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商人?”她有点惊讶,“我还以为您是个读书人。”
何福殷笑了下。
贺岁愉先问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你一个月能给我开多少钱?”
何福殷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两银子?”贺岁愉问。
何福殷哑然失笑,“是三十两。”
贺岁愉眼睛亮了一下。
很快,她警惕地看着男人,“你说的……是真的?”
她就没见过谁家账房能给开到这个工钱的,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何福殷看到贺岁愉忽然警惕起来,便知道贺岁愉在想什么。
他解释说:“姑娘不必害怕,我之所以开到这个价格,是因为姑娘的本事值这个价钱,还有就是因为,这份工作的确辛苦,可能需要随我常年在外奔波,姑娘可以回去与家人商量一下,也仔细考虑一番。”
贺岁愉奇怪:“我之前找了许多铺子,可他们都因为我是女子而不肯招我,先生既然是南北行商的,不介意我是个女子么?”
何福殷说:“我夫人当年还未嫁我的时候,也曾是跟随父兄走南闯北押镖的女中豪杰,只是后来嫁了我,家中儿女渐多,便只能一直留在家中照顾儿女了。”
何福殷看向贺岁愉,“姑娘既有如此本事,不该在一家玉器铺子里屈才。”
贺岁愉说:“多谢您的赏识,我会好好考虑的。”
何福殷微笑,“姑娘若考虑好了,三日之内来齐云客栈找我便是,三日后我恐怕就要离开随州了。”
“去哪儿?”贺岁愉问。
“去襄州。”何福殷说。
贺岁愉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她与何福殷交换姓名,然后道别。
一个月三十两银子啊,她从没挣过这么高的工钱,贺岁愉当然心动极了,但是也不免有些顾虑。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情,这个叫做何福殷的商人真的可以相信吗?
即便他真的可信,可她若是想挣这份工钱,就得跟着他四处行商,那她就这样走了,把赵九重一个人留在随州会不会……不太好?
毕竟他们数月之前才上演过一出分道扬镳、恩断义绝的大戏,如今她为了钱途就这样离他而去,是不是不大仗义?
她心里有点烦躁。
如今的天气渐热,她一路走回去又累又热,快要走到她租赁的那院子门口时,发觉大门外站着一个人,牵着一匹马。
日落西山,斜阳晚照,夕阳将一人一马的身影拉的很长,照在坑坑洼洼的泥巴墙上。
树上的蝉鸣声不断,清风从巷子口吹进来,顺着贺岁愉的身侧吹进巷子里,拂动探到围墙外面的树枝上的绿叶。
贺岁愉走近了,赵九重察觉她来了,立马转过身。
贺岁愉从袖子里摸出来钥匙,去开院子的锁,“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要跟你说。”赵九重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神色不太自然,语气也有点奇怪。
贺岁愉听出来了,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听到他说的话,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推开院子门,走在前面先进去,“进来吧。”
赵
九重把马拴在门口,摸了摸马脖子,抬脚跨过门槛,跟着贺岁愉进去。
小小的一方院子,中间放了一张方木桌,两把竹椅。
贺岁愉跟朱四和玉器铺子的老板吵架,费了不少口舌,然后又一路走回来,早都渴了。
她每日早出晚归的,连烧口开水的时间都没有,她走到屋子里的木桶边舀了一瓢清水咕嘟咕嘟喝了,干冒烟的嗓子才缓过来。
她把葫芦瓢放回木桶里,转身出来,“你要跟我说什么?”
赵九重不知道为什么,竹椅空着,他也没坐下,只是站在庭院里,脸上表情奇奇怪怪的。
贺岁愉一屁股坐下,坐到竹椅上,弯着腰轻轻捶打酸痛的小腿。
“我……”赵九重支支吾吾的,“我想要离开随州。”
贺岁愉捶腿的动作停了,缓缓直起身子看他,一双看着他的眼睛,眼珠黑黝黝的,沉静似潭水。
赵九重看不懂她这是个什么表情。
贺岁愉还没说话,赵九重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上次贺岁愉跟着他千里迢迢去投奔复州的做官的亲戚,结果被人用十两银子打发了,如今好不容易在随州过了一段安定的日子,他又提要离开随州。
以赵九重对贺岁愉的了解,她不生气就怪了,没准儿还会大骂他一顿。
所以,他当然心虚。
出乎他意料的,这次贺岁愉竟然没有骂他,而且脸上表情看起来竟然异常的平静,问他:“为什么?”
赵九重见贺岁愉竟然完全不生气,忍不住抬起头。
奇怪,太奇怪了,难道今天早上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
赵九重的手指在背后捏了捏,甚至怀疑贺岁愉如此平静,不会是气疯了要憋个大的吧……
“哑巴了?你怎么不说话?”贺岁愉问他。
赵九重见她这个表情,似乎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你……”赵九重试探性地问,“不生气?”
贺岁愉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生气,你难道就不离开随州了?”
赵九重不说话了。
那当然是不能。
赵九重与贺岁愉说了原因,“我与刺史府那公子董遵诲实在合不来,今日与他谈论军事时,因观点相悖而大吵一架,彻底撕破了脸,所以我想明日便辞别刺史大人离开随州。”
“你之前在刺史府待得不开心,就是因为那个董遵诲?”贺岁愉好奇地看着他。
赵九重诧异地看向贺岁愉,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
贺岁愉歪着脑袋,勾唇笑了下。
虽然她并没有开口跟他解释具体的原因,但是却用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就是知道。
赵九重只好说:“被你看出来了。”
“你之前来见我的时候,站在我院子门口,都皱着眉头,想必是这份差事干的不顺心。”
“你等站在院子门口等我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的严肃和凝重都要结成壳儿能撕下来了,在看到我出现以后,皱着的眉头才散开,我都发现好几次了。”
贺岁愉酸痛的小腿已经缓过来了,从竹椅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离开随州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她问。
赵九重看向她,“暂时还没有想好,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有说过要跟你一起走吗?”贺岁愉语气自然地反问。
赵九重愣住了。
“你……”他语气迟疑,“你不愿意离开随州吗?”
“对啊,我在这里干得好好的,干嘛又要跟你到处跑?”
赵九重抬手捶了下自己的脑袋,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愿意离开随州吗?”
贺岁愉再次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干脆果决地回答:“不愿意。”
赵九重叹了一口气,“那你一个人在随州,要是……再出现之前复州的那种事情,怎么办?”
贺岁愉“唰——”地转过头来看他,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目光中充满审视,“你咒我是不是?”
突然这么大一口黑锅扣下来。
“不、”赵九重连忙摆手,“不是。”
他怕贺岁愉真的生气,一着急,话都说不明白了,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只是怕……怕你一个在随州又遇上什么事情,孤立无援。”
“那我跟你离开随州,吃穿住行都要花钱,这钱哪儿来?”
赵九重态度诚恳:“我这段时间在刺史府当差也攒下了一点积蓄,应该足够我们二人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了。”
贺岁愉哼了一声,“还算你有点儿诚意。”
赵九重但笑不语。
“那好吧。”她装作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说,“我跟你一起离开随州。”
贺岁愉忽然就这么同意了,赵九重本来以为要费些口舌才会让她扭转想法的。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脸惊喜:“你答应了?”
“对啊。”贺岁愉点点头。
她先让他高兴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她摸着下巴,脸上的表情暴露出几分早有预谋,对赵九重说:“你既然还没想好去哪,那我们就先去襄州如何?”
赵九重奇怪道:“去襄州做什么?”
贺岁愉露出微笑,慢悠悠地说:“因为我本来就打算要去襄州?”
“你本来就打算要去襄州,那你刚刚还不同意离开随州……”
说到这里,赵九重忽然顿住了。
至此,他完全反应过来了,“你故意的?”
他控诉贺岁愉:“你刚刚是故意那样说的?”
贺岁愉“扑哧——”笑出声,“对啊,好不好玩?”
赵九重想起自己方才被她骗得团团转,被刚刚的自己蠢到了,没好气道:“好玩个屁!”
贺岁愉撇撇嘴,嫌弃地说:“看看,军营里跟那群臭男人待几天,讲话都难听了。”
赵九重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你就非得让我求着你离开随州呗?”
贺岁愉理不直气也壮地点头,语气理所应当:“对啊。”
赵九重叫她弄得没脾气了。
他无奈叹息一声,没和她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去襄州?”赵九重还是不明白这一点。
贺岁愉把今天在玉器铺子里发生的事情讲给了赵九重听。
她越讲越生气,冲进屋子里又喝了一瓢凉水,才觉得浇灭了心头的火气。
“那个朱四真是黑心烂肺,就得咬死我让我跟他一起赔钱,活该他一辈子受苦受难,一辈子当穷光蛋!”
“还有那个死老板,平时抠得要死不说,一出事别人说是我干的,他立刻就信了,你说他混蛋不混蛋?”
贺岁愉骂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赵九重静静地听完了她骂人,然后问她:“你想跟着那个姓何的老板做生意吗?”
贺岁愉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回答说:“想,因为他给的钱实在太诱人了,这简直是天上掉馅儿饼!”
“但是正因为他给的工钱太高,我又有点儿不敢信他,怕他是坏人。”贺岁愉十分纠结。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两个想法来来回回打架,最终还是下了决定,“我还是想要答应他,赌一把。”
她的目光中燃烧起隐隐约约的火焰,照亮了黑色的眸子。
赵九重沉吟片刻,“你若是想答应他,那我到时候跟你一起去见他,亲眼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可靠。”
“万一真的是坏人……”赵九重抬头看向贺岁愉,“我同你一起,也有个照应。”
贺岁愉嗯了一声,“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若真是个坏人,有你在,也安心一些,总比我一个人孤立无援得强。”
“他让我三日内想好了去齐云客栈找他,那等你先去刺史府辞别刺史大人以后,再陪我去客栈找他。”
赵九重点头:“好。”
第52章 第52章齐云客栈,……
齐云客栈,
贺岁愉进了客栈,径直找店小二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做何福殷的客人?”
“你找何福殷?”店小二问。
贺岁愉点头。
店小二伸手一指,“喏,那就是他的家僮,你找他吧。”
贺岁愉顺着店小二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一个家僮打扮的人下楼来。
她连忙上前拦住他,说明何福殷和她的约定,以及自己的来意。
家僮打量了贺岁愉一番,“你等着,我先去回禀我家老爷。”
贺岁愉点头。
待家僮走了以后,她
和赵九重在客栈旁边的桌子上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何福殷从楼上下来了,“贺姑娘。”
贺岁愉回礼,“何老板。”
何福殷看向贺岁愉身侧的赵九重:“这位是?”
贺岁愉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赵九重。”
何福殷和赵九重二人见礼后,何福殷在赵九重旁边坐下,“贺姑娘想好了?”
贺岁愉点头,“嗯,想好了,不过我的朋友会和我一起去襄州,您看可以么?”
“当然可以了,”何福殷道,“那我们两日后早晨在齐云客栈见面。”
贺岁愉应了声好,就要带赵九重离开。
何福殷却留她和赵九重一起用午膳。
贺岁愉心道马上就要跟着他干活了,让老板请她吃顿饭也很正常吧,当即欣然应下。
何福殷点了一大桌子菜,三人坐在大堂床边的桌子上,贺岁愉不喝酒,他便只能与赵九重把酒言欢。
何福殷走南闯北行商多年,赵九重离家这一年也走了不少地方,二人都颇有见识,从天南说到海北,越说越起劲。
这一坐,就坐到了下午去。
天阳渐渐西斜,变得橙红橙红的,要不了多久,它就会落下去。
何福殷与赵九重说得尽兴,兴致上头,喝了不少,桌子边已经有好四五个空酒坛子了。
何福殷做生意的自然好酒量,没想到赵九重酒量也不错,一碗接一碗的灌下去,喝了那么多,身上虽然酒气浓重,但面上几乎看不出来。
何福殷喝太多酒以后,大概有点上脸,脸颊已经发红了。
最后,贺岁愉怕喝出什么问题,才拦着何福殷让他别给赵九重倒酒了,赵九重倒也罢了,年轻人多喝点儿无所谓,何老板这么大年纪了,喝这么多伤身体。
而且他留在随州定在两日后再走,恐怕是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喝太多酒误了正事就得不偿失了。
看着何福殷的家僮扶着何福殷上了楼,贺岁愉才和赵九重离开客栈。
他们住的地方离齐云客栈并不太远,贺岁愉和赵九重并肩走在街上。
夕阳从背后照过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他们前面的路上,原本只差一个脑袋的高度差,硬生生被拉长了好几倍。
贺岁愉本来以为赵九重没喝醉,毕竟他面上几乎看不出来醉意。
结果,她发现他走不了直线。
贺岁愉忍不住笑,歪着脑袋,凑过去看他,“赵九重,你喝醉了?”
虽然是疑问的的语句,但分明是肯定的语气。
赵九重摇摇头,目光有些不清明,但是还是能答得上来贺岁愉说的话,正常交流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他摇摇头,看也不看贺岁愉,嘴犟地说:“没喝醉。”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又走得更快了一点。
贺岁愉见他面色如常,步伐矫健,不由得挑眉,难道真没喝醉?
“卖煎饼嘞!刚出炉的葱香煎饼嘞!”
不远处的街边传来叫卖煎饼的声音。
贺岁愉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追随着煎饼果子而去,她朝煎饼摊子抬脚刚走了两步,侧前方忽然“砰——”一声。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就看见——
赵九重一头栽进了路边花坛里。
贺岁愉:“……”
就这,还说没醉?
她翻了个白眼。
本来想去扶赵九重起来的,但是转念一想,他都已经栽进花坛里了,现在扶他起来和等会儿扶他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她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留恋地扭回头,继续朝前面那煎饼摊子去了。
贺岁愉买了香香脆脆的葱香煎饼,慢悠悠走回来。
因为一只手拿着煎饼,她只能空出一只手拉他,发现赵九重实在太重了,喝醉了跟死了一样,她拉不动。
于是,她走到他侧边,伸脚踢了踢他的小腿,没反应。
她用了点力气,又踢了一脚。
赵九重翻了个身,抬起头,迷迷糊糊看了她一眼。
“起来。”贺岁愉说。
“哦。“赵九重闷闷地应了一声。
贺岁愉等着他自己爬起来。
结果,他答应了以后,竟然没有行动起来,而是又躺回去了。
贺岁愉:“……”
醉鬼也太麻烦了。她生气地想。
本来想转身离开,把他扔这儿,等他酒醒自己就回来了,但是她脑海中忽地闪过一道灵光。
她面上不由得露出诡异微笑,跨了一大步,站到他的身后,狠狠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赵九重瞬间惊醒。
像一条蹦起来的鱼儿那样,猛地抬起了头。
他捂着屁股,惊慌地翻了个身回过头来,看向贺岁愉,正好对上贺岁愉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他酒意醒了大半,惶恐且惊慌地问:“你、你做什么?”
“还不起来吗?”她笑着问。
只是脸上的笑容很假,像是粗劣的面具一样,再多维持一刻,就要像老旧的墙皮那样,扑簌簌掉下来了。
贺岁愉的激进行为效果异常的好。
这一回,他一翻身就爬起来了,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一个醉鬼。
贺岁愉哼了一声。
赵九重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她一手拿着煎饼,一手背在身后,优哉游哉地走在后面。
她莫名地产生了一些联想,觉得自己跟放羊一样,只需要在羊儿摔进沟里时,去把他赶出来就好了。
她还是太有责任心了,要是放在之前,肯定就让赵九重在街头栽倒,然后睡一晚了。
她啃着香喷喷的葱香煎饼,满脸满足的表情。
结果,一个不留神,赵九重就走错了路。
贺岁愉:“……”
她连忙跑过去把他拽回来。
赵九重疑惑不解地看她,还反过来质问她:“不是回家?你拉着我做什么?”
贺岁愉没好气道:“你仔细看看,你回的是谁家?”
“是我家啊。”赵九重喃喃道。
他抬头往前面看去,盯着前面的一排房子,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贺岁愉满脸嫌弃,摇了摇头,嘴里嘟囔道:“喝醉了跟傻子一样。”
她摸狗似的,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脑袋,“下次别喝了啊,真喝成傻子了怎么办?”
赵九重没说话,瞳孔涣散,仿佛没听懂贺岁愉的话。
贺岁愉估计他是走这一路回来,迎面被冷风一吹,更醉了,所以连话都听不懂了。
贺岁愉没管他,往正确的方向走,她刚走了两步。
他在背后,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你才傻子呢!”
贺岁愉:“……”
“你抽风呢?”她好笑地转过头看他。
他们一路慢悠悠走回来,太阳早就落山了,月亮已经出来了。
他仰头看月亮。
贺岁愉跟着他的目光抬头去看,也没觉得今晚这月亮有什么不一样,不圆也不亮。
赵九重忽然神色迷惘地感慨了一句:“月是故乡明啊。”
“哟,都能吟诗了。”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调侃他,“酒醒了?”
晚上的光线不好,她看不真切,下意识凑过去看他脸上神色。
他看起来还是不大像个醉鬼,于是,她有点儿怀疑地问:“你真醉假醉啊?”
赵九重忽然低下头,正好和贺岁愉四目相对。
他们俩的距离太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低头,猝不及防,闻到了他呼吸间的浓重酒气。
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滞住。
贺岁愉僵了一下,皱着眉头,被酒气熏得睁不开眼,满脸嫌弃地狠狠一把推开他,“熏死了,离我远点!”
她用的劲儿太大,赵九重大概是没站稳,被她一把推着向后倒去。
他趔趄了两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贺岁愉忍不住哈哈大笑。
赵九重也不生气,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
贺岁愉笑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道:“好吧,信了你了,看来是真醉。”
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情要做,贺
岁愉也不着急回去,就不远不近地跟在赵九重后面,像放羊似的,走错路了,再把他拽回来。
***
回到小院,
贺岁愉先领着赵九重去了他的房间。
她点燃了他屋子里的油灯,转过身来才发现,赵九重脸上已经撞青了好几处。
估计是那会儿栽在地上摔的,或者是碰在墙上撞的。
“去睡觉。”她伸出一只手,推着他去了床边,看着他自己脱了靴子,躺上床。
然后,她才举着油灯,脚步轻快地回她自己的房间。
风儿轻轻地吹着,掠过树梢,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夜色笼罩大地,附近都陷入了静谧,一片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屋舍之中,只零零星星地有那么一两点灯火还亮着。
翌日天亮,
赵九重睁开眼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太阳都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身上好几处都隐隐约约地疼,尤其是脸上,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包。
赵九重:“……”
他的脑海中闪过昨晚的细碎片段。
原本已经抬起头准备起床的他,又躺了回去。
死了算了。
昨晚太丢人,他都不知道今天该以何种面目面对贺岁愉。她肯定会狠狠奚落和嘲笑他。
“吱呀——”
他的房门被推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纤瘦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着光站着,阳光从她的身侧照射进来,将她脸上雪白的肌肤照得更加晶莹透亮。
“酒醒了就别赖床赶紧起来。”她敲了敲门,“我买的早饭要凉了。”
赵九重闷在被子里,低声传来一句:“知道了。”
贺岁愉关了门,门还没彻底关上,就已经憋不住哈哈大笑。
赵九重咬牙切齿,她就不能走远点儿再笑。
“真受不了了,现在想起来……”
贺岁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还是觉得,太蠢了,太好笑了。”
她的讲话声和笑声逐渐远去。
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的赵九重:“……”
他面如死灰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
这段时日在董遵诲手底下干活,受得憋屈太多,昨日和何老板聊得尽兴,一时就多吃了些酒,未曾想会醉成那个样子,干出好一堆丢人的事!
真是羞煞他也!
赵九重穿好衣服从屋子里出来时,贺岁愉已经坐在桌子边用早饭了。
他看了一眼,被诱人的食物香气勾得咽了咽口水,昨儿个下午喝酒时没吃多少菜,就光喝了一肚子酒水,昨晚又什么东西都没吃,赵九重早就饿了。
他艰难地把目光从食物上挪开,提着木桶出去打水洗漱。
贺岁愉还在他身后看好戏似地喊:“山高皇帝远,饭吃了再洗脸啊!”
赵九重晓得她在故意调侃他,连头都没回,反倒走得越发快了,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一样。
贺岁愉放下碗,又忍不住笑。
等赵九重回来时,贺岁愉已经吃完了,院子里没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赵九重见她没有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他吃,简直松了一口气。
现在回想起来昨晚的种种愚蠢之状,还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倘若换其他人在场,他也许没有这么难为情,偏偏是这个讲话刻薄又爱看他笑话的贺岁愉!
赵九重坐到桌子边,才注意到,贺岁愉给他留了不少东西。
她给他留了一碗汤饼,两个粗面馒头和一小叠咸菜。
他不由惊讶,留这么多?
赵九重回想起昔日他们二人受苦受难时,贺岁愉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瓣花的样子,如今看着这一桌食物,心下不由得感动。
来随州这么久,他们还没一起用过早膳,贺岁愉也摸不准赵九重一顿饭要吃多少,所以她就多买了些,想着早上吃不完,也可以留着中午再吃。
她当初将沈林买的首饰悉数当了,换了一些银子,没花完,在随州干了这几个月,她手里也攒下了一些银子。
她之前说要赵九重承包她离开随州以后的衣食住行,那不过都是玩笑话罢了。
真要算起来,没准儿她如今手里银钱比赵九重还宽裕一些。
赵九重用过早膳,贺岁愉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包药。
“你病了?”赵九重惊讶地看着她手里的草药包。
“对啊,昨儿个一路照料你回来,染上了风寒。”贺岁愉说完,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赵九重只觉得天大一口黑锅扣下来,几乎怀疑自己听到的,“你这也算是一路照料我?”
“你个没良心的!”贺岁愉瞪他,“没有我,你早就栽在花坛里起不来了。”
赵九重想起昨晚的场景,忍不住耳朵发烫,他都不好意思说,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下去,“那也没有你那样的叫人法儿……”
贺岁愉又咳嗽起来,赵九重被她咳嗽声吸引了注意力,担忧地看着她,主动接过草药包,“那我去替你煎药。”
贺岁愉阴阳怪气道:“哪敢劳烦你啊?你不是说我没照料你么?我得风寒啊,就是自己活该……”
说完,她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赵九重见她咳嗽得这么严重,着急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错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混账,贺岁愉一个姑娘,昨晚带着他一路回来,虽然送他回来的方式粗暴了一些,而且方式不恰当了一些,可是把他好好地送回来了啊。虽然看了他的笑话,可是这不痛不痒,无伤大雅,他应该心胸宽广一些才对。
他怎么能如此对待她。
她还给他买了早饭,大方地买了那么多,他却连她得了风寒都不知道。
在她买药回来以后,也不关心她,甚至还惹她生气。
赵九重觉得自己可真是个混账啊。
他越想越觉得羞愧难当,一时解释不清,干脆伸手来拿她手里的药,“你把药给我吧,我去煎药。”
贺岁愉却不给他。
他恳求道:“你别生气了。”
贺岁愉还是不给她,低着头,仿佛很难过的模样,肩膀都在发抖,似乎是在抽泣。
赵九重想,她一定是被自己伤透了心。
他现在简直想当场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他现在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着急但又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急得额头上都隐隐约约出了汗。
他只好一个劲儿地放低姿态,语气诚恳地说:“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你先把药给我,让我去煎药吧,你的风寒要紧,别为着跟我生气耽误了身体……”
贺岁愉实在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来。
太好笑了,越听越好笑。
贺岁愉忍不住捂着肚子笑。
赵九重这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在伤心,她哪里是在抽泣,而是在低着头在憋笑,所以才控制不住地肩膀发抖。
赵九重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傻子啊。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药给我,我去煎药!”
贺岁愉还是不肯给他。
赵九重又是生气,又是疑惑不解地看她。
“不,不用,”她笑得肩膀还是在抖,在忙乱的笑声中抽空说,“我没得风寒,逗你玩的。”
语气理直气壮。
赵九重:“……”
他点点头,“真有你的。”
赵九重转身就走。
贺岁愉浑然不觉,还在他身后大声问:“生气了?”
语气中没有一点儿担忧。
赵九重更生气了。
第53章 第53章赵九重回了自己……
赵九重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过多久,房门被推开。
贺岁愉走了进来 。
赵九重把脸转向一边,冷声冷气:“你来做什么?”
贺岁愉没说话,递上了一颗煮熟了的鸡蛋。
赵九重哼了一声,也不伸手接,“别以为你拿颗鸡蛋给我吃,我就会原谅你。”
“谁说是给你吃的?”贺岁愉语气嫌弃,“你昨晚把脑子摔坏了?这是给你消肿的!”
赵九重:“……”
很好,他都已经气成这样了,她还要骂他。
赵九重还没来得及酝酿出要说什么狠话,贺岁愉的手忽然就上脸了,她拿着鸡蛋在他脸上碰肿了的地方滚动。
第一下没控制好力道,下手有点重,赵九重忍不住“嘶——”了一声。
接着,便感觉到脸上那颗鸡蛋传递过来的力道明显轻了许多。
他莫名地感觉到了贺岁愉对自己的关心。
他心中的气消了一些,竟然主动问及:“你既然没得风寒,那你买药做什么?”
赵九重坐在床边,贺岁愉就站在他面前,手拿着那颗鸡蛋,在他脸上肿了的地方轻轻滚动。
“路上用啊,”她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万一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
贺岁愉替他滚了一会儿,觉得手有点酸了,于是把鸡蛋塞到他手里,“自己慢慢滚去,我手都酸了。”
“我去给你把我的铜镜拿来。”说着,贺岁愉转身出去了。
鸡蛋还是热的,温度隔着蛋壳传递到他的手心,赵九重看着手里这颗鸡蛋,感觉自己竟然奇异地不生气了。
而且,心里莫名地还有点儿酥酥麻麻的。尤其是当他想起,她刚刚耐心替他用金鸡蛋消肿时的样子,心跳仿佛就格外快一点。
***
二人休息了两天,收拾好了东西,在两天后的清晨去了齐云客栈,与何福殷一起出了城。
数十天后,
他们抵达了襄州。
何福殷从一路从安州、随州运过来的货物,便宜的布料诸如麻布、葛布一类很快在襄州卖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价格稍贵一些的东西就卖得不太行了。
近些年襄州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战役,但是周边各个势力的小摩擦也没有断过,百姓们的生活谈不上富足和安定,能买得起日常所用的必需品就算有家底的人家了,哪有闲钱去买那些玉器金器。
贺岁愉觉得何老板这回恐怕是打错了算盘,买那么多那些值钱的玉器金银器,恐怕不大好卖。
结果,她就回家睡了一晚,第二日再来时,就见何老板带着两个家僮把箱子往马车上搬。
何福殷见贺岁愉来了,连忙说:“阿愉,来,你也来,跟着一块儿过去记账。”
贺岁愉不可思议地看着马车里几个的大箱子,“这些都卖出去了?”
何福殷笑着点头:“对,林大人府上听说我是从安州和随州带来的珍宝货物,要我把这些拉过去让他们挑一挑。”
贺岁愉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这林大人是什么来头,但是听何福殷的口气约莫是襄州的大官。
如今天气炎热,太阳出来以后,街道上的行人便少了,他们坐着马车很轻易地穿过街道,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林府。
贺岁愉从马车上跳下来。
何福殷上前去说明了来意,两个家僮去搬箱子,林府也出来了几个小厮过来搬箱子,进了大门,先把箱子挨个打开检查了以后,才把这几只大箱子抬进了府里。
林府的下人在前面引路,何福殷走在前面,贺岁愉跟在他身后,叫林府的阔气惊了一瞬。
来襄州数日,她见襄州街头的乞丐也不少,而且百姓们也大多瘦弱矮小,穿着灰扑扑的补丁衣裳。她还以为襄州穷苦,何老板的金银玉器各色珠宝卖不出去了,没想到原来是她没找到真正的有钱人。
看来何老板比她想象中的更有门路。
林府的仆从和何福殷的两个家僮抬着箱子放到了庭院里,何福殷和贺岁愉就站在旁边等着。
一个嬷嬷从屋子里走出来,叫下人打开了箱子,有吩咐道:“夫人和小姐们待会儿会亲自过来挑选,这里留两个人便好,其他人都下去吧。”
何福殷闻言,识趣地叫他的两个家僮也跟着林府的仆从下去了。
打开了箱子,那嬷嬷沿着箱子走过,检查了一遍,然后就站在了旁边。
何福殷和贺岁愉也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边等着。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贺岁愉的腿都有点儿站麻了,终于,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一个贵妇人身后跟着七八个年轻的小姐从后院过来了。
穿着海棠红裙子的小姐率先走过来,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挑选起来。
其他几位小姐,也跟在她后面围到箱子旁边,生怕来晚了,喜欢的东西就叫其他姊妹挑去了。
婢女从屋子里搬了椅子出来,扶着那贵妇人坐下。
何福殷虽然是个大男人,但难得的审美不错,即便是女子的首饰,他挑选的这几箱子首饰和金银器,也很受这群小姐们喜欢。
贺岁愉见她们挑得火热,心想何老板的这批贵价珍宝里面,有不少都是孤品,她们这乌泱泱一大群姑娘,难道不会挑着挑着就打起来吗?
她刚想到此处,便有两个姑娘起了争执。
那穿海棠红裙子的姑娘和另外一个穿天水碧裙子的姑娘为一支蝴蝶流苏步摇争夺起来。
“这支步摇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可是我先拿到手的呀!”
“你就是故意抢我的东西!”
二人争来夺去,那支步摇二人一人抓了一半,她们又不敢使劲扯,怕扯坏了步摇上的流苏金链子,于是就只好互相推搡。
“你放手!”
“该放手的是你才对!”
那坐在一边的夫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呵斥道:“都住手!”
那两个小姐没有再争抢了,但是谁都没有松开那只步摇,还是维持着一人拽了一半的姿势不变。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那贵妇人面上表情难看。
夫人转头看向何福殷:“这支步摇可有第二支?”
何福殷摇摇头,“回禀夫人,这是安州来的孤品,仅此一支。”
那夫人看向为了一支步摇谁都不肯让步的两位姑娘,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说:“既然是老三先看中的,那这支步摇便让给老三。”
那天水碧裙子的姑娘登时红了眼睛,唤道:“母亲!”
海棠红裙子的姑娘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步摇,美滋滋地把金光闪闪的蝴蝶流苏步摇轻轻地插在了自己乌黑的的发髻上,笑的牙不见眼,高兴地说:“还是母亲宠我!”
那海棠红裙子的姑娘显然是府里最受宠的姑娘,一群姑娘里,数她挑得最多,她旁边跟着的婢女手里都快要拿不下了。
她又拿起一只首饰匣子,这支匣子做得精巧,她弄了好几下没有打开,贺岁愉见状上前一步道:“小姐,我来吧。”
贺岁愉按着旁边的开关,打开了这只螺钿首饰匣子,将首饰匣子递回去。
海棠红裙子的姑娘打量着贺岁愉,把首饰匣子接过来,注意力却没有放在匣子上。
她问贺岁愉:“你是这老板的女儿?”
贺岁愉摇了摇头。
这小姐是个急性子,还未等到贺岁愉说话,她又再次问道:“那你是他的小妾?”
“不、不是。”贺岁愉叫她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否认。
贺岁愉生怕她再说出别的什么让人尴尬的话,赶紧解释:“这是我的东家,我不过是个账房罢了。”
“账房?”那小姐很是惊讶,“你是账房?竟有年轻姑娘做账房的,这倒是少见。”
那小姐好奇地问:“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跟在他一个南北跑商的身边做账房,你家里人不担心你吗?”
贺岁愉笑着说:“我没家里人。”
“哦,这样。”那小姐了然地点了点头。
乱世里孤儿太过常见,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所以
当她听到贺岁愉孤身一人时,也很自然地接受了。
海棠红裙子的姑娘是最后一个挑完的,其他几个小姐早就挑完了,站在一边等着她。
贺岁愉走过去,将几个小姐身边婢女拿着的首饰和金银玉器清点了一遍,很快就算出了最终的价钱。
海棠红裙子的姑娘奇怪地问贺岁愉:“你算账怎么不用算盘?我看那些老账房先生算账都是要用算盘的。”
贺岁愉微笑:“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什么法子?”那姑娘好奇心很重,什么都想问个究竟。
贺岁愉正不知道该如何一两句给她解释清楚,那夫人便下令要嬷嬷领着几位小姐回后院去。
那海棠红裙子的姑娘自然没机会再跟贺岁愉说话了。
很快,一众小姐们便被嬷嬷领回了后院。那夫人又挑了几样东西,贺岁愉一并算了钱,然后跟着最开始出来的嬷嬷过去结账。
何福殷则带着家僮和林府的下人,将挑剩了的东西抬出府去。
贺岁愉结了账,拿着银子出府,何福殷的马车正在林府外不远处等着她。
贺岁愉小跑过去,爬上了马车,两个家僮坐在马车外面赶车,何福殷坐在马车里。
她将方才记账的单子交给何福殷。
第54章 第54章此后几日,贺岁……
此后几日,贺岁愉又跟着何福殷在襄州城跑了几家,那些珍宝货物卖的七七八八了。
襄州有许多自蜀地而来的茶商,她又跟着何福殷在襄州收了许多茶叶。
这一忙就忙到了秋天到来的时候。
烈日炎炎的夏天总算是结束了,走在街道上秋风送来凉爽,襄州地处南方,树叶黄得晚,现下都还是绿油油的盎然地挂在树枝上。
贺岁愉同何福殷的家僮张顺一起去运茶叶回来,二人推着装了满满一车茶饼的车沿街道走着。
贺岁愉忽然看见路边的赵九重,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赵九重接替贺岁愉的位置,替贺岁愉推车,“见你久不回来,所以出来看看。”
张顺见赵九重接替了贺岁愉的位置,就赶紧把自己的位置也让开了,他和贺岁愉原本是一人推着一边车把手,现下交给赵九重一个人推。
贺岁愉诧异地看他一眼,“嘿,顺子,你这手松得倒是快!”
张顺嘿嘿地笑了两声,“赵大哥一个人便能推走,不需要我出力!”
三人将那一车茶饼送回了何福殷租的院子。
何福殷和另一个家僮去城外的药材庄子收药材了,张顺搭着驴车去城外帮忙了,贺岁愉就负责清点院子里这些货物。
半个时辰以后,
贺岁愉清单完了,记在了账本上,在赵九重的帮助下整理了仓库,她的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叫,问赵九重:“你吃午饭了吗?”
赵九重摇摇头。
“走呗,那咱们去吃饭。”贺岁愉拍了拍胸口,“我请你。”
何福殷生意做得大,虽然跟在他身边做事情,一路奔波劳累,但是他从不拖欠工钱,贺岁愉如今比赵九重阔气得多。
二人在街边的摊子上用了两碗羊肉汤饼,从板凳上起身,离开摊子没多远,忽然见到街边有一个替人相面算命的老和尚。
赵九重多瞧了两眼,贺岁愉发现了,“你想去看看?”
赵九重应了声。
贺岁愉明白,赵九重自打在随州受了挫,如今正是前途迷茫之时,虽然平日里瞧着与往日没什么分别,但是仔细想来是比从前消沉了不少。
她在襄州跟着何老板干活,有活儿干,有钱挣,但是赵九重一个大男人,也不能就这样跟在她身边一辈子。
她如今的银子虽然养他们俩不成问题,但是赵九重除了今日这顿汤饼以外,这些日子还真没花过她的钱,他自有他的心气,大概也不愿意多花她的钱。
反正今日的活儿也干得差不多了,虽然她不怎么信这个,但是如果这老和尚要价不太离谱的话,去看看也无不可。
前面的人刚好看完,轮到了赵九重和贺岁愉。
那胡子眉毛雪白一片的老和尚,抬起头看向赵九重,雪白的眉毛颤了颤,露出一个慈祥和蔼的笑容,不必赵九重张口问什么,他便道:“施主不必忧心,北往则有遇矣。”【注】
赵九重重复了一遍,“往北?”
老和尚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大师能不能说的具体一些?”赵九重问。
老和尚笑着指了一个方向,“施主可曾去过邺都?”
赵九重一顿,拱手言谢:“多谢大师指点,在下明白了。”
贺岁愉奇怪道:“大师仅靠区区相面,便能预测得如此精确?”
老和尚笑而不语。
贺岁愉跟着起了兴致,兴冲冲地问那老和尚,“那你帮我看看,我什么时候能发财?”
说起钱,贺岁愉态度诚恳了不少,认真地看着那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贺岁愉一瞬,捻着胡须笑道:“女施主面相贵不可言,即便少时多些磨难,但将来是会有大造化的。”
贺岁愉挑眉,心中高兴却不敢完全相信,“你说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和尚泰然自若地回答。
贺岁愉笑开来。
虽然不知道这老和尚说的真的假的,但是听到对方这样说,她就高兴。如今她有钱,自然不再像从前一般,恨不得一枚铜钱掰成两半儿花。
她心情好自然愿意给钱,欣然问道:“多少钱?”
“不必,贫僧是出家之人,不便过多沾染黄白之物。”那老和尚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笑着飘然离去了。
那穿着朴素僧衣的老僧跨过石桥,消失在繁闹的市井中。
贺岁愉这才咂摸出几分隐士高人的意味,那胳膊撞了撞旁边的赵九重,“你说他说的真的假的?可信么?”
“应当可信吧……”赵九重语气中有几分不确定。
他想着自己如今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不如就听这老僧的话,往北走。
“我也觉得。”贺岁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她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这老僧说她贵不可言,那必然是真的。反正从他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已经相信了,不是真的,也得是真的。
离开随州后,日子虽然过得奔波劳碌一些,但是比在随州痛快多了,还比之前日子过的富裕。
贺岁愉乐完了,转过头来发现赵九重若有所思,“想什么呢?”
赵九重看向她,眼中有些欲言又止。
他抿了抿唇,“我想去北边。”
赵九重当初陪同贺岁愉一起到襄州来,一是因为他只是想离开随州,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去的地方,二就是因为不放心贺岁愉一个姑娘,跟着何福殷几个人到襄州来。
如今相处了数月时间,他对何福殷有了信任,知晓他不是什么坏人,留贺岁愉在这里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贺岁愉顿了一下,撇撇嘴,“我就知道。”
赵九重陪着她一起来襄州,但是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虽然会帮着何老板一起卖货物再买货物,但是这并非他的志向,也不是他喜欢的事情。
贺岁愉能瞧出来,赵九重离开的心思,不是因为那老僧一句话就起来的,而是早有这样的想法,那老僧不过是给他指了个方向罢了。
二人沿着街边往何福殷租的院子走。
“你……你如何打算?”赵九重问。
其实他有心想要问贺岁愉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邺都瞧瞧,但是贺岁愉如今好不容易能挣到大钱,跟在何老板身后事业做得热火朝天,跟着他去邺都做什么?
他前程未卜,身无所长,且不说贺岁愉不会同他离开,即便他心中短暂地划过问她要不要跟他去邺都的念头,他也开不了这个口。
他不是那等厚颜无耻,没有自知之明之人。
贺岁愉听到他的话,没急着回答,先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做生意这事情,他们能认出来的好货源,别的商人也能认出来,襄州的过路商旅不少,好的茶饼都要靠抢,她早上跟着张顺一起天不亮就去收茶,起得太早,这会儿用过了午膳,暖烘烘的太阳一照,便困了。
“跟着何老板把这批茶叶卖到永兴一带去。”贺岁愉回答。
“你呢?”她看向他,“真要去邺都?”
赵九重点了点头,“去瞧瞧也不妨,左右我还未曾去过
邺都,即便没有收获,也权作历练一番长了见识。”
贺岁愉认识他这么久,晓得他是个不安分的,不然也不能好好的洛阳不待,四处闯荡,在外流浪一年多还不回家了。
所以,她也没有挽留他。
二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当初“私奔”也不过情势所迫而已,如今都要各自奔向更好的前程,谁都不该阻拦谁,谁也不会为了对方放弃自己要走的路。
翌日,
天刚亮,
柿子树上的柿子还是青色的,掩映在宽大的柿子树叶后面,两只麻雀从远处飞来,扑簌簌在高高的柿子树枝头上落下。
它们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讨论何时能吃得上红彤彤的成熟柿子。
为了堆放货物,何福殷租的院子不算小,一共大大小小个五房间,何福殷住主屋,两个家僮共同住了一间大的,贺岁愉和赵九重二人,分别住了一间小的,还剩下一个房间,就用来专门堆放货物。
赵九重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出来,完全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昨夜已经与何老板拜别过,告知了何老板,他准备在今日离开的事情。
至于贺岁愉那里,他本来在临走前再去一次的,但是看见对面贺岁愉的房门紧闭,想起昨日下午他们回来的路上说的那些话,那时其实便已经作别过了。
也没有必要再去一次,反倒打扰她休息。
她跟在何老板身边做生意,虽然比从前赚得多,但是也比从前辛苦得多。
像昨日那样,有时间跟他出去慢悠悠吃一碗羊肉汤饼,是极少发生的事,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飞快揣两张芝麻饼在怀里,坐在马车或者驴车上边走边啃,要赶着去占好地段卖货物。
即便赵九重几乎和她天天见面,也能看得出来,她瘦了不少,原本好不容易养出肉的脸颊又瘦了回去,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也晒黑了一点。
赵九重有心想劝她不必这么卖力,贺岁愉却只嫌他碍事,耽误她赚钱了。
赵九重背上了包袱,从后面的马厩里牵出他的马儿麒麟,刚从马厩里出来,就看见一到纤瘦的身影倚靠在木头柱子上。
“走了都不同我道个别?”贺岁愉挑眉,“又要一个人大清早悄无声息地离开?”
赵九重明白贺岁愉话中的意有所指,他想起了之前还在复州时,因为争吵,也因为其他的顾虑,所以他在客栈不告而别的那一天清晨。
虽然贺岁愉是故意调侃,但赵九重还是不由得惭愧。
“我以为你还睡着,想着昨日下午已经与你道别过了。”
贺岁愉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她就知道他会这样,所以今儿个起了个大早,专程来送他一截。
如今这个时代,比不得她从前在后世所亲历的那些高铁飞机,现在出行的交通工具都很慢,即便赵九重骑马,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旦出门远行,再相见就不知道是何年月了。
赵九重牵着马走在贺岁愉身后,出了狭窄的巷子,到了宽阔的街道上,他往前跨了两步,与她并肩而行。
天色已经彻底亮了。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贺岁愉问他:“你盘缠带够了吗?”
赵九重点点头,“够了。”
“带了多少?”贺岁愉问。
“三两银子。”赵九重回答。
贺岁愉:“……”
“襄州距离邺都那么远,三两银子去邺都,你是准备风餐露宿,半路饿死自己吗?”贺岁愉语气惊诧,皱着眉头,满脸费解。
她从袖中摸出来一个荷包,重重地拍在赵九重手里,“喏,拿着!”
赵九重推拒,不肯接这个荷包,“不必,我有这三两银子足够到邺都了。”
贺岁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当初不还说我们是生死之交吗?你现在倒是跟我客气上了。”
赵九重把荷包还给她,“这是你辛辛苦苦挣的钱……”
贺岁愉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她恨恨把荷包塞回了他的手里,还趁着这个机会重重拍了他一巴掌,打在手上,“啪——”地一声脆响。
不过,赵九重如今也算不得白,手背上也看不出红印子。当然也许是他皮糙肉厚,挨这么一下子,根本就不会起红印子。
她忍不住骂了一句,“你是不是有毛病,有好日子不过,非得过苦日子,贱得慌?”
赵九重一下哑然了。
赵九重拿着荷包,摸到了里面沉甸甸的分量,拿了贺岁愉的钱,莫名心虚得紧,“这是不是太多了?”
贺岁愉瞪了他一眼。
赵九重不敢再说话了。
“到了邺都记得给我写信,沿途若有纸笔,也记得写信给我。”
贺岁愉刚说完,又觉得此话未免太过亲昵,连忙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也没去过邺都,就当靠你的书信长长见识了。”
赵九重自然点头应下。
“好了,那我走了,今儿个还得去城外收药材。”贺岁愉挥挥手,转身离开。
赵九重看着她的背影,拿起荷包,闻到了上面沾着的和她身上一样的清幽茶香。
第55章 第55章送走赵九重后,……
送走赵九重后,贺岁愉还有点儿不适应,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不过她很快又忙得昏天黑地,顾不得这一点失落的感受了。
在襄州又呆了一段时日,何老板准备一路北上,但去的和赵九重不是同一个方向,何老板要去永兴。
何老板预计将这批货物卖到永兴,然后再买一些当地的玉石、丝绸、瓷器等等运至开封贩卖。
离开襄州的前一日,何福殷忽然收到了家中书信。
他刚到襄州时,就给开封家中的妻子写过书信,在襄州住了快一个月,妻子的回信便寄过来了。
也幸好是离开襄州的最后一日,若这书信再晚一日到,他们在去永兴的路上居无定所,必然收不到了。
何福殷打开信纸,脸上神色倏地一变。
贺岁愉见他神色不对劲,连忙问:“怎么了?”
何福殷放下信纸,神色凝重,“家中老母病重,我得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那咱们买的这些货怎么办?”贺岁愉看向因为库房堆得太满,放不下而放在廊下的成箱货物。
“只能拉回开封府卖了。”何福殷眉间有散不开的愁绪,“我先离开,你和顺子跟镖局一起押着货后面慢慢来。”
“可是您不是已经联系好了永兴那边的商户?”贺岁愉担忧,“这样突然反悔,会不会不大好?”
何止是不大好,若大批量失信于那些商户,何福殷日后想再去永兴做生意就难了。贺岁愉能想到这里,何福殷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心中自然也清楚。
何福殷这次在襄州买了不少货物,若卖给散户,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卖不完的,所以他便早早地写信联系了他在永兴的人脉,叫那边的商户提前订下了他手里的货。
他已经跟那些商户谈妥了,甚至连到货的日期都提前预估了,结果他这边忽然不去永兴了,那些商户必然要恼了何福殷。
商人失了信誉,就是毁了自己做生意的根基。
何福殷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贺岁愉想了想,拧眉说:“东家若信得过我,不如让我替您跑这一趟,我带人把这批货送去永兴吧。”
她每个月拿人家那么高的薪酬,自然也要多干一些对得起酬劳的活儿。贺岁愉虽然有时讲话刻薄痞气一些,但是并非懒惰和完全不知恩图报的人。
何福殷看了看贺岁愉,有
点儿迟疑,“但是你一个人……”
贺岁愉虽然是第一次挑大梁,但是跟在何福殷身边这几个月,她进步神速,有时甚至能以更低的价格拿到比何福殷买回来的更好的茶饼。
“不是还有顺子帮我?他跟您跑了这么多趟生意了,况且永兴那边您已经提前联系好了,沿途还有镖局的人护送,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除了贺岁愉提出的这个主意,何福殷终于点了点头,“好,那我把顺子留给你。”
***
何福殷记挂着家中母亲的病情,当天安排好了手中的事务,第二天,城门刚开,就带着家僮出发了。
贺岁愉送何福殷出了襄州城门,在城中处理好剩下的收尾工作。
九月十三,
贺岁愉和张顺带着货物跟着镖队出发了。
数十日后,他们抵达永兴。
贺岁愉找了家客栈住下。
翌日一早,留了几个人在客栈看货,她按照何老板留的单子挨个送货去。
贺岁愉去的第一家是刘氏茶行,她坐在马车上,车夫拉着货物到刘氏茶行的门口,她从马车上跳下来。
茶行的管事是个胖乎乎的老头,见到站在门口领头的是个姑娘,不由得诧异,“何老板没来?”
“我们东家有些急事这次来不了,由我代他将这批货送到您手上。”贺岁愉笑眯/眯回答道。
胖老头走向马车,“那我先验验货。”
贺岁愉让开路,领着人过去,“您请。”
马车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装着茶饼的大布袋子。
贺岁愉三两下动作麻利地解开了系着口袋的绳子,扒开布袋子的口,胖老头伸手进去捏出一块茶饼来,拿在手上仔细翻看色泽,捻了捻茶叶的碎渣,又放到鼻子下面嗅茶香,然后才慢慢点了点头,“何老板的货果然叫人放心。”
贺岁愉笑着说道:“这是自然,我们东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是既有眼光又讲诚信的人!”
见这管事的还算满意,贺岁愉连忙让张顺指挥两个车夫,把这两车的茶饼都拉到茶行的后院仓库去。
马车走在前面,贺岁愉和胖老头走后面,跟着马车去后院仓库,一路走一路聊,贺岁愉讲了许多过来的路上遇到的趣事,胖老头哈哈大笑。
张顺带着人把马车上的茶饼都卸下来,搬进刘氏茶行的仓库里,按照不同的茶叶品种堆放好,胖老头又打开了十几个袋子挨个检查了一遍。
这一批货都是贺岁愉和何福殷亲自带着人在襄州买过来的,买的时候都是千挑万选,挨个检查过的,而且她押着货物过来这一路也一直非常小心,一点没沾雨受潮。
所以在胖老头细细检查的时候,站在一旁的贺岁愉自然也是胸有成竹。
货卸完了,那胖老头给贺岁愉结银子的时候却有意压她的价。
胖老头笑得像个弥勒佛,“今年茶行的生意也不好做,何老板跑这一趟肯定赚得盆满钵满吧?”
贺岁愉跟在何福殷身边这几个月,见过的生意人太多了,很快就猜出刘氏茶行这管事是什么意思。
她笑着反驳:“哪儿有啊?您也看到了,这批货的成色这么好,我们当时收过来的价格不低呢!而且这一路上过来给镖局的钱,给各地官府的孝敬,都不是小数目。”
“我们跑这一趟,也就是挣个辛苦钱。”她说这话,大又哭穷的意味。
“真不挣钱,”贺岁愉说得像真的似的,“若非是和您提前定下了,我们东家都准备不跑永兴这一趟,干脆拉回开封府卖去了!”
“不跑永兴?”胖老头呵呵笑了两声,眼中有几分睿智和洞悉,“何老板要是不跑永兴,那怎么把永兴的玉石和瓷器拉回开封府去卖呢?”
贺岁愉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老狐狸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何老板是奔着永兴的玉石和瓷器而来。
“您真是料事如神,”贺岁愉恭维道,“您是永兴商行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到时候少不得要劳烦您牵线搭桥了。”
“那你看我们是做长久生意的,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得很,小姑娘,你看这回就在原本的价格上,给我们少点儿如何?”
贺岁愉心道:这老头儿莫不是看她是个年轻姑娘,以为她好哄骗好欺负,所以才故意压价?不过,也许何老板本人在这里,还是要跟他在价钱上扯皮的。
她面上笑得比胖老头更殷切,“我昨儿个晚上到永兴城,今儿个天一亮就给您送来了,您可是我送的第一家啊,可不能寒了我的心!”
说完,又开始说自己的不容易,“我也就是个跑腿的罢了,您事先跟我们东家谈好了的价钱,我这要是没拿回那么多钱,回开封府东家肯定得把我辞咯!”
“而且您都说了,我们两家日后还要长久合作的,下次我们东家亲自来的时候,肯定给您优惠一些!”
胖老头说了一句,贺岁愉便说了一大堆。
两人来回拉扯,最终贺岁愉还是保住了原本的价格,也没有伤及两家的情分。
最后,贺岁愉拿着茶行结的钱离开之前,那胖老头还对贺岁愉道:“何老板找了你替他办事,真是找对了!”
“看着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做起生意来,比我们这些做了几十年生意的老东西还老辣。”
贺岁愉一脸被折煞的表情,“您说的哪里话,我何德何能担得起您如此夸奖!”
张顺带着人把银子搬上马车,站在庭院空地处的贺岁愉和胖老头又互相恭维了一番,贺岁愉才离开。
她爬上马车,坐进马车里,忍不住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光跑这一家就花了整整一个早上,主要是为了价格总要反复来回拉扯,她肚子早饿了,让车夫驾车快些,早点儿回客栈吃午饭。
第一家刘氏茶行还算是好说话的,只是在价格上跟贺岁愉纠缠了一会儿而已,但是最终还是按照原本和何福殷定下的价格给了贺岁愉。
接下来的日子,她后面去的几家,有的给钱还算痛快,有的鸡蛋里挑骨头,非说贺岁愉这次带来的货他们不满意,非要狠狠宰贺岁愉一笔,逼着贺岁愉以低价卖给他们,贺岁愉见说不拢要把货带走,他们又不同意了,又是好一番闹腾。
按照何老板单子上的商家挨家挨户送完了货以后,还剩下一些他们从襄州带来的别的货物,贺岁愉带着人在集市跑了几天,卖得差不多完了。
贺岁愉一到永兴就派人去打听蓝田山的玉石和永兴的瓷窑了,她把这次从襄州带过来的货卖完了以后,玉石和瓷器都有了确切消息,贺岁愉当即联系商贾,亲自去蓝田山和瓷窑看货。
路上,又遇到了征兵的队伍。
贺岁愉有点儿奇怪,这永兴怎么天天在征兵?
尤其是这段时日,不仅征兵的人到处抓人,就连收税的人都来的格外频繁。贺岁愉在客栈住了几天,客栈对面的米铺就被搜刮了两回。
贺岁愉只在客栈住了几日过渡,因为要在永兴待一段时间,所以挑了个地段合适的地方租赁了一个小院子,但收税的人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他们是做生意的,已经上门好几趟了,若非贺岁愉叫人把钱藏得严实,那些银钱早就被那群人扒了个干净。
去蓝田山的路上,途经一座隐蔽山头,贺岁愉坐着马车远远从另一边的山脚下路过,有几个穿着盔甲的士兵骑着马上山,她抬头眺望,隐隐约约看见山顶上的平地处似乎有人头攒动。
贺岁愉蹙起眉头。
这是在练兵吗?
当今各方势力割据,各方势力私下练兵并不奇怪,但是结合近日城中的乱象,想起那些打着收税名义抢劫的官兵,贺岁愉心中涌起浓重的不安感。
她下定决心加快进程,早日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就赶紧带着货物去开封府。
自抵达永兴以后,贺岁愉每天都很忙碌。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永兴滞留数月。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天早已经结束,寒冷的冬日来临了。
赵九
重离开之时,贺岁愉还说要他给她写信,但是赵九重离开不久之后,贺岁愉就离开了襄州,一路上居无定所,赵九重的信寄出了,也寄不到她手上。
自赵九重离开襄州那一日,二人已经数月未有过联系了。
从襄州城离开,没过多久,赵九重相继寄出了三封信,全部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也猜到,贺岁愉恐怕是已经离开了襄州,所以没有收到他的信,又不知道他如今具体在邺都何处,自然也无法给他寄信。
山高水远,路遥马慢。
两人就这样断了联系。
再不知道对方的音信。
赵九重完全没想到,再得知对方的情况是在如此情境下,永兴赵思绾反了。
他知道何老板准备去永兴做生意,按照他们之前的进度,如今这个时候,贺岁愉应当正在永兴城。
赵思绾早有食人肝的恶名,手底下的军队也是残暴无比,若真叫贺岁愉赶上了赵思绾谋逆造反,赵九重不敢想,如今的永兴城会是如何一座炼狱之城。
第56章 第56章永兴城的情况比……
永兴城的情况比赵九重想得还要可怕。
贺岁愉那一日决定要早些离开永兴,于是就尽量快地和玉石商贩联系,瓷器在路上若遇山路不便运输,她甚至放弃了原定计划中的瓷器,只是匆匆忙忙买了一批玉石而已。
结果,还不等贺岁愉离开永兴,上头下令,突然闭了城。
乌云蔽日,天色阴沉,仿佛不知何时就要泼下一场捅破天的大雨。
往日繁华的街道如今已经凋敝,大多数商铺已经关了门,街角有蜷成一团的乞丐,不知是死是活,也有人背着包袱在街道上奔逃。
贺岁愉和张顺出城的马车被拦住了,一连跑了好几座城门都出不去。
赶去其中一座城门时,他们还遇见有想要强行出城的百姓被当场斩杀。
亮锃锃的白刃像切豆腐一样从百姓们的身体里捅进去,再抽出来,鲜血滴滴答答从刀刃坠落,那一张张黝黑的或愤怒或张惶的面容就此定格,然后“砰——”一声倒在地上。
鲜红的血溅在城墙上,从倒地的尸体上汩汩而出,很快便流了满地,渗进黄色的泥土里。
远处的人围在城门口,周围哭喊声、尖叫声、吵闹声混杂在一团,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有凄厉的声音像鹰爪一样穿破耳膜,刺进脑心。
疼得人神魂激荡,不知此地为何处,是人间还是炼狱?
穷凶极恶的官兵杀了一批要强闯出城的人以后,剩下的百姓疯狂逃窜,人群涌动,惊了贺岁愉的马,马儿高扬前蹄,发出凄厉的嘶鸣声,幸而车夫手艺高超,勉强能稳住马车。
车夫不得不驾着马车远离此处。
场面太过混乱,人群疯狂逃窜,为了活命,马车夫已经顾不得马蹄是否会踩死无辜的人命了,稍有一点犹豫不决,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贺岁愉回头看,目光触及远处地上的那大片的骇人鲜血,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神色不免惊惶,脸色发白,仍然强自镇定,高声吩咐马车夫,“回小院。”
张顺被颠簸得“咚——”一声撞在了马车壁上,痛得龇牙咧嘴。
靠近他的那一边马车帘子被风掀开,不知道从哪儿来飞过来一颗人头,从马车的窗户口飞进来落在张顺的怀里。
正好叫张顺接了个正着。
张顺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只是摸到湿哒哒的液体,缓缓淌进手心里还带着粘腻感。
他一低头,正好和死人脸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对视上。
“啊——”
他登时吓得尖叫起来,下意识甩出去了人头。
那颗人头就这样咕噜咕噜地滚落到了地板上,歪歪斜斜地躺在地板上,睁得大大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马车的一角。
贺岁愉从窗边一回头就看了个正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好一会儿,她才恢复正常的呼吸频率。
贺岁愉和张顺相对而坐,这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一直放在二人中间的地板上,只要睁着眼睛就能看得见。一直在眼皮子底下晃,看着实在叫人难受得紧。
于是,贺岁愉脸色发白地对张顺道:“把他扔出去。”
“啊?”张顺吓得魂飞魄散,说话都结巴了,“我、我吗?”
贺岁愉坐在马车上绷紧了身子,压着声音没好气地说:“当然是你。”
张顺欲哭无泪,“这、这……这抓哪儿啊?”
张顺满脸地无从下手,脸上表情从未如此慌乱过。
“揪着头发扔出去。”贺岁愉冷静地说。
人头几乎已经叫鲜血糊得面目全非了,只有凌乱的头发上还勉强能有一二落手之处。
张顺浑身上下抖若筛糠,颤颤巍巍地伸出沾了鲜血的手,抓住那颗人头上的脏兮兮的黏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提起来,一把从马车窗户口扔了出去。
贺岁愉的眼前重新恢复了正常,如果不是马车里仍旧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以及顺子的手心里和马车底板上仍然残留着鲜红的血迹,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方才只是一场噩梦的错觉。
车夫驾着马车将贺岁愉和顺子送回了小院。
当贺岁愉和顺子把成箱的货物以及银钱搬进屋子里以后,已经日上中天了。
她累得满头大汗坐在门槛上,张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根本坐不住。
他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可怎么办?城门关了不叫人出去,怎么办啊?”
“这肯定是要出大事了,完了完了,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
贺岁愉叫他念叨得心烦意乱,于是起身出去买点儿吃的,顺便打探一下城中的情况。
陛下命永兴节度使赵思绾入朝觐见,赵思绾怕此去有来无回,所以干脆反了。
街道上家家关门闭户,贺岁愉想找个开着的店铺都找不到,根本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但是她花大价钱买了一袋子米回来,幸好她还算有力气,途中歇了好几次,最终一路扛着米走回去了。
虽然她当初准备离开永兴之前屯了很多路上的吃食,足够他们吃上一段时间的了,但是如今出不了城,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局面如何,多囤些吃的总归是没错的。
贺岁愉走到小院门口,院子门是紧闭的,如今城里乱极了,所以他们在家也会锁着门。
她放下米袋子,拍了拍木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是那个从襄州一路跟着他们过来马车夫给她开的门,这马车夫名叫鲁壮,为人老实厚道,驾车的手艺也很高超。
贺岁愉拖着靠在门边的米袋子往院子里走,口中道:“鲁大哥,来搭把手。”
鲁壮连忙上前弯腰抱起了贺岁愉拖着的口袋,“我来就行。”
“放在哪儿?”他问。
“放灶屋里吧。”贺岁愉说。
鲁壮很有一把子力气,抱着米朝灶屋走去。
贺岁愉跟在后面进了灶屋,问道:“鲁大哥,你吃饭了吗?”
鲁壮把米袋子放在墙角,“还没有。”
“那你生火吧,我来做饭。”贺岁愉道。
贺岁愉这才想起来,小院里也没什么菜了,之前他们一直在外面吃饭,院子里的米倒还剩一些,但是早先买的菜早就放烂了。
她倒是存了两罐子咸菜准备留着路上吃,但是如今这种局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永兴出去,商铺早就关得差不多了,也许过段时间什么都买不着了,还是多囤一些吃的东西为好。
所以鲁壮生完了火以后,贺岁愉给了他足够的银钱,让他出去买些菜和米面回来,不拘价钱,尽可能地多买一些。
大家不是傻子,知道出不去城以后,肯定都会囤一些吃的,这个时候吃的东西应当很难买了。
鲁壮听了贺岁愉的话,当即出去了。
贺岁愉送他出了院子,立刻锁了院门。
没过多久,鲁壮扛着一口袋萝卜白菜和一袋子面粉回来了。
这个时节天气冷了,市面上也就那么几种蔬菜,而且现在的情况,能买到萝卜白菜贺岁愉已经很知足了。
而且,鲁壮打开口袋,她才惊喜地发现,他还买了一罐子腌制好的萝卜干回来。
如今院子里的储存的食物,足够他们三个人吃上大半个月了。
这让贺岁愉慌乱不安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贺岁愉和鲁壮吃了饭,把张顺那一份儿给他扣在锅里,用锅里的余温给
他温着。
贺岁愉和鲁壮说了一声,吩咐他守好门,就又出去了。
一整天都没有太阳,天色始终阴沉沉的。
阴冷的寒风从空旷凋敝的街头刮过,吹得人骨缝里都钻进了寒意。枯黄的落叶被风席卷着裹挟着向前。
天色渐暗,快要天黑了。
贺岁愉赶在天黑之前,扛着一把铁锹、一把铁镐、一把锄头回来了。院子里面有一把铁铲,她想,有这几样工具应该够用了。
她拍门,这次给他开门的是张顺,见她扛着这些东西,张顺有些奇怪,“你买这些做什么?”
贺岁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把最重的锄头和铁镐递给他,“进去再说。”
张顺拿着锄头和铁镐进去,贺岁愉跟在后面,提着铁锹跨进院子门,环顾四周,检查了一下周围情况,然后才关上院子木门,从里面拴住门。
张顺把铁镐和锄头靠墙放着。
贺岁愉拿着铁锹走过去,跟那把铁镐和锄头放在一起,转过头看见了桌子上放着的空碗和空盘子,张顺开门之前刚吃完她给他留的饭。
看样子,张顺应该刚回来不久。
“你今天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贺岁愉问。
“我又把剩下的几个城门都跑了一遍。”他满脸沮丧地说。
贺岁愉不必问结果如何,就已经从他这副懊丧的样子里得知了结果,所有的城门都关闭了,大家都出不去。
“怎么办啊?贺姑娘你说……如今咱们怎么办啊……”张顺还是今天早上那副焦虑的样子。
他往日里办事情一向算是镇定和有主意的,不然何福殷做生意也不能把他带在身边这么多年,看来,那颗人头给他留下的阴影和恐惧着实不浅。
张顺有些吓破了胆。
贺岁愉回想起那颗双目圆睁的血色人头,也不由得心肝颤了颤。
她闭了闭眼,没来由的有些眩晕感。
赵思绾既然已经举了造反的大旗,这事儿恐怕一时半儿了结不了,永兴要乱是必然的,如今情形还算好,再过些时日就未必了。
她从前对这个叫做赵思绾的大官便有所耳闻,其残暴程度和恶劣暴行令人发指,完全可以说,他将这个时代所剩无几的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按在地上摩擦。
她睁开眼,看向墙角的那一堆工具,死马当活马医吧,希望不要走到她设想的最可怕的那一步。
第57章 第57章永兴城混乱无比……
永兴城混乱无比,家家关门闭户。
冬日难得有几个有太阳的好天气。
阳光热烈刺眼,这座城却犹如人间地狱。
一开始,贺岁愉还时不时出去探个消息,直到赵思绾手底下那些叛乱的士兵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可怕以后,贺岁愉就不敢轻易出去了。
官兵当街杀人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常事,稍有不顺心触怒了军爷,那么就极有可能为此失去性命。
贺岁愉碰巧从上次去送货的那家刘氏茶行后院经过,撞见官兵喜笑颜开地从刘氏茶行抬出成箱成箱的铜钱,胖老头和其他一些让贺岁愉略有点儿眼熟的茶行伙计瑟瑟发抖地站在一边,被官兵看管起来。
官兵们抬完了钱以后,正要离开。
忽然,有一个官兵不知道从哪儿搜出来一个姑娘,拖着那姑娘出来,得意洋洋地朝同伴们道:“你们瞧瞧——这是什么?”
胖老头脸色一变,即便贺岁愉隔着很远的距离,但还是能看到他的脸色,在那姑娘被抓出来的一瞬间变得苍白,往前踉跄了两步,被官兵抽出来的刀刃拦住,于是只能控制住颤抖的身躯,像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原地。
为首的官兵奸邪地笑着,大手一挥下了令,“一起押走!”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那姑娘使劲挣扎,却徒劳无功,不愿意被他们抓走,却抵抗不过他们的力量,她扭着头回来,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上泪水涟涟,朝胖老头大喊,“爹,救救我!爹——”
胖老头急得满脸通红,拖着矮胖笨拙的身子在人群里跪下,乞求道:“官爷,求求你们放过小女,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已经拿了钱,就放过小女吧!”
那伙子凶神恶煞的士兵听了胖老头的话哈哈大笑,一脚踹开胖老头,朝他啐了一口道:“老东西,滚一边儿去!”
胖老头被踹飞出去,倒在地上,沿着台阶滚下去,磕得头破血流。
那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瞪大了眼睛,因为着急,声音变得尖锐,大喊:“爹!”
她当即就想扑过去扶起胖老头,但是被士兵死死抓住了两只手腕,她用力挣了几下,反而被那士兵甩了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
贺岁愉站得很远,都能隐约听到那一耳光的声音。
那士兵一个上战场打仗的大男人手劲很大,刚刚那一巴掌是牟足了劲儿打下去了,姑娘嘴边被扇出了血,半边脸登时肿起来,不敢再像刚刚那样,不要命地朝那胖老头扑过去,仿佛一个提线木偶似的,任士兵给她双手绑上了麻绳,像牵牲畜一样,被牵出去。
跟着她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小丫头,跟她一起被绑着,士兵满脸狞笑走在前面,手中牵着绳子,仿佛身后牵的不是人,而是一串两脚羊。
躺在地上的胖老头不知何时爬起来,凭空而生一股力量,一个猛子朝那士兵扎过去。
贺岁愉瞳孔一震。
但他还没撞到那士兵身上,就被旁边一个士兵一剑捅了个对穿。
远处的贺岁愉心头一滞,伸出手仿佛想要阻止什么。
良久,才反应过来,她伸出的手,不过只是抓了一手的空气而已。
胖老头眼睛圆睁,眼神直直地看着被士兵挟制住的姑娘,抬到一半的手也落了下去,那士兵抽出被鲜血染红了的刀刃,“噗嗤——”一声,红色的鲜血从胖老头的身体里喷溅而出,甚至飞溅到了姑娘的如玉的雪白脸孔上。
姑娘双眼通红,破了音,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嘶吼了一句:“爹!”
“爹!爹——”原本已经犹如木偶的姑娘再次激动起来,有如搁置浅滩的鱼儿一般,拼了命地挣扎。
胖老头倒在地上,士兵却并没有放过他,走上前,一脚踩在他的还有微弱气息的身体上,用刀刃破开了他的腹腔,从中剖出一颗红色的肝脏。
胖老头的身躯幅度极小地动了一下,微弱地发出最后一震,就再没有了声息。
“听说节度使大人喜食人肝,今日让咱们弟兄几个也尝尝人肝的滋味。”说罢,剖人肝的士兵抓着那颗血淋淋的肝脏哈哈大笑起来。
其他几个士兵也跟着笑。
仿佛这不是一颗同类的肝脏,而是他们从树上摘下来的胜利果实。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注】
明明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却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冻得人忍不住浑身发颤。
即便贺岁愉远远看着,但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方才那一刻凝固住了,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直窜到头顶。
无人注意处,鲜红的液体并着其他一些黄黄白白的液体,早已经从胖老头的尸体中流出来,缓缓淌了满地。
旁边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几个茶行伙计,近距离地目睹了全过程,有一个当场就吓尿了,液体浸湿了裤子,顺着裤腿流到地上。
他们全部都吓得脸色惨白,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距离胖老头尸体最近的那个年纪不大的伙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胖老头在还有气儿的时候被破开腹腔,剖出肝脏的全过程,忍不住干呕起来。
围观一向疼爱自己的老父亲被如此对待,那姑娘当场就疯了,双目圆瞪,梗着脖子,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和力气,猛地朝面前那雪白的刀
刃撞过去。
“噗嗤——”一声,鲜血从她纤细白嫩的脖颈喷射而出,洒了满地。
士兵猝不及防那姑娘会有胆量寻死,气得上去狠狠一脚踩在姑娘的尸体上,骂了一句:“贱人!”
那士兵又一刀剖开了姑娘的腹腔,取了肝脏出来,血淋淋地抓在手上,毫无顾忌。
和姑娘一起被抓出来的两个小丫鬟早已经吓晕了,被士兵两脚踹醒,牵着绳子拖着往外走。
贺岁愉缩回转角的墙壁后面,靠在粗砺的泥巴墙上,闭上了眼睛。
她蹲在墙后把自己的缩成一团。
觉得好冷。
是一种从心底蔓延到全身的寒冷。
一片黑暗中,她感知到心头激荡,如暗夜的海面惊起滔天巨澜。
也许,那是她心底的愤怒和恐惧。
在绝对的暴力和人性泯灭面前,所有花费成百数千年,逐步建立起来的文明和开化。
都在顷刻间化为齑粉,烟消云散。
她不敢在外面多留,按着起伏难平的心口,扶着墙缓缓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回去跑。
***
此后,
一连数十日,贺岁愉都不敢再踏出院子门一步。
她回去以后,一连做了两晚噩梦,梦中都是那天亲眼目睹的茶行管事父女二人的惨案。
她没日没夜地拼命挖地道,即便握着铁镐、铁铲的手被磨得鲜血淋漓,也不敢放松片刻。
虽然她的挣扎很可能是徒劳,但是,总比怎么都不做就一直等死强。
鲁壮知道贺岁愉准备在房间底下挖一个地道藏身以后,就二话不说跟着一起动手了。
张顺自那日被那颗人头吓破胆以后,总是坐着坐着就开始哭自己还年轻不想死,见到贺岁愉和鲁壮二人忙着挖地道以后也不帮忙,他既不想死,又明摆着一副要等死的模样。
贺岁愉狠狠骂了他一顿,鲁壮也是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张顺的情绪才稳定了一点,跟着贺岁愉和鲁壮一起动手挖地道。
还不等地道彻底挖好,就有一群叛军搜到了他们住的院子里。
鲁壮知道城内最近在到处抓女人和孩子,发现那群叛军在隔壁搜查时,就连忙跑回来报信,让贺岁愉躲进地道藏好。
贺岁愉闻言立马掀开地板跳进去,“啪嗒——”一声地板合上,鲁壮把软塌推过来,压在那块地板上。
他做好这一切,刚走出去,那群叛军就撞开院子门冲了进来。
张顺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鲁壮也不敢轻举妄动,站在一旁。
“这家的女人和孩子呢?”为首的叛军问。
鲁壮露出憨厚老实的笑容,“回军爷,我们家就我和我兄弟俩,我们俩都是光棍儿,没有女人和孩子。”
“光棍儿?”叛军哼笑一声。
他打量了鲁壮一眼,又转过头去看张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鲁壮的脸上,“住这么好的院子,这么大年纪了,没娶媳妇儿?”
显然他并不相信鲁壮刚刚说的的话。
鲁壮也看出了他不相信,于是解释说:“军爷,其实是这样的,我婆娘前两年没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我弟弟性子孤僻胆小,不爱说话,所以至今也没娶着媳妇,所以我们家就没女人和孩子。”
即便鲁壮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回答,但那叛军头子还是干脆果断、不容置疑地下令道:“搜!”
几个叛军冲进屋子里。
听到里面“噼里啪啦”的声音,鲁壮面露担忧,乞求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叛军头子,“军爷,能不能让他们轻一些?”
那叛军头子没理鲁壮的话,只是站在院子里等着屋子里的几个叛军搜完。
张顺站在角落里,低着头,缩在袖子里的手紧张得捏成了拳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但是幸好有额头上的头发遮住,看不出来。
那几个叛军挨家挨户搜查,搜到现在早已经疲乏了,闹出来的动静虽然大,但是并不会很细致地搜查。
很快,他们就从屋子里出来了,搜出来了半袋子大米,以及一匣子铜钱。
有刘氏茶行管事的惨案在前,贺岁愉之前就担心他们会上门搜查,所以提前将贮存的大多数食物,还有那几箱铜钱以及玉石搬进了地道里,把她自己的房间收拾的也很干净,没有留下明显的生活痕迹,就像是没人住的客房一样。
鲁壮见他们只搜出来了这些东西,面上仍然是那副担忧家中用具被损坏的表情,但心里却松了口气。
站在角落里的张顺也松了一口气,因为紧张一直狂跳不止的心稍微慢下来了一点。
那叛军头子见真的没有女人和孩子,于是也不再多留,当即道:“走!”
几个叛军如进来时一般大摇大摆、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张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鲁壮也在屋子门口的石阶上坐下,老实忠厚的脸上,不知不觉地露出凝重严肃的神情。
等了一会儿,看那群叛军搜完了一整条巷子,乌泱泱地离开以后,他出去探查了一下外面的情况,然后才关上院门,从里面栓住了木门。
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进屋,搬开了那块空心地板上的软塌,掀开木地板,知会贺岁愉那伙叛军已经离开了。
贺岁愉躲在地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走进来的脚步声,以及他们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时制造出来的巨大声响。
她可以从这些粗暴的声音中,想象出他们是如何的残暴狠厉。
***
听说陛下派来平定叛军的大军围了永兴城,断了叛军的粮食补给,所以叛军便在城中大肆抓捕女人和小孩儿,以女人和孩子做军粮。
一开始基本上只抓女人和孩子,听说赵思绾会拿女人和孩子的肉和肝脏奖励手底下的士兵,后来大概是粮草是在不够了,情形急转直下,局面恶化得厉害,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活着的,都要被抓走。
因为不止叛军没有粮草了,百姓们也早就没有吃的了,除开被叛军杀死的那些,城中早已经饿殍遍地,被活活饿死的人数都数不清。
城中盗匪横行,疾病肆虐,还没饿死的,基本上都是靠着突破底线的“人相食”手段苟活至今。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
数月之前永兴明明还是一座繁华的大城,不过短短数月,就变成了这副人间炼狱的模样。
战争就像一座绞肉机,把无数的人命绞成碎片,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关于城中的这些消息,都是鲁壮出去打探到的,但是某一天他出门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贺岁愉和张顺谁也没有提要出去找他的事情。
如今这个局面,他们即便出去找人,也无非是出去送死。
他们一直躲在地道里,不知道外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
那些叛军又来过几次,但是贺岁愉和张顺藏的很好,没有被发现,也许是饿死得人实在太多了,他们
后来就很少再挨家挨户地搜查了。
他们躲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只是偶尔敢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提心吊胆地从地道里爬出去,想在屋子里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却只是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尸体腐烂发臭的气味。
贺岁愉只好站在窗边,无限深思地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星星聊以慰藉。
星星只在天气晴朗的夜晚出现。
贺岁愉从阴暗地道里爬出来的几次,只看见了一次星星,而且天上的星星太远了,很亮,却很遥远。
那么遥远的光明,让她仰望时,总是控制不住地无声流泪。
在漆黑一片的寒冷地道里,贺岁愉和张顺分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他们贮存的食物早就吃完了。贺岁愉在地道里贮存了御寒的棉衣棉被,但是地底下潮湿又寒冷,棉衣棉被早就被潮气浸染,保暖效果微乎其微。
贺岁愉瑟瑟发抖地缩在地道的角落里,因为饥饿和寒冷,在黑暗中原本就模糊不清的意识逐渐黏成了一团,没有任何余力去想别的事情。
她的意识不再清醒,几乎只是靠着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在坚持。
张顺连身上棉衣夹层的棉花都扯出来吃进了肚子里,可是还是饿,在不知道饿了几个日夜以后,张顺终于忍受不了饥饿,他的身体也一直在向他发出警告,再不进食,他就会活活饿死在这个地道里。
求生意志的驱使下,他终于把魔爪伸向了地道里的另外一个人。
他用嘶哑的嗓子,低声呼唤贺岁愉的名字。
地道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回应。
人在极度饥饿下,贺岁愉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应答他了。
见贺岁愉没有回答,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朝她的方向爬过去,摸到了温热的胳膊,撸起贺岁愉的袖子,张口就咬下去。
贺岁愉从意识昏沉中被痛醒,睁看眼,看到张顺如野兽一样,趴在她面前咬她的胳膊,马上就要活生生撕扯一块肉下来。
湿哒哒的、黏腻的血液从她的胳膊上,刚刚被咬开的口子里流出来。
张顺很久没有喝过一口水,干裂的嘴唇感受到液体的润泽,下意识从她胳膊的伤口处吮吸更多的血液。
贺岁愉眉头皱起来,另一只手在腰侧摸索什么。
张顺一心扑在久违的“食物”上,没有注意到贺岁愉的举动。
“噗嗤——”一声,一柄锋利的匕首没入他的脖子,鲜血顿时喷溅出来,喷到了贺岁愉的脸上、嘴唇上。
她胳膊上像野兽一样的撕扯力道消失,张顺倒下了。
贺岁愉也很久水米未进了,感知到嘴唇上的湿润以后,她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很久没喝水没进食的嘴已经尝不出味道了,但是贺岁愉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那一瞬间,她身子抖了一下,手上的匕首“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口腔迟钝地尝出来了铁锈味儿。
贺岁愉忍不住干呕了一下,但是什么都没呕出来。
这把匕首是当初买那些挖地道的工具时,一起买的,她谁也没告诉,就一直悄悄地随身携带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能需要用它来防身。
她看着张顺的尸体,肚子饿得像是火焰在灼烧,发痛发烫,再饿下去,她可能会饿死在这里。
黏成浆糊似的脑子里混乱地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能割下一块肉……
鬼使神差地,她捡起地上的匕首慢慢朝他的胳膊伸去,却在刀刃划破张顺的袖子,即将碰到他的皮肉时,忽然停住了。
她松开手,任由匕首落在地上。
她颤颤巍巍地收回那只几乎被咬下一块肉、刚刚拿起匕首的手,用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她刚刚在想什么……
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有人性。
泯灭人性的人,与野兽何异。
纵然他们有一些人那样做了,可是她,绝不能突破最后的底线。
贺岁愉捡起地上的匕首,放回刀鞘里,重新挂回腰间。
她可能真的要死在这个地方了。
经过张顺的事情这么一闹,她原本模糊沉重的意识反而清醒了几分。
一片漆黑中,她寻着记忆的方向朝地道的出口爬去。
即便要死,她也想要死在外面。
这里好黑,好冷。
贺岁愉在黑暗中慢慢挪动着,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时间,终于爬到了地道出口,她费力地推开那块地板,爬出了地道。
正是一个天光明亮的白日。
没有下雪,似乎还有太阳。
贺岁愉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白天了,似乎很久……很久……很久了。
她躺在地板上,看着屋子里熟悉又陌生的摆设。
不知道躺了多久,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醒,耳边有一些男人的声音混乱响起。
“嘿!这还有个活着的女人!”
“咱们哥几个把她分了吧!”
“你想死我可不想!还是老老实实把她献给大人吧,到时候还能多赏咱们几块肥肉!”
贺岁愉费力地睁开眼睛,但是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一辆板车上,板车颠簸,车轱辘滚过被鲜血浸染的沙土,发出吱呀吱呀的腐朽声音,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极度饥饿之下,五感早已经退化,所以她并没有分辨出空气中浓郁的味道,是尸体腐烂的臭味,也听不清披着人皮、泯灭人性的叛军们在说什么。
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看不见遍地的尸体。
她只是在想。
真好,她死在了有阳光的地方。
板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着,时不时碾过地上的尸体,造成剧烈的颠簸,让板车上躺着的纤瘦的贺岁愉整个人都被颠得腾空起来,然后又迅速“砰——”一声砸回板车上,就像案板上被颠起来一块肉一样。
按理来说,应该会砸得很痛,但是贺岁愉的痛觉都已经变得麻木了,能感觉到痛,但是远不及从前清楚。
“吱呀吱呀——”
“吱呀吱呀——”
不知道走了多久,
忽地,拉着她的板车停了。
叛军混乱起来。
板车倾斜,“砰——”一声,板车一侧砸在地上,贺岁愉从板车上滑下去。
那些人似乎很慌乱,在疯狂逃窜奔走。
“城破了!”
“大军入城了!”
“郭威的军队要来了!”
贺岁愉后来渐渐地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眼前也渐渐黑暗下来,冬日的刺骨寒风刮过,原本落在身上的温暖阳光,似乎也在一点点变冷。
就像她的意识一样,一切,都渐渐归于岑寂。
突然,地面隐隐约约颤动起来,沙砾跳跃,仿佛在压抑着某种令人心震颤的激动心情。
“嗖——”
一只羽箭划破长空,犹如破开了压抑的黑色幕布,让外面的天光渗透进来。
紧接着,军队的铁蹄冲破城门,踩过遍地的尸体,沿着城中的主道奔驰,掀起一片尘土飞扬。
漫天的黄沙里,飞扬的旗帜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旗帜上的色彩分外鲜明。
有人骑着赤色的骏马,如一道迅疾的闪电,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银色的盔甲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冰冷的寒芒。
没有人注意到某一条狭窄街道上,靠在倾斜板车上的已经无限濒临死亡的姑娘。
第58章 第58章这年冬日下了一……
这年冬日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
大雨瓢泼而下,像是要冲刷干净这座城的所有罪孽和冤屈。
雨水洗去城墙上的血迹,冲刷干净街道石板路上的血迹,昨日种种地狱之景,仿佛都像是一场走远的噩梦。
永兴,还是那个永兴。
赵九重不眠不休找了好几日,一刻不敢停歇,连觉都没睡,发挥了所有的人脉找一个人。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在偌大的永兴城里,死了那么多人,数天之前满街都是横斜发烂的尸体,现在已经被清理搬运的七七八八了,赵九重跑遍了整个永兴城,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
他只要一闭眼,眼前全部都是贺岁愉浑身血淋淋倒在血泊里的场景。
他入城时目睹了城中的惨状,知道赵思绾和手下的叛军是如何折磨城中百姓的,因为亲眼见到过,所以就更不敢想象她会有如何遭遇。
离开襄州那日,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时常在梦中与那日的她重逢,可是他刚要说出想要她一起去邺都的话,画面一转,又成了永兴满城的鲜血与尸体。
他无数次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那一天不主动邀她一起去邺都,即便她不会同意跟他一起北上去邺都,他也应该强势地阻拦她去永兴才对。
如果他早知道永兴会发生叛乱就好了,他绝对不会让她去永兴的。
悔恨像一片无穷无尽的深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他能有选择,他绝对不会让她陷入如此地狱。
赵九重不分日夜的操劳和忙碌,城中的叛乱刚平定,正是大家大显身手,去上头面前领功受赏的时候,赵九重却浑然像是忘了这回事儿,有时好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人影。
有同赵九重时常一起当值的同僚十分奇怪赵九重近日总是神色凝重,往常还时常与他们这些兄弟说笑,自打永兴叛乱以后,这小子脸上就没了笑意。
他还以为是这小子年轻,担心上战场打仗,没想到永兴的叛乱都平了,这小子脸上表情反倒愈发凝重了,怪哉!
而且,他自打入了城,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们这些和他住在一起的见他的时候都少,这小子不会是背着他们偷摸地升官发财了吧?
在赵九重又一次下了值便匆匆离开以后,那同僚与旁边的人奇怪道:“元朗这是找什么,这么多天连觉都不睡?”
旁边的人面露诧异:“你不知道?”
那人满头雾水,“知道什么?”
旁边的人回答说:“他未婚妻在永兴啊。”
那人哈哈笑道:“敢情这小子是背着兄弟们偷偷去见未婚妻啊!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调侃他!别人都忙着战后清场,就他一个人天天跑出去找媳妇儿!”
“不是。”那人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这人见对方表情不对劲,察觉到其中有异,正要仔细再问。
旁边这人低声道:“他未婚妻是在永兴城被围之前来的永兴。”
那同僚脸上的表情当场就僵住了。
旁边这人见他晓得了,便低声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要再元朗面前提这事儿,谁提他跟谁急。上次有个兄弟不晓得调侃他,元朗当场就黑了脸,有个人说他未婚妻肯定死了,元朗听了当场就跟他打起来了,还惊动了柴牙内!”
好一会儿,赵九重那同僚才回过神来,感叹了一句:“我滴个乖乖哟!”
他快走两步赶上前面刚刚那人的步子,凑近了与这人八卦起来,“他不是洛阳人么?怎么未婚妻是永兴的?”
“不是永兴人,听说是个读书识字,会做生意的厉害姑娘,带着人来永兴做茶叶生意的……”
“怎么那么倒霉,偏就赶上了这回事儿?”
“谁说不是呢!”
“那反贼赵思绾听说最喜欢吃女人和稚子的肝脏,自打入城,我就没见过永兴城里还有活着的女人……”
“这话你可不敢当着元朗的面说!他最近已经疯魔了,怕是要疯上一阵子才能好……”
“知道知道……”
那两人低声八卦着一路走远,说话声被雨声湮没。
***
雨水“哗啦哗啦——”顺着青黑色的瓦沟流下来,形成透明的水柱,屋檐下方的黄泥地被砸出微微凹陷的圆坑。
士兵们披着蓑衣收拾城内还没收拾完的尸体,雨太大了,披着蓑衣也无济于事。
赵九重骑着马缓缓踏过街道,马蹄声都透露出一种心碎和悲痛。
雨水顺着他的甲衣滑落,大颗大颗滴在马背上,或是顺着甲衣边缘坠落,砸进泥地里。
赵九重浑身早已经被雨水淋透,但他毫不在乎,目光仍然在四处搜寻着。
忽然,他在一个士兵身上顿住了目光,他看见了那人腰间悬挂的银质镂空香囊。
和她的一模一样。
她从何老板手里拿到第一个月工钱,在襄州买下那只香囊时,得意洋洋向他炫耀的神情,他至今都清晰地记得。
周围有许多搬运尸体的士兵在忙碌,骑着马并不好施展,赵九重生怕那人不见了,立刻翻身下马,跌跌撞撞跑到那人面前。
他从那士兵腰间一把薅下了那只银色的圆球香囊,揪着那人的领子,瞪着一双因为熬夜而布满鲜红血丝的眼睛问:“这个是哪儿来的?”
士兵叫他吓了一跳。
看见这人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穿着盔甲却疯疯癫癫的,看起来很不正常。
因为赵九重周身的气势太过可怖,那士兵不敢隐瞒,结结巴巴地回答:“就、就在那边捡的。”
“捡的?”赵九重松了几分力道,看着手上的银色小球香囊,香囊末端挂着的白色穗子早已经被鲜血染红,呈现出一种暗红色,混着泥土的颜色,变得脏兮兮的,即便如此暴雨,也仍然冲不干净。
“你捡到它时,旁边有没有什么人?”赵九重满脸着急,“比如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年岁不大,不到二十岁的模样,很瘦,脸型微圆……”
他语无伦次地向士兵形容贺岁愉的长相,尽可能地精准,极力想让士兵回忆起来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
那士兵被赵九重吓得不轻,赵九重一副急得快要吃人的模样,他仔细想了想,眼睛一亮,“有的,她就躺在那儿!”
他指着不远处的那条街道,那一片地方已经被清理过了,现下空荡荡的,只是街道旁边还有板车的车轱辘压出来的深深痕迹,凹陷处聚集了浑浊的红色泥水。
赵九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一片,原本已经窥见一丝希望的心瞬间又堕入无边地狱。
“人呢!”他揪着士兵的领子,控制不住像火山一样喷发的情绪,“她人呢?”
那士兵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地回答:“刚、刚刚被一起拉走了……”
赵九重几乎不等他话说完,就急迫地问:“往哪个方向去了?”
士兵缩了缩脖子说:“应、应该是出城了……”
赵九重不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三两步跑过去,跨上了马,骑着骏马朝城外的方向奔驰而去。
雨水“啪嗒啪嗒——”密密麻麻砸在他的银甲上,顺着盔甲流到马背上,又顺着马背流到地上。
黑色的马蹄飞快地踩下去又抬起来,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踏过一个又一个泥坑,在泥泞的路上疾驰,混着鲜血的泥浆从泥坑里飞溅出来,溅到赤色的马腹上,溅到寒光凛冽的银甲上。
赵九重拧着眉,被雨刷不停冲刷的脸上,表情紧绷着,微微躬身伏在马背上,浑身都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
***
赵九重到城门口时,正巧遇到了运尸体去城外乱葬岗,拉着空车回来的士兵。
“驭——”赵九重拉住了缰绳,骑在马上拦住了那两个士兵的去路,他又像方才一样,向他们形容了一番自己要找的人的长相和特征,盼望他们能想起来有没有拉过这么一个人。
“一天拉这么多死人,怎么可能记住他们长什么样!”一个人嘟嘟囔囔地抱怨。
另一个人见赵九重脸色黑沉,扯了扯同伴的袖子。
那士兵抬起头来,看见赵九重仿佛浑身滋滋往外冒黑气的恶煞一样,默默闭上了嘴。
但那两个士兵冥思苦想一阵,仍然只是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见过?你们再仔细想想。”赵九重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期望。
“确实未曾见过,这几日拉的尸体里,除开一个尸体烂了大半的老妇以外,没有一个女子。”那劝阻同伴的士兵看着赵九重通红的眼睛,语气诚恳道。
赵九重道了一声谢,又赶忙朝城外去了。
骏马疾驰,马蹄声逐渐远去。
两个拉着空板车的士兵议论纷纷,“在永兴城找一个年轻姑娘的尸体,这不是做梦么!”
“昨日我还听柳主簿说,永兴城原来有十余万人口,如今只剩万余,死者十之过九,活下来的,都是些当时被叛军抓去服役和劳作的青壮男子。”
“就是说,哪儿有什么姑娘的尸体!拉了这么几天,见过的女的,就今早拉了一个尸体被啃了一半
的老婆子。”
“听他那语气,不是想找尸体,是想找活人。”
另一人嗤笑一声,“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旁人的议论赵九重一概不知,他自从见到那个小小的银色圆球香囊以后,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她一定还在这世上。
他就要找到她了。
无论是生是死,他就要见到她了。
就要见到那张令他魂牵梦萦、夜不能寐的脸了。
城中的尸体太多,有拉着满车尸体去城外的,也有拉着空车从城外乱葬岗陆陆续续回来的。
赵九重后来一路又遇到了其他几个出城运尸体,拉着空车回来的士兵,一路问过去,可是谁都没有见过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但是他并不气馁,仍然挨个问过去。
终于,让他问到了。
因为赵思绾及手下叛军的暴行,城中的死尸大多是男人,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儿都很少见,所以这俩人对那个女尸印象格外深刻,不过他们刚把那具尸体拉去乱葬岗一起倒掉了。
赵九重骑在马上的身体颤了一下,差点儿跌下马来。
纵然已经无数次想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当他真正听到时,还是难忍心中剧痛。
他片刻不敢犹豫,当即掏出身上所有的银钱,请两人给他带路。
永兴死了那么多人,光是城外的乱葬岗就有五六处,而且那些乱葬岗那么宽,到处都是尸体,没有这两个刚拉了一车尸体过去倒了的人带路,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两个士兵领着赵九重到刚才他们倒掉尸体的乱葬岗,找了半天,终于确认了一处地方,“就是倒在这一块了。”
鲜血从无数的死尸下面流出来,染红了土地,混着雨水流啊流,淌了很远,像是要把这座山头都染红一样。
赵九重站在死人堆里扒开一具又一具尸体,腐烂的肉黏在他的手上,鲜血染红了他的盔甲。
那两个士兵见赵九重疯了似的在死人堆里翻找,着实有些可怜,也许是因为拿了赵九重的钱,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他们也上前帮赵九重翻着。
一具具尸体被翻开,赵九重毫不顾忌,手上的动作一点都没慢下来,反倒因为着急,有越来越快的趋势。
一张张或是惨白的,或是鲜血淋漓的,或是乌青的脸呈现在他眼前。
不是,不是,都不是……
他像是走在钢丝绳上的人,只靠着一根绳索驱动着他的身体,让他片刻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
“找到了!”忽然有一个士兵高声道。
第59章 第59章赵九重当即转过……
赵九重当即转过身去,看到了死人堆里那张清瘦素白的脸。
他目眦欲裂,一颗心无尽下坠,“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幽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行动,三两步跨过去,扑在她面前。
把她抱起来的那瞬间,赵九重心中一种刺痛的酸楚油然而生,他明明一直在找她,可是当他真正从乱葬岗里扒拉出她的尸体时,先前心底总隐藏的那一丝希冀被打破,他仿佛从这一刻,才真正的堕入无边地狱。
她瘦了。
瘦了好多。
抱起来轻得像纸片一样。
她双眼紧闭,没有呼吸,就像睡着了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原本还有点儿肉的脸颊变得瘦削无比,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呈现一种不太正常的白色,像是某种染了污渍的白瓷。
她的衣裙染了血,浑浊的泥水将她的裙边浸染的面目全非。
赵九重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浓重呛鼻的尸臭气味让他的鼻腔变得刺痛,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面颊抽搐,脸上的表情和情绪都不受他控制,眼泪夺眶而出,像汹涌的河流,混合着晶莹的雨水滴落在她脸上,他颤颤巍巍地抬起粗糙的大手抹去她脸上的污浊,终于再也忍不住被压抑在喉间的哭声。
他跟随郭威的军队先平河中李守贞,再平永兴赵思绾,他在战场上英勇无匹,他杀了那么多人,见过数不清的尸体,但是当喜欢的人毫无生机地躺在他面前时,仍然让他心痛不已、无法接受。
在繁杂混乱的雨声中,赵九重跪在累累的尸山旁边,顶着瓢泼大雨,哭声震天,响彻此间山河,分不清从他脸上留下来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两个帮忙找人的士兵听闻赵九重悲痛欲绝的哭声,也不由心中酸楚。
生死离别,乃人间常事。
尤其是在一个战乱频繁的时代,朝不保夕、阴阳两隔只是众人司空见惯的小事。
也许早上还一同说笑的人,晚间便头颅落地、血溅当场;也许,昨日还热闹繁华的城池,一夜之间就会变成人间炼狱,哀鸿遍野。
生死,是最难说准的事。
“节哀。”一个士兵上前拍了拍赵九重的肩膀。
赵九重的哭声渐止。
良久,
他站起身来,因为悲痛和多日不停歇的劳累,站起来的时候,他明显的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抱着怀中的尸体一起倒下去。
他抱着贺岁愉,面如死灰地向二人道谢:“多谢二位了。”
声音沙哑,像是被冰冷的沙砾磨过一样。
两个士兵抱拳回礼。
赵九重横抱着那具冰冷的、了无生气的身体,跨过地上横斜的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黑色的皂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汇聚血水的泥坑里,他像一具被没有灵魂的木偶,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横抱着贺岁愉走远。
冬日的山林失了夏日的颜色,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褐色的地皮,唯一的亮色,只有从尸山下流淌出来汇聚成一大滩的血水。
他抱着她,在这样一片寂寥荒芜中缓缓走远。
赤色的马儿或许是受气氛感染,也或许是它认得这个数月之前它驮着从复州城奔逃出来的姑娘,它引颈长嘶,发出彻骨的悲鸣,它高高扬起前蹄从泥滩上跨过来,在赵九重面前低下了身子。
赵九重将贺岁愉放在马上,然后翻身上马,将她护在怀里,用身上的蓑衣为她挡去瓢泼的大雨,即便自己雨水绵绵不绝砸在自己身上,也毫不在乎。
山岭的强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吹动他乌黑的发丝,他牵动缰绳,高叱一声:“驾——”
昔日带着贺岁愉从复州离开的时候,她畅快的笑意还在他的耳边,她的嬉笑怒骂,无不令人开颜。
而如今,她只是紧闭双眼,了无生气地靠在他怀里,如果不是他扶着她,她就会立刻滑下马去。
她再也不会发出那样畅快的笑意,也不会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她又挣了多少银子,更不会像从前那样尖酸刻薄地故意讽刺他。
她再也不会同他说话了。
他想起那时她呆呆地趴在马上低语的那句,不由得跟着回忆轻声重复:“好马儿,快快跑。”
让寒风更猛烈地从他周身刮过。
只有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时,才能让他心中的悲痛逐渐麻木。
***
赵九重抱着贺岁愉的尸体回了永兴城。
永兴城死者十
之过九,尸体被清理过后,有许多空下来的没有主人的房屋,军队专门划了一片区域,用于安顿军队的士兵。
但是赵九重没有回军队里,他在外面找了一间空屋子安置贺岁愉。
他弯腰将她放在床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一颗心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不停地扎,戳得他千疮百孔,有痛难言。
唯一让他稍感慰藉的,是他找到了她的全尸,入城这几日,他见过太多残缺的鲜血淋漓的尸体,她的身体起码还是完整的。
就如同他之前见过她的无数次那样。
他的目光落在她素白的脸上。
忽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什么。
他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对劲。
他们的军队入城已经足足有三日了。
贺岁愉至少是在入城的那一天死的。
可是,人死了三天,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见过死去三日的死者,绝对不会像她现在这样体面,除了脸色过分的白以外,几乎和活人无异,就像睡着了一样。
一个让赵九重激动万分,难以抑制的疯狂念头从他的脑海中产生。
但是,又有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泼下来,泼醒了他。
在乱葬岗找到她时,他就小心翼翼探过她的鼻息,仔细摸过她的脉搏,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既无鼻息和脉搏,可是又不像死去多日的模样。
他抱着怀疑的态度,不信邪地再度去摸她的脉搏,还是什么都没摸到,只有一手的冰凉。
赵九重不肯轻易放弃,也许是他技艺拙劣所以才摸不出来。
她一定还活着,抑或有活下来的希望。
他现在就去找几个大夫过来看看她的情况。
也许还有生机。他这样想着。
原本像提线木偶一样的身体重新又充满了力量,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大夫,好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关好门,骑着马飞快地朝军营驰去。
原本的永兴城,人都差不多死绝了,哪里能有大夫,所以,赵九重要想找大夫,只能去军营里请随军的军医。
***
赵九重火急火燎请来了军营里的军医,他还特意拉了医术最好的那一个老头儿。
老头进来一看,勃然大怒:“臭小子,戏弄老夫是不是?火急火燎把老夫抓过来治一个死人!”
老头儿转身就要出去。
赵九重立刻横跨一步,拦在他前面,“周大夫,请您再仔细看看,她一定还活着,人死三天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
老头往出走的脚步一顿,满脸犹疑,指着贺岁愉质问:“你说她死了三天?”
不等赵九重再说话,那老头儿便凑过去仔细看,“你小子莫不是唬我呢吧?”
“还请您仔细看看!”赵九重恳求道。
老头拉起贺岁愉的一只手去把脉,眉头皱得很紧,又换了一个地方,把袖子往上掀了一点,手指搭在手腕上仔细感知,他拧着的眉头猛然一跳,“还真是活的!”
赵九重瞳孔一震,激动得猛然站直了身子,“砰——”一声撞在了木床的顶架上,但他顾不得撞疼了的额头,满脑子都是大夫刚刚说的那句:“还真是活的!”
阿愉没死!
太好了,她没死!
赵九重捏紧了两个拳头,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
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做出任何失态的行为,颤抖着声音问:“大夫,她的情况怎么样?”
大夫叹了一口气,“我尽量救吧。”
大夫转身去桌边拿自己的药箱,苍老悠然的声音传递到赵九重的耳中,令他原本稍稍安定了一点的心,又登时高悬了起来。
“至于能不能活,这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大夫替贺岁愉施针诊治。
赵九重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实在坐不住,干脆去军营里找了一个仆妇过来照顾贺岁愉,他一个大男人,给她换洗衣裳毕竟不大方便。虽然旁人都以为阿愉是他的未婚妻,可是他自己心里却清楚,他这个未婚夫的名头,无名无实,是他凭空捏造的,阿愉可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
大夫给贺岁愉施针结束,写了药浴的方子,教赵九重如何给病人药浴,几天泡一次,每次泡多长时间一一说明了,又写了一张药方子,这才离开。
赵九重还是不死心地追问那老大夫贺岁愉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
老大夫看见赵九重凝重担忧的表情,仍是叹息一声,“老夫还是刚才那句话,看她的造化。”
赵九重松开拉着对方袖子的手,眉目间的忧愁浓郁得化不开,失魂落魄地道谢:“多谢先生了。”
老大夫提着药箱走了。
赵九重进去看了贺岁愉的情况,仆妇已经替她清洗过,换了干净的衣裳,她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毫无血色,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
赵九重和仆妇说了一声,便骑着马去抓药了。
永兴城叫赵思绾霍霍得几乎不生什么了,城中数月没有食物,别说药材铺里药材了,就连城内的草根树皮都是叫人扒干吃净了的。赵九重想要药材只能去军营里,这其中有好几味药材并不易得,还是他求了柴牙内才弄到的。
因为赵九重白日里还要当差,永兴刚平定,要处理的事情又多又杂,前几日他为了找人所以对差事多有懈怠,上峰早就对他不满,赵九重不得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加勤勉。
因为贺岁愉有时需要药浴,他怕那个仆妇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又从军营里找了个仆妇过来一起照顾贺岁愉。
***
贺岁愉陷入了绵长的黑暗。
身体仿佛沉入海底,意识被海水溺毙。
那些刀光剑影、杀人剖肝的惨像又在她的脑海中反复上映。
“呼——呼——”她被憋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睁开了沉重的眼皮,那些可怕景象犹在眼前,她忍不住剧烈地喘息着。
有人声音惊喜——
“她醒了!”
“快去知会赵军爷!”
接着,便是一阵匆乱的脚步声。
贺岁愉只觉得眼皮很沉重,刚睁开看了一眼,感知到此时是白日,眼皮太过沉重,她的力量太过微小,意识浑沌朦胧,不到片刻就又闭上了眼睛。
而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等她再有意识时,已经是黑夜了。
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从灯芯上散开,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床边坐着一个人,高大的影子被投射到墙上。
贺岁愉刚有动静,就被赵九重察觉了,他语气小心翼翼又带着被压抑的惊喜,问她:醒了?”
贺岁愉费力地睁开眼睛,喉咙里泛着苦意,嗓子干痛得像是被割开过一样,微弱地吐出一个字:“水……”
赵九重见她有话要说,连忙俯身下来,耳朵凑近了她旁边,听到她说要水,连忙道:“好,我这就去倒!”
赵九重端了一杯温水过来,扶着贺岁愉起身,一手端着瓷杯,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动作小心翼翼地将杯中的温水喂给她。
贺岁愉小口小口地抿着,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喝水的动作,对于如今虚弱至此的她而言,都变得格外艰难了起来。
她喝得很慢,小小一杯水,喝了很久,也只喝了不到一半。
好一会儿,她喝水的动作才停下。
赵九重见她动作停下,轻声问她:“不喝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下意识把此刻的她当成了易碎的瓷器,所以连说话时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贺岁愉艰难地点了下头,点头的幅度很小,如果不认真看都发现不了。
赵九重一手扶着她,一手伸长了把瓷杯放回桌案上。
陶瓷杯底触碰到木头桌面时,发出“啪嗒——”一声,清脆的细微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赵九重刚刚把茶杯放回去,就感觉到贺岁愉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她的手细腻冰凉,就像方才那只白瓷茶杯一样的手感,他身形一顿,慢慢移回目光,把目光落在了她纤瘦单薄的身上。
贺岁愉捏着他的手,她干瘦的手指用微弱的力量在一点点收紧,指甲陷进了他掌心的厚茧里。
并不疼,像蚂蚁爬过一样,他心头酸得厉害。
她抱着他的胳膊,发出压抑的声音:“呜……”
他听到她压抑的哭声,但是因为刚醒过来,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从喉咙间溢出来的声音也嘶哑难听。
赵九重心头涌上一阵浓重的酸楚和心疼,来势汹汹,裹挟着他所有的情绪,让他几乎也要忍不住落泪。
滚烫的热泪“啪嗒——”一声低落到他的手背上,赵九重像被烫着了似的,手连带着胳膊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她单薄瘦削的身体随着压抑哭声,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大雨中振翅的蝴蝶。
他那只放在她背后的手抬起又放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拍她瘦得凸出来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少女压抑嘶哑的哭声在安静的黑夜里格外分明,搅动了平静的黑夜,明明窗户外面还有呼啸的风声,但赵九重只听得见她的哭声。
渐渐地,她的哭声止息,用嘶哑的嗓子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我……要……吃……饭……”
赵九重这才像是大梦初醒,赶忙点头,“灶上热着粥,我这就去盛一碗进来。”
他轻轻把她放下,让她躺回去。
贺岁愉躺了这么多天,肚子里只有灌进去苦药汁子,已经数日未曾进食,早就饿了。
自从她醒了以后,赵九重请来照顾贺岁愉的两个妇人就熬了一锅粥在灶上热着,赵九重去盛时,那粥还是热的,就是被熬得有些干了。
赵九重想起贺岁愉如今的身体状况,尤其是她的喉咙说话都难,他见旁边的锅里热着水,于是从旁边的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加进去搅了搅,把粥兑得稀了一些。
他端了一碗热热的米粥进来,一手端着碗,一手扶着贺岁愉起来,靠在床头上。
贺岁愉数日未曾进食,闻到了米粥的香气,腹中越发地饿了。
赵九重坐在床边,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喂给贺岁愉。
即便米粥被兑得稀了一些,贺岁愉一开始下咽还是有些艰难,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正常进食。
贺岁愉饿了太久,吃了一碗以后还要,一连用了五碗米粥才罢。
热热的米粥进肚,温暖了五脏六腑,她这才有了一点儿自己还活着的真切感觉。
她虽然醒过来了,但身体还是非常虚弱,用过米粥以后,没一会儿又昏过去了。
赵九重发现她又闭上了眼睛,吓了一跳,连忙去摸她的鼻息,见她只是昏睡过去了,才放下心来。
他轻轻将她放回床上,让她平躺着,还给她盖上了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出去,而是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她。
夜里,贺岁愉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吓得满头大汗,嘴里还一直喊着:“不要……不要……”
她滚烫的热泪从眼尾流出来,顺着太阳穴的位置流淌下来,浸湿了一大片枕巾。
赵九重只能轻轻轻轻拍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安慰她,让她别害怕。
许久,贺岁愉的噩梦停息。
赵九重打了盆水,舀了一瓢锅里的热水兑到合适的温度,端进来放在贺岁愉的床边,浸湿了帕子,耐心地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和她颊边的泪水。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在睡梦中仍然紧皱的眉头,原本已经落回实处的心又揪了起来。
夜色沉沉,人的心事也沉沉。
***
贺岁愉醒过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昨晚在床边的人不见了,连放在床边的椅子都搬回了桌子边。
该到了她药浴的时间,照顾她的妇人过来道:“姑娘该药浴了。”
贺岁愉刚醒过来的脑子还没转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妇人说的药浴是什么意思,那妇人就上前来扶着她起身。
她从床上起来,腿一软,差点儿就跌到了地上,若非那妇人及时拉住了她,她就会摔在地上。
她被妇人扶到里间,闻到了里间浓郁的药味儿,看见浴桶里棕褐色的浴汤,才反应过来是要用药材泡澡。
她只穿了一身雪白的亵衣,妇人替她除去衣裳,扶着她进了浴桶里坐下。
泡过药浴以后,那妇人扶着她出来,扶着她上床,靠在床头坐着,另一个妇人端着做好的早膳进来放在床上的矮几上,约莫是赵九重给的酬金丰厚,那妇人照顾十分细致,还要亲手喂贺岁愉用早膳。
贺岁愉现在的情况比昨晚好多了,自己也可以吃饭,于是拒绝了妇人的好意。
考虑到贺岁愉刚醒过来,大夫也嘱咐过,她醒过来以后的刚开始几天,最好还是清淡饮食,所以妇人熬了一锅米粥,做了两碟子清淡的小菜。
贺岁愉就着清淡的小菜,喝了两碗米粥。
用过早膳没一会儿,妇人就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中药进来。
贺岁愉看着乌漆麻黑的药汁子,她离得那么远,都闻到了浓重的苦味儿,想起自己昨天刚醒过来时,喉咙里那股子苦味儿,应该就是昏迷时被灌进去药,所以喉咙里才发苦。
她皱着眉头,满脸不情愿地伸出手,手有些发颤地接过来。
那妇人见贺岁愉没什么力气,生怕她把药汤洒在床上,小心翼翼在旁边接着。
贺岁愉闭上了眼睛,端着药碗,微微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碗底的细碎药渣子顺着最后一点药汤滑进口腔里,被她艰难地咽下去。
她将空药碗递给妇人,妇人拿着药碗出去了。
贺岁愉喝了药以后,意识就有些昏昏沉沉,困意上涌,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她转头,环视这间陌生的屋子,最终目光落在了桌子上。
她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银质的小圆球香囊。
雪白的穗子垂落下来,悬挂在她身上时就已经沾了血的香囊重新变得干干净净,连穗子都变得雪白雪白,纤尘不染,完全看不出曾经被鲜血染透的模样,可见是每一根穗子都认认真真清洗过的。
她今天醒过来以后,就没有见过赵九重,于是问了那照顾她的妇人,听到她说,赵九重去军营了,他早上离开时说下午下了值就会过来。
听到妇人如此说,贺岁愉才安心了一些。
人在最虚弱的时候,总归还是希望最信任的人陪在自己身边的。
下午用了午膳以后,又是一碗浓黑的药汤。
贺岁愉眉头皱得很紧,做了好久的心里建设,才接过来。
她仰着头喝了一大口,刚咽下去,就控制不住地呕了出来。
漆黑的药汤溅在了床边,贺岁愉的手上失了力气,一碗药也砸在了床上,浸湿了被褥,在被面上留下深深的棕褐色印记。
瓷碗咕噜咕噜滚下床去,“砰——”一声,摔成了好几块。
妇人叫贺岁愉猝不及防的情形吓了一跳,看见趴在床边不停干呕的贺岁愉,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不知道要不要扶贺岁愉起来。
赵九重听到瓷碗砸碎的声音,便加快了脚步,进来时正好赶上这一幕,看见贺岁愉趴在床边控制不住地干呕。
他连忙上前去扶贺岁愉起来。
贺岁愉的干呕已经停了,下午吃的东西早已经全部吐出来了,又吐了好些清水,等赵九重到床边时,她只是像一朵被烈日晒焉的花儿,无力地趴在床边,乌黑的发丝散乱着,几缕发丝黏在她的颊边。
“阿愉,你怎么了?”赵九重吓坏了,蹲在旁边完全不嫌弃地上的呕吐物,只关心她的情况,“你没事吧?”
贺岁愉才刚醒过来,他不希望看见她又出什么意外,他刚刚扶着她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抖。
旁边给贺岁愉端药的妇人也吓了一跳,真有什么事儿,她这个端药的可就说不清楚了。
妇人吓得像鹌鹑一样,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贺岁愉。
贺岁愉好一会儿才调整过来,因为刚刚一直在呕吐的缘故,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两只眼睛泪花花的,一双柳眉高高蹙起,用嘶哑的嗓音,艰难地开口问赵九重:“药里为什么有血腥味儿?”
赵九重一顿。
他没想到贺岁愉突然吐得这么厉害,反应如此激烈,是这个原因。
“有血腥味儿?”他语气诧异。
他看过那个大夫的药方子,而且她喝的药是他亲手抓的,药材里没有用到血。
赵九重看向那熬药的妇人,语气有些控制不住的严肃,“为何会有血腥味儿?”
站在一旁吓得不轻的妇人这才瑟瑟缩缩地回答说:“是、是我……下午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可能没注意把血滴进去了。”
贺岁愉眼前总是一阵一阵的发黑,脑子里昏昏沉沉,张顺死去的模样又在她眼前重现,明明她已经将那碗药吐得干干
净净了,但是嘴里好像还是很浓的血腥味儿。
“水……我要水……”她抓着赵九重的袖子说,语气虽然微弱,但是脸上的表情能看出她的着急。
赵九重连忙点头,“好,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倒。”
“不,你扶着我出去。”她抓着他的袖子说。
于是,赵九重只得扶着她出去。
第60章 第60章赵九重扶着贺岁……
赵九重扶着贺岁愉出去,连忙给贺岁愉端了一碗温水过来。
贺岁愉蹲在门口长了青苔的石阶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将腹中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后来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就连水都吐不出来了,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干呕。
生理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聚集在眼眶里,聚集多了,就顺着眼角流出来。
赵九重蹲在她旁边轻轻帮她拍背,把水递给她,皱着眉头道:“怎么吐的这么厉害?”
贺岁愉从他手里接过水,喝一大口含在嘴里,微微仰起头,咕嘟咕嘟漱口。
她漱了好几次,用完了整整一大碗水,才觉得嘴里的血腥味儿被冲刷干净。
赵九重见她平静下来,于是扶着她进去。
妇人已经收拾好了屋子里,换了干净的被褥,打扫干净了地面。
赵九重扶着贺岁愉回床上躺下。
她身体还是很虚弱,一沾床,很快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彻底睡着之前,隐隐约约听到外面那妇人惶恐不安地向赵九重解释今天的事情,赵九重低声说没事,让她下次小心就是了。
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夜里,
月亮被乌云遮住,外面一片漆黑。
贺岁愉被噩梦惊醒。
她满头大汗,倏地瞪大了眼睛,在一旁守着她的赵九重也被她的动静惊醒。
因为不放心贺岁愉的情况,所以赵九重就在她的房间里打了个地铺。
“怎么了?”他慌忙爬起来去查看她的情况。
贺岁愉瞪着一双眼睛,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现在的她比从前瘦了好几十斤,在随州和襄州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没了不说,比当乞丐时还要瘦,瘦得就像是一具骷髅架子一样,轻飘飘得像一张纸,赵九重一只手就能抱起她。
贺岁愉抓住他的手,“我梦到……”
赵九重扶着她坐起来,“梦到什么?”
“梦到张顺了。”她声音颤抖地说。
自从重新找到她以后,她虚弱成那个样子,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赵九重一心扑在她身上,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别的人。
贺岁愉忽然提到这个名字,他才想起来,她当时来永兴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和何老板一起来的。
赵九重是最早离开襄州的,并不知道何老板因为家中老母亲病重,没有和贺岁愉一起来。
他对于贺岁愉说的,梦到张顺很有几分奇怪,但是以贺岁愉如今的情况,他也不想多问,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轻轻拍着贺岁愉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
她的目光像是落在了屋子里的漆黑角落里,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完全放空了。
贺岁愉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骤然响起,她双眼失神地说:“我杀了他。”
赵九重拍着她的肩膀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就仿佛刚刚的那一息停滞是贺岁愉的错觉一样。
他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语气过分的平静。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吐的那么厉害吗?”她声音低低的。
“我尝到了张顺的血,和今天药里的血味道一模一样……”贺岁愉的眼睛里涌出眼泪,一边摇头一边说,“药材盖不住那种腥味儿……”
赵九重看她情绪激动,连忙道:“你若不想说便不说了,都过去了,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的,”贺岁愉强调,“我杀了他,他的血……血溅在我嘴唇上了,我舔了一下,和今天的血腥味儿一模一样……”
“我……我那个时候……”她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说,“我差一点儿就要剜他的肉了,我是真的想过要吃他的肉活下去的……”
她哭着挣开他的怀抱,把自己缩成一团,压抑的哭声从她环抱的胳膊下方传来,“赵九重,我好可怕……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我竟然想要吃人……”
赵九重愣愣地看着她,一颗心像是浸泡在寒潭中一样,冰冷酸痛。
他单膝跪在床边,把她拉过来,替她擦干净脸上的眼泪,语气肯定地说:“可你最终还是没吃,对吧?”
自打投军入伍后,数月之间,他就晒黑了不少,小麦肤色的脸上,咧开一个温暖爽朗的笑容,双眼还是那样干净,毫无阴暗心思地看着她。并没有因为贺岁愉刚刚的话,待她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贺岁愉愣愣地看着他。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出来,他替她擦眼泪的手刚好要收回去,这滴泪正好落在他的手心里。
也许夜色能放大人的感知能力,他感受到这滴泪从热逐渐变凉的全过程,乌云散开,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正好照亮了他手心里的这颗泪珠。
贺岁愉不哭了,情绪比刚刚稳定多了。
他忽然抬起手,小心翼翼放到她面前,像个孩子展示新奇玩具似的,“好圆的一滴泪。”
贺岁愉愣住了。
反应过来,她不由破涕为笑。
笑了短短一下,她皱着眉头挥开他的手,“好无聊。”
“我都难过得想去死了,你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她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带着一点还未散去的哭腔指责他。
赵九重挠了挠脑袋,又透露出一些憨气,“我不会安慰人嘛,就只能用这些拙劣的法子转移你的注意力了。”
噩梦带给贺岁愉的阴影逐渐散去,她从噩梦中的情感里抽身出来,只是脸上仍然有些怅惘和失落。
赵九重坐在她的床边,“我看你一直做噩梦,就是心里憋着的事儿太多了,不妨同我讲上一讲。”
“比如,你为什么杀他?”
“他……”贺岁愉垂下眼眸,眉头微微皱起,“我醒过来时,他在咬我胳膊上的肉。”
“你胳膊上那处伤口是他咬的?”赵九重惊讶。
他抱她回来时,看见了她胳膊上那处血淋淋的伤口,还奇怪是怎么伤的,没想到是被人咬成那个样子的。赵九重还未进城之前便知道城中人食人的惨像,张顺将她胳膊咬成那个样子,张顺想做什么,他不用脑子都能猜得出来。
他面上严肃了起来,语气发沉:“那他就该死。”
他看了贺岁愉一样,语气不怎么在意地说:“我还当你为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耿耿于怀呢,原来就是这事儿,不过为了自保杀个人而已。”
贺岁愉强调:“这是我第一次拿刀杀人。”
赵九重不以为意,“第一次拿刀杀人怎么了?以后就习惯了。”
贺岁愉见他把杀人说得跟喝水一样简单,气不打一处来:“谁跟你似的,杀过那么多人,杀人不眨眼。”
赵九重忽然笑了。
贺岁愉不懂他为什么突然笑了,更想骂他了,还不等她说话。
他便语气轻快地说:“这才对嘛,这才有点儿从前的样子。”
贺岁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让开,我要睡觉了。”
赵
九重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他原本沉甸甸的一颗心总算是轻快了几分,之前看她心事重重,整日失魂落魄,一有风吹草动便惶恐不安的时候,他真是担心死了。
赵九重心情轻快地躺回地铺,给自己改好了被子。
月色静悄悄,房间里也静悄悄,只有两人轻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呼吸声。
赵九重虽然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没什么睡意,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总是出现贺岁愉那双含泪的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他以为贺岁愉已经睡着了,没想到贺岁愉忽然出声。
“你睡了吗?”她轻声问,声音很低哑。
“没有。”赵九重回答。
“怎么了?”他问。
“河中叛乱也死了这么多人吗?”贺岁愉轻声问。
“比永兴少一些,”赵九重如实回答,“永兴死者十之过九,河中死者十之五六。”
贺岁愉悠长地叹息一声,“那就是也死了很多人咯……”
赵九重沉默不语。
“为什么要一直打仗呢?”她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床顶,轻飘飘的声音在屋子里飘散开。
赵九重还没想好要如何向她解释这个复杂的问题,正在脑子里组织语言。
贺岁愉忽然讽笑一声,“算了,我不该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我听说凤翔也在打仗。”贺岁愉昨日听到照顾她的两个妇人在说。
“是,凤翔巡检使王景崇在凤翔举兵叛乱。”赵九重回答。
“你说——”她问,但是语气似乎并不强求他给出一个回答,“……这仗还要打多久?”
赵九重回答不上来,他明白贺岁愉的意思,她问的不是凤翔一役,她问的是天底下所有的战争,她问的是天下何时能太平。
“我不知道。”他说。
赵九重的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沉重的怅惘。
二人一人看着被月光照亮了一点的床顶,一人看着高高悬在上方的屋梁,谁都没有睡意。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她轻声吟念着。[注]
赵九重的思绪也跟着少女惆怅的吟诗声飘远,他想起了久离的故土,想起了饿殍遍野的河中,以及如今死者无数的永兴。
月光照在她素白的脸上。
她忽然微微转过头来看他,“你说——”
“在你我二人有生之年,能否看见天下太平那一日?”
赵九重平躺着,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自三国至江左六朝覆灭,隋一统天下,这期间乱了近四百年,而唐末至今天下大乱才四十余年,只是前者的十之一。
赵九重忽然觉得自己用“才”和“只是”这两个词有点可笑。
四十余年,天下早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地底下的尸骨不知多了数万万计。
洛阳城外的麦子地从来就没有缺过滋养。
他转头看她,看见她脸上极力隐藏的不安与忧愁。
“也许……会的吧。”他听见自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