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推开大门的那一刻,一切如常。
风中摇曳着的槐树,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青石板上落满了槐花,像铺了一层雪。
从前在院中经常吃饭的石桌也落满了灰尘。
仿佛光阴都停下了脚步。
依稀还能听见从前四人围坐在桌前说笑打闹的声音。
“身如芥子,心藏须弥,以后你就叫李弥吧。”
“芥子呢,是很微小的事物,须弥则是一座大山,你姜姐姐希望你从今天开始就忘掉那些旧事,勇敢地向前走,大胆地去追求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姐姐,我也想读书,想变得像你们一样强大,等我长大了,我还想去临海市看看。”
“吃饭吃饭,就算想念书,想出去看看,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啊。”
姜早走过从前那些旧时光,推开了灶房门,期待着下一刻就能在灶台旁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系着脏兮兮的围裙,回过头来,就像每一次迎接她回家时笑着说着。
“哟,回来了,上车饺子下车面,我随便整两口,你吃了好睡。”
可是当姜早拉开灯时,留给她的只有满地的灰尘,灶台上都结满了蜘蛛网。
姜早敛下眸子,不无失落。
离开的时间都快赶上末日后在这里待的时间了,她花了一礼拜才把房间打扫出来。
她学着从前姜五妮的样子,系上了她的那件旧围裙,戴上了袖套,拿长长的扫帚打扫院落,收拾菜地,白天有太阳的时候就在水井旁边用力搓洗着衣服,然后晾晒起来。
傍晚她从地上捡起那些散落的槐花,挑拣出来还能吃的,淘洗干净,循着记忆里的味道,也做了一道槐花炒鸡蛋。
鸡蛋是从农场带回来的,闻昭怕她刚回来家里没啥吃的,除了鸡蛋外还给她准备了许多吃的,都塞在姜早的那个大包里。
槐花炒鸡蛋出锅的时候,看起来就和姜五妮做的一模一样,姜早顾不得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尝了一口,却在下一秒就皱起了眉头。
这和她记忆里的味道相去甚远。
姜早怅然若失,长叹了一口气。
姜五妮,你怎么光顾着给我写农业种植知识了,也该留一本菜谱给我啊。
要不然,我想你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尽管并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但也不能浪费粮食,姜早还是认命地端起盘子往外走,转身的时候,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酸菜坛子。
自从做了截肢手术后,她的平衡感就没那么好了,姜早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真是的,不晓得说了多少次了,也不知道把这些瓶瓶罐罐往里面收一点噻,你一个老年人成天在这做饭,也不怕摔一跤嘛。”
姜早用家乡话嘟嘟囔囔的,看着脚下的酸菜坛子,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眸子。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下盘子,又拿了个空碗出来,掀开了酸菜坛子,一股熟悉的腌菜味道扑面而来,几乎瞬间就让她泪湿了眼眶。
在县城中学读书时,自从上了高三全封闭管理后,她每周就不能回家了。
自从有一次她在学校里的公用电话里偶尔提了一嘴:“食堂的菜没味儿,想吃家里的了。”
隔天姜五妮便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到镇上,再坐了三个小时的乡村小巴到镇上客运站,又从客运站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车到县里。
当她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姜早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从来没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去镇上赶集,是怎么一个人找到这里来的。
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她隔着栅栏,把那包东西塞进她怀里的时候,姜早其实是应该高兴的,但看着她花白的头发,脏兮兮的袖口,还穿着下地干活时沾满了污泥的雨靴。
一股没由来的怒火夹杂着心疼油然而生。
那已经是她能挑挑拣拣出来见人的,最好的衣服了,姜五妮满心期待着张口。
“枣儿,你上次不是说想吃家里的东西了吗?我给你拿了点自己泡的酸豇豆,还有我煮的咸鸭蛋,自个儿家里养的鸭子下的,你好好学习,也别忘了补充补充身体,带的都有多的,也给你的那些同学们都分分……”
周遭同学好奇中带着鄙夷的目光看过来。
姜早手中。
她闭上眼,愤怒大喊。
“谁让你来了?!你送的这些东西,我根本就不爱吃,你以后别再来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上课铃声也响了,姜早转过身,气冲冲地跑走了。
她每次离家返校,姜五妮都会的咸菜,姜早一开始也是很乐意带的,因为陈佳宁有一次提过觉得下饭吃味道还不错,等姜早特意从家里拿了一罐她后。
第二天,她便看见她连罐子都扔进了垃圾桶里,不过是一次拉不下面子的假意夸赞而已。
只有
她抱着这团包袱,一边跑一边这样想着:
姜五妮,你这个傻子。
你送的这些土特产,除了我根本没人爱吃。
姜早把酸豇豆捞出来,在菜板上咣咣切碎,坛子里还有泡椒,就这么和泡椒一起过油随便一炒,再撒上盐和鸡精就可以出锅了。
她直接铲到了米饭里,刚吃下的第一口,泪水就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就是这个她离家多年却一直心心念念的味道。
姜早就坐在灶房门口,昏黄的灯光将她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一边哽咽着,一边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着饭。
刚开春,又连着下了几天雨,气温骤降,趁着今早起床有太阳,姜早便打算将厚被子都拿出来晒晒,这样晚上冷了也可以拿出来盖。
被子什么的都存放在姜五妮房间里的那个大柜子里,说是她当年嫁过来时唯一的陪嫁,款式已经很老旧了,大红色的漆木,上面的漆都已经掉完了,家里后来翻修时,姜早几次三番都想给她扔了换个新的,却被明令禁止不许动,要是想扔她的柜子就连她也一起扔了。
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宝贝。
姜早摇摇头,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柜门。
也许是塞了太多东西,打开的那一瞬间,姜五妮囤积的衣物和被子夹杂着灰尘,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将她淹没。
姜早捏着鼻子,连连咳嗽。
她一件件捡了起来,发现都是她给她买的衣服,姜五妮甚至没穿过吊牌都还在上面挂着。
“你就这么节省吗?你看你从前不穿,现在想穿都没机会了。”
姜早一边埋怨着,一边替她叠的方方正正的,当把地上散落的最后一件衣物捡起来时,地上还留着个铁盒子,就是那种常见的吃完糖果留下来的铁盒,这种东西她们只有过年才买。
姜早看着盒子上斑驳的花纹,怔了一下,慢慢俯身,捡了起来。
她想把铁盒掰开,但由于年头久了,很不好扣,她不由得有些用力过猛。
“什么东西,藏的这么严实……”
话音刚落,里面的东西就涌了出来,撒了一地,她本来以为会是什么零钱存折之类的,谁知道是一沓沓金黄色折成小方块的纸。
姜早拿起来,拆开一个,上面写着“平安符”三个字,她翻到背后一看,只有一个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早”字。
姜五妮留给她的那封长信里的内容瞬间涌上了脑海。
“我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也觉得这个字很好,于是便点了点头,就这样,早就成了我认识的第一个字。”
姜早拿着平安符的手开始颤抖,她又不信邪地继续拆开下一个,第三个,第四个……
这满满一盒子,全都是姜五妮每次去庙上给她求来的平安符,她扭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衣柜,把上面的衣物全部扒开,果然,又在下面发现了数个大大小小的铁盒子。
她一个一个打开,果不其然,每个盒子里,装的都是满满当当的写有她名字的平安符。
最后一个小盒子里,除了有一沓平安符外,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存折。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看清户名也是自己的那一刻,姜早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靠着衣柜门缓缓滑坐了下来。
姜五妮辛苦一生的积蓄也不过才两万来块钱,就这么全部……全部留给了自己。
姜早颤抖着嘴唇,泪水簌簌而落,从一开始的小声呜咽,再到后来把存折贴到了胸口上,昂起头,靠在衣柜上,开始放声大哭。
还有那些平安符,她为她求了那么多次平安,却从来没有为自己求一求什么。
她想起从前姜五妮三天两头去庙里烧香拜菩萨,她还很反感,山路又那么远,一来一回,都得花上一天的时间。
“我可没忘从前她为了去赶那个劳什子庙会,上赶着去庙里去给人家当免费的厨师,连我的高中毕业典礼都没出席,别人都有家长陪着,她明明知道……她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还有那张被她撕毁又被姜五妮和小弥小心翼翼粘好的菩萨神像,也放在衣柜深处。
自那一天开始,姜五妮便再也没把菩萨神像挂出来过,姜早踩着凳子,慢慢站上去,把它挂在了堂屋中原来的位置上,又用手把纸张的皱褶抚平,边角都贴上了胶带。
“说了让你在家待着你非不听,我看你今天出门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和我们一起去砍柏树枝,你就是香烛用完了想去找新的!”
“一个泥塑的破烂玩意儿!你真的以为她能救你的命啊!我看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
“是又怎么样?!死丫头你还教训上我了你!这么多年谁供你吃供你穿!要不是我在菩萨面前,替你苦口婆心地祈福,你早就死在外面了!”
姜早点燃香烛,插进了香灰里。
她后退了一步,站在了姜五妮从前经常站的位置,看着菩萨神像,学着她的样子,双掌合十,闭上眼睛,微微低下了头。
时到今日,她也搞不清楚自己重生的原因,这是用现有的科学也无法解释的事,但说不准,正是姜五妮的那些平安符和日复一日的虔诚祈祷,才让她有了重活一世的机会。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姜五妮才对。
山中岁月是漫长且孤独的。
好在姜早也并非无事可做,她从农场里带回来了好多农作物种子,开始尝试种菜,就从院子里的这块菜地开始,慢慢开垦翻新。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1]
下个月的时候,希望农场的人也准时到了,他们乘着直升机过来,降落在门外的田埂下,姜早还期待着能看见熟人的影子。
负责为她采血的工作人员笑了笑。
“颜主任今天有个大手术,没法过来,李弥已经加入了预备役部队,正在军营服役中。”
姜早点了点头,知道她们一切都好就行。
除了例行采血外,工作人员还为她留下了一些食物和药品,临行前,还把一个黑色的纸质盒子,交到了姜早的手里。
“这是闻指挥官从前线送回来的,托我们带给你。”
姜早的脸上溢出一抹激动之色。
“好,谢谢。”
她抱着盒子,几乎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家,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
她徐徐展开信纸,闻昭清秀隽逸的字迹跃然纸上,只是有些时候笔尖力透纸背。
她仿佛能看见闻昭坐在直升机上,摊开纸张摆在膝头,嘴里咬着钢笔盖子,在摇摇晃晃的飞机中一笔一画地写着。
“小早,见字如面,虽然前线战事吃紧,离我们收复大城市还很远,但我有信心……”
机舱里的士兵们纷纷调笑起来。
“哟,闻指挥官,又在给谁写信呢?”
“我妻子。”
闻昭笑笑,把写好的纸张叠起来,和胸前贴身的那张照片放在了一起。
她话音未落,前方建筑物底下成群的丧尸已经映入了眼帘,直升机不能再靠近了。
她吐掉钢笔盖子,拿起了过滤面具戴在了脸上,站起身,走到了直升机舱门边拉开了舱门。
“全体都有,准备绳降。”
“是!”
一朵朵蒲公英从天上飞了下来,落进了尸群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信每个月都会送来一封,第三个月时,她打开盒子,除了信,里面还有一个黑色壳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运动相机。
“小早,这是我们在城市里救援幸存者时,意外的发现,我想着你或许喜欢,便托他们在下一次去元溪村时为你捎过去。”
姜早拿着这个运动相机,微微笑了起来。
虽然壳子的外表有一些损坏,但充上电后还能开机,自那一天后她又干回了老本行,开始用视频记录一天下地干活的日常,虽然现在还是没网,但至少能干的事又多了一件。
从农场回来时,姜早也带了一把复合弓回来,她从前的那把遗忘在乌托邦营地了,这是周琼特批的,除了弓外还给她准备了若干箭矢。
是以,她偶尔也会上山打猎,那天,走到小木屋附近时,远远地在山林里看见了那只熟悉的白色影子,姜早一眼就认出了它。
是那只雪狼。
一人一狼对视良久,也许是看姜早的身边并没有那只寸步不离的狼犬。
雪狼仰天长啸了一声,在姜早想要走过去的时候,扭头跑进了山林里。
自那以后,姜早便再也没有在山上见过它。
姜早看着小木屋附近新鲜的狼粪,叹了口气,看样子,在可乐离开后它应该常来这里。
直到严冬的来临。
她才再一次见到了雪狼的影子,不,准确地来说,是雪狼给她送来的食物。
因着腿伤的关系,寒冬腊月,山里下起了鹅毛大雪,她有半个多月快一个月都没出过门。
某天清晨起来,清扫门前的积雪时,意外地在门口发现了一只冻僵的野兔。
兔子脑袋耷拉着,看样子是被什么东西咬断的,地上一滩血迹都快冻成冰了。
姜早四下看了看,只在家门口通向山上的小道上,发现了一连串的动物脚印。
自那之后,也许是怕她饿死,雪狼隔三差五便会送来食物,就像从前可乐为它做的那样。
到了次年春天,她去山上为可乐和姜五妮扫墓时,才又一次地在坟前见到了雪狼。
从前威风凛凛的狼王也已逐渐苍老,毛色不再纯洁雪白,瞎掉的那只眼睛也愈发浑浊,就连走起路来,动作都有些老态龙钟的。
它见有人过来,只是扭头瞅了一眼姜早,又在可乐的墓前趴了下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哦,忘了,你是狼,比可乐的鼻子还要灵。”
姜早拿着上次农场送过来的火腿肠,剥掉皮,放到了可乐的墓前。
“这是可乐最爱吃的东西,你吃不吃?”
雪狼看着摆在眼前的火腿肠,嗅了嗅,又转过了脸,也许是对这种人类的食物不屑一顾。
姜早将贡品摆上,也在她们的墓前坐了下来,雪狼的目光移到了她手边的篮子上。
她今天出门前鬼使神差地把可乐从前的那个项圈也装进了篮子里,就压在了贡品下面。
“这你都闻到了?”
姜早把项圈拿了出来,一点一点凑近它,看它又耸动着鼻头,嗅了嗅,但却没有反抗,也没有目露凶光,慢慢地把项圈套在了它的脖颈上,雪狼抖擞毛发,又站了起来,仰天长啸。
旭日初升,霞光万丈里,姜早也看向了远方,山脚下的小村庄在晨曦里静静躺在那里。
“雪狼,你也很想它,对吧。”
它好像也知道姜早的身体没有那么好了,自那之后,每个冬天,雪狼便会隔三差五地为她送来食物,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事。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就是闻昭每个月都会寄来的信件,已经塞了满满一抽屉,她也会坐在台灯下给她回信。
“阿昭,你的来信我已收到,家里一切如常,我也一切都好,你千万保重自己。”
等到再下个月,农场的工作人员来时,姜早再托他们把回信转交给闻昭。
只是估计闻昭一直都在前线作战,接收信件没有那么及时,她有好几次在信里说的事,她隔了有好几个月才回复她。
不过没关系,只要知道彼此平安就好了,这微弱的惦念,已足够让她心生欢喜。
每次展开信件时,都是她平淡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甜蜜时刻,想来阿昭也是一样的。
除了闻昭的来信外,小弥和颜真偶尔也会托人带来东西或者口信,只是不知道是颜真现在真的变成颜主任了太忙还是什么,采血的工作竟然一次也没落到她的头上。
不像小弥,地里的红薯苗割过第五茬的时候,她一个人坐着直升机就来了。
落地的时候,姜早正在地里忙着干活呢,除了自己家里的地,她打算把村里这些无人打理的田地都慢慢开垦出来种上麦子。
她听见声音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置信,直到慢慢回头,就看见小弥从机舱里跳了下来,扑进了她怀里:“姐姐……”
姜早也有些热泪盈眶。
“小弥,你怎么来了?”
“我拿到了飞行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姐姐你看,我是特意来跟你报喜的,明天……明天就要坐运输机去学院报道了,今天农场的人刚好要过来,我就去求周主任让我跟着一块来了。”
看着印有蓝天白云与飞机的金灿灿的录取通知书,姜早也不禁一把将她拥入了怀里。
许久未见的两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可惜的是李弥并不能留下来吃饭或者过夜。
临走之前,姜早又把自己种的那些红薯啊玉米啊,还有泡菜坛子里泡的那些豇豆,装了满满一个塑料袋,塞进了她怀里。
李弥趴在舷窗上,红着眼眶,依依不舍地向她挥手告别:“姐姐,下次,下次我自己开着飞机来看你!”
“好,一路顺风。”
姜早微微笑起来,也冲她挥着手。
直升机引擎轰鸣声将一切吞没。
李弥的到来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全国80%的电力设施已经回收,陆续准备重启,或者正在重启中,这也就意味着,离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或许已经不远了。
当天晚上,元溪村久违的路灯也亮了起来。
姜早站在阳台上,看着昏黄的路灯顺着小路,一路蔓延着直到远方,微微红了眼眶。
她本来以为,自那之后传来的都会是好消息,直到,那年冬天雪狼再也没有在她家门前放下过食物,她等了一礼拜,都没有看见它的影子,终于按捺不住,拿着弓箭上了山。
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忍受着膝盖处传来的剜心的剧痛,姜早总算是在可乐的墓前,发现了雪狼的影子,它几乎已经快被积雪淹没了。
姜早七手八脚地刨开它身上的积雪,这才发现它已经去世有几天了,身体都冻僵了,脖子上还戴着可乐的那个项圈,皮毛上却没有什么伤痕,应该是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才会颤颤巍巍地从山林里走出来到了这里。
姜早抚摸着它的脑袋,颤抖着嘴唇,忽地滚下热泪来,这一次她没有取下项圈,就在可乐的旁边,就地挖了个坑,将雪狼埋了。
那天晚上,她罕见地发起了高烧,裹着被子,蜷缩在椅子上,用手背掩住唇角,剧烈咳嗽着,一边给闻昭写信:
“阿昭,陪伴可乐的那只雪狼也已经去世了,我把它埋在了可乐的旁边,元溪村里最后一个可以陪我说话的人也离开了,仔细想想,可乐离开我们的时间,比陪伴在我们身边的日子都要长了……”
泪水一滴一滴打湿了纸张。
“阿昭,我……想你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她收到了闻昭的回信,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照片,是她的近照。
照片上的人剑眉星目,似乎还是冬天的时候拍的,穿着黑色的军装大衣,贴身裁剪的制服勾勒出了她的腰身,腰间还细着白色的皮带,更显得身姿挺拔,只是左眼上还戴着她给她做的那个眼罩,看起来多了几分冷峻。
“少校,指挥部的电话。”
营帐外传来话务员的报告,闻昭放下笔,将照片连同信件一起塞进了信封里交给她。
“来了,把这个送到农场,再让他们派人送回元溪村。”
姜早徐徐展开信件。
“小早,展信佳,恕我还在外执行任务,不能回家陪你,奉上照片一张,聊以慰藉,等我,下次有时间一定抽空回去看你。”
“对了,下次来信时,可以也附上一张你的近照吗?我也……特别想你。”
没有什么特别煽情的句子,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但是姜早仿佛能听见她说出“特别想你”这四个字时,温柔又缱绻的尾音。
姜早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又破涕为笑。
她独自在元溪村生活的第六年。
还是没有等到闻昭回来,但却等来了元溪村的新村民,跟随着农场工作人员一起来到了这里,自从通了电之后,家里的电视也能看了。
虽然也只有几个台,成天到晚地播着新闻,但托电视台的福,姜早也知道现在华国上下正在施行着“化整为零”“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政策,鼓励人们回到家乡恢复生产生活,建立就像希望农场那样的新家园。
在疫苗陆续出台的情况下,潘多拉病毒已不再令人闻风丧胆,人们早晚有一天是要回到正常生活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姜早也没有想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又是先辈们的思想于混沌中再一次替人们找到了方向。
这次来元溪村的是一对母女,妈妈头发都已花白,虽然在战争中存活了下来,但却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有些老年痴呆。
女儿比她大一些,能看出虽然以前没干过农活,但是手脚都很麻利,人又勤快。
看着她们的脸,姜早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以前在村里见过这两个人。
中年女人似看出了她的疑惑,笑道。
“以前我小姨……”
她说着话,看了身后的妈妈一眼。
“就是我妈妈她妹妹,说是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十年,我们之前生活的城市丧尸还没清理干净,我们暂时也没处可去,索性就来这儿了,不能在我妈跟前提我小姨的,提起来她就伤心。”
姜早了然点头。
那可能是外来人口吧,她之前待在村子里的时间少,没见过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元溪村的本地人,想来也都在钱家的那场宴席上死的差不多了。
“村长,这地该怎么种啊?是先施肥还是……”
姜早起身走过去,手把手教她干活,就像从前姜五妮嘱咐她那样仔仔细细。
“你喊我姜早就行了。”
话虽如此。
下次见面时,女人依旧一口一个“村长”地喊着,时间久了,姜早也就笑笑随她去了。
日子就这么平淡过去。
到了秋天的时候,在她经历了年复一年的失败,披星戴月地在田间地头挑水,麻绳把肩膀都磨出了茧子。
姜早总算是种出了第一茬麦子,麦粒或许还不够饱满,但沉甸甸的麦穗已然垂下了脑袋。
没有人不会为万物生长的力量而热泪盈眶。
六年了。
终于。
她终于完成了姜五妮的心愿。
姜早捧起一把麦粒,洒到了姜五妮的墓边。
“姥姥,你看见了吗?我把麦子种出来了。”
到了下午,邻居母女两个也来帮她收割麦子,一茬又一茬的麦秆割了出来堆在田间地头。
“太好了,今年的收成真好,村长,你明年也教教俺怎么种,俺家也种点麦子试试。”
“好。”
日头逐渐大起来,休息的时候,姜早坐在田坎上,从背包里掏出纸笔,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闻昭,一阵风过,信纸被吹远。
姜早跑过去捡回来,回头的时候,却见女人一直盯着她放在地上用来垫纸写字的那本护林员观察日记,眼眶里闪烁着泪花。
姜早走过去给她拿了起来。
“你认得它?”
“这……这是我小姨的笔迹,我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候还是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教我认字的,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她的字!”
姜早恍然大悟,原来她的小姨就是那位小木屋的原主人,也是送给可乐项圈的护林员。
真想不到命运会让她们以这种方式交织在一起,也怪不得她们会来元溪村了。
“这本日记……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就在山上的小木屋里,你小姨从前居住过的地方,我有一次上山打猎路过就拿了下来。”
过了这么多年,这本日记至今保存完整,也没有缺页折角,女人抱着日记本连连道谢。
“谢谢……谢谢,村长,太谢谢你了,我小姨走后,我们家连她一件遗物都没有……”
姜早轻轻点头致意。
“不客气,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她的话音刚落,女人已激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着她的妈妈跑了过去。
“妈!我找到小姨留下来的东西了!找到小姨的日记本了,妈,你快看……”
长风吹过,身后传来老人呜呜的哭声。
这个月给闻昭寄信时,姜早特意在信封里装了一小把麦粒,想来她看见就明白了。
除此之外,也托工作人员给周琼带了一小包麦种,以此感谢她此前一直为她提供种子、化肥和农药,才让她有了丰收的这一天。
次年的这个时候。
来的不再是军方的直升机,而是空中物流专线的工作人员,他们在华国广袤的大地上设立了无数个中转点,就像从前的快递驿站一样,负责往来在各个居住点之间运输物资。
姜早看着她们从飞机上抬下来了一个大箱子:“这是?”
“这是周主任让我们送过来的农业机器人,农场里自研的第一台试验品,它可以无视地形,在地里如履平地地收割麦秆,这样您干起活来,也可以轻松很多,而且是太阳能的。”
箱子打开,又通过工作人员一通组装激活调试后亮起了灯光,就开始在麦地里干活。
姜早微微笑起来。
“那就谢谢周主任了。”
“不客气,这还有您的信件,请签收。”
姜早如末世前一般,在平板上收件人那一栏里,填下了自己的名字。
***
后来的人们习惯性地把潘多拉病毒爆发的那一年称作:灾难元年。
灾难十三年。
也是她回到元溪村的第八年。
自恢复了空中物流之后,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针对已经变异丧尸的疫苗正式面世,和以往通过注射起效的疫苗不同,此次被命名为“曙光号”的疫苗采取气溶胶传播的方式,会在丧尸集中的城市区域大面积投放。
“针对此次疫苗的问世,生化部队已全体出动,她们将乘坐搭载有气溶胶疫苗的飞机,前往多座人口超过数千万的城市,经过多轮投放后,有望将丧尸体内的潘多拉病毒水平逐渐回复到正常水平……人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电视里的女主持人嗓音微微哽咽。
屏幕外的姜早也不禁热泪盈眶:
太好了,姥姥,终于有救了。
灾难十四年。
运营商网络,手机基站信号,水电网燃等民生项目全面恢复。
全国机场/铁路通行率已恢复至99%。
但是还是没有姜五妮的消息传来。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她和闻昭打了九年来的第一个视频通话。
“阿昭……”
“小早……”
当彼此的脸映入眼帘的时候,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闻昭坐在军营里的椅子上,刚想说点什么,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上校,该开会了。”
她只好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痕,吸了吸鼻子:“小早,我等下再打给你。”
“好。”
姜早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看着日历,开始期待着重逢的那一天。
灾难十五年。
也是她回到元溪村的第十年。
姜早登上了自己久违的自媒体账号,发了一条新视频,不过不再是关于徒步的,而是种地的日常生活,视频刚发出去没多久,后台亮起的红点就险些将她的旧手机彻底卡死。
“爷青回!!!我看见了什么!!奶奶您关注的阿婆主终于更新了!!!”
“我的天呐![哭泣]谁懂自己关注的阿婆主在灾后还活着的感觉!!!”
确实……
姜早翻看着从前的视频,有好多经常给她留言眼熟的小伙伴头像都一个个地灰了下去。
“不愧是户外up主,生存能力就是强啊,我列表里的关注就剩你一个了[哭哭]”
“什么时候出一期末日生存教程?[期待]”
“小枣你现在怎么不徒步改种地了?”[疑问]
“这还不明白吗?现在是非常时期,不种地人们吃什么,不得饿死。”
“嘿嘿,种地好啊,种地我也爱看[爱心]”
“不对啊家人们,你们觉不觉得她露出来的侧脸,有点像曙光1号疫苗宣传照上的那个?”
姜早额角浮起黑线。
这一定是她从前住在农场时的老熟人了!!
因为下地干活,脖子上一直挂着运动相机不方便,她有时候便会把相机拆下来架在旁边,肯定是那个时候拍到的侧脸,因为只有几秒的镜头,肯定是剪辑的时候忘了剪掉了!
可恶啊,这么长时间不剪视频了,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
姜早手忙脚乱地想把视频下架时,已经来不及了,切片剪辑已经满天飞了。
并且#知名户外博主小枣疑似曙光1号疫苗志愿者#的话题已经登上了热搜。
一夜之间,她的账号粉丝数量已经突破了两千万,这泼天的富贵,搁在从前是姜早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她如今只是嘴角抽搐着,欲哭无泪地关上了电脑。
闻昭看着视频里的她,微微弯起了唇角,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她,副官忍不住低声提醒道。
“上校,该您发言了。”
闻昭轻咳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把手机倒扣在了桌上:“嗯,你们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战争结束后……”
闻昭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放松下来靠在了椅背上。
“是啊,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灾难十五年。
立秋那一日,后来也被称为“胜利日”,华国最后一例潘多拉病毒也宣布清零。
中午吃饭的时候,姜早惯例打开了电视机,却没有想到会在上面看见周琼的消息。
“近日,我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对原华国科学院首席医学专家周琼女士提起了公诉,指控她在研发潘多拉病毒疫苗期间犯下的非法行医罪等多项罪名……”
姜早抬起头来,筷子送到嘴边,怔了怔。
门口传来村民们的喊叫。
“村长,该去给地里放水了。”
“来了。”
姜早只得放下筷子,还来不及关掉电视,就穿上雨靴,匆匆跑了出去。
今年村里除了小麦外,还增种了水稻,快到了丰收的时节,每个人都挂心的紧。
这些年也有陆陆续续来到元溪村的新村民,但都是女孩子,老老少少都有。
一行人扛着锄头说说笑笑往地里走。
“村长,说起来,战争都结束了,你爱人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闻昭每月一封信再加上时不时托人寄来小礼物的频率,大家都知道了她有个在生化部队服役的妻子,姜早脸上浮起红晕,含糊其辞。
“应该……应该快了吧。”
客厅里的电视还开着,她走的急,错过了接下来播放的另一条新闻。
“近日,我军新兵种空天军正式在首都挂牌成立,这标志着我国已经迈向了探索地外文明的第一步,首批空天军成员将在航天基地短暂休整后,乘坐女娲号载人航天飞船登陆月球,并着手在那里建立全球第一个太空军事基地。”
画面正中的年轻女孩穿着天蓝色的制服,眉目坚毅,已出落的亭亭玉立。
“敬礼!”
一声令下,面对镁光灯,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手举了起来,抬至太阳穴边。
“现在插播一条快讯,近日,针对在抗击潘多拉病毒疫情战争中,做出特大贡献的数人,经军事委员会批准,在首都举行了受封仪式,据悉,这也是生化部队上校指挥官闻昭。”
“首次被授少将军衔。”
“闻将军,请问战争结束后,您有什么打算?”
闻昭微微一笑,阔步迈下台阶,胸前还挂着无数军功章,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
“我打算……回去见我妻子。”
临行前,她又回了一趟希望农场,这次不仅是回去收拾东西,也是为了周琼的事。
颜真看着她风尘仆仆的脸,叹了口气。
“按理说,我们都参与了人体实验,都应该被关押起来,但是周老师说总得有人承担起这个责任,都进去了医院也不能没有人干活,就这样,把我们都摘了出来,自己从年后在看守所一直待到了现在,这个案子很复杂,可能最后还得看民意。”
颜真想起她明天就要走了,又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绑着蝴蝶结的礼盒。
“这是什么?”
“给姜早的礼物,你回去了再拆,一定要当着她的面,亲手送给她哦。”
神神秘秘的。
闻昭看着手里的盒子,不明所以,抬起头来的时候,颜真已经挥了挥手,走远了。
***
那是一个平常的周末,比起姜早跌宕起伏又惊心动魄的末世旅途来说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天,却因为她的归来,而有了别样的意义,从此成了两个人都念念不忘的日子。
黄昏时分,地里的麦子都割的差不多了,从去年开始,她们齐心协力把村里的羊肠小道都拓宽了,这下子就连收割机也能进来了。
只是收割机割过后,地上总会洒落一些麦粒,她想起姜五妮从前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要珍惜粮食,捡起来明年还能当种子哩。”
傍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回去歇息了。
姜早舍不得把这些麦粒连同秸秆一起烧掉,便从家里拿了个麻布口袋,弯下腰一粒一粒捡了起来。
旷野里的风吹过,仿佛有人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梢,耳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枣儿。”
姜早怔在了原地,猛地瞪大了眸子,刹那间回过头去,麦地里却什么都没有。
姜早敛下眸子,眼底不无失落,叹了口气,复又弯下腰去干活,旷野里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动她的裙摆。
“姐姐。”
飞机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传来。
熟悉的声音也从脑后传来。
姜早手里的麦粒撒了一地,她几乎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慢慢回过了头去,生怕又是自己的幻听,直到真的看见李弥穿着空天军的天蓝色制服,从飞机上走下来,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弯了弯唇,想笑的,却慢慢红了眼眶。
李弥一去飞行学院就是好多年,两个人只有书信和电话视频来往,当她站在自己面前时,姜早才发现,当初那个从钱家带回来的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已长的跟她一般高了。
她穿着军装站在那里,臂章上的图案是蓝天白云和麦地,象征着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
李弥身姿挺拔,眉目坚毅,脑后的长发整齐地塞进了帽檐里,从她的身上,依稀能瞧见几分故人的影子,思念便愈发倾盆而至。
李弥走上前来,轻轻抱住了她,然后又错开了身子。
“姐姐,你看,谁回来了。”
“小早。”
旷野上的风骤然大了起来,掀翻了她的草帽,姜早的白裙在风中猎猎飘扬着。
她还扎着单侧麻花辫,戴着她送她的红豆耳环,循声望去,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
闻昭穿着初见时的那套衣服,发尾系着她送的熊猫发绳,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鸢尾花。
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2]
“这次还走吗?”
“不走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