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岁愉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
跑着跑着,她猛地刹住了脚。
她双眼圆睁,瞳孔急速放大。
她正前方不远处,一只灰色的狼正用一双黑黝黝的、凶狠锐利的眼睛盯着她,晶莹的涎水从它长满了锋利牙齿的口中滴落下来。
贺岁愉心跳的快得要出来,脑中嗡鸣一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狼站在略高的坡地上,黑色的鼻子动了动,不知道在嗅什么,黑色的眼睛里冒着绿光,透露出凶狠和残忍的气息。
它不知不觉间调整了身体姿态,弓起了背,仿佛蓄势待发,随时都要扑过来将对面的人撕咬成碎片。
贺岁愉咽了下口水,心怦怦直跳,人却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眼珠子滴溜滴溜转,脑子也快转冒烟了。
忽然,那狼动了。
它猛地朝贺岁愉扑过来,动作快得看不清,只看见一道黑影从绿油油的树丛间划过。
贺岁愉反应也很快,侧身一滚,躲开了扑过来的狼。
狼扑了个空,在地上磨了磨爪子,鼻腔中发出“呼——呼——”的喷气声,在寂静的山林间格外明显,尤其是在贺岁愉离它很近的情况下,这带着威慑力、令人恐惧不安的信号便清晰地落在了她耳中。
贺岁愉的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难道今天她真的要了结在这里?
好不容易从那个村子里逃出来,这么快就要葬身狼腹了?
她好不甘心呐!
在狼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时候,贺岁愉也不是完全没有动作,她捡起了地上一根手腕粗的木棒。
当狼再次扑过来的时候,她看着这道黑影心跳几乎停止,握紧了手里的木棒,狠狠朝它劈过去。
木棒结实地砸在狼身上,狼被打偏了方向,暂时抵御了一次它的攻击,但是贺岁愉手上的木棒也“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儿,先后落在了铺满枯叶的地上,发出低哑的哀鸣。
贺岁愉额头冷汗不止。
狼落到地上,站稳了身子,转头又瞄准了贺岁愉,它张开满是锋利牙齿的大嘴,发出刺耳的咆哮声。
贺岁愉心肝一颤。
这次,她手上没有可以抵御的武器了,周边也尽是树木山石,她被困在其中,可以活动的空间甚小,恐怕难以躲开。
在狼猛地朝她扑过来时,贺岁愉紧紧闭上了眼睛,抬起双手捂住了脑袋。
但是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反而听到了狼呜咽一声,一阵疾风从她面上刮过。
贺岁愉睁开眼睛,正巧看到赵九重抓着狼的后腿将那只狼狠狠地砸在了石壁上。
狼发出尖锐的嗥叫,随之,那一处沙石噼里啪啦落下。
它绷紧了身体,眼中凶光在线,又亮出了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正要转头攻击赵九重。
赵九重当然不会给它这个机会,他眼疾手快朝它的腹部狠狠一拳砸下去,然后拳头如雨点一般密密麻麻落了下去,拳拳到肉,发出闷闷的响声,狼起初痛苦地嗥叫一声,后来哀鸣连连,最后没了声音,紧绷的锋利爪子垂落下来。
赵九重松开手,那只狼软趴趴落了下去,“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贺岁愉大口大口喘着气,从惊慌中缓过神来,这才看见,约莫是赵九重力气太大,狼的腹部已经叫他硬生生用拳头砸开了,露出鲜红的血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内脏。
贺岁愉只看了一眼,没敢再多看。
赵九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咚——”一声失力跪在了地上,迎面倒下了去。
后知后觉的贺岁愉反应过来,连忙几步上前去扶他起来,“赵九重,你没事儿吧?”
赵九重呼呼地喘着粗气,听到贺岁愉的话以后,转过头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贺岁愉没反应过来,“你怎么了?”
赵九重“呵”了一声,透露出来浓浓的嘲讽。
贺岁愉:“……”
她从赵九重的眼神中看出了点儿什么,终于反应过来,他在指责和嘲讽自己偷偷先跑了,结果没跑多远就遇到了狼,真是活该。
贺岁愉摸了摸鼻子,碍于他刚刚救了自己,于是心虚地没有说什么。
赵九重审视的目光投过来,“你没什么要说的么?”
贺岁愉嘟囔:“有什么好说的,你不都看见了。”
赵九重痛心疾首:“你真是一点儿义气也不讲,将身受重伤的同伴抛在荒郊野外,一个人偷偷逃跑,亏我还以为你现在变得有良知了。”
贺岁愉理不直气也壮:“我不是带着你走了那么远么!你还想怎么样!”
赵九重不理会她的话,反而奚落道:“叫你偷跑,差点儿被狼吃了吧?”
贺岁愉抿了抿唇,忽然正色道:“谢谢你。”
如果刚刚不是赵九重及时出现,她现在早就没命了。贺岁愉虽然偶尔讲话刻薄难听了一些,但她并非全然忘恩负义和蛮不讲理之辈。
赵九重愣了下,然后哼了一声,没再纠缠她撇下他自己一个人偷偷逃跑的问题,说起了正事,“算了,我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你,懒得跟你计较,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离开吧。”
贺岁愉点了点头,正要走,忽然又想起地上躺着的那只被赵九重打死的狼,心中颇为可惜。
她的目光落在狼的尸体上,“咱们要不吃点东西再走?”
她都好久没沾过荤腥了。
赵九重:“?”
赵九重疑惑一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赵九重:“……”
“你有火折子吗?”
贺岁愉摇了摇头。
“你有打火石吗?”
贺岁愉仍是摇头。
“我们什么都没带,等钻木取火把火生起来,然后再把狼肉烤熟,到时候天都黑了,不如抓紧赶路,早些走出这片山林。”
贺岁愉灵机一动,“咱们也可以把这只狼带上。”
他挑了挑眉,“你背着?”
贺岁愉:“!”
她瞪着眼,“当然是你背!”
赵九重又“呵”了一声,“我可背不动。”
说罢,他就朝前走去。
贺岁愉还是舍不得这么大一块肉,连忙抓住了他破破烂烂的衣裳,“你去撕它一条腿下来,如果咱俩今晚还走不出去,就当夜宵。”
“行吧。”赵九重去撕下了一条后腿。
贺岁愉见赵九重伤得这么重,不要她搀扶,能自己坚持走,她就已经千恩万谢了,所以在赵九重撕下了狼的一条后腿以后,连忙去接过来了。
***
山岭连绵起伏,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们二人仍然没有走出去,但是找到了一处山洞,可以过夜。
贺岁愉把那条狼腿拿了一路,二人捡了些木柴,赵九重费了番功夫生了火,又搭了个木头架子,把那条后腿扒了皮,放在架子上烤着。
很快,肉的油脂被烤出来,火焰卷过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油脂的香气飘到了贺岁愉鼻子里,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烤得焦黄的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段时日太过辛苦,她都记不清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
“可以吃了吗?”她眼巴巴地看着。
赵九重把肉腿翻了个面,“再等会儿。”
贺岁愉又等了好久好久。
赵九重将那条腿从火焰上取下来,想要把它撕成两半儿,太过着急,刚一上手就被烫着了,又舍不得把它扔在地上,于是两个手来回倒腾,“好烫好烫!”
贺岁愉眼下顾不上嘲笑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面前已经烤好了的肉,一直盯着,眼睛都不眨一下,分不出一点心神和注意力在旁的事情上。
赵九重忍着烫手,把它撕成了两半儿,贺岁愉挑了大的那一块。
刚拿到手里,她就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结果烫得她龇牙咧嘴,也舍不得吐掉嘴里这块儿肉,忍着烫嘴,嚼了几下咽下去了。
第一口太着急没注意,也没尝着味儿,贺岁愉咬第二口觉得肉质外焦里嫩,口感劲道,很有嚼劲儿。
她饿得很了,吃了好几口以后才注意到,肉里面还有血丝,外面都烤焦了,里面还不算特别熟,而且吃进嘴里有很浓的腥味儿。
她咬了几口,止住因为过于饥饿而产生的心慌以后,把里面不太熟的部分重新架到火上又烤了一会儿,这才继续吃。
贺岁愉和赵九重吃过了夜宵以后,又再附近捡了些木柴回来,然后二人轮流休息,轮流守夜,等到第二天天明再继续赶路。
山洞外风声呼啸,凌冽的寒风时不时会刮进山洞里。
贺岁愉走了一天累极了,瘫软地靠在石壁上,看着赵九重坐在火堆边,就坐在她的旁边,一颗风雨飘摇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点儿。
和赵九重一起,确实比她一个人安全得多,即便有野兽闯进来,肯定也是先吃赵九重,贺岁愉如此宽慰自己道。
在跳跃的火光中,她从石壁上慢慢滑下去,逐渐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赵九重手里拿了根树枝,拨了拨火堆,把木柴往中间推了一点,让火堆燃得更盛了。
火光照亮了贺岁愉疲惫的面容。
***
贺岁愉睡了约莫两个时辰以后,被赵九重叫醒了。
二人换了班,由贺岁愉守夜,赵九重这才休息。
贺岁愉往火堆里添了木柴,静静地等待天亮。
一开始,她看着黑黢黢的洞口外面,心底还会有点儿紧张,生怕突然又有什么野兽冲进来,但是他们难得这次的运气还不错,只有呼啸的风声,没有野兽靠近。
天亮了,贺岁愉叫醒赵九重,二人熄灭了火,又要开始赶路了。
昨晚吃了东西,又休息了两个时辰以后,赵九重似乎恢复了一点,走起路来不像昨天那样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要摔倒一样了。
贺岁愉看着天边的鱼肚白,心中暗暗祈祷:老天保佑,今天一定要走出这片破林子啊。
第24章 第24章晚霞满天,金乌……
晚霞满天,金乌
西沉。
天又要黑了,但是这次他们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一处可以过夜的山洞。
贺岁愉和赵九重又在山中穿行了一日,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仍然在山林间。
贺岁愉靠坐在一棵歪歪斜斜的大松树下休息,她身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处理,已经开始发炎,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痛得厉害,两条腿也酸痛得厉害,就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了一样。
如果不是想要活下去,她真想就躺在这里睡过去,不走了,不遭这个罪了。
赵九重杵着一根木棒,爬上了山顶,站在最高的山石上,极目远眺。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深深浅浅的绿,中间间或夹杂着一点枯黄或是白色,约莫是一些还没有长出枝叶的树,以及一些开着花儿的树。
突然,他在对面的山峰上看见了几间草庐。
赵九重从山顶滑下来,走到贺岁愉身边,“起来,对面有人住,咱们去看看,能不能借宿一晚?”
贺岁愉掀开沉重的眼皮,皱起了眉头,语气十分怀疑:“又借宿,靠得住吗?别又跟上次那样……”
“先去看看吧,情况不对再跑,总比在荒郊野外过夜强。”赵九重杵着木棒朝前走去。
贺岁愉也撑着地爬起来,“行吧,我就不相信咱俩运气能这么差,在一个坑里栽两回。”
贺岁愉走到赵九重旁边,忽然想起一件之前疑惑的事情,“对了,咱们被绑在篝火后那晚,你是怎么挣开绳子的?”
赵九重用木棒拨开拦路的荆棘,“和那伙村民发生冲突时,我在茅屋里摸到了一块生了锈的碎铁片,后来被他们拽出去的时候把它藏在了手里,然后靠那块铁片把绳子磨开了。”
贺岁愉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被绑着的时候一点也不慌张,而且那个老巫师跳到你身后时,你那么紧张,原来是在偷偷摸摸割绳子。”
……
二人说着话,又过了许久,终于走到了对面那座山头的草庐前。
赵九重杵着木棒走上前,抬起手敲门,“笃——笃——笃——”
有节奏的三声清脆声响在寂静的草庐门前响起。
等了一会儿,“吱呀——”一声,一个垂髫小童开了门,被赵九重满身干涸的血吓了一跳,好奇地看着他们,问:“二位找谁?”
赵九重道:“我兄弟二人遇难路过贵地,天色已晚,可否在贵府留宿一晚?”
小童仔细打量了赵九重和贺岁愉二人一番,见他们二人一身破破烂烂,衣裳叫鲜血浸染不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着实可怜,看面相也不像是什么坏人。
“你们等着,我去问问师父!”说罢,小童又关上了门。
很快,小童吆喝的声音从低矮的土墙里传出来,“师父,外面有两个身受重伤的外乡人要借宿!”
不知那师父说了什么。
不一会儿,小童打开了门,看向身后的人说:“师父,就是门外这二人。”
贺岁愉的目光落在小童身后。
一个发须皆白、身穿破旧道袍的老者正看着他们二人,老者头发和胡子都是雪白一片,但是身板倒是很挺直,不像那个村子的那个老村长一样,腰背佝偻,而且眼睛炯炯有神,不似那老村长那般浑浊发黄。
老道士的目光从贺岁愉身上掠过,落在了赵九重身上,然后慢慢让开了身子,“二位请进来吧。”
贺岁愉见对方是个上了年纪、仙风道骨的道士,心里莫名安定了一点,和赵九重一起,跟在老道士身后走了进去。
小院里,沿墙围了一圈篱笆,篱笆里养着几只鸡鸭,角落里有一块地,不知道种了什么,从土里冒出来约莫一寸有余的绿芽,院子里搭着两个木头架子,架子上放着几个竹编笸箩和竹筛,装着一些大概是药材的植物。
老道士带着他们在院子中间的木头亭子里坐下。
赵九重率先站起来道谢:“多谢老先生收留我二人。”
老道士捋着胡子,“二位从何处来啊?”
赵九重如实回答:“我二人从沧州来。”
“沧州可距离此地有近四百里啊。”
赵九重一愣,“敢问先生,此地是归属于哪座城池?”
老者回答:“再走百余里,便到青州了。”
“二位身上的伤是?”
“不瞒先生,我二人误入一个山中村落,差点儿成了他们的祭品,侥幸逃出来以后,又遇上野兽袭击,这才落得浑身是伤。”
“贫道略通些医术,可以治好二位身上的伤,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赵九重眼睛一亮,贺岁愉也抬起头来。
“什么条件?”
老道士看着赵九重,笑着说:“我想请这位少侠去华山帮我下一盘棋。”
赵九重惊讶:“下棋?”
贺岁愉也大为吃惊。
这是什么古怪的要求?专门要人去华山下棋,而且,这人也奇奇怪怪的。她心里仍然很是警惕,尤其是上次背那淳朴热情的老伯一家背刺以后,面对生人就更加警惕了。
“贫道数年前曾与师兄在华山约了一盘棋,但是我如今上了年岁,华山山高路远,贫道受不得路途颠簸,我看少侠有缘,便想请少侠替我去华山赴这棋局之约。”
贺岁愉越听越觉得这像是什么陷阱,心里直打鼓。虽然身上的伤疼得厉害,若能治好那当然是大好事,但是这老道士突如其来的援助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赵九重沉思片刻后,答应了老道士提出的交易。
贺岁愉没说话,准备等这老道士先医治姓赵的,然后她再看看情况,一有不对劲,就赶紧跑。
老道士让小童进屋拿了纸笔出来。
他先给赵九重把了脉,又检查了赵九重身上的伤口,这才写了单子让小童去抓药,然后又从屋子里拿出一个细长颈白瓷瓶装着的药粉,递给赵九重,让他待会儿清洗了伤口以后再敷上药。
看完赵九重的伤以后,老道士该给贺岁愉把脉了。
贺岁愉刚准备自然而然地伸手,忽然想起什么,又立刻把手缩回来了。
赵九重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老道士仍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从容模样,仿佛对贺岁愉异常的反应并不感到惊讶和奇怪,就像是早就料到似的。
贺岁愉迟迟没有动作。
赵九重不由得有点儿着急,“你不要讳疾忌医啊!得让仙长把了脉,仙长才好给你开药啊!”
贺岁愉抬起头,看见了老道士那双沉静中隐约透露出来几分了然和睿智的眼睛,出于某种凭空而生的奇异信任,慢慢伸出了手。
老道士伸出苍老粗糙的三根手指,搭在贺岁愉青色血管十分明显的手腕上。
贺岁愉的心怦怦直跳,控制不住地紧张。她还想一直跟姓赵的同路,好乱世苟下去,若是这老道士拆穿了她的女子身份,姓赵的那个性子,未必愿意让她一个姑娘家一直跟在身边。
但是老道士什么都没说,很快便收回了手,笔走龙蛇,“唰唰——”在纸上写下了一串药方,叫屋子里抓药的小童出来拿。
贺岁愉看着这个仙风道骨的老者,脑中迷雾重重。
他知道了,却没有拆穿她。而且还出于某种牵强又古怪的原因帮他们二人治伤。
她实在猜不出来也想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
老道士同样给了贺岁愉一瓶子药粉。
***
老道长还贴心地给贺岁愉和赵九重安排了两个房间。
贺岁愉拿着药粉坐在床上,心中不由得感激。
她刚准备脱衣服清洗身上的伤口,就听到了敲门声。
贺岁愉打开门一看,是赵九重。
她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我后背上有的伤口自己上不了药,想请你帮帮忙。”也许是相处的时日太久,赵九重一边说话,一边自来熟地往里面走。
贺岁愉心里清楚,那道长愿意给她治伤,算是她沾了赵九重的光,所以帮赵九重上个药,她心中难得的无甚怨气,上药时还放轻了动作,小心地把药粉撒在赵九重后背狰狞的伤口上,低着头,满脸俱是认真神情。
赵九重上完了药,却不准备走,脸上表情不无关切地问:“你后背伤势也
不轻,不需要我帮忙上药吗?”
贺岁愉觉得,人有时候热心过了头,就让人觉得讨厌了。比如说赵九重。
“不需要。”她当即拒绝道,还推着赵九重出去,“上完了药就赶紧出去,别在我这儿赖着,我要休息了。”
赵九重颇为怀疑贺岁愉自己能否上好背后伤口的药,被推着走时,仍然回过头来,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需要?”
“不需要!不需要!”贺岁愉干脆利落地再次拒绝,语气里甚至充满了故意要叫赵九重听出来的不耐烦。
赵九重被推出了门外。
他刚跨过门槛,站到门外,“砰——”一声,门就在身后关上了。
贺岁愉为保险起见,从里面锁了门。
她在木盆里的清水中,清洗了一下身上的伤口,待伤口上的水晾干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打开白瓷瓶的木塞子,将里面的药粉抖在伤口处。
棕色的药粉落在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刺痛了贺岁愉,像针尖轻轻扎上去一样,她忍不住“嘶——嘶——”痛得连声倒吸凉气,撒药粉的手都抖了。
上了药没一会儿,又有人来敲门。
贺岁愉以为又是赵九重,打开门刚准备骂人,却发现是那个垂髫小童。
他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子,“你的药熬好了。”
“多谢。”贺岁愉连忙接过来。
那小童正要转身走,贺岁愉忽然叫住了他。
第25章 第25章“你师父一直这……
“你师父一直这么有善心吗?”贺岁愉看那小童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补充说,“我是说,他经常救助我们这样的过路人吗?”
小童想了想,用稚嫩的声音回答说:“也不是经常,师父带我隐居在此,时常好几个月都见不到生人,算不上经常救助路人,而且,师父救人一向看缘分。”
药碗中飘出来的袅袅热气扑倒贺岁愉脸上,她闻到了浓重的药的苦味,光是闻到这个味道,就苦得她张不开嘴。
小童已经走远。
贺岁愉端着药碗进来,看着漆黑的药汁子,咬了咬牙,仰头一饮而尽,苦得她小脸皱成一团。
利索地放下手时,手一滑,还差点儿摔了空药碗,幸好她反应快,及时抓住了。
贺岁愉喝过药以后,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极沉,不知道是因为喝了药,还是因为终于不再露宿荒郊野外,难得能在室内休息一夜。
第二日天大亮她才醒,她开门出来时,赵九重正在坐在院子里与老道长说什么,老道长捋着白胡子笑眼咪/咪。
赵九重原本破破烂烂、被血染透了的那身衣服换下来了,换了身略有些小的粗木麻衣,大概是老道长的旧衣服。虽然上面零星打了几个补丁,但是比他原本那件快要无法遮蔽身体的破衣裳好多了。
贺岁愉略看了一眼,便转过身走向另一边,问小童找了个木盆,去井边打了一盆水,在井边洗漱。
小童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了把斧头,准备劈柴。
小童个子不高,扛着一把到他腰间的大斧头,看起来颇有点让人担心,赵九重一扭头看见了,连忙站起身要过去帮忙。
赵九重得了道士的医治,身上却没有银两以作酬谢,对于道长的感激无以言表,便希望能够帮道长干些活儿,眼下替小童劈柴,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小道士却不给他斧头,像个小大人似的对赵九重说:“你身上的伤得好好休养两天,一用力,伤口必然会裂开,还是坐回去吧。”
“可是……”赵九重迟疑,“你年纪尚小,能有多大力气,还是我来吧!”
小童哼了一声,辩解说:“少瞧不起人!我力气可大着呢!”
老道长捋着胡子,颇为欣慰地笑着说:“少侠不必担忧,我这小徒确实天生神力,劈几根柴可难不到他。”
小童高高举起铁斧,然后劈下去,“咯嚓——”一声脆响,比碗口还粗的木柴登时变成了两半。
小童一连劈了几十根木柴,额头上连汗都没出,动作也丝毫没有变慢,看起来极为轻松的模样。
这孩子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岁,便这样厉害,着实罕见。
赵九重惊叹:“仙长的徒弟果然天生神力,非同寻常,假日时日,将来必成大器啊!”
贺岁愉站在水井边远远看着,吃惊之余,心底还颇为羡慕。
她要是有这么一身力气就好了,再遇见歹人靠蛮力就能把对方撂倒,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弱鸡,处处要靠姓赵的保护。
***
小童劈完了木柴以后,又去灶下生火。
赵九重干不了重活,生火这样的轻便活计还是能做的,于是小童这次也没有跟他抢。
那小童又扛着靠在门后的大斧头出去劈柴了,对他来说,劈柴轻巧得仿佛不是干活儿,而是玩乐似的,斧头一挥下来,那木柴便“咯嚓——”成了两半,听话极了,无一例外。
老道士挽起袖子,将挂在墙壁上的约莫一拃长的竹扫取下来,用竹扫将锅刷干净,拿了挂在一边的葫芦瓢去缸里舀水,才发现缸里的水不多了。
“阿赞,水缸里没水了,去打两桶水来!”
那院子里劈柴的小童脆生生应道:“是,师父!”
他应了话,便立刻放下了斧头,进来拿了门后的扁担,水缸旁边放着两只空着的矮胖大木桶,他用扁担两端的铁钩挂在木桶的提手上,一端挂了一个,然后,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贺岁愉看着他很快就走远的背影,这小孩儿力气出奇的大,而且经历很旺盛,干了这么多的活儿一点都不累,完全没有休息过。
比牛都好使。她心道。就是不知道吃得多不多。
贺岁愉收回目光,道士已经在锅里加了半锅水,他一手拿着木盆,一手一口灰扑扑的大缸的木头盖子,从缸里舀了满满三大碗如雪一般洁白的大米出来,倒在木盆里。
贺岁愉看得眼睛都直了。
白米啊!
她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吃过白米饭了。
自打穿越过来以后,连粟米和糙米都难见,吃上一口粟米或糙米,就跟过年了一样,幸福得能让人记半个月。
她都快忘记白米饭的香味儿了。
也不知这道士什么来头,穿的道袍破破烂烂的,结果,这么宝贵的白米,竟然舍得拿出来招待他们两个过路人,真是豪啊!
放在数月以前,贺岁愉打死也想不到,她有一天会觉得能吃上白米饭是阔绰。想到这里,她心中便是淌不尽的辛酸泪。
赵九重添了一块柴进灶洞后,忽然抬起头来,看向老道士,恭敬道:“还未请教恩人如何称呼啊?”
老道士正在淘米,闻言,头也不抬地回答说:“贫道不过乱世中沧海一粟,姓名不足挂齿。”
“那我将来如何报答仙长大恩呢?”赵九重问。
老道士含笑说:“少侠莫要忘记贫道的华山之约便好。”
赵九重神色郑重,振声回答:“仙长放心,晚辈定然不会忘记。”
老道士但笑不语,将木盆里淘米水倒去,又添了新的清水继续淘米。
贺岁愉若有所思。
她心中奇怪,这老头儿让赵九重去华山做什么?
难道真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所以拜托赵九重这个过路人替他走一趟?可是他身边有一个现成的徒弟为什么不使唤?派这小童去见他师兄,不比赵九重一个外人去更好么?
贺岁愉之前还以为是小童年幼,老头子不放心小孩子一个人出远门,所以才要赵九重替他去,可是这小孩儿天生神力,独自出一趟远门比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安全多了。
因此,她便更加觉得老道士此举奇怪了。
***
他们的庭院中便有一口水井,所以被老道士派去挑水的小童很快就回来了。
他挑着慢慢两大桶水,脸上表情却丝毫不显吃力,仍然一脸轻松,就像他刚刚劈柴一样。
这两个木桶大概是为他特制的,考虑到他的身高,所以比寻常装水的木桶要矮一些,免得蹭在地上。但是,它们比寻常的木桶又要宽一些,以它们胖
了一大圈的造型来看,应该比一般的木桶装的水要多上不少。
这小童挑着的两桶水,自然也就更重一些。
他肩上的扁担都压弯了,他每走一步,那扁担就要摇晃着身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在他肩膀上上下摇摆,仿佛承受不住的模样。
小童将木桶放到水缸旁边,一手提着一只木桶,将里面的水倒进了空了大半、快要见底的大水缸里。
两桶水下去,水缸满了大半,小童用扁担又挂起两只木桶,与老道士说:“师父,我再去挑两桶进来。”
小童又跑出去挑了满满两桶水进来,一桶倒进水缸里,另一桶倒了不多一截儿,水缸就已经彻底满了,小童便只好将另一只还装着水的木桶放在了水缸旁边。
他挑了四桶水以后,见老道士没有别的要他做的事情,厨房里有人生火,也不用他来,他便又出去了。
不一会儿,劈柴的“咯嚓——”声就又响了起来。
贺岁愉:“……”
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精力旺盛、一身牛劲的特点,总让她莫名想起精力旺盛到疯狂拆家的哈士奇。
***
老道士厨艺娴熟,时间分配得合理,淘米、洗菜、切菜……每一样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赵九重坐在灶洞后面一边与老道士说话,一边看着火,时不时地添柴,屁股就没挪过地方。
贺岁愉忽然发觉,赵九重的社交能力还挺厉害,跟着老道士才认识一天就如此能聊得来,之前在沧州也是,那客栈的掌柜对他也挺仗义,跟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她站在厨房里,根本就帮不上忙。
外面的太阳出来了,是个难得的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贺岁愉干脆从灶屋里出来。
见小童还在劈柴,她走过去,把那些柴抱到堆放柴禾的棚子里,把它们一根根叠放在整整齐齐的木柴“墙”上,将木柴“墙”越筑越高。
小童见她抱着柴去柴棚子里堆起来,于是越劈越起劲儿,越劈越快,“咯嚓——咯嚓——”声不断,刚落下就又响起,小童大有要跟贺岁愉比速度,让她败下阵来,越抱柴越多的意思。
贺岁愉抱了几趟,地上堆的柴反而更多了,垒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
贺岁愉:“……”
他倒也不必如此激动。
她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偷懒不大好,想找个事情做,好装装样子而已啊,谁跟这死小孩一样,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
贺岁愉完全不被他的节奏影响,反而抱着柴还越走越慢,而且怀里抱着的木柴也一趟比一趟少。
她磨磨蹭蹭从柴棚里回来,蹲着身子慢吞吞在地上捡柴,准备抱下一趟柴过去时,饭好了。
一听到老道士喊开饭的声音,她放下柴就跑。
小童劳动了这么久,终于出了一点汗,他放下斧头,摸了一把额头上的薄汗,朝庭院里放着的那张木头桌子走过来。
桌上已经摆上了四碗白米饭,一大碗韭菜炒鸡蛋和一大盘酱萝卜条。
贺岁愉被食物的香气引诱得口水直流,她悄悄地往回吸溜了下。
太香了。
不仅是好久没有见过的白米饭,还有许久没有沾过的荤腥。上一次的狼腿不算,那个也太腥了。
上一次吃鸡蛋还是好几个月前没有穿过来的时候,当时她不知道珍惜,现在终于追悔莫及。
而且这几日在山林中以树叶充饥,唯一不同的食物,就是那晚的半边烤狼腿,贺岁愉闻到正常食物的香气,简直激动得想要落泪。
贺岁愉饿死鬼投胎似的,几口就扒完了一碗饭,赵九重虽然比她克制一些,但是也没慢到哪儿去。
贺岁愉和赵九重两个难民倒也罢了,但是那小童也吃得狼吞虎咽,像是一整天都没吃过饭似的。
这张桌子上唯一称得上斯文的,只有老道士一个人。
老道士只来得及夹了一筷子韭菜炒鸡蛋,第二次伸筷子时,那深口的大碗已经空了,就连沾在碗内壁上的韭菜都被夹得一干二净,一桌四个人,三个人都筷功了得。
老道士看着干净得像被舔过的碗,雪白的眉毛狠狠抽了抽。
他连忙夹了满满一大箸酱萝卜条进碗里,若不手快点儿,酱萝卜条也要没了。
把萝卜条夹进碗里,他这才惊魂未定地说:“锅里还有米饭,想要自己去盛。”
三个正在舔碗的人骤然停下了。
贺岁愉和小童率先站起来,大步朝灶屋跑过去,赵九重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腹中实在饥饿,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可口的食物了,于是,他也紧随其后大步朝灶屋走过去。
小童率先端着满满一大碗饭出来,贺岁愉和赵九重也很快出来了,都盛了满满一大碗,而且,三碗米饭明显都是狠狠按过以后,仍然要溢出来的模样。
老道士:“……”
他看着几人抱着他的碗,心有余悸,幸好他饭量不大,刚刚一碗盛够了。
第26章 第26章贺岁愉和赵……
贺岁愉和赵九重在山上的草庐中修养了两日,身上的伤势恢复了一些,然后与老道士和小童作别,又踏上了出山的路。
有老道士指路,贺岁愉和赵九重这次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走出了山林,上了官道。
两日后,二人抵达了青州城。
贺岁愉看着城门上方的青州二字,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路在山林间经历追杀、九死一生,身负重伤在山林间穿行数日,从虎狼口下逃生。
终于到了。
贺岁愉原本的那身衣裳滚下山坡时挂得破破烂烂,又被鲜血浸染,根本不能见人,幸好她很瘦,也没比小童高太多,所以能穿得了小童的衣裳。
她眼下穿的衣裳就是那小童的旧衣裳,除了袖口短了一大截之外,这衣裳看起来,甚至比赵九重那满身补丁的衣裳还要体面一点。
青州城近两年几乎没有受到饥荒和战乱的迫害,临街的店铺都开着门做生意,两边的小摊小贩吆喝叫卖声不止,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马不少,而且街头的乞丐比沧州城少多了,在如今这样的乱世尤其难得,甚至给了贺岁愉一种繁荣的错觉。
没见过这么热闹有烟火气的地方,贺岁愉甚至有点儿无所适从。
她看向赵九重,问:“咱们身无分文,今晚住哪?”
“先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能过夜的地方。”
他们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破败废旧的房屋,结果里面住了数十个乞丐,根本不愿意接纳贺岁愉和赵九重二人,一群人联合起来将他们赶了出去。
后来又发现了一处桥洞,可惜桥洞下面也住满了乞丐,根本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容身之地。
青州的乞丐少,只是相对于闹饥荒的沧州而言,不像沧州城那么夸张,街边到处是乞丐。但是青州城的乞丐数量仍然多到足以霸占破庙、桥洞、废弃旧屋等栖身之所。
走了一大圈,贺岁愉的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叫,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走了,走不动了,根本就找不到能过夜的地方。”
赵九重肚子也饿了。
贺岁愉靠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他,“你当初把身上的银子都给出去的时候,不是说到城镇以后总会有办法的吗?你想的办法呢?”
赵九重抬起头,视线扫过四周,在经过赌坊时顿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说了句:“也不是没有办法。”
贺岁愉闻言,来了精神,“什么办法?”
***
贺岁愉跟在赵九重身后进了那家赌坊,心里直打鼓,姓赵的真有能在赌桌上赢钱的本事吗?即便有,可他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又拿什么参与赌局?拿他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吗?
在贺岁愉心里不断嘀咕时,赵九重已经走到了一张赌桌旁,自然而然地将胳膊搭在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肩膀上,男人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赌桌上,压根懒得转头
看赵九重一眼。
围着赌桌的一群人中间,有一人高声大喊着:“压大压小?压大压小?”
那年轻男人额头上的汗珠都落下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挤在人堆里热的还是被赌桌上的骰子点数急的。
赌桌上众人的声音混杂,热火朝天,没有人注意到赵九重在年轻男人耳边说了什么。
贺岁愉隔了几个人站在他们后面,虽然完全听不见赵九重说了什么,但是从他说话时的口型大概猜出来,他说的是:“兄弟信我,压大。”
那年轻男人果然按赵九重所说压了大。
庄家的手按在骰盅上,马上就要揭开骰盅,赌桌四周下注的人大声地喊着“大”和“小”,各种或尖锐或粗厉的不同音色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心都疼。
庄家揭开了骰盅,用洪亮的声音宣布了结果:“五点、四点、六点、十五点大!买大的赢,买小的输啦!”
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那年轻男人高兴得跳起来,“是大!是大!”
他激动地转头看向赵九重,眼神中流露出来情真意切的感激,若非怕别人发现,恐怕要激动地抱着赵九重跳起来。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赢了的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欢欢喜喜地把赢过来的银子都搂到自己面前,输了的人唉声叹气,不情不愿地交出对应数量的银子。
年轻男人赢了一大把银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拿起最大的一块银锭子在嘴上猛亲了两口,然后又接着笑。
众人又接着开下一局,将注意力和精力投入下一场赌局中。
赵九重趁这个机会,在那年轻男人耳边说了什么,那年轻男人悄没声息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递给他,赵九重在年轻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年轻男人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听了赵九重的话便点点头。
赵九重没再在他旁边多待,拿着那一小块碎银从人群中退出来找贺岁愉了。
他转身时,自然没有注意到庄家背后那两个人注意到了他,凶厉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后,其中一个人在那庄家耳边说了什么。
贺岁愉的目光落在赵九重拿着碎银子的手上,满心都是赵九重有银子了,他们有饭吃了,分不出注意力在旁的事情上,所以也没有发现远处的庄家及其身后两人的动作。
贺岁愉高兴地拉着赵九重往出走,“走啊,出去买吃的。”
赵九重却没有跟着她走,“等等——”
“来都来了,不如再多赢点儿钱再走,这点儿银子咱俩吃两顿饭就没了,根本不够今晚找地方住的钱。”
贺岁愉知道他说的时候,也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但心里还是很迟疑:“那你的意思是……”
赵九重说:“我再去赢几局,赚点儿住店的银子。”
贺岁愉不舍地看着这块小碎银,“你确定你能赢吗?别把这块银子也输……”
话说一半儿,她忽然止住了声音,“呸呸呸——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赵九重看着贺岁愉的一脸迟疑和纠结,拍了拍胸膛,“我既然敢说这话,自然是多少有点儿本事的,你就瞧好了吧。”
“那好吧……”贺岁愉说着,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袖子,当然这不舍与他本人半分关系都没有,她不舍的,只有他手里的银子。
赵九重拿着微小的本钱,转身加入了另一张赌桌。
贺岁愉就站在人群后面,隔着几个人的位置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前面的几个男人太高,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偶尔能看见赵九重意气风发、胸有成竹地喊着“压大”或是“压小”,但是大多数时候,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背影。
她也看不太懂赌局,但是能看到赵九重有没有赢钱,赵九重赢了她就跟着高兴,心里美滋滋地想着今晚有地方住、有热饭吃了。
赵九重一连赢了四局。
贺岁愉换了个位置,又往前挤了挤,从人群的缝隙看到,他面前的银子已经从很小的一块碎银变成了好几块,而且一堆碎银里,还有一块个头挺大的银锭。
贺岁愉惊叹:好多钱,好多钱!天哪!发了发了!
短短一瞬间,她连晚上住如何上等的客栈,吃如何美味的佳肴都想好了。
她正两眼冒光,远远数着银子数量时,一片人群爆发的喧嚣中,赵九重又赢了一把,搂了一小把银子回来。
贺岁愉眼睛都瞪大了,双眼发直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
她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高兴过后,她心中不免有点儿惶恐,赵九重这么赢下去,不会出事吧?
她心底高兴的同时,担忧地远远看着赌桌的情况。
结果出人意料的是,从入局开始,一路所向披靡的赵九重这一把输了,赢了的人爆发出比之前还要响的喝彩声,大概是一直输,难得扬眉吐气赢了一把,所以格外激动。
贺岁愉看他输了,虽然有点儿肉疼被划出去的银子,但是心底也松了一口气。
做人不能太贪心,赵九重出风头太大不是好事,剩下的这些银子,也足够他们二人过上一个多月吃饱穿暖的好日子了。
赵九重忽然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唤起来,他搂了面前的银子揣进怀里,与赌桌上的人致歉,说他肚子疼,得先去茅房解决一下,让旁边的人先替他顶上。
赌桌上的其他人自然不许。
“刚输了一把就想溜?没门儿!”
“你今儿个就是拉裤/裆里,你都得把这一把玩了再说!”
“你小子别想溜!”
赵九重无法,只得留下来又接着玩。
结果,这一把他又赢了。
赌桌上唉声叹气一片,不情不愿地把银子推出来,赵九重自然悉数笑纳了。
他仍然一只手捂着肚子,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仿佛痛得厉害,“我现在可以去茅房了吧?”
赌桌上又输了钱的人这才烦躁地挥手,“去去去!赶紧去!”
赵九重忙不迭从赌桌跟前离开了。
赵九重从人群里钻出来,左右看看,正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贺岁愉见他出来了,也连忙从人群里钻过去,“我在这里!”
“走吧。”赵九重点点头,脸上喜气洋洋,挺直了腰板,哪有刚才弯着腰,一脸痛苦、肚子疼得厉害的模样。
说罢,二人就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却忽然被人拦住了脚步。
两个身高体壮、满脸横肉的大汉站在门口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赵九重本能地将贺岁愉护在身后,警惕道:“二位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个大汉抱着胳膊,语气不善地说:“小子,你是不是来砸场子的?不知道我们赌坊的规矩吗?”
赵九重脑子里已经在琢磨主意,但是面上丝毫不显,皮笑肉不笑道:“此话何意?”
那汉子说:“出千出得这么嚣张,真当我们都是吃素的?”
赵九重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但是为了拖延时间想别的办法,还是试图辩解:“我没出千,都是靠自己的本事赢的!你不信,我们可以换骰子再来一局。”
对方根本不听他的辩解,也完全忽略了他说要再来一局验明是出千还是真本事的要求。
“还敢狡辩?老子看你是不挨拳头不承认!”那男人一扬拳头,便冲了上来。
赵九重伸手去挡,一用力,身上刚养了几天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一点,赵九重咬牙扛住,一脚踹飞了另一个扑上来的汉子。
赌坊不止这两个打手,见赵九重有些功夫,顿时,数十个壮汉都朝他扑了上来。
一个穿着绫罗绸缎,身子胖得像水桶,脸像又白又胖的大发面馒头的中年男人从这群汉子后面走出来,一双眯/眯眼睁着一条缝,打量着被打手围住、身上已经多
处挂彩的赵九重。
“哟!还是个练家子,老子倒是要看看,是你小子的拳头硬,还是老子养的这群打手拳头硬!”
“敢在老子的地盘出千,活得不耐烦了!给我狠狠地打!”
赵九重一个人难敌这么多赌坊打手,到最后只能被动的挨打,站在一旁的贺岁愉也被他牵连,被那打手打了一拳便倒在了地上。
赵九重见状,心中一急,又别无他法,连忙趴在她身上保护她,免得那壮汉继续打她。
他双膝跪在地上,弓着身子,在身下留了充足的空间,将贺岁愉护在身下,替贺岁愉挡住了所有风雨。
密密麻麻的重拳落在赵九重的身上,背上的伤口根本经受不住这么猛烈的攻击,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流出来的鲜血,多得像水一样淌了满地,有一些顺着他的身侧滴落到了贺岁愉身上,贺岁愉感知到了身上,渗透了她的衣服传递到她皮肤上的潮湿和粘腻,浓重的血腥味儿紧紧萦绕着她,呛满了她的鼻腔。
赵九重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有什么喑哑的声音从其中流泻而出,周围太过混乱和嘈杂,叫骂声和拳脚落下的声音不绝于耳,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大网,禁锢得贺岁愉根本喘不过气来。
贺岁愉也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但是她眼睛都不眨,黑色的瞳孔一直盯着他。
她看见了他的嘴型。
他哑声说的,约莫是:“对不起,连累你了。”
***
贺岁愉和赵九重二人被丢出了赌馆,赵九重赢的银子也被对方搜刮得一干二净,一个子儿也没给赵九重留下,甚至临走时,又狠狠踹了赵九重两脚。
贺岁愉一手捂着身上痛得厉害的地方,一手撑着地慢慢爬起来。
赵九重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一样。
贺岁愉忍着痛得像是已经裂开的肩膀,伸出手晃了晃他,“醒醒!醒醒!”
赵九重仍然纹丝不动。
贺岁愉没法子,只得忍着自己身上的伤扶他起来,可是赵九重太重,她根本扶不动他。
贺岁愉弄了好一会儿,没把人扶起来,她和赵九重身上的血反而流得更严重了。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周围正指指点点、围观看热闹的人,生疏地开口:“请问有没有人愿意帮个忙,跟我一起扶一下他?”
无人应答,也没有人上前。
有几个人见贺岁愉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立刻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被贺岁愉缠上,甚至还有人朝贺岁愉露出鄙夷的表情,讥讽道:“遭报应的赌鬼!血流干暴尸街头都没人管!还不要脸地想求老子帮忙!”
贺岁愉收回目光,在心底里嘲笑自己,她在期待什么?还在期待这里会像她从前所处的那个时代一样,总有见义勇为的热心人士吗?
贺岁愉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将赵九重从地上扶起来,刚扶着人起来,差点儿一个趔趄,连带着她都跟着一起摔在地上,幸好她及时稳住了身体,这才没有又倒下去。
她踉踉跄跄地扶着赵九重走出围观的人群,从人们旁边经过时,她的心高高提了起来,生怕这其中有人看他们不惯,出于一些不能理解的心理突然攻击他们。
贺岁愉扶着赵九重走了一段路以后,就彻底没了力气,将赵九重放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土墙上休息。
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因为太久没吃东西,而且又要出这么大力气,所以额头上的汗珠像黄豆一样,大颗大颗的往下滚。
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些力气以后,贺岁愉又站起来,准备扶赵九重起来,继续往前走。
天快要黑了,他们必须得找一个地方过夜。
第27章 第27章贺岁愉扶着赵九……
贺岁愉扶着赵九重起来,结果,刚站起来她腿一软,两个人都朝赵九重那边摔了下去。
她摔在了赵九重身上,有人垫在下面,倒是没摔疼。
赵九重摔在下面,而且是迎面摔下去的,所以脸上又蹭破了一块皮。
贺岁愉看着他脸上的又蹭出来的新伤,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就在她准备去拉赵九重起来时,赵九重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贺岁愉惊喜道。
早知道摔一跤就醒了,那她刚刚应该早点把他摔地上的,还费劲巴拉地架着他走那么远,给自己累个半死不活。
赵九重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刚站起来,就又吐了一口鲜血,“噗——”
鲜红刺目的血液洒在地上,沾在翠绿的草叶上,大部分都渗进了黄色的泥沙中。
“你……”贺岁愉担忧地看着他,生怕他突然爬起来是回光返照了。
赵九重吐出胸腔中的淤血,扶着墙缓了一会儿,对贺岁愉说:“走吧。”
贺岁愉连忙应道:“好。”
她就走在他的旁边稍微靠后一点儿的位置,这样赵九重一头栽下去以后,她能及时发现。
天黑时,他们找到了一处避风的狭窄巷子,躲在杂物后面,将就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贺岁愉就醒了过来。
这个地方太冷了,她昨晚被冻醒了好几次,根本就没有睡多长时间。
这几日历经坎坷、风尘仆仆地赶到青州,离开老道士的草庐以后,路上的条件也很艰苦,她一连好几日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贺岁愉顶着眼下的青黑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完全是冻醒的,很大一部分是被饿醒的。
再不吃点儿东西,她真要饿死了。
昨晚走到这里,天已经彻底黑了,她又累又困,身上被赌坊打手打了的地方也痛得厉害,所以窝在这里早早就睡过去了。
赵九重仍然躺在地上,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
贺岁愉踢了踢他为数不多没有流血的地方。
赵九重没什么反应。
就在贺岁愉准备用点力气再踢两脚时,赵九重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贺岁愉及时收住了快要挨到他的脚。
“咱们去找点儿吃的。”贺岁愉说。
赵九重点点头,两手撑着地,侧过身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新伤垒旧伤,他的动作不免因此变得缓慢和笨重。
贺岁愉和赵九重走出巷子,走了没多远,发现了一小片田地,田地里种着绿油油的一片,不知道是什么。
贺岁愉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地密密麻麻的莴苣,她当即从田坎上跳下去,两手一起拔出来一根又大又粗的莴苣。
她三两下剥了莴苣表皮,张大嘴啃了一口,清甜丰盈的汁水瞬间充斥了她的口腔,缓解了她的口干舌燥,也滋润了火辣辣的喉咙。他们赶了巧,这个时节,莴苣刚到能吃的时候,味道鲜美极了。
“好甜、好脆!”贺岁愉一边啃着莴苣,一边满脸幸福地感叹道。
赵九重见她吃得香,也连忙拔了一根。
贺岁愉坐在田坎上,没几口就吃完了一根,又从地里拔了一根出来。赵九重拿着一根剥了外皮的莴苣,一边啃一边在她旁边坐下。
二人像饿鬼下山一样,一连吃了数十根莴苣,手上和嘴上的动作这才慢下来。
“师兄!有人偷莴苣!”忽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道声音。
贺岁愉一激灵,连忙抬起头,正好看见对面田坎上有一个光脑袋的小和尚面色不善,正用手指着他们,约莫是在给什么人指方向。
贺岁愉站起来,转过身拔腿就跑。赵九重也反应过来,站起来就逃。
结果,两人没跑几步,就被一群面无表情的和尚拦住了去路。
对方人多势众,
来势汹汹,以她和重伤的赵九重二人绝不是对手。
贺岁愉看着面前这群高矮胖瘦各不一样的和尚,情急之下,指着赵九重说:“都是他偷的,跟我没关系。”
赵九重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向她。
“我刚刚拦你都没拦住,你说你真是,就算是饿死也不能偷人家的莴苣啊!真是!”贺岁愉假装没看见他脸上的惊愕,一边指责赵九重,一边就要绕开僧人们继续往前走。
赵九重可别怨她,他们两个人必须得保下来一个,否则两个人要是都再挨一顿打,都重伤不起,还怎么活下去?身边连个照管的人都没有,只能躺在原地等死。
“施主留步。”贺岁愉刚走两步,一个声音自后方传来。
贺岁愉心猛地一跳。
她不跑她是傻子,贺岁愉拔腿便想狂奔,结果腿刚迈出去,就被人提住了衣领,“嘿你!我师兄叫你站住你听不见吗?”
贺岁愉回过头来,是那个个子最高最壮的黑脸大和尚。
这和尚壮得感觉能一拳打死人。
贺岁愉抖了下。
刚刚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和尚说:“慧空,不得无礼。”
那黑脸大和尚这才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开贺岁愉。
被黑脸大和尚叫做师兄的瘦和尚轻声细语地说:“施主不必惊慌,我叫施主留步是因为,我看二位施主身上俱负重伤,贫僧略通医术,二位施主如果有需要,可以随贫僧回去,让贫僧为二位诊治一番。”
贺岁愉警惕地看着他,“可是我们刚刚偷了……不,是我的同伴偷了你的莴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赵九重无奈扶额,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记严谨地把锅甩给他。
“阿弥陀佛。”那和尚又先念了一声佛,“众生皆苦,小僧力微,但能渡一个就算一个。”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相信的回答,乱世中的好人比黄金还稀有和可贵。
贺岁愉看向赵九重。
她虽然有点儿担心这是什么陷阱,但是赵九重的伤再不处理,没命是迟早的事。
“嘿你这小贼!我师兄好心救你们,你还犹犹豫豫怀疑我师兄!”那黑脸的和尚看出贺岁愉脸上的迟疑,面色不虞地说。
“先前我二人因为错信险些为人所害,所以现在不免对生人多有堤防,几位师傅勿怪。”赵九重解释说。
被黑脸和尚叫做师兄的瘦和尚点点头,“能理解,如今世道乱,二位施主有防人之心是好事,但这位施主你身上的伤再不诊治,恐有性命之忧,不如且信贫僧这一回。”
赵九重和贺岁愉跟着和尚去了寺庙。
寺庙离莴苣地不远,名叫灵霄寺。并不是什么大庙,寺里约莫有二十几个和尚,老的已经腰背佝偻,眉毛雪白了,而小的大概只有五六岁,拿着扫把扫院子时,还没有扫把高。
刚刚拦住他们的一群和尚,基本上是这座寺庙里所有的青壮了。
不计较他们偷莴苣还愿意救治他们的那个瘦和尚,法号慧明,是寺里这群和尚的大师兄。
贺岁愉和赵九重偷莴苣时,他们正在不远处的高粱地里劳作,所以这才能那么快地就逮住他们。但他俩饿疯了,压根没有注意到附近的人,见到吃的以后,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关注附近田地里的人。
尤其是天刚麻麻亮,光线不大好,高粱又长得那么高,密密麻麻,挡住了和尚们的身影,贺岁愉和赵九重一心拔莴苣填饱肚子,所以没有发现。
慧明说略通医术只是谦词,贺岁愉瞧着,他替赵九重把脉和上药的动作分明很熟练。这寺庙里的和尚生了病,有个头疼脑热的,想必都是这位叫做慧明的大师兄给看好的。
那慧明替赵九重看完诊以后,又准备替贺岁愉把脉。
贺岁愉站在原地却没有伸手,“我就不必把脉了,没什么大伤,你把刚刚给他涂的那个药给我点儿就行,我自己涂。”
慧明给贺岁愉拿了一瓶药。
慧明替赵九重刚看完伤,寺庙里的和尚有事找慧明,慧明便离开了。
赵九重上过了药以后,裸着上身,趴在床上,将伤口晾着,不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约莫是睡了过去。
小寺庙房间紧张,没有多余的禅房,慧明将赵九重和贺岁愉安排在了一间房间里。
贺岁愉锁了门,见赵九重睡了,用赵九重的衣裳将他的脸盖住,拿着手里的药,坐到桌边,解开了外衣的系带,将里衣扒到肩膀下面。
她左边肩膀上一片淤青,被衣裳遮住常年不见光的肩膀部位雪白细腻,犹如上好的白瓷,现下这一片乌青看起来便格外骇人,几乎蔓延到胸口,可以想见这一拳当时使了多大的力气。
贺岁愉刚给肩膀上完了药,赵九重忽然说了句什么,她吓得手一抖,差点儿把手里的药瓶摔在地上。
她一把将衣裳拉起来,“唰——”地抬起头朝床上看去。
赵九重没醒,只是在说梦话而已。他嘴里不住地在说什么胡话,听不真切,声音忽大忽小,语气急切,约莫是正在做什么噩梦。
贺岁愉松了口气。
死赵九重,吓死人了。
贺岁愉把药瓶放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整理好里衣,再系好外衣的系带。
但是她身上的伤不止肩膀上这一处,肩膀上的伤是最严重的,腰背上还有几处。赵九重昨日虽然护在她身上,但是密密麻麻的拳脚落下来,其中难免有钻了空子落在贺岁愉身上的。
贺岁愉先掀起衣裳,涂了腰间的伤,然后背着手,涂了后背上的伤,这是被赌场打手扔出去时,后背砸在地上弄出来的。
她正涂药时,赵九重忽然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贺岁愉吓得一激灵。
她放下后背的衣裳,猛地坐直了身子,睁圆了眼睛看着赵九重。
盖在赵九重脸上的衣裳因为他骤然坐直而落了下来。
不过他并没有把目光投向贺岁愉这边,他目光落在前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做了极可怕的噩梦。
贺岁愉见他一时没有注意到自己,不动声色地把药放回了桌子上,仿佛她刚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好一会儿,赵九重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发现贺岁愉远远地坐在桌子旁边,两手空空,也没干什么。
他随口问了句:“你坐在那儿干什么?”
“没做什么,”贺岁愉神色不大自在地揭过了话题,难得有一句关心,“你刚刚做噩梦了?”
赵九重仍然有点儿失神,并没有发现贺岁愉脸上的不自然,低声嗯了一声。
“梦到什么了?”贺岁愉好奇地看着他,“吓成这样?”
赵九重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贺岁愉撇撇嘴,不说就不说,她还懒得听呢!
小气鬼!
第28章 第28章夜里,只有一张……
夜里,只有一张床,贺岁愉只能和赵九重挤一张床,寺庙里的床很窄,他们两个并肩躺着几乎没有什么空余。
贺岁愉怕被赵九重挤到床下面去,所以这次还是睡的里侧。
她纤瘦薄薄的肩膀就挨着赵九重健壮宽厚的肩膀,他身上的灼热温度也从肩膀上传递过来,这热度让贺岁愉有点儿不安。
她下意识往里侧缩了缩,可惜于事无补,里侧已经挨了墙,挪无可挪。
贺岁愉平躺在床上,看着一片漆黑的屋顶,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隐约照亮了几根屋梁。
和赵九重靠得这么近,她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并没有。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奔波劳累,她实在太过疲惫,也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的出生入死,她竟然慢慢对赵九重有了些不可言说的信任,
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渐渐地陷入了沉睡。
赵九重也很快就睡着了。
突然,横空落下一只手,正好打在他伤口上,赵九重“嘶——”一声,被痛醒。
赵九重看着胸口搭上的爪子:“……”
“睡相也太差了!”他没好气地将贺岁愉的手给她扔回去。
胸口的手被挪回去了,赵九重这才闭上了眼睛。
他刚睡着,
一条腿又搭在了他的腿上,正好一脚踢到他伤口上。
赵九重在黑暗中倒吸一口凉气,痛得面目狰狞,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他抓着她的裤腿,将她的腿从他的伤口上挪开。
他气得晃醒贺岁愉,“你睡觉能不能安分一点儿?
贺岁愉眼睛都没睁开,睡得糊里糊涂的,凭着本能反应嘟囔了一句回应他:“谁叫你浑身都是伤口?”
赵九重:“……”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如果不是找不到没有绳子,他就真应该把她的手脚绑起来睡!
***
赵九重在寺庙里躺了两天,身上的伤好了一些,便出了房间,出去走走。
正巧遇到寺庙里的和尚在争论他们的事。
那叫慧空的黑脸和尚说:“师兄你替那二人诊治,又收留他们两日,已经是菩萨心肠了,咱们师兄弟几个每日都吃不饱呢,怎么能再多他们两个吃白饭的?”
“此事我心中有数。”瘦和尚慧明念了声佛,“赵施主的伤还需修养两日,时事艰难,人命如浮萍,既然遇上了,能帮上的还是帮一把吧。”
见大师兄慧明态度坚决,其他人也不再多说什么,唉声叹气地干活儿去了。
赵九重止了步,没再往前走,袖中的拳头不自觉捏紧,最终还是扭头回去了,就当没撞见今天这事。
赵九重又在寺庙的禅房里歇了两日,只是这两日明显比之前都更心事重重一些,就连贺岁愉都发现了。
“你怎么了?”她奇怪道。
赵九重摇了摇头,不欲多言。
贺岁愉撇嘴,不问吧又摆得这么明显,问了吧又不说。
第二日天不亮,赵九重就出去了。
贺岁愉醒过来的时候,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贺岁愉伸手一摸,床上冰冷,看样子起来有一些时间了。
不会是早起去练武了吧?
不应该啊,他伤还没好,练什么武功?
贺岁愉脑海中闪过什么。
坏了!
这小子不会是眼看着伤要好了丢下她一个人跑了吧?她想起他这两日的心事重重,越想越觉得可疑,准备丢下她,又觉得良心不安,所以才会那样。
贺岁愉一翻身爬起来,迅速穿好鞋子,打开门就跑了出去。
一开门,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外面也没有赵九重,她几乎绕着禅房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贺岁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死赵九重!眼看着伤好了丢下她一个人跑了,忒没义气了!
贺岁愉骂了一会儿赵九重,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那慧明和尚本就是看赵九重伤得实在重,看他们可怜才收留他们的,现下赵九重这个身受重伤的都走了,她还赖在这儿,那群和尚不会赶自己走吧?
不管了,先去吃早饭,等他们赶她的时候再说。
***
天黑了,赵九重仍然没有出现。
贺岁愉躺在冰冷的小床上,愤愤地咒骂赵九重这个没义气的狗东西!
她骂着骂着,仍觉得不解气,于是躺在床上对着空气挥拳头,好像锤的不是空气,而是赵九重本人一样。
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贺岁愉扭头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满身月光走了进来。
她一眼就认出了来人,“赵九重?”
那黑影应了一声。
贺岁愉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胳膊审视地看着他,质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赵九重拉长了音嗯了一声,尾音又微微上扬,透露出一种疑问的意味来。
不知为何,贺岁愉觉得他的语气似乎有点奇怪。
原本就已经很不高兴的贺岁愉当然更生气了。
她声音拔高了一些,语气凶巴巴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你嗯什么嗯?我问你话呢!”
赵九重一边窸窸窣窣地脱外衣,一边闷闷地笑。
贺岁愉怒目而视:“少嘻皮笑脸的!有什么好笑的?”
赵九重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在笑,你怎么跟人媳妇儿似的。”
贺岁愉整个人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她脸上的温度瞬间攀升,幸好环境黑暗什么都看不清,语气有些急地反驳:“你说什么呢!”
“乱讲话要烂嘴的,赵九重。”她眯了眯眼睛,语气危险,做出了一个双手撕扯的动作,“被我撕烂。”
赵九重似乎今晚心情格外不错,语气轻快地说:“开个玩笑嘛,你一个大男人给别人当媳妇儿,别人还不愿意呢!”
“你又没娶妻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娶妻?”
“你娶妻啦?”贺岁愉声音不自觉大了。
赵九重点头,“对啊。”
贺岁愉顿住。
“你……”她声音仿佛卡了一下壳,刚刚语气中的惊讶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故作淡然,“怎么从来没见你提过?”
“因为——”赵九重正对着她站在床边,“是骗你的啊。”
贺岁愉:“……”
“想死是不是?”她从被窝里钻出来,跳下床,抡起拳头就要狠狠捶赵九重。
赵九重一边慌里慌张往后退,一边连忙道:“等等——等等——”
他身上的伤本来就没好全,今天又结结实实干了一天力气活儿,再叫贺岁愉打几拳头,他明天又得半死不活地躺回床上了。
“先别急着打我,你看这是什么?”他摊开手心,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展示在贺岁愉面前。
贺岁愉被他手心的东西吸引了目光,但屋子里太黑,看不清楚。
她蹙眉问:“这是什么……”
赵九重慢慢地将手心移到了月光能照到的地方。
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赵九重手心的铜板,在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贺岁愉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看清了,声音也戛然而止。
“你哪来的钱?”她惊讶地抬起头看他。
赵九重将手里的铜板抛起来,“自然是挣的。”
被抛起来的铜板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呤当啷的声音,然后又纷纷落回赵九重的手掌心。
“废话!我问的是你怎么挣的!”
“我今天出去转了一圈,发现码头搬货很缺人,而且一天能开一百多文钱,所以就去搬了一天。”
贺岁愉眼睛一亮,“我明天也去!”
赵九重摇了摇头,“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船老大不肯收你。”
贺岁愉气鼓鼓,刚刚涌上头的挣钱念头就被泼了冷水。
她奇怪道:“你怎么突然肯走踏踏实实挣钱的路子了?”
“我想挣点儿路费去复州。”
“去复州做什么?”
“我父亲有个好友如今在复州做官,我看看能不能投奔他去。你可要同我一起去复州看看?”
贺岁愉垂下眼眸,心中思索着。
复州据此千里之遥,去复州的路费必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倒也罢了,关键是沿路恐怕会遇到危险,又像他们逃出沧州这一路,如此险象环生怎么办?
贺岁愉心中有些迟疑。
但是赵九重去了复州,她一个人留在青州人生地不熟,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亲戚可以投奔,青州于她也不过是个陌生的地方,能不能安全地活下来也未可知。
赵九重去复州投奔做官的亲戚,那他应该会有个好前程吧?她若这个时候放弃了,那以后赵九重要是吃香的喝辣的,她定然是沾不上光的。
都走到这里了,她不如再赌一赌。
于是,她问:“那你挣路费也给我挣一份么?”
赵九重颇讲义气,拍着胸脯说:“这是自然。”
***
第二日天亮,赵九重出了门,先去找了灵霄寺的大师兄慧明。
他将昨日挣的铜板悉数交给了慧明。
慧明当然不肯收。
赵九重情真意切道:“大师替我诊治,又收留我兄弟二人多日,我知大师行善举不求回报,但是灵霄寺中的情况我也看到了 ,大师亦有大师的难处。”
“大师未曾向我提过半句,但赵某不是眼盲心瞎之人,赵某如今能力有限只能拿出这点儿,已是羞愧,大师勿要再推辞!”
说着,赵九重抓着他的手,硬将手里的铜板塞给了他,没给慧明再推辞的机会,大步离开了。
他出了寺庙,想直奔昨日的码头,刚走到门口,却被贺岁愉拦住了。
“做什么?”赵九重问。
贺岁愉道:“我要跟着你一起去码头。”
赵九重略有点惊讶,大概是没想明白,她去做什么。
贺岁愉见他要问,便提前说了:“你说那船老大不要我就不要我啊?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总得自己去试试吧!”
赵九重乐了,也不再说什么打击她的话。“行,那你就跟我一起去试试。”
赵九重转身走前面领路,视线划过贺岁愉的脸,刚转过去,忽然又转了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贺岁愉脸上。
贺岁愉不自在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自然没摸到什么异常。
她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又疑惑又烦躁,耐着性子问赵九重:“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怎么看着愈发秀气了?”赵九重奇怪地看着她,终于找出了问题所在,“哦——你脸上那片冻疮没了。”
天气渐暖,贺岁愉脸上最狰狞丑陋的一大块冻疮慢慢消失了,只留下一些色素沉着,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
若非贺岁愉这些日子风吹日晒,晒黑了不少,皮肤也粗糙了许多,脸上还有深的浅的冻疮留下的色素沉着,不然看起来就更明显是个清秀姑娘了。
贺岁愉早盼着脸上那片冻疮消失了,但是如今真消失了,她心中又不免担忧起来。
赵九重这双不太好使的眼睛都看出她愈发秀气了,不知道她再过些时日,待脸上的冻疮完全好了的时候,依旧扮作男子,还能不能瞒住别人。
贺岁愉手上的冻疮还在,她倒情愿先恢复的是手上的冻疮。
或许是因为难免干一些粗使活计,又时常接触冷水,她手上的冻疮仍然还在,但是没有前些日子天气最冷时那么疼了,只是伤口总是发痒得厉害,让她很是难受。
贺岁愉轻轻挠了一次,不小心挂掉了外面结的痂,里面粉白的肉暴露出来,愈发疼了,重新结痂以后,又和之前一样痒。
贺岁愉便忍着再不敢挠了。
贺岁愉回过神来,见赵九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有再扒着她长相不放的意思,松了口气。
赵九重给她讲那码头的船老大如何严厉,如何压榨搬货的工人,叫她过去以后机灵点。
他昨日不过才干了一日,就已经得出这许多经验。
贺岁愉听着这船老大是如何的不好相与,心中慨叹,果然,世上没有不压榨员工的老板,没有一分钱是容易的啊。
***
赵九重带着贺岁愉上了码头。
船老大嫌弃贺岁愉太瘦,也不够高大,果然不肯收下贺岁愉。
贺岁愉费劲口舌,他才同意让贺岁愉先搬一袋子试试,能搬得动就留下,搬不动就离开。
贺岁愉看着那边堆积如山的麻袋,每一只大麻袋都装得鼓鼓胀胀,眼前一黑。
贺岁愉原本力气并不算很大,但这些日子时常搀扶受重伤的赵九重,不知不觉,连手臂上的肌肉都练出来了。
她走到麻袋旁边,鼓足了劲儿,勉强搬起了一麻袋的货。
船老大看得直摇头,“赵二啊,你这个表弟实在太不中用,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勉强让他干一天,但是只能给他算一半的工钱,明天可别来了,来了我也不给开工钱。”
第29章 第29章贺岁愉搬了两袋……
贺岁愉搬了两袋子,偶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山中遇到的那对师徒,便感慨道:“这活儿真应该让老道士那个叫阿瓒的徒弟来做,那孩子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干这个正合适。”
赵九重点点头,深以为然:“对,我收小弟也应该收个那样的,像你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就不行。”
“你!”贺岁愉不服气,“我除了力气没他大,也不比他差!”
话音刚落,贺岁愉反应过来,“诶!谁是你小弟啊?”
赵九重:“你不是我小弟么?你当初怎么说的?想当初你为了跟着我一起离开沧州,可是说得情真意切……”
贺岁愉听不下去,故意扛着麻袋从他旁边过,撞了他一趔趄,“你闭嘴吧你!”
船老大码头上巡视着,正好走了过来,二人也没有机会再说话了。
贺岁愉一开始还没觉得这船老大像赵九重所说那般严厉,后来才发现,他比赵九重说得可恶多了,他是真的不让人休息,把人当驴使。
一个汉子来来回回搬了许多趟,累得满头大汗,里外衣裳都汗湿了,像是水里打捞起来的一样,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贺岁愉从旁边经过时,见他休息,心中有些意动。
她也搬了这么久了,要不也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贺岁愉正要像那男人一样坐下来休息一下时,不远处的船老大突然大吼一嗓子:“嘿!张牛,你休息多久了?还不赶紧起来搬?干活偷懒,到时候别问老子要工钱!张牛扣五文钱。”
听到扣钱,贺岁愉吓一激灵,也不敢休息了,连忙去堆着货物的那边搬货了。
船老大的声音仍然在身后继续:“李大锤,你喝口水喝这么久?你才搬了几趟,没隔一会儿就喝水,扣五文钱!”
船老大在码头巡视,发现了坐在货物后面的男人,男人脸上的汗水都没干,累得满脸涨红,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牛二,好哇!躲在这里偷懒,扣十文钱!”船老大面目严肃地说。
男人着急地解释:“我就刚坐了一会儿……”
“少废话了!再不起来干活儿,就再扣十文钱!”
男人刚开口辩解,船老大就满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听到船老大的话,男人既着急又委屈,却不得不闭上嘴,唉声叹气地继续搬货。
贺岁愉扛着一麻袋货物从旁边经过,目睹全程,心中幽幽叹息一声,从古至今,剥削者的心都一样的黑。
贺岁愉硬着头皮在码头干了一天,几乎是靠意志力坚持下来的,一整天只有最后拿工钱的时候是开心的,下午回家时,她两条腿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完全是靠赵九重扶回去的。
她累得沾床就睡,连赵九重喊她起来洗漱都没听见,赵九重拉了她两把,刚拉起来,她又“砰——”一声砸回了床上,反复两次,赵九重也懒得管她了。
她一觉睡到大天亮,睁开眼睛,旁边的赵九重已经走了不知道多久了。
她还是觉得浑身都疼,捶了捶酸痛的肩膀,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她在床上躺到大中午才起来。
睡了一觉,发现昨天酸痛的地方更痛了,贺岁愉一瘸一拐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揉了揉饿瘪了的肚子,朝寺庙的厨房走去。
她叹了口气。
算了,这苦力活儿还是不太适合她,还是让赵九重去干吧。
自己还是得找个别的挣钱法子。
***
贺岁愉歇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沿着街挨家挨户地问。
如今世道乱,生意不景气,招人的地方也少。
她跑了好几条街,一口水都没喝,一直问到下午,才听说隔壁街有一家卖首饰的铺子缺一个理账的先生,贺岁愉问了具体的位置,当即去了。
店门口迎客的伙计见衣衫褴褛、邋里邋遢的贺岁愉站在门口,怕她挡住了客人,连忙过来驱赶她:“要饭的上别地儿去!别站在这儿挡生意!”
贺岁愉看向那伙计,语气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因为身上落魄的衣着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是来应聘的,听说你们招管账的先生。”
或许是贺岁愉的语气太过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那伙计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怎的,
明显地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贺岁愉的语气拔高了许多,“我说我来应聘账房先生!”
“你?”伙计这回听清了,惊讶得张大嘴,眼珠子瞪得溜圆,又把贺岁愉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应聘账房先生?”
“你耳朵聋成这样?老板也敢放心叫你在门口迎客?”贺岁愉蹙着眉头,嫌弃又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伙计。
“嘿!你这小叫花子,怎么说话呢?你知不知道账房先生是干什么的,就敢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
“现在要饭的花样都这么多了?”那伙计满脸不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贺岁愉一番,伸手推搡贺岁愉离开,“小叫花子,你还是别耍花招了,老老实实地上别处乞讨去吧!”
贺岁愉躲开他的推搡,“原来你不是耳朵不好,是狗眼看人低啊!我能不能识文断字,能不能算账,你叫你们掌柜的出来一试便知!”
“我们掌柜的可忙着呢,我要真因为你去把他叫出来,他不得骂死我?”那伙计没好气地说,“赶紧滚!赶紧滚!”
贺岁愉并没被他吓到。
“你家店的位置……”她打量了四周一番,回过头来继续说,“地段这么好,找个理账的先生却这么久都招不到,想必是工钱压得极低吧?”
“识文断字会算账的,愿意放下身段做账房先生的都有别的好去处,不愿意放下身段的你们也请不动,除了我,你们上哪去找这么合适的人?”
伙计叉着腰,趾高气昂地说:“你这小乞丐,怎么那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呢?你要是能做账房先生,我还能当老板呢!”
“谁能当老板?”那伙计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贺岁愉微笑。
伙计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的声音大得过了头,战战兢兢地回头,露出尴尬和讨好的笑。
“掌柜,我……我那就是随口一说,心里绝对没有这么想……”
贺岁愉对那掌柜的说:“我是来应聘账房先生的。”
掌柜同样不相信贺岁愉能胜任这个工作。
贺岁愉风轻云淡道:“你可以随口出个题,试试便知。”
掌柜的想起早上刚到货的珍珠,开口提问:“某日,购得珍珠六十有六枚,每枚值五文钱,问所费凡几何?”
贺岁愉不假思索地回答:“三百三十文钱。”
见贺岁愉这么快就能回答上来,而且不需要在纸上计算,掌柜的和伙计都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伙计并不相信贺岁愉说的是对的,指着贺岁愉大笑道:“你这小叫花子,不会就不会,随口说个数就想蒙混过关?做白日梦呢!”
那伙计上前,又想赶贺岁愉走,身后掌柜却打断了他,“他回答的是对的。”
伙计满脸惊愕地回过头,“怎么可能?原本那个老账房每次算珍珠进价都得算好一会儿呢,这小乞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算出来!”
掌柜的心道,对啊,他今天早上也算了好一会儿呢,面前这人面黄肌瘦,衣衫破破烂烂,没想到,还真有几分本事。
伙计云里雾里,仍然满脸的不可思议,还是觉得,贺岁愉没准儿是正好撞上了正确答案。
掌柜脸上的表情郑重了许多,又开口问贺岁愉:“已知有一玉石,其进价为十两白银。以之制成一手镯,售银十七两;制成一坠子,售银十两;制成一戒指,售银五两;制成一珠串,售银七两。”
“余之残料,制成三对耳环,其售价分别为一两、二两、三两白银。计师傅之工钱,凡六两白银,其间损耗之费,亦有三两白银。”
“敢问,最终所盈之数几何?”
掌柜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的题出得太长,就像在是在刁难对方,便吩咐那伙计:“去把算筹拿来。”
他对贺岁愉说:“等他把算筹拿出来以后,我再说一遍题目。”
贺岁愉抬手,“不必。”
掌柜的以为贺岁愉是被他这个题难住了,所以准备放弃,心中还有些纠结要不要让此人来店里试试,如果不行再让对方走人就是。
他还没有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贺岁愉回答说:“二十六两。”
掌柜惊讶,“这么快?”
贺岁愉微笑颔首。
就是这么快。
别的不说,她算个基础的加减乘除还是可以的。
如今世道艰难,战乱频起,即便是受战乱波及较轻的青州,识文断字懂算术者并不多见,穷苦人家果腹都难,根本没有机会识字,有家底、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又不会纡尊降贵来做账房。
尤其是这家工钱开得低,就更难招人。
正好伙计把算筹拿出来了。
掌柜自己去旁边算了一下,果然是二十六两。
贺岁愉歪歪头,“怎么样?现在觉得我能胜任这个账房先生了吗?”
掌柜连声回答:“能能能!快请进。”
贺岁愉跟在掌柜后面进店里,那伙计脸上的不相信已经彻底变成了惊讶与恍惚。
贺岁愉哼了一声,低声对他说:“个头不高,眼睛却长在头顶上,一辈子也就当个看门狗了!”
那伙计失神,满脸飘飘然,不知在想什么,这回竟然没有反驳和回击。
贺岁愉算账倒是不成问题,但是有的繁体字她不认识,不过她根据前后也能勉强猜出来写的是什么。
只是她的毛笔字实在太丑,不过掌柜的看她算账这么快,他开的工钱又低,很难找到能用的人,说了她两回,到底没有辞退她。
贺岁愉算账其实比她在门口表现得还要更快一些,一天的工作内容她明明一个时辰就能干完,但是她故意拖拖拉拉,装作很忙的样子,也像是满满当当干了一天活儿。
她把速度把控的很好,从早上听伙计说原本的老账房算账有多慢以后,她就把干活儿的速度控制在比那个账房快一些,但是又不至于快特别多。
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这家首饰铺开的工钱不高,一天的工钱不到赵九重在码头搬货的一半儿,也就是说,连她前日码头搬货挣到的半价工钱都赶不上。
贺岁愉费尽口舌,从掌柜的口里又抠了十文钱出来,这才和她前日在码头干一天挣得一样多。
虽然工钱不高,但是这活儿对贺岁愉来说,比码头搬货轻松多了,她还是很满意的。
晚上从首饰铺子离开,掌柜给她结了当日的工钱。
这也是贺岁愉好不容易才和掌柜谈下来的日结工钱。
她揣着铜板从街上走过,闻到肉饼的香气,忍不住买了一个。
刚买完,她又觉得吃独食不大好,今天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她心中还是很开心的,就当是庆祝,于是十分大方地给赵九重也买了一个。
她揣着香喷喷的肉饼走到寺庙门口,看到在扫院子的光脑袋小和尚,才想起来,寺庙里不能吃荤。
她把热热的饼子往怀里深处揣了揣,快步从前院走过。
***
码头虽然挣得多,但是活儿又重又苦,赵九重回来得比贺岁愉还要晚一些。
见贺岁愉月亮打西边出来,竟然还会给他买个肉饼,赵九重受宠若惊地接过来。
期间,贺岁愉与他讲自己白日里的威风经历,如何让那首饰铺的掌柜与伙计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赵九重咽下一口肉饼,转过头来,“我也奇怪,你既然识文断字,读过书,会算账,怎么会沦落街头做乞丐?你的家人呢?”
第30章 第30章贺岁愉打了个呵……
贺岁愉打了个呵欠,随口回道:“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了?”赵九重诧异。
“之前摔过脑袋,前尘尽忘,睁眼就是乞丐了。”贺岁愉摊手。
她躺在床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下巴,“我不之前就跟你说了,我很可能是流落江湖的富家公子,叫你帮我找到家财万贯又疼爱我的父母双亲,你还不相信。”
赵九重:“……”
“你即便不记得了,也不能天天做梦张嘴
胡说。“赵九重道。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贺岁愉的反驳,赵九重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赵九重摇摇头,洗漱结束,也掀开被子躺上了床。
窗外月光皎洁,星星满天。
二人一夜好眠。
赵九重在码头干了半个多月,勉强攒够了去复州的路费。
贺岁愉这些日子在首饰铺子也攒下了一点银子,给自己添置了两身新衣裳还有许多剩余。
赵九重说要动身离开青州前往复州的前两天,贺岁愉又纠结了好一番,但是最终还是决定跟着赵九重赌一把。
赵九重命这么硬,指定有点说法。
贺岁愉有种直觉,跟着他,没准儿真能发一笔财,在这里首饰铺干活儿虽然饿不死,但是她的女子身份也快瞒不住了,前些日子店里就有伙计在议论她这个账房先生秀气得像姑娘似的。
她在青州人生地不熟,孤立无援,若女子身份暴露,寺庙不会留她长住,也未必能保住首饰铺子的活计,到时候面临的难事恐怕更多,还不如跟赵九重一起去复州赌一把。
听他说起他那当官的亲戚是他爹的好友,当年关系很好,应该不至于亏待他,总能给赵九重安排个一官半职的吧,到时候她凭借着和赵九重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关系,应该也能跟着喝口肉汤。
这样一想,贺岁愉又坚定起来了。
她不能只跟着赵九重吃苦,错过了跟他一起享福,这也太亏了。
她离开的时候,那掌柜的还颇为不舍。
毕竟,贺岁愉走了以后,他从哪里找这么好用又这么便宜的账房先生?
掌柜的劝她留下来,说什么如今外面乱,不如就在青州好好呆着,别去什么复州。
贺岁愉玩笑道:“掌柜的既然不舍得我,不如每日多给我开二十文工钱,这样我就考虑留下来。”
掌柜的当即收起不舍的表情,假模假样地说:“话又说回来,小贺你还年轻,年轻人出去闯荡一番也是好事情。”
贺岁愉:“呵呵。”她就知道,这铁公鸡一毛不拔。
介于上次一路逃命出来的经验,赵九重这回选择走水路,和贺岁愉一起搭船去复州。
途中虽然也有许多不顺之事,但是比之前屡次被追杀、差点葬身荒郊野岭之类的磨砺要轻松得多。
数十日后,他们到了复州。
赵九重说的他爹的那个好友如今在复州担任防御使,名叫王彦超,贺岁愉和赵九重多番打听才找到了他的府邸。
贺岁愉打量着这座气派恢弘的府邸,眼馋得很,也不知她这辈子有没有这等好命,住上这么大的宅子。
她满眼羡慕地四处打量时,另一边的赵九重已经在门房处报出他父亲的名字,请门房进去通禀一声。
不一会儿,府门开了。
那小厮问赵九重和贺岁愉,“您二位哪个是护圣都指挥使赵大人之子?”
“是我。”赵九重回答,“这位是我同我一起来的好友。”
贺岁愉收起了四处乱看的目光,正色看向那小厮。
“二位请随我来。”小厮说。
小厮在前面引路,赵九重跟在后面,贺岁愉走在最后,边走边好奇地打量府里的布局。
小厮将二人引至门口。
一个皮肤黝黑、面容严肃,周围隐隐有肃杀之气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椅子上,见赵九重来了,便起身道:“贤侄,真是好久不见了,你父亲近来可好啊?”
赵九重行礼,恭敬回答:“劳世伯挂心,家父一切安好。”
贺岁愉也站在后面跟着行礼,听着这位王大人与赵九重寒暄。
见这位王大人对赵九重的态度如此热情,那赵九重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贺岁愉心中窃喜,这趟复州她来对了。
“来,快坐。”王彦超请赵九重和贺岁愉坐下,目光落在贺岁愉身上迟疑一瞬,“这位是?”
“这是我的好友,此番同我一路过来,我二人……”
赵九重还想说什么,那王大人却忽然笑着说道:“贤侄与友人远道而来,奔波劳累,我已让人备好午膳,我们先用膳吧,其他事情等饭后再聊。”
赵九重面色一顿,只得笑着收住了原本要说的话。
在一旁默默看着的贺岁愉,心头隐隐生出不妙之感,忽然对赵九重这位世伯有些不太放心了。
王彦超招待二人用了午膳。
用过午膳,
赵九重又起了话头,“不瞒世伯说,小侄此番前来,是听说世伯治军严明,英名远扬,所以来投奔,还望世伯能给予晚辈一个为军中效力的机会。”
王彦超避开了赵九重真诚热切的目光,“这……是这样,贤侄也知道,我刚上任复州防御使不久,如今这复州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军中编制已满,实在是无法安插新人呐。”
贺岁愉心头沉重,虽然她早就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但是听到王彦超的话,不由得还是有些气闷。
话说的冠冕堂皇,无非就是不愿意收下他二人的托词,她倒也罢了,对赵九重一口一个贤侄,但是半点忙也不肯帮。
白瞎她大老远跟着赵九重跑来复州了,累死累活,一点光都沾不上。
赵九重听到王彦超的话,心中一紧,想要再替自己争取一下,“晚辈不才,只一身拳脚功夫还算过硬,愿从最基础的杂事做起,只望能跟着将军学些谋略兵法,晚辈日后必定感恩图报。”
王彦超摇摇头,“贤侄年少英才,何必在我这里蹉跎时光呢?”
正说话间,仆从拿着十两银子进来,王彦超将那银子递到赵九重手里,“贤侄不若去其他地方看看,寻一个真正能大展拳脚之地,这十两银子就给贤侄做路上的盘缠。”
王彦超拍了拍赵九重的肩膀。
贺岁愉生怕赵九重一时意气又把钱还给对方,于是心中一紧张,目光下意识落在了赵九重身上。
他可别一时冲动,不该硬气的时候耍些无用硬气。
他们从青州过来这一路,花费不少,原本攒下的银子所剩无几,不拿这十两银子,到时候他俩又得上街乞讨去。
幸好,赵九重最终没把银子扔回去。
他的手紧紧握着那一锭银子,骨节高高凸起,泛着白色。
赵九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拱手道:“多谢世伯好意,是晚辈叨扰了。”
说罢,赵九重便转身大步离开,迎面的风撩开他的衣摆,让他的背影多了几分决然。
贺岁愉也连忙跟在身后出去。
出了宅邸,赵九重看起来颇为沮丧,贺岁愉倒是还好,可能是因为自从穿越过来以后,她就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倒霉。
而且,来复州的前一晚,她做梦梦到过赵九重被他口中的世伯拒绝,当时还暗暗祈祷,梦境是反的,这种晦气的事情可一定不要发生,结果还是发生了。
所以眼下遇到这种事情,她还算接受良好,只是肉痛来复州这一路花掉的那些银钱。
贺岁愉和赵九重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赵九重仍然面无表情,贺岁愉正纠结要不要说点儿什么。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两个大男人正在追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那姑娘形容狼狈,衣衫不整,慌里慌张地在街道上奔逃,即便她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逃命,但还是即将被身后的人抓住。
有不少路人驻足围观,对着这场面指指点点,猜测纷纷。
那姑娘忽然朝贺岁愉扑过来,抓住贺岁愉的胳膊,状若癫狂地大喊:“救救我!你救救我!”
贺岁愉被她吓了一跳。
她果然是真倒霉,街上这么多人,这姑娘偏偏挑中了她。
不知为何,她觉得对方看她的眼神颇为奇怪,她想甩开这姑娘,奈何对方抓得太紧,她死活掰不开这姑娘的手。
那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转眼到了跟前,凶神恶煞地冲贺岁愉喊:“把人交出来!”
贺岁愉急得额头上汗都出来了,“不是我不交啊,是我真的掰不开她的手。”
她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被对方掐断了。
那两个男人上前想要把姑娘从贺岁愉身上拽开,那姑娘嚎啕大哭死死抱住了贺岁愉的腰,“我们好歹也一起被关了那么多天,你救救我吧!我不能被他们带走,他们会折磨死我的!”
贺岁愉叫她勒得喘不过气,听到这姑娘的话有些疑惑,蹙着眉头,低头看像藤蔓一样缠在她身上的姑娘,“你、你认识我?”
“你不记得我了?”姑娘惊讶地从贺岁愉身上抬起头,见贺岁愉看她的目光真的满是陌生,着急地解释说:“我是小红啊,被运到沧州前一直和你关在一个笼子里啊!你救救我吧!就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要是被他们带走就没命了,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贺岁愉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她想仔细回忆时,却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抓着那鬓发散乱的姑娘,语气凝重地问:“你真的认识我?”
姑娘重重点头,虽然觉得贺岁愉的反应有点奇怪,但是眼下情况如此紧急,她根本顾不得想那么多,只哭着发毒誓:“我真的认识你啊,我要是骗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你发发善心,救我一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