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简星沉刚从盥洗室回到苗圃,就被人吼了一句。
“明知我早就相中这棵白梅,从去年秋天它发芽起,我就一直在等它开花!现在呢?”
徐子悦叉着腰站在前方,脸都气红了。
他是这一行里小有名气的花艺师,也是老板的熟客。
这座全天然、无机械干预的苗圃里,有一半以上的花苗是专门为他培育的。
简星沉被吼得耳朵嗡嗡作响,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徐老师?”
少年这副茫然的表情,却只让徐子悦更加恼火。
“给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看!”
徐子悦抬手在他后脑拍了一下,指着前方一株白梅,咬牙切齿,“之前好端端的,今天怎么就折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简星沉这才看明白了。
这原是一簇长势喜人的花枝,可最中央的主枝如今却耷拉着一截断枝。
断口齐整,伤痕还新,只勉强靠着一片薄薄的树皮连着。
毫无疑问,这是被锋利的园艺剪刀恶意剪断的。
“这株白梅,一直是你负责照料。”
徐子悦气得拽过他的肩膀往前一推,几
乎把他整个人摔到花盆上,“从它还是树苗的时候我就在等,好不容易等到它长成我想要的样子,却因为你的疏忽,都毁了!”
简星沉扶着花盆,半晌也没站直。
刚才被推过来的时候,他全靠双手拼命支撑,才没让腹部直接撞上去。
他抬起裹着袖套的胳膊,擦去额上渗出的冷汗,面色因为身体痉挛变得苍白,说话也有些费劲:“我,我可以赔。”
徐子悦只是看着他吃力转身的模样,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就你那点工钱,能抵得上我这株白梅培育到现在的时间成本?我这花艺作品如果拿不出手,那我得罪的贵客、损失的名声、后续被影响的订单……你赔得起吗?”
花艺师的怒吼声响彻苗圃,“把你卖了都不够!”
不远处,几个修剪花枝的年轻员工停下手中动作,一边看戏,一边憋笑,满脸写着幸灾乐祸。
杨老板闻声赶来:“徐老师,您和一个毛头小子动什么气。”
徐子悦哼了一声,并不搭理。
杨老板扭头,目光严肃地打量简星沉:“徐老师的白梅怎么了?”
“我只是去了一趟盥洗室,回来,就这样了。”
少年急得眼圈发红,却还拼命忍住眼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杨老板把他拉到一旁,小声问:“真不是你干的?”
简星沉只是反复恳求:“老板,您知道的,我是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你是我这最勤勉的员工,我怎么会不知道。”
杨老板侧过头,目光在苗圃里扫了一圈。
周围几人纷纷低头干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如果不是你干的,那就是别人。”
他一手扶额,叹了口气,“你才来三个月,资历最浅,我一早就让你跟他们处好关系,你偏偏只会闷头做事。平常你把我这淘汰的花苗捡回去,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这两天监控坏了,就算别人栽赃,我也帮不了你。”
徐子悦看他们嘀嘀咕咕半天也没结果,火气又冒了上来。
“苗圃有这种员工,真是晦气。这种人,还留着干什么?”
简星沉颤颤举起一只手。
徐子悦恼火道:“这儿没你插嘴的份!”
少年缩了缩脖子,却没把手放下:“我可能,有办法。”
“办法?”
徐子悦斜着眼嗤了一声,“就你,能有什么好办法?你再有办法,还能让断掉的主枝重新长回去?”
简星沉摇摇头:“我可以用余下的部分,帮您交差!”
*
“那小子能行吗?”
徐子悦靠着工作室的墙,朝杨老板撇嘴,“我这客户可是中心区的贵族,身份保密,怠慢不了一点。我头一次接这样的单,连花瓶都是客户差人送来的。要是客户不满意,他一个破种花的,可承担不起后果。”
杨老板早早在桌面铺好垫布,从包装盒里抱出那只细颈青瓷花瓶,小心翼翼地摆上去:“徐老师放心。小简虽然人木了点,干的又是体力活,但审美其实不错。”
他指了指四周:“您也知道,我们平常维护都要修掉不少花枝。小简嫌扔了可惜,专门收集起来,趁着休息的时候插花,把这间用来处理鲜切花的工作室都装饰起来了。您看看,怎么样?”
徐子悦挑眉观望了一圈。
地上摆着几个盛水的铁皮深桶,插放着各色花枝,都是苗圃修剪时留下的边角料。
有些花瓣残缺,有些枝干畸形。
与他平常在工坊签收的鲜切花,完全不是一个质量。
窗台上摆着一排插花的容器,是常见的矿泉水长颈瓶,样式普通,让人毫无兴致。
可瓶中的花枝,却意外吸睛。
它们或是被修剪出分明的轮廓,或是依靠配色与层次弥补缺陷。
最显眼的,是那只褐色玻璃瓶。
几支半枯的白玫瑰立在瓶中,花头高低错落,其间还点缀着几根弯曲的裸枝。
即便是再挑剔的人,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为之驻留片刻。
徐子悦没想过,自己一个花艺师,居然会在一个简陋的工作室里,看到如此灵气活现的构思。
他心中讶异,嘴上却仍是没好气地嗤了一声:“这都是小家子气的东西,取巧罢了。我看他这次能补救到什么程度。”
杨老板帮简星沉拉开工作室的门时,少年怀里正捧着从白梅顶端折下的那截花枝,上面还带着几条完整的侧枝。
一进门,他就把整段花枝轻放在垫布上,然后蹲在桌前,仰头对着桌上的青瓷花瓶观察了一会。
徐子悦瞄了他一眼:“你瞅什么?”
简星沉一言不发,只是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布尺,先量过花瓶的尺寸,又抱起花枝,对着瓶口反复比划,这才抄起一把干净的剪刀。
犹豫片刻后,他下定决心,将原本折断的主枝彻底剪掉,又在其他枝节上动了几刀。
直到,整枝白梅只剩下两条侧枝。
一枝由最高的转折点向下垂落,挂着几朵半开的白梅,还有零星的花骨朵。
另一枝则由三寸往下的位置生发,虽然光秃秃的,却坚定地向上延伸。
徐子悦本以为少年会出丑,看到这一幕,却不自觉地嘴角一抽。
修剪后的那枝梅,枝条曲折清瘦,花朵星星点点,透着一股清冷克制的意境。
怎么看,都不像是面前这个浑身泥点、一脸老实的小子能把握的风格。
“就这样?”
少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讽刺,抬起脸,努力挤出一点笑意:“等花枝在水里醒够时间,您把底下剪短些,插进花瓶就好。”
他起身,扶着墙缓了口气,低头揉了揉酸胀的腿脚:“我先回去干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工作室。
只留下徐子悦冷脸支着下巴,对着那枝刚修剪好的白梅,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哼笑。
*
夕阳将金光斜着洒进苗圃。
下午四点,等其他人陆续收工离开,简星沉才收起工具,转身从废弃花材回收箱里,扒拉出一盆被淘汰的黄色兰花。
骑着小电驴,街上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一路驶进熟悉的住宅区,他远远就看到窗口透出暖黄的灯光。
这栋小房子坐落在一个偏僻的街区,老是老了点,家里每天都能看到蜘蛛和壁虎。
但这儿距离苗圃和他上晚班的餐馆都只有半小时车程,在A区这种寸土寸金的地区,简直就是捡漏。
一进门,简星沉就把厨房打扫了一遍,垃圾分好类带出去,才回来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年逾七十的房东李又珍听到动静,从客厅过来好奇查看:“小简,今天不上晚班?”
“餐馆今天休息。”
简星沉从水池里把浸过盆的兰花端起,放在窗台上。
那里已经有一盆白色蝴蝶兰,开得正旺。
李又珍摘下老花镜,打量着他带回的盆栽:“又捡花回来啦?”
简星沉点点头:“这个品种叫金如意,我想讨个吉利。”
他摸了摸脑袋:“餐馆不开工,我也没法带饭回来,想着总得准备什么,才不至于白住。”
“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这边人工又贵。你平常帮我打扫家里角角落落,足够抵房租了。”
李婆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难得早回家,赶紧休息,别累到身子。”
简星沉的房间在第三层,是顶楼边角的小单间。
十平米的小卧室自带一个迷你卫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房间最早是储物间,后来改成单间,上门看过的其他租客都嫌挤,只有他不挑剔。
除了逼仄些,最大的缺点是墙上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上开了一扇小小的天窗。
晚上还能勉强看看星星,白天只在特定的时间,才有阳光洒落在床边书桌上。
为此,他把房间里所有的植物都摆在了书桌上,包括仙人球、长寿花和几盆迷你蝴蝶兰。
都是从苗圃捡回来的废苗,每一个都被他好生养着。
不过,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在等他安抚。
简星沉关上房门,坐到单人床边。
借着温暖的台灯光线,他缓缓解开格纹衬衫的扣子,卷起背心。
露出的肚子被棉纱网布紧紧缠住。
他低着头,耐心解开从上到下
三段尼龙搭扣,直到小腹不再受缚,呈现出微微隆起的状态。
“饿吗?”
少年摸了摸安静的肚皮,从桌上端起一盘刚在微波炉里叮过的水饺,语气温柔又耐心,“爸爸今天,热了猪肉馅的饺子。”
第32章 第32章孕十七周
自从有胎动以来,简星沉每天晚上都会跟肚子说话。
肚子里的孩子也总是很配合他,会用脚或手,在他肚皮上推起一个小小的鼓包。
今天,孩子好像不太想动。
他担心是肚子勒得久,让孩子不高兴了。
简星沉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摸着肚子哄来哄去,才看到肚皮上鼓起一小块,旋即又平了下去。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腹中的胎儿日渐长大,即便像他这样不显怀的人,也渐渐无法用宽松衣物遮住怀孕的迹象。
偏偏A区的工作竞争很大,体力劳动更是不愁没人干。
他听说,许多员工一怀孕就被穿小鞋,甚至被老板借故开除。
为了不丢掉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工作,他在察觉到肚皮隆起的那一天起,就用收腹带缠住肚子。
可随着孕期推进,孩子越长越大,他不得不将收腹带缠得更紧,以免暴露怀孕的事实。
只是这样一来,他工作的时候也更吃力。
才刚刚从孕反的煎熬中解脱,却又天天被勒得不敢多喝一口,不敢多吃一口。
只有晚上回到家,才能好好吃上一顿饭。
到今天,已经是他孕十七周。
简星沉不知道,自己还能瞒到什么时候。
他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猪肉白菜馅,是李又珍亲手包的,说是给他补补身体。
其实加了荠菜的饺子更香,但李又珍担心荠菜对孕夫不好,从来不给他吃。
在搬来这里之前,简星沉从没听说过荠菜。
李又珍给他看过新采的嫩荠菜,小小的,叶片像参差不齐的羽毛,星星点点地混在杂草里生长。
据说,这种野菜长不了多大就会开花,白色小花聚成花穗,种荚是爱心的形状,可爱得不得了。
简星沉虽然没尝过荠菜的鲜,却闻过它的清甜。
他有时眼巴巴看着荠菜馅的饺子,馋得拼命喝水。
李又珍就安慰他,等他生产过,她会给他下整整一锅猪肉荠菜饺子,包他把前十九年错过的份,全都吃回来。
姥姥走后,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温暖的人了。
简星沉正吃着饺子,门上响起敲门声。
“小简,外面下小雨,我把你的衣服收回来啦。”
李又珍拧开门把,又轻轻带上,把怀里抱着的毛衣放在床尾。
她的视线落在他刚解开的收腹带上,愣了一愣:“你现在还每天戴着呢?”
简星沉放下盘子,点了点头:“要不是您把它借给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守住工作。”
“这收腹带在我家反正也是闲置。你拿去用,正好省点钱。”
她说着,捶了捶自己的膝盖,语气叹惋,“你这胎虽然没那么显怀,但到底也有四个月。这一天天绑着束着,即便你能吃苦不嫌勒,孩子也吃不消啊。”
少年低头看着盘中的饺子,没有出声。
李又珍语重心长:“小简,帝国对单亲家长的补贴挺好的。你只要去健康署做个登记,信息录入系统,不光有补贴和食品券,还能全额报销产检。”
“李婆婆,我不能登记。”
简星沉坚定地摇着头,指尖在衣角反复揉搓,好像只要再多透露一个字,整个人就会碎掉一样。
“为什么不能?”
李又珍眉头紧锁,“你现在身体是顶得住,就算不去医院检查,我也不能逼你。但你一直遮着掩着,不是自己受累吗?”
少年默默抬手抹过眼角。
李又珍生怕话说重了,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初你来我家租房,我看出你不喜欢别人问得多,就没多嘴。可你一个人怀着孩子,这么辛苦,既不是黑户又没犯事,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这么紧?”
简星沉闷头衔起饺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塞。
一边嚼,一边吸鼻子。
“你这孩子,人长得乖巧,性格也温吞,踏实肯干,心肠还软。可你怎么就这么倔呢。”
李又珍拿他没办法,“我先不打扰你吃饭了,你有事就找我。婆婆年纪大了,但好歹当过护士,能帮到你一点是一点。”
她走到门口,忍不住转身,看了他一眼。
十九岁的年纪,本该在大学念书,却出来打工攒学费。
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身子骨单薄得很,肚子里却已经有了一个小的。
没有父母,举目无亲,胎儿的另一个血亲也不知在何处。
她轻叹一声,悄然合上房门。
简星沉吃完饺子,胃里实实在在的温热感,几乎像是迟来的安抚,让他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他靠在床头,从旁抱起那个浅蓝色抱枕。
枕套是裁下旧床单改做的,枕芯是用江意衡穿过的毛衣填的,枕套外面还用边角料绣了一颗又一颗黄灿灿的星星。
最大的那颗星星上,甚至缝着一只纽扣当眼睛。
他每每抱着这个枕头,就能闻到江意衡残留在织物上的信息素。
微涩的红酒香,甘醇中透着一丝冷冽。
前几个月,他都靠着这一点点气味,来缓解孕期不适。
只是,这味道已经微乎及微。
他害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再也闻不出她的半点气味。
眼泪浸在枕头上,湿凉湿凉。
腹中的孩子却像是感应到他的心情,在他肚皮下轻轻一动。
“你想听故事吗?”
他摸着肚子,声音很轻,“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直到台灯熄灭,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一盏星星灯载着少年的温声细语,将星光投在天花板上。
*
清晨六点,晨曦透过玻璃穹顶,洒落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
银色剑锋划过空气,搅起尖锐的风声。
江意衡单手持剑,指节牢牢绕过剑柄,剑尖如闪电般刺中前方的“人影”。
不远处,有掌声响起。
“正中靶心。”
陆怀峰从阴影中走出,朝她垂首示敬,“殿下今早怎么会有兴致,一个人击剑?”
“现在有两个人了。”
江意衡从地上挑起头盔丢了出去,被陆怀峰稳稳接住。
他微微迟疑:“您不戴护具吗?”
江意衡仰头,一口气喝下半瓶水,酣畅一笑:“击剑是关于进攻的艺术,戴上护具还有什么意思。再说,我从四岁起,就开始练习击剑了。”
她压低重心,一条腿弓在身前,未持剑的手背在身后,随即翻转剑锋,优雅邀战。
“既然如此。”
陆怀峰将头盔放在一边,从剑架另取了一把剑,回到江意衡面前,“殿下,请。”
两方皆是稍稍侧身,蓄势待发。
片刻后,江意衡先手出剑。
她的动作极快,脚步在大理石地面上迅速逼近,如风暴来袭。
不过瞬息之间,剑尖就已直直刺向近卫队长的心口。
陆怀峰猛地后撤一步,手腕一翻,剑锋挽出弧度,挡住江意衡的攻击。
剑刃相碰,擦出一道异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陆怀峰由衷感叹:“殿下最近忙于公务,身手倒是丝毫不输从前。”
“肌肉记忆一旦形成,可没那么容易忘掉。”
江意衡挑眉,毫不犹豫地翻过手腕,横着削去,迫使陆怀峰再度侧身闪避。
他不断后撤,一路被她逼到石柱前:“属下还以为,您现在更擅长用言语击垮敌人。”
江意衡冷声笑道:“陆队长,你一早来找我,该不会只是为了当我的靶子吧?”
陆怀峰微微平定呼吸:“殿下,内阁建议您公开亮相的事宜,您可考虑好了?”
江意衡剑招一顿。
“你是说,让我骑着马,带领仪仗队绕城巡视?”
陆怀峰颔首:“从您执掌帝国大权以来,F区民众对您的支持率持续上升。但邻近中心区的两大区,尤其是与权贵关系密切的A区,对您的决策多有微词。”
江意衡伸手在剑上一弹:“他们说什么了?”
陆怀峰
垂下视线:“民间已有传闻,称您因为个人恩怨,劫富济贫。”
江意衡付之一笑:“这种不实传言,竟然也有人信。”
“属下清楚,您并不是谣传的那样。于私于公,这都毫无益处。”
陆怀峰目光坚定,“只是您一向忙于公务,也不屑于当众澄清,大大加剧了隔阂。一场由您亲自出面的骑马亮相,比起在幕后日理万机,更能拉近您与民众的关系。”
他甚至打了个比方:“刺向敌人的剑锋自然要凌厉,但对您的子民,是否也该施予一点光芒呢?”
江意衡忍不住笑了。
她收起剑锋,偏过头:“说吧,你都看过哪些马了?”
*
王宫书房内,三匹骏马的影像分别投在半空。
无一不是肌肉流畅,呼吸有力,身姿矫健,鬃毛随风飘扬。
“这是属下为您挑选出的纯血马。”
陆怀峰正在稳声为江意衡介绍,“金色汗血马,线条优美;黑色弗里斯马,体型威严;还有雪白安达卢西亚马,勇敢忠诚。”
“就这三匹?”江意衡扶住下巴。
陆怀峰郑重点头:“考虑到马匹的气势、稀有程度以及实用价值,同时能让您在公众场合凸显王者风范,这些是最适合的选项。”
“我要第三匹。”江意衡毫不迟疑。
“恭喜您。”
陆怀峰放大白马的影像,点头道,“安达卢西亚马纯白高贵,虽然性格温顺,但只服从于真正的强者。由您来驾驭他,是他的荣幸。”
“我要叫他,风暴。”江意衡笃定地给出名字。
陆怀峰做好备注,一回头,却看到江意衡靠在桌边,一只手点在桌上。
“陆队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选他?”
他收起投影,神色微顿,旋即恢复如常:“殿下的选择,并不让人意外。”
江意衡微微侧眸:“那你说说,我为什么选他?”
陆怀峰的声音平稳有力:“陛下曾有一匹桀骜不驯的黑色骏马,您不会选择相似的坐骑。
“汗血马固然珍贵,却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在人群聚集之地并不合适。
“而白马不仅是王权的象征,更与神明、启示和胜利相关。他与您的军服一样,都是最能让民众共鸣的颜色。”
“你说得很好。”
江意衡的指尖在桌角缓缓摩挲,指腹沿着木纹滑过。
再抬眉时,她的目光已带上审视:“还有什么想说的,你最好一次说完。”
陆怀峰斟酌片刻,又道:“您与言小公子的婚礼,因为陛下昏迷之故再三推迟,至今也没定下日期。言均和毕竟是名誉帝国的新生代舞蹈艺术家,或许您可以借助这次公开亮相的机会,让民众看到,您与他,至少还……”
他没把话说完,唯一的听众早就没在听了。
江意衡正伫在一张褐色茶几前。
上面摆着一只古典青瓷花瓶,材质温润柔和,釉面光滑富有韵味。
但这还不是全部。
优雅的瓶颈中,容纳着一枝白梅。
枝条纤细却不失力量,曲折而又自然,其间错落绽放的花朵在孤高之余,却又留有点点生机。
是她从未在王宫中见过的写意留白。
陆怀峰试图问些什么,江意衡却提前抬手示意他噤声。
王室随处可见的插花大多华丽明艳,就如四处装饰的油画一般。
可偏偏这枝白梅,清冷得有些突兀。
江意衡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梅枝上,指尖不由自主沿着枝条上的纹理拂过。
“这花,是谁送来的?”
第33章 第33章见红
江意衡几乎从不在意王宫中这些鲜切花。
对她而言,瓶中的花与墙上的装饰没有本质区别,都是背景的一部分。
她不会为了背景板驻足,更不会追问这东西的来处。
所以,当陆怀峰听到江意衡发问时,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
这位帝国王储正懒洋洋地抱着手臂,拉长尾音,又问了他一遍:“花是谁送来的,你不知道?”
陆怀峰迅速在腕上终端点了几下,调出鲜花采购信息。
看清后,却微微沉默。
江意衡抬眉:“怎么了?”
陆怀峰回过神,一板一眼地解释:“根据出纳记录,之前的鲜花供应商近期休业,所以后勤临时更换了供货渠道。这批鲜花来自A区的徐悦斋,而您书房里这瓶,是店长徐子悦亲自做的。”
“新店?之前没听过。”江意衡轻抿唇角。
“算是新起之秀。徐悦斋在A区是榜上有名的人气花店,很受年轻人追捧。”
陆怀峰不禁好奇,“您什么时候对插花感兴趣了?”
“别搞错,我对这些费钱费时又无用的爱好,从来就没有一点兴趣。”
江意衡说着,却转身观望了一圈。
书房里除了这瓶,并没有其他插花。
“你办公室的那瓶,也是他家的?”
她离开书房,沿着走廊迈开步子。
“殿下!”
陆怀峰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拦在江意衡前方。
他眼疾手快合上自己办公室的门:“属下已经帮您提前看过了。我这瓶中规中矩,没您的那瓶精巧。”
“陆队长,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江意衡歪过头,视线几乎要穿过门缝,望进陆怀峰的办公室里,“就算你那瓶比我这瓶更好看,我也不会抢走。”
走廊上刚巧有侍从低头走过。
江意衡微微清嗓,与陆怀峰同时噤声。
等人走了,她的兴致也没了。
转身时,江意衡抬起食指隔空指了指他,嘴角微微上扬着警告:“下不为例。”
目送她走远,陆怀峰才松了口气。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小心反锁房门。
晨光洒落在窗台上,窗帘被清风掀起。
帘缝之间,一只不起眼的陶土盆静静伫立,里面还嵌着一个搪瓷杯。
杯中的小草柔弱无骨,仿佛最轻微的气流都能将它卷走。
但至少,它还活着,还在生长。
陆怀峰端起杯子,像往常一样看了看。
这是江意衡在F区贫民窟那少年门前,亲手抛下的小草。
那时她确实嘱咐过,让他把小草丢得远远的。
他也本该照做。
毕竟,江意衡是他的上司,而他是江意衡的下属。
然而自帝国军校开始的交情,教会陆怀峰一件事。
有些话,不能尽信。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要给自己,也给江意衡,留下转圜的余地。
只是,他迟早得将这件事向江意衡坦白。
陆怀峰不敢说自己有多么会饲花弄草。
更何况,他总要把它藏着掖着,无法让它晒够太阳。
好在,这株小草足够坚强,只不过是有一点水和阳光,它就顽强地坚持到了今日,甚至结出了不引人注目的种荚。
小心翼翼把它挪回角落时,他腕上的终端突然闪了一下。
弹出的是近卫队成员的通话请求。
“我在。”陆怀峰一指搭在右耳,“怎么了?”
“老大,”另一头的声音满是不安,“目标对象,刚被人撞了!”
*
“小伙子,你……没事吧?”
骑着小摩托的中年男人,正不安地对地上的少年嘘问着。
简星沉摇摇头,双手撑在身下,缓缓起身。
他今早状态不好,出门绕错路。
为了赶时间,冒险沿着鲜少有人走的小路逆向行使。
没想到,却被突然冒出的小摩托迎面碰翻。
对方在最后一秒拐过车头,离心力把后座的快递盒都甩了出去。
而他的小电驴径直倒在地上,轮子还在滴溜溜地空转。
简星沉掀起裤脚。
腿上蹭破了皮,除此之外,倒没什么。
见他没有大碍,快递大叔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捡快递,一边抱怨:“今天这事,都得赖你逆行,跟我可没关系!”
说完,就推着小摩托骂骂咧咧地走了。
留下简星沉原地懵了一会,才闷着头,慢慢把小电驴扶起。
平心而论,本来就是他不在理,不怪别人。
简星沉扶着小电驴没走出多远,却听到路边有个小女孩在他背后嚷嚷。
“妈妈,那个哥哥的裤子底下,为什么红了?”
半小时后,在简星沉租住的老房子里。
李又珍用镊子夹起浸过碘伏的棉球,按压在他腿上伤口时,少年忍不住咬住了唇。
“就算是赶时间上班,你也不应该逆向行驶呀,这多危险!这里的小电驴和小摩托开得快,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故。”
她叹了口气,“幸好你这腿上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问题。”
李又珍拿过纱布想帮他包扎,少年却伸手取过。
“另一个问题,就没这么简单了。”
她扶了扶老花镜,苦口婆心,“你不是第一次见红,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婆婆?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可能是因为你的身体发育不全,也可能是因为你在孕期没有Alpha的信息素安抚。”
她顿了顿,“平常睡得也不好吧?这不但会影响你的精神状况,还可能会增加你早产的风险。”
少年始终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将纱布裹在受伤的腿弯处。
最后接过她递出的剪刀,把纱布齐整剪断。
“小简啊,我知道我跟你提过这个,也知道你抵触这个。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尽早去大医院看一看。我毕竟已经退休,手头设备有限,没法帮你排查清楚。”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简星沉声音低低的,“谢谢婆婆。”
李又珍知道他还在抗拒这件事,不由心疼:“你看看你,将近一米八的人,还怀着孩子,体重连六十公斤都不到。瘦成这样,又打两份工。你可千万不能过度劳累,要控制体力劳动,多补充营养,明白吗?”
简星沉不是不明白。
可他需要打两份工才能攒下一点钱,工作又是体力劳动为主。
他还担心孩子长得太快,不敢吃多……
李又珍嘱咐他的那些,无论哪一条,都很难做到。
他放下裤腿,拎起挎包,又要出门。
李又珍几乎要拉住他:“这就回去上班了?没跟老板请假吗?”
“请了。”他小声道,“请了半天。”
他确实只请了半天假,但杨老板其实批了一天假,还让他不用着急。
老板一反常态的宽宏,让他更是忐忑。
他怕老板已经找到了新员工,回头就把他辞退,所以半天时间一到,就赶着回去。
李又珍没再拦他。
简星沉回到苗圃时,杨老板却老远就笑着跟他挥手。
他正纳闷时,对方快步上前,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简,你做得很好。”
简星沉懵然眨着眼睛。
他可是临时请了半天假,还能被夸?
杨老板看他一脸茫然,几乎被逗笑了:“哎呀,你忘了?你昨天不是帮徐老师补救那一枝白梅的插花吗?我跟你说,中心区的大客户可是喜欢得不得了,还爽快地给徐老师续了一整个季度的订单呢!”
真的有那么喜欢吗?
晚上在餐馆后厨切菜的时候,简星沉还在回想杨老板的话。
他刚备完一盆沙拉,忙着冲洗刀和菜板,主管又来摇人。
“谁去冷库帮我把墨鱼端来?”
主管一看到他,语气立刻一转,“哎,你切完了?切完了还杵着干嘛,赶紧去拿货,不然就来不及了!”
简星沉穿过烟熏火燎的后厨,搓了搓仍然潮湿的双手,一头扎进冷库。
为了确保海鲜储存妥当,这里的温度常年定在零下二十度。
门口甚至有监控,确保没有人会在其中逗留五分钟以上。
冷库里雾气浓得吓人,简星沉连吸气都不敢。
他找了一圈,才从门后的第二个架子上抱起沉甸甸的泡沫箱,里面用碎冰满当当地冻着十几只新捕捞的大墨鱼。
出来交过差,他身上的寒气久久不散,整个人难受得窝在墙角,弯腰抱着肚子抖了几分钟。
主管看他发抖的样子,却只觉得好笑:“不就进了一下冷库吗?半分钟都不到,怎么这么矫情。”
简星沉抬头笑笑,脸色比头上的厨工帽还要苍白。
被方才的低温刺激到,他一下子肚子疼得厉害,帽子下面冷汗都出来了。
如果不是靠在角落缓了缓,他真担心自己会直接趴在地上。
等到餐馆结束营业,后厨打扫卫生的时候,店长却敲着一个铁锅,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各位,我今天可是得到了内部消息!我们燃味轩有望一跃飞升,成为下一个炙手可热的人气餐馆!”
店员们不明所以,纷纷起哄。
“什么消息?”
“工资能加吗?
“店长你少卖关子啦!”
一阵喧哗之后,主管带头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店长脸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笑容。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王室已经拟好了王储殿下公开亮相的线路!到时候,她可是会带着未婚夫,从三条街之外的地方路过!”
第34章 第34章她一眼认出那是什么
“亏得店长这么激动。我还以为,人家王储要来店里吃饭呢!”
“三条街外?那不是一向自视甚高,连车站都不允许入驻的的富人区吗?他们会舍得让王储殿下带人从他们的地盘通过?”
“王储是王储,又不是我们这样的平民。而且我听说,殿下这次是骑马亮相,气派得很呢!”
“真的假的?那我可得专门请假去看!”
“我请假,你也请假,那谁来帮我顶班啊?”
人声哄成一片。
店长扬手一声大喝:“别急,我还没说完!”
他清嗓,重新宣告:“殿下亮相的时间已经公布,就在下周二早上九点,全程持续两个多小时。为了感谢大家辛勤工作,本店当天会推迟到下午一点再营业,不耽误大家去现场围观!”
“哇,店长,您难得这么良心啊!”
“但我有个前提条件。”
他抖出一件背后印着“燃味轩”的连帽衫,“大家围观的时候,要穿上店里的统一着装。殿下亮相会走实况转播,刚好给我们店做个宣传。”
众人一片唱衰:“什么啊!这么丑的衣服,我才不要穿!”
店长哼了一声:“话可说在前面,只有穿着店服去现场的员工,才不算旷工。”
“就知道店长才没那么好心!”
“又拿我们当移动宣传牌,太抠门了!”
“怕不是殿下远在王宫,都能听到您打小算盘!”
店长摆动双臂,安抚众人:“我呢,也不会亏待大家。凡是穿着店服到场围观殿下亮相的人,记得自拍打卡上传到社交媒体,并且带上我们店的标签。每个人都可以凭截图领两百块奖金!”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他这话一出口,店员全都安静了。
结束营业后,简星沉照常在后厨拖地。
小张突然从旁边冒出来,伸手叩了叩他手里的拖把。
“小简,等王储殿下亮相那天,我们这有四个人打算一早拼车,占前排的位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简星沉停下拖把,缓缓摇头:“谢谢你们,我……就不去了。”
小张摸了摸鼻子,有点不高兴:“我说你,平常就独来独往的,上下班也不跟我们结伴走。你自己数数,这是你第几次推掉集体活动了?”
没等到简星沉接话,旁边又窜出一个小程。
他一把搭住小张的肩膀,附和道:“车上能坐五个人,现在空着一个位置,多浪费啊。普通人可是一辈子都没法这么近距离围观王室成员,何况还有店长承诺的两百块!”
简星沉抬头,笑得勉强:“我还有一份白班,赶不过来的。”
两个年轻同事相视叹气,没再理他。
离开燃味轩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简星沉抱着打包好的鱼香肉丝盖浇饭,坐在公交
车站的候车椅上。
晚班车每半小时才发一趟,本不是他的首选,这一趟更是迟到了四十分钟都没来。
可他的小电驴早上才被摩托车撞歪车轮,现在还在李又珍朋友的车铺里维修。
他不得不继续等待下去。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地上迅速积起水洼。
湿凉的风一吹,好像能把寒意吹进他的骨头缝里。
简星沉只好把外套裹得更紧一点,踮起脚轻晃膝盖,让自己暖和一点。
又一阵风携着凉意飞来,洒落颈间。
他低头看着被雨水溅湿的鞋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江意衡,真的会从这一带附近经过吗?
他从F区一路辗转,来到A区打工,才知道所谓寸土寸金的中心区,其实是帝国建立初期就从A区分割出来的一块辖地,几乎完全为王室与贵族而存在。
刚搬来A区的那段时间,他一度担心,A区离中心区这样近,万一他遇到江意衡,或者她身边那名黑衣保镖,该怎么办。
现在他已经明白,自己和江意衡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A区到中心区的远近,而是地面与天空的距离。
贵族驾着飞船从天上飞过,即便偶尔停泊,也都是在高不可及、常人根本无法靠近的空中停机坪。
那样的人,连地上的一粒灰也碰不到。
更何况是像他这样,双脚陷在水洼里的普通人。
*
雨后初晴的清晨,简星沉照常赶回花圃。
迎接他的不只是干透的路面,还有一个意外惊喜。
“徐老师想收我做学徒?我不是,听错了吧!”
“你没听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杨老板坐在桌后,眉开眼笑,“那枝白梅得到了大客户的青睐,徐老师心情很好,还跟我们追加了一批订单。当然,这也有你的功劳。”
“没拖累徐老师就好。”
简星沉摸着脑袋,有些腼腆,“徐老师也太看得起我了。”
“如果你跟着徐老师学做插花,就是他的关门弟子,等你学成出师,赚的会比现在翻几倍。”
杨老板掐了掐鼻梁,“不过,你是我手下绩效最好的员工,就这么让出去,我心里肯定不舍得。”
“老板,我是想赚钱,赚更多钱,但我没想就这么放弃苗圃的工作。”
简星沉前倾身体,言辞恳切,“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您愿意雇我干活,我一直记着您的恩情。”
杨老板摸了摸下巴,微微思索:“你现在一周上五天白班,一共四十个小时。等你开始跟徐老师学插花,时间上挤得过来吗?”
*
提出以周末补足四十小时工时,与杨老板达成协议的第二周,简星沉正式开始了他的花艺学徒生涯。
苗圃位于A区城郊,而徐子悦的花艺工坊却在A区上城,中间隔了将近一小时车程。
简星沉习惯了骑小电驴,偶尔赶公车。
今天却难得有机会,搭着徐子悦的电驱车来到这里。
与燃味轩所在的下城不同,上城安静平和,哪怕早上九点,街上也只是偶有人来车往,并不喧嚣。
这里的房屋都是复古的橙色砖石结构,最高也就三层,据说是为了不压过上城区纪念碑的风头。
简星沉第一次知道,外人眼里繁华热闹的A区,还有这样优雅别致的地方。
“瞧瞧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徐子悦瞅着少年好奇张望的样子,嗤了一声。
徐悦斋作为上城区的新兴花艺工坊,并不对外开放,平日接单都通过熟客推荐,店面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展示花艺作品。
因此,即便上城区到了一天中最活跃的时间,店里也依然清静,没有一个客人。
“要学插花,你就得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做。”
徐子悦站在仓库门前,点过地上那堆还没拆封的快递,“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杨老板今天送来的鲜花,全帮我拆了。”
来到徐悦斋学习花艺的第一天,简星沉拆了足足二十箱鲜花快递。
单是给鲜切花修剪花枝,掐掉叶子和顶芽,再分门别类泡进大小不一的醒花桶,就花去他全部的时间。
之后几天也是如此。
比起教他花艺的知识,徐子悦似乎更习惯让他打下手。
又因为他是学徒,只给他象征性地补贴了一点路费当工钱。
即便如此,徐悦斋里花香萦绕,花材琳琅满目,还有各种花艺作品可供观赏。
比简星沉接触过的所有工作环境都好太多了。
第五天,距离花店打烊还有一小时的时候,徐子悦喊住他。
“我记得,你上次用白梅插瓶的效果还不错。”
向来骄傲的花艺师指着架子上那一排花瓶,对他抬高下巴,“挑一个,让我看看你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简星沉在围裙上用力搓去手上泥灰:“这些,都可以选吗?”
“插花的容器和花材,你自己看着发挥。”
徐子悦弯起嘴角,“一个好的花艺师,才不会干涉学徒的灵感。”
虽然除了几句口头嘉奖,他从没给过任何实质奖励。
但这对于简星沉而言,已是莫大认可。
少年掰着指尖,在众多花材之间徘徊,小心翼翼从每一枝花的前方经过,最终停在角落里。
那儿有一簇几乎埋没在阴影里的白色小花。
即便不被阳光眷顾,却依然毫不吝啬地散发出香气。
*
“驭!”
江意衡在马背上拉住牵绳,停下马匹瞬间,陆怀峰旋即上前。
“殿下的骑术还是一如既往地扎实。您感觉怎么样?”
“就如我所预料的一样,风暴温顺听话,但该有的爆发力一点也不少。”
江意衡俯身轻拍马脖子,不吝赞许,“乖孩子,好样的。”
她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马侍,边走边褪下骑术手套。
陆怀峰转身跟上:“明天就是公开亮相的日子,各大媒体将会沿途实况播报。您吩咐的邀请函已发放完毕,闵执行长会代表F区前来观礼,言总理也会带领内阁成员出席。”
“连他都能病愈到场,其他人更没有缺席的理由。”
江意衡笑道,“当然,身在D区建设帝国的章厉殊是例外。”
陆怀峰微微迟疑:“殿下,您真的打算继续流放章部长吗?”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在D区的任期可有十年。我总不能刚接管父亲的位置四个月,就急着撤回自己的命令。”
陆怀峰语气肃然:“内阁至今仍在抗议您的安排,并且发动了舆论战术。我们近期锁定了几个在网络上异常活跃的账号,他们大肆宣扬您是新时代的‘暴君’。而这些人的资金来源,均与内阁成员有关。”
“暴君?”
江意衡第一次停下脚步,挑眉看他,“那些人,真的这么说?”
陆怀峰审慎道:“殿下请放心。我们已将散发不实言论的当事人扣押,后续也会依照帝国舆论法进行处置。”
江意衡抿唇片刻,忽然笑了:“我可没说我讨厌这种说法。”
陆怀峰语声一滞。
他似乎,越来越无法理解这位王储殿下的脑回路。
不过身为近卫队长的职业素养,还是令他迅速平静下来。
“除此之外,您近期收到的匿名恐吓已经增加到六封。而最近一封,甚至提到了您的具体行程。”
江意衡继续迈步向前:“有多具体?”
陆怀峰紧随其后,轻点腕上终端,一封恐吓信浮现在江意衡面前,末尾还带着熟悉的红色字迹。
“发信人不但知晓您每天的会议安排,还有您在马场的训练时间,包括您何时回宫,经过哪条路……全都精确得一字不差。”
江意衡挥手隐去投影,笑着瞥了他一眼:“板着张脸做什么,你不为我高兴吗?我可是头一次有了如此狂热的追随者。”
“殿下,”陆怀峰忧心忡忡,”
这不是简单的恐吓。您的安全是近卫队的第一要务。身为近卫队长,我有义务提醒您……”
“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能力,陆队长。”
江意衡把手套丢给他,同时抛下一句话,“言总理还等着见我。余下的事,回头再谈。”
*
会客厅中,言敬玄伫在窗前,望着正在草地上自由奔跑的白色骏马。
“殿下,风暴的表现,还让您满意吗?”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江意衡端起茶杯,轻拨茶匙,“我听说,训练风暴的马场,费了您不少资金。”
言敬玄笑得克制:“殿下,我与您毕竟是同一阵营,均和又是您的未婚夫。我当然有义务,确保您能得到最优秀的坐骑,顺利完成公开亮相。”
“公开亮相?那不过是一场为民众举办的表演而已。”
江意衡瞥向这位名义上的岳父,“您可别忘了,我维持这场婚约的前提是什么。”
“我身为总理兼内阁首领,都把自己的孩子交到您手上了,难道还不足以表示我的忠心?”
言敬玄从容转身,却背过双手,“这些年,我与均和的父子关系算不上有多融洽,为了把他留在身边,也不得不做出许多艰难决定。我希望,殿下能看在我全力支持您的份上,对他多些关心。”
江意衡只是轻抿一口茶。
“民众喜欢童话故事。”
言敬玄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王室合照,意味深长,“想必殿下也明白,保持王室和睦的形象,对于安抚民心的重要性。”
江意衡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您的儿子会坐在专属于他的马车里,前后左右都有骑兵随侍,还能得到他想要的全民关注。岳父大人,现在可以放心了?”
她放下茶杯,打算提前结束这段谈话。
踏出厅门前,却留意到边桌上一只深棕色竹编花篮。
三朵淡紫色康乃馨映入眼帘,未成熟的青色蔷薇果向高处自然舒展。
空隙间缀有生满绿叶的枝条,那上面的白色花朵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馨香。
江意衡一眼认出那是什么。
她垂下目光,拈起一朵白色茉莉。
指尖触及花瓣时,却几乎被烫了一下。
第35章 第35章王储亮相……是今天?……
江意衡的记忆深处,始终萦绕着一缕茉莉花香。
无论身在何处,只要闻到这种清冷馥郁的香气,就恍惚又回到母亲怀里一样。
可是后来,有人偷走了本该属于母亲的香气。
江意衡只是看到茉莉花绽放的样子,就不自觉地想起,少年是如何在她面前一点点打开身体。
他曾毫无保留,容纳她的全部。
明明已经过去四个多月。
明明以为,她不会再介意这种事情。
然而指尖残留的灼烧感,却像一根刺那样,扎进她的意识里。
“殿下?”
耳畔,言敬玄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
江意衡摩挲食指,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她松开手指,任由被碾碎的白色花瓣从指尖坠落,“不过是掐了根的柔弱之物,又有什么底气,在我面前散发香气。”
江意衡近乎反常的阴沉,没有逃过言敬玄的眼睛。
“这是哪家花房,真糊涂,竟然不清楚殿下的喜恶。”
他俯视着花篮里的鲜花,嘴角缓缓扬起,“均和闲时也会插花。不如下次,我让他给您做一瓶。”
*
公开亮相当天早晨。
陆怀峰登门时,侍从已经为江意衡穿戴完毕。
这位年轻的帝国王储伫在巨大的落地镜前,一身白色军装笔挺。
深蓝色披风自她的肩头垂落,酒红色绶带与金色绳饰斜挎身前。
而她的胸口处,还别有象征王室的十二芒星徽章。
陆怀峰顿住脚步,由衷感慨:“殿下,您与年轻时的陛下,简直一模一样。”
他俯首,将最后一件配饰恭敬地捧到她眼前。
那是一枚圆顶黑色皮帽,前方镶着金穗,侧面别着金色鹰饰,帽顶则缀有一支蓬勃饱满的白色鸵羽。
江意衡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所有人都觉得我像父亲,像他一样冷酷。”
她对着镜子,旁若无人地拂过鬓发,“可你知道吗?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近人情。”
陆怀峰保持躬身,沉默不语。
“我昨晚,翻过父亲的陈年档案。他第一次穿上王储制服的时候,抱怨束腰勒得他喘不过气,帽子闷得像一口倒扣的高压锅。”
江意衡顿了顿,语气讥讽,“可我认识他的时候,那个平易近人的江御川早就不存在了。”
陆怀峰像每一个识趣的臣子那样,不卑不亢:“人都会成长,会改变。陛下是这样,殿下也不例外。”
“他一直希望我做好王储,而不是做自己。”
江意衡沉着眉,唇角却勾起弧度,“他要是亲眼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非常欣慰。”
陆怀峰微抬目光:“陛下的想法,属下不敢妄加揣测。有朝一日他醒了,您或许应该亲自问他。”
“如果,我不希望他醒来呢?”
江意衡抬手按在镜面上,寒意透过掌心蔓延。
她目光生冷,俨然不是在审视镜中的自己,而是在审视另一个人。
陆怀峰还未接话,九点的钟声准时敲响。
“仪仗队该等急了。”
江意衡转身,厚重披风在地上扫出风的痕迹。
经过陆怀峰身边时,她伸手接过他捧起的帽子,为自己一丝不苟地戴上。
“角落里的东西,记得处理掉。”
陆怀峰斜过视线,这才留意到镜边那只先前被披风挡住的花篮。
其中有几枝白色茉莉若隐若现。
“需要属下帮您直接扔掉吗?”他追问。
江意衡的背影已从门外淡去,声音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他耳中。
“王室每天丢掉的垃圾还不够多吗?”
她似乎在冷笑,“像这种东西,从哪来,就回哪去。”
*
简星沉才拽开花店大门,一束花材就伴随着徐子悦的怒斥,朝他砸了过来。
“我允许你自由发挥,你就是这样自由发挥的?”
纤细的茎秆挂在少年身上,远不到成熟之时的蔷薇果一颗颗散落,好像断裂的青色珠串一样洒在他肩头,冰冷的养花水沿着他的发丝滴落脚尖。
他抬起一张茫然的脸:“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
徐子悦火气更甚,“你的插花被原路退回来,客户的巴掌都快甩到我脸上了!”
简星沉顾不得滴水的发丝,低着头努力反思:“我都检查过的。花瓣上没有灰霉,花枝也修过,水是过滤的,还加了调配好的营养剂。昨天下午打包送走的时候,这篮花,明明还是好的……”
他拨开垂落的潮湿发丝看去,淡紫色的康乃馨正躺在脚边,而本应点缀在绿叶间的白色茉莉早已支离破碎,连一朵完整的花苞也没有。
一个忐忑的念头从脑中浮现:“客户是不是,不喜欢茉莉花?”
“你现在才想起,要揣摩客户的喜好了?”
徐子悦一脚踩上茉莉枝叶,手指甲用力戳在简星沉的额头,“你这么聪明,早干什么去了?你是不是觉得,第一次靠讨巧赢得人家青睐,这次反正有我给你兜底,铤而走险也不要紧?”
简星沉拼命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他插花的时候,徐子悦明明就在旁边看着,却什么也没说。
而现在,徐子悦几句话,就让他的信心彻底动摇。
“我没想过,茉莉会那么讨人嫌弃。我以为,那样会好看……”
徐子悦一手叉腰,整个人气得朝后仰,还发出怪笑:“你觉得好看,能有客户觉得好看来得重要?你当是在给自己插花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琢磨不明白,还想混这行?
你知不知道自己惹怒的是什么样的人!”
简星沉缩着肩膀,甚至不晓得该怎么为自己辩护:“我真的不知道。”
他听说那是中心区的重要客户,仅此而已。
“你不知道?是啊,你当然不知道。像你这种人,凭什么知道。”
徐子悦咬着牙,语气阴狠,“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现在,就让你死个明白。”
他抄起手边的花篮,朝地面直直砸去,水花四溅,碎裂声响彻花房。
“你得罪的,是帝国如今风头最盛的王储本人。从今天起,你给我滚出徐悦斋!”
*
上午十点的阳光,将少年的影子拉得狭长。
简星沉伫在街头,目视着人来人往。
眼前,几个孩童手持嘶嘶作响的仙女棒,像一道轻快的风从他面前经过,却也把他的挎包撞到地上。
他的钥匙、手机、记事本,还有一小袋饼干,都散落在地。
可他只是垂下目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过了好久,才俯身拾起个人物品。
今天本来是个好天气,过去一个月都没有这样晴朗无云的早晨。
只是路况很不好。
他为了及时赶到徐悦斋报道,连早饭都没吃,随手塞了两片饼干在包里。
而这两片饼干,已经在密封袋里压碎了。
明明饿得发晕,简星沉却无意识地捏着袋子里的饼干渣,直到它们变得比雪更细碎。
来到上城区学习插花还没一星期,他连月季的品种都没认齐,就失去了学徒资格。
可这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
他不该心存侥幸。
如果他早知道,那是江意衡……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是在为江意衡插花……
他一定会万分小心谨慎,绝对不会掺杂任何个人喜好。
他一定一定,会把令他成为简星沉的血肉,都从那双插花的手上剥离出去,只留下机械一样精准的骨架。
少年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用力攥起手指,直到密封袋在手中变形、破裂。
可他明明记得,江意衡是喜欢茉莉花的。
虽然她从没亲口承认过,但她即便在昏迷时,手里都紧紧攥着残缺不全的茉莉花束。
当她发现他在书里藏着茉莉花瓣时,脸上的表情,甚至是高兴的。
只要触及茉莉,江意衡总是放松、平静的。
她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讨厌茉莉了?
少年的思绪周而复始,像在死胡同里打转。
回过神时,一声尖锐哨音骤然划过耳际。
周围不知何时变得喧嚣而嘈杂。
人声此起彼伏,好像十几辆老式轿车在原地先后轰响,夹杂着笑声、呼喊还有持续不散的嗡鸣。
他愣了愣,几乎怀疑,这里并不是那个向来清静安详的上城区。
每一个街角都挤满了人。
身着制服的安保署人员沿路拉开警戒线,不厌其烦地维持现场秩序。
简星沉在人群里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是他在燃味轩的同事。
他们穿着统一的宣传服,背上的餐馆商标鲜明醒目。
众人高举着鲜花、气球与旗帜。
拉开的横幅上,赫然写着“欢迎王储殿下”的大字。
所以,王储亮相……
是今天?
循着由远及近的礼乐声,简星沉回过目光。
率先跃入视野的,是井然有序的王室仪仗队。
前排人手持剑,接着依次是打鼓、敲锣以及吹奏风笛的人,再是扛着步枪的步兵,和手执长枪的骑兵。
帝国虽然以科技发展为荣,但贵族却追崇复古习俗,并以此彰显地位,王室仪仗队亦不例外。
仪仗队的士兵无不身着挺括立领夹克,领口嵌有铜制帝国徽章,足蹬黑色高筒皮靴。
紧随其后的,是一匹宛若从传说中走出的白马。
一身鬃毛洁白如雪,金色马具衬得它神圣又夺目。
然而,比骏马更夺目的,却是骑在马背上的人。
年仅二十四岁的帝国王储,头上戴着一顶缀有白色长羽的皮帽,恍如天神降世。
明明是白昼,她身后的披风却像最深沉的夜色,笼罩在马背上。
江意衡正坦然挥手,向两侧人群致意。
阳光模糊了她的面容,可她的身姿冷峻、威严,挑不出一丝瑕疵。
簇拥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中间,仿佛天上的太阳那么高、那么远。
围观众人惊叹不已。
“殿下好帅,照片根本无法还原殿下的帅气!听说她和国王陛下年轻的时候特别像。”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看过对比照片,殿下英姿飒爽,根本不输当年的陛下!”
“不是说殿下的未婚夫也在队伍里吗,怎么没看到人?”
“后面不是有辆白金马车跟着嘛!人家坐在车里,跟大家挥手呢!”
“好羡慕啊!我也想坐漂亮马车,我也想有心上人骑着白马接我!”
四面八方的声音,好像无数双手掐住少年的喉咙,扼住他的思绪。
他的脑海嗡嗡作响,却反衬得心跳声更加清晰。
简星沉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惶然,局促,不安。
他不该在这里。
他甚至不该站在墙边,而是应该像灰尘一样,被铲进墙缝里,用水泥封严实。
可是身边有这么多人与他分食空气,抢占每一块落脚的砖石,他连呼吸都觉得急促,更无处可躲。
只能伫在人群最后方的阴影里,远远望着,江意衡骑马从前方徐徐经过。
隔着重重人影、鲜花与喝彩,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长久以来的渴慕终于压过理智的瞬间,少年克制不住地向前踏出半步。
他想要再一次看清她的面容,却被阳光刺痛了视线。
原来,这就是天壤之别。
那些呢喃耳语、相依相偎,都不过是一场遥远的幻梦。
简星沉抬手拂过眼眶,指尖能感觉到失落的痕迹。
潮湿,温热,带着咸涩。
他擦干眼泪,耳边突然响起的粗哑话声,却将背景中的嗡鸣刺破。
“你叫简星沉,对吧?”
少年挪开手掌时,眼前围上几个来意不善的陌生面孔。
为首的青年挠了挠脸上的刀疤,岔开腿挡住他的前路。
那架势,分明是冲他来的。
“你们……是谁?”简星沉心头一紧。
从小到大被地痞欺凌的经历,使他本能地交叉双臂护住腹部,视线扫向四周寻找出口:“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人了。”
“瞧这小子,就连说话的窝囊劲,都跟彧哥描述得一模一样。”
那青年扭头朝着身边几人笑了笑,又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一遍,“听说徐子悦很赏识你,还收你当学徒。彧哥特地叮嘱我们几个,来好好请教请教你。”
第36章 第36章鲜血花香愤怒……
彧哥,全名杨启彧,和简星沉一样,都是苗圃的正式员工。
只因为和杨老板沾亲带故,所以无论迟到早退,还是干活划水,从来不会有人找他一点麻烦。
可从简星沉来苗圃上班的第一天起,杨启彧就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厌恶。
简星沉的第一副园艺手套,是被他当面剪破的。
事发处刚好是监控死角,简星沉向杨老板求助的时候,只得来一句“你要好好跟同事相处”的劝告。
隔三岔五,简星沉不是发现自己照看的鲜花折了头,就是花盆里被人泼了脏水。
有一次,他的胶鞋里甚至被人塞了几根玫瑰刺。
他知道自己是被霸凌了。
但杨老板和稀泥,工作上也没有其他信得过的人。
他更不想让关心他的李婆婆操心这种事,一直以来都不声不响。
只是没想到,杨启彧在工作上欺压他还不够,竟然还找来社会小青年,特地围堵他。
他们来意不善,人多势众,简星沉很清楚,硬拼不会有好结果。
他侧过身,微弓着腰,强撑着底气警告他们:“安全署的人就在旁边,
如果你们敢在这里斗殴伤人,他们,他们不会放过你们!”
“这么多人,条子想管,也管不过来。”
带疤青年连头都懒得回,手指甲在下巴上挠了挠,又来揪少年身上那件洗到褪色的外套,“藏了什么好东西,还捂着,怕哥们几个抢走?”
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扣住少年的肩膀,把他的衣服往上提。
简星沉抬腿反击,可整个人几乎被拎起来。
没挣扎几下,原本塞在裤腰里的T恤就卷了边,露出下面的收腹带。
恐惧一瞬间达到巅峰。
除了李又珍,没人知道,他用收腹带遮掩孕肚的事情。
“什么玩意?”
青年眯了眯眼,盯着褪色的网纱面料和尼龙搭扣看了半天,“瞧你这一身松松垮垮,刘海比鬼还重,还以为老实巴交的,原来私底下是这种货色?”
再抬眼时,青年好像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露出阴恻恻的笑:“你居然学那种在夜店跳舞的Omega,给自己束腰?就你,还想去勾引Alpha?”
那张带着刀疤的脸一凑近,呼出的污浊口气,熏得简星沉几乎想吐。
但更可怕的,是尼龙搭扣被暴力扯开的刺耳声音。
那条陪伴简星沉一百多天的收腹带,像一条风干的死鱼那样,被小混混拎在手里晃了晃。
“这东西,一点也不适合你。怪就怪你投错胎,再怎么束腰,也不会有Alpha看上。”
青年讥讽完,歪着嘴,朝身后几人念出三个冷漠的字,“给我打。”
*
“他们好像很爱戴我。”
江意衡骑在马背上,突然提了一句。
微型耳麦中传来陆怀峰的恭维:“王室屈尊亮相,百年难得一遇,民众激动也是自然。”
江意衡笑了:“陆队长,我还没说完。”
她斜过视线,左侧正有几名抗议者高举告示牌,上面的大字猩红显眼。
“拒绝暴君!”
“不要王权!”
“王室下台!”
逐字念出上面的抗议口号,江意衡又漫不经心地感叹:“前排位置不好抢,他们至少早上六点就要开始排队吧?”
不等陆怀峰出声,她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不对,他们恐怕要从昨晚开始等。看打扮也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D区来的。辛辛苦苦跑这么远,就只是为了给我看个牌子,何尝不是一种拥戴。”
陆怀峰沉默片刻,才平静道:“殿下,实时统计显示,您的民意支持正在稳步提升。就如我们先前预料的那样,公开亮相对您的形象确实有积极推动。”
“从百分之三十六提升到百分之四十二,确实是了不起的进步。”
江意衡不以为然,“除了你,真的会有人关心这种数字?”
阳光灼在她的侧脸,头上的帽子却丝毫起不到遮挡作用。
她愈发不满:“父亲以前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戴着这种东西,熬过三小时加冕礼。”
“巡游已经过半,殿下。您再坚持三刻钟,仪仗队就会返回中心区了。”
江意衡哼了一声,继续守住脸上的刻板微笑。
虽然已有心理预期,但这顶由兽皮制作的帽子实在是又闷又沉,大大加重了她因失眠引发的头痛。
即便在出门前服了止痛药,效果仍是不如意。
无论是刺眼的抗议告示牌,挥动的闪光仙女棒,还是照耀在侧脸的阳光……
所有一切,都只让她觉得无比烦躁。
仪仗队仍在奏乐前行,人群仍在欢呼雀跃。
可偏偏,在遍布四周的喧嚣中,无端扬起了一丝腥甜。
是血。
江意衡从小随父亲狩猎,无论是鸟兽还是人的血,她都很熟悉。
然而,像这样人群密集的公开场合,这样一派祥和的亮相活动之上,不该有血的气息。
她微微定神,试图从脑海中,将这道不请自来的腥气驱逐出去。
可血的腥甜,却围绕着她的意识丝丝缕缕弥漫开来。
直到她从腥甜中,嗅出一道几乎不可能存在于此的茉莉花香。
江意衡一愣。
在母亲的故居被铲平以前,她曾亲手从院中的茉莉植株上切下一枝,如今已在王室的花苑里占据了整整一隅。
她时常经过那里,驻足闻香。
雨后初晴、土壤湿润时,那香气最为宜人。
当暴雨来临或是飓风过境时,香气中总会泛起微妙的酸苦。
她几乎能藉由花香,感觉到属于花朵自身的喜与忧。
而现在,她在巡游路线上察觉到的这缕花香,是惊慌失措、带着求救意味的。
江意衡拉住缰绳,放慢马速。
“殿下,怎么了?”陆怀峰问。
“你没闻到?”江意衡压低声音。
“您指什么?”陆怀峰茫然。
仪仗队稳步前行,人群沸腾不息,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样。
除了她。
循着一道突兀的尖细哭喊,江意衡撇过视线。
不远处有个孩子刚刚摔倒在地,急着想要够回什么东西,却被家长匆匆抱回警戒线后。
她收回目光,就看到一只儿童水杯骨碌碌滚到抬高的马蹄前。
若不是因为她方才收紧缰绳,这水杯恐怕就会被风暴的铁蹄踏扁。
江意衡正想放低腰间佩剑,把水杯敲回去,一道白色浓烟却从杯口倏然腾起。
耳畔响起陆怀峰的警告:“是烟雾弹,殿下!”
迟了。
烟雾虽然没有任何刺鼻气味,一向顺从稳定的风暴却还是受了刺激。
白色骏马发出几乎撕破空气的鸣唳,慌不择路迈开蹄子意图逃离,但左右是重重人影,前后都是仪仗队士兵。
近处一名骑兵掉转马头,试图拦截风暴,却差点被抬高的马蹄正中肋骨。
白马踏着错乱的步伐,无视两侧的警戒线,眼看就要冲向人群。
江意衡夹住脚蹬,迅速对马腹施加压力,双手拽紧缰绳。
马背颠簸无常,她好几次险些被甩下,脚蹬也绷到近乎脱落的边缘。
即便全身筋骨像要被震散,她却咬住唇齿,死死未曾松懈。
在剧烈的嘶鸣声中,她只感到片刻失重,身体好像忽然被抛上半空。
名为风暴的白马高高扬起前蹄,在半空中站立了五秒,鸣声撕裂空气。
那是江意衡生命中,最漫长的五秒钟。
在躲闪的人群之后,在喧嚣与嘈杂错过的角落里,在阳光触及不到的阴影中。
她只来得及扫去一眼,却偏偏望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少年的单薄身板重重撞上砖墙,被堵在几个赤膊的小混混中央。
那些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他的身上,他的胸口随着击打而震颤。
有人一脚踢中他的侧肋,他踉跄着弯下腰。
另一人踢中他的膝盖,他瞬间崴倒在地。
从靠墙站着、到跌倒在地,从衣服沾灰、到脸埋进泥土,不过只有片刻功夫。
像是还未长成的小树被人打折了身板,碾在尘中,他的头、肩、手、腿……无一处不是血污。
明明痛到面色惨白,却牢牢扣住了齿关。
明明浑身都在受到重击,却顾不得保护自己的颜面,只拼命蜷成一团,手臂死死护住小腹。
江意衡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
少年努力守住的怀抱里,分明没有任何财物。
唯有露出的小腹,隆起一点肉眼难辨的微妙弧度。
而那个旁观霸凌的加害者,正抖开一条垂下三块搭扣的宽布,像扔垃圾一样甩到地上,不屑地踩了两脚。
收腹带。
江意衡曾在母亲收拾衣物的时候,看到这种东西。
母亲告诉她,那是生下她之后,用来减少腹痛、帮助身体恢复的医疗保健品。
偶尔也会有年轻的Omega,因为不想被人发现怀着孩子,而违背医嘱,偷偷裹上它。
缠绕在鼻尖的花香陡然变得凄厉,比刺入视野的鲜血还要分明。
江意衡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她的眼里,只余下那道蜷缩在地的影子。
从来都是如此,从来都没变过。
那个人,总是在挨打,总是在受苦,总是那么狼狈。
明明先转身的人是他,明明先逃跑的人也是他。
她从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他要走,那走了便是。
他当然可以有自己的去处,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她以为,他至少可以过得好一点。
而他却辗转在都城脚下的泥沼里,任人作践,也不出声。
如果他宁愿作践自己,那就应该藏得更好。
为什么要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为什么要再度干扰她的视线。
江意衡的指尖在缰绳上无意识地扣紧,直到渗出血来。
她想要嫌恶到底,可脑海中余下的,唯有铺天盖地、克制不住的愤怒。
第37章 第37章这酒,当然只配你喝……
“人抓到了?”
陆怀峰刚推开VIP病房的门,江意衡便冷声发问。
这位帝国王储披着黑色军装大衣,伫在窗前。
而她露出的袖口与裤腿,却是带有白金条纹的病号服。
“直接或间接参与霸凌的共有七人,包括杨氏苗圃的内部指使者,均已缉拿归案,按扰乱公众秩序的罪名予以处置。”
“我问的,不是他们。”
江意衡转过身,手臂缠着带血的纱布,以绷带吊在肩头。
她的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熟悉的搪瓷杯,在他眼前轻轻一晃:“你知道我在问谁,陆队长。”
陆怀峰一时哑然。
江意衡缓步踏近。
“你明知他就在近处,却一直瞒而不报。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意外,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不高,余音却在空旷的病房里回响。
陆怀峰深知王储殿下的脾气。
他垂首,没有辩解,只是平静陈述:“目标对象也受了伤,但并未接受近卫队救援,而是在我们控制现场时自行离开。”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否需要属下即刻派人,将他从住处接往帝国医院?”
“你已经瞒了我整整四个月,现在向我请示,不觉得晚了?”
江意衡垂眸看着杯中的小草,指尖轻拂,像在抚弄一片羽毛。
片刻后,她蓦地冷笑出声。
“既然有你的人替我操心他的死活,那就再让他多躲几天。”
她抬眼,露出危险目光,“到时候,我会亲自动手。”
*
简星沉一手扶着酸痛的肩膀,一手捧着满是折痕的求职履历,拉开了燃味轩的后门。
被徐子悦扫地出门的那天,他也丢掉了杨氏苗圃的那份工作。
之后,他投出的简历接连被五家苗圃拒绝。
其中一家隐晦地向他提起,并不是他的条件不够格,而是迫于业内某位前辈的压力,不便录用他。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被这一行集体除名的事实。
走进员工更衣室,简星沉对着镜子检查时,才发现衣领蹭上了一点氧化的粉底。
他只能从挎包里取出那盘遮瑕膏,轻轻点涂在下巴和脖子上。
这是他为了遮住身上的淤青,特地向李又珍借来的闲置化妆品,好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
那天挨打,害他吃了不少苦头。
他在家躺了足足一周,全靠着李又珍托医生朋友弄来的外用药,一日一日养着。
如今走起路来仍有些僵硬,脸上也还微微浮肿。
但至少,比起一周前浑身是伤地挣扎到家,已经好了太多。
趁着周围无人,简星沉隔着衣服,将手轻轻覆在小腹。
收腹带下的起伏仍旧温软和缓,没有异动。
腹中的孩子平安无恙。
这份安稳,让他不由松了口气。
他这才打开储物柜,却听到墙角电视播放今日新闻的声音。
“殿下身体无碍,精神良好,已恢复日常公务。针对殿下在巡游亮相期间遭遇的袭击事件,目前已锁定四名嫌疑人。安全署将在十二小时内完成进一步排查。”
“我们强烈谴责一切诉诸暴力的行径,并再次重申,帝国严禁任何形式的合成兽用信息素滥用。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恐怖袭击,我们绝不姑息,必将彻查到底,还民众一个交代。”
画面定格在陆怀峰一贯沉肃的神情上。
小程放下遥控器,一抬头就看到简星沉,很是意外:“小简?这么早就来了?你这个时间不是还有别的活吗?”
简星沉摸着头,神色尴尬:“那边要歇几天。我闲得慌,过来看看。”
他拿出厨工服,还没来得及换上,背后却传来店长的声音。
“小简,你可算来了!明天有空**吗?”
简星沉一头雾水,由着店长将他拽到边上。
“上周帮你顶班的小赵家里有急事,明天去不了。我可是提前大半个月就跟客户约好的,谁知道他偏偏这时候给我掉链子。”
店长因为有求于人,语气格外客气,“要不然,你顶替他去客户那儿,就当还他这个人情呗。”
上门提供餐饮服务,除了能拿到客户提供的工钱,还有机会赚到不菲的小费,一天下来小几百块不成问题。
“我去,我愿意去。”
简星沉几乎是在店长提出请求的第一秒钟,就赶紧应下。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忐忑:“不过,我没小赵他们那么会说话,不会碍事吗?”
“能碍什么事。贵族又不是只喜欢油嘴滑舌,乖巧懂事也很吃香。”
贵族?
简星沉忍不住小声问道:“我们这次,是给哪家贵族提供**?”
“贵族不都一个样,你就别多想了。”
店长塞给他一本小册子,上面没有写明客户姓名,只以一个字母Y替代。
“明早七点准时来店里,送你们过去的车子已经安排好了。”
第二天一早,简星沉换好衣服,随一车同事抵达目的地。
商务中巴驶入庄园大门的一刻,仿佛来到了童话世界。
花园深处藏着一座宛若城堡的别野,前方还坐落着典雅的大理石喷泉。
简星沉从未踏入过这样的地方。
走在铺着长绒地毯的长廊中,脚下发不出一点声音。
墙上挂满油画,画中人从童年一路过渡到少年,无一不是身着丝绒质地的礼服。
白色衣领卷起浪花般精致的蕾丝边,复古雕花款式的皮鞋油光锃亮。
那张脸上的神情始终倨傲,如同一只高贵的小天鹅,冷眼俯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简星沉仰着头,在油画前凝望片刻。
刚转入偏厅,他却听到一道清冷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毕竟受了伤,确定不用再休息几日?”
“就算要我主持全场,也完全没问题。”
“当然,如果她坚持,我也不会推拒。”
语句之间留有数秒停顿,像是在与人通话。
直到一声“滴”响,话音突然断了。
同时,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忽然变近。
“谁在那里?”
简星沉蓦地回神,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忙端好盘子,转身踏上旋梯逃离。
他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那道微微放远的目光。
*
长桌盖着一尘不染的米白色桌布,宾客从两侧陆续入座。
侍应生托着盛有香槟酒杯的银盘,穿梭在人声絮语之间,原本空旷的餐厅很快变得热闹。
刚开封的红酒被倒入窄颈宽底的醒酒器中,一缕微涩的酒香弥漫开来。
简星沉忍不住驻足的片刻,一个侍应生同事小声提醒他。
“小简,别发呆了。客人要雪莉酒,你帮他拆一瓶。”
“现在?”
回忆起手册上的餐桌礼仪,简星沉有些困惑,“甜酒不是应该留到餐后吗?”
“你可别死守那些规矩。”
同事对他搓了搓指尖,嘱咐道,“要让客人高兴,才能拿到更多小费,知道吗?”
简星沉
点点头,闷声倒了半杯雪莉酒,端到提出要求的宾客面前。
那是个脸色酡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何绍齐抬起浮肿眼皮,斜睨杯中酒液:“才半杯?你是在打发乞丐吗?”
“对不起,我这就帮您满上。”
简星沉正要托起酒杯回去,何绍齐却一把将杯子夺走。
他摇着酒杯,抬了抬下巴,带着熏人的酒气命令道:“既然是你端来的,那不如,你帮我干了。”
这无疑是个粗鲁的要求。
何况,一个怀有身孕的Omega,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该沾酒。
简星沉摇头婉拒:“先生,这不合适。”
何绍齐露出不屑神情,冷嘲道:“像你们这种人,只要给点钱,那还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哪怕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求我,也不奇怪。”
简星沉咬牙压下怒意,转身就走。
系在身前的黑色围兜却被猛地一拽。
“跑什么?你老板没教过你,要尊重客人的需求,事事以客人为先吗?”
何绍齐不依不饶,抬高酒杯,粗暴地往少年脸上碰去,杯沿甚至在他颊上按出一个坑。
简星沉摆头回避,酒杯一晃,几滴褐色酒汁飞溅在对方袖口。
何绍齐脸色一沉,啪地一拍桌子,恼火地吼:“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还反了!”
抬起的巴掌尚未挥出,周围的喧嚣却倏地静了。
何绍齐下意识地四下张望。
只听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逼近他的座椅后方。
与此同时,花窗上映出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简星沉的世界。
那身影被彩色玻璃分割成无数碎片,仿佛一场尚未成型、仍在酝酿的朦胧梦境。
“何代表。”
熟悉而又冷冽的声线响起,如同审判降临,“公然在王室赞助的私人慈善宴席上动手动脚,你的贵族头衔,是不想要了?”
简星沉猛地抬头。
那分明,是江意衡的声音。
“殿,殿下?”
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何绍齐满脸醉意陡然醒了一半,语气更是惶恐,“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之前听言总理提起,还以为您……”
“怎么,难道我连亲自出席都不行?”
江意衡笑着打断他,言语中却夹着一丝不动声色的硝烟味,“几天没露面,外面还有人,说我死了呢。”
她的脚步踏在大理石地板上,愈发切近。
简星沉的身体几近冻结,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由玻璃拼凑而成的倒影中,江意衡的轮廓逐渐清晰,像他心底最深沉、也最畏惧的梦魇。
那种无处可逃的紧迫感,重新抓住了他。
来自帝国王储的威压十足,何绍齐抵不过,连忙起身狡辩:“殿下,刚才都是误会。”
他话锋一转,忽然指向简星沉:“是这小子端错酒,还想讹我小费!”
这是诬陷!
无论如何生活困苦,他始终守着做人的底线。
简星沉惊恐地扭头看向江意衡,手掌紧握。
他确信,江意衡能看到他。
可她却完全略过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宴席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摆设。
她的目光始终如芒般,钉在何绍齐的脸上。
江意衡不表态,少年亦不辩解。
何绍齐以为妥了,甚至得意地嗤了一声:“想想也是好笑。像这种高档小酒,一个端茶送水的下贱平民,又能品出什么滋味?”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王储殿下眼中凝结的寒意。
江意衡的手指像刀锋般撬入少年的面颊与酒杯之间,指尖一提,便将酒杯从何绍齐的手中剥离。
“这酒,当然只配给你这样的人喝。”
她微笑着一抬酒杯,像在礼貌回应。
何绍齐松了口气,正想开口道谢。
江意衡却将酒杯举得更高,手腕一斜。
深褐色酒液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泼了他一脸。
第38章 第38章他是我的犯人
整条长桌静得可怕。
唯有酒液沿着发梢徐徐砸落的声音,清晰可辨。
所有宾客和侍应生齐齐怔住,不约而同望向这突如其来的场面。
褐色酒液顺着何绍齐的脸皮蜿蜒淌下,将他原本松垮的五官侵染得如同斑驳树皮,丑态毕现。
“殿下,我,我错了!”
他意识到自己踩了雷,连忙哆嗦着求饶,“我真的知道错了!”
江意衡偏开目光,唇角笑意冰凉:“那你说,你错在哪儿了?”
何绍齐语无伦次:“我错在,错在不守规矩……我不该在餐前觊觎甜酒!”
“答错了。”
江意衡轻抿唇角,漫不经心地摇头,神色不经意间又冷了一分,“我再问一遍,你错在哪儿了?”
整座餐厅明明座无虚席,却连呼吸的声音都近乎消弭。
何绍齐僵硬地张了张嘴,试图辩解,却在对上她眼中那道冷锋时,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他神情恍惚地从怀里掏出方巾,擦拭脸上的粘腻酒液。
“擦什么擦。”
江意衡手腕轻晃,酒杯底一挑,将他手中方巾打落在地。
她的目光凌厉如刀,仿佛随时能把他的脸皮剜下:“少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驱逐意味。
只听一声刺耳的吱响,何绍齐仓皇起身,椅脚刮过地面,发出难堪的拖拽声。
下一秒,他却被椅腿绊倒,当场跌坐在地。
江意衡不过俯眼抬了抬眉,他旋即吓得手脚并用,跌跌撞撞爬向出口,皮鞋在地上摩擦出一连串滑稽的声响。
何绍齐的踉跄身影还未远去,旋梯尽头却响起另一道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悠然回荡在挑高的餐厅上空。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随之缓步而下。
“均和少爷!”
何绍齐像抓住救命稻草,猛地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朝着姗姗来迟的人苦苦哀求,“殿下好像对我有误会。看在何家与言家有过交情的份上,您就帮我在殿下面前说句话吧!”
他抖着双手,试图抱住对方的腿。
“交情?”
言均和垂下视线,淡淡扫过跪在面前的人,像在看一件被风吹到脚边的垃圾。
“有误会的人,好像是你。你该不会以为,拿钱替我父亲跑几趟腿,就能攀上言家吧。”
他抬脚退开,仿佛生怕酒液脏了自己的脚。
视线却越过何绍齐,投向远处。
方才在二楼,他隔着栏杆,早已将下方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
穿着侍应生制服的少年分明是被何绍齐刁难,进退两难。
而江意衡过于巧合地卡在那时入场。
此刻,她就站在少年近处,视线却完全回避了他。
言均和很清楚,他的这位联姻对象,向来不在乎任何人。
她不会主动示好,更不需要刻意避嫌。
她如今这份近乎刻意的漠视,反倒让他有了几分兴趣。
言均和抬手轻掸一尘不染的白色西装,举起香槟杯,像天鹅般优雅地仰起头,闲适地抿了一口。
他眼角微弯,似笑非笑地望着江意衡:“没想到,殿下恢复得这么快。我原以为,您还得按照医嘱多休养几日,赶不上今天这场宴席呢。”
江意衡……受伤了?
简星沉下意识地抬头,视线不自觉地循向她。
他在王储巡游现场被打得那么狼狈,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
等他好不容易结束卧床,重新踏出门外,铺天盖地的新闻却对王储受伤的事情只字未提。
如果不是言均和提起,他甚至不知道,江意衡也受了伤。
他是那么焦急地想知道,她伤到哪里、还疼不疼。
可当目光触及她眼底的冷漠时,他又慌乱地低下了头。
少年眼底的关切无从掩饰。
即便王室的医生为江意衡治伤时,也不曾流露出那样的神色。
若说他们毫无关联,恐怕,连鬼都不会信。
言均和收回目光,温声提议:“既然殿下来了,我陪您入座?”
“不必。”
江意衡垂
眸扫过腕上终端,毫不犹豫,一把扣住简星沉的手腕。
在众人的错愕目光和低声私语中,她旁若无人地牵着他,径直穿过餐厅,向出口走去。
言均和默不作声地目送两人渐行渐远。
被牵住的少年一步三回头,刘海半掩下的神情满是惊慌失措。
可在这座宾客满座的餐厅里,却无人替他说一句话。
明明方才反抗何绍齐的时候,他还能站得板正,目光坚定。
眼下却好像提前在心里认了输,安静得近乎顺从,连挣脱的勇气都没了。
言均和兴致愈深。
他懒洋洋地向着江意衡的背影提了一句:“人毕竟是我雇来的。殿下这么急着带他走,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理由?”
江意衡脚步一顿,顺手将少年拉近身侧,视线先是扫过全场,又回到他脸上。
“很简单。”
她语声虽淡,却像是在当众宣判,“他是我的犯人。”
*
纤尘未染的洁白空间,仿佛连最微小的瑕疵都被抹去。
屏幕上的数值静静跳动,仪器的滴答声规律又机械。
厚重的窗帘紧闭,连一丝阳光都无法穿透。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与这片冷寂为伴。
简星沉抱着膝盖,蜷缩在病床一角,下巴搁在骨节突出的臂弯里。
他身上穿着一件分体式浅黄色诊疗衣,是江意衡载他来到这里后,勒令他换上的。
至于他来时那套侍应生制服,还有脚上的鞋子,早在踏入病房的那一刻就被人收走。
病房里过分宁静,反衬得门外走廊里的动静格外清晰。
一个男人边踱步,边不耐烦地讲电话:“不小心怀上的孩子,早点打掉就完事,顺便把标记也洗了。营养费和误工费,我会一次性转账。”
一位年长的女士正在柔声安抚身边的人:“孩子没了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诸如此类对话,过去一刻钟里,简星沉听见不下六七次。
其间,还穿插着医护人员匆匆奔走的脚步声,病床被推走时轮子碾过地板的轱辘声,以及隔壁病房里的小声啜泣……
这一切,都只让他愈发窒息。
他本能地想逃。
可陆怀峰就守在门外。
上一次,他侥幸趁乱逃离了巡游现场。
这一次,运气之神不会再眷顾他。
挂钟的指针滴答前行,他在这里又等了一刻钟。
可江意衡依然没有出现。
等待煎熬异常,简星沉几乎坐不住。
他刚要赤足下床时,门外却传来两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叹息。
“殿下,我可是三令五申,您要是再不遵照我的医嘱休养,擅自跑动……”
“那又怎样?”
江意衡毫不在意,“难不成,你想让整个近卫队把我锁在病房里?”
“哎我真是……”
青年医生无奈跺脚,“陆队长,您怎么不劝劝殿下。”
“他已经知道了。”
江意衡似乎笑了一声,“何况,他只听我的话。”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
江意衡率先踏入病房,许知连紧随其后。
简星沉正坐在抬高的病床边,两手握拳,陷在云朵般的被褥里。
淡黄色诊疗衣遮不住他瘦削的身体,那双笔直纤细的小腿垂落床沿,冷白的脚背上还能看见斑驳淤青。
江意衡微微屏息。
她挪开视线,只对身后的青年男医生笑道:“人在这儿了。”
许知连扶了扶眼镜,翻开一份病历。
他一边逐行查看,一边走到病床前,公事公办地问:“你就是简先生吧?这两天还会腰痛吗?出血和抽筋有改善吗?晚上能正常入睡吗?”
简星沉茫然抬起头。
这些症状,他明明只对李又珍说过。
许知连见他愣怔,翻病历的手却没停过:“别这么大惊小怪。你这几天养伤用的药,都是李又珍护士托关系找我开的。”
少年脸上的神情凝滞了片刻,目光几乎艰难地转向江意衡。
所以,他连最后这一点港湾,也不再属于自己了吗?
许知连轻咳一声,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听过简星沉的心音。
又取出便携检诊灯,照过他的瞳孔。
“状态看起来还不错。”许知连提着笔,在病历上飞快记录,正打算补全表格信息时,却微微一顿。
他偏过头,刻意压低语气:“殿下,我还没问,他是您的什么人?”
“犯人。”江意衡的语气毫无波澜。
“犯人?”许知连手一抖,笔尖差点戳穿纸页。
他笑得尴尬:“您之前可没说过,他犯了什么事啊。”
江意衡的视线重新落回简星沉脸上,平静打量着他听到那两个字的反应:“他从我这里偷了东西,怎么不算犯人?”
少年低着头,没有出声,视线钉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紧紧攥住被褥。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明明穿着诊疗衣,他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好像一只被剥去外皮的柚子,只要她的目光轻轻一拨,就会四分五裂。
许知连嘴角抽了抽。
他打了个哈哈,抬笔敲在病历上:“殿下要是不说,我还以为,他是您的小情人呢。”
“许医生,你开什么帝国玩笑。”
江意衡不紧不慢上前两步,伸手捏住少年的下巴。
他的额头挂满细汗,睫毛却沾着泪花,像淋了雨的蝴蝶般轻轻颤动。
她一顿,指尖转而在他的颊上施加力道:“不过是一条看着乖巧的狗罢了。”
许知连好不容易绷住的表情近乎扭曲。
他握拳掩口,勉强镇定:“那殿下今日带他来,是为了?”
“你是医生,你比我清楚。”
江意衡抱起双臂,冷眼看他,“你平常在这里做什么,总不用我提醒吧?”
许知连面色微沉地缓缓点头。
他的视线扫过少年身上露出的瘀痕,犹豫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这样,我会尽快安排。”
病房里蓦地安静下来。
简星沉的呼吸声愈发清晰。
走廊里的那些只言片语,那些关于“打掉”“洗标记”“一次性转账”的字眼,好像一记又一记迟到的闷锤,重重砸进他的脑海。
寒意沿着脊背一路爬上后颈,蔓延全身。
少年像只应激的小兽,猛地甩开许知连关切的动作。
他赤足跳下床,躲进角落,双臂交叠,死死护在腹部。
“不要!”
抬起脸时,泪水早已模糊他的眼眶,“就算是我犯了错,凭什么要惩罚它!”
少年睁着泛红的泪眼,背靠墙角,防御姿态固执得惊人。
“Omega在孕期激素水平波动,防御心理增强,也是正常反应。”
许知连倒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他小心靠近,语气尽量温和:“你别担心,都是常规手续,不会疼的。既然殿下亲自开口,一切都会帮你安排妥当。”
嘴上说着安抚的话,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允许他留下这个孩子。
“你们不可以动它!”
少年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抄起枕头朝他砸去,又抓过水杯狠狠摔向墙面,“它还那么小,它明明什么都没做!”
玻璃炸裂,水珠四溅。
许知连吓得连拍心口,过了好几秒,才忍不住小声嘀咕:“哪里乖了,凶得跟什么似的……”
话未说完,就被江意衡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她收回视线,
重新望向那个抱膝缩在墙角的人。
十九岁的少年,原本瘦高单薄,如今却俨然要把自己像纸那样,折进最狭小的缝隙。
当初在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里,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在她面前瑟缩着。
可她明明没有逼他卑微,没有逼他低头。
是他自己,一次次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她讨厌他这样懦弱,讨厌他总是低着头,讨厌他不敢抬眼看她。
“就因为孩子在你肚子里,它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江意衡踏着清晰的脚步逼近,“你以为,凭你就能左右它的去留?”
简星沉紧紧护住小腹,身体抖得厉害。
他可以什么都没有。
但唯独这个孩子,是他拼了命也要守住的。
只要它还在,他就能够永远守住那些曾经属于彼此的记忆。
温热的泪水模糊视线,打湿衣襟,背后的墙却始终冰冷僵硬。
简星沉抬手拭过眼前,却听到“啪”的一声。
一份文件落在面前,上面清晰地印着一行字——
《非婚制合作抚养协议》。
第39章 第39章别以为,我会有心情碰你……
简星沉盯着地上这份文件,足足怔了半分钟。
“你要是看不明白,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江意衡举起另一份一模一样的文件,随手翻开,“从你签下这份协议起,你的所有开支,由我承担。你的安全,由近卫队负责。至于,你需要履行的义务。”
她微扬唇角,神情介于轻笑与讽刺之间。
“你自愿牺牲你的人身自由,保护腹中胎儿的健康安全,直到分娩完成。
“你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不准与任何人联系。
“孩子出生后,由我主导教育安排。在协议许可的范围内,你享有陪护权。”
江意衡轻拍手中文件,微微凝眸,“其他的,协议里都写得很清楚。页数很多,别看漏了。”
声音仿佛冰冷的水珠砸落叶片,没有一丝温度。
听她说完这许多话,简星沉的脑海里,却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江意衡,没打算让他打掉孩子。
还要他……把孩子生下来?
他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着她的手下留情感到庆幸,还是应该为着即将彻底失去的自由而叹息。
在人生的前十九年里,活着,去往他想去的地方,去做他想做的事,曾是他唯一的愿望。
可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不仅要为自己负责,也要对腹中的小生命负起责任。
少年伸出手,捧起落在地上的那份协议,一页一页翻动。
他的视线茫然掠过一段又一段条例,密密麻麻的黑字织成一张网,将他的恐惧与希望一并锁在心底。
病房里明明有三个人,却只能听到,他翻动纸页的窸窣声。
他的手指突然顿住,目光停在某一段文字上。
而他唇角微动,近乎错愕地念出声来。
“若甲方提出要求,无论是通过口头、语音或书面方式,乙方均应配合甲方,满足合理范围内的生理需求,包括但不限于……易感期?”
他抬起头,喉咙发紧,“这也是,我需要满足的义务?”
江意衡还未开口,许知连已经抢着帮她解释:“只要身体状况允许,这也不是什么禁忌。医学研究早就表明,适度的亲密接触与信息素交融,对胎儿发育和孕夫的内分泌稳定,都有积极作用……”
话未说完,江意衡凝结的表情上,出现了一丝轻微裂痕。
她斜过脸,目光冷淡地瞥过身后的许知连,几乎翻了个白眼,才垂眸翻开手中那份文件,定位到同一页。
片刻后,她合上文件,发出一声轻嘲。
“协议都是从同一个标准模板改过来的。吴律师大概是老眼昏花,忘了删掉这种废话。”
江意衡侧眸望向墙角的少年,“别以为协议上留着这种话,我就会有心情碰你。”
她弯下腰,面容靠近他,指尖沿着他的下颌角滑过,动作近乎亲昵。
“如果不是因为你怀着王室的血脉,我根本,就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
这是简星沉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解开自己的衣襟。
诊疗衣的设计本就是为了方便身体检查。
上衣打开时,可以根据检查需要,单独敞开胸口或腹部。
少年动作迟缓地松开束带,把两片前襟分别向两侧拨开。
本该裸露的柔软肚腹上,却赫然缠着一圈泛白起球的老旧收腹带。
许知连脑中警铃狂响。
介于胎儿的另一位血亲,帝国最尊贵的王储殿下本人也在场,他不便把话说得太重。
但还是出于医者的良心,委婉劝诫道:“简先生,您这样束着腹部,不仅会压迫胎儿,对您自己也没任何益处。您还在孕期,请别再继续使用这类物品了。”
简星沉没吭声,好半晌,才默默点头。
他不情愿地褪下收腹带,递给对方。
许知连摇着头,将那近乎罪证般的物品放置一旁。
他戴上紫色一次性手套,取过凝胶,均匀涂抹在少年的肚皮上。
病房里的温度本就偏低。
清凉的凝胶一接触腹部的皮肤,简星沉忍不住颤了一下,鸡皮疙瘩迅速沿着四肢浮现。
江意衡目视他靠在床头躺下,失去束缚的腹部诚实还原出微隆的弧度。
那是一片只属于她的平原,只有她一人耕耘留下痕迹。
可现在,那里却像山脉初升,藏于其中的生命不知不觉生长成型。
江意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颗无心播下的种子,会在他的身体里发芽。
更没想过,她会默许他把孩子留下。
对于中心区的贵族而言,将血脉流入平民体内,是绝对的禁忌。
那就等于为今后埋下一颗定时炸弹,势必会增加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她自己,曾是父亲在民间埋下的那颗炸弹。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多么大的风险。
所有风险,都理应在萌芽之初彻底掐断。
可偏偏,在她察觉到孩子存在的那一刻。
在她意识到,这具她曾拥抱过的单薄身体,这棵还未长成的小树,因她而开始孕育生命的那一刻。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悄无声息地从心底蔓延开来。
难道,是血脉的本能在作祟?
还是……因为这个人?
江意衡沉思的这会,许知连已经取来消过毒的探头,娴熟地在少年涂过凝胶的腹部轻轻滑动。
原本冷清的屏幕上,几乎瞬间亮起一幅暖黄色的图像。
那是一团微微蜷缩的小人儿,静静地泡在羊水中,五官轮廓已初具雏形。
像在酣睡般,呈现出与少年紧绷身体截然不同的松弛状态。
“是个女孩,恭喜殿下。”
许知连一边调整探头的角度,一边由衷感叹,“血脉的力量果然神奇。这孩子就连交叉胳膊的姿态,都很像您呢,殿下。”
他转头看向江意衡。
她正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目光盯着屏幕,却没理会他。
许知连扁了扁嘴,继续说下去。
“胎儿肢体发育良好,四肢比例协调。”
“依据体长判断,胎龄在十七到十八周之间。”
“哎,她动了,她在吃手手呢!真不知道,这又是随了谁呀……”
许知连一时没忍住,发出轻快的语气词。
一股寒意却由背后袭来。
他偏过头,江意衡正拿那种足以杀人的目光,瞪着他。
许知连立刻识趣地收敛表情,轻咳一声,重新端出医师的职业姿态,一本正经地继续报告胎儿的各项体征。
简星沉始终听得很认真。
他的那些课本从没教过他,该怎么解读胎儿的影像。
此刻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几乎竖起耳朵,生怕自己会漏掉任何一个字。
那是个仍在孕育的生命,像一棵还未破开种壳的幼苗。
关于她的一切,始终隔着一层肚皮,虽然借助仪器窥见,却仍无法真正触及。
可这毕竟是他四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在犯规,能像这样,提前见到
她还没睁眼的样子。
那么小,那么柔软的一团。
那个只要一开心,就会轻轻踢他的小家伙。
他还未出世的女儿。
他的小星星。
“胎儿看起来很健康,暂无异常情况。”
听到这句结论,简星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许知连接下来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因为他的视线不知不觉从屏幕上挪开,重新回到了江意衡身上。
她一手支着下巴,微微眯起双眼,凝神看着屏幕。
看不出是不是欣喜,但至少,不像是在抗拒。
她可以不喜欢他。
她可以讨厌他。
这些,早在他转身逃离那间出租屋的时候,就已默许。
他固然不了解她生活中的所有人,也不清楚她对他们是什么态度。
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那么专注,凝视着除他以外的存在。
江意衡,会喜欢这个孩子吗?
屏幕上的图像暗去。
许知连放下探头,在病历本上飞快书写,同时补充道:“稍后会有护士来为简先生采样,做进一步的分项检查。结果一出,我会第一时间向殿下汇报。”
说完,他收拾好器具,安静地离开了病房。
封闭的空间里,只余下两人。
简星沉低着头,忙着为自己系上前襟,重新遮住腹部。
一抬脸,他却撞上江意衡低垂的视线。
对视仅仅持续了两秒。
在他近乎慌乱地偏开目光的瞬间,她却忽然轻笑一声。
“你该庆幸,你那些冒失的行径,没有影响到你腹中属于王室的血脉。”
她理所当然地伸出手,探向他的小腹。
简星沉身体一僵。
他下意识地交叠双手,挡在她的手掌前。
江意衡的指尖才刚探出,触及的却是少年泛凉柔软的手指。
细微的触感好似静电一瞬间闪过,她的心底微不可察地一动。
她顿了顿,旋即收手,扬起冷笑:“你还有什么好藏的?”
她一把扣住他的手,指尖用力,甚至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压出一道泛红的印记。
“你藏着,躲着,甚至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束住肚子,是因为你讨厌这个孩子吗?”
简星沉懵了一瞬。
他几乎是颤着声,摇着头,慌忙解释:“不是的,我没有讨厌她,我只是……”
他怎么会讨厌自己的孩子。
他珍惜她,胜过自己的一切。
可在江意衡面前,这些话语太过苍白。
“你当然不会讨厌它。”
她语气一转,齿关微微摩擦,“你只是不想面对现实而已。怀着我的孩子,难道是很丢脸的事?”
简星沉拼命摇头,却紧紧咬住唇角。
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喉咙好像被堵住一样,只能把眼泪憋在眼眶里。
“宁愿被人打,也不出声。宁愿负伤逃走,也不接受近卫队的救助。”
江意衡字字如刀,剜在他心头,“你要不是心虚,为什么要藏,为什么要跑?”
简星沉再也支撑不住,泪水奔涌而下,声音瞬间模糊:“我没有……我明明……”
他不是没想过开口,不是没想过求救。
可那天现场一片混乱,人声嘈杂,他浑身是伤,除了护住肚子,根本什么都顾不上。
加上他喉咙里含着血,哑得厉害,即便张口,也喊不出声音。
他不是不可以被发现,不是不可以束手就擒。
只是能不能别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能不能别在他只剩下一丝尊严的时候。
江意衡移开目光,冷声开口:“从前你想怎样,当然是你的事。但现在,你不是一个人。”
她的话语仿佛能够穿透名为简星沉的皮囊,钉入他的骨髓。
“但凡你了解我,就该明白,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也不会让任何属于我的,从我眼皮下逃走。”
她斜过视线看他,“过去四个月,你是不是很享受捉迷藏的游戏?现在,游戏结束了。”
江意衡从身后端起一支密封好的金属针管,针头略粗,末端还嵌有某种泛着冷光的东西。
隔着无菌包装,她将针头在掌心轻轻一敲,俨然是在展示一件精致却危险的玩具。
“帝国科技署特别研制的追踪芯片,通常用于重犯、叛国者,或是不安分的‘资产’身上。”
她望着他,唇角勾笑,“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吧?”
第40章 第40章我喜欢用咬的
帝国针对高危犯人的其中一条管控措施,是在他们体内植入追踪芯片。
芯片连接神经中枢,除非借助专用设备,并由专业团队操作,否则几乎无法摘除。
“有了追踪芯片,你会在所有公共安检系统中被识别。你的出行将会被卫星锁定,实时传送给我。”
江意衡抬起腕上终端,一幅全息投影地图在空中展开。
芯片的位置由红点标示,正定位在他们所在的医院楼层,稳定闪烁。
“任何尝试破坏芯片的行为,将立即触发神经麻痹反应。即便你想徒手把它挖出来,也不可能成功。”
她垂眸,语声冷淡,“这能保证,你绝对无法逃离帝国,也无法逃离我。”
“一定要这样吗?”
简星沉侧眸扫过他刚签字的那份协议,又抬眸望向她,“我已经,答应你了。”
“我说过,我不喜欢把选择权交到别人手上。”
江意衡拆开包装,抬高针管,一手扣住少年后脑,轻轻施压。
“从现在起,除了你签署的书面协议,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少年抬起的眼眸里,有某种细碎的东西悄然沉没,好像星光滑落水下,很快不见。
短暂僵硬后,他近乎认命般,随着她手掌的动作,徐徐向前低头。
而他脆弱的后颈,久违地重新暴露在她面前。
江意衡随即将手掌覆上他的颈后。
柔软的发丝蹭过她的掌心,带着冷却下来的汗意,泛着微微潮气。
那儿本是一块被她咬穿的腺体,如今却已彻底愈合。
不过短短四个月,那些痕迹便被抹去。
江意衡微微拧眉。
她斜眸扫过手中的银色针管,思考着要将芯片注入何处,才最为稳妥。
帝国监狱的传统,是将追踪芯片注入犯人颈后。
避开腺体,却依然显眼。
那近乎是一种堪称公开羞辱的烙印方式。
但少年不是帝国的囚犯,他只是她一个人的犯人。
她不想让他的芯片暴露在外人面前。
这并非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而是为了,让芯片成为他身上专属于她的枷锁。
上臂内侧,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位置同样方便检查,穿上衣服就能不动声色地遮住。
可这样,又未免太过温和。
少了那么一点,她想要的惩戒意味。
江意衡的视线缓缓下移,唇角微不可察地弯起。
如果是在那里,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既不易察觉,又能确保他铭记在心。
他今后每一次穿褪衣物,都会看到那处痕迹,并记起,那是她留在他身体上的另一道标记。
无法抹除,无法忘记。
江意衡从他的后颈松开手掌,在他身侧坐下。
少年的身形分明一僵,旋即悄无声息地曲起双腿,试图往里避让,为她腾出位置。
“别动。”
江意衡的声音极轻,语气却带着不容抗拒之意。
她伸手按住他的膝盖,五指缓缓收拢。
他的关节如此纤细,几乎像人偶一样脆弱。
握在她的指间,仿佛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把他弄坏。
“膝盖分开。”
简星沉应声抬头。
那双眼里,倏地浮现错乱。
江意衡,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写满茫然无措。
落在江意衡眼中,却只令她感到好笑。
她轻嗤,指尖顺
势滑过他因紧张而并拢的膝盖:“很难懂吗?你当初求我的时候,不是很情愿?”
说着微微倾身,声音近乎呢喃,“现在不过是重复你做过的事情,你就不会了?”
简星沉的指尖在诊疗衣两侧悄然攥起。
他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被褥上。
放空片刻后,才徐徐掀起下摆,将紧闭的膝盖打开一寸。
“害羞?你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全身上下,哪一点我没看过。”
江意衡的手掌化作刀锋,利落地楔入他微敞的双膝之间。
她的指腹明明只是温热,沿着他腿间的肌肤滑过时,却好像能燃起一路战栗。
肌肤相触,体温交汇,简星沉明明不想感到害怕,可她话里的那些冷意,与她指尖过分亲密的触碰,却让他在局促之余,诚实地给出身体回应。
那是Omega对Alpha肌肤接触的本能渴望。
他们已有四个多月未曾亲近,但他惊恐地发觉,他的身体早已记住了她。
他止不住地发颤,呼吸的声音渐而急促。
虽然强迫自己撇开目光,转移注意,却无力掩饰颊上浮起的红晕。
直到她的动作蓦地顿住。
下一秒,仿佛电流穿透皮肤,冰凉的针尖离开他的身体,只留下芯片在原地微微发热。
他低头,后知后觉地吃痛。
余光中,江意衡的神情依旧冷峻。
针管抬高,末端嵌有追踪芯片的位置已然空空。
江意衡低头打量着少年大腿内侧的细微出血点,几乎是要安抚他那样,指尖围绕那处徐徐划圈。
“很疼吗?”
她的手仿佛在反复确认,不厌其烦地滑过他腿上的皮肤。
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虽然她早就指示许知连私下替她打点,将特效药送到少年的房东手中,他身上,却依然留存着斑驳的瘀痕。
简星沉几乎梗着脖子,木然摇头。
他缓缓拉下衣摆,将裸露的膝盖与隐秘的芯片植入点一并掩住。
江意衡的视线在他交扣的双手上停顿片刻。
旋即,又恢复了冷冽笑意。
*
护士为简星沉采血后不久,许知连便拿着化验结果回到病房。
“就如方才初检的结果一样,胎儿一切安好。”
他抱着一台平板,端到江意衡眼前,“不过孕夫的身体状况,还有……可以改善的空间。”
江意衡抬眼,目光落在平板显示的数据上。
专属信息素的浓度数值旁,标注了一个醒目的下行箭头。
“怎么回事?”
江意衡目光微沉,“标记出了问题?”
“您的标记怎么可能出问题。我行医这些年,就没见过那样稳如磐石的终身标记。”
许知连笑了笑,“问题在他身上。孕夫对Alpha信息素的依赖程度远高于常人。他在这几个月接触到的专属信息素严重不足,身体为了维持胎儿发育,长期处在亏空状态。说实话,我很惊讶,他是怎么独自熬过来的。”
说完,许知连叹了口气。
江意衡的指尖不自觉地按在屏幕上,几乎能把钢化玻璃压出裂痕。
许知连默不作声收走平板,适时给出解决方案。
“不过殿下放心。既然简先生来到我们科室,只要您愿意提供一滴血,我们的仪器便可模拟您体内的信息素,合成一剂高度浓缩的匹配样本。注入他体内后,能在最短时间内,提升与标记同源的信息素水平。”
“合成我的信息素?”
“这是最快,也是对您负担最小的办法。”
江意衡听着许知连的解说,不由笑了。
“比起这种人造的替代品,我还是倾向于,更天然的方式。”
许知连微微一愣。
“如果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您身边,那这一针,确实没什么必要。”
他耐心劝说,“但以他目前的状况,单凭您周身挥发的信息素,远远不够。”
“许医生,你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江意衡看着病床上那个抱膝蜷缩的少年,唇边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喜欢,用咬的。”
语毕,她重新审视这具纤弱的身体。
少年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
即便听到近旁发生的对话,也没有任何抗议。
他只是把手臂在膝上环得更紧,好似要把自己收进某种茧壳里。
许知连默契地退出病房,留下一室清静。
江意衡抬起指尖,拨开少年颈侧微微凌乱的发丝。
他的脖子因为局促而绷紧,皮肤带着不安的热意。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属于Omega的本能生理反应,就像她指尖拂过他腿间肌肤时,激起的细微战栗。
这并非他能够用理智压制的东西。
从前她对这样的反应嗤之以鼻,甚至曾觉得,这样可笑至极。
可如今只是看着,他那压抑克制的模样,她的心底,便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暴虐念头。
她的指尖没有直接触碰他的腺体,而是刻意在旁游走。
从耳廓滑向脸颊,于他的下巴中央短暂停留,继而挪回他的脖颈后方。
仿佛猎人在端详自己的食物。
江意衡向来偏爱如牛排一般,外层焦脆,内里却藏着生鲜的柔软气息。
她最享受的,是突破防御的瞬间,胜过一切咀嚼与吞咽。
她想看到他挣扎,想看到他吃痛求饶,想看到他像过去那样,在被撕裂的那一刻,彻底决堤。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她只对眼前这个人,生出过如此具体而残暴的念头。
折磨一棵几乎被风暴压弯的小草,惩罚一个早已被生活反复拷打的人。
江意衡微微俯身,重新靠近他的后颈,手掌按上他单薄的肩膀。
少年虽然没有出声反抗,身体却如她所愿,瞬间绷紧如弦。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肩胛之下,那一阵阵细微的颤动。
不单是生理反应,更是在极致克制之下,由身体的每一处细节流露出的恐惧。
她抚过他微乱的发尾,像猎人在取食前,近乎恶意的那一点安抚。
她缓缓张开唇齿,齿尖向着那枚干涸了四个月、未有雨露降临的腺体靠近。
就在她即将合上双眼的瞬间。
就在她即将咬出血的瞬间。
一道属于茉莉的微弱香气,却从他的体内悄然逸出。
在她的意识里,瞬间割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惊慌,惶恐,畏惧。
那是她曾在巡游现场感知到的气息。
那是令她即便手上流血,手肘脱臼,险些从马上坠下,也忍不住第一时间循向的信号。
他在怕她。
那是被少年压抑在意识深处的恐惧。
他分明将她也视作了危险。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原本萦绕在江意衡脑海中的嗜血冲动,忽然如冰雪崩落,裂成无数碎片。
一种近乎厌恶的情绪从心底涌起。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
明明只差毫厘,就能咬下去。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将他重新拉回掌控之中。
却只因他微弱的信息素反应,而收住了手。
她什么时候,成了这种犹豫不决的人?
简星沉感到颈后的气息忽然远离,肩上的力道也随之撤去。
可他,明明还未等到腺体被咬穿的剧痛。
他抬起面容,目光循向前方。
江意衡早已起身,正背对着他,一只手轻戳自己的眉心,仿佛正为着什么感到烦躁。
她打开终端,轻点数下,没有回头,只淡然抛下一句话:“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简星沉只字未言。
他如今身上带着追踪芯片,即便她不说,他也知道,自己早已无处可逃。
他只是有些迷茫地目送着,江意衡匆匆离开病房,合上房门。
赤裸的双足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渐渐恢复清醒,不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放松。
然而她残留在他颈后的温度,却像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牢牢缚着他。
即便她不在病房中,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她并没有动手。
简星沉却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关入笼中的鸟。
被剪短飞羽,被打上标签。
他无从想象,未来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模样。
少年把头埋进掌心,仿佛只要遁入黑暗片刻,就能有喘息的余地。
门忽然又被推开。
他下意识地抬眼,却望见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皮鞋缓缓踏入病房。
那脚步落地时异乎寻常地轻盈,仿佛每一步,都在极其精准的控制之下。
“幸会。”
那道异常清冷的声音响起,简星沉怔了怔,这才上移视线,对上来人的目光。
言均和一身洁白西装,宛若从冰雪中走出的翩翩王子,神情从容,步履优雅,在他前方一米距离停下。
“你就是简星沉,对吗?”
他微笑开口,唇角扬起的弧度宛若无懈可击的面具,“听说你怀了殿下的骨肉。我来,是有些事情,想和你单独谈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