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硝子打过招呼后。
趁着还没有其他人注意到,我也开始了行动,为后续的走向铺垫。
东京咒术高专里难缠的对手不少。
但这种局面下,最该忌惮的,是能将他人实力提升到一个难以预估的存在。
所以,我走到那扇门前,轻轻叩了叩门。
“下午好,歌姬前辈。”
宿舍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之际,巫女收回放在把手上的手,缓缓睁大眼。她最开始有些不敢置信,隔了几秒反应过来是现实后,终于流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没有避开庵歌姬摸向我脸蛋的手,就只是默然听着对方关怀的询问,她应该还有很多想对我说的话,但那激动的声音,就在我主动搂住她的瞬间,骤停。
“小……”
庵歌姬的嘴唇启合,直接就失去了力气。
因为完全没有对我产生戒心,更不可能提防我放在她颈后的手。
我一把搂住她下滑的身体,将脸埋在她的肩头,眼睫轻颤。
“倒是对我提防一点啊,歌姬前辈。”我轻轻地说。
没想过能如此顺利达成目的,难免令人有些心情复杂。我走进宿舍,将昏过去的人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
就在此时——
“哦呀,能给我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吗?裕礼。”
一道低沉却不失优雅的声音从外部传至耳畔。
我回头,伴随着质问声一起甩过来的,是劈至眼前的利斧。
它结结实实压在我凭空召出的罪歌身上。
一身紫色长裙的女性术师双手握着斧柄,凝视着我,袖管下那对结实壮硕的胳膊,清晰可见肌肉的鼓动,整个人气势汹汹地将我往后逼得。
当然,我还没有自信到与她纯拼力量的地步。
所以我指尖一动,开绽的赤黑光芒如同飞蛾那样扑向她的武器。
咚。
那把沉重的巨斧被击飞出去,以倒栽葱的方式,重重插在走道的地表。
“很久没向您这样问候了,冥冥前辈。”我单手握着罪歌,礼貌地向有些讶然的人颔首示意,“您的力道还是那么可怕。”
站在宿舍门口的冥冥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双眸轻敛打量着我:“你,不一样了呢。”
不愧是经验丰富的一级咒术师,她精准地作出评论:“不光是咒力的控制,挥武器的动作,应对的速度,战斗的心态……甚至就连咒力的总量也变化了。”
黑闪的余光还在抬起的左手掌心跳动,我拢紧五指,将它收回去,“毕竟我也是经历了很多事呢。”
算是因祸得福,系统被剥离后,这些年她从我这里吸走的力量,回到了我的体内。
唯独令人遗憾的是,不管我做什么,这些咒力都会像流沙似的慢慢消失。
所以,与其乖乖等它流光了,不如用在能用的事情上。
至少这几天,我无需担心咒力消耗的问题了。
“如果您愿意的话,等我这边忙完,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
“那就不必了。”冥冥轻呵一声,从地板上握住斧柄,她的黑眸闪着锐利的光芒,要交手的气势毫不掩饰,“出去吧,这里空间太小,正好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我没有拒绝,就像以前的每一次补课那样,乖乖跟了出去。
再次站在训练场的感觉很叫人怀念。
阳光之下,梳着马尾的女性术师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提着随意换了个姿势,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在她面带微笑蹬地朝我攻过来时,我还是能回想起来,被这斧头支配的恐惧。
那把短斧给人的印象相当沉重粗笨,却在她的手中显得如棍棒般灵活。
一剁。
一砸。
一抹。
若在这个过程中稍有懈怠,就必会被她的气势和节奏压倒,陷入溃败。
不过——
我仰身闪过对方掌下的寒芒,脚跟轻点的下一秒,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鬼一般,无声无息逼近她的身后。
老老实实和冥冥拼体术这种事,我从来不打算做。
而后者眯着眼,也以难以想象的柔韧性扭腰折回来,倾斜的刀斧直朝脸部,掀起的劲风刮得肌肤隐隐作痛,亦然是准备拦住我挥向她的咒具。
早有准备的我眼眸一眨,握在手中的罪歌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冥冥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手,她挥斧的手出现一瞬的迟疑,硬生生偏转了原本的轨迹,朝更不致命的位置而去。
也就是这么耽搁的功夫,我主动向前一步,锐利的刀尖从另一只后置的左手处冒出,对准冥冥的臂膀。
锵。
电光
火石之间,这一招也被拦下了。
水色长发的女性术师反手持斧,架住我的长刀,她的眸光幽幽,或许是对我之前的那招很是不满,却是在数秒之后,当即放下武器。
她的右臂出现了一抹浅浅的血痕。
对罪歌而言,已然足够。
“太久没见,你这先示弱再算计别人的本事,倒是更上一层楼了。”仿佛还是在对我进行教学一样,冥冥歪过头,对我的行径做出盘点,“之间的瞬移加速,是向五条学的吗?”
“毕竟他对咒术的理解独具一格,是非常值得学习的对象。”
咒力充沛后,对黑闪的进一步开发也就不必向原本那么束手束脚,原本诸多只存在脑内的理论也能化为现实。
我将持刀的手放置腰侧,向她鞠了一躬,“同样,我也感谢您对我的引导。”
没有结实的身体,就连施展它们的条件都没有。
“谢就不必了。”冥冥眸光流转,“你这次回来是做什么的?”
“为天元而来。”我直言。
“难怪。”她凝视着我,轻轻将鬓边的碎发撩至耳后,笑道:“那镇守在薨星宫上的所有人,都是你需要跨越的障碍呢。”
冥冥已经无法对我举起武器,就算我没有夺走她的意志,被罪歌诅咒的那一刻,她便等同出局。
也是察觉到了这点,她对我摆摆手,转身走向宿舍的方向,“事后记得给我钱,算是弥补我的误工费。”
“好的前辈,没问题前辈。”我乖巧应下了。
送走了冥冥。
接下来需要面对的人——
“能看见您这么健康,真的太好了,夜蛾老师。”
冥冥几乎是刚离开,就有跫跫足音传递而来,我微微扭过头,站在空旷的训练场,目视着出现在身后的中年男性。
他眉头轻蹙,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是的,我很清楚,夜蛾老师。”我报以微笑,平心静气地回答他,“时代已经过了这么久,天元不该存在了,祂的存在比起稳定,更多带来的只会是灾祸。”
“……你会死的。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总监会都不会允许你活下去。”
夜蛾正道的眼神依旧是在看一个走入极端道路的学生那样。
正因如此,他双手成印,以浩瀚的咒骸群体代表了他要阻止我的意志。
我站在空旷的训练场,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从不打算死在这块异乡的土地上。”
夜蛾正道对咒骸的操控力何等恐怖,猩猩、河童、小鹿模样的咒骸群里组成黑压压的一片,在他身后构成军团的形式。
换做冥冥前辈,恐怕在这压倒性的数量下,也很难杀出重围。
不过——
我亦然避开朝我扑来的一只咒骸的脑袋,报出一个数字,“一百零六只。”
十米开外,被咒骸护住的夜蛾正道板着脸,朝我看了一眼,“……什么意思?”
“是我帮您一起制作过的咒骸数量,我很高兴,它们都出现在了这里。”
早在去年步入东京校前,我就联想过和每个人对立的结果,自然也会做好相应的准备。
正是陪着这位老师缝制咒骸的那些时间里,它们的咒骸核心中,才能埋下我想要的暗雷。
平时如果不被我的咒力唤醒共鸣,什么都不会发生,而现在——
滋啦。
接二连三的核心爆炸,将大团大团的棉絮飞溅至半空,似纯白的雪花。
咒骸娃娃的群体内出现四分五裂爆炸状况时,我闪现于还在惊愕的夜蛾正道身后,罪歌已然抵在他的臂膀外。
“抱歉,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向您好好赔罪的。”
随着刀身带起细微的血沫之际。
东京校首席教师,夜蛾正道,出局。
赴庵歌姬的后尘,他也低头陷入了沉睡,被我搀扶着放在遮阳的树荫下。
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那些藏在暗地里的那些影子,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开始按捺不住。
无论是教学楼屋顶处,还是与后山相连的密集树林间,都浮现出那些天元守卫的身形,密密麻麻的身形像是围剿猎物的猎手,我看了两眼,随即在他们靠拢之际,缓缓站起来。
“里梅,这些人就拜托你们了,制服他们就行。”
白衣童子低垂顺眼,从观众席的角落之中闪出。
我提着长刀,头也不回地往东京校更深的方向而去。
薨星宫的入口在丛林深处,一块不起眼的山石后方。
它有一人左右的高度,平时总被灌木和松树的树身遮蔽着,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谁也不会想到大名鼎鼎的天元就在这下面。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本应该能在彻底镇压东京校后,走到天元的面前。
但是——
起风了。
迅猛而不可阻挡的风从身后掠至身前,刮起颈边的碎发,我微微睁大眼,在纷纷落下的树叶之间,看见了预料之外的人。
五条悟一只腿踩在那块赭赤的石头顶端,惯用的墨镜似乎没带在身上,毫无遮拦的蓝眼直视着我,因为术式运转而亮起来的眸色仿佛藏着火焰,凡是被扫视的人就会燃烧起来。
少年单手放在裤袋里,接着整个人稳稳落在地表,“特意挑着这个时间点。”他语调随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开口询问:“就这么不想见老子?”
“……”
沉默对五条悟当然是没有任何作用。
“不打算回答吗?嗯——那也没关系。”他耐人寻味地拖长音调,信步朝我走来。
我叹了口气,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得到通知的。”
“三个小时前。”五条悟用食指敲了敲额角,一边懒洋洋作答,一边继续漫步缩短距离,“有种奇怪的感觉拉扯着,提醒着我最好回来。”
不出所料。
从冲绳那边赶到东京,的确需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夏油杰那家伙,给了我错误的情报啊。
“嘛,不管是天元的通知,还是五条家以前束缚的影响,其实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停下来。
“对付天元,这就是你想做的?”他问。
“……不,不全是噢。”
我静静摇头,握紧罪歌,将刀抬起来,笔直地对准眼前的人。
“我也是为你而来的。”我说。
五条悟睫羽扇动,一眨不眨看着我。
当那双精密的六眼只移向一个人时,实际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仿佛呼吸的频率,咒力的运转,心跳的起伏,都要在此刻被洞察。
紧张的心情。
期待的心情。
或许全落进对方苍蓝的眸底。
不然,他也不会再几秒后扯起笑。
“这是老子火力全开,也不打算让步的意思?”
“是的,我不做没把握的事,你应该清楚。”
少年好像看着更愉悦了,他扩大了唇角的弧度,继而发话:
“好吧好吧。让我看看裕礼现在的水平好了。”
他往前踏出一步。
霎时,丛林之中,回荡起音爆的响动。
第152章 指令好喜欢你。
过往交锋,我遭遇的强敌不少。
无论他们有什么样的手段,我的战斗风格主打见招拆招,不急不躁。
唯有这次,仅是一个照面,所有底牌都已尽数祭出。
——只因对手是五条悟。
我在广袤的森林间穿梭,绿影迅速在视野的两侧褪去,连呼吸都成了全力以赴的凭证,盯着前方那若即若离的人影,疾步不止。
尽管看上去是我在追逐对方,但——
刚刚还在几米开外的位置,五条悟的身影转眼就逼至身前,他肆意勾着唇,勾拳,挑肘,高挑颀长的身型在这样的距离下,展开的连攻,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若是换做其他术师,恐怕不到一个回合就该被截住手腕,反押在地上。
可我注视他很久了。
早在年幼时,那些资料就已经陆陆续续记在脑子,入学后,更是理所当然地围着对方打转。
他打斗的习惯,挥臂攻击的力道,咒力加
持的方向,我都研究过,推断过,并模拟练习过。
所以,才能在此刻握住刀,移步避开他的攻击之际,时不时再用刀身接住。
每每接下一招,五条悟的眸光愈发闪亮,“很好,很不错噢~”
他这般说着,不管是力道也好,速度也罢,都比上一招更为猛烈。
力与力的碰撞下,罪歌的嗡鸣在耳侧回荡。
面对无下限术式的加强,就算再结实的武器,经过高频率的捶打,也会有折断的风险。
我“啧”了一声,为了避免那样的走向,只能转变原有的思路,用手臂防御他的攻击。
但这样做的结果毋庸置疑。
不到三秒。
承受了一计猛烈踢击的我握住长刀,将罪歌插入旁边的树身,一连破坏好几棵树龄悠久的松木,身体后滑的趋势才停下来,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划痕诉说着刚刚的一切。
但是,比起疼痛。
最先诞生在心底的反而是畅快。
【啊——】
【实在是太棒了】
罪歌的低吟在脑内回响。
【渴望渴望渴望渴望渴望】
【就算筋脉断裂骨头粉碎心跳停止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因为他独一无二,所以——】
【去砍/爱吧。】
诅咒积压多日的感情像是跗骨之蛆那样缠上身来,无上的欣喜,期盼,悸动,全部推崇着身体。
我垂着眼眸,在那样的思潮冲刷下,头脑却还是维系住了一缕清明,右腿凌空一蹬踩在树身上,倚靠反作用力避开追来的身影。
反复经过摧残的树身轰然倒下,扬起大量尘土。
但很快,烟雾缭绕之中,抬起一只手。
无下限术式的吸引之力发动,刚刚跃出去的身体都被倒吸过去。
在彻底落回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前,我握紧罪歌,转向一挥,猩红的刀气好似半轮残月,倾斜地直斩向五条悟的方向。
白发的术师纵身一闪。
噼里啪啦撕裂空间的能量落在刚才所在的位置,又有不少树木倒下去。
他悬空踩在半空,两指并拢,几乎是瞬间,翻滚的「苍」就扑了过来。
狂暴的球形能量足有一人高,在被它卷进去之前,我挽起刀花,堪堪斩断那牵引着全身的咒力,再足下一点,跳至旁边一棵树的顶端。
没管身后那惊天动地的响声,我的目光已经锁定五条悟。
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就只是凭着本能的牵引,我压低身子,对着天空再斩出一刀。
让五条悟占领绝对的制空权,可并非是什么好事。
所以,自然是要将他拉下来。
须臾之间。
变异的咒力汹涌翻滚成浪,如同古海的波涛,咆哮而上。
赤黑的能量照亮了半边天,五条悟不费吹灰之力避开了那猛烈的波涛。
但很快,他眉梢轻挑,意识到了什么。
要论五条家的无下限术式,无论是滞空,还是瞬移,都需要计算空间波动大致的频率。
——而现在,周遭的空间被撕扯得乱七八糟,毫无规律可言。
哪怕只能牵制几秒不到,所能带来的转机也比什么都做不了好得多。
眼瞧着穿着制服的少年身姿轻巧地落在地上。
早有准备的我以浸染寒芒的利器对准他的身体,顷刻闪现至其身侧。
我并没有移开眼睛。
可在距离拉近的那一刻,对方巧妙地移步,避开了刀锋,长臂一伸抓住我持刀的手腕,顺着刺入的方向往前一拽。
在这种紧要关头被他拿捏,失去平衡,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右手一震,以肘击的方式抵在他的胸前,借力打力低头,调整身体重心之际,也顺势将刀插入地里,土层爆炸,瞬间改变二者所站的地形。
我也借机退后数步,甩开了他的牵制。
刚刚召回罪歌,还未能再度发起攻势,五条悟的声音就追上了,那语调隐隐压着某种难耐的兴奋,“真的比原来成长了不少嘛。”
“那么,这招呢——?”
【术式反转赫】
话音未落,浓稠似血的光芒翻滚着贯穿烟幕,以摧枯拉朽之势崩裂着四周的石块与残木。
而恐惧紧张一类的情绪现在完全无法被刻入大脑,因为我的所思所想,只会为如何割开对方皮肉,听见热血的欢愉声而困扰。
所以,在直面那蓦然扩散的阴影之际,躲避的选择已然被抛弃。
我撒下数枚咒钉,漆黑的嵌套式结界像是合并的花叶那样顷刻封闭成型。
轰。
赤与黑的能量相撞在一起。
但很快,花了半年之久提前制作的结界,一到这人的武力前,防护就宛如玻璃硬糖一样脆弱,那炽烈的血红以碾压之势翻滚而来。
连一秒都没撑住。
不过,足够了。
无下限的斥力相比最开始,已经削弱了近乎一半。
罪歌冰冷的刀锋握在掌中,徒手一抹,淋下鲜血,注入咒力。
与此同时,诅咒愉快地在脑内吟唱。
她赞颂对所爱之人的身影,表露对所爱之人的执著……然后,是不曾掩饰的杀意。
正是在这种极度亢奋的情绪驱使中——
我重新握住刀柄,顺滑地,无比率直地斩了下去。
锐利的刀光似雷霆万钧,撕裂眼前刺目的红日,一分为二,露出白发少年重新回到天空的笔挺身形。
我垂刀看着那身影,调整着自己呼吸的频率。
那无法满足的饥饿感又卷土而来。
到底是罪歌积压了这么久的渴望,还是来自己的内心,我分不清。
我只知道,这是其他任何存在都填补不了的空虚。
所以——
身体像是如坠云雾,被强烈的不真实感支配,我眼眸轻眨,在心底牢牢拽住了想要消逝的理性。
“还有别的招式吗?”我抬起刀,再次对准五条悟,声音平稳,却分外坚定,“如果没有,我就打算把你带走了。”
赤黑的能量四处飞溅,犹如夏日祭分散燃烧的花火,一朵朵落在周遭。
五条悟:“……”
五条悟:“哈。”
就在这样的场面下,立在半空的五条悟抬手遮住脸,低低笑起来,那笑声最初还有些收敛,很快就变为不可收拾的狂笑。
半晌,他放开手,露出兴奋到扭曲的表情。那双冰川似的精致眼瞳,它仿佛也被四散的赤色点燃,灼亮得惊人。
“你总是能给我很多惊喜呢,小裕礼。明知道施展了那个,我或许就停不下来了……啊,虽然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噢~”
因为过度的情绪化,那脱口而出的声音,变成从来没听过的音调。
渗着一丝丝恶鬼才有的愉悦。
就像是被对方的话语所感染,心跳的速度也在此刻加速,我闭了下眼,又很快抬起眼帘,“那也没关系。”
“不是说过吗?”
我直言:“「五条悟」的全部,我都想知道。”
语毕。
就像是卸掉最后的心防,那咧嘴笑着的少年凝视着我,高抬右臂,两指并拢,再慢慢将拇指按住它们。
环状的光芒在他的手指间彻底绽放,神圣又危险。
繁复绚丽的光泽唤醒无下限的两种力量,它们犹如从钟乳石间垂落的一滴水——互相碰撞,交融。
强烈的焰色反应升腾在他的指尖,化为最深的紫,似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
…
——五条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曾几何时,我翻开过新田慧投稿的那本杂志。
它只在咒术界里流传,但听说,有关采访五条悟身边人的那期的销量很好。
他的族人低着头恭敬地说,他是世间最为尊贵的神子,他的意志即为家主的意志。
他的同学托着脸随意地说,他是身边随处可见的笨蛋,他的作风就是没长大的男子高中生。
他的血亲眨着眼平静地说,他是引以为傲的家族代表,他的成就必在后世永远铭记。
他的前辈握着拳气恼地说,他是嘴不饶人的讨厌鬼,他的言行只会在人群招来非议。
如此两极分化的评价,对不明真相的旁人来说,或许只觉得云里雾里。
但我知道,无论哪一面都是他。
那采访者也曾走到我的面前,询问我的意见。
我对此婉拒了。
并非作不出评价,而是我讨厌向他人展露自己的想法。
不过,那个时候的话,就算回答了,恐怕也只是,五条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是的,「人」。
再多光鲜亮丽的头衔,都掩盖不了他是人类的事实。
从古至今,人总是很喜欢造神,在岁月长河中,不断地打造神明的冠冕,将它们沉甸甸赋予自己的同类。
但凡违背他们的想象,就会连人带冠一起扔下悬崖。
蛮不讲理,分外任性。
过往的盘星教无时无刻不上演着这样的戏码。
我很清楚,五条悟是我的道标,是我愿望的起源。
但唯独,不是神明,不是用来寄托情感的偶像。
所以我很小心很小心,一直不曾流露过对他过多的情愫。
如果现在再采访我一次,那我想,我大概也会拒绝。
因为我能给出的答案非常不客观。
怒放的夏花。
眩目的骄阳。
我会想将这世间一切美好的意象放在他身上,但一旦和本尊相比,连比喻也像是失去了光泽的鱼目,无法比拟。
他在我看来,依旧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子。
但造成我改变的根源,是因为——
【虚式茈】
自五条悟念出咒文的同一时间。
我也双手结印。
思绪刹那百转千回,回顾曾经见过的所有领域,再垂下眼睫。
没了他人术式的束缚,咒力的构筑比过往都要顺利,它听话地在我身侧打
转,缠绕。
再如迎来春风的繁花般从地表铺展。
它遮天蔽日,成为一个独属于我的独立空间。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但,命自我立。”
【领域展开万法唯识】
霎时。 :
寂静且空无一物的混沌吞没一切。
自然,那朝我奔赴而来的「茈」,也在顷刻静止。
那束彩光在黑暗之中好似启明星,一连闪烁了数次,就突然迸裂,化作粒粒分明更小星星,倾泻而下,成为流动的银河,最终回归为最小单位的咒力原子。
那光熄灭了。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就在这封闭的环境下我听见一声哂笑,咒力又一次躁动。
【领域展开无量空处】
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黑暗之中,突然升起刺目的白光。起初,它只是一个小点,后来,它像是膨胀的超新星,在混沌中撕开裂口,逐渐蚕食到另一半。
黑与白的碰撞一时不分伯仲。
但很快就被过于强烈的白光挤占,碰得粉碎。
我顷刻被那光吞没,掉入一片浩瀚且永无尽头的全知环境中。
我知那山间的风是如何流转,水是如何静淌。
我知那巢穴的飞鸟是如何嗷嗷待哺,丛林间的走兽是如何从原始的角度求生。
我看见云卷云舒,看见返回我的家乡,我的容身之所,温情的养分足够心底的每片角落开满鲜花,从空荡荡的尘土建立起虚妄的幻想。
庞大的信息量涌入脑中,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轻轻阖上眼,任凭自己从碎裂的石砖上向下坠落,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沉浸在这片无用的死海中,却有一只手在此刻拉住我。
圈在手腕上的力道很重,就像是再也不打算放开那样,将我拉拽过去。
我感觉到自己的头靠在谁温暖的怀抱前,那些增值的信息被一扫而空,使我终于注意到了罪歌的声音。
【愛してる。】
【爱,爱爱爱爱——】
【因为爱,所以要去刺穿他——】
“喜欢。”
这或许是被罪歌所控所流露出的爱语。
也或是为了让五条悟分神所使用的骗术。
在对方拉住我的这个瞬间,我睁开眼。
扭曲的诅咒之物,割伤了我紧握着它的掌心。
同一时间,没有阻碍地扎入五条悟的身体。
两者的血就此融会。
我将嘴唇凑到少年的耳边,轻声细语道:“好喜欢你。”
喜欢。
喜欢那胜过宝石一样的眼睛,喜欢那打卷翻飞的睫羽,喜欢那看似纤细却结实的手骨,喜欢那扬起来分外诱人的唇线,喜欢那在平日间散漫的笑容,更喜欢他这个人肆意享受一切的样子。
【因为爱,所以——】
【控制他。】
【撕碎他。】
【砍/爱他。】
——不,才不要。
刀尖在切开甜蜜的糕点时,停了下来。
我的感情不是那种诅咒他人的东西。
所以,我很确定。
要传达的第一道指令是——
“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
第153章 空间两相对比,分外怪异。
随口说出的话音很轻很远。
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飘忽不定。
我暂时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表达清楚了。
握着罪歌的手因为抑制发力的动作,轻轻发颤。
纵使时间很短,身体还是受到领域的影响,五感相当迟钝。
直到放在腰背处的那只手臂往前一带,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刀直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五条悟低着头,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处,耳鬓厮磨间,不等我说出什么,他张开唇瓣,咬了一口我的侧颈。太过突然的展开让我愣了一下,但他很快用另只手捧住我的脸,甜腻的气息就这样落下来。
“@#¥%&——!!”
距离太近,躲避根本没有意义。
噬咬,含啄,抿舔——白发少年以一连串细密的吻,宣泄未尽的攻击性。
他幽蓝的眼瞳映着我的身影,下垂的睫羽仿佛要把人关在其中的栏杆,半遮半掩。比起上一次,他的动作要熟练得多,时而引导,时而戏弄,带着就此要融为一体的亲昵,吻得愈发深入。
我甚至都忘了自己可以命令他,大脑直接宕机停摆,无法运转。心跳传来青涩的悸动,一次又一次,最后到分开时,深层呼吸的频率重叠在一起,只剩此起彼伏的喘息。
五条悟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缓缓拉开了些许距离,热意从对方贴着颌骨的掌心传递过来,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事情就要在这里结束了,他却重新俯下身,不知何时染上血色的嘴唇再度贴过来。
那是一个浅尝即止贴在嘴角处的吻。
虽混杂着腥甜的血气,收敛了所有的进攻意图,温柔到让人觉得过分的地步,转瞬抽离。
“我也喜欢你哦。”
他捉住我右手,将自己好看的脸置于掌心,直勾勾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是极度的喜悦,眼底的情绪却是翻腾着粘稠的爱意,像是流动的蜜糖,甜蜜之余,却叫人窒息。
而五条悟毫不掩饰,他恣意笑着,扣紧五指之际,再次附耳。
“所以,不会再放过你了。”他悄声道。
他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低喘着,没有细想,只是条件反射点了下头。
…
…
至此,东京校全体成员,镇压成功。
……应该,算是成功。
后山的丛林经过交战,郁郁葱葱的景色直接空了一小块出来,满地都是战斗的残痕,四分五裂的实木,大量散落的松针,彰显着之前的战局。
这么大的动静,学校里的非战斗人员肯定都知道了,拖的时间越长就越麻烦。
所以等到脸上的热度消散的差不多了,我当即爬起来,想要采取行动。
结果还没站稳,有人就伸出两条胳膊,轻轻松松地把我捞回去。
我踉跄地倒在他怀里,由于没有能扶的地方,只能将手掌在他的腕前,回头问:“这是做什么?”
“不是说,我做什么都可以吗?”五条悟理所当然提起我下的那个指令,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语调懒洋洋的,充满撒娇的意图,“不可以吗?”
我:“……”
我对着他摇摇头,表示不讨厌他这样做。
但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
还没说完,就被他起身的动作打断了。
“好了,逗你的。”他抱着我走向一开始的起点,“要处理天元的事对吧。嘛,我不会拦你的。毕竟——”声音拖长之际,对方放在我颈后的那只手抬起,覆住我的眼睛的同时,放低了声音,“想违背你的意愿,也根本做不到呢。「母亲大人」~”
“……”
“…………”
“………………”
被罪歌之子叫了那么多次的称呼,都比不过五条悟一个人的杀伤力大。
我沉默了足足三秒,差点在他瞬移的中途起跳跑路,最后直接把那个名词列为禁词。
…
…
薨星宫。
距离我和五条悟上次踏进这座地底宫殿,已经过去了很久。
这里的主楼与附楼的城门互相连接,却不遵守任何空间的规律,只要天元没有召见,擅自走进去的闯入者,就会迷失方向。
自然,为了这一天,我提早就准备好了对策。
通往地底的电梯出口处,身穿西装马甲的黑发少年弯着眼眸,显然已经恭候多时,一看见我的到来,就笑眯眯地打起招呼。
“很高兴见到你还活着,加茂小姐。”
“好久不见,太宰君。”我礼貌地向他打招呼,“这次也要麻烦你了。”
“没关系哦,倒也称不上麻烦的地步。”太宰治无谓地耸耸肩,“反正我都在出外勤,还挺闲的。”
“黑手党也需要出差?”
“是呢,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大胆,联合异能特务科给BOSS下了套。”
他托着下巴 ,唉声叹气起来,“事情最近败露后,这不就苦了我嘛,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只能随便逛两圈再回去交差了。”
“这样啊。”我点了下头,“希望你最后的结果是找不到。”
太宰治:“?”
太宰治:“正常来说不是该祝福别人早点找到吗?”
“抱歉,我讨厌你家BOSS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实诚啊,您的心态好像不一样了。还不到一年吧,就能变成这样是因为……嗯?”对方话没说完,就突然打住了,他眸光轻移,落在我身侧的五条悟身上,神色似乎有那么点点惊讶,但很快就收起了回去。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等我回头去看,只看到了某个人对我无辜眨眼的样子,没有任何问题。
太宰治也没有提及的兴趣,勾着唇转过身。
“算了,事不宜迟,就让我完成带路的工作,再去其他的地方转转吧。”
没了咒术的干扰,走向薨星宫的这一路都顺利。
正如之前所说的,身形瘦削的黑衣少年走到最后一层结界前,打开通路后,就挥挥手表示期待咒术界的大地震,潇洒离去。
结界的封口留着一个供人出进的缺口,只有一人的高度。透过这道缺口,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是纯粹的一片死黑。
而踏进这个通道,就应该能见到天元本尊了,但我看着眼前的光景,却没有踏出那一步。
站在我身侧的五条悟大概是看出了我的踌躇,他微微侧过脸,说:“紧张?”
我轻轻“嗯”了一声。
羂索那只千年老妖怪我之所以能应付他,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仍有所求,也就意味着,可以倒推逻辑算计他。
可天元不一样。
祂是一位不问世事,与世隔绝的僧人。
其形式上等同于这个国家的神。
我很难说能稳妥地掌握祂的心境。
哪怕收集了这么久的情报,对于接下来的事,也很担心会出现无法预料的事情。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
“你真的要跟我进去吗?”我问。
五条悟:“?”
五条悟把胳膊一伸,勾住我的后颈。
他唇角上扬,非常用力地说:“事到如今,有些人不会打算下什么不要我进去的指令吧?”
“不,那倒不是。”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你应该从安室先生那知道了,我想对天元动手,是出于非常私人的理由。”
若是想要摧毁盘星教那些人的信仰,就得亲手摘掉那颗星星。
唯有让那些信众的偶像光环破灭,摔得狠狠的,才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我走到这一步,自然从不后悔。
但五条家和天元的因果,让我不得不多想一些。
“唯独天元这件事,我可能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我小声地问,“所以,真的没问题?”
话音刚落,五条悟“欸~”了一声,下一秒,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放下来,转而捏住自己的下颌。
“虽然以前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了,但现在听你这么说,就更直观了。”他低语道,“你这家伙到底对我有多重的保护欲?”
我摆出一张困惑的脸,“这很正常吧。因为喜欢你,自然而然就会考虑到这些。”
我相当坦率地说完,五条悟嘴角弧度不自然地收了收,他双眸轻敛,若有实质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继而抬起手,拇指抚摩过我的面颊。
然后,很不客气地掐住。
我:“?”
他面无表情地揉着我的脸,手指也伸到耳垂边,有一搭没一搭勾画,直到我拍开他的手,才
将手覆上来,握住我的手。
“既然如此,那我的答案也很明确。”他拉着我往前走,声音听得特别不爽,“快点把那定期需要祭品否则就会狂暴化的暴龙兽除掉,老子要和女朋友去约会。”
等等,重点是这个吗?
就这么随便的理由……咦,说起来在日本的约会前需要准备的都有什么,完蛋我没涉足过这个层面,结束后再去临时抱佛脚会不会有点不太好……
大概是五条悟的问题,我的思维也不由得被带歪了一瞬,不过一想到这是在天元的面前,不由得定了定神。
正式穿破屏障后,就和外面一样黑,至少从我的视角来看,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跟着五条悟的步伐前进。
这里的环境也分外安静,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基本什么都听不到。
两个人就这样走了大概有几分钟左右,我忽然闻到一阵檀香燃烧的气味,最开始那香气只是若有若无,但很快就接下来的几秒内变得相当浓烈。
五条悟的脚步也在同一时间骤然停住。
黑暗之中,我察觉到他似乎转过身,准备对我说些什么。
接着,眼前的场景突然就亮了起来。
不,正确的来说,是分为一黑一白两端的世界。
我花了几秒的时间,重新适应了恢复光明的世界。
而出现在视野中的画面,是我之前不曾想过的画面。
远处,有一道异于常人的身影悬坐在黑白世界的界限上。
那人身穿棕色袈裟,肉。身也像是被一分为二,拼凑起来一整张脸孔。
左半身是慈眉善目的佛陀,盘坐在不断冒泡的泥沼之上,左手握着一串念珠,无数双眼睛映衬在那水面上的佛陀,静静窥视,仿佛潜行的百目鬼;右半身是皮肤萎缩如同干尸的恶鬼,黑漆漆的右手捏着触地印,指头落在白净空间的金莲花苞上,那原本合并的金莲像是有意识一般开绽,用花瓣与僧人的指头嬉戏。
一黑一白。
两相对比,分外怪异。
第154章 极乐极恶(1)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里明明是天守阁的内部,空间却远比外面看上去大多了。
没有天地的高低,没有远近的概念。
无边无垠,是最为纯粹的虚无。
黑与白的分割线之上,那诵经的人停止拨动念珠,缓缓抬起眼睑。
紧接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瞳展露于人前。
像是褪去光泽的鱼目,太过灰暗,太过死寂。
若不是对方准确无误地移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我几乎要以为这人根本看不见。
“未曾想过,这清冷的地下 ,也会有人主动来做客的一天。”
平缓柔和的语气,就那样传入耳侧。
“可惜,我这没有茶点,无法招待你。”
话是这么说,僧人的口吻却叫人听不出半点遗憾。
我将手押在胸前,尽可能维持了表面的礼貌,“初次见面,天元大人。”
说着,又深深看了眼祂如今那副的样貌,“您的姿态倒是比我想得更特别。”
放在平时,我断然不会去说这种话。
但冒昧的言语,有时候能更快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果不其然,飘散在空中的声音很快回答了我,“让你见笑了,这副面容,是因为衰老的侵蚀。”
拥有不死术式的天元。
唯一无法对抗的就是岁月引起的畸变。
如果纵容身体彻底变成怪物,很难说心性也还能站在人类这边。
正因如此,才需要星浆体刷新肉。体,才需要六眼保证每次融合的成功。
只不过,这次,祂注定没有以后了。
“繁琐的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我收拢五指,毫不避讳地对上天元的视线,“您应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那双无神的灰色眼眸闭上,又很快睁开。毕竟是被冠于活佛名号的存在,短短不到几秒的时间,得出了结论,“盘星教现在的话事人…原来如此。”
或许是岁月的磨砺早已将心性变化,这位僧人和卖药郎描述中的那位相差甚远,一举一动都充满非人的味道。
“带着疑问而来的异乡人,你试图从我这里寻得答案。”
“尽管未曾有过会面的机会,但这也是一段善缘。”
对方那双灰蒙蒙的眼没有移开。
我低声发问:“也就是说,您会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可。”祂对我颔首,眼神依旧空洞,就那样平白直述道:“替人传道解惑,自然也是我需尽的义务。”
我:“……”
得到许可的第一时间,我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喜悦,“那正式提问前,请您告诉我。”
我目光偏移,在这片空旷的环境中扫荡了一圈,“五条悟在哪?”
从天元出现的那一刻,牵着我的少年就消失了。
罪歌之子的联系还在,但方位太模糊了。
仿佛冬日隔着凝满寒霜的玻璃在窥探外界的景色,雾里看花。
“薨星宫的地底,存在诸多相同又不同的空间。”悬坐在半空的僧人注视着我,直言:“你与他眼中的世界各不相同,就算一起进来,自然也无法前往同一个地方。”
说得倒是好听。
换而言之,就是特意把侵入者分开了,消减战力。
“明白了。”
虽然知道五条悟大概没什么事,但我依旧很不高兴,只能面无表情压抑烦闷的心绪,开始斟酌自己要说的下一句话。
早在采取行动前,我就预想过天元的反应。
不过,祂对于来者不善的人,还能摆出客客气气,有问必答的态度,多少有点意外。
同样,这不意味着我可以松口气了。
作为闯入者,我现在无疑是站在天元的掌心,只要祂想,我就很容易陷入苦战。
眼下看来,僧人既然没有那个打算,那就必须抓住机会。
于是,在思忖片刻后,我重新调整好心态。
“那么,正式开始吧。”
“就从最简单的,有关您自身的事情问起。”
我站在原地,以相当冷静的口吻正式开始询问。
“如今咒术界的主流说法,您以永远不能移动的代价,目的只是为了提供守护众生的结界。”
这是咒术界官方提供的史料,听上去很像那么回事,但仔细想想,仅仅是支撑整个日本境内的结界,就让一位强大的术师作出这样的牺牲,怎么看都不合理。
更何况,天元对结界内的一切还有全知的效果。
因此——
身披袈裟的僧人摇首,否决了市面上的说法:“这说法,对,却也不对。”
祂干枯的右手抚摸着手边的金色睡莲,那金灿灿的花朵衬在清澈无暇的池水中,静静开绽,露出密集的花蕊。
祂提起,自己诞生于古坟时期,一路走来,见证过无数的民众是怎么在死地求生,苦苦挣扎,因此殚精竭力。
“为了半罐腌菜,幼童被卖入吉原花街;为了一枚小判,逃兵用刀砍向游商;为了两捆干柴,柴夫踏进凶兽的地盘。”
“这片土地的人生来命运多舛,饥荒、兵乱、疫病、兽难……咒灵的存在,也就在这些灾祸的恐惧中诞生。”
“然后,公元864年,富士山爆发,赤红的岩浆似道道流星划破天际,火山灰令周围的民众背井离乡,不少死在道上,遍地尸骸。邪祟更是除之不尽。”
“有幸,我那年的修行大成,于是主动向天皇请愿,以结界术来检测全国,预测吉凶,规避天灾。”
“结界术的便利化,不过是这其中之一的功效。”
水波荡漾,却始终泾渭分明,不曾触及另一侧污浊的泥沼。
听着对方的讲述,我眨了下眼,适时地抛出下个问题:“六眼也是那时与您定下契约的?”
“非也。”僧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轻轻停住,“菅原卿——那代的六眼是在十几年后,才入朝为官。”
“薨星宫那时还允许他们这样的官员进入,他正好为六眼的传承而烦恼,自他之前,六眼这样的能力从未有过遗传的先例。”
“而我这方,在长久的岁月中,也需要一个不变的锚点,一个永久保证我站在人类这方的保证。”
“正因如此,我们定下束缚,每五百年,由六眼亲自护送那名选出来的牺牲者。我的使命能继续延续,六眼也得以传承。”
天元这样说着,那张半佛半鬼的面庞没有一丝怅然。
我抿紧嘴唇,沉默几秒后,继续问了下去:“后来呢?”
“获得了全知之力的您,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过往的历史上,似乎都没有活跃的迹象。”
但凡用在气象或咒灵预测的任何一个方面,这个国家的天灾伤亡记录都会少上半本。
想来想去,合理的答案也只有一个。
“如你所说,这份全知的能力没能派上用场。”天元坦言。
结界之内的事情无所不知。
不代表祂的大脑就能处理那样庞大的信息流,只是支撑结界运转,意识就足以被冲刷到麻木的地步。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掌权者还会派来帮手,可后来,就不满意天元只提供灾难的预兆。
全知能带来的利益,不仅于此。
天元的存在被知情者猜忌,薨星宫也遭到多次侵扰。
于是,天元开始对每一任的掌权者闭口不言,只是发出预警,但那些警示,最终也没能传到平头百姓的耳朵里。
王公贵族们继续优哉游哉。
芸芸众生在那苦难中挣扎。
“咒术界也好,商政圈也罢。嗔痴贪的三毒,足够把人泡得面目全非。”一说起这些,天元静静地拨动念珠,声音终于有了一点细微的波动,“我活得很长,对上层人士的了解却太短。尽管掌握了全知,却不全能。”
“随着时间的流逝,增加的信息流越来越多。施展结界的副作用也开始呈现,负面情绪堆积在结界内,比之前更不容易消散,为了调节结界内的阴阳平衡,我的本体不得不陷入沉睡,意识分为无数块,去引导正面情绪的力量。”
“当然,那场漫长的适应期,已经消失了。”祂说。
我:“……”
听到此处,我的疑虑不仅没有被打消,反而是增多了。
“如果我没理解错,您的意思是,现在的您选择了其他的方法?”我说话的语气当即冷了下去。
“正是。”
仿佛是在响应主人的动作,泥沼之中,那些数以万计的眼,跟着静坐的佛陀视线一起,轻飘飘地看向我。
“你可以更坦率些,孩子。你引导我打开话匣,但之前的那些问题,都不是你最关心的要点。”
“你想问的,为何对现代的盘星教不加管束,是吗?”
清澈的湖面无风自动,扩开阵阵涟漪的湖面上,僧人的面容影影绰绰。
“…自然。”我启唇,踩着一侧泥泞,一侧清水,上前的同时拔高声音,“作为您的喉舌,您的耳目,您的代理人——原谅我不得不向您发问。”
单论「天元」这二字的份量。
没人比我更清楚,祂对盘星教的意义。
盘星教的发家史能从现代追溯到平安时代——在那个宗教与神秘主义盛行的时代,是由天元一手组建的。
受其理念影响,追随天元的人群,取名为盘星教。
就算是天元住进了薨星宫后,他们也一直断断续续和天元有着联络,也遵守其教诲。
依照史料来看,以前的盘星教能人异士不少,无论是追求风雅的贵族,还是执着修行的能力者,在咒术界的历史上都大放异彩,留下数不胜数的传说。
至少在天元主动中断来往前,的确是一个正经的教派。
然而,失去引导的盘星教,人才凋落,传承几乎断绝。迈入近代社会后,就落进羂索的掌心。一部分转变成嘴里念着信仰,心里念着生意的人;一部分变为蒙上自己双眼,将命运交给外人。
人不再是以前的人,但他们依旧用天元的名义行动,就在天元的眼皮下,传授扭曲的经文。
盘星教把人变为鬼。
而这些鬼,又把更多的人拖进深渊。
“既然您的全知能力没有消失,那为何在最应该作为的时候,什么都没做?”
都说用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去评定古人,毫无意义。
可天元不同,
祂活到了如今,作为僧人,对善恶是非都很明确,否则不会把星浆体称呼为牺牲者。
祂的慈悲是真的。
甚至,在祂向我谈起自己见证的那些悲剧时,我依然能察觉到几分淡淡的哀愁。
但祂如今什么都没有做,也是真的。
天元改变了策略,既没有阻止咒灵的灾害,也没有做其他任何该做的事。
“与以往的情况前不同,如今的我,的确知道如何插手凡俗的琐事。”天元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不喜不怒回答,“你对我有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二者的因果都是由我种下的。”
“我活了一千五百个年头,种下的因果数不胜数。笼罩四方的结界是一种因果,盘星教也是另一种因果。”
“很可惜,我无法通过自裁解除结界。完成的阵法无法从内部摧毁,身为阵眼的我更不可能做到。”
“我只能分裂着意识,调动正面情绪的力量,压制分解各方的能量。定期清醒过来,再与盘星教的同道论禅。”
“就这样,直到五百年前,各地大名在应仁之乱后,开始招兵买马。”
“死的人一多,咒灵的强度就更难以压抑。”
“纵使我施展浑身解数,甚至用结界去禁止人们的敌对,也无济于事。两者相争,是输是赢,必然有人流血。”
而天元平静地表示,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对各自的将领进行劝阻,祂并非是第一次做。
僧人经历过唾弃,经历过侮辱,经历严刑拷打,经历过斩首示众。
这些都没有打倒不死的术师。
但是,祂一次次的尝试后,已然发觉了,这样下去没有用。
“什么样的事是善?什么样的事是恶?”
“在常人看来,这很容易分清,对自己好的就是善,对自己坏的就是恶。但从我的视角看来,他们都是因果的导向。”
“今日,我或许能说服能侥幸一名将军,推辞战事。”
“但只要他心中争霸天下的种子没有消失,迟早会生灵涂炭。
“不止是战争,任何事情都是。”
于是,五百年前——
天元的意识碎片在战场的尸堆之中站了一夜,祂仰望着上空的繁星,直到天明,才做下了一个决定。
“人人生来皆是佛陀,却遗忘了自己的佛性。”
天元的念珠在手间停转。
金莲在祂的右侧摇摆,展身。
泥沼在祂的左侧冒泡,呼气。
那静坐的僧人对我说:
“因此,只有人人成佛,才方可圆满。”
“所以,您放弃了原本那种没效力的选择,转而去做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将手指扣紧掌心,“收集,管控正面的情绪力量。对被盗走的那双六眼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咒灵强度年年上涨,放任咒术界的现状。忽视盘星教借着天元的名义,逍遥至今?”
“然。”僧人答道,“我只能顾忌一方。”
“众生皆有佛性,那无数纯正的喜悦、关爱、感激、勇气,既是他们的一闪而过佛性光辉。我遍布天下的结界,已经笼罩在这个国家。依照我所收集的力量,只需再需百年,即可唤醒他人,最终成佛。”
话没说完,我瞬间想起自己向盘星教那些人传教所诉说的方案,天元为了引导众生,我一直以为那都是虚伪的假话。
没想到阴差阳错,在本尊这里听到了相同的言论。
……哈。
“您确定不是自己想成为神吗?”我反唇相讥。
天元望着我,神色间没有半点恼怒。
“我记得,你向信众提过,昔者菩萨以身饲鱼的典籍。”祂说,“等到那一天,我也会直接碎为不计其数的碎块,唤醒众人的佛性。”
“我的死亡,即是众生成佛。”
“到那时候,大家都化为即身佛,也就不会再有恶果的诞生。”
“此世,即是极乐世界。”僧人的嘴唇启合,向我逐字逐句描绘着那样的光景。
目视那张阴阳两面的脸,我却只觉得荒唐。
“你疯了。”
我不再用敬语,直言指出祂现在的行经有多么异常。
“将自己的意志加注在所有人的身上,那样不会带来的任何好结果,只能是另一种地狱。”
而且,我和祂谈现实,祂给我谈什么宏大叙事呢。
“你既然已经都来到了这里,就有提出异议的资格,代理人。”天元缓缓抬起完好的那只手臂,两指并拢,齐齐对准我,有珠宝似的耀眼光芒闪耀出来,“因此,我所说的这些,你也有资格提前去见证。”
我眉头蹙紧,刚召出罪歌,眼前的空间就像是水中的倒影那样变化起来。
黑白相间的场景不断晃动,连带着我的
脚跟也站不稳,犹如无根的浮萍,只能向后颠倒。
或许是因祸得福,在坠向无止境的深渊前,我凭借罪歌的联系,终于捕捉到了五条悟的气息。
所以,我在那短短的一秒内,扳下罪歌的刀尖,朝感应到的方向掷去。
然后,彻底跌入黑暗的底端。
…
…
“裕礼。”
“裕礼?”
“嗯,之前的那颗球砸得这么重吗?”
我抬起眼帘,发现自己正躺在草坪上。
四周都围满了人,都摆出相当关怀的表情。
我扶住隐隐作痛的头,坐起身来,花了好几秒,终于才从人群中认出熟悉的脸。
“歌姬…前辈。”
奇怪,为什么会在——
“太好了,你看起来没事。”庵歌姬眯着眼,带着相当眼熟的笑容,很快打断了我没成型的思绪。
我轻轻“嗯”了一声,很快爬了起来。
没错。
我在放学途中,被飞过来的球打晕了。
“很抱歉。”水色长发的女性伸出手,黝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关怀,“没想到球会直接踢过来,我先陪你去医院检查。”
我愣愣看了她一眼。
“不,没什么大事,冥冥…前辈?”
好奇怪。
不过,没什么问题才对。
我犹豫再三,还是跟着冥冥去了医院,做了个全套检查。
看着她主动去了收费台,最后还拿了几张递到我的手上,说是精神损失费,我顿时陷入了沉默。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但是说不出来。
而且——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
总觉得我失去意识前,好像有拿着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
怀着这种奇异的感觉,我走出医院。
天已经黑了。
穿过公路,跨过天台,步行几条街后,还需要经过一条又深又绕的小路。
通常来说,需要花上二十分钟。
但这次——
“咕,呃,呃。”
被掐住喉咙的中年男人挣扎着靠在墙上,企图用手抓挠着脖子上的那只手,但很快在双脚离地后,两只手臂的动作慢了下来。
“放……放过我——”男人的眼睛几乎鼓得要涨起来,“你要钱…咳,什么我都给你。”
轻轻松松一手钳制住对方的白发少年却是微笑起来,“好脏,那种脏乎乎的钱老子要着也没有用啦。”
这个人明明长着一张很好看的脸,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凉。
“抢走了我想买的限定小蛋糕,怎么想都只能杀了你才是最解气的——嗯?”
慢条斯理说着话的人避开了我砸过去的手提包。
他转过头来。
并非是之前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而是现在才把其他人放在眼底。
少年看着我,那双苍蓝色的眼珠凝视着我,很快扯起笑。
他松开男人,我本以为他把目标转了过来,却在下一秒看见男人头首分离的瞬间缩紧眼眸。
喷射的血迹在墙面绘成红梅的样式,动手的人浑身都干干净净,半点没沾上。
我没跑出太远。
因为他的个头很高,长腿一迈,轻易就追上来了。
肩膀被按住,背脊跟着撞在墙上,感受到疼痛的第一时间,我甚至还回想了一下,早晨的星座节目里是不是说过今日水逆。
“欸——见义勇为?”他垂眼,把脸凑过来,故作抱怨地开口道:“但我才是吃亏的那个噢?不分青红皂白攻击,是不是有点太不尽人情了?”
“你说的吃亏,是在蛋糕上?”
“不然呢~还有比这更过分的行为吗?”
这个自说自话的人说完,以带茧的食指便移动到我的嘴角。
我一口咬下去,尝到血腥味的同时,对方却没有拿开,而是眼眸轻弯,就着手上的血涂抹着我的嘴唇。
他勾唇,轻飘飘地对我说这个颜色很适合我的时候。
我盯着眼前的人,只感觉到了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155章 极乐极恶(2)我会找到她的。……
——人性如水。
——能扬清抑浊,亦能滑泥扬波。
——因而,世间即是这二者互相转换的写照。
……
……
…你说,看不懂这眼前的光景?
无碍。
言传仍需身教。
敬请体会,这极恶的世界吧。
……
……
汩汩鲜血从不远处断头的躯体上持续淌出,因为至高到低的坡度,那蜿蜒的红色已经来到了脚边,模糊映出两人恋人般交叠的身影。
下颌被掐住。
活动的空间被阻碍。
我用双手握住那只结实的手腕,却无法撼动分开。
一切都像是刚刚那一幕的重演。
唯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恣意妄为的白发少年眼眸眨动,用沾血的指腹摩挲着我的面颊,像是就餐完毕的肉食者,笑容无比灿烂,兴致勃勃将送上门的猎物按在掌下。
与那轻柔的力道截然相反,他周身的气势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算暂时没有撕开皮肉连骨头一起吃掉的打算,却还是掩盖不住戏弄的天性。
“牙口很锋利,嗯,很好,倒是比吓一吓就求饶的家伙有意思。”他的手掌轻轻用力,似乎决定了什么,俯身将呼吸的热气凑到耳侧。
“所以,给你十秒逃跑的时间,要跑得让我尽兴些噢。”
说完,扼制住我的那只手,果真松开了。
他的体温还残留在皮肤上,如同狩猎开始前的宣誓。
我本该恐惧,或者愤怒。
可所有的情绪在诞生前就像是被泡进了刺骨的冰水,当即冷却下来。
今天发生的不少事都怪怪的。
平时那么熟悉的前辈,总觉得格外陌生。
现在也是,回家的途中突然遇见杀人现场,不管是哪一种,都足够令人怀揣巨大的不真实感。
但眼下要做什么,根本不需要犹豫。
在他还没开始数数时,我头也不回头沿着狭小的巷道迈开脚步,在寂静无人的深夜中,只有挂在天上的星星关照着我的前路。
哒哒。
急促的脚步回荡在四周。
十秒早就在过去了。
那道颀长的身影并没有跟上来。
旁边的路灯将倾斜的影子拖得很长,我喘着气,一刻也不停留地向前奔跑,一直来到警署的大门前,停驻,扩张过度的肺部才得到休息的机会。
“……杀人事件吗?又一例。”
“啊,好的好的,笔给你,随便登记一下等消息吧。”
“想留在这里?这里又不是收容所,你在这里只会妨碍我们办公。”
“去去去,回去。”
接待的警察如同驱赶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动物那样,对我随意摆了摆手。
我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公路,最终还是没有往家的方向走去,而是选了就近的酒店落脚。
离警署不远的街道,只有一家还看得过去的店铺在运营,明明是供人休息的场所,却到处残留着老旧的气息。
朽坏的实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
我拿着钥匙,一步一步走上阶梯,紧绷的神经好不容易松懈下来,正准备厅在对应楼层时,却听见了下方有人慢悠悠上楼的动静。
“好了~这么久了,藏好了吗?”
少年清亮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楼道内,我呼吸骤然一滞。
显然从我逃走的那一刻,他就一直不紧不慢跟着我,直到此刻,或许是觉得逗弄的时机已然成熟,捕猎的人才散漫地暴露出自己的行踪。
没能得到回忆,对方也完全不在乎,只是继续漫不经心地边走边说,“不过,就算没藏好,也不会放过你哦。”
“十,九——”
那最开始说好的倒计时,正式开始了。
时间太短,我不得不扭头,沿着原本的楼道三步并作一步,疾步上行。
七楼。
年久失修的楼道因为承受不住震动,被一脚踩穿。
与此同时,听见了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声。
“六,五~~”
逃跑在这里
也只能成为唯一的候选项。
我一手攀住扶手,一手撑着身子重振旗鼓,沉重且杂乱的脚步声挤压着剩下的路程。
嘎吱嘎吱。
那样的噪音反而成为这个夜晚唯一慰藉。
庆幸的是,天台并没有锁。
我将把手反扣,背脊紧贴在门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的间隙,目光也移向附近的楼栋上。
两栋楼之间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还算能接受的范围。
……或许可以试着跳过去。
我这样想着,松开把手,快步走到天台的尽头。
霎时——
砰。
脆弱的门板应声而倒的下一秒。
一只宽大的手掌摁住我的右肩,伴随着少年懒洋洋的低语,瞬间将我整个人往后扯去。
“一。”
……啧。
身体撞在那人胸口的同时,我本能将手掌覆上他的手背,企图甩开,但力道的差距实在太大,只能作罢。
我承认,我已经开始不爽起来。
不仅是这种沦为猎物的展开,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事实才最令人烦闷。
受那样的情绪驱使,被迫勾着下颌抬高头的时候,我看着那双毫无遮掩的眼睛,更是觉得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
总觉得,不只是他的所作所为。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重要的原因,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眼前这个家伙。
“欸~真有意思,都这种状态还敢对我摆出不甘心的表情呢。”触及到我冷淡目光的一瞬间,少年漂亮的眼瞳便笑敛起来。
他睫羽扇动,仗着身高和彻彻底底的碾压局势,肆无忌惮打量着我,“留下你好像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呢。不过——”
不知思考了些什么,他沉吟片刻,又打消了原本的主意,不带半点杀意的状况下,人说出心血来潮的话。
“这张脸,或许沾上更多的红色会更好看吧。”
白发的少年抬起一根食指,修剪得恰到好处的指尖抵住我脆弱的喉咙。
血珠瞬间滚了出来。
他眉眼含笑,那话语的含义,谁都能感觉出是认真的。
……
……
与此同时。
薨星宫。
轰。
波光粼粼的金莲池面上,瞬间炸起数米高的水瀑。
周身的环境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而立于水池之中的五条悟下颚微收,还保持着击出「赫」的手势,幽暗的蓝眼自雪白的额发后转动,浑身都散发着要把地宫直接拆掉的狂气。
实际上,他已经忍耐很久了。
从始至终,那场狩猎游戏的全部过程,都被天元展示在他的眼前。
“这是什么精神层面的攻击吗?”五条悟的声音彻底沉下去,“不管是家里的那些老头子,还是学校里的那些守卫,总是神神叨叨说你多伟大,结果做得事比龙的比克大魔王还要作呕啊。”
自己的脸被人顶替,以相当糟糕的形式出现在女朋友面前,没人能无动于衷。
五条悟更是。
他的耐心向来只会分给承认的人。
因此当血从少女顺着纤细的脖颈淌下的时候,就不假思索地发动了攻击。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
被搅乱的池水很快恢复如初,重新浮现出僧人的倒影。
水中的活佛带着半张狰狞的面孔,平声作答:“我只是为这位有缘的代理人传道授业,以更容易的方式达成沟通的效率。”
“正常人会把这种东西称作传道授业?”
年轻的六眼冷睨着僧人,自知对方的本体不在这里,就暂时放下来手。
或许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之前的画面都消失不见了。
“自然。”天元依旧用温和的口吻回话,“五条家的传人,你应该明白,这也是一种密传。”
咒术的起源来自日本的密宗佛教。
纵使在咒术师的学校里,这件事根本无人提及,但它的框架从来都没有变过。
五条悟也不曾被学过相关的课程,但他的记忆很好,记得自己在去年在书库倒腾的那本书。
密宗注重在现实里取得佛果。
那么,作为修行了一千五百年的活佛,通过特殊的技法,令他人在心识中体验截然不同的世界,再简单不过。
五条悟拍打着池水的脚尖透着一丝丝的烦躁,“那不就更说明冒牌货是你特意安排的?”相当不客气的呛声。
“不,我投进去的,都是过往收集的信息。”僧人的身影在水底摇了摇头,“换而言之,那就是你本人投下的影子。”
“他不是你,却与你息息相关。在这个极恶的世界里,他只是忠实地流露出了五条悟的侧面,或许会有放大的部分,但也是本尊曾经一闪而过的想法。”
语毕,五条悟面无表情停下所有的动作。
他的确想起,那个中年男人的脸很眼熟。
对方当着他的面,买走了最后一份限量蛋糕。
然后,吃了一口就毫无留恋地扔进垃圾桶。
向来我行我素的六眼神子板着脸,自然有想过带着无处安放的怨念,揪住对方的衣领,给予不尊重食物的混蛋一点小小的惊吓。
意识到这二者的联系后,一些更糟糕的念头也在此时被翻了出来。
不过稍微想想就能得出结论,这不是自己的问题。
谁叫有的人总是一不留神就跑得很远呢。
虽然她并不拒绝自己的靠近,甚至会主动朝他奔赴而来。
但五条悟不会满足这种形式。
当然,最开始不是没给过她机会的,以自己的脾气来说,五条悟都觉得他已经给予了充分的纵容,这才让说着甜言蜜语的某人一次次把那些见不得光的思绪压住,转而呈现出青涩的柔软。
而当这些想法全盘失去束缚,放大到一定层面时——
五条悟回忆着那个捧住少女脸颊的自己,沉默数秒。
然后,抬脚踩在水中僧人的影子上。
如果是这样,他大概能猜到「自己」想做什么。
但怎么说都是很不爽,心里会有一部分酸溜溜的感觉。
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暴露在她的面前,怎么想都会把他变丑了。
所以,还是早点把这种闹剧结束为好。
搅碎了那惹人厌的幻象,身穿校服的少年转过头。
他敏锐地察觉到,诅咒相连的气息很模糊。
不过好在,一道微弱的光正在不远的天际悬挂,就像是在提醒似的,一闪一灭,将这模糊的丝线链接起来。
五条悟径直踏步走过去,天元的身影再次浮现在波澜未平的左侧方位,“再往前走,就是更为错综复杂的空间了。”
“我建议你停下。”话未说完,前方也出现相同的光景,“就算你可以找到方位,这里的空间堆积着我多年积累的信息,想要彻底跨越它们,对现在的你来说,很可能是致命的。”
五条悟不以为然,从那幻影上碾过去,“你既然知晓那么多事,也就该明白,老子不喜欢被人指指点点的。特别是你这种早该踏入坟墓的烂橘子。”
他凝视着那束光,头也不回,“我会找到她的。”
再指尖一弹,当即跨入术式开辟的缺口,“说到做到。”
第156章 极乐极恶(3)没有什么诅咒是比这个……
喉咙被抚摸。
血液在流淌。
我的后脑靠在对方的胸前,却不得不抬头凝视上方的那张脸。
五指攥紧,万般情绪于汇聚成一种。
我很不高兴。
非常不高兴。
心底安静燃烧的怒火渐盛,虽然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诞生这样的情绪,但——
“不打算动手吗?”我还是这样开口了。
如果要研究一个人的行为逻辑,就不能只是听他说什么,还要去看他做了什么。
这家伙虽然有杀掉我的念头,却一直没有下一步。
试着交流几句的话,或许能迎来转机。
“只是在想,杀掉你,似乎就很难再遇见下一个这么活跃的家伙了呢。”少年若有所思地歪着头,他把下颚抵在我发顶,蹭着柔软的发丝,勾着的指尖却还贴在我的颈动脉,动作即危险又亲昵。
“是吗?”我移动眼眸,看向他放在要害的那只手,试探地,以双掌覆盖住它,“我也这么认为。”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哦?”了一声,以示我继续说下去。
得到许可的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你说过,喜欢甜点对吧。”
“狩猎这种事,就像是水果蛋糕。那最诱人甜蜜的部分,会被人放在顶端,但如果一开始就吃掉它,就会破坏整体的完美。对美食的期待,还是留在最后再来享用,才是完美收官。”
所以——
“如果愿意的话,不如再花上些时间。”我直言道,“我保证,你会因此收获最棒的猎物。”
“……”
从后方把人搂在怀里的少年没有立刻回答,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胳膊收紧了,大概是头一次有人向他说这样的,沉默了不知多久,他终于低声笑了,肆意的笑声自振动的胸膛中传递。
“哈……哈哈哈哈——”
他纯白的眼睫颤动,笑得直接放开了我,还特意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花。
“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求饶说得这么好听呢……嗯,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他语调一顿,俯下身,笑嘻嘻地对转过来的我说:“尽可能在我身边活得长些哦。”
我背靠在天台,不动声色垂下眼,头顶的那颗启明星温柔关照着这一切。
而暂且得到命运眷顾的我,牵住对方伸来的手。
生命得到延续的第一天。
我跟着走进少年所住的房子,也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所身处的世界,不知什么原因,出现了变化。
因为,那天晚上一过,太阳就再也没有从东方升起,整座城市陷入极夜。
一同陷入阴翳的还有人性。
最开始,它只是体现在执法者的懒惰,商人的贪婪,司机的愤怒,富人的暴食——
后来,人人都被各自的欲望裹挟,人人都肆意践踏破坏着规则。
地铁停运,飞机坠落,公路拥堵,所有的交通工具都陷入瘫痪。再紧接着是城市的水电,商店的供应链,生活物资和食物的短缺。社会已经无法再运转下去。
哭喊,争执,恐慌,充斥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加速了整个世界往无止境的方向滑坡的速度。
与此相比,时不时摘几个人脑袋,把不长眼送上门的强盗踩断脊梁,浅笑着碾了又碾的某人,反倒是成了温和派的代表。
讽刺极了。
而覆巢之下无完卵。
不到几个月,我就适应了这样的日子,提着滴血的刀,走过堆满废弃汽车的道路,轻车熟路回到那个充满两人生活痕迹的地方。
“啊~欢迎回来~”
“要先吃饭呢,还是先洗澡呢~还说是——”
蜡烛的灯光在烛台上跳跃,照出昏暗的环境。
身穿青色连帽衫的白发少年穿了粉色的围裙,站在堆满侵入者尸身的玄关,一双蓝色的眼睛眨巴眨巴,张开手一副期待我抱上去的表情。
我也习以为常地无视他的动作,“都不要。”
“太狠心了,人家含辛茹苦守着家,收拾垃圾,做着力所能及的家务活,结果就得来这样的冷漠的对待吗~”
后者不开心地嘟着嘴,念着不知道从哪
看来的十八点档台词。
依照以往的经验来看,继续让他发挥下去只会没完没了。
我停住脚步,想了想,倒退几步回到他的身前,然后在他讶然的目光中,掏出几颗半融合的巧克力,放在他的掌心。
那是在收刮物资时带来的战利品,现今已经很变得很难到手。
正如我所料,它成功得让我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少年眨眨眼,捧着那些包装变形的糖,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我这方转啊呀。尽管看起来没有恶意,但我不会忘记两人的身份定位,头也不回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自诩为猎人,我正是那只被圈养的猎物。
就算世道已经变成这样,我也不会忘记。
“此世已是极恶之世。”
又过几天,我遇见了一位僧人。
她头戴斗笠,双手合十,低眉垂目,站在破败的寺庙前,面对我的刀尖所向,不急不躁,只是发出叹息。
“并非是善念不存,而是业力聚合,那一丁点杯水车薪的水,救不了这燃遍焦土的火。”
“施主,请您切记。”
语毕,她的头被我斩下,寺庙里的那些粮食,也自然落在我的手中。
我茫然看着沾满血的物资,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却不知怎么,回头看向满目疮痍的寺庙,那种往深渊滑落的感觉更甚。
……我,必须这么做的。
是的,因为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
我要活下去。
就连我自己,也不过是某个人的取乐之物。
不可以忘记,也不能忘记。
哪怕互相守夜,轮到休息的时间,我会靠着他的背沉沉睡去。
哪怕轮流下厨,他经手过的食物,我会地吃掉。
所有的一切,都是生存所迫的报团取暖,不代表可以交付信任。
我在无数个不会迎来白昼的夜晚里,注视着那颗唯一的星星,比谁都要清楚,这样的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或者说,持续不下去,才是正常的走向。
陷入永夜之后的第九个月。
气温开始骤降,各种生存所需的资源变少,斗争也愈发激烈。
因此,陷入困境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哈…哈啊……”
灼热的高温令每一次呼吸都成了折磨。
我喘着气划开最后一个敌人的脖子,可对方在濒死之前,却也给我留下不小的创伤。
更要命的是,被点燃的那把火,已经彻底封住了向下逃生的通路。迫于求生的本能,我捂住手臂,踉跄地靠着滚烫的扶手,一步一停,拖着蜿蜒的血迹,最终退守至楼顶。
而天台上,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
倚靠在栏杆前的白发少年对我招招手,显然已经恭候多时。
我跪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咳嗽着,而伫立在身前的白发少年不动声色地看着我,隔了几秒,他俯下身来,亦如最开始见面的那样,整个人的影子将我笼罩其中。
“很难受吗?”他凑过来,说着像是关怀的话,那轻快的尾音却完全听不出真心。
“……少…废话……咳……”
每次用力的喘息,都是身体极力挣扎的证明。
“你跑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看我的死状吧……”
我喘着气看着他,握紧手上的刀。
“你……是为了完成那个约定…才来的,对不对?”
白发少年:“……”
白发少年:“嗯,没错噢~我觉得也是时候了。”
他歪头对我笑,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过来,每一根都如此干净漂亮,我却知道他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下一秒,我撑地跳起,开始应战。
+
薨星宫的地底空间纷纭杂沓,一层叠着一层,互相影响,互相嵌套。
正如天元所说,堆积的庞杂信息太多。
时而是兵荒马乱的战场,时而是鱼贯而出的咒灵。
羽箭。
长枪。
毒雾。
利爪。
五条悟亦如在无人之境出入,无论是声嘶力竭的士兵,还是张牙舞爪的怪物,这些真实存在过的记录,纷纷被他踱步碾压,甩在身后。
前进的每步,年轻的六眼视线都没有偏移过一分一毫。
一旦寻找到空间最薄弱的位置,他便会驻足,随手往前一划,开启去往下一处的入口。
这样循环往复不止多少次。
五条悟前进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并非目的达成了。
而是因为那颗原本指引着他的微弱星辰,突然消失了。
咕噜咕噜。
堆积满血色岩浆的地下溶洞,扑腾出破碎的气泡。如果细看,就能发现有数以万计的枯骨正浸泡在其中,它们早就超脱了生死的影响,空洞的眼眶中
静静滚动着红色鬼火,等候着他人。
或许天元是做了什么手脚,五条悟双脚悬在半空,四下巡视了一番,全然没有收获。
这里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有那深不见底的熔岩。
“此处是地狱道。”
“众生的贪嗔痴,造作五逆十恶,所以我采撷少许将它们安置于此。”
僧人的形象模模糊糊浮现在灼热的气浪上方。
“回去吧,菅原卿的后人。修行尚浅的你,贸然踏入,只会感召到痛苦。”
哈,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五条悟的视线落在那虚影上,挑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你这家伙要真那么好心,就不会这么千方百计阻挠我了。”
“那位代理人,我的确希望你不要插手。”僧人的手仍然在转动念珠,轻言细语,“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消化我传授的知识。”
几乎是话音刚落,五条悟就抬手击散了眼前的幻影。
他保持着攻击的架势,收起之前所有的笑意,冷漠的眼神洞穿那没来得及凝聚的幻影,语气透着不容摇撼的冷酷:“老子也说得很明白了,我要带走她。”
都不用深思,就知道放任天元这样折腾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那恼人的身影过了几秒,才恢复如初,似乎是终于理解,五条悟不会轻易被自己说服,祂的口吻又换了一种。
“我说过,我无意伤害任何人。”
“那个虚构的世界中,我将你的侧面放在她的身边,正是考虑到,因为是你的一部分,纵使是恶,她虽有抵触,可受到的伤害也是预计里最小的。”
僧人时而投影在他的左侧,时而投影在他的右侧,嘶哑的声音从各方飘散环绕,加重了那声音。
“我能理解你在这种无法前进的状态下,会心生烦躁的缘由。”
嗖。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弹指击中那张模糊的脸,能量直接穿了过去,落在溶洞的上方,碎裂的石块咕咚咕咚落进岩浆池里,顷刻融化得不见一点残渣。
天元也不还手,只是重新出现在几米开外的半空,朝五条悟摊开手掌,“因此,我再次向你提议,五条家的年轻人。”
说罢,一双蔚蓝的眼珠浮现在祂左手平整的掌心。
五条悟眼眸一抬,进攻的动作顿下。
“平安时代,你的先祖与我立誓,作为交换,我要令他的那双眼睛能在后人中流传下去。”
“所谓六眼这个称呼,即是五眼六通的简称。”
“传说,佛有五眼,亦有六通。”
“五眼为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
六通为眼通、耳通、心通、命通、身通、意通。”
“视界扩大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功能,对万事万物的考察与分析,才是本质。”
“一切可见不可见、有形无形的存在,照理来说,都该在六眼面前无所遁形。”
五条悟“哈?”了一声,摆出一张嫌弃到想吐的脸,“现在这种时候给我上佛法课?你究竟想说什么?”
身披袈裟的僧人稍稍低首,审视着眼前的人。
“因为你很担心她吧?”
“密宗的传教方式,每次只能允许一人存在。就算你找到那处空间,也无法进入。但我仍有办法,让你陪伴在她左右。”
祂掌心里的那双六眼滴溜溜地转动起来。
“当年菅原卿与我立下束缚。六眼得到了传承,却也带来了弊端。”
毕竟不是自己掌握的东西,强行延续在还未成长的身体里,不少在襁褓里的婴儿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能力,勉强活下来的幸运儿也需要承受非人的折磨。
更重要的是——
“为了适应生来弱小的人身,你们的力量生来便得到了限制,成长有限。只有失去人身之时,才能获得解脱。”
“现在,我手上的这双,正是几百年前从五条家流失的孩子,机缘巧合下,它又回到了这里。”
“只要你接受它,那替代镜中的自己——陪伴那个侧面身边的她,也是易如反掌。”
五条悟没有立即回答,但眸光却挪向那双被置于掌心的眼珠。
货真价实的六眼。
天元的确没说假话。
开的条件听上去也很像那么回事。
但是——
实话有时未必等于真相。
适当的隐瞒就足够了。
“先回答老子一件事吧,天元。”
五条悟在空中向前踏出一步,自小出身于御三家,他比谁都清楚,对手愿意坐下来和你好好谈话时,往往不是因为他们天性善良。
“你一直这么费尽心思和我交流,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吧?”
“………………没错。”这次,僧人的回答速度没有原来那样快,“束缚还在生效,我无法对任何一位六眼动手。”
五条悟“哈”的一声,“那也就是说,刚刚听上去很诱人的提议,也只是为了一件事。”他目视着天元的身影,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让老子把身体交给死者。”
作为现任的六眼,五条悟之所以能安然无恙站在天元的面前,不需要付出违背束缚的代价,是因为妖刀罪歌的诅咒。
虽然保留了心智,但妖刀的主人仍然是对五条悟下了暗示。那便是五条悟对天元的敌意,对天元的攻击,都不是他的本心,而是妖刀之主的意思。
也正是在这层层诅咒,实为保护的名义下,天元无法再用束缚支配五条悟,束缚更无法惩罚他。
那么,天元借着解放六眼力量的名义,做什么也就很明白了。
无法听话的六眼,换一个就是了。
而在敌人千方百计的阻挠中,五条悟也终于察觉到了,天元真正想要达成的那个目的。
“我说——”他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顿地质问:“你口口声声说着的传教,也完全不是一回事。”
用虚构的世界传递认识,与其说将自己的意志告诉对方,不如说,是灌输进去。在咒术界的尝试里,这种做法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给她看那些东西,你这家伙知道杰不会带那小鬼回来——”
轰。
庞大的咒力以摧枯拉朽摧毁眼前的半个山洞。
下方的枯骨咔吧咔吧活动着全身,往深的地方钻进去,以来逃避那可怕的威压,五条悟半张脸藏匿在额发的阴影后,运转着术式的苍天之瞳映着那不真实的影子,声音凝冰:“是打算把她改造成星浆体?”
“……关于这点,我不求任何人原谅,也不求任何人理解。”
僧人被撕裂的半抹残影在烟雾中叹息。
终于,祂也不再掩饰。
两者都立于燃烧的岩浆池上,彼此对峙。
“若你听从我的建议,还能陪着她走过最后一段时光。”祂说。
如果不是根本不在一个空间内,五条悟现在早该将对方的身体生生拆开,像是往日对待咒灵那样,那把肢体拧几圈,拆下,待到彻底失去还手之力时,再将脑袋按在地里,一层层施力压碎,直接从顶楼压至楼底。
但年轻的六眼低着头,缓缓放下手,没有再进行下一波攻击。
“刚刚听你说了那么多,那些杂七杂八的套话,大概也只有几句是有用的。”他的声音毫无起伏,“换而言之,那道指引我的光芒并不是消失,而是现在的我看不见。”
“正是。”
天元还打算继续劝导,但话还没出口,却察觉到,自己的投影开始无法成形。祂细细往周身一看,到处都布满五条悟的咒力,精准无误地阻碍了光线的多次折射。
虽然妨碍拖不了太久,但祂起码需要回到本体那一趟,才能再次来到这里。
而更令天元惊讶的事还在后面——
“你……”
祂看见五条悟将手覆盖上右眼。
血溅出来的时候,天元也仍然微微睁大眼,哪怕祂千百年来一直注视着咒术界,知道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知道咒术界大部分人都和普通人一样,短视,自私,贪婪;知道在这堆砂砾中仍有珍珠在闪烁,也没想到五条悟能做到这地步。
末法时代的如今,咒术界的御三家连完整的传承都已失去,咒灵的数量和强度早就不是过去能比拟的。
也就是再这样贫瘠的土壤,也能有芽种冒出来。
从六岁起就能踏着诅咒师的血一路走出来的五条悟,成长到如今,他更是恣意张扬,或许还称得上倨傲,但往人群里一站,他笑着的时候,每一根发丝里都透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感。
与生俱来的那种自信更是像是被打磨的宝石,闪闪发亮。
他心性坚定。
同时,也拥有远超常人想象的狂妄。
轻巧纤薄的手指沿着眼眶的空隙插入,切开神经,前进的每一点都带着毛骨悚然血肉分离声,最后随着主人的勾指,圆溜溜的蓝眼滚出,躺进他浸满血的宽大掌心。
五条悟也没有贸然全信对方所说的全部信息,所以只做了一边的尝试,他把玩着那枚眼珠,感受着那温热湿滑的触感。
察觉到六眼开始变化的那一刻,他若有所思地发出“欸”了一声。
“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脸上沾血的少年勾唇笑起来。
那就是天元投影消失前,看到的最后场景。
+
哐当。
被打飞的刀旋转着撞在角落。
我跪倒在地,喘不过气的状态还没得到改善,阵阵的眩晕感就已经占据大脑。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自己身侧一定全部铺满了血迹。
而现在,斑驳的血,仍然沿着湿透袖管落在地上,被高温烧灼出滋滋的声音。
穿着制服的少年踱步朝我走来,我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只
能任凭肩颈被他的手臂环住。
这是一个看似亲密,却能勒住要害的动作。
少年的手掌贴在我的脑后,滚烫的热意顺着皮肤烫得惊人,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动物,一遍一遍的抚摸。
对于这样的对待,我只能发泄似咬在他的颈侧。
对方如同感觉不到疼那样笑了。
“把你留到现在,果然是太好了呢。”他不以为然地让我继续咬着,说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话,“如果要用点心来比喻,真希望小裕礼你永远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糖霜和草莓,每一次的入口,永远保持果酸和甜蜜的融合。”
“我很满意哦,可惜,你熬不下去了。”那声音听着有些遗憾。
这是我第二次尝到他的血。
腥甜,湿润的铁锈味道,不断地涌入舌尖。
在呛人的硝烟中,氧气已经开始不够用,我不得不松开他,咳嗽着等待自己的结果。
可是……
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
不明白他,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
如果说我对「生」有着强烈的执着……那我他的欲望又是什么呢?
我本以为是肆无忌惮的狩猎与杀戮,但自从那场约定过后,除了不长眼找上门的冒犯者,我没有再见到像那天晚上一样,他玩弄别人的场景。
或许…以后也没有弄懂的机会了。
恍惚的思维渐渐飘远,一瞬又被近在咫尺的声音拉回来。
“啊,小裕礼还有什么遗言吗?”
“……”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愈来愈近。
紧闭的那扇门因灼烤而发出变形的响动,火势显然已经蔓延到了这里。
我本应该憎恨,但现在从内心深处感受到的只有平静。
对于这个秩序彻底崩坏的世界而言,或许灭亡都是早晚的事。
人人猜忌,人人伤害,人人肆意放任自己的欲望。
正如那位僧人所说,此乃极恶。
我也不例外。
我是这其中的一环,他也是。
若是……从一开始,大家都能遏制住心里的恶,是不是我还能过着以前那样的日子,而不用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这样想过一秒。
随后,闭上眼。
既然如此——
“……我诅咒你……五条悟。”我低低地,发出力所能及的声音,“我诅咒…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再拥有第二个…满意的猎物。”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对这个人最可怕的咒言。
可对方听清我所说的话后,却反倒是呵笑起来,他将我搂紧,回答出意料之外的话。
“那可真叫人很高兴。”他说,“因为我这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啪嗒。
啪嗒。
有什么东西濡湿衣领,顺着皮肤向下流。
我最开始以为是我的血,但很快,察觉到,那是别人的血。
——五条悟的血。
…………咦?
我睁开眼,尝试着拉开距离。
对方也适时松开了我。
看清他的那一刻,我双目睁圆,刚想发声的喉舌在这一刻冻结。
不知什么原因,五条悟那张干净漂亮的脸庞染上赤色,血似眼泪那般沿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借着冲天的火光,我的视线落在他手里正把玩的那两个圆形物体,心跳几乎骤停。
我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形式。
偏偏当事人不以为然,唇角还挂着笑,“吓到你了吗~”
他若无其事地朝我搭话。
“……你在……做什么……”
回过神来,我已然捉住他的手腕,由于实在难以接受眼前的光景,崩溃的语言系统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体。
“啊,你说这个?”对方歪着头,随后将那双蓝眼塞回去,闭着眼活动了几下眼睑后,又重新睁开它,摆出一副笑嘻嘻的表情,“稍微做了点尝试。”
这个人摸着自己的眼睛,确定运作没有问题后,还故作委屈地拖长了声音。
“不过,裕礼帮我吹吹嘛——真的好疼好疼,吹吹就会好得很快噢~”
“……你……咳…咳哈……”
为什么还能这么没心没肺的笑出来。
混沌的头脑彻底无法理解五条悟的所作所为,我不由得加剧手上的力道,因为实在太过生气,一时都忘了眼下是什么情况,刚刚开口,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焚烧出的浓烟已经将我们都包围。
“你到底——”
五条悟“嘘”的一声,用食指堵住我的嘴角,另一只手拂过我的额前,用指腹拭去血痕,动作轻柔极了。
就像是在对待就此一份的至宝。
不明白。
不理解。
为——
那些问题我都没能来得及问出口,早就到达极限的身体终于失去最后的气息,我朝前倒去,靠在对方的身上,手臂软绵绵垂下。
我现在,好像更弄不明白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啊啊。
眼皮很沉。
明明身处火场,我却能察觉到自己的指尖越来越冷。
酷热难忍的高温逐渐包围过来,我有种置身于冰火两重天的错觉,却无力改善这种现状,只能任由五条悟将我打横抱起来。
他好像是跳到台沿附近。
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他,就感觉脑袋被按在他的胸膛前,只能听见心跳怦怦回响的声音。
下一刻,天地顿时颠倒。
强烈的失重感包裹着全身。
摆脱了那炼狱的灼烤,奔赴向更远的地方。
拥抱着我一起下坠的人收紧双臂,像是双宿双飞的鸟儿,他的头靠在我的脸颊附近,那一瞬间低低说了什么。
我竭尽全力抬起眼帘,嘴唇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坠落之前,捕获视野中最后一道光。
永无止境的长夜里,唯有那颗伴随着我的启明星还悬挂在天际。
我看见了它。
顿时安心地阖目。
然后,夜晚的风递来死亡的味道。
+
与此同时。
五条悟单手插兜,未曾犹豫一刻,足尖一点,就踏入那血水堆积的岩浆之中。
犹如置身于地狱之中,旁边的无数可怜枯骨向他伸出手掌,试图祈求着将他一并拉入这苦海的底部。
它们的手都被无下限挡回去,更有甚者,是直接被五条悟踩在脚下。
但——
浸泡在此的死灵,没有遭到任何意义上的破坏。
五条悟拨开它们的骨架,就在这翻滚的岩浆之中,终于找到那被天元藏起来的微弱星辰。
他划开眼前的通路,走进下个空间时,蓝眼一转,看向自己抬起来手臂。
那里还残留着拥抱后的感觉。
和自己侧面共鸣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
可想到刚过去,就听见喜欢女孩的诅咒自己,白发少年眨了下眼,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去。
老实说,他还挺高兴的。
互相诅咒。
这就是五条悟压在心底从未展露过的一部分黑暗。
然后捆到身边,到死亡为止都不要分开。
他自知这份想法,恐怕是连裕礼本人都无法理解,因此一直都好好压制着它。
所以,当时凑在她耳畔,说出的也是诅咒。
——愛してる。
没有什么诅咒是比这句话更有效力了。
第157章 极乐极恶(4)我把我的宝物抛下了。……
——所谓极乐。
——是寂灭,是斩断一切烦恼丝。
《法华经》云: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
愿这六道之外的净土,度化尔等,助你脱离五浊恶世。
……
……
铛——
铛——
撞钟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山间。
我站在堆满香灰的石雕炉前,不由得被那远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一名黄衣的僧人扶着栓好的钟椎,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
浑厚悠扬的钟声响彻在周边,我在线香的袅袅青烟中走了神,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心底空落落的,犹如被锄头挖空了,缺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缝隙。
“裕礼。”
家里的生活费?那个我已经好好算过了,不会用超的。
“裕礼?”
朋友约好出门,这还没到时间。
“裕礼——”
直到母亲的手落在我的肩上,我才反应过来。
她顺着我的方向看去,好奇地发问:“你在看什么?”
“……不,没什么。”我看了眼还在撞钟的僧人,很快收回视线,“烧好香就回家吧。”
既然想不起来,就说明它或许不重要。
沿着阶梯下山的中途,母亲牵着我的手,一连跨下好几层阶梯,她的短发前天才修剪过,黑亮黑亮,显得很利落。平日出门见客户,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随意套着长衬衫和牛仔短裤,而是由我熨得笔直的黑西装。
“对了,说起来,一周后就是你的生日了呢。”短发女人边走边回过头,以相当平静的语气问我,“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想了一下,却只是摇摇头,“没有。买点蛋糕随便庆祝下吧。”
“也就是说,还和去年那样?”
“……去年,我们是怎么庆祝的?”
我回想着记忆里的每一场生日,发现自己只对年幼的那段时光记得更清楚,越长大,和她渡过的那些时光就越模糊。
而面对我的问题,母亲的声音都有些诧异,“这么快就忘了吗?和邻居家一起过的噢。”
我眨了下眼,试图去挖掘这个词代表的意义,可头脑里的记忆像是被猫咪玩过的毛线,缠绕,打结,难以理清,反倒是头脑产生了混乱。
母亲还继续对我解释。
“去年你不小心从高处掉下来。是杜维妮家的阿姨把你送进医院,不也是因为这个,才认识他们家的孩子吗?”
我:“……”
随着母亲的讲述,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了相关的画面。
我记起那失重坠落的感觉,记起那与死亡擦身而过的味道,同样也记得有谁收紧手臂,将我捞在怀里的力道。
不过,杜维妮的阿姨看着那么瘦弱,居然能把我抱起来吗?
“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应该要好好感谢他们一家才行呢。”
说着,走在前方的母亲骤然停下脚步,她摸着我的头,以相当感慨的语气说:“那个时候听见你摔下来后,我慌得连钱包都丢在了公园里,还是路过的人主动找上门送回来的。”
我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感伤氛围,就微微转过脸,避开她的手,“装了那么多钱,还能找到它已经算是万幸了。”
正常情况,就这样彻底不见踪影,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听见我回答的母亲却歪过头,不假思索地开口:“咦,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
“就算钱包的钱不小心全部洒落一路,我也会在不久后,收到警察的联络,一张都不会丢的啦。”
…那是,什么意思。
我条件反射攥紧手掌,没能第一时间说出话。
因为她的语调实在太过坦荡,就仿佛…有人因贪婪,私吞不属于自己的财物,是在这个世界上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和我的个人认知完全相悖,沉默数秒,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是在对我说笑?还是特意编造虚假的理念?”
我想我自己的眼神大概比任何时候还要冷漠,否则…母亲也不会微微一怔,一改之前轻松的神色,她抿着唇,有些不解地朝我搭话:“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吗,为什么会提起这些话?”
“用言语肆意戏耍,欺骗他人——”她一字一句,轻声答道:“根本就没有人做那么过分的事吧。”
我:“……”
我:“假设,真的会存在这种事呢。”
母亲短暂沉默了几秒,说:“那就太可怕了。”
“做出这种行径的人,我希望对方尽早消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铛——
沉闷的钟声穿透远处的空气,一路传颂至耳侧。
我张了张口,如同遭到当头棒喝,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再次躲开对方伸向我的手。
不对。
哪里都不太对。
听见母亲那样说的时候,我察觉到自己的心底产生了往外疯涨的情绪,畏惧似不受控制的焰苗,就算严防死守,也会从各个角落里窜出来。
未曾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
我很想告诉她,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会有人选择去做这种事。
就算在遭受欺骗后,回过神来,它仍然是那个人手里掌握的最有利的武器,所以不得不以欺骗的方式前行。
因为只有那样的方法可行,只有那样的路可选。
如果这些都被代表起点的这个人否定,我——
铛——
钟声再次响起之际,我惊觉自己的所有思绪都被那声音迅速破坏,就像是激起千层浪,却被霜雪封存的深潭,它不再波荡,也不再灵动。
我伫立在寺庙的阶梯上,迎着午后轻柔的阳光,将脸靠在掌心,眼睫扇动,不再说话,任由死寂弥漫在周身。
“……裕礼?”母亲关怀地凑上前来。
不知为何,她的脸一瞬间看上去很陌生,我漠然以对眼前的光景,隔了几秒,才迟钝地答道:“抱歉,我有点头晕。”
母亲说的没错。
刚才的我一定是因为身体不适,方才提出那样可怕的假设。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大家不会互相伤害,不会互相憎恶,不会互相诅咒。
所以——
我动也不动,目视着母亲的手掌重新覆上来。
“走吧,好好抓紧我,我们回家。”
他人的体顺着皮肤贴合的部分传递过来,温暖,厚重。
我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但一丝莫名其妙的异样感留存在于心间。
它没有被消除。
…
…
“主啊,我推崇您的仁慈,赞扬您带给众人的真福。”
“愿这美德与圣善永不消逝,愿这至美的天堂光辉恒古不变。”
金发黑裙的少女手捧圣经,坐于手工编织的藤椅上,她祷告的神情如此虔诚安详,而在睁开眼看向我的同时,也一并温柔对我颔首示意。
她将圣经放在膝前,为我再倒了杯茶,顺带推了推那盘洗好的水果,“这是爷爷早上从园里摘的。尝尝,很甜的。”
我两指捡起一颗孤零零的葡萄,塞进嘴里,酸甜的果味在味蕾上肆意蔓延,非常可口。
“真的很不错,这口感比去年还要好。”
“毕竟特意挑选的品种,如果没有变化,他可要烦恼了。”
一说起家里人,金发少女的脸上堆满自豪的笑意,黄昏的色泽透过七彩的玻璃窗,静默洒在她的裙摆处,彰显着幸福的氛围。
我看见窗外有几个在田里来去的身影,偶尔还穿着男孩子的叫喊声,这些人都是她的家人。同样,也是有恩于我的杜维妮一家。
“一周后,你们全家都有空吗?”
“当然,大家一起坐下来,举办热闹的派对。”金发少女的目光同样也看向窗外,右手静静抚摸着圣经的封面,“还是说,你不喜欢和我们一起吗?”
我端起冒着热气的红茶,凝视着自己在其中的倒影,“不,只是觉得,有什么很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坐在我身侧的人收回视线,她没有笑,就只是平静地拿起桌上的糖罐,用镊子将一小块方糖置入我的杯中,“这已经是你我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了。”
咕咚。
成型的糖块迅速淹没在深红的茶汤里,荡漾的涟漪恢复如初。
我看着它融合消解,直到彻底不见,就将杯中之物一饮而下。
自茶香与细微的甘甜滋味后,我尝到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它在我的唇齿间晕开,维持了短短一瞬,再消失不见。
而从始至终,金发的少女都注视着我,不曾移开端详的眼神。
当天夜里。
我做了些古怪的梦。
永无止境的长夜。
分崩离析的社会。
我冷汗淋漓,自睡梦中发出低声的悲鸣,肩膀倒在枕边,床单和被褥都随着翻滚开始不断变形。
那样的世界哪怕只是梦境,也太过可怕。
因为人不再是人,只是一昧追逐欲望的恶兽。
负责地铁交通的驾驶员拉下手刹,只为报复就将成百上千的游客抛弃在错综复杂的地下隧道之中;负责引导教育的幼儿园老师举起球棍,对着让自己火大的孩童肆意发泄情绪;负责端锅备菜的厨师将毒药洒在菜肴中,冷漠注视着顾客将它们吃的一干二净。
最开始是一个,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极恶的浪潮波及了所有人,群体的架构遭到破坏,人们无法互相信任,再也建立不起从前的文明。
留在世间的,仅有猜疑和刀锋相对的本能,化成弱小卑劣的鬼。
我时而是旁观者,时而是受害者,时而是加害者——这样的体验,折磨我了整整一夜,直到通红的火星突然在天边烧起来,衬着梦里的我惨白的脸颊也难得有了几分温度。
紧接着,我自高处坠下。
以死亡迎来终结,从梦里醒转那一刻,我缓缓坐起身,只记得有谁凑在耳侧,说出诅咒的语音,萦绕不散。
外面的天刚刚有了些亮色,我离开自己的房间,穿过无人的街道,随意挑了某处公交站的座位,思路不断整理着那梦境里的东西。
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双手交握,放在膝前,用自己的
眼睛记录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我见到一位手持菜刀的男子,被骑着电动车的妇人撞倒,他被撞得头破血流,却还是心平气和事主搭话。不知为何,我却恍惚看见了另一种发展,两人争执不休,最终酿成流血的惨剧,那惨剧再滋生出更多的怪物——而现在,直到救护车来,他们都没觉得那把随时被人握在手里的刀具,有什么问题。
“纵使手中有刀,只要心无戾气,无坚不摧的刀也是钝铁。”
“纵使手中无刀,只要心怀恶念,温声细语的话也是利器。”
我应声回过头,看着身旁多了位黄衣僧人。
来往来往的人群之中,她醒目得像是烈阳。这人单手持着念珠,对我轻轻施加了一礼。
“心性清净,自然也无恶行,只有善业流淌在世间。”
“此乃极乐,众生终将涅槃,即身成佛的易行道。”
她并没有和我过多交谈的意思,就只留下这句话,我看着那僧人消失在人群之中的身影,又扭头看向自己所处的世界。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我选择了其他的地方,见到了公园里互相嬉戏,彼此之间却无欺凌行为的孩子们,见到了成对情侣挽着手走入结婚登记处,而旁边的离婚登记无人出入,见到了警察局里接到的报案多只是一些走丢迷路的小事,而无任何恶性伤害的事件。
我将这些记在心底,随即,再去拜访了杜维妮一家。
“欢迎。”
为我开门的金发少女,安静地站在庄园的铁门后,她没有穿着那身最标志的哥特风裙摆,而是换了一身素雅的白裙。
她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而来,只是带领着我走到庄园的深处,
这里的麦子长势很好,饱满的颗粒压弯了稻杆,看着如此喜人。稍远一点的地方,两名老人正弓着背脊,在估算今年的收成,而麦田之中,一对带着草帽中年夫妇互相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笑出声来。
“……柯赛特。”
我终于还是叫出了咒灵少女的名字。
尽管很多事还没想起来,但我已经想起了她的事情,想起了她的名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柯赛特双手背在身后,她凝视着那些家人的影子,眼神极为温柔,“他们不是真的,我比谁都清楚。但,我仍然很感谢你把我一起带进来。”
“你曾经说过,哪怕是在这个国家,我是唯一一个拥有理性,还能不憎恶其他人类的特级过咒。”
“我也曾经这么以为,我觉得我是特殊的,我被主抛弃了,所以才无法去往家人的身边。”
“不过——”秋风吹过麦田,扬起少女金灿灿的长发,她轻声细语道:“我和你好像都弄错了。”
话音刚落,麦田里的那些人影突然变成玩偶堆砌的身影,四分五裂,一只又一只的娃娃错愕地摔在地表,它们彼此之间对视了一眼,从麦田里挤出来,蹦蹦跳跳围绕在我们的身侧。
我看着少女蹲下身,轻轻抱起其中一只兔子,额头与它紧紧相贴。
“我的知性能保留,是因为那个杀死我的人,对我最恶毒的诅咒被他们承担了。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弟弟……大家其实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几百年来,没有变过。”
她发出啼笑皆非的声音,眼泪一滴滴落在兔子的身上。
那粉色的垂耳兔竖起耳朵:“柯赛特!哪里痛?难受?!”
“来玩吧,来玩吧,一起。”旁边扎堆的娃娃发出齐声的邀请。
“……好哦。”流着眼泪的少女微笑着揉揉它的小脑袋,“但是,得先等我一下。”
她这样说着,将小家伙轻轻放下。
画面一转,肢体残缺的娃娃们又回归成了原本的人型,他们扭过头,大声呼喊着柯赛特的名字,每一个每一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而就在那样呼声中,柯赛特回头看向我。
我自然也知道她的意思,看着眼前这一幕,问:“这就是你认可的伊甸园吗?”
“是的,既然主从头到尾,都没有抛弃我。”她轻声呢喃,“那就证明现在是时候了。”
空气满是沁人心脾的麦香,不再是血的气息。我眨了下眼,绕到少女的身后,双手抬起,轻轻将她往前推了一把。
“没关系,你去吧。”我说,“毕竟,你已经尽你所能,帮过我了不是吗?”
记忆正在头脑里不断复苏,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柯赛特定定望着我,她似乎一度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或许是等得太久,不远处,穿着牛仔衣的男孩奔过来,拉起她的手。
“快点快点,该走了哦。”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开始往前跑。
白裙金发的少女侧过脸,仿佛回到数年前的那个年头,她跑进麦田的海洋,金色的波浪随风一起调皮地追逐她,将她带进独有载满秋香的岁月。
而我目送着那白色的身影,也记起来,她这身裙子,是我和分灵……不,是她的家人一起送给她的礼物。
麦田晃动,像是无声的水,将眼前的所有身影吞噬殆尽。
…
…
“我蛋糕都定好了,你们都什么时候打算回来?”
回到庄园外的时候,我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我听见了她很是期待的声音,也听见了电话那头地铁的报站声,甜美的女声指引着乘客,从右侧车门下车。
那平时听着如此温和的音调,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恼人。
我握着翻盖机,孤身一人立在铁栅栏外,喉咙就像是被掐住一样,说不出话来。
“裕礼?”
“……我过去找您吧,有些话想说。”
半个小时后,我步履匆匆,争分夺秒地赶到她所在的地铁站,左右寻找了一番,最后却发现那个熟悉的人正立在对面的站台。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显然有些意外,“柯赛特他们不来了吗?”
“嗯,临时有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所以,生日的庆祝就不用了。”
对面的人听见我这样说,自然而然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在她问出为什么之前,我主动打断了她。
“正好,之前我们说过的那个话题,我还想和您聊聊。”
远处 ,地铁穿梭隧道的呼啸声应该传来,大概再过几两分钟,就会穿过这里。
我深吸了口气,把紧张的情绪压制在心底,接着说了下去。
“——假设,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存在说谎的人。”
“——假设,那个人就是您认识的人。”
“……您也会讨厌她,希望她消失吗?”
留着黑色短发女性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处,她轻轻启唇,似乎想要立即回答,下一秒,却条件反射,捂住了自己的嘴。
或许是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张脸上浮现出些许挣扎的神色,片刻,她终于将手挪开。
“当然…不会。”她挤出来的声音很艰难。
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禁止发声一样。
可我的母亲还是掐住自己的喉咙,与我相同的金色眼瞳看向我,颤声道:
“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她会选择那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希望,她不要因此受伤,不要因此诅咒自己。”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声音也逐渐变调,“全部……的恶缘,我希望,由我来——”
“够了,已经够了。”我低下头,再次打断了她的后话。
对于这个只为了造善业的世界而言,这样的说法已经属于彻头彻底的违逆。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我会很高兴,因为她对我的偏袒毋庸置疑。如果她说的是假话,我也很高兴,因为她宁愿跨出说谎的这步,也想要用好听的话来站在我这边。
亦如当初,她选择背叛羂索。
天空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我微微转过身,视线却还落在她的身上。
“谢谢您选择我。”我轻声道,“不过,我该走了。”
穿着黑西装的女人张了张嘴,“……等等。”
包装精良的礼物盒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扔过了站台之间的轨道。
“你的生日礼物。”她说,“我送给你的,一定要好好收起来哦。”
呼——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地铁的列车已经来到眼前,彻底阻断了我看过去的视线。
与此同时,本该被我捧在手里的礼物盒也无影无踪。
……当然。
列车停稳,我的目光移向眼前玻璃,通过那其中的反光,看见自己的额发上的白色发夹。
真正的礼物我早就收到了。
就算它两度被人拿走,现在也好好拿回来了。
我闭了闭眼,再坚定抬起。
我仰望着天上那颗开始发亮的星星,追逐着它,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奔跑。
街上的景色和行人如流水般消失在身后,不知过了多久,这整个世界开始发生变化。如同被画家擦掉的画册,简简单单的白颜料左一撇右一画,杂乱无章,覆盖掉原有的景象。
脚下奔跑的路途仿佛被摄像的镜头拉远,变得永无尽头。
天空开始褪色,地面开始发白。
空间的概念没有了。
时间的感知失去了。
渐渐地,我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我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自己该去哪里。这种什么都不用思考的感觉,如此令人迷恋,我的思维像是绷紧到极限,然后彻底松懈下来的一根弦,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放,轻盈,松散,再也不需要回到从前的状态。
或许就这样维持下去也不错,我懵懵懂懂想着。
就这样待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有飞机的声音出现,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追着那声音走过去。
追着那声音跑了不知多久,我终于看见了一块指示牌,它上面的纹路都已经分化。
只剩下模糊的一排文字,指向前进方向。
【向西】。
具体会去向哪里也没有说清,但我总有种感觉,就应该向西走。
因为只要去往那边,就能得到解脱。
我这样想着,于是往西方跑起来。
奔跑的途中,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就像是完全不受重力束缚那样,随时都能飘起来。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由自在的奔跑过了。
以前的我……嗯?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好像是在背着各种各样沉重的东西前行。
但越往前走,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剪短的的线一样,接二连三的消失了。
具体都消失掉了什么。
不记得,也不重要。
我健步如飞,很快,已经看到了飞机外形,它停在那里,一副随时要出发的架势。
飞机上的乘客很少,我走在登机口处,就只看见了两个女孩子,她们的脸上都面无表情,各自坐在座位上,打招呼也不回应。
我开始有点不想登上去了。
但飞机看着马上要开走了,如果错过这一趟,还会有下一趟吗?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还是走了进去。
和外面不同,我的脚步刚踏入飞机的乘坐范围,两个女孩子像是才注意到我,纷纷露出笑脸。
我总有种莫名的感觉,自己是因为登上飞机才被他们视为同类。
因为她们很热情地向我说话,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语言。轻柔,空灵,还带着一丝不在凡尘间的回响。
这些声音纷纷流转进我头脑内,渐渐的,我好像听得懂她们说的话了。
她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告诉我之后要去的地方有多快乐,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畏惧饥寒,不用再担心世道的不公。
我们之后要去往的地方,是一个富足快乐的世界。
我问,为什么会富足快乐。
她们答,因为天元大人会处理好一切。
我总觉得这不太对,但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不对。
而且我也不会他们的语言,没办法反驳她们,只能悻悻然的找了个位置坐下。
从飞机内部往外看,外界并非空无一物,这可真奇怪。
天上流动的彩霞,地上摇曳的青草,水里起跳的黑鱼,还有被风一起送到窗边的花瓣。
那么丰富多彩的世界,为什么在外面看不见呢?
我拖着腮这样想着,飞机却开始启动了。
我突然觉得手腕很疼,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两个红点,像是一个小小的牙印。
伤口没有出血,与之相反,我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透过这里流进来,逐渐流遍我的身体。
怦,怦。
我听见了什么的起跳声,它在我的耳膜深处响动。
最开始很微弱,然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响。
那是生命最初、也是最有力的象征。
是一个人胸膛里,直到死之前绝不熄灭的生命火焰。
只有拥有了它,我们的个性,思想,灵魂,以及记忆才能寄存于其中。
所以,在那心跳起伏之间,我逐渐意识到,之前那些被我丢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我活过的全部,正因有价值,才有份量,才如此沉重。
而我把我的宝物抛下了。
我猛地坐起来,飞机已经开出好远,之前那些触手可及的景色,也越来越淡,快要看不见了。
周围的两个女孩朝我投来视线,关怀地问我怎么了?
而我现在才看清她们每一个的脸,透明且没有血色。
飞机开的速度越来越快,再这样下去我将回不来了原来的地方了。
我握着拳,锤在座位旁的玻璃上,它却纹丝不动。
窗外的景色已经彻底消失,变为一片寂静的黑。
而我在那黑暗之中,却看见了闪亮的一颗星星。
它曾在极乐极恶的两个世界陪着我,指引我,一直不离不弃。
我想我应该知道它的名字,知道它是什么才对。
拳头锤在玻璃上,我低下头,想起自己最开始,觉得有什么东西应该握在自己的手里。
……
……
啊,我知道了。
我屏气凝神,轻声呼唤出那个名字。
“来吧,罪歌。 ”
残缺的断刀沉甸甸落于在我的手中,却依旧锋利。
它带着嘻嘻的笑声,轻而易举在我挥舞下打碎眼前的玻璃。
迎着强烈的气流,我把脚踩在窗沿边。
坐在对面女孩注意到我动作,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好心劝诫我,从这里跳出去,下次想要登,就不知道是多久了。
“……没关系。”我把乱飞的碎发挽至耳后,对她笑了笑,“以后还会有机会。”
我离开的时间,绝对不是现在。
“我还放不下很多事。”头脑里浮现的记忆都如同被打翻的调料瓶,五味杂陈,然后,它们都停在一个画面上。
我想了想,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而且,我不小心对一个人食言了。”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有点迟了,但总得回去才行。
好不容易把他从天元的手上抢过来,我才不要还回去。
毕竟——
我从即将起飞的机身上,轻轻一蹬,纵身跳下去。
在那么多宝物中……
他是反过来握住我的唯一一个。
第158章 以爱之名(12)贪爱,是一切变化的……
“……宝物啊。”
伴随着一声长叹。
薨星宫内部的诵经声停止了。
天元拨弄手中的佛珠,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其左侧方的泥沼却似煮沸那样翻涌,噼里啪啦往外冒泡,那些安置在其中的无数眼珠缓缓转动,集体流露出来的悲怜。
以自我为中心的占有欲。
依恋,黏着,认为事物能恒定不变,误以为那就是真正的满足。
它只不过是蒙住人们双眼的丝绸,拖拽诸位堕入轮回之苦的束缚。
为何,就是看不明白呢。
“我知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①
在空无一人的空间中,僧人如此叨念,仿若枯槁的另一只手拂过右侧的池水。
水波跟着那干瘦的指头荡漾,直接拉开一副全新的场景。
随后,僧人的手指蘸着水,就在这水面的画卷开始创作,封锁的意念在贯注于指尖,一道又一道,交织成繁琐的咒力构筑。
…
…
同一时间,五条悟停下步伐。
他沾血的纯白睫羽微扇,面无表情看向挡住自己去路的存在。
如同被一对无形的钩针编织,厚实且复杂的咒力丝线缔成结实的门扉,在那双蔚蓝的眼眸面前,迅速合拢封闭下个空间的入口。
天元布置的咒术很精妙——些许空间的扭曲,些许咒力的形变,再加上些许咒文的自我迭代。仅仅是这三者,就足以令现代的大部分术师望而却步,因为仅仅是理解它的门槛,就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横在他们的面前。
对五条悟而言,解开它不过是耗些时间的问题。
但不巧,他如今缺的就是时间。
可若直接摧毁眼前的道路,需要耗费的咒力就难以预计了。起码在对上天元本尊前,尽可能要避免这样的消耗。
因此在端量了几秒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后方抬手。
轰。
本来空无一物的地方变得烟雾缭绕,一位孩童显露出真身。
“你搭话的方式未免太粗暴了吧?后人。”对方身穿下葬之人才会有的死装束,以稚嫩的童声很不满地指控道:“没被那老太婆捉回去,也要差点死在你手下了。”
“不这样做,怎么知道你准备躲到什么时候出来。”
同为六眼,又是宗亲。
放在普通人身上,或许会客客气气把人请出来,但五条悟全然没有这样的意识。
这种同宗同源的血脉在五条家一抓一大把,没什么值得特殊对待的地方。
更何况——
五条悟的眸光瞬亮,那苍蓝的颜色像是藏着火焰,凡是被扫视的人就会燃烧起来,“你和天元那颤颤巍巍的老婆婆勾结了吧,否则怎么跑得出来。”
走进薨星宫之前,他就察觉到这家伙的存在了。现在,在对方攻打过来,还能这样交流,已经是看在某个人愿意把这位死者带在身侧的份上,才勉为其难给一点耐心。
反过来说,旧时代的六眼也一样。孩童耸耸肩,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人身难得,我当然是想要一具光明正大活在阳光下的身体。”
话音未落,他纵身一跃,避开五条悟瞬发的攻击,顷刻间往后滑退数步,“啧。”
“只是说说自己的愿望,这样也是禁止项吗?你真没耐性。”小家伙嘟囔道。
五条悟“哈?”了一声,摆出相当嫌弃的脸,“别装得我们很熟的样子,那只会叫人想吐哦。”
说话的期间,他屈膝前蹬,微微倾斜的身子已经重新追上逃跑的对方。
不过短短的数秒内。
天元所看见的画面就已经被各种交杂的咒力充斥。
最后,在惊天动地的一声震响中,盛开着朵朵金莲的池水恢复如初,徒留术法被迫波及中断的死寂。
天元垂着眼,修复的功夫也不过画了短短的几分钟。
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祂察觉到,自己设下的封印之门,竟然被破坏了。
…
…
而在天元暂时被遮住视野的那段时间。
在那窥伺的目光消失的下一秒,五条悟就完成了对整个战局的压制,他一把摁住男孩的脑袋,轻轻松松连同对方胳膊一起抵在膝盖下。
他们所处的空间是一处望不到边际的沙地。
完全没有欺负小孩的自觉,五条悟稍微施了点力,后者的整张脸直接被迫埋沙子里,尽管很快就被连着身子拎起来,却还是好声没好气地向他发话:“快给我松手!”
五条悟歪过头,笑嘻嘻地不为所动,“老子可是在好心帮你屏蔽天元的监控欸,这种时候不该反过来说声谢谢吗?”
被五条悟捏在手里的幼童,直接翻个白眼。
不过本来就避不了天元的耳目太久。五条悟出手截断了那位活佛的窥伺,无疑是件好事。
“我没时间和你耗,检查完毕了就快点松手。”他直接无视了五条悟刚刚的对话,“你还想不想前进了?”
闻言,五条悟挑眉,目光重新回到天元设下的那道封印前,“意思是你打算替我解开这个?”
“不然呢。”
“虽然我没意见,但你会消失的渣都不剩噢。”
幼童哼笑一声,“那不是正好吗?”
作为死者,把咒力耗尽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比谁都清楚。
“我早就在人间待腻了。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个千年老妖怪,谁想这事态再上演第二次啊。”
年幼的死者对于这个世界没什么切身处地的印象,因为他离开得太早,更多的记忆除了被人在身体里移来移去,就不剩什么了。纵使被制成咒物后,灵魂不会被岁月消磨,但心态早就像老人那样麻木不仁。
像现在这样,除了释然,还能感觉到一丝久违的紧张,都是难得的体验。
那断然没有继续选择原来那种死水一样的生活。
“不是信誓旦旦说想要人身吗?”五条悟看着对方过分从容的神态,一边懒洋洋的说着,一边却是放开了他的衣领。
“虽然不是没期待过,但见到你之前的做法,我就打消念头了。”孩童揉着脑袋,瞥了眼自己的后人,“你们这个时代的术师,都是个顶个的疯子。我才不要和疯子纠缠。”
而且那样一来,绝对会被讨厌的。
也太得不偿失了。
重获自由后,他没浪费时间,直接踏着沙,来到天元留下的那道门前,当即把手放了上去。
紧接着,他的身侧浮现出点点微光,仿若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梦幻绚烂,留下长长的蓝色尾迹,一并融入其中。
同时,那道咒力之门亦如工作中的电板,数以万计的线路开始发亮流动,却又在那无可抵挡的涡流前,被暴力震碎,分崩离析。
封印的爆破已经接近尾声,孩童身上明亮的蓝光渐弱,在完成最后一步
前,他却停了下来。
人生的最后,死者回忆着自己短暂乏味的过往,也就和后人聊天的时刻还算有意思。
嗯,不过要说遗憾,还是有一点。
早知道不该赌气,把自己关进盒子里。
没机会和她打招呼了。
“现任的六眼,帮我带句话吧。”
白发的孩童这样说着,神情平和而从容。
“要保重哦,别太早来这边了。”他甚至没往别的方向看一眼,“顺便,我给你们留了点小礼物,记得好好利用。”
在封印的构筑被拆得四分五裂的同时,他的身影也一齐消散了。
自那残留的尾音落定,五条悟嘴角拉平,将横起的手掌覆在眼前,已然收到了只有六眼能感受到的信息。
“谢啦,的确是很有用的东西呢。”他留下这句无人能听见的话,顿时消失在入口处。
沙漠里灼热的风刮动着浅沙,直接盖住了刚刚两人走过的足迹。
再往前深入,就是愈发黑暗的甬道。
它寂静,狭窄,冗长。
一眼望不到头,时而会有弯弯绕绕的岔路。
五条悟的眸光微闪,头脑开始计算着咒力的损耗,精密的六眼指引着力量的流向,像是在拆解迷宫建筑,冷静而迅速地破坏每一处的支点,终将前路一次次踏平。
从始至终,他都毫不动摇,跟着远处那颗星辰前行。
直到天元卷土重来,拦在下一个关口处。
蔚蓝的光线交织,密不透风,以锁链的形式阻碍在前方。
来自一千五百年前的术师构筑,精妙绝伦——它似活着的电路,散发着微光,又犹如曲谱之中多变的音符,时而升调,时而先降后升,狡猾地抵挡着外力的摧残。
“这条路,请让我来吧。”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来。
弥漫的血雾遍布四周,阴冷的气息姗姗来迟,身穿白裙的金发少女抱着娃娃,几乎在融化在血雾之中的身姿对六眼点了下头,抬起手,咒力毫无保留的形式,攻击向封印。
咔哒一声。
咒灵少女垂下右手,身形也变得薄淡。
这也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
“她放在我这的东西,也请您转交一下了。”
咒灵少女将一把刻着怪物脸孔的剑,轻轻放在五条悟的掌心。
如此一来,就没任何挂念了。
“往前去吧。”她如此祝愿着。
说罢,在咒灵彻底解咒,划走点点光华消失的那一刻。
记忆仿若汹涌的激流,流入五条悟的脑海之中。
『我不是很快就要消失了吗?』
『但你不是大人吗?大人可以管小孩子的事?』
『那,能放开我一下吗,有点疼。』
『我不懂您的意思。』
『她选择了我,我只知道这就够了。』
『禅院家的咒具库……你不想要吗?』
『只有我能给你。』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
『当然可以,安室先生。』
『你们想要什么?』
那是某个人的过去。
从短暂幸福的童年,再往后,就是被旧时代的术师带走的人生,挣扎过,呼喊过,最后低下头,装作臣服,实则磨砺刀刃。
浩如烟海的记忆总量很多,但五条悟看得很细,仿佛拿起餐叉,舔舐美味的糕点那样,包括她的愿望,她的术式来源,她的坚持。
以及,最开始匆匆落幕的初见。
『想知道,想挖掘,想理解……想超越。』
所以,最后都化成一句话。
——你,是我的向标。
白发蓝眼的少年未曾停下过步伐。若有熟悉的人在,必然能看出他脚步比平日要轻快,那双毫无遮掩的苍天之瞳,凝视着前方那颗散发着微光的星星,熠熠生辉。
不知过了多久,他顺利从黑暗狭窄的通道里走出,来到一个纯白无垢的世界。
这里就如同有谁未能画完的一副画。
整个空白的画卷重心,只有一扇无色的纸门浮现于眼前。
五条悟略微抬起手臂,还没碰到把手,那门就嘎吱一声,从内部自己打开了。
+
我拿下发夹,将转变的细长簪身扎入锁眼。
随着我手腕转动,封闭的门在咒力的破坏下,发出细微的响声。
门开了。
在那些虚构的世界生活了太久,我单手握住簪身,一时还有些紧张,可抬头看见我最喜欢的那双眼睛时,绷紧的心弦突然就松弛了。
“……好久不见。”
我定了定神,重新摊开掌心,精致的蓝色蔷薇落在其中,饱满而艳丽。
“你喜欢花吗?”我小声地问。
站在门外的五条悟唇角微勾,他还保持着右手抬起的架势,指背轻轻弓着,指节分明,向我伸过来的时候,动作被衬得格外优雅精致。
“猜猜看呢?”他勾着的指尖避开了花,趁着反问,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
我被他的动作拉得向前走出半步,彻底从门内走了出来。
就在此刻,那颗始终悬在天上的星星,终于开始坠落,它划破天际,留下一道拖长的弧线,乖乖回到我的身体里。
那是罪歌的碎片。
正是它在这混乱的空间内,不断传达微弱的讯息。
虽然很想尽可能说清两边都发生了什么,但我和五条悟都只来得及交换了最重要的情报,周围的空间就开始摇晃。
它频繁闪烁变换,还穿插着天元清浅平静的话语。
“你放弃了与我融合。”僧人的话语不知从何处飘来,“你应当知晓,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第二次了。”
“我以为您知道,这算不得什么好事。”我转过头,四处寻觅着那个声音,“牺牲品始终是牺牲品,不是吗?”
“然。”祂喟叹一声,“可你体验过了人们抛却善意的世界,也体验过人们拥抱佛性的世界。我本想着,你我都会拥有同样一颗期待世道变得美好的心。”
“您给我看的两个世界对比,的确很鲜明。”我摇摇头,“我也承认,人与人和谐相处的世道,非常引人向往。”
“既然如此——”
天元的话没说完,我便沉声打断,“不过,那不代表我愿意成为牺牲品。更不代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一百年的人,都该成为这个理想的垫脚石。”
“可叹。”天元似乎非常失望,“你仍不理解,
那只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必经的过程……哈。
我攥紧手指,刚想答话,五条悟的手就覆上来,察觉到我用指尖掐住掌心的动作,他捉住了我的几根手指,我心领神会地放开。
紧接着掌心一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放了进来。
我低头一看,是我托柯赛特保管的怪物之剑。
……她已经完成最后的任务了啊。
我牢牢握住它,闭了闭眼,重新冷静下来后,继续开口。
“天元大人。”
“我曾在一位卖药的先生那里,听说过您在过去的传言。”
“他说您曾经拜入天台宗的门下,完成了几乎无人能完成的苦修——千日回峰。”
修行者需要身穿素衣,带着一把桧扇、一串佛珠、一柄短刀,头戴斗笠,在选中的圣山,
每年至少步行往返上百次,就这样持续三年。
三年修行结束,接下来两年增加到两百次。
当这五年完成,又需要进行九天不眠不休,在他人的监督下念够十万遍箴言,结束后,接下来的两年继续往返。
“多少僧人在中途放弃,甚至因此自裁。只有您熬过去了,虽然后续又因为主动拥抱其他宗派的理论,被多方指点。但您仍然是天台宗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那位卖药的先生说,天台宗注重于佛法理论,认为不能空想,需要脚踏实际去看世界。”
话到此处,我的手已经将剑别到腰侧,“试问,从住进薨星宫这一千五百年来,您有多少久没好好看过外面呢,天元大人。”
天元:“……”
天元:“无意义的提问。”
“我虽无法外出,却知道外面发生的所有事。”祂答,“我一直都注视着这个世界。”
“是吗?”
伴随着一声哼笑,是五条悟主动接过话茬。
他撇头看向前方的某个地方,仿佛能穿透这些空间,直接看到天元的本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录像带,那代表不了什么。”
“你又有何高见?五条家的传人。”
“没有,只是我很有感悟哦。”
“正如术式的发动,需要念诵术式的真名,通过手印调动更多的力量,再以心来理解它的运作方式。”
“口,身,心——三位一体,才能达到最强劲的效果。”
“如果只是用「看」的方式处理信息,就以为能理解所有。”
说话的期间,年轻的六眼已经完成了结印,缓缓对准那个方向抬起手,或许是因为对手是天元,他的态度少见得正经起来。
“反而变得什么都看不见。”
——【虚式茈】
好似天体的超新星爆炸,紫色的雷光刹那撕裂眼前的一切,终于不用留手的情况下,就算天元反应了过来,一次次用嵌套的空间阻拦,也无济于事。
因为五条悟两指并拢,在很快打出下一发。
薨星宫那迷宫一样的地下空间,在这刻像是脆弱的泡沫墙,被彻底贯穿。
“很好,那家伙给的坐标没错。”五条悟的目光好似利箭,直奔我所看不到的远处,苍蓝的眼瞳溢满昂奋的情绪。
下一刻,我的手掌一热,是他的手覆上来。
“抓紧噢。”他这样说完,霎时,四周的景色如同噼里啪啦的流光,在跟不上的视野中不断扭曲,变形。
仅仅是几个呼吸的过程,就穿过那无数的空间——最终,出现在这地宫主人身前。
僧人端坐在黑白两侧的水池之间,直视着再次来到此处的侵入者,一动不动。
毕竟这位活佛,从住进薨星宫以来,付出的代价就是再也无法移动。
天元的视线落在从我们两人的交握的手上,对着我摇了摇头。
“贪爱,是一切变化的开端。”
“求而不得,生离死别,从来都不是永恒之物,它如此狭隘,狭隘到只聚集在一人的身上。”
“你,你们——”僧人低语,“仍需教诲。”
像是在响应活佛的话语,无论那开满莲花的池水也好,软烂的泥沼也罢,都开始荡漾。
第159章 以爱之名(13)何不就此离去。……
战斗的开场一触即发。
天元转动佛珠,漆黑的结界仿若光滑的球体,将自己整个包裹在其中。但下一秒,就被五条悟的一发「赫」震得发颤。
趁着这短暂的空隙,我也拎着罪歌,出现在祂的另一侧。
赤与黑的咒力如同闪电那样搅乱着整个空间。
同时被两面夹击的天元喃喃低语,以极快的速度念着咒文,极为坚硬的黑色圆罩外侧像是被搅乱的湖面,在刀光和咒力的攻击下激起阵阵波澜,但仍然不抵不过高频的攻击,被直接撕开一个缺口。
我将刀抬至右肩上方,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一个刺击就来到僧人的身前。
噗嗤。
无论是武器从掌心传来的手感,还是眼前刀刃没入脖颈的光景,都告诉着我成功了。
可双手的指节都用力到发抖发白,却无法推进半步。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啧。
被一刀砍中脖子的天元并没有失去活动能力,祂转动灰暗无光的眼珠,那张一阴一阳的脸孔在背光的情况下显得格外骇人。
祂是活了千百年有余的活佛。
无人能理解祂的心绪。
无人能理解祂的夙愿。
所以,也无法施加任何的诅咒。
罪歌已然伤到了对方的喉咙,可僧人的嘴唇仍然在启合,念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内容。
“菩提者不可说。心亦不可说。”
“无色相无事业。一切众生亦不可得。”①
左侧,那泥沼伴随着那念经的声音,爬出执掌刀剑的黑影。
右侧,那莲花开绽引着奇异的香气,诞生手持重械的藕身。
藕身流下砂砾的苦泪。
黑影淌下金红的血渍。
它们在恸哭,哀嚎,从四面八方浮现出来。
哗啦哗啦的水声响彻周边。
我听不懂它们的言语,却捕捉到几分难以言说的悲怆。
那声波共振着心脏,直接穿透耳膜,像是一只攥住要害的无形之手,根本无从防御。
我单手扶额,当即放弃和天元死磕,整个人悄然退到另一侧。
下一秒,「赫」瞬间轰掉了僧人的半个身体,连同四周的式神一起蒸发。
明明得手了,却容不得我做出高兴的表情,天元就仿若枯枝逢春,从骨肉到黏膜迅速被皮肉包裹,转眼恢复如初。如果不是祂周遭那些式神重新爬起来,刚刚的一切,恐怕都会被人当做幻觉。
“原来如此。”五条悟眯起眼,“看来不死的术式这点,是真的呢。”
“…那就麻烦了。”我一个后空翻避开式神扔过来的重锤,重新站稳,直视连衣物都完好无损的天元,整个人面无表情,“打游戏的时候,我最讨厌就是机制怪。”
既考验耐心又考验手法。
而这种敌人一旦出现在现世里,通常都预兆着一场苦战。
五条悟微微侧过身,暂缓对天元的攻势,一个弹指,清理掉聚集的式神,“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也一样吧。”
是啊,并非没有破解的方法。
我将罪歌换到左手,反手持刀,头也不回往后一挥,扑过来的黑影就被斩为两段。
虽然已经见证过天元的能力,但暂时解除身侧的危机后,我没有就此停止攻击,反倒是跟着向前挥下第二刀,目光直取那好似丘山一般巍然不动的僧人。
赤红的月牙仿若刀锋的延展,再次成功破防。结界四分五裂之际,五条悟的「茈」紧随其后,带起数米高的水浪,毫不留情碾压过去。
可当光芒和水雾消散后,天元的身影仍然待在原地。
不仅如此,式神的诞生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它们好似分裂的蚁群,顷刻如潮水般碾压过来。
然后,前后撞在无形的屏障上。
我退至五条悟的背后,喘了口气,询问:“有结果吗?”
五条悟侧过脸,弹响手指:“是本体没错噢。祂的心跳声一共消失了三次,虽然很短却很彻底。”
“……这种讨厌的展开,我有种回到去年的既视感。”
“同感~”
耳侧带笑的话音刚落,我脚尖偏转,带动腰身抬起罪歌,干脆利落往左侧一抹,拦腰斩断被拦在附近的式神。五条悟也几乎同时错步,清理掉我所无法顾忌的另一侧。
两者错身,又一次,换到对方之前的站位上。
我将罪歌横在眼前,看着自己和五条悟重叠在一起的倒影。
去年那场在薨星宫的战斗,和现在很像。
唯一不同的是,天元的补给遍布全日本的每个角落。
那些能量都会汇聚在这薨星宫之下,让这位活佛永不会疲倦。
但反过来说,如果想要切断供给,也比那次更容易。
“我现在在想一件事。”我说。
“好巧,我们大概在想同一件事。”五条悟笑了。
我眨眨眼,连比带划打个手势,“先是我,再是你?”
因为天元在场。
说出口的话很简短。
但我确信,五条悟知道我在说什么。
毕竟在我还没离开高专前,和他一起联机打游戏的时候,这种我负责拉仇恨,他负责主力输出的决策,基本是常态了。
听见我这么说,五条悟的嘴角拉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这可比打机制怪难多了噢。”那散漫的语气不带半点质疑,只是在陈述事实。
和游戏不同,想要在天元的眼皮下,掩饰另一人的行动,的确不是那么容易。
但——
我歪了下头,余光扫向天元的方向,说:“没关系,这正是我擅长的范畴。”
何况,我已经掌握了那位活佛的弱点。
五条悟没再说话,这个人个头那么高,却突然将身体倾斜,往我背上靠了靠,心跳的节拍与肌肤的热度都交付过来,令我有些错愕,好在我站得很稳,承受住了他分担过来的重量。
或许只是心血来潮,这样的行为只维持了短短三秒。
我抬起右手,和身侧的人完成击掌,亦然往不同的方向移动。
他和天元拉开距离。
而我主动走向天元的位置。
式神的杀伤力并不强。
只需偏转刀身轻轻一划,它们就会在罪歌的收割下,化为零碎的块状。犹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我提着刀,一步步踩着那些散发着异香的式神,杀回僧人的身前。
另一边,五条悟的攻击频率比之前提高的不少。
他目标明确,对准天元的结界,不断轰炸。
僧人的手指拨弄念珠,速度几乎越来越快,漆黑的结界在接二连三的咒力碰撞中,持续发出脆弱的响声,不消片刻,又迅速修复。
式神的攻击愈发猛烈,可天元看向我的眼神相当平静。
“你们的招式对我无效,何苦浪费力量呢。”祂轻言道,“有悟性的人,就应当,放下武器,倾听劝告。”
狂暴的咒力肆虐周遭。
转眼把扑拥过来的式神手臂切得粉碎。
我将罪歌身上的污浊甩向地表,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看向天元,“那可未必,天元大人。”
离开东京的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寻找祂的弱点。
这位僧人是火炬,众生在黑夜之中瞻望的那道微光。
然后,自五百年前就开始沉寂。
这位活佛,一心打造自己所追求的那个未来。
祂那坚定的意志,本该无法被任何东西动摇。
不过——
我遥望着那位披着袈裟的僧
人,“如果您真的无所畏惧,为何要建起这些防御,甚至向我们迎击呢?”
“就像是去年的两校交流会上,又为何,要向那位闯入薨星宫的今川投去视线?”
“……”
天元抬起那双万分沉静的灰色眼睛,虽然没有回答,我却敏锐捕捉到,祂念咒的声音出现了非常轻微的停顿。
也正是这丝停顿,在甩刀清理掉身边的式神后,我轻轻“啊”了一声,“差点忘了,你们好歹也算旧识。”
虽然结识的过程可不怎么愉快。
因此,接下来,我只说了一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句。
“我这有份遗书,您,或者说,「她」应该很乐意看一看?”
语言,可以说是人类生在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交际工具。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眼,有时候就可以逆转原本的局势。
纵使——它并非真相。
轰。
说完,天元左手方的泥沼凝聚出铺天盖地的巨人,高高抡起堆满眼珠的拳头,早有防备的情况下,我闪身避让,那漆黑的拳头打在我刚才所站的位置上,潮流猛烈扑来。
但五条悟的攻击同样也很及时,赤红的「赫」亦如微缩的太阳,瞬间蒸发周遭的式神,直接穿透那巨人的胸腹,令其倒塌。
僧人的结界也同时被碾碎,半截身子消失在那猛烈的攻击下。
尽管转瞬就恢复如初,但天元也停止了诵经,祂注视着我,不再像是平时那样,做出是与否的肯定回答。
“你在撒谎。”祂直言不讳,“今川家族的长女根本没有留下任何信件。”
这话与其是在反驳我,不如说,是说给另一个存在听的。
自我说出那句话后,天元半边的脖颈、肩膀、乃至面容,都出现鼓胀的脓包,它们像是有生命的蛊虫,在其身体表层上移动。显然,并没有被说服。
而眼见这一幕,我扯起唇角。
这位无所不知的活佛,或许在佛法和实力上,我永远无法与之抗衡。
但同样,在骗人的手法,祂不可能比得过我。
“您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我将手押在胸前,继续火上浇油,“毕竟,她为了特意避开了活佛的眼线,可是做了不少功夫。”
五百年前的那位星浆体,她的身体虽然早被融合占据,其意识却仍然以某些无法消化的形式,存在于此。
曾经面对那位垂死的闯入者,天元没能成功压制她对血亲的渴望。
今日,在祂需要替换肉。身,最虚弱的这个时间段——也绝不可能。
她会信的。
她也不得不信。
天元是活佛。
可星浆体却仍然是人。
只要是人,属于人的那颗心,就总是在祈求不存在的希望。
所以,在我家乡的俗语里,才会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这样的话啊。
“如此妄语……”
发现左手不听使唤,式神的诞生也变得迟缓后,天元垂下眼,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祂想要强行拨动念珠,但下一刻,手臂就和四分五散的珠子一起坠入池水里。
站在半空的五条悟发出“欸——”的声音,他尾音拖长,不加掩饰的笑意分外张扬,“看来你那边内部斗争的戏码比我预想中还精彩嘛,连防御都顾不得了。”
僧人的眼神扫向他,还未能说话,我便悄然出现在其身后。
锵。
恢复的珠串缠在我的武器上,它本该延缓攻势,在我的手腕施力的状况下,就被一起捅进主人的身体里。
因为身体的主动权出现争执,天元没能像之前那样展开结界,祂微微侧目,灰暗的眼瞳空洞无光,却仍然映出扎进自己心口的那把剑。
那并不是罪歌。
而是我从卖药郎先生手上借来的怪物之剑。
天元的脸孔还在不断变形,祂却不为所动,只是开口道:“这份力量——你,无法彻底发挥。”
的确,我不是它承认的主人,施展不出来全部的威力,无法直接用它杀死天元。
我面无表情,加注手臂的所有力道,硬生生往前一削。
“但它仍然可以做到一件事。”
那位被选中的星浆体,她的形、真、理,我全都知晓。
僧人的身体顷刻出现更为剧烈的形变,各方膨胀的鼓包仿佛要直接打破这层皮囊似的,怪物脸孔的剑同时发出嘶吼,猛然在眼前的身体中勾住对方。
撕拉。
随着我的拉扯,终于突破桎梏。
天元一分为二,一名留在原地,另一名通体黝黑的类人怪物摔倒在地,身形颤动,趴在清澈的池水上。
和天元融为一体,虽是得到了不死。
但这数百年的岁月磨砺,却是真实的。
或许是无法接受变成这副怪物的模样,也或许是想起往日姐妹惨死在外界的光景,她抬起颤抖的手掌,抱住自己的头颅,当即发出尖锐的哭嚎,瞬间贯穿自己的心脏。
而另一边,失去了依附的身体,徒有魂灵的天元手放在膝前,仍坐于黑与白的界限上。
那僧人并未追击,只是不动声色审视着水中的自己,祂身穿素衣,留着一头干枯无光的白色长发,面容虽还维持着年轻的模样,眼神却分外苍老。
“卖药郎……隐世多年,不曾想过再次见到这份力量,是在这个场合。”僧人如此说着,再缓缓抬眼,冰冷的眸光落往我这处,“他可还再托你带话?”
“他什么也没说。”我握着剑,警惕地拉开距离,“因为他也不清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住在别人身体里的您,对自己的定位到底算什么。”
“也罢。”
没了依附的身体,天元的神色虽然平静,却更加冷漠,祂的眼瞳凝聚着此前不存在的阴翳,朝我发话:“终究是要换掉的肉。身。”
说罢,眼前的僧人双手合十握住珠串。
黑色的结界圆罩包裹住祂的身体,却异常坚固,任凭旁人的攻势如何,也不再破裂。
“佛观众生相,一切种皆无。”
“苦乐常无常,有我无我等。”②
天元念着繁琐的咒文,抬起一只手来,“为度众生故,分别说有三。”祂的指尖佛光闪烁,不过朝我轻轻一勾,我顿时感觉整个身体悬空,再被无形的力道拉向祂所在的位置。
呼吸间里夹杂的异香越来越重。
像是春
季盛放的花香,又像是放在香炉里烧灼的檀香。
“其一,为色。”
眼前被黑暗彻底笼罩的时候,是视觉被剥夺了。
从此我无法再亲自用丈量这世间万物的光景。
“其二,为声。”
耳侧的声色被瞬间拉远,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从此我无法再亲耳听闻这世间的语笑喧哗。
天元所说的话语,我同样也听不见,但我仍能感受到,属于对方的那只手落在我的发顶,轻轻拍了拍。
也就此,我得知那第三句的咒文。
——其三,为身。
霎时,身体像是灌了铅那般,被千斤拖拽着摔下万丈深渊,我感觉自己像是瓷做的物件,跌至谷底,浑身碎得没一块好地方。
沉重的身躯变得软绵绵的,充斥着极致的热度,如果不是有肉。体包裹,或许那一块块的骨头会直接掉出来。像是要从内部炸开来,五六脏腑都在抗议,撕扯,它们叩响名为胸腔和喉咙的门,打算鱼贯而出。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想要捂住嘴,手指却无力回应。想要失声尖叫,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伴随着痛楚而来,同时也有莫大的恐慌。
没人攻击我。
没人回应我。
更没人注意到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度秒如年在这一刻成为现实。
像是这样被拆解,抛弃,思维却还能运转,却得不到任何互动的绝望,就是人类无法抵御的猛毒,时光越是消弭,灵魂和自我就越是会被瓦解。
大脑出于保护机制,甚至不自觉开始自我催促。
它已经提前演练出我在这不可见底的地方,永生永世,不可超脱,不可解放,被无声静语囚禁。
想要摆脱那样的走向,想要否定此刻的困境,但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受到此等重创的情况下,就连最基本的膝跳反应都无法完成。
作为一位佛陀亲手酿就的残渣,如果不想疯狂,那么放弃思考,放弃自我,在这一刻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脑一遍遍地提醒,接受当下的惨状,放弃无用的执着,直面惨败的结局。
我知道这点。
我也该接受这点。
喉咙翻涌上血腥味,我也许是咬破自己的嘴唇,又或许是在咳血,却听不到相应的声音,只能察觉到热度不断流逝,在这静如止水的环境中,死亡反倒是成了慰藉。
我大概在喘息。
我大概在思考。
我大概…………………啊。
有东西突然出现在前方。
视听已经被剥夺,所以我并非是用视觉发现了它。
而是凭借对咒力的感知。
虽然我那模糊的第六感也快消失得差不多了,整个人像是被关入厚厚的茧里,可那道熟悉的咒力还是穿透那屏障,像是夏日里的烟火,升上空无一物的地方,再转瞬即逝。
……在叫我。
我怔怔待在原地。
思绪重新运转起来。
尽管听不见,也看不见。
但我知道,这信号就是有人在叫我。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压倒性的喜悦冲散了原本的疼痛。
我摇摇晃晃支起破碎的身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手脚在哪,只能一点一点用手肘按在地上,匍匐前行。
……能动。
还能动。
犹如刚出生的软体动物,残缺且脆弱的肢体磨砺着地表,很清晰地能感觉到它们互相挤压,穿刺。
但我的思绪已经不再集中在那些负面的感情上。
我想起很久以前看到的那幅画。
我想起那座音乐学校的诸多星星。
不,那不是星星。
星与咒。
前者为正,后者为负。
人们的喜怒哀乐互相交融,互相支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却本在这里构成一体。
正面情绪和负面情绪,各为表里。
虽因苦痛憎恶过这个世界。
也因拂煦拥抱过这个世界。
这才是完整的人。
咔嚓。
伴随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响声,一股力量冲刷着全身。
仿若顽皮的妖精,它一蹦一跳,抚慰全身的创伤,最终落在掌心里,被我轻轻合掌罩住。
我几乎能想象到它金灿灿的光芒,否则不会给人的感觉如此温暖。
原来如此。
这就是天元一直私藏起来的力量啊。
犹如破茧重生那般,我睁开眼,同一时间,周身暗无天日的死寂也被驱散。
一抹蓝而透亮的光泽呈现在眼前。
那是五条悟的咒力。
等到双眼重新光明之际,我才明白,自己并没有落在天元手上。
刚刚的一切,不过是祂亲手为我打造的幻象。
长剑不知何时脱手,静静躺在没过脚踝的池水中。
身体也本该在失去自主意识的瞬间倒下去,却从肩颈处被人环住,斜倚在少年结实的臂膀上。
式神似潮水那样扑过来,它们刚摇摇晃晃提着武器包抄了附近的空间,就被五条悟两指一并,先后从腰部斩断。
尽管当下的局势不容乐观,但他很快发觉了我的醒转,分了些视线过来,“睡相不错。”白发少年好看的唇线上扬,带起习以为常的弯度,很快又盯住藏于结界里的敌人,“还能动吗?”
“当然。”
我调整姿态,脚尖轻勾,将整把剑重新挑到半空,再骤然握住剑柄。
纵使我的体力,咒力,耐力,都已经濒临极限,现在也必须打起精神来。
不远处,结界之下的天元也抬起眼,显然刚恢复神智。
这位活佛从我进入薨星宫开始,就软硬皆施,想要获得新的肉。身。
失败的次数逐渐累计,却不见祂露出半点烦闷。
僧人的情绪似水波不兴的古潭,不见涟漪,纵使我很快就提着剑回归战局时,祂也只是仍然念着咒文,用结界抗衡。
天元擅长结界术,像刚刚那样虚构的咒法,短时间内估计没法使用第二次。
但祂的目标依旧明确。
在我又一次击碎结界,拉近二者距离的瞬间,周身的泥沼裹挟咒力,如蜘蛛吐丝那般朝我缠过来。
冰冷的武器在掌心微微震颤,我轻敛双眸,紧握长剑,全神贯注朝前一劈,撕开丝线之后,骤然瞄准了天元的心口。
对方察觉到这点,那平静却不带一丝
人情味的面容也没有畏惧的痕迹。
就像在说——「你们的所做所为都是徒劳。」
不死的术式。
的确,眼前这位僧人,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底气。
——但是,祂应该很早就弄错了一件事。
咒力碰撞的气浪迅速,肆意掀飞着耳侧的鬓发。
也就在这个瞬间,我眨了下眼,察觉到有熟悉的咒力轻轻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发丝。
那是五条悟给我的信号。
下一秒,我脚下偏转,身体毫不犹豫地连同身体后撤。
轰。
属于「茈」的能量再次将天元的存在整体蒸发。
转瞬,身披袈裟的僧人又一次复原,祂抬起眼眸,正要念咒,一滴红色却打破了他原有的计划。
啪嗒。
啪嗒。
天元捂住口鼻,有血正沿着对方的指缝流下,那波澜不惊的面容上,也终于浮现出某种困惑的神情。
看着眼前的光景,我就明白了。
五条悟成功了。
“怎么了,自称「全知」的老古董——”五条悟勾起一个张扬的弧度,他的右臂高抬,捏决的手还保持着对准敌人的姿势,“当前的剧本超出你的数据库了?”
越是强大的咒术,越是有着极为苛刻的条件。
而活佛天元是以终身不能移动的代价,来维持全国各地的结界运转,并随心所欲调取正面能量。
而现在——
天元已然偏移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尽管只有一点,却也遭到极致的反噬。
满头白发的僧人跪坐在满是泥沼的黑水上,那藏匿在其中的百目犹如嗅到味道的野兽频频转动,祂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泥沼深处,沉默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这样啊,刻意分离我的肉。身,真的目的,是为了这个。”
“是呢。”我对着眼前的身影歪了下头,“毕竟我可比您自己想象中还要了解您,天元大人。”
这位活佛比谁都担心自己的变化,才如此齐——如果没有人的身体,没有人的身份认知,心智就会开始扭曲——所以,在失去原来的肉。身后,一定会专注地想要获得新的身体。
祂想要掌控所有,想要规避风险。
自诩为活佛,实际还是逃不出人的本性。
这才是天元无法回避的弱点。
结界之下,什么都逃不过天元的那双眼。
那么,就只要让祂自己把视野变的狭隘就好了。
就在僧人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的时候,五条悟借着每次攻击的掩饰,对祂周身的空间埋下咒力的暗钉。
然后,再顷刻引爆。
“——所以我最开始就说了。”
五条悟声音虽然轻快,却透着挥之不去的薄凉,他抬脚碾碎飘到脚边的一朵金莲,就像是看待任务里的咒灵那般,那双蔚蓝的眼瞳斜睨着僧人:“如果只是用「看」的方式处理信息,就以为能理解所有,反而变得什么都看不见。”
天元:“……”
天元陷入长久的沉默。
四周的水波无风荡动,一圈又一圈,连同那莲花都来回摇曳。
数秒之后,白发苍苍的僧人站起来,赤脚踩在泥泞和池水间,和自己的倒影相对,也平静迎上我指向祂的剑。
祂身上的力量流逝的很快,多年来积累的咒力都像是汹涌的潮流,直接顺着缺口喷涌,附近的莲花开始枯萎,泥沼下的眼目跟着闭合。
天元却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
祂目视着我,只是发问:“异乡人,从你看来,这世道要如何救呢。”
“奇怪的问题。”我回以古怪的眼神,“直到现在,您还在想着那样不切实际的事。”
“从人类的角度看来,我自认为,现在的您,不如曾经那个赤脚跑遍山头,只为一袋粟米带给饥民的您所做得多。”
天元对人类的爱,或许曾经是真实的。
但在千百年后的如今,和罪歌的爱相比,都变得分外浅薄。
“您所说的救世,究竟是真的想要救世,还是只是为了满足您成为救世主的欲望?”
“您所爱的人,究竟是真正的人,还是只是一味付出的自己?”
天元:“……”
天元闭上眼,“你,有一双慧眼呢。看破虚妄,识得真相,不被无常所惑动。”
“可惜,事到如今,我早就失去了它,无法分辨了。”
僧人如此说着,那张年轻的脸孔因为虚弱,开始迅速衰老下去,
剑身开始轻轻颤抖,提示着就算是现在的我,也可以轻而易举夺走对方的寿命。
在力量所剩无几的现在,这位活佛恐怕已经无法施展术式了。
我将剑尖悬至对方的心口前,看了祂一眼,问:“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人性似水。”
“能扬清抑浊,亦能滑泥扬波。”
僧人双手合十,把念珠握住在其中。
“我辈既以化身那惊涛恶浪,何不就此离去。”
于阵阵诵经中,我提起一口气。
然后毫不犹豫将剑插入对方的胸膛。
朵朵败谢的金莲与泥沼齐齐消散,只留下满地清澈见底的水。
盘星教诸位信徒敬仰的那颗星星——
以结界的阴影笼罩了这个国家一千五百年的活佛,终于在此刻陨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