金吾卫披甲持剑,不远处的角门出现一道明黄身影,早春院内树木光秃,新芽来不及长,宋怀章成了唯一的亮色,矜贵不凡,
他跪下:“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宋怀章淡淡应了一声,视线没往他身上落,踱步进屋之后,偏头吩咐两名金吾卫去院外守着。
喻新词跪在原地,面朝角门,没有跟着进去。
宋怀章没有与他说话,他也保持沉默。
“喻待诏最近可是风光的很。”宋怀章猛不丁道,细听起来还有两分笑意。
“微臣不敢。”
“不敢?不敢就是缠在灵淮身边,让她受你蛊惑蒙蔽,连累她被父皇责罚,直到今日仍恬不知耻的留在公主府?”
喻新词跪直了,有条不絮地道:“殿下言重,微臣承蒙公主厚爱,能在公主身旁服侍,这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若是公主腻了微臣,微臣自然会走……”
“但殿下未曾开口,微臣自当留下。”他道。
宋怀章坐在上座,侍卫替他倒茶,他拿在手中,并不喝,走到案前,摇头笑道:“话说的倒是好听,想必灵淮便是被你的花言巧语蒙骗了过去。”
喻新词看着他用茶水浇灭了香炉里的香,悠声道:“这味道让孤觉得不适,还请喻待诏见谅。”
“孤的耐心有限,也就不与你打哑谜,你跟在灵淮身边,无非是想要钱,权,或者……你是想知道你的妹妹,喻新月是如何死的?”
宋怀章说话时,一直盯着喻新词看,他看到,在喻新词听到喻新月的名字时,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过了会儿,喻新词俯下身体,深深磕了三个头,方才开口:“殿下可否告知微臣,新月因何而死?”
宋怀章在心中冷嗤一声。
喻新月不过是他的一个侍妾,众多贵女之中,数她的家世最低微,骨子里偏还孤傲,死了她,跟死了一只阿猫阿狗没有什么区别。
但喻新月活着没派上用场,死了倒有些用。
知道了喻新词想要什么,宋怀章便放心许多,“孤自然可以告诉你她
的死因,甚至交给你她的遗物,只看你拿什么来交换。”
喻新词紧握双手,眉心微微皱起。
宋怀章看出他的动摇,继续道:“你想要的东西,灵淮能给你的,孤更少不了。她给不了你的,孤亦能给,若你错过这次机会,凭灵淮一个公主,也查不到孤的东宫来,届时你想知道什么,可就要看孤的心情了。”
喻新词低着头,良久不答。
宋怀章不急。
像是捕蛇人捏住了七寸。
“求……太子殿下告诉微臣。”他额头抵地,一字一句道。
宋怀章笑出了声,满意勾唇:“离开灵淮,离开帝京,走的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能做到孤便告诉你。”
“……好。”
“新月个性刚烈,孤便是看中她的脾性,方才从教坊司里要了她,”宋怀章心情愉悦,便赏脸喝了一口茶,“第一次入府她便闹的不得安宁,孤怜惜她,便没有过多苛责,只是后来她的性子越来越孤僻,上巳节那日,她为了一件衣裳和魏昭训起了争执,良娣略施小惩,她受不得委屈,当夜便自缢而亡。”
自缢而亡。
喻新词神色剧变:“不可能!”
“放肆,”宋怀章冷斥道:“孤没时间杜撰故事,孤的后院有七人,互相之间家世虽悬殊,可她来之前,从未乱过。除她之外,魏昭训也是布衣百姓出身,怎就她死了?新月个性如此强,受不得气,这也与你这个兄长脱不了干系,与教养她的喻家脱不了干系。”
喻新词仿佛听不进话,仍旧摇头道:“新月自强自爱,哪怕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想过自行了断,自尽是绝不可能的。”
宋怀章眼里涌现一抹深色,他看着喻新词,敲了敲桌子,极为随意的道:“事实如此,若不解气,孤明日便可替你处置了魏昭训。”
“谢殿下好意。但微臣以为,此时下结论为时过早,如若殿下能重新调查新月之死,微臣将感激不尽,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喻新词回绝道。
宋怀章冷了脸,“孤可没那么闲。”
“殿下若嫌麻烦,微臣愿自己去查,只要殿下肯让微臣进东宫,一旦查清,微臣立即辞官离京,绝不再出现在灵淮公主面前。”
喻新词匍匐在地。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宋怀章的神色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
半晌。
“也罢,”他收起手臂,放在膝上:“孤也是有妹妹的人,若是灵淮出事,孤也势必会为她讨个公道,怜你一片赤诚之心,孤便准了你的要求。”
“微臣,谢过殿下。”
宋怀章嗯了句,道:“现在你就可去与灵淮说清,断了她的念想,两日后便可随孤回东宫了。”
“是。”
宋怀章站起身,不再多留。
背影快要消失在门前时,他转过身,往还跪在院里的白衣青年看了一眼。
一个无权无势,六亲皆断的戏子,以为有些倚仗,就妄想在东宫里查出什么来。
即便查出真相又如何。
一个喻新词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若不高兴,喻新词在东宫可以死上一万次-
玉奴和稚奴架着钓竿,宋枝鸾正坐在席上,看玉奴拉上一尾肥鱼,鱼鳃鼓动,她把拔下的草分了一根放在玉奴那,笑着道:“好,玉奴现在钓上来七条了,稚奴,你得努力了,现在你鱼篓里还只有三条。”
稚奴不服气,悄摸从袖里摸出一个丸子,往鱼饵上蹭了蹭。
玉奴见状,温和地弯了下眼。
宋枝鸾也是很浅的笑了一下,假装看风景。
这一抬眼,就看到喻新词来了,她站起来,慢悠悠地拍了拍袖上沾的草:“你怎么来了?”
喻新词几次想去看宋枝鸾的眼睛,却只是落在她颊边,沉顿半晌,他温声道:“殿下,可能借一步说话?”
宋枝鸾点头,刚走两步,对玉奴和稚奴道:“你们先钓着,本公主去去就来。”
玉奴和稚奴朝她点头。
宋枝鸾和喻新词走到花丛里,旁边一棵枝叶零落的梨树,树干有些凉,她隔一段不算短的距离,问:“什么事,这么躲躲藏藏的?”
喻新词跪了下来。
宋枝鸾眉心一拧。
“太子殿下愿帮微臣调查新月的死因。有他相助,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之前答应殿下之事,恐要失约了。”
宋枝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个干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将这个消息消化掉,眼神变得嘲弄:“哦?皇兄肯帮你,你以为是因为谁?”
喻新词低眸道:“因为殿下。殿下大恩大德,微臣没齿难忘。”
宋枝鸾冷道:“滚,别让本公主再看到你。”
喻新词身体僵硬半晌,最终,深吸一口气,重重磕了三次头,方才起身,“微臣明日便要和太子殿下一起离开,还请殿下日后多多保重。”
他侧过身,欲要离开,另一方向却又响起一道脚步声。
宋枝鸾太熟悉这个脚步声了,她及时开口,成功让喻新词驻足,“日后?”
“本公主最恨人背叛,今日你出了这个门,还想有什么‘日后’?”
宋怀章刚走到这里,就清楚的听见了这一句。不知为何,他走路的姿势竟然有些不自在,但也只是眨眼之间的事,他语重心长的拍上喻新词的肩,道:“好了,喻待诏,小鸾在气头上,你莫再去恼她,退下吧。”
喻新词深深地看了宋枝鸾一眼,抬步离开。
看到宋枝鸾因为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宋怀章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下意识放软声调:“怎么,看到皇兄来了不高兴?”
“我应该高兴?皇兄嘴上说的好听,看我被禁足来陪我解闷,现在才住下不过一日,就挖起了我的墙角?”
“小鸾,挖墙角不是这样用的。”
“不是这样用要怎样用?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为了他甚至不惜和父皇顶嘴,皇兄竟然就这样把他带走了,皇兄心里还有我这个妹妹吗?”
宋怀章走上前两步,抓着宋枝鸾的肩膀,将她掰过来,头疼道:“不这样,怎能试探出他的真心?”
宋枝鸾微微一愣。
“戏子无情,何况是梨园的戏子,见了王公贵族,哪个没有点野心?他看你是公主,对你百般讨好,若非皇兄今日一试,你如何分辨出他的真心?皇兄自然是为你好,若是他是个可以托付之人,皇兄定不会阻拦,可结果你也看到了……”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皇兄喽?”
宋怀章安抚道:“哥哥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待你想通了,会明白哥哥的一片苦心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比哥哥更希望你过的好。”
宋枝鸾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动容,她垂下眼,“那皇兄说的帮他,都是骗他的?”
宋怀章看她的模样,分明还在关心喻新词,他暗蹙了蹙眉,道:“皇兄岂是出尔反尔的小人?皇兄不会为难他,答应他的事也会做到,只是你,以后可莫要再上当了。”
宋枝鸾骂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有的,你身后的谢将军,不就是个值得喜欢的好男人么。”
宋怀章语调轻柔。
可宋枝鸾后颈皮肤上却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宋怀章看到宋枝鸾好似定住了,以为她是紧张,便笑着道:“看样子谢将军是来寻你的,你们好好聊,谢将军是皇兄为你选的驸马,现在喻待诏已经离你而去,你日后若能同谢将军在一起,皇兄也就能安心了。”
宋枝鸾在心里冷笑。
安心。
男人是没一个好东西。
但是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们两个了,好吗。
宋怀章果真走了,留给他们空间独处。
宋枝鸾回过头,神色已
经如常,“谢将军,偷听本公主说话有趣吗?”
谢预劲站在树下,身形颀长,马尾几乎碰到了树枝。
日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
暖意丛生。
可他的神情仿佛总处在一片阴翳之中,连光也渗不进。
他敛眸看着她,不发一言。
宋枝鸾道:“不说话?不说话本公主走了,将军这个性子,当真是无趣的紧。”
谢预劲脚步一顿。
他难道以为她还会像从前那样惯着他?
“殿下当真喜欢他?”他问。
宋枝鸾抱臂:“喜欢啊。”
谢预劲走到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将她的五官轮廓,细微神态收入眼底,轻描淡写的开口。
“殿下不喜欢他。”
宋枝鸾表面上掩饰的很好,眼睛都没眨一下,“谢将军未免太笃定了,本公主喜不喜欢谁,是由本公主自己说了算,谢将军以为自己是谁,能左右本公主的喜好?”
“喜欢的人背叛了殿下,”谢预劲缓慢俯下身,她鬓边的碎发被风吹起,轻轻拂过他的下颚,“殿下却还有心思在这里和微臣说话?”
不像她。
他知道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也永远记得,他提起和离的那日,宋枝鸾看向他的那双眼睛。
两人近的快要贴上,宋枝鸾后退半步,可身体碰到了树干,“难道本公主非得要在谢将军面前哭出来才叫伤心……”
“殿下似乎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谢预劲贴在她耳边,温热吐息绕在耳廓,他压低声音,听着有些沉。
“是微臣的错觉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