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就翻身压了上来,宁汐胡乱地去推,还没使上力气,忽然大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裴不沉终于清醒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前后脚起身,穿好衣裳,朝门口走去。
如今他们隐居在忘忧乡,虽然隐姓埋名、自认没有露出端倪,但毕竟是空桑地界,难保有眼尖之人发现他们与本地乡民的不同,联想到失踪了的白玉京少掌门。
去开门的十几步路上,宁汐很担心是查到了他们踪迹、来追杀的仙门修士。
但幸好不是。
圆娘站在门边,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一看见宁汐就勉强挤出笑容:“宁姐姐。”
紧跟着,她看见了跟在宁汐身后的裴不沉,微微一怔:“这位是……”
宁汐放下心来,分别给他们做了介绍,圆娘同裴不沉道过好,便表明来意:“是这样的宁姐姐,我猜你们刚搬到这里,灶台都没开火吧?我家里媳妇多做了菜,你们过来一块吃吧,人多也热闹啊。”
她虽然语气有些尴尬,但神色真诚。忘忧乡民风淳朴,宁汐小时候在这里住时就对这一点体会深刻,村子里走不出十步,定会遇到一个熟人,哪家丢了鸡、少了狗,立刻就会呼啦啦涌来一帮亲戚帮忙。
而且中午酒酿丸子吃醉,又在净室里胡来了一场,压根没人想起来提前淘米洗菜,现下确实没有晚膳用。
宁汐依旧回头征询裴不沉的意见,她记得他似乎是不大爱搭理陌生人的。
裴不沉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有些好笑地和她对视一眼,才转向圆娘,彬彬有礼:“那谢谢您了。”
宁汐眨了眨眼,这才跟上已经朝隔壁走去的两人。
圆娘一家人男女老少早就在厅堂里的饭桌上等他们了,一见到两人进来,便都讷讷起身迎接。
宁汐认识圆娘时她还是个稚童,现在都已经儿孙满堂了,一对中年夫妇牵着一个戴着虎皮帽的小孩,站在桌边,三人身上都是浆洗过的新衣,但仍看得出有缝补过的痕迹。
看得出来,为了欢迎她这个贵客,圆娘一家颇下了一番功夫,厅堂中央朴素的红漆方桌上摆满了红烧猪肉、糖醋鲤鱼、白斩鸡之类的传统农家大菜,只是装菜的瓷碗破了几个豁口。
见宁汐目光落在上面,圆娘立刻悻悻地将碗调转了一个方向,解释道:“家里没有多余的碗了。”
她又给旁边的儿媳妇使了个眼色:“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集市上买两个碗。”
儿媳妇脸色发白:“娘,这家里哪还有银子——”
“让你去就赶紧去!”她丈夫猛地提
高了声音,儿媳妇一抖,连忙往外跑,宁汐拦都没来得及拦。
她和裴不沉对视了一眼,默默在餐桌前坐下。裴不沉有心想要缓解气氛,温声笑道:“有劳你们了,今日的菜席好生丰盛。”
圆娘儿子搓着手跟笑:“哪里哪里,我们平日也这么吃的。”
他身边戴虎头帽的小男孩闻言,不解地开口:“外公你为什么要说谎?明明阿虎前几日要吃鸡腿,你都不给我吃。”
圆娘儿子脸色尴尬,连忙伸手捂住了阿虎,阿虎却似乎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抱着外祖父的手指就开始啃,口水流了满脸都是。
宁汐不住地瞥阿虎,心里逐渐有些了悟,转过脸和裴不沉咬耳朵:“那孩子似乎智力有问题?”
裴不沉的目光在圆娘一家人身上逡巡,淡淡嗯了一声:“有些孩子是会先天有疾。”
估计是知道原本的热情招待计划毫无弥补可能了,圆娘一家人接下去破罐子破摔,也不再多说什么,就一个劲地往宁汐碗里夹肉。
宁汐看着碗里高高垒起来的红烧肉块,又揉了揉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有些犯愁。
她不挑食,但是因为以前少吃荤腥,也养成了不耐油腥的肠胃,吃多了肥肉就容易闹肚子。她自己决不会吃这么多油亮亮的红烧肉,可圆娘一家实在热情,让她想要拒绝又不好意思。
坐在右手边的裴不沉轻轻瞥了她一眼,嘴角含笑,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伸过来筷子飞快地把那几块肉扫进了自己的碗里。
这可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宁汐松了一口气,朝他感激地笑笑。
裴不沉看得心痒痒,又给她舀了一碗解腻的青菜汤,一边凑过来和她咬耳朵:“农家汤菜淳朴自然、别有一番风味,不过我做的饭菜也很好吃,有机会给念念做?”
宁汐当然点头。
席间,圆娘的儿媳妇也回来了,毫无意外,两手空空,众人也默认方才让她买碗的事情并不存在,招呼她坐下吃饭。
只是她坐下之后仍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脸色苍白,眼尾发红,她丈夫看不下去,往她碗里夹了几块肉,低声道:“还有外人在,你要不行就回屋去!”
儿媳妇呆呆地看着碗里那块肥瘦相间色泽诱人的红烧肉,半晌,突然捂住脸哇地哭了出来。
桌上一静,宁汐都被惊得忘了咀嚼,两颊鼓鼓呆滞地看着她。
“你哭什么哭!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非得搅黄了吗!”圆娘急得就要上手去拉她,却被儿媳妇一下子甩开。
“你们还在这大鱼大肉,可是我儿呢!被绑在刑架上,日夜挨饿受冻,都不知有无一口热水喝!我、我方才在集市上看见他,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啊,我那苦命的五郎啊呜呜呜呜呜呜……”
妇人的丈夫被她哭得心烦,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以为就你一个心疼他?!我们现在不就在想法子救他吗,你现在惹了宁仙人不高兴,她不答应帮我们救人怎么办?!”
居然还有她的事情。
宁汐听呆了,突然脸颊被人戳了一下,她回过神,扭头看见裴不沉正笑眯眯地冲她比口型:“吃饭。”
“哦哦!”她连忙咀嚼,一边听见裴不沉笑着开口了:“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诸位是有事相求,究竟想要我们做什么,不妨直说。”
“嗯嗯!”宁汐用力点头帮腔,这顿饭还是挺好吃的,如果不是太难办的事,帮忙也不是不行。
桌上几人沉默下来,只有儿媳妇啜泣的声音时大时小。
过了片刻,圆娘叹了口气,站起来,深深朝宁汐和裴不沉作揖:“家门不幸,实不相瞒,那被判了杀妻之罪、明日午后就要凌迟的柴五郎正是我的孙子。”
“五日前,巡夜的捕快听见一声尖叫,循声冲进五郎家后的小巷内,就看见我儿满手嗜血地蹲在地上,而我那苦命的儿媳妇芝兰不知被谁所杀,开膛破肚,心肝脏器全都不翼而飞。捕快将我儿当成嫌犯捉走,他被关在牢里那段日子我们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打点,却还是被屈打成招,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厚着脸皮请宁姐姐你们帮忙……”
圆娘抹了把眼泪,将手边的阿虎往宁汐身前推:“这是五郎的孩子,稚儿何其无辜,总不能叫他没了爹啊!”
阿虎似乎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还是嬉笑着伸手去玩桌上的饭菜,一只手在菜汤里搅和,恶心极了。
宁汐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他那只手上的六指。
“人死不到七日,魂魄未散,倒是能用扶乩问灵暂且一试。”没想到裴不沉答应得很爽快,站起身,“案发在何地?”
“我、我带你们去!”圆娘连忙跟着站起来。
宁汐慢了半拍,才追着他往外走,一边纳闷小声道:“子昭哥哥你不是素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吗?”
裴不沉摸了摸她的脑袋:“既是你幼时好友,便算不得陌生人。”
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查杀人凶案的大好时机。
圆娘提着一盏昏黄的纸灯笼,颤颤巍巍将二人引到了发现尸体的小巷内。
空桑多雨,五日前满地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除了青石砖缝隙里还有淡淡的铁锈色。
宁汐动了动鼻子,闻到水汽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纸灰味。
圆娘驼着背,将墙根一个烧尽了的瓦盆捡起来,里头是之前烧过的纸灰:“五郎被抓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怕芝兰死后孤单,让我们给她多烧些孩童纸钱,让她在泉下也有孩子作伴。”
宁汐听得有些困惑,本想说芝兰夫妻俩不是已经有了阿虎吗,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见裴不沉已经从怀里掏出桃木扶乩盘,并指往其中注入灵力。
扶乩盘发出淡淡微光,很快升起一阵淡淡的青烟,今夜无风,但那青烟却七歪八绕,仿佛被大风吹散随时都要消散。
“祖师在上,弟子在下,上帝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变魂化神。”
宁汐在一旁开了天目咒,立刻看见青烟漫过之处有一道硕大笨重的黑影。
那道黑影走近了,原来一个人背着什么东西。借着扶乩盘的灵光,她看清了五郎的脸。五郎将背上背着的女人放下,跪在她身边无声哭了一会,才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剖开了她的小腹。
第132章 病儿松子糖
回宁家的路上,三人都十分沉默。
圆娘欲言又止地看着宁汐,面色焦急,想要问又不敢问。
裴不沉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想法。
宁汐则神游天外。
她想不通自己看见的到底意味着什么。大师兄的扶乩盘问灵不会出错,她所见的定然是真实发生过,柴五郎真的是挖出芝兰内脏的凶手。
这下麻烦了,她向来不精通人际,“没错哦你孙子就是个人面兽心的杀人犯”这种话她怎么能对圆娘说出口啊。
就在她苦恼时,裴不沉已经打发走了圆娘,又看了她一眼,牵着她回了宁家。
宁汐一愣:“圆娘走了?”
“嗯。我说明日会给她答复。”
“……子昭哥哥你刚才也看见了吧?”
裴不沉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只说了一句:“眼见未必为实。”
“好了,别想了,明日我们再去集市,问问柴五郎。”
*
次日天刚蒙蒙亮,宁汐就跟着裴不沉到了集市,隔了老远就听见一阵吵闹。
裴不沉听了一会,微微皱眉:“县令要提前行刑。”
宁汐立刻踮起脚尖,朝刑架望去,果然已经有了两个行刑人围在柴五郎身边,开始凌迟他的大腿,刚割下来的肉片神经没有完全失活,放在铁盘中还在微微颤动。
“先等人散去吧。”裴不沉看起来没有劫法场的想法,抱着胳膊,斜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反倒是宁汐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行刑人和围观者都散开了,她就立刻冲上刑台。
柴五郎看起来已经去掉了半条命,紧闭双眼,气若游丝,宁汐很怀疑他到底还能不能听见她的问话。
果不其然,她介绍完自己的身份来历,又费尽口舌,柴五郎却都像个死人一样一声不吭。
最后实在没办法,她悻悻地搬出了圆娘的话来:“你好歹想想自己的家人,你爹娘、祖母还有你儿子,阿虎才那么大,又不太聪明,你忍心丢下他吗?”
柴五郎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他”,然后就又变成了个锯嘴葫芦。
宁汐无法,跳下刑台,裴不沉似乎早有预感,朝她笑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家糕饼铺:“我还未用过早膳,念念能帮我买一份糖饼吗?”
支走了不疑有他的宁汐,裴不沉才施施然上了刑台。
柴五郎没力气抬头,
还以为是刚才的姑娘去而复返,依旧一动不动。
“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裴不沉没像宁汐那样蹲下来方便说话,只是睥睨着他,“我扶乩问灵时,死者的鬼魂上没有对你的怨气,她从没怪过你。”
柴五郎依旧没有出声,但地上出现了几滴深色的水痕。
“我不关心你是不是想蒙冤寻死,只是我师妹要向熟人交差,须得有个说法。”
半晌,柴五郎才低低开口:“芝兰不是县令家的亲生女儿,她小时与家人走失,被拐流浪,之后才被县令收养。”
“我……曾有一个孪生妹妹,听说不过满月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家中寻了许久都无果,听说人贩子最后出没的地方是在桃源乡,才搬了过来。”
“一开始,我不知道芝兰的身份。我们、我们一见钟情,仿佛生来就应该极为亲近,总觉很熟悉,像是、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红线藏在我们的血管里……”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才有力气断断续续地继续:“后来,先是阿虎出生残疾、智力有缺,我们带着阿虎寻医问药,有个有经验的郎中,说他曾诊治过类似的情况,说……是因为父母血缘不适生育。”
“知道这件事后,芝兰受不了,几次三番想要悬梁寻死。偏偏这时候她又怀了孕,我怎么能让她去死?!都怪我脾气,劝阻不过时摔了好几次碗碟,闹到左邻右舍都知道我们吵架。”
“那一天,我去山中打猎,回来得太晚,一推开门,就看见她、她、她吊在那根房梁上……”
柴五郎说不下去,撕心裂肺地呜咽起来。
隐约间,他听见头顶上少年的声音格外冷:“她腹中胎儿多半也是残疾,届时仵作一验便知,你怕你二人真实身份败露,便在她悬梁自尽后挖出了她的内脏。”
柴五郎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肩头,却克制不住漏出的哽咽。
裴不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心想原来寻常人遇到了此事,也会如此痛苦。
*
宁汐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时,裴不沉正坐在茶摊上发呆。
“大师兄?大师兄!子昭哥哥——”她喊了好几声,才将人唤回神。
他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被太阳晒久了又饿,宁汐连忙从纸包里倒出来一把松子糖,递给他:“师兄,何道友送了我一袋松子糖,你也吃!”
“好。”裴不沉愣了一下,才慢慢挑着晶莹的糖粒吃了,“不过何道友是谁?”
“是方才糖铺老板的远方侄子,也是在附近的小宗门修行。”
“男的?”裴不沉笑了一下,“你们刚刚认识?怎么认识的?他主动找你搭讪了?你和他很投缘,看起来关系不错?”
他这一番问话行云流水,一个预警也没有直接脱口而出,让宁汐专心致志翻找糖包的动作一顿,一脸懵地抬脸看着他:“……你的问题好多啊。”
裴不沉食指拇指捏着一颗松子糖,轻轻碾成齑粉:“你们刚才说了多久的话?有今日和我说话的时间多吗?方才我和你没在一起,你就是同他在一块?”
“……我只是去买糖饼,何道友正好在旁边帮忙照看生意,我们就闲聊了两句。”她讷讷一五一十如实说了。
“只和他闲聊?没有其他人吧?”
“……没有。”
反而裴不沉似乎通过“找茬”恢复了好心情,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把她手上的松子糖拿了过来,自己全吃光了。
宁汐重新拿回空荡荡的纸袋子,一时无言。
“难吃。”裴不沉毫无吃人嘴软的自觉,又饮了一杯茶,才开始谈正事,“柴五郎并非杀死芝兰的凶手,芝兰乃是自尽,柴五郎只是将她尸身中的内脏挖出,我方才将此事与刑台周围的捕快说了,应该过不了几日就会放了他,改判毁损尸体之罪,罪不至死。”
宁汐心下稍安:“那我待会和圆娘报个信。”
果真如裴不沉所说,当日下午,县衙里便传来了好消息,柴五郎由凌迟改判就地苦役两年,县令还是怜惜自己的养女、判的重了些,但好歹保下一条性命。圆娘一家闻讯,惊喜不已,拉着宁汐的手千恩万谢,无论如何也要再次设宴答谢。
宁汐应对不来众人的热情,看向身边的裴不沉,想让他出言解困,他却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有些怔愣。
“来来来,宁姐姐坐这。”
圆娘不由分说就拉着宁汐坐在了上座,很快菜一道道上齐了。
裴不沉坐在她右手边,伸筷子去夹煮赤小豆,却好几次都没夹住。
“大哥哥,给你!”阿虎伸手抓了一把豆子,丢进他碗里。
“哎呀你这孩子!”圆娘把阿虎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裴不沉的脸色,“阿虎上桌前洗过手,不脏的,要不,我给您换双碗筷?”
这位裴公子虽然言笑晏晏,可眉宇中总有淡淡不近人情的冷漠,圆娘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比吃过的盐还要多,自然看得出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易近人。
她忍不住又狠狠拍了一巴掌阿虎的屁股,阿虎受了疼,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裴不沉这才看向阿虎,默默注视着,若有所思。
兄妹**生下之子样貌大多怪异,他侥幸逃过一劫,阿虎却不然,他眼距极宽、面中凹陷,活像只鲶鱼成精,还有行走时蹒跚的姿态、突兀的六指,一切都在清晰地提醒着裴不沉他是个需要掩盖的罪证。
等圆娘手忙脚乱地将孩子哄好,裴不沉才笑了笑:“无妨。”
然后他一颗一颗,慢慢将碗里的赤豆吃干净了。
连宁汐都忍不住瞧了他几眼,这人的洁癖好像治好了?
柴五郎在苦役结束之前不能回家,但酒席中途特地托人带回来了口信,让家里人安心,圆娘一家人听了又哭又笑,好一会才平复心绪。
宁汐也被感染了,不知不觉将面前的米酒喝了大半碗,醉眼朦胧间发现身边的裴不沉也在闷着头一碗一碗地喝酒。
门口来送信的是本地邻居,在忘忧乡生活了好些年,他同圆娘说了会话,好奇地往门里瞧,想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救了柴家人。
待到目光落在酒桌的白衣公子身上时,他面露惊讶。
圆娘将自家孙儿的信看了又看,又仔细折好放进怀中,一看送信人居然还没走,也纳闷了:“老刘,你还有事?”
老刘一边嗯嗯敷衍应声,一边不住地往裴不沉身上瞟。
到最后连迟钝的宁汐都看出来了,停止了咀嚼的动作,用手肘戳了戳埋头喝酒的裴不沉。
裴不沉先看了看她,才转向门外:“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其乐融融的饭桌立刻安静下来,众人云里雾里地看着老刘,见他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兴许是我人老眼花,看走了眼,别在意啊……”
裴不沉没说话,只是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那桌上的油灯无端晃了一下,老刘赶紧结巴着开口:“我从前似乎见过你。你小时候是不是来过忘忧乡?”
第133章 春夜“我们这就算圆房了吗?”
宁汐被裴不沉扶着往家
里走。
月上中天,江南水乡的春夜潮湿而暖和,宁汐喝多了圆娘家自酿的甜米酒,现下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青石板上湿漉漉,人行脚步细碎,影子也随之摇晃,每次她快要摔倒时,身旁就会恰如其时地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
宁汐睁圆了一双狐狸眼,带着三分醉意,去瞧身边人:“子昭哥哥也喝了酒,怎么都不会醉?”
裴不沉笑吟吟地扶着她慢慢往前走:“你当我和你那三脚猫的酒量功夫一样?”
“切……”之前不知是谁在跨年夜喝了几杯屠苏酒就发酒疯。
宁汐撇了撇嘴,像只软脚虾一样,依旧把路走得东倒西歪。
地上一双人影时而重叠时而分开,亲密无间。
裴不沉扶着她,好半晌也没走出多远,叹了口气,干脆蹲下身,将人抱在怀里。
宁汐从善如流地搂住他的脖颈,觉得掌下肌肤光滑如玉石,触之温而不凉,忍不住多摩挲了几下。
裴不沉的脚步一凝,喉结被她细长指间合拢,上下滑动了一下。
某个始作俑者还没反应过来,又挠了挠喉结凸起,他这才垂眸望向她,眸子黑沉沉的:“莫要乱动。”
他的嘴角还是上翘,语气里却带了几分警告意味,宁汐只好悻悻收回手。
裴不沉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低头在她眉心轻轻吻了一下,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宁汐一开始还担心他大病初愈会不会脱力,但见他步伐稳当,也就渐渐放下心来,接着又想起晚饭时的对话,忍不住好奇:“那个乡民说你来过忘忧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当时那人问出口,裴不沉轻轻巧巧地回了一个“是”,态度虽然温和却算不上热络,对方见他似乎不愿提起这事,便也不再继续了,匆匆拜别离开。
反而留下宁汐这个好奇宝宝,抓心挠腮地想问个清楚。
“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忘忧乡啊?”
裴不沉笑了笑:“天枢二十九年,那时候你才到我的腰这么高呢。”
“你见过我?”宁汐惊讶得酒都醒了三分。
裴不沉兀自微笑,目视前方:“念念记性这么差,也不是第一回记不得我的事情。”
宁汐被他说得莫名不自在,手指悄咪咪地绕到他的后颈勾了勾,声音也不自觉放软了,小猫踩人似的轻挠讨好:“那你现在和我说说嘛,说不定你一说个开头我就想起来了。”
裴不沉轻哼一声,似乎对她的话并不相信,但还是开口解释:“天枢二十九年,我举剑夜闯尉迟今禾的卧房,被当做企图弑母入邪,按律应被放逐,有一段时间我都在山下闲荡。长辈们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你大概从没听说过。”
宁汐一下子就想起了他在牡丹屏后割腕的事情,默默点头,又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的手腕。
少年一截伶仃的皓腕半藏在衣袖中,因为要抱着她而衣袖下滑,露出了几寸欺霜赛雪的皮肤,宁汐看了那上面浅淡了的竖形疤痕一眼,将自己的脸蛋贴了上去,轻轻蹭蹭。
他估计真的有在用她给的白玉生肌膏,凸起的肉疤较之之前浅淡了许多,宁汐用脸颊感触着那些浅浅的伤口,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满足感。
裴不沉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掐进少女柔软的衣料之间,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若无其事道:“我到山下漫无目的地游历了几年,遇妖杀妖,见鬼杀鬼,然心中始终不平,只得四处闲逛,期间确实来过一次忘忧乡。”
“那时候忘忧乡正在闹妖,村民不知如何处理抓到的……那只妖,于是交由我带回白玉京。估计那个老刘当时也在捉妖的人群当中吧。”
他说完,久久不语。
月色清凉如水,照得天地之间明亮如昼。
他披着满身霜白,敛气凝神等了一会,才低头去看。
怀里的人不知何时睡着了,柔弱无骨地蜷缩在他怀中,呼吸均匀,吐息之间有淡淡的酒香。
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遗憾,裴不沉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
她没有记起来自己曾经见过他的事,还是没有记起来。
裴不沉一时心中复杂难言,脚下加快了步伐,往宁家走去。
*
许是不善酒性,宁汐喝多了却没有好睡,反而翻来覆去地做噩梦,后背湿了又干,最后实在受不了,两眼一睁,干脆披衣起床。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裴不沉的房间前。
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里头的人似乎也没睡,正坐在窗前赏月,屋子里洋溢着淡淡的酒香和花香。
“子昭哥哥?”
裴不沉转过身,起身走向她,一边顺手点亮桌灯,昏黄浸润的烛光下,他披散着长发,眉宇间有熟悉的温和与纵容:“怎么了,睡不着?”
“吃太撑了不消食。”宁汐胡乱找了一个理由,就往他床边走,裴不沉愣了一下,才跟着走过去,掀开床上被子给她挪位置。
宁汐立刻踢掉软鞋,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蜷缩着躺下来。
裴不沉惊讶地看着她,又失笑:“你又要睡在这里?”
“嗯。”
他微微扬眉:“你把我的床占了,那我睡哪里?”
“你也和我一起睡。”宁汐拍了拍身边特地给他留的空被窝。
裴不沉黑眸里浸染水光,看了她一会,咕哝了一句“你可真是小瞧我了”,然后把油灯吹灭。
宁汐察觉到身侧的人摸黑躺下,就立刻张开手臂抱住他,裴不沉僵了一瞬,才用气音笑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粘人?”
宁汐身子往上挪挪,移到估摸着是他胸口的位置,就把脸埋了进去:“子昭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裴不沉慢慢将手搭在她的后背上,似乎生怕惊扰了这只被花蜜吸引而来的脆弱蝴蝶:“不记得了,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很喜欢了。”
宁汐有些闷闷不乐:“既然早就喜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有当你也喜欢我的时候,我的告白才有意义,不是吗?”
宁汐安静了好一会,才吸了吸鼻子:“我想抱抱你。”
裴不沉亦是沉默半晌,手指捧住她的脸,指尖找到她嘴唇的位置,轻轻地摩挲那道细细的唇缝:“你不该在我的床上说这种话。”
宁汐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有种面临危险似的淡淡兴奋和战栗,血液汩汩流动。
她想也不想就道:“但是子昭哥哥已经和我拜过堂,所以按理来说,我们已经算夫妻了。”
话刚说完,贴着她唇缝的指尖稍微一用力,撬开了她的牙关,微凉的手指探进去,轻轻按压珍珠贝一样细小洁白的牙齿,裴不沉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不像话:“那念念觉得,夫妻之间该做什么?”
宁汐刚想张口说话,舌头就被他用两只手指夹住了,于是话语立刻又变成了混沌的呜咽。
他越探越深,让她几乎有点喉咙被顶住的感觉,想吐,透亮的水液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连新铺的枕单都湿了一大块。
裴不沉玩了一会舌头,才将人搂着腰抱起来,低头去深深地吻她。
吻完又是手指压着舌面,不过这一回不止是上面的那张嘴,上下两处都有了手指探索的感觉,因为隔着布料,是沙沙的粗糙质感,布料时不时会剐蹭到,不过很快布料也湿了,被手指轻轻松松地剥下来,丢到一边。
宁汐一开始懵懵懂懂,不知不觉就漏出了一点声音,在寂静无边的黑屋子里格外明显,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又一次哽咽出声时裴不沉压着嗓子低笑了一声,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火烧脸颊。
于是她接下来就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声了,裴不沉闷头捣鼓了一会,抬眼才发现她在用嘴咬着自己的手指,顿时又是心疼又是好气,赶紧把被她折磨的手解救出来:“受不了就喊出来。”
宁汐噙着泪花用力摇头,裴不沉只好无奈地先去哄她:“多好听啊,我就喜欢你叫。”
“……唔……不!”
“非要咬的话咬我的手,别伤到自己。”
宁汐当然不可能去咬他的手,因为他的手还在下面另有用处,顾不上照顾她脸上的这张嘴。
裴不沉只好把刚刚被委屈踢到一边的棉被拉回来,让她咬被子角。
原本用来赏月的纸窗只关了一半,江南春夜特有的潮湿水汽被清风送进,寻寻绕绕,整间屋子都像腾云驾雾。
宁家老宅院子里中了许多老树,杏花海棠、春桃冬梅,流光溢彩的花光树影,被白茫茫的湿气笼罩,映在纸窗上不住地摇晃、融化。
等被子角都濡湿成半透明了,裴不沉才抽回手,借着透进屋子里的月光,打量自己被弄湿了的三根手指和掌根。
他慢慢将食指和中指分开,看着拉出的晶莹银丝,发出小孩一般的赞叹:“像是蜗牛的粘液。”
然后他津津有味地将这些蜗牛粘液吃了干净,才下床去找水盆。
宁汐头晕脑胀地躺在床上,心跳得快从胸口蹦出来,连他什么时候端水回来、替她擦拭清爽都没注意。
她有些迷糊,看着裴不沉再一次翻身上榻,才想起来问:“我们这就算圆房了吗?”
裴不沉有些惊奇地微笑:“这才刚刚开始呢。”
宁汐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又被摁着肩膀按了下去。
这一回还是用手,然而她到半途就开始忍不住蹬腿,被子角也咬烂了,呜呜咽咽可怜得紧。
裴不沉被她一声声“子昭哥哥”喊得骨头都快酥化,实在没办法,只好又停下来,出去了。
他不知道在外头捣鼓什么,好一会才回来,身上还穿着做菜用的围裙。
他一边把围裙解下来,一边欺身上榻。
“再来一次。”
第134章 白粥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宁汐嫣红的菱唇开了又合,像是干旱缺了水的活鱼,在案板上蹦跶。
而捉鱼的人时不时会好心帮她渡一口茶,手却一直没松。
等她第三次喊不行不行停下来求求你的时候,裴不沉带着自己湿淋淋的手掌,系好围裙,穿上鞋又出去了。
宁汐依旧喘了好半天才喘匀气,等了一会,却没等到裴不沉回来,心里就有点打鼓,该不会是自己太不禁折腾让他败兴、直接抛下她走了吧?
于是她赶紧穿衣下榻,撑着两条发软的腿就往外跑,一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
顺着香味找过去,发现裴不沉果然在厨房里,为了方便他没穿外袍,只着下半身一条雪白中裤,上半身裸系围裙,正在往碗里舀粥。
宁汐用手背贴贴自己发烫的脸颊,觉得不那么烫、腿也没那么哆嗦了,这才支支吾吾地挪过去:“子昭哥哥。”
裴不沉斜眼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喊了那么久很费体力,饿了吧?”
宁汐悻悻地点头,双手接过碗来一看,雪白的粥米上飘着几颗碧绿的葱花,鸡丝金黄,火腿丁粉红,勾起她馋虫大动,马上拿起勺子开吃。
“煮粥很麻烦的吧,你什么时候做的?”明明她去敲他房间门的时候厨房还没有烧灶。
“你第一次喊停要休息的时候,我过来把米淘好上锅蒸了。你第二次休息的时候,我切了配菜烧好了柴。你第三次休息的时候,粥下了锅,煮好了。”
宁汐一时无言,只好埋头干饭。
等一口气吃完一碗鸡丝小米粥,她才小声道:“那你身体很好了。”反正是比她这个天天在外门干杂活的人好多了。
裴不沉笑得肩膀都在抖。
等吃完以后,他顺手接过碗去洗,宁汐靠在门边,纠结半晌,还是不放心地小声确认:“我们这算圆房了吗?”
“没有。下次吧。”裴不沉将一切收拾妥当,跟她一起回房,“折腾了一晚,早点睡。”
宁汐瞥了一眼他,见他神色淡定,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还真的有点怕,万一他真的像瀛洲秘境内做梦那次,因为亲近失败了而突然抓狂就糟了。
幸好他最近看起来心情不错,很好说话。
两人重新回到房间,裴不沉换好了床单,拉着她重新躺下。
因为折腾了大半夜实在很累,宁汐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
反倒是她身边的裴不沉,两眼灼灼地盯着虚空发了一会呆,实在受不了,干脆偷偷起身。
方才那几回不过是隔靴搔痒,反而把馋虫勾了出来,更憋得难受。但是又不能强来,就她那副常年营养不良的小身板,他真怕弄到一半人就昏过去。
他冲了冷水,又打坐默念了半个时辰的静心咒,杂念太多还差点念到自己走火入魔,只能去院子里吹凉风,吹着吹着,神智反而更清醒了。
他睡不着时习惯看点东西来打发时间,宁汐也说过可以让他随意走动,于是他便去了书房,想找本书来读。
一进门,就看见一张画卷掉在了地上,大概是人走时太匆忙,窗户没关好,被风吹掉了。
裴不沉想起来这是宁汐她阿爹的画像,便弯腰捡了起来,随手想要展开,然而指尖刚刚碰到这幅画卷,便觉得有些不对。
之前只是粗粗没细看,现在才发觉这幅画卷背后还夹着一道符箓。
裴不沉皱起眉,施法检查出是红尘符后松了一口气。
红尘符是个十分稀松平常的小法术,许多修为不高的修士在手头没有留影珠的时候,都会用它来记录自己的经历,与留影珠不同的是,红尘符所记下的东西随机不可控,并且只能以佩戴符箓之人的主视角观看。
宁汐说过她阿爹阿娘都是散修,会红尘符也不奇怪。裴不沉很好奇这符箓中的记忆会是谁的视角,打算等她醒过来就去问她一块看。
他这么想着,漫不经心将画卷翻了过来,然后和画中人的柳叶眼对了正着。
那是尉迟煦的脸。
裴不沉的耳边寂静一瞬。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月色昏暗、自己看错了,可闭上了眼再睁开,月光依旧明亮无情,图像上男子含笑的面容依旧是刻骨铭心的熟悉。
裴不沉呆若木鸡地站了一会,猛地拔腿往外冲。
隔壁的圆娘睡到半夜三更,忽然家门被重重砸响,来人似乎发了狂一般,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门板砸破。
“来了来了,深更半夜的是有什么事啊?”忘忧乡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圆娘也没因为这深夜的不速之客害怕,揉着惺忪睡眼就去开门,一看见门外的人便大吃一惊,“裴公子,你这是?”
“劳驾您看看,认不认得这画上之人?”
圆娘见了鬼似的盯着他,慢半拍才去接那幅画,借着月色一瞧:“哦,这不是宁家伯伯吗,我记得的啊,小时候他还给过我糖吃呢。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说着,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却见对方一脸如遭雷击的表情,也吓了一跳:“裴公子?”
裴不沉两只眼空洞洞的,好半晌才回过神,茫然的目光一寸寸挪回来,落到她身上,又想起什么,突然挤出一个笑来。
只是那笑容十分僵硬,倒更像是肌肉在痉挛和抽搐。
“您认识宁汐她爹,能不能将他的事情说给我听?”
圆娘愣了一下,才道好。
……
裴不沉神魂落魄地回到宁家。
月夜依旧寂静,久无人住的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整扫干净,经年累月的落花残叶铺了一地,层层叠叠,明亮月光下还能清晰看见虫蚁在缝隙之中窸窣爬动。
裴不沉抬脚碾过几只来不及逃跑的蚂蚁,坐在满是枯叶的石凳上。
他坐在半枯老树下,滞涩望着满院森绿、花红如血,过了好半晌,才从袖子里掏出画卷和红尘符。
本来想要等着念念一起来看的,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从圆娘的口中,他终于知道了那素未谋面生父当初的去向。尉迟今禾找了他几十年,却没想到自己的兄长情郎还活着,只是在战中受伤失忆,流落到此处,遇到了一名天性淳朴的农户之女。两人成了婚,琴瑟和鸣,先是有了一个儿子,但早夭了,过了一年又生下一个女儿,小名叫念念,是为了纪念那个死去的大儿子。
虽然出生时也遇到了风寒,高烧送去一条小命,但好在有惊无险,女儿平安无事长大了,长得很好,好到……他想将一整颗心都挖出来送给她。
裴不沉呆呆坐在原地。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尉迟煦在忘忧乡生活时始终没有恢复记忆,众人都以为他是只是那个普通的宁家散修,连宁汐应该也不知道她阿爹的另一重身份。
画卷和红尘符一齐摆在桌上,在暗夜中仿佛幻化成吃人的鬼魅,随时要将他吞吃殆尽。
裴不沉抖着手,拿起了红尘符,注入灵力解符,他眼前一黑,换了一个世界。
*
红尘符的视角从宁汐睁开眼开始。
她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清晨清
爽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她一闻就知道是阿娘又在给阿爹熬药。
阿爹身体一直不好,当初阿娘遇到他的时候他似乎正在被仇家追杀,浑身是血地倒在河滩上,被阿娘捡了回去,因为被冲上岸的时候脑袋撞到了河底的石头,所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娘只好让他跟着自己姓宁,因为是捡到他的那天正是初九,所以就叫宁初九。
为了帮阿爹治好脑疾,家里每天都会炖药,不过今天的家里的药味格外浓郁,浓得几乎发苦,宁汐去了一趟厨房,药都快烧干了,阿娘却不在。
她赶紧灭了火,提起襦裙跑去找阿娘,刚刚走到父母居住的后院,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暴喝:“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宁初九,我生是尉迟家的人死是尉迟家的鬼!我妹妹还在太华山等我,我必须要回去——”
“初九,你真的要抛下我们娘俩吗?就算不想想我,那宁汐呢,她是你亲生女儿,难道你就这么狠心——”
宁鱼的话说到一半,因为看见门前惶惶然站着的宁汐而戛然而止。
屋子里站着的宁初九也僵了一下,下意识把手边离家出走的包裹往身后藏了藏。
宁汐讷讷喊了一句“阿娘。”
宁鱼脸上泪痕未干,看起来心烦意乱,朝她摆手:“念念乖,你今天先自己玩。”
宁汐怯生生地看了两人一眼,转头跑了。
记忆里他们家一直幸福和谐,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嘴,这是第一次阿爹阿娘吵得这么厉害。
她溜出门去找玩伴,途中碰到了右邻居家的陈娘子。
陈娘子刚过豆蔻年华,很喜欢他们这些小孩,每次宁汐路过她家的时候都会被塞上一掌心饴糖。
“念念长得这么漂亮,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陈娘子笑呵呵地掐她小脸。
宁汐嚼着糖,早就没心没肺地把今天看到的一点不愉快忘光了,一边口齿不清地反问:“大美人是什么,我娘算大美人吗?”
“宁娘子当然也算。不过你和她长得倒不是很像呢,除了你们头发都挺卷的。”
宁汐似懂非懂,也不是很在意,从小到大,类似的话她听得多了,经常有人说她和阿娘阿爹长得不甚肖似,偏偏卷发之类的特征又十分明显。
反倒是宁鱼很不喜欢听见这类说法,每次都要在背后埋怨一通,又安慰宁汐说是她还没张开的缘故。
宁汐正要张嘴向陈娘子这么解释,圆娘这时候跑过来找她了,叫她去掏兔子窝,她一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和陈娘子喊了一句谢谢姐姐的糖,撒腿就跑。
晚上了就回家睡觉,到了后半夜还听见后院里有动静,似乎是有人在激烈地争吵。宁汐抱着阿娘亲手缝的娃娃睁着眼过了一宿,天一亮就跑去后院,进门就瞧见地上一摊血。
宁鱼披头散发,衣服也乱七八糟,正两眼发直跪在地上擦血。
宁汐东张西望,没看见宁初九:“阿爹呢?”
宁鱼打了个哆嗦,僵在原地,好半晌,才讷讷解释昨晚两人吵起来,她意外把宁初九刺伤了,因为怕他生气,就在他失血太多昏过去的时候又给他下了迷药、割断了脚筋,现在就关在后院。
“都是因为他,事他非要回去找他那什么太华山的亲妹妹……太可笑了,他说他真心爱的只有他妹妹,和我在一起是他失忆后犯下的错误……”
“可是我不能没有他啊,我爱他啊……念念,你能理解的吧?”
宁汐眨了眨眼睛:“啊……”
第135章 情孽那不如就斩断感情的源头…………
对于阿娘犯的错,阿爹没有生气,却变得很危险。
一开始是宁汐喂养的流浪猫误闯后院,隔天被剥皮砍头放在盒子里,午饭的时候,阿爹特地请她们过来看。阿娘一看见就吐了。宁汐只好默默地把装着小猫尸体的盒子收好,找邻居陈娘子借了铁锹,在枇杷树下挖坑把猫尸埋了。
还铁锹的时候陈娘子担忧地看着她:“你们家最近没事吧?我总是半夜听见有人吵架。”
宁汐的手指上还有泥巴,她默默把泥蹭在衣角,心里突然想起小猫喵喵叫舔舐自己手指的湿润触感,涌起一阵无边无际的内疚。
她摇了摇头,转身跑掉了。
阿爹恨上了阿娘,开始故意刺激她,和她反反复复地叙说自己和亲妹妹的缠绵细节,阿娘也开始疯了,而宁汐有时候会忘记了自己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可能压根没有感觉。
因为嫉妒而发狂的阿娘也开始自言自语,大哭大笑,因为阿爹的变心而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甚至怀疑每一个和宁初九接触过的人都是破坏他们幸福爱情的嫌疑犯。
也没有办法再四处捉妖,所以宁家正式在忘忧乡住了下来。因为之前帮助过这里的村民除妖,忘忧乡民们都十分欢迎他们一家。宁汐也适应了定居的生活,尤其喜欢和邻居家的陈娘子、圆娘她们一起玩。
宁初九被关在了后院里,坐了轮椅行动不便,宁鱼只允许宁汐和她自己出入,宁汐承担了给阿爹送饭的任务,阿爹每次见她都会温和地揉揉她的脑袋,问她最近有没有上学、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她坐在阿爹的膝头,闻着他身上不知名的花香,一板一眼的回答。只不过这样静谧美好的时光总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出现在门后阴影里、神色扭曲的宁鱼打断。
等到当年的冬天,漫天鹅毛大雪,因为又要看管宁初九、又要做工挣钱,宁鱼终于病倒了,宁汐也跟着被传染了风寒,病得下不来床。
陈娘子见她许久都没出现,担心地上门来探望,宁汐烧得昏昏沉沉,还念叨着屋子后院的宁初九:“我、我阿爹的饭还没送给他……”
“我帮你去吧。”陈娘子自告奋勇,去厨房里拿了饭菜,进了后院。
后来的事情宁汐就记不清了,烧到第三天半夜终于退了烧,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后院噗嗤噗嗤地刺东西,顺着声音去找,恰好撞见宁鱼正在用剪刀戳烂陈娘子死去僵硬的脸。
生平第一次砍头是帮阿娘一起挖土埋尸。
除掉了假想敌,但是日子依旧没有好转,宁鱼甚至开始甚至怀疑自己的女儿会和宁初九乱-伦。宁汐半夜被一股大力的窒息憋醒,一睁眼发现是宁鱼压在自己身上,狰狞地想要掐死她。两人连撕带打,某刻宁鱼突然清醒过来,又跪在地上抱着宁汐的腿痛哭忏悔。
“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你爱阿娘,不会生阿娘的气,对不对?”
宁汐很冷静地说不会原谅,然后面无表情地和阿娘大吵了一架,赌气抱着自己最喜欢的娃娃跑了出去。
离家出走才走到村头,就发现自己背在背上的小包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开,里头最喜欢的那个娃娃不见了,大概是跑得太急,掉在了路上。
她回过头去找,可能是被街上的小孩捡走了,也可能是被野狗叼回去做窝,总之怎么找也找不到。对不起啊娃娃,害得你回不了家了。
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干脆逃避了,在村口树下一觉睡到下午。可是即使到了下午,一切也没有改变。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阿娘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好,宁汐看着桂花树下的隆起的土包,沉默了一会,才道:“阿娘,你和爹爹合离吧。”
毫无意外地又被拒绝了。
没办法从宁鱼那里找到突破口,她只好另想办法。某日趁着阿娘不在,她偷偷溜进了后屋。
阿爹住的屋子久不见日光,一股常年不散的血腥味和药味充斥了整间屋子。
她摸黑走到床边,低头看见那双黑得发亮的柳叶眼。
宁初九微微翘唇,温声唤她:“念念,过来。”
宁汐爬上了床,在对方虚弱的咳嗽声中钻进了被窝,躺在阿爹的身边。
浓郁而不知名的花香味围绕了她,她渐渐放下心来。
她板着脸将宁鱼
杀人的事情告诉了他,阿爹沉默了片刻,笑着叹气:“你阿娘是太爱我了,才误入歧途,你别怕。”
宁汐将“爱”这个字在唇舌间无声咀嚼了片刻,才继续道:“我想劝她和你合离,放你离开,但是她不同意。”
宁初九咳嗽一会,才低声道:“即使让我走,我现在这副身子,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自从被宁鱼软禁以来,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本就在战时留了旧伤,现下心思沉重,更是沉疴复起。宁鱼替他请过不少大夫,但忘忧乡毕竟是普通人间,没什么名医,自然治不好他。
有大夫建议宁鱼将宁初九送往仙门求药,却全都被发了狂一样的宁鱼给赶了出去。
宁汐爬起来,去替他倒药。
宁初九撕心裂肺地咳了许久,才低声自言自语:“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清俊而消沉的面容上闪现出一丝不甘和愤怒,那是昔日太华山上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生活留下的阴影。
过了片刻,他重新换上温和的假面,转向宁汐:“念念,帮爹爹一个忙,去把爹爹的佩剑找来。”
宁汐犹豫道:“可是阿娘不让你碰有尖刃的东西。”
宁初九摇头:“阿爹对你那么好,你连这点事都不肯答应吗?”
宁汐一下子愧疚起来,讷讷点了头,跑出去替他找了佩剑。
宁初九将剑握在手心,笑了。
自从他被软禁之后,宁汐便很少见他笑得如此轻松肆意,被他感染,也跟着咧嘴。
他一手将宁汐抱在怀里,一手持剑,搁在自己的命门处,温声道:“爹爹教过你识字,你不大爱学,让你学舞剑又太早了,现在只能教你一些最重要的,你乖乖听好哦。”
“我与你阿娘,恩怨纠缠,难分对错,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牵扯旁的无辜之人。她固然有错,但细数因果,却是因她爱我而起。”
“生了情,便会生出孽。”他语气幽幽,剑刃刺破血肉,同时收紧对女儿的怀抱,“既然是因为爱某个人才酿出的这一切,那不如就斩断感情的源头……念念,学会了吗?”
……
宁汐被一声尖叫吵醒,她从血泊里坐起来,身边已经没有体温的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宁鱼扑过来,一把将她推到地上,去试宁初九的鼻息。
但是已经太晚了,距离他自戕已经过了半日,他既存了死志,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宁汐站起来,冷静道:“阿爹死了,是我帮他拿的剑。”
宁鱼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她:“你说什么?”
“我们早该杀了他的。阿爹早就想解脱,是阿娘你一直不肯放手,才逼我们到了如今地步。”
宁鱼的眼里骤然爬上血丝,发出了凄厉浑不似人声的嚎叫:“是你,你这个妖女,你杀了我的九郎——”
她像只母豹撞了过来,猛地掐住宁汐的脖子。
气血上涌,几乎窒息,她像是浸在水里,耳边断断续续传来阿娘的咒骂:“贱人……当初就不该带你回来……妖物去死,替我家九郎陪葬……”
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充盈了全身,她猛地推开了压在身上的人,在宁鱼紧缩的瞳孔中发现了自己不太对劲的模样。
下一刻,宁鱼抽出剑来直接刺向她的心口,宁汐压根打不过她,硬生生扛了一剑,就跌跌撞撞往外跑。
途中经过梳妆台时,她在铜镜里看见了自己脸上斑驳的紫色妖纹。
宁汐曾经和爹娘一起外出除妖,知道那是妖物特有的花纹,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脸上。
她还在发愣时,宁鱼就已经追了上来,一剑刺穿了她的心口。
宁汐向前扑去,摔在地上时正好赶上了大门被打开,闻声而来的左邻右居操着火把匆匆赶来。
“宁家娘子,这这是闹了贼人吗?地上的这东西是什么?”
忘忧乡乡民大多数一辈子面朝黄土,根本没见过这血淋淋的阵仗,全都傻了。
宁汐脸上全是妖纹和血,痛得说不出话来,也没人认出她。
身后人追了上来,宁鱼又补了一刀,在宁汐逐渐暗下去的视线里大喊道:“这妖物杀了我夫君……”
火把高举,地面上人影错乱,每逢秋收之时,忘忧乡都会把献神的祭品牲畜切成肉块,头颅、手脚、躯干本别插在木棍上,由农人举高,围绕着水稻杆垒成的篝火载歌载舞。
影子被火光切割成凌乱的碎片,宁汐被绑在火堆边的木棍上,透过肿胀的眼皮,看见一群人正在商量怎么处理自己。
“要不直接杀了?留着妖总归是个麻烦……”
“宁夫人伤心过度晕过去了,大夫说是气急攻心,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唉,真是造孽啊……乡里现下没有捉妖师啊,凭我们几个怎么杀得了一只妖!”
“怕什么,她不都被绑住了嘛!”
“可还是可怕得紧啊,谁不知道妖有多厉害,前几年隔壁乡出了个野猪妖,把好几家人的脑壳都踩烂了,反正我是不敢去,要去你去。”
……
说话的这些人宁汐都认识,看过病的赤脚大夫,教她念字的村塾郎中,喜欢给她扎羊角辫的老奶奶。
为什么没有人看见她?来人啊,听她说话也好,怎么样都好,看她一眼啊……
之后的一切都很混乱,血的艳红,火光的橘黄,人皮肤的苍白,还有天上明月的冰蓝,像是没有调好的画卷,各种色彩融化在一起,天地都混沌了。
只有即将刺向她、要将她切成碎块的匕首,是明亮的。
就在这时,深蓝天空飞过雪白剑痕。
第136章 初遇月光降临在她的身上
深蓝天空飞过雪白剑痕。
裴不沉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彼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那月白色的身影轻灵落在杀意汹涌的人群面前,低头望着她。
火影舔舐衣摆,宛如一轮沾了血的明月。
少年温声问她:“你怎么了?”
宁汐呆呆地看着他。
“别跪着,起来吧。”
“……”
“吓傻了?……算了,你们是捉到妖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一露面,少年便用身上与生俱来的矜贵俘虏了在场所有人的信任,他挂着温和的微笑,听完其他人对宁汐的混乱介绍,看了她一眼,干脆利落地将人拉起来:“我是白玉京的捉妖师,那现在这只妖就归我处置了。”
拜别了千恩万谢的忘忧乡村民,她被他拎小鸡一样拎着后颈,拽上了飞剑。
没一会就落了地,她倒在花田里,下一刻背后一松,束缚自己的绳子解开了。
“听说你是只很凶残的妖?那正好,杀了我吧。”
少年轻巧优雅地将燃着火的长剑丢在一边,朝她张开双臂,袒露出血肉柔软的胸膛。
宁汐从地上爬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少年没有害怕,依旧淡笑着,手腕上挂着竖形的伤疤,有些还是新的,渗出的血迹染红了衣袖。
宁汐像只炸了毛的野猫,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声,像是野兽的威胁。
少年又朝她走近了几步,灿烂的淡金色小花被他月白的靴子踩中,歪倒在一边。
而宁汐在他越来越靠近的距离中,逐渐从警惕化成迷惑,再成了茫然。
他离得近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味传来,宁汐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忽然动了,几步扑上去,面无表情地抱住了他。
少年一怔。
她却踮起脚尖,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的很像,馥郁到近乎糜烂的花香,就像爹爹身上的一样……
“你……你哭什么?”
宁汐茫然地抬起头,视线里的人脸模糊一片,随即脸上被重重一抹。
少年皱着眉微笑,看着手指上的水渍,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让你杀我,不是要杀你,你哭什么?”
她讷讷不说话。
他的眉头更皱了一点:“连妖纹都开始褪了。”
她眨了眨眼睛,接着就见他抛下她,转身摇摇晃晃往前走。
一条蜿蜒的河流穿过花田,在初升的旭日下泛起粼粼波光。
他沿着河水往前走,宁汐就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
无家可归的少女,悄悄尾随在被放逐了的天之骄子身后,穿过鲜花开满的原野,迎面吹来的春风都带着新绿的湿意,她始终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没想过走上前和他说话,没有靠近反而成了一种温柔,仅仅是远远的看着就已经有了力气。
忽然不远处的人影一晃,紧接着扑通一声,河面的平静被打破。
在意识到之前她就跟着跳下河水,把人捞了出来。
投水未果的少年睁开湿淋淋的眼睫,水珠沿着脸颊一路溜进耳朵里:“又没死成啊。”
宁汐抿嘴,开口的声音还有点无措:“是我救了你。”
他像是这才发现身边有个人一样,扭过头看她,十分惊奇地微笑:“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被他问得茫然了一瞬,过了一会,才认真回答:“因为你之前也救了我。”
少年似乎并不理解她的想法,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那好吧,谢谢你。”
他坐起来,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过了一会,叹了口气。
宁汐跪坐在他身边,一头雾水,问题太多,就先挑了最紧要的问:“你是捉妖师,为什么不杀我?”
“你现在不是妖了。”他懒懒一指水面。
宁汐凑过去看,这才发现自己脸上的紫色妖纹不知何时褪去了,现下映在水中的,是个面容白净娇美、神情却怯生生的女孩。
“知道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摇头,想了想,又小声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喔,那可能是意外被妖毒感染,后天堕妖了,不奇怪,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情况。”
他身上那种莫名的沉稳也感染了她,仿佛一根紧绷的细弦被松开,宁汐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的名字呢?”他又问。
“念念。”
他轻声复述了一遍,真奇怪,从他口里念出来的名字好听极了。
“你爹娘呢?”
宁汐再次摇头:“他们应该都死了吧。”
少年微微扬眉,“喔”了一声:“节哀。不过,有时候爹娘活着比死了更糟呢。”
他似乎为自己这个糟糕的笑话逗笑,低笑了两声,才继续关心她:“那你接下来怎么办?那乡里你是回不去了吧,他们都以为你是妖。”
宁汐小声道:“我记得我外祖母还在,我去找她。”
“那我先休息一会,天亮了送你去。”
她愣了一下,才点头。
接着一时无话。
她原本以为这少年捉妖师妖是要杀了自己,现下看来却不尽如此。
难道这人专程把她带走,就是为了自寻死路的吗?
“没想到你也这么弱。”毫不留情的批评,他居然真的说出口了,表情轻松,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之前试着找过其他的妖,但是他们都太弱了。不是被吓破了胆自尽,就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伤重死了。本来想让你杀我的,结果你也恢复人形了,唉。”
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涌上心头,宁汐讷讷说了一句对不起。
少年微微一笑,说没关系。
他一笑起来,那双细长的柳叶眼就弯出碎光,和她以前喂养过的流浪猫皱起脸来时一模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伸出手来,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少年微微一抖,漆黑的柳叶眼里满是诧异。
宁汐:“……”
就在她后知后觉,心里开始打鼓的时候,对方却忽然释然一笑,双手交叉在脑后,倒在草坪上。
他压到了她的裙摆,有种轻微的拉扯感,也将她一直飘在半空的魂魄再次拉回人间。
她终于救活了一个人,这个念头像一柄轻巧的小铜锤,细细密密地敲击她的心脏,泛出又酸又麻的喜悦。
“你不睡吗?”他打了个哈欠。
“我丢了我的棉布娃娃,不抱着它我睡不着。”她嗫嚅道。
他没说什么,投桃报李,摸了摸她的脑袋。
宁汐沉默一会,又小声道:“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轻易寻死?”
少年重新睁开眼睛,唇上还是挂着笑,眸里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虽然他没有吭声,但那表情明晃晃地就是写明了:你算什么人,也配来对我提条件?
宁汐小声但坚定地重复:“我从水里救了你一命,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你得听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活的,我不准你死。”
他笑了,语气淡淡:“歪理。”
宁汐抿着嘴,倔强不语。
对视了一会,少年收起了笑,面无表情道:“我若是不依呢?”
“那我现在就变成大妖,跑去乱杀人。”
“随你。”
宁汐和他大眼瞪小眼。
“那、那我不去我外祖母家了,我跟着你,死了做鬼也缠着你!”
少年又看了她一会,率先转开了脸,烦躁地摁了摁眉心,嘟囔了一句:“真是拿你没办法。”
天将亮的时候少年睁开眼起身,带她御剑而行。
到了外祖母居住的村落不远,他不由分说就将人放下,微笑着说了一句真假不明的“知道了,我会好好活着”,也没道别,转身就走了。
他曾经在她的膝上躺过半天,留下了一道水痕,没有留下名字。
那日,深蓝天空飞过雪白的剑痕。
小小的少年落在她的面前,像是一出缓缓拉开序章的华丽戏剧。
仙人飞过她头顶的那个瞬间,说是她人生的开始也不为过。
他落地的长剑似乎也捅进了她的心脏。他面无表情地收起飞剑,她觉得那只握剑的手似乎就贴在自己的脸上。最后他朝她走了过来,无视了一堆面面相觑的乡民,只盯着面无表情的少女,朝她温和地微笑。
月光降临在她的身上。
后来她进了宗门,没有第一眼认出他,因为经年日久记忆都模糊了,眼前人的性格也截然相反:当初救了她一命的少年自顾不暇,还不像后来那样能伪装得天衣无缝,神情中总带着一种愤世嫉俗的阴郁。
她一直没有认出他来,明明她见过他那么多次——练剑,在高高的讲台上冲着她们这些新入门弟子讲话,作为学习教材的大师兄斩杀万物的留影,细长黝黑的柳叶眼和小时候其实很像,还有那种偶尔一举一动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轻慢和戾气,让她也想要跟着怒视什么。
那天她没有找到一直抱着睡觉的棉花娃娃,可是她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他穿过阴暗的天、湿润的风,为她体内的火烛续上了燃油,像有一根新的脊骨长了出来、坚强地固定住了她空洞的身体,不好不坏的巨大力量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开始觉得一切总会有办法了。
第137章 哥哥他要永永远远瞒下去
宁汐醒来时,床的另一半空空荡荡。
应该躺着裴不沉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凉透了的被窝,上头人形凹陷也浅淡,他似乎后半夜都不在。
她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去找他。
屋外翠鸟啼鸣,空气湿暖,一走廊都是干枯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
隔着老远,她就看见了坐在老桂花树下的人影,加快了步伐,小跑过去,靠近的时候却故意放轻脚步,最后一下子蹦过去,压在他背上:“子昭哥哥!”
被她压住的人猛地抖了一下,扭过头来。
“你怎么了?”宁汐被他满眼的血丝吓了一跳。
裴不沉定定看了她好一会,攥紧她的手指,哑声道:“无妨,有些失眠而已。”
她低头看他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十指修长,青筋迸出,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颤抖沿着他的手腕一路传到她心里,宁汐心头泛起
茫茫然的不安,小声问了一句:“真的没事吗?”
他身前的石桌上堆着一小堆灰烬,都被仔仔细细烧成了碎末,根本看不出原先是什么。
裴不沉摇头,沉默了一会,忽然笑道:“念念,我们成亲吧。”
宁汐一愣:“不是在昆仑丘已经成过亲了吗?”
裴不沉望着她,那双狭长的柳叶眼里深深沉沉又星星点点,宛如片羽不浮的深海,眼尾缀着水色的红,薄薄的眼皮略微有些浮肿,像是曾经彻夜大哭过一场。
“再成一次吧。这一次要正经地穿上嫁衣,拜过天地、父母……然后念念就是我的新娘了,谁也不能、连天也不能把我们拆散。”
她二丈摸不着头脑,但为了迁就大病初愈的人,也弯起眼睛:“好啊。”
“那我们先去采购些成亲要用的东西,喜服要订做,还有红烛喜被之类的东西,最好上午就买完,今日诸事大吉,就定在今晚成亲吧。”
他大步拉着她就走了出去,心神不宁地念叨着,火急火燎,仿佛生怕晚了一步就会被拒绝。
宁汐被他扯着上了大街,忘忧乡此时正逢早市,挤满了前来赶集的农人村妇,热闹非凡。
裴不沉雷厉风行,说要一日买完所有东西,就当真买完了,幸好昨日晚饭时圆娘送了他们一袋银子,如今也不至于囊中羞涩。
逛完了一间布料铺,定下喜服,裴不沉丢下一串铜钱,一句废话也没有,就抱着那堆布料往下一家店去,宁汐只能拎着裙子追在后面。
就这么马不停蹄跑了好几家店,裴不沉还没说什么,反倒是宁汐累得够呛。
“逛了半日,子昭哥哥累不累,渴不渴?前头有个茶摊,我们去坐着歇一歇吧。”
裴不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开始还没听见她问话,等她纳闷地又喊了一句“子昭哥哥”,他才猛地回过神。
他的神色一时有些晦暗,应了一声,然后才低声道:“以后别叫我哥哥。”
宁汐眨眼:“那叫什么?”
“子昭、夫君,不沉……都可以,随便。”他跟着宁汐在茶摊的露天位子坐下,皱起眉头,低而快地补充了一句,“总之不是哥哥。”
茶摊小二很快为两人各上了一大杯碧螺春。
尚在正月,还不到农忙时节,茶摊上坐满了偷闲的农人,三五好友吆喝,拉扯些家长里短,说的最多的还是之前集市受刑示众前的热闹。
“你们知不知道那受害妇人是怎么死的?听说不是被柴五郎杀了,是自尽的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县衙已经下过禁令禁止宣扬此事,但在捕快顾不到的乡野,仍然要不少好事者津津乐道?
“好端端的为何要自尽?”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见过他家儿子阿虎没?不知生了什么病,怪吓人的,我家祖父原先是镇上行医的大夫,他偷偷和我讲过,柴家夫妇自从生下阿虎之后便觉得不对劲,四处寻医问药,想弄清为何孩子会如此天生残疾,最后你们猜怎么着,嚯,居然是因为那对夫妇是对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妹!”
啪——
宁汐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去,裴不沉正在弯腰捡掉在地上的茶杯碎片。
不知怎的,他的手哆嗦得厉害,几次三番都让那滑溜溜的青花碎瓷片从指尖漏过了。
“没事吧?我来帮你。”她说着就要去碰他,他却突然发了狠一把握紧那堆锋利的碎瓷,殷红的血立刻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宁汐连忙去掰他的手指,只一会,碎瓷就已经深深扎入掌心,皮肉翻卷,鲜血直流。
她一边心疼地检查伤口,一边偷偷用术法替他治疗。
裴不沉一直没有看她,眸光涣散,发直地盯着虚空。
“我从前也听大夫说过,似乎近亲相交生下的孩子多是早夭,即使活下来也是疾病缠身,终身不愈。”
“别说我们这些凡人了,漠北太华山,就是那个尉迟家,知道吗?曾经盛极一时的大仙门,比如今这些昆仑丘、空桑什么的加起来还厉害,不也是因为什么血脉珍贵、不与外人相交,所以生出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疯傻,最后活生生闹到灭门!”
太华山尉迟家?
宁汐正在替裴不沉包扎伤口的手顿了一下,抬眼去瞧他的脸色。
她记得他似乎就是尉迟家的后人。
他正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一言未发。
宁汐有些担心,又不好冲着那帮茶客让他们闭嘴,只能去拉他的手:“子昭哥、子昭,我们先回去吧。”
谁知她的手刚刚碰到他的腕上肌肤,裴不沉就跟触电一样,猛地一甩开,噼啪一下就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宁汐的手背立刻就红了,她一脸懵地看着脸色发白的裴不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忽然猛地扑过来抱住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念念,我……”
不就是打了一下手,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她困惑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背:“没关系,其实也不怎么疼。”
可是裴不沉却抖得像残风中的落叶,声音沙哑得不行,声声念着“对不起”。
甚至宁汐感觉到后颈一阵湿凉,伸手一抹,愕然地发现满指湿痕。
他该不是哭了吧?
宁汐慌张地捧住他的脸去细看,可他除了眼尾鼻头有点可疑的红润之外,神色却还算平静。
大概又是她弄错了。
她松了口气,也不想在茶摊上继续待下去了,拉着他起身,一边清点手中纸袋里的东西:“喜烛、喜服、装饰的喜字、红绸……差不多都买全了,就差喜糖和喜饼,就去上次那家糖饼铺买吧。”
到了糖饼铺子前,里头零零散散有几个客人,掌柜还是个认识的。
“何道友。”宁汐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随即手被裴不沉重重捏了一下。
她一脸茫然的扭头看,收获他一个平静的微笑。
何道友放下手中的《珈蓝经》,见她正在看书的封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生意难免求神来财,家中也是考虑到此,才送我去乡外附近的伽蓝庙蓄发修行。”
宁汐记得自从珈蓝圣子与天梵幻梦蝶同归于尽之后,释门便衰
败了,如今还能打着释门旗号收徒的,要么是不入流的小宗门,要么就是骗子。
思及一袋免费松子糖的“恩情”,宁汐偷偷开了天目,观察何道友身上灵气运转,果不其然发现他筋脉堵塞,灵气凝滞,完全是未入门的状态。
多半是遇到骗子了。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冷不丁耳边传来裴不沉幽幽的声音。
饶是再熟悉,宁汐也被他吓了一跳:“啊?”
裴不沉阴晴莫测地看了她一会,才淡淡道:“不是要买喜糖和喜饼吗,快点吧。”
何道友一愣:“宁姑娘你要成亲了?”
宁汐点头:“要一包喜糖,两袋喜饼,麻烦了。”
何道友蔫头巴脑地取来了东西,递给宁汐,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认真道:“道友你拜的那个伽蓝庙可能是骗子,小心为上。”
然后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就往门外走,裴不沉似乎一刻也不想在糖饼铺子里多待,已经站在门外台阶下等着她了。
然而她刚走出两步,眼前伸过来一只满是汗毛的粗手。
一个地痞流氓模样的黑汉子拦住了她,三角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猥琐,朝她的脸颊伸出手去:“你不是本地人吧?哪来的漂亮妹妹,我黄二今个赏脸让你陪爷喝两杯——”
一只青玉似的手突然扣在黄二的肩头,紧接着一拳直接狠狠砸在了他的面中。
整间糖饼铺子立刻陷入混乱动荡之中,客人尖叫着冲出门外,何道友满脸苍白,想要劝架又不敢,抱着脑袋蹲在柜台后,颤声道:“两位公子、住、住手啊!”
裴不沉一拳将人砸到在地,然后半蹲下来,揪住他的衣领,再一次打中黄二的鼻梁,发出清脆的骨骼断裂之声,血液飞溅到了宁汐的脚边。
“子昭哥哥?!”宁汐生怕他闹出动静暴露身份,连忙冲上前抱住他的后背,想将人拖开。
谁知裴不沉纹丝不动宛如磐石,一拳接一拳不停,尚且有心情扭头冲她笑:“我没动用灵力,不会引来空桑修士的。”
他虽然带笑,下颌却因为咬着后槽牙而绷紧,青玉似的面容上挂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不过几拳下去,黄二就没了气息,裴不沉这才将烂泥一般不是死活的人丢在地上,稳稳站起来,宁汐还抱着他的后腰,没想到他直接站起来,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何人再次闹事?!”店外传来了巡街捕快的怒喝,宁汐赶紧拉上裴不沉的手腕,还不忘拎起自己的糖饼,转身就跑。
一口气跑出好几条小巷,才听不见捕快的声音了。
她刚刚站定,就将裴不沉的手甩开:“你在干什么!”
她能看出裴不沉下了死手,比起给黄二一个教训,他更像是心中有气,在肆无忌惮地发泄。
可他不该是这样滥杀之人啊。
若不是确定鬼毒已经被地母灵液清除干净,宁汐真的要怀疑他是不是鬼上身了。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她又问了一遍。
裴不沉没听到似的,低头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拳头,缓缓张开手掌,面朝上伸向她:“喏,送给你。”
两枚血淋淋的门牙躺在他的掌心。
“这是我对你爱的证明。”裴不沉咧着嘴笑了,“念念,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这人的怪癖真是一点没改,宁汐瞪眼:“我才不要这个!”
裴不沉伸了一会手,见她一直没接,露出受伤的表情,慢慢将牙收进了衣兜里。
宁汐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
幸好虽然闹了一场,最后好歹还是把办喜事要用的东西买全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宁府走。
少女纤细的影子在日光下拉得老长,她手里还拎着新鲜出炉的喜饼,饼皮上印着硕大红艳的喜字,硬生生刻进裴不沉的眼球,灼灼地发痛。
他跟在她的身后,像一只笨重累赘的血肉尾巴。要用什么才可以留下她?
流血的心和破碎的身体,够吗?
他无意识地又在扣手掌的伤,才被止血的伤痕又被灵气割伤,再次渗出温热鲜血。
伤口永远不会好,昨天愈合的新肉今天又亲手扯开,溃烂的血肉成了获得幸福的钥匙,他可以做一个恬不知耻的骗子,用谎言、同情和怜悯求她留下来,求她救自己。
尉迟煦的画像和红尘符已经被他毁了。
只要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他是她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
他要永永远远瞒下去。
第138章 婚变她要回家,她要回家
昆仑丘。
喜烛燃烧,烛泪淌下,满室昏红。
黑靴踏过门槛,一步一步沉稳踏过一尘不染的地面。
一只苍白的手指轻轻撩起红盖头。
流苏摇晃,珠光烛光照亮了红盖头下一张惊恐而美丽的脸庞。
南宫音一双美目里噙着泪,半晌,才讷讷喊了一声:“为哥哥。”
赫连为的桃花眼弯起来,他今日着了火红喜服,端的是少年风流,意气无双:“阿音,今日就是你我大婚之日,你高兴么?”
南宫音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点头:“为哥哥你呢?”
话说完了,她又恰如其分地垂下眼眸,露出一副小女儿的害羞情态。
她压根没指望赫连为会回应自己。
自从赫连为坐上仙督之后,在仙门之中一呼百应,却也对她愈发冷淡。那日宁汐破瀛洲秘境,赫连为追在她身后苦苦求爱,一桩桩一件件她都看得清楚。
赫连为应当是喜欢宁汐的,南宫音对此心知肚明,若不是她有系统作弊,提前预知剧情,趁着他们二人没重逢前在赫连为面前刷了许多好感剧情,恐怕现在赫连为一个正眼都不会分给她。
虽然他最终还是履行了对空桑的诺言,迎娶了她,但恐怕时至今日他心里对她也没有多少好感,入洞房前她特地询问了一次系统,得到的回复是赫连为的好感值仍然维持在不上不下的50%。
只有50%……她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南宫音叹了口气。
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你叹什么气?是对今日的婚宴不满意?”
赫连为一进洞房就驱散了所有服侍的婢女,现在自己取了摆在桌上的合卺酒,也懒得用杯子,直接对着壶嘴,一口气喝了半壶。
南宫音见他既没有和她喝交杯酒,也没有分给她一口的意思,嘴角抽了抽:“为哥哥还没回答我,今日我们大婚,你心中可有半分喜悦?”
赫连为掂量着那酒杯,脸庞浸染在喜烛摇晃的光晕中,魅惑而阴郁:“自此空桑归我所有,我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仙督,万人之上,有何不喜。”
“难道你娶我就只是为了世家权势,没有半分真心?”南宫音泫然欲泣。
赫连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抬起头瞥了一眼。
那一眼里似有轻蔑、似有嘲笑,直将她看得打了个哆嗦。
他看了她一会,忽然俯身,双唇凑近她的脖颈。
南宫音下意识就是一偏头,随即意识到不妙,硬生生地停住了。
然而已经错过了他的索吻,赫连为保持着挨近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忽然吃吃地笑起来:“夫人似乎忘了,今夜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何必害羞?”
压根不是害羞,那是恶心他!
南宫音按捺下心里的不快,顺着话下楼梯:“为哥哥莫要取笑我了。”
赫连为重新直起腰,饶有趣味地打量了她一会,站起来,将人拉起:“既然你我已成夫妻,那彼此之间自该坦诚相待,你说对吗?”
他又露出那种血淋淋的微笑:“阿音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吗?”
南宫音心中警铃大作,电光火石间将她穿书以后做的事情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心道该不会是自己非原主的事情暴露了?
可不该啊,她自打穿书以来兢兢业业,夜里做梦都在扮演原书里大家闺秀的“南宫音”,时间久了,她几乎都快分不出自己的一言一行到底是人设还是本性所为。
空桑南宫家究竟只是黄粱一梦,还是她真实的家,书中世
界与记忆中的现世交融模糊,若不是脑中偶尔还有系统冰冷的机械音提醒,她就真的要分不清了。
“我,我何曾有过瞒着为哥哥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素来对你真情相待,绝不曾有二心。还是说,你实在介意我之前放走裴公子的事情?”
她说着,便下床作势要跪,谁知赫连为居然真的就好整以暇地端坐床榻,也不来扶她。
南宫音心里将这人渣翻来覆去骂了几百遍,才有一双手虚虚地把人扶了起来:“我知阿音是为我名声着想,怕裴不沉死在昆仑丘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替我出头当这个好人。”
南宫音暗自松了一口气,朝他柔柔一笑:“为哥哥能懂我的苦心就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今白玉京已毁,那两人无处可去,慢慢找,总能找到。”
两个人?他还想去找宁汐?
南宫音一时一言难尽,几乎已经看见自己完成攻略任务的可能性在直线下降。
想到现实世界的亲朋好友,她咬了咬牙,决定再试一次。
一双皓白的藕臂攀上了男子的臂膀,南宫音将脑袋轻轻依靠在他的胸口,柔声道:“你我已成夫妻,就不要再想旁人了。那宁汐有眼无珠,既然非要和裴公子在一处,为哥哥又何必非纠结她一人呢。”
大不了,她以后再给他纳几个炉鼎,也不求专宠忠贞,只要好感度涨上去,她能完成任务回家就好了。
赫连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却像是在逗猫弄狗,弄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好。既然是夫妻,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了。”他忽而将那酒杯丢到一边,“喝这些普通的酒水没意思,我让你尝点有意思的。”
南宫音的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
洞房之中,血气弥漫。
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倒了一地,赫连为砍下一个童子的脑袋,用酒壶装满了喷出来的鲜血,满满当当地倒了一杯,递给南宫音:“喏,喝啊。”
南宫音趴在床榻,吐了个天昏地暗。
为什么新婚夜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赫连为说的“有意思的”竟然是童男童女的血液?
她依稀记起来了,原书里有过这么一段,赫连为凡人出身,根骨不佳,寻常修炼方式无法令他出挑,他便另辟蹊径,修了鬼道。
具体修鬼道的方式书里没有细写,以至于事到如今她才知道修鬼道居然要日饮鲜血才能压制鬼气反噬。
赫连为等她吐完,才笑嘻嘻地走过去,弯腰凑近去看她的脸:“真的哭了?”
南宫音脸上又是汗又是泪,满脑子天旋地转,紧接着手被人拽起来,不由分说被强制塞进了一柄温热的剑。
赫连为将空空剑塞进她手里,笑道:“夫妻一体,永结同心,既然阿音你口口声声说真心说爱我,那为我杀人,应该也可以做到吧?”
南宫音在空桑如珠似玉地被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实在恶心得紧,浑浑噩噩地嘟囔了一句:“杀人犯法,要被警-察抓的……”
她在根正苗红的新社会长大,她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她不要做这些,她只想回家而已。
她念得太含糊,赫连为没听清,只是有些不耐烦,将人狠狠拽了起来,逼着她握剑:“杀了她,不然我就先杀了你。”
他是认真的。
穿书以来她见得最多的就是赫连为,最了解的人也是他,她知道这人有多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被当做祭品的童女缩在桌子底下,已经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
南宫音的后背被狠狠推了一把,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和那孩子漩涡似的空洞目光对上。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
血液汩汩流出,将视野所见全都染成了红色。
握在掌中的匕首是冰凉的,从幼童体内流出来的鲜血是滚烫的,第一次时她下手不够果决,没有一击毙命,被刺伤了的祭童似乎被痛觉唤醒,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望,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南宫音两条腿面条似的发软,抬头望见赫连为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那笑容是在提醒她,再不动手,接下来死的就是她了。
【系统、系统!】
脑中一阵嗡鸣,系统没有回应,南宫音晕了一会,撑起身子,拿着匕首就追了上去。
祭童受了重伤,跑不远,一地都是淋漓的血迹,南宫音哆嗦着又在她背后刺了一剑,却还是没有死,噗通跪了下来,血手掌拍在纸门上,仍旧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刺目的红染红了长廊,南宫音嚎啕大哭,又扑上去再捅了一剑:“求你,停下来,快来人,救救我,不要再……”
一时之间,宫殿内回响着利刃刺破血肉的闷响,不知过了多久,南宫音跪坐在满地血泊中,明月初升,月光照亮了她呆滞的面容。
身后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赫连为弯下腰,捏着帕子,用力替她擦干净脸颊上的血,施施然一笑:“这才是仙督夫人该有的模样。”
南宫音泪流满面,几欲作呕,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待你那样好,我从未对不你不起!”
“因为你也是个骗子。”赫连为松开她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真心,内里却和他们一样,都瞧不起我。”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高高在上地施舍我一点怜悯,我就会跪下来舔你的脚?说不定你还在背地里嘲笑过我,觉得我是个娼妓之子,就活该蠢笨如猪、被你们这种天之娇女耍得团团转、就该像头摇尾乞怜、自卑自轻的烂狗一样,追着你手指缝里流出来那点糖渣跑,是不是?!贱妇!”
他一脚踹在南宫音肩头,后者一下子跌在地上,额角撞到地砖,磕得头破血流。
“我、我从未欺瞒与你,我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
不能、不能功亏一篑,好不容易走完了书中大半剧情,攻略度很快就会满的,成婚之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她要回家,她要回家……妈妈……
一枚铃铛被重重丢到她面前。
“悦心铃,只有真心相爱之人触碰过才会发出铃声。南宫小姐,试试吧。”
南宫音猛地发了一个寒噤,半晌,才伸手去捉那只铃铛。
赫连为睥睨着她,也弯腰,搭上了一根手指。
悦心铃寂静无声。
“是它坏了!”南宫音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把悦心铃丢开,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不是我,我没错,是这铃铛坏了,是它坏了!”
她一直嚷着这句话,直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139章 对抗此番违背天理、不尊伦常……
仙督大婚之夜遭逢剧变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几个时辰,便传到了空桑人的耳朵里。
南宫和尚未来得及发难,就已经有人先坐不住了。
奎木狼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宫殿走去。
还没到门口,就被昆仑丘的侍女拦了下来:“夫人还在休息,现在不方便见客。”
奎木狼愤怒得连满脸的绷带都在发抖:“滚开!信不信我一爪削了你?!”
侍女受了赫连为的命令,哪里敢放外人进去见南宫音,硬着头皮还要再拦,却被殿内走出来的领头侍女喊住了。
“夫人刚刚醒了,让他进来吧。”那领头的侍女朝他微微颔首。
奎木狼眯起眼,认出这是这段时间在赫连为手下很风光的侍女,好像叫什么茱萸。
他素来瞧不起人族,也没道谢,就直接推开身前的侍女,大步闯了进去。
寝宫之中燃烧着淡淡的兰香,这是南宫音自幼就喜欢的味道,空谷幽兰,恰似她人一样的静美温婉,小姐总说一闻到这味道就能让她心平气和。
自从在白玉京被火烧之后,奎木狼浑身就只能缠着绷带度日,面容全毁不说,腿脚也落下了残疾,眼下拄着拐杖行走,却行得匆忙,身姿狼狈地小跑到了榻前。
“小姐……”他喉头发涩,看着眼前消瘦的女子,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却瞥见自己绷带下烧伤丑陋的皮肤,又怯怯收了回来。
南宫音两眼无神,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又过了半晌,才认出了他:“是你啊,奎木狼。”
奎木狼一双眼染成血红:“赫连为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说着,奎木狼就猛地起身,殊不妨却听见背后人冷笑一声。
他一僵,扭过头来看她,南宫音素来温婉可亲的脸上充满了讥讽与轻蔑:“你只是一个出场不过三四章的配角,男主可是气运加身、天命之子,想杀他,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小姐,您在说什么?”奎木狼从未见过她这番冷漠的表情,惶惶然地跪了下来,仰头看着她,“赫连为在大婚当夜害您重病不起,他简直把我们空桑踩在脚底下侮辱,难道时至今日小姐还要执迷不悟、还要护着他吗?!那狼心狗肺的竖子根本不值得您为他如此!”
这话说得他又是心酸又是愤怒,声音也不自觉颤抖哽咽起来,他深知小姐不喜自己这番姿态,便连忙扭过了头,用绷带擦掉了眼尾沁出的泪水。
南宫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被裴不沉的灵火烧毁了妖骨,现在就跟个废人不相上下,赫连为刚刚继任仙督,又修了鬼道,修为一日千里,凭你杀不了他的。你走吧,别再提这件事了。”
奎木狼梗着脖子:“我不走!就算我杀不了他,也要拉着那贱人同归于尽!我绝不会让小姐落在那魔头的手里!”
南宫音似乎厌烦至极,冷笑道:“你要找死自去,别扯上我来。”
“小姐,您和我一起走吧。”奎木狼哀哀地扒住她的裙角,“我知道妖族有一处秘境,人迹罕至,
我们到那里藏起来,赫连为找不到我们的。”
南宫音把裙角从那毛茸茸的狼爪中抽了回来:“你是在邀请我私奔?”
年轻狼妖立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脸部绷带下透露出的零星几点皮肤顿时染上了霞红。
他不堪地跪在原地,任由大小姐将微凉带刺的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扫了好几遍,又听见她不屑地轻笑:“你没用的,就是个小配角而已。”
自打他进这寝殿以来,南宫音口中就总是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其实以前也是这样,他出身草莽,狼族头脑简单,大小姐说的许多话他都听不懂。
尤其是他被火烧伤之后,南宫和以他相貌有碍观瞻、怕会吓到小姐为由,强行将他从南宫音的近卫名单中驱逐。
就连这一次空桑与昆仑丘大婚,他本来都不在赴宴名单上,还是他割断了半条狼尾,贿赂给一个喜欢收集妖骨炼器的空桑长老,才得到了此次机会。
知道自己断了半根的尾巴不好看,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尾巴藏在裤子里,可现下打击实在太大,连隐藏都顾不上了,蔫蔫地垂在地上。
“我知道小姐看不上我,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赫连公子是世家公子,又是万人之上的仙督,丰神俊朗,我、我哪里也比不过他。”
“可我就是想帮上小姐,只要您开心,就算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南宫音扭开了脸,没看他,像是自言自语:“你觉得南宫家的大小姐,一个大家闺秀,能做出与人私奔这样的事情吗?角色失格的话,是会被立刻抹杀的。”
“……算了,你帮不上忙,我也不会和你走,我累了,你出去吧。”
奎木狼又在原地跪了好一会,才蹒跚着退了出去。
南宫音重新躺下,头刚刚挨上枕头,耳边就响起了那道该死的机械音:【提醒宿主,角色奎木狼的好感度发生变化,相关分支剧情已开——】
【都说了这种小角色不用告诉我!】南宫音大骂出声,【该死的之前我被赫连为折磨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去哪里了?!】
系统沉默了一会,才道:【由于您的攻略任务迟迟没有进展,系统无法获取足够积分维持系统正常运行,只能进入节能模式,在非必要时刻陷入暂时休眠状态。】
南宫音猛锤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那无形的系统从自己的脑仁里挖出来,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
【以及,再次提醒宿主,若长期缺少积分,系统将会永远消失,您会永远留在书中世界。】
南宫音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烛泪淌下,又凝结成蜡块。
南宫音重新将自己包在锦缎似的薄被中,像是被人抽空了脊梁,陷入昏睡。
她睡得黑沉,也就没有看见脑中系统面板的变化,角色奎木狼的面板下,原本已经开启的角色支线【HE逃出生天】闪烁了几下,再次消失。
*
忘忧乡,入夜,明月高悬。
宁汐一回到家,就马不停蹄开始布置今日买回来的东西。
裴不沉沉默着跟在她身边一起帮忙,等到天暗,一间像模像样的新房就整理出来了。
半是兴奋、半是害羞,宁汐两颊红扑扑,朝着身边的人笑。
裴不沉已经经过梳洗,同白日里当街挥拳打人的暴力分子没有半点相像,现下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墙壁的喜字,没看她:“念念想好了,今夜真的会和我成亲吧?”
“当然啊。”宁汐撇嘴,事到如今了,他还问这些。
“今日你听了茶摊上那些人的话,不害怕吗?我父母是尉迟家的后人,我也……”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宁汐坐下来,抱住他的胳膊,抬起头看他,认真道,“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裴不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说你在担心你也会和阿虎一样身体不好?”她自认为看穿了他的心思,未雨绸缪地安慰道,“没关系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你之后真的不行,我也不会抛弃你的。”
他垂眸朝她笑笑,然后躺了下来,把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
宁汐慢慢地摸起了他的脑袋。
他的长发又细又滑,不多时就像蛛网似的缠绕了她满手。
裴不沉像只被撸毛很舒服的猫,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蹭了蹭她的肚皮,笑道:“念念真会照顾人,要是我当你的孩子就好了。”
宁汐挠挠他的耳朵,就听见他闷闷地笑。
“天枢二十九年的事情,我想起来了。”她小声道。
其实昨日和他谈过,她就想起了一些从前见过他的事。关于阿爹阿娘自相残杀而死,她被村民误认为妖,险些丧命时是游历的裴不沉救下了她,这些事她都记得了。
裴不沉只说了一句“是吗,那就好”,就没再开口。
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迎亲的吉时到了。
夜幕降临,庭院深深。
乡下成亲不怎么拘礼,宁汐也不必像普通新娘子一样需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虽然迎亲的流程必不可少,但实际上就是她被临时拉来充当伴娘的圆娘家孙媳妇带着出门绕了一圈,又重新回了宁家。
先跨过火盆,然后正正经经地拜堂。
一拜天地结束、准备开始二拜高堂时,裴不沉凝望着天边皎洁的圆月,将后背挺得僵直。
宁汐感觉到身边的人迟迟没有跟着转身,忍不住好奇地从红盖头底下偷看。
他仰头望天,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庞然大物对峙,一丝一毫都不肯低头弯腰。
宁汐朝他贴近一点,才听见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此番违背天理、不尊伦常,即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亦是心甘情愿,只求诸般刑罚加诸我身,粉身碎骨,我愿一人承担。”
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拉他的手:“子昭哥哥?”
裴不沉骤然收声,反手轻轻勾住她的手指,笑了笑:“无妨,继续。”
第140章 赏赐为他赐福
他方才说话声音极轻,也没有其他人听见,只有宁汐一个人惴惴不安。
司仪又催促二人
夫妻对拜,她只能暂时放下这事,打算等会再问。
因为时间仓促,他们只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请了左邻右舍圆娘等几个邻居。
虽然人少,但乡民淳朴热情,加之宁汐对拜堂的流程驾轻就熟,婚宴也算热闹圆满。
有个邻居性格粗犷豪放,非要缠着给裴不沉灌酒,不过后者胜在修仙体质,酒量自不可同日而语,直到圆娘大儿子喝趴下了,他也只是脸颊微红。
月上中天,宾客尽欢,宁汐一早就摘了盖头,和裴不沉一起在院子里招待客人。
送走了喝得东倒西歪的最后一个人,她回身往里走,看见裴不沉正坐在狼藉的杯盘桌边,单手支着脑袋,一杯接一杯地继续喝。
这幅模样,却似有几分消沉落寞之意,她不知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在这大喜日子里借酒消愁。
“子昭哥哥?”
裴不沉举着酒杯的手一顿,几滴血似的酒液撒了出来,滴在白玉似的骨节上。
“都说了别叫我哥哥。”他放下酒杯,重重揉着蹙起的眉心,起身去拉她。
宁汐没有多说,乖乖地任他拉着往屋子走,他还是勾起了不愉,在介意自己的身世。
少年天生一副好骨架,宽肩窄腰,行走时喜服衣袂纷飞,在月下一道好风景。
少女鲜红的嫁衣与郎君的衣摆交错重叠又分开,宁汐低头看去,又用手指轻轻搓了搓他腰间的外衣。
布料算不上精致,触感粗糙,绣工也有些辣眼,和之前昆仑丘的喜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想到曾经艳绝仙门的白玉京八重樱,一衣千金的贵公子,大婚却是穿得起了线头的粗布嫁衣,连她都替他觉得萧条落寞起来。
她有心想要替他解忧,便笑道:“你这身衣裳虽然不贵,但真好看!”
裴不沉回过神来,捏了捏她的手:“衣裳便宜,可我有明珠在怀,今宵千金难求。”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洞房,宁汐被他安置在喜床上,重新盖了红盖头,视线就被遮蔽了。
只能看见那双红靴子在地上走来走去,窸窸窣窣响动,依稀是关了门,吹了灯,只留下一只准备彻夜燃烧的花烛。
一只素白干净的手伸过来,撩起她的红盖头。
紧接着她就在一室氤氲温暖的烛光中,对上了一双潋滟多情的柳叶眼。
暖光下他的脸庞泛起半透明的莹白,青玉一般,似真似幻,似梦似醉,宁汐左看右看,忽然觉得眼前人有些可爱,忍不住笑了,还没等盖头完全被摘掉,就凑过去想亲他上翘的嘴角。
裴不沉却躲开了。
“还没喝合卺酒。”
难得一次主动示好却被避开了,她一时有些悻悻。
裴不沉仿佛没看见,松开她,自去拿那只酒壶,给自己倒了满,又递给她小半杯。
两人勾住手腕,喝完交杯酒,宁汐坐在床沿,晃着小腿,有些跃跃欲试:“是不是该圆房了?”
裴不沉没吭声,自己又喝了一大杯,直接将酒壶给喝空,才放下酒杯,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她。
宁汐任由他抱着,让他的脑袋垂在她的颈窝,片刻,听见他哑声道:“方才二拜高堂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因为双方家长都已经不在,只能用四块灵位来替代,其中裴不沉父亲的牌位是裴不沉自己做的,上面写的是裴清野的名字。
宁汐心大,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吉利:“什么也没想。”
裴不沉的手缓缓在她后背摩挲:“你还记得你爹的事情吗?”
“记得不多,他写得一手好字、也会画画,手特别巧,我们家东西坏了都是他修好的,而且他做饭还很好吃呢!嘿嘿,除了你之外,我阿爹是这世界上做饭最好吃的人!”
“是吗。他……没提过自己的身份来历?”
“阿爹好像以前也是世家子弟,但是他没同我细说。”
宁初九恢复记忆之后本来嚷着要回家,被宁鱼软禁之后便绝口不提了。那时宁汐不过五六岁,家里有事也不可能同她一个小孩讲清楚。
她的肩膀被裴不沉的脑袋压得有些沉酸,忍不住动了几下,扭头去瞧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是不是拜高堂的时候想起裴掌门了?”
“嗯,差不多。我爹……对我很好,即使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宁汐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挑明,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爹受妖毒感染最后一晚,神志有些糊涂了,所有人都认不出来,却还记得我的名字……他握着我的手,就像小时候握着我学走路一样。”
“我抱着他,那么高大的男人,最后只瘦的跟个小孩一样,我轻轻松松就可以把他抱起来,放进那具黑漆漆的棺材里。”
“他是被尉迟今禾活活气死的,垂死前得知了我的身世,气急攻心,没能救上来最后一口气。”
宁汐反手去抱他:“裴掌门性格刚烈。”
裴不沉默然片刻,才笑道:“我总觉得他是因为我才死的。你说,其实该死的是不是我?”
她的眉毛立刻拧起来:“呸呸呸!”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严肃,裴不沉立刻赔笑,又拍了自己一巴掌:“是我错了。”
他下手有点重,左脸立刻浮起了一个红肿的巴掌印,宁汐看了有些心疼,去拉他的手,阻止他又要自扇:“我没有真的怪你。”
裴不沉勉强笑了笑,再次抱紧她,小声道:“念念最好了,不要怨我,不要生我的气。”
他抱得死紧,又将那那句“不要怨我”翻来覆去颤声说了好几遍。
宁汐再迟钝,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于是使劲推开他,去看他的神色:“你是不是喝醉了?”
裴不沉长得本就白,如今沾染了酒气,更是从瓷白转成了玉似的青白,皮肤都快成了半透明,底下的青红血管脉络根根分明,整个人都像鬼魂似的飘在人间半空。
唯独一双黑黝黝的眼是水盈盈的,像是有千言万语而无从说。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要弯腰来亲吻她,动作到一半,却表情有些古怪,被针扎了一般,僵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他重新跪坐在床脚的踏板上,仰头看着她。
沉黑的瞳仁微微一颤,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将手探进了她的裙底。
他的手很凉,她被乍然感受到的凉意激得抖了一下,下意识就夹-紧了两只腿。
裴不沉微微抿唇,抬头看着她,宛如一只摇尾乞怜的弃犬:“念念,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宁汐只觉得那花烛的火苗也烧到了自己的身上,噼里啪啦蹿起一阵细小的酥麻电流,脑子都烫得有些晕乎。
但……这是他们正儿八经的洞房花烛夜。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还是克制着自己,放松了力度。
先将最里面的衬裙勾了下来,轻轻一拉,就沿着笔直纤细的小腿掉了下来,被足踝勾住。
他先揉了揉饱满的小腿肚,又捏又掐,弄够了才以另一手去抬起她的脚,方便那片单薄的衬裙落下来。
宁汐看着他将那片可怜的布料仔细折叠好,放在床头,然后垂下眼,望向原本衬裙遮盖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
犹如火烧上了身,宁汐几次三番想要把腿合拢,都被他摁着膝盖强行分开。
“子昭……”她只好小声求饶。
他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抬起头朝她勉强笑笑,放下了裙摆,却又从她的嫁衣里摘出小衣挂在肩膀上的细带。
他似乎很有耐心,又像是畏惧着什么,不是按照一般从外到内的顺序,而是直接釜底抽薪,将小衣拿了出来,以至于她身上的嫁衣还整整齐齐地穿着,里面却空了。
江南春夜湿暖,屋子里只开了一扇小窗,没有风,宁汐少了一套衣裳,倒也不觉得冷,反而更热了起来,尤其是细软的布料划过肌肤,像是烧火的烙铁
滚过一遭,阵阵战栗。
随即就眼睁睁见他把那两件衣服都折叠好,然后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你——”她唇干舌燥,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念念的东西,我都想收留着。我会很小心保存的,念念就赏给我吧。”
宁汐一下子想起白玉京他房中密室里装着乱七八糟垃圾杂物的百宝阁,不自觉手指蜷曲。
他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又淡淡笑了笑:“那间屋子,我特地装饰过的。”
一进房间,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里是中心,像是朝圣,摆放着满墙她的画像。
收集了有关她的东西的房间,全都是她的颜色。她的眼睛是琥珀一样,所以琥珀色就成了专属于她的颜色,他的整个世界也跟着染上了琥珀色。夏日的刺眼耀阳,春日绽放的第一朵雏菊,秋日旋转飞舞的银杏叶,冬日炉灶内哔啵作响的火苗。仅仅是想象着自己的周围被琥珀色填满,他都会觉得安心。
他再次仰起脑袋,看着眼前即将为他赐福的神女,那琥珀色的眸子。
然后他垂首,柔软裙摆覆在了他的脑袋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