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七点,尹海娜在做噩梦。
血淋淋的铜台,业火燃烧,万鬼哭嚎。她被绑在柱筒上,架在油锅上,皮肤滋滋地打卷、脱落。
“尹海娜,你觉得自己错了吗?”
一张放大的、肥胖丑陋的脸,是崔真真,崔真真剪她的手指。
“被锤子打,疼吗?”
“被刀子割,痛吗?”
“被烟头烫的话,很想尖叫吧?”
每说一句话,及根剪断一根手指。
“啊啊。”她张开嘴,舌头被拽没了,只剩黑洞洞的咽喉窟洞。
“我读得到你的命运。”‘她’说:“你会死得很惨,孤零零地飘荡在一个地方,永远找不到家。你害怕吗?”
去死!装腔作势的死肥猪!
她必须反抗!
“……不知悔改吗,那就没有办法了。”
幽幽的叹息声落下,‘她’伸长手臂,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一寸肌肤、一寸肌肤,有如肮脏的蚂蝗,刺破她的表皮,硬生生地、一点一点挤进她的躯壳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无声地凄叫。
‘她’发出满足的气音,扎根于虚无的黑暗中,好比蜘蛛、蟑螂、蚂蚁、蚯蚓、蚊子、蛆虫,世上一切污秽卑贱的下等生物混合体,从她的骨肉中汲取养分与血液,延展出诡谲崎岖的枝条。
像树一样,劈开她的身体生长。
滚开!恶心的寄生虫!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娜儿小姐,您起了吗?”
关键时刻,佣人的敲门声震响。
……被吵醒了,又是那个梦。
什么拔舌什么罪孽,十八层地狱,可笑!尹海娜一脸不爽地踢开被子,浑身都是虚汗,烦死了,一睁眼就得洗澡。
七点半,她打着哈欠下楼,妈妈正走来走去地往身上穿戴珠宝。
“妈——!”她拖长音调叫:“不是打听到神婆了吗?到底什么时候能去?再不搞定我就得去割眼袋了,黑眼圈很重啊!根本没办法睡觉!想看我死掉吗?!”
哎呦,没良心的坏丫头,大早上就发脾气。
“呸呸呸,小儿无知胡说八道,天神在上,听不见,全部当没听见吧。”尹夫人连忙双手合掌拜了拜,语气无奈溺爱:“呀,娜儿,告诉过你要敬重地喊女巫或者巫师吧?”
“管她什么东西,倒是让我见到啊!”
“知道了知道了,妈妈费劲安排着呢,以为想见就见得到吗?”
有名气的女巫就像董事长夫人一样难以见到,首先需要人脉引荐,送礼、递拜帖、抽签、挑选良辰吉日提前进行斋食……里头学问多着呢。
可没办法,谁让他们家近来有些不顺气。女儿夜夜噩梦缠身,老公生意频频出差,担心娜儿沉不住气才没告诉她,可怜娜儿她爸,白头发都多了几十根。
“找在宥堂哥帮忙不行吗??”
南在宥的家族与宗教渊源颇深,有传闻说,他们祖上便是以祈福祷告、替人驱鬼发家的。有这层底子在,即便如今主业更改,应该也结识相当多靠谱神婆吧?
提及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尹海娜小时候体质敏感,高烧不断,曾经想方设法拜访过一次他的祖母,喊过一声婆婆。这样算来,七弯八绕的也算得上亲戚。
尹夫人却犯傻:“你爸五代单传,哪有什么堂哥?”
“南在宥啊,就那个……”
听见这话,顾不上再纠结今天究竟戴蓝宝石还是绿宝石好。尹夫人迈着小步急急走近餐桌,疯狂锤女儿的后背。
“干什么啊?妈!很痛啊!!”
“哎一古,你这丫头,晓得痛说明脑子正常!瞧你那副嘴脸,简直天神大人来了都得给你行礼吧?傻孩子,想攀高枝也得先照清自己啊!卧室桌上不是有镜子吗?在宥堂哥,亏你叫得出来,被人家听见指不定多笑话。真是。”
“怎么不干脆做梦让裴少爷替你出头?”
尹海娜:她倒想,这不是接触不上吗?
跟宋迟然倒在一个社团,但那人,一副贵公子的做派,表面很好搭话其实最难亲近?眼珠子也长得可怕,有种同珊瑚蛇对视的感觉,她才不要乱招惹。
“我出门了!”
没背书包,只带了昂贵的绘画材料和化妆包,尹海娜倚在门关,抱着胳膊任凭女佣跪地替她系鞋带。
“哦!记得安分一点!”
尹夫人应了一声:“穷人无所谓,尤其是裴少爷他们眼前,可别像在家里一样张狂……”
啰嗦!尹海娜翻着白眼甩车门。
到了学校,大老远瞧见两个跟班,她亲自打招呼诶!贱货们竟敢不理,跟撞鬼似的,头都不回地加快脚步跑开。
班级也是一样的情况。
自从死肥猪巴上裴野,见识到韩志勋、全素儿(听说跟她小三妈一块儿被他爸拿皮带狠抽了一顿,活该!)等人的下场后,以往尹海娜在班上娇蛮公主、备受追捧的架势迅速没落。她不再一呼百应。
呵呵,表子养的贱种们,难道妄想踩她头上去吗?!
裴野,谁不知道他最没耐心,指不定哪天就腻了崔真真,或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局耍猪玩而已。胆敢因此冷落她的蠢蛋们,早晚抠烂她们的眼!
上课憋屈,好在有绘画。
下午自习课,尹海娜走进社团,习惯性跟宋迟然打招呼:“下个月的比赛打算参加吗?要不要做一个主题?”
宋迟然屈着一条腿支住手肘,另一只手握笔,没回话。
“……”
等着吧,绝对拿下第一名让你刮目相看!到时候求我合作都得排队!
哼。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画作,必定在此次秋季赛上大放异彩。尹海娜心情转好,拿出油画笔与调色板。
这时,扎低马尾的美术老师领着两个女同学进来。
“大家,听我说一下。”他拍了拍手掌,介绍道:“二年级的崔真真,以及全素儿,从今天起加入我们社团。欢迎。”
“然后简单说明一下,我们平时不限制作画,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看画提意见。偶尔上几节艺术鉴赏课,或外出展览馆,保证出勤率70%以上就行。”
“对了,画架画板都放在储藏室,自己拿。你们没带作画工具?可以先用社团备用的,不过想要出成绩,最好还是自己买一套。画画工具很影响作品质感知道吧?”
“空位的话……”
尹海娜啪地踹倒画架:“我不同意!”
老师:“啊?”
“她交课时费了吗?填申请了吗?审批了吗?就想进社团,老师,因为打算做好学生才给面子叫你一声老师,但还请你正视自己的身份,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事情吧!”
她声音尖利,两只眼睛好比弓箭,朝正前方射去。
崔真真双手提包,不语,全素儿跳了出来:“学姐说的什么话?据我所知,参加一些活动实践课的确要交钱,社团可不用。”
贱骨头!尹海娜反驳:“你聋了吗?没听到老师说有鉴赏课和外出项目?我们花大价钱和人脉借来的名画、包下的展厅,可不是为了让乞丐白蹭!”
“要多少钱直说好了,我出双倍,连你的份一起出三倍也无所谓。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吗?学姐,到底谁表现得更像乞丐啊?”
“你——!!”尹海娜噎了口气:“总之,我是社长,我不同意你们加入!”
“是副社长吧?”
全素儿十分卖力地挑衅:“社团只有一个社长,难道不是宋学长吗?到底让不让我们加入,你说了可不算。对吧,宋学长?”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宋迟然。
尹海娜带头欺负过崔真真,她的来头可不小。但崔真真背后有裴学长,裴学长和宋学长关系好……
就在她们猜他会怎样做时,宋迟然慢慢掀起眼眸,很懒散地笑了一下:“举手表决,怎么样?我尊重大家的意见。”
阳光洒落他的侧颜,空气安静了。
好贵气的一张脸,在场人不由得感慨。
尹海娜第一个举手:“我不同意。”
“我这个人,天生讨厌脏臭的东西,要是混在一起就想全部铲掉。想必大家也不希望精心追求艺术的地方变成熏人的垃圾场吧?”她说着,威胁之意浓郁。
“裴学长……”全素儿也搬出靠山,“要是裴学长得知崔同学想进社团却被阻挠,以他的性格,不知道会怎样呢。”
尹海娜vs裴野,胜负毫无悬念,十几名社员齐刷刷举手。
狗仗人势的荡i妇和一群母狗们!!!!
被拂面子,落败者紧攥画笔,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崔真真的脸。
纵使如此,崔真真还敢走到她身边,非常礼貌客气地开口:“不好意思学姐,可以请您稍微往旁边让一下吗?我好像……比较
习惯坐中间的位置呢。”
挑衅倍数*10000!!
这跟公开扇尹同学巴掌有什么区别?
尹海娜差点抬笔戳进她眼眶,可是,余光瞥见全素儿一副既紧张又期待害怕的表情——她为什么是这种脸?以及宋迟然慢条斯理斜过来的目光。
“娜儿啊,妈妈的宝贝,本该去首尔才对,却为了爸爸妈妈留在南明这种不起眼的地方。真是辛苦你了……”
“可是只要稍加忍耐,那位大师说了,爸爸的生意就会势不可挡地发展起来,到时候就可以令我们娜儿成为真正的公主,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想起妈妈的叮嘱,爸爸突然憔悴的脸色,明知跟裴野作对是傻子都不会做的事。她只能压下怒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拉着椅子,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
“谢谢学姐,您人很好呢。”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翩翩然坐下。
别理她别理她别理她,就当一只臭虫,不值得你关注。——经过反复催眠,尹海娜搬起画架,重新进入状态。
然而中国有句古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抢座位、碍眼、一再添堵找茬就算了,尹海娜最不能忍的是,她们根本不是来画画的!对画画一点兴趣都没有!却听不懂人话似的一直缠着美术老师!
每次她一张嘴,一抬手,全素儿准能抢先叫老师,一会儿问颜色怎么调,一会儿问场景怎么构画。
加上对方也是欺软怕硬的货,一听到裴大少的名字就抛开教师道德,苍蝇似的光围着崔真真打转,语气讨好到让人想吐。
没办法了。
师生恋什么的,不存在那种东西。尹海娜只是无法容忍不被敬重的落差感,脸色沉沉地瞪住崔真真:“呀,我们,出去聊聊。”
“好啊。”
一前一后走出绘画室,关门,阻挡其他社员好奇的目光。两人在走廊拐角停下,尹海娜抱胳膊扬起下巴:“我知道你攀上了裴野,能使唤他给你撑腰确实很了不起。”
“不过崔真真,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不是那些家世一般的小喽啰,只比他们家差一些而已。之所以让着你只是不想把事闹大,否则单凭你,裴野真能对我家出手吗?”
尹海娜,有一张漂亮的嘴巴,线条流畅柔润,涂了雾粉色的唇釉。
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
金字塔的构造看似稳定却绝非固定,下面的人想往上挤,上面的人想抢占更多空间,于是有了相互竞争。哪怕裴野现在当真掌有fg所有权,但凡他有一点脑子,便决不可能为一个人与实力相近的集团撕破脸皮。
何况如今的他不过空有名头,手上真正能用的权利连他姐姐、高镇浩都不如。
多么清醒的大脑,可惜了,学姐,看起来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学姐你,真的很喜欢画画吧?”
当然,家境第一,油画即是尹海娜的第二生命。
她享受那种感觉,在艺术中尽情地徜徉,翱翔,用最具体明晰的线条和色彩勾勒出最神秘无形的抽象思维。称为热爱也不为过。
尹海娜忽然警觉:“你说这个——”
“不过,因为这样就随意偷走别人的作品,不会做噩梦吗?”
“崔真真!?!!”
对方蓦然一惊,下意识张望四周,确定没人才道:“你胡说些什么?!”
“是胡说吗?”
她报出一个名字。尹海娜顿时花容失色,脸部肌肉僵硬得如同结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为什么会……”
“不止她哦。”
毫无预兆地伸手掐住小臂。
崔真真上前一步,附身到她耳旁,逗弄宠物似的也跟着低下声,轻缓地说:“为了画出理想的作品,学姐,不是牺牲了很多吗?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爸妈也清楚吗?您居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吸……”
“够了!……提出你的条件!”
“退出下个月的比赛,还有。”
手指从发红的手臂上移到锁骨,一下一下,弹钢琴似的点压。
她偏头,分明笑吟吟的,一双美艳妖冶的眼中冷光粼粼:“像条丧家犬一样吧,学姐,从今往后,请在我面前夹起尾巴做人。不要再惹我不高兴了可以吗?”
“!!”
羞恼的情绪流窜全身,恶魔的爪子徐徐张开,恍惚间,尹海娜好似坠回梦境。
烈火,铁锤,剪刀。
假如把宋迟然比作冰蓝与赤红色相间的奇特蓝腺珊瑚蛇,那么,崔真真至少是海蛇级别,拥有最强烈的毒性,令人闻风丧胆。
致命的把柄被拿捏,饶是她——尹海娜也被迫俯首,满含屈辱地答应条件。
哗。
大风吹起纯白的窗帘,叫人想起华丽香甜的奶油慕斯。宋迟然双手交握倚在窗边,像晒着太阳午睡的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场景,崔同学,原来是这样的人,会怕我告诉裴野么?”
“你可以试试,但我觉得,他不会信。”
“很自信啊,那……就再送你一个消息。因为你,周淮宇的爸爸提前出狱了。怎么样,开心吗?你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赌鬼,酒鬼,为了一点钱能把亲生母亲和儿子推下楼的丧心病狂者。
“我应该知道吗?”模仿李允熙天真的样子,崔真真睁圆眼睛,好疑惑地掩住嘴巴,“不管怎么样,他是周学长的爸爸,这么多年没见,也许学长也很想念吧。”
“哈。”
好似被逗笑了,宋迟然肩膀小幅抖动,眉尾十分隐秘地挑了一下。
“——阿迟,还没好吗?”
很是时候地,南在宥清亮的声音传来:“阿迟,阿迟,快一点,说好陪我准备惊喜的啊啊!要是因为迟到被分手,我绝对要cos贞子趴在你背上一周都不下来嗷!!”
“来了。”
乌黑的瞳仁往前挪了一瞬,又滑落底框,慢条斯理地提了提唇角:“下次见。”
他抬起腿,穿着雪白的衬衫与浅米色针织薄外套,朝过道另一边走去。
远远地还能听见他与朋友对话。
“阿迟快交代,你刚才在跟谁说话?是女生吧?是吧?”
“崔真真。”
“……又是她?好奇妙喔,像npc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碰到,嗖一下刷新出来。”
“……说到这个,裴野那家伙压根神经错位了吧大错位,怎么想出给自己发红牌的?金管家也由着他胡闹吗?”
“看样子得找阿镇说说了。”
南在宥道。
他们走得远了,宋迟然似乎应了什么,似乎没说。崔真真没听清楚,无关紧要。
总之,陷阱已经布好。
任谁都逃不了。
第42章 去死
高镇浩发来讯息时,崔真真刚做完功课。
大拇指和食指一起,用力、专注地捏握笔杆,时间一长,指肚与虎口的位置便会生出厚厚的茧子,崔真真喜欢这种感觉。
一种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切实感。
收起作业本,找出一瓶指甲油。
蚊虫缭绕,昏浊的灯泡下,少女细瘦的肩上挂了一条浓绿色缎面睡裙,动辄摇曳粼粼的波光。
对着镜子,她低垂眼睫,认真仔细地勾抹手指。一颗颗蓝紫色的甲壳渐渐饱满,泛出冷晕,仿若洞窟中即将苏醒的宝石。
随即,她弯下腰,开始涂脚指甲。
嗡嗡。手机便是这时震动。
【周一】【高镇浩:裴野参加红牌游戏,与你有关吗?】
【周一】【高镇浩:你要做什么?】
【周六】【高镇浩:……可以来首尔吗。】
啧。
素来嘴硬刚强的家伙忽然露了软弱,崔真真双手撑床,抬高腿去照灯光,问系统发生了什么。
逆袭系统:“收到你最新一条匿名短信,经过上次大打出手,高民雄发现高镇浩照常不顾劝阻向拳赛裁判组提出申请、要求重新判决,的确还没有放弃拳击。他气得立即飞往医院,两人大吵一架。”
“今晚南在宥和宋迟然都不在。”
换句话说,这一次,某人只能独自面对狂风骤雨。
“说明这次时机很好,不是吗?”崔真真轻声说着,眯起眼眸。
谁让裴野话多,一天到晚发消息来,使她抓住了契机。
红牌游戏愈演愈烈,南在宥也好,宋迟然也好,正因为这个忙着开解另一位兄弟,哪里还顾得上首尔呢?
多巧啊,高镇浩,你引以为傲的朋友兄弟都不在,全世界最反对你的父亲却来了。
“哈哈。”清脆的笑声落入静夜。
不好意思,作为导演,一手推动剧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太愉快,以致有些失态了。
镜子映出少女朦朦的身段,双眼莹亮,勾起的唇色嫣红如花,很快又消失无形。
她几乎能想象到画面。
理应保持安静的医院,病房,病床。
“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高镇浩,放着集团不管却要做不入流的小丑,你西八的狗脑子有什么问题!!”高民雄怒吼。
“给我下药,收买对手,同时毁掉三个人的梦想,这也能说为了我吗?”
高镇浩相对镇定,偏着头,握紧的手指泄露情绪。
“拳击!拳击!你他妈的在娘胎里被谁揍了一拳才整天说这些蠢话!”
“别提我妈!”
“你没资格跟老子叫!”
一脚踹倒茶几,高民雄双手按腰,脸色铁青:“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高镇浩,有本事你就立刻从床上滚下来,滚出医院上街乞讨去!否则就认命做我的儿子,听我的安排!堂堂yk接班人的位置,我是看在你妈的份上才替你保留,不然就你这幅孬样儿凭什么接我的班?”
“我没求过。”高镇浩道,“我妈也没有。”
“我草你狗娘养的逼杂种!!!”
脏话,辱骂,震破天际的嗓门引来瞩目。附加情人娇媚的声调,似是而非的劝解:“哎呀呀欧巴,不要生气啦~忘了医生说您血压高吗?阿镇!你也是,明明都快20岁了,马上就是大人,怎么可以总是如此对待一心一意为你着想付出的爸爸呢……”
凌晨两点,人最敏感脆弱的节点。
大闹一场后,男人女人摔门而去,四下里悄摸看热闹的人也散去。
独处于空荡死寂的病房,好似被遗忘,好似全世界根本没有人能理解他。孤独感使高镇浩发出信息:【我想见你,崔真真。】
不亚于沉溺者溺毙前的最后一次求救,真实语态应该是:救救我,莉莉。
尽管这样指望一个死去的、年少的孩子十分懦弱可笑,可是,或许只有你能理解我。只有你会鼓励、支持我,所以救救我吧,……莉莉。
“要回复吗?”系统好奇。
“要的。”
否则多可惜,对比上回打断两根肋骨,今夜父子俩没能打起来。
既然身体逃过一劫,那么,就由她给予精神上的打击好了。
放下腿,打量一眼干掉的指甲,收获满意的成果。崔真真拿起手机,慢条斯理地打字:【明天是周六,可以去。】
令人意外的答案!不等高镇浩从惊疑喜悦中抽神,下一条消息紧随而至。
【可是哥哥,你还有脸见我吗?】
【你好意思吗?】
一片漆黑的背景,灰框白字。
似乎就在文字进入视野的瞬间,高镇浩伸手抓住衣领,窒息感涌来。
他又犯病了。
沉寂多年的ptsd病症,因为崔真真的出现,宛若重锤铁笼般困住他,牢牢束锁手脚,逃不掉也避不开。
“……不要忘记我啊,哥哥。”
他产生幻觉,有一霎时,雪白的病房、墙壁剧烈扭曲,几乎听见了莉莉咯咯的笑声。始终那样稚嫩,天真,清晰得好似近在耳旁,像一只充满怨气的恶鬼趴伏他的背上,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肉中。
“不是都看到了吗?哥哥,莉莉受折磨的时候,被割掉鼻子的时候,哥哥在做什么呀?”
“明明我死得那么惨,哥哥怎么可以轻易地忘掉,自己一个人过上幸福的日子?好不爽哦。”
“所以哥哥,拜托啦,就一直、一直陪着我吧?”
“像以前一样唱歌好吗?”
“一闪一闪亮晶晶,我想知道……你……是什么?远远挂在天空……外……”
“好高兴哦,嘻嘻,嘻嘻,莉莉……要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令人毛骨悚然的变调童谣和刺耳铃声一并响起。
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按响急救铃,痛苦中,高镇浩陷入昏迷。
*
再次恢复意识已是第二天入夜。
才不要浪费时间和钱大老远去探望你这种垃圾……差不多被这样说了,不过高镇浩睁眼时,却在灰暗的病房中捕捉到一抹身影。
是她。崔真真。
“你……”怎么来了。
不是不来吗?
他面色惨白,被打得措手不及,而她有备而来。
奢侈的医院套房没开大灯,只许壁灯发出微弱的光彩,照得壁纸上繁复缠绕的花枝与藤蔓影影绰绰,好像在动。
缓慢无声地上爬。
崔真真坐在灯下,没有遮掩,稍稍抬起下巴,便露出微肿的一边脸颊和鲜红巴掌印。
“谁打你了?”高镇浩顿然严肃。
瞧那模样,不知情的人见了,真以为是多好的哥哥呢。
“你在乎吗?哥哥。”
明知道他承受不住这声哥哥,她神情讥嘲,偏要亲密,哥哥、哥哥一口口地叫。
“从你得知我是谁、醒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明明了解裴野他们对我的态度,也看到过他们是怎样对待我,但除了打钱,你还做了什么?”
“你有叫你的好兄弟们停手吗?有让学校里的人手下留情或稍微动用一些你伟大的人脉和权势保护我、减轻我受到的伤害吗?”
“没有。”
“哪怕我随时都有可能死掉,你的心里只惦记你自己的伤和你的比赛。今晚叫我来也只是因为你需要安慰,而不是担心我,感到对不起我,终于想向我道歉了不是吗?”
“哥哥,反正你就是这么自私的人,除了自己对别人都漠不关心,事到如今又何必再假装关心?”
“……”
高镇浩张嘴无言。
高莉莉从来没有指责过他。
无论他做了什么、用怎样的表情对待,莉莉总是开心的、仰慕地说哥哥最棒,最喜欢哥哥了。而崔真真的怨恨来得突然,他无从反驳,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低声下气地解释:“裴野……撤回红牌,我以为——”
“你以为,每天都聊天的兄弟、每天都更新的论坛,你是住院又没死,不问也不看,就只以为。”
她不屑地别过眼睛去淡笑着:“有时候我都在想,你真该去死。”
“哥哥,你怎么还没死?”
话语极尽毒怨,语气却是低落的,渺茫的,更像期待空尽后无可奈何的赌气话。
高镇浩还想说什么。
“要是你死在拳台上,说不定我就……”她自言自语说到一半,像意识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不顾他的叫唤和看护的挽留,起身匆匆走了。
“哎一古,哪里来的小姐,脾气真冲!差点没把我推摔了。”没能拦住身份不明的访客,高会长派来盯梢的女佣揉着手臂,连声抱怨,两颗精明的眼珠转来转去。
知道她想索取好处,高镇浩冷声说:“给你两百万,别对我爸多嘴。”
女佣一脸惊喜,连忙是、是的答应着,关了门出去,又留下他一个人。
回想起刚刚病房里发生的对话,良久,高镇浩拿起手机,又发起几笔转款。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高镇浩向您的账户转款五千万元整。】
内容相同的通知弹出来五次,一共两亿五千万元。没白费她走这一趟。
至于对方发来的文字:【收下吧。钱无法弥补的部分我会承担,不要再靠近裴野他们。】
什么东西。
医院走廊外,崔真真收下转款,删除好友。
下秒钟被提示发送消息失败的高镇浩:……
有必要提醒一下裴野吗?
因为长辈间有往来,他第一个认识也差不多最了解裴野。裴野,是一个七岁就能用花瓶把成年人砸成脑震荡而不当回事的人,十五岁却还会为心爱的鹦鹉飞走而负气躲进地下室闹绝食。
以他的性格,既要防范被崔真真恶意报复,闹出了不得的事;又得避免后者动作太大,引来南在宥、宋迟然的注意——他们都非独生子,成长于竞争激烈的家庭环境中,论敏锐度、背地里的手段远超裴野。
高镇浩本应提醒一下他们才对。尽量远离崔真真,非必要勿来往。
然而,手指点击对话框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尽管不清楚崔真真用什么办法暂时说服裴野,但看样子,她的处境只是好转一些,并未全然改变。
纵使如此也好过从前,至少不用被全校敌对。万一被他拆穿真相,裴野不愿意再庇护她……
在宥向来不对年纪小的女生上心,宋迟然的话,就连高镇浩也拿不准他的心思,没把握能让他暗中帮忙照看一下崔真真。
如果一切倒退回原点怎么办?
发觉自己被算计,火大的裴野只会变本加厉霸凌,要是崔真真死了呢?岂非重蹈覆辙,一如当年莉莉的悲剧重演?
需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半晌,高镇浩终是关闭群聊天,只点开私聊界面,发出一条讯息:【在宥,最近多关注一下崔真真,有不对劲及时告诉我。】
【你也觉得她很可疑对吧?不止外表,性格也大变特变,简直像女巫一样耶!裴野那家伙也不晓得怎么了,脑子里水很多嗷,我和阿迟嘴巴都说干了,就是不肯退出红牌游戏。累晕.jpg】
一天24小时在线的网聊达人秒回复:【okk,包在我身上了,阿镇你就好好休养吧。睡觉,拜拜。】
【猫头鹰倒挂枝头.gif】
【树袋熊打哈欠.gif】
“……”
果然,在宥也留意到了。
任凭手机屏幕上花里胡哨的表情包闪动,高镇浩仰头呼出一口长气。
希望还来得及。
无论高莉莉抑或崔真真,他想,但愿事情别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就此收住为好。
第43章 搬家
应付完高镇浩,连夜赶回南明市,接妈妈出院。
“呸!日他西八狗崽子的乐色医院,屁大点房间敢收老娘那么多钱!死老太婆也是,一天六万她怎么不去抢?难怪是聋子,一把年纪没人孝敬还得自个儿出来干活,活该!!”
从走出病房起,妈妈不停叫骂,引来侧目。
直到下了出租车,发觉周围眼生,并非她住十几年的贫民窟,洪明洞。
一向迟钝的妈妈倏然警觉,扭头射出怀疑的目光:“臭丫头你,该不会觉得我是累赘,打算趁机甩掉吧??”
因为车祸的关系,似乎得了不少赔偿金,足够臭丫头变得大手大脚,出门竟敢打车。也正因此,她十分疑心自己会被女儿抛弃,就像人们丢弃不要的狗。特地绕路去陌生的地方,远远的,才能叫她永远回不去。
怎么会呢,妈妈。
我怎么可能抛下你。
“我托房东找了一间新房子。”崔真真说,“妈妈,从今天起,我们不用住在地下室了。”
妈妈接过钥匙,半信半疑地打开门,随即大叫一声。
两室一厅的格局,家具有些老旧,地板翻着点儿边,但架不住它地方宽敞!足足六十多坪,是洪明洞的两倍呢!
而且有厨房!有干湿分离的卫生间!洗衣机!冰箱!能够照见阳光的长条形阳台!
太阳!太阳!清晨八点美妙的刺眼的太阳!
只有常年握不住它的人才会如此激动。
尽管栅栏窗外覆盖下一层枝繁叶茂的藤叶,稍稍掩去了它的光辉。妈妈仍然兴奋地乱跳,转身掀起大卖场打折买来的男士老背心,露出一身松垮的皮肉与长满湿疹的后背。
活像潮烂的海龟那样,趴在墙上,扭着屁股,把自己晒了一遍又一遍,发出满足的叹喟:“我就说,人活在世上,离不开太阳和钱。”
“对了,这房子,哪来的钱?”她又开始怀疑。
怀疑女儿借机偷摸藏匿太多钱,怀疑自己可能快死了,又或眼前的一切皆为陷阱,只消一闭眼,再一睁眼,她就成为孤零零的刻薄老酒女,青春不再,旁无所依。
在最阴森寒冷的冬日,在流浪中痛苦、挣扎、很难看地死掉。这是陪酒女们最经典的下场,她梦过太多回。
“车祸赔偿金。”
女儿给的答案其实漏洞百出。妈妈的眼眸闪了闪,又闪了闪,转眼便接受了。
“哈哈!真没想到我崔明珠也有住上这么好房子的一天!!”
妈妈太喜欢她们的新房子了,化作一个探险的小孩,光脚跑来跑去,敲敲墙壁,摸摸椅角,一会儿钻进衣柜说里面有味道,一会儿跪在地上说下雨天肯定得提防漏水。
语气嫌弃至极,抱怨房东没良心,生孩子没**,竟敢租给她们差房子;
又怪女儿蠢,不晓得提早带她来,不然指定能降很多房租。
数落个没完,可是,崔真真第一次发现妈妈可以拥有如此明亮的神采。
她的眼中,她第一次见她如此怜爱的目光。仿佛厨房里一盆上任租客忘记带走的大蒜是她的女儿,客厅沙发下两只颜色不同的拖鞋是她失散多年的儿子。
多神奇呀,她有了房子,有了太阳,于是就忽然有了这么多这么多爱,剧烈地涌出来,分散到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除了她真正的女儿。
崔真真,她是配角,她没法爱她。
*
搬进新家的第一顿饭点了外卖,两份炸酱面。
吃完饭,妈妈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崔真真替她清洁皮肤。
干燥、粗大的毛孔,残留太多作息颠倒、烟酒熏染以及劣质化妆品的成分,一经热敷,杂质便迫不及待地浮出来,象征着妈妈同样混乱的职业。
用粉刺针一点一点除去,崔真真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既然有足够的钱,妈妈,你考虑换工作吗?”
妈妈想也不想地否决:“这世道上哪儿干活不得看人脸色?不得伺候人?与其让我伺候年轻人和老女人,倒不如伺候老男人,挣到的每一分钱都是对我外表和手段的肯定呢。你是不知道,妈妈我年轻的时候……”
妈妈年轻时或许真的很美,好比一只蝴蝶,无论飞到哪里都有甜甜的花蜜等待。
遗憾时光一去不复返,曾经不以为然的,唾手可及的,她失去了,就总要怀念。
人多如此,因为一直回头望,便没法往前走。
“妈妈想开店吗?”
“我?做老板娘?”
遥远的旧梦被打断,她似乎也畅想了一下未来,发出咯咯、咯咯母鸡似的笑声:“别看这把年纪,不过呢,妈妈我开店的话,绝对光顾的男人很多。”
“除了男的。”
敷上冰凉的海绵收缩毛孔,崔真真问:“妈妈不想交一些新朋友吗?”
开一家店,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穿桃红色的裙子也好,涂颜色艳丽的口红也好,闲来无事就逛街、打牌,偶尔彻夜不归也没关系,只要妈妈高兴就好。
她所设想的画面,被妈妈打破了。
“朋友那种狗屁玩意儿,我一点都不擅长,也不需要。”
“根本没办法相处啊,那群西八货!明明是她们自己贱,又老又丑不招男人喜欢,嫉妒就算了,居然还敢联手排挤老娘?假装不认识老娘?说起来就来气!”
妈妈喋喋不休地骂着,横眉竖目,梳起全部头发,长着一张颇为可爱的桃心脸。
和从前的她一样,妈妈,尽管靠剧情系统解除了不定时卡顿的问题,终究无法拥有普通人的生活。
幻想中的交朋友、换工作,一切都只是泡影。因为妈妈是她的妈妈,而非李允熙的妈妈,不是女主角的妈妈。
妈妈什么都不了解,说着说着,她犯困了,迷迷瞪瞪听到女儿的声音:“妈妈,如果有人伤害了你,你会怎么做?”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呀,我就说你脸上有巴掌印,是学校里的有钱丫头干的吧?!”
不对,是自己打的。为了演好一场戏。
崔真真垂下眼眸:“你会打回去吗?”
“当然是让她赔钱啊!狗崽子!”
妈妈翻身坐起来:“蠢蛋才跟有钱人硬碰硬!鸡蛋碰石头,打回去有什么意义?臭丫头,脖子上不是长着脑袋吗,就不能学聪明点伸手要钱吗?去她娘的羞耻、尊严,都是假的,拿到赔偿才不算白白挨打!”
“如果她们不给呢?”
“那就报警!”妈妈义正严辞,“找警察、贴海报,哪怕一天到晚躺在她们家门外哭喊打滚也好,有钱人不就怕这个吗?”
“狗眼看人低的杂种们,真以为穷鬼好欺负吗?碰上老娘算他们倒霉,你只管闹,去找校长、找政府,必须闹到她们丢不起脸,就能翻好几倍赔偿金了懂吗?”
钱,在妈妈心里,是全世界最靠谱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伤害只要得到相应的金额就足以弥补。
可是妈妈,我不满足于此。
我想要的,是他们身败名裂,反目成仇。
我要他们所谓的友情与背后利益联盟,都分崩离析。
天光铺满的房屋中,妈妈说累了,再一次躺下来,靠在女儿的膝头,反复教导她如何从有钱人的手心里挖金子。
崔真真跪坐着,侧对阳台,窗外碧绿的葡萄藤轻晃,盛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明暗斑纹,海草般落在她的脸上,显得晦暗薄凉。
她想了一下。
高镇浩,旧病复发,重伤住院,被迫永别拳台。
周淮宇,犯有故意伤人前科的罪犯爸爸经宋迟然操作而提前出狱。
由于现居房屋来源政府补贴,他不敢对老人动手,转而盯准亲生儿子。
碗盘、酒瓶、铁棍、桌椅、烟灰缸,凡能趁手的东西他无所顾忌,通通当作武器用。清早、午后、傍晚、或是所有人都睡下的深夜,他堪比幽灵,神出鬼没,毫无规律,但每每归家便是一顿暴打,每每出手必令周淮宇头破血流,以此逼迫周奶奶主动交钱供他买酒赌i牌。
大约不放心奶奶单独在家,也不想闹到学校,周淮宇三天两头请假,李允熙隔三差五去探望,据说撞见过许多次。
传闻中清高傲骨的天才学霸、未来势能摆脱贫民身份的优秀潜力股,一张清隽的脸蛋,一身清冷的气质,那些从容与冷静的做派,皆在最原始最粗俗的暴力下消失无形。
仿佛一整块天幕被遮盖,他再也望不见晴天,日复一日被野蛮的叫骂、殴打与周遭邻居们又嫌又怕的视线纠缠,连满分试卷都被周斌随手撕来擦屁股;
他愤怒而屈辱,却只能隐忍,在老人愈发虚弱无力的哭泣声中尽可能沉默地站立着,替她挡去风雨,艰难支撑这个家。
周末有空的话,崔真真时常去看现场。
以双手为镜头,咔嚓一声定格特写。
破旧的屋檐下,那双幽黑的瞳孔,阴白皮肤上交错的伤痕。青色,紫色,鲜红色,搭配形状清晰的骨头。好似深山里腐败的蕨类,萦绕着浓重的病郁,催生出非常阴暗、潮湿窒闷的美感。
标题为周淮宇的纪实电影,假如要为这一幕命名,她想,她会用《天才的陨落》。
或者《青苔》。
学校里很少再能碰到周淮宇,即使碰到,他也一言不发,默然走开。
偶尔李允熙发短信过来:【真的好过分啊,周叔叔!居然去炸鸡店捣乱,幸好老板娘好说话,没有辞退淮宇哥哥,只是罚了一个月工资……真真,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喝了酒就会变成这样?】
【哎……他又打人了。淮宇哥哥身上好多伤,听说已经到了没法睡觉的地步,因为担心奶奶,也要防着那个人半夜偷钱……我和爸爸妈妈想带淮宇哥哥去医院做检查,他不肯,说不想欠我们的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只感到愉悦。
为周淮宇量身定做的剧本正热烈上演中,另一边,好歹有财团背景,裴野的日常并没有他凄惨。
当然,对生性傲慢的裴少爷来说也够烦的了。
都不长脑子吗?一帮乌合之众,没眼力劲儿的欠扁蠢货们,扔扔纸条、背后做俩鬼脸就得了,没事发什么癫?
胆子越来越肥,越来越多人敢向他丢篮球、泼饮料,害他一天洗八次澡换八套衣服真他妈的很麻烦啊知不知道?!
隔以前早让他们人头分离了,偏偏都挑崔真真在的时候搞动作。插队,挤兑,一个两个眼睛干脆挖了吧,只是路过而已还能把饭碗打翻扣他后背上??
草。裴野忍得快炸了,每天都处于爆炸的边缘。但那仅仅是对他而言。
作为始作俑者,红牌游戏的第一发起人,他所受到的惩罚远远不够。
可惜急不得。
崔真真在考虑另一件事。
下周六,为期三天两夜的秋游,原著中李允熙与宋迟然情感线迅速发展的重要节点。在此之前,她得做一件事:支开裴野。
裴野是n4的中心,圣格兰之首,更是所有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
他冲动,暴躁,存在感、表现欲及占有欲都太强,此时能作为尖刀刺向周淮宇,彼时也有概率变作铁墙,牢牢挡住她与其他人发展的路径。
有他在,宋迟然姑且不提,高镇浩、南在宥只会把她放在‘朋友在意的人’的身份上看待,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绝不可能为她与多年兄弟撕破脸皮。
因此,崔真真当初选择不戳破裴野迟钝的爱意,现在则必须立刻扔他出场。
只是近来裴野已经提了好几次秋游的话题,说要跟她组队,一起露营一起煮食……看起来兴致勃勃,非常期待。
想让他主动放弃愉快的校外时光恐怕很难,既然如此。
就让他也躺上病床好了。
第44章 白鸽
憎恨裴野的人很多,论家世,论程度,崔真真挑中车道贤。——裴野曾经的赛车搭档。
自打上次盘山公路莫名其妙挨顿揍后,裴野注意力转移,再没组过局。
被其他人明暗里排挤、冷落,家境也算得上本市一流的车道贤气愤又消极,索性退出原社交圈,同一群三教九流小混混们玩到一起,成天打球泡吧、把妹、ktv,也算过得有滋有味,重新找回被人敬重的感觉。
因此,猝然收到一条匿名短信,说什么姓裴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当下正是他报复的最好时机,他鸟都没鸟。
手机一甩,脑子飞飞,也就脱裤子撒尿的时候无厘头想了一下:裴野,西八,爷总有一天要你下跪!把你摁进便池!!
不料一觉睡醒,酒褪了,底下的人打听到那条霸王龙似乎真转性了。
每天老实上学,不逃课,没打架,反而被人找麻烦。一头金毛都快气成火山红了,居然忍住,硬生生开创了【裴前辈(大魔王)史上最长休眠期(注:没揍人的意思)】,截至目前已经17天。
中邪啊?
什么游戏、霸凌、崔真真的,车道贤懒得琢磨,直接找人试探几回。
当面说裴野的坏话或故意找茬,得出的结论是,只要在圣格兰附近,避开他的保镖和兄弟们,嘿,这小子真跟忍者神龟似的,甭管你怎么羞辱折腾,哪怕脸黑成大煤炭都不肯轻易动手。
这不得了吗?简直天赐良机。
知晓他俩仇怨的小弟们都劝动手,车道贤不放心,回了一条短信:【你谁?我现在找人打裴野,他事后报复怎么办?】
【他不会。】
【空口白话鬼才信。】
【逼他还手,录像。】
发完这句话,对方彻底沉寂,尽管合法登记过号码却查不出任何信息。
老实说,疑点太多了,车道贤越来越觉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布局。
他不清楚自己在这盘棋的位置,也猜不到下棋的人是谁,不过无所谓,总归不用暴露身份,就算是圈套,只要能让裴野吃一次教训,他决定先跳了再说。
他动作很快,周二上午裴野就进了医院。
鼻骨、肋骨、小腿胫骨折,左眼眼眶内壁骨折,短期内可能影响视力。
脾胆受损,经检查排除破裂风险。面部、身体多处不规则裂伤,头部后方创口6.5cm,一共缝了七针。
伤情不算重,分开只是轻微,林林总总加起来够他躺好一阵子。
关键是,裴野这辈子就没挂过这种彩!!
他烂性格这么多年,从首尔到南明,压根不讲道理,不管情面,心情不好就揍,看谁不爽都扁。凭着一张臭脸和硬拳头纵横暴力圈,堪称行走的恶势力。
今天!竟然!进了!医院!
他视为耻辱,巨大炸毛,一从处理科出来就大发脾气,一口气骂哭喷走十几个医生护士。同时握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裴野:【我是被暗算的!!!!!!】
六个感叹号侧面表明他情绪激动。
【一群垃圾孬货,偷袭我就算了,大白天蒙什么脸!蠢蛋蠢蛋蠢蛋都他x的大蠢蛋!我要杀了他们。】
崔真真:【不要说脏话。】
您的好友裴野撤回一条信息,又发一条新信息:【一群傻比乐色孬种蠢货,偷袭我就算了,大白天还蒙脸,说明什么?他们怕我,呵呵,我要杀了他们。杀!】
好,行,可以,看起来平静多了,有种高冷沉稳的气质。
重点强调出对方偷袭,他一时大意。对方怕他,他压迫感很足。
抛开最后一个字杀意太足不提,裴野认为,这条讯息相当完美。
【学长知道是谁做的吗?】
【?】当然不知道啊笨蛋,不然直接抬尸体给你看!
【正在调查中?】
【……】
本该那样做的。可是,裴野没敢说,都怪那些人嘴巴太臭,比他都臭,逼逼赖赖的说他、他兄弟就算了,竟敢又扯上她。
即使只说了一句!
这一句就够判他们死刑!下地狱!通通打下十八层地狱!当时他真超级火大。
众所周知,裴野是鲁莽的近义词,冷静的反义词。于是,他忍不住出手了:)
合情合理。
才回两拳而已,偏偏被录下视频,说什么敢查身份绝比上传论坛和ins。
那就会被崔真真看到。
裴野承认,他有被威胁到。
所以到底查不查,好问题,容他想想。
主要他隐隐也知道,大概就是第六感吧?潜意识觉得眼下的红牌游戏不够带劲,压根比不上他欺负人时的百分之一。
以至于这段时间崔真真的态度好像有慢慢变淡,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可能以为他又只是做个样子,过几天就恢复原样?
综上所述,这回挨打,呸,意外中埋伏,虽然搞得他很烦,很躁,丢死人了。可对他和崔真真来说,搞不好超级重要。
和淋雨一个道理呗。
你本来很强,偶尔就得弱一点,受点伤,才显得可怜,需要人爱。
相同逻辑,裴野适应良好,只多少有点郁闷:【学校里都知道了?是不是很多人笑我。】
崔真真:【怎么会。】
能提出这种疑问,说明裴少爷对自己的形象很没数。所幸经过这一遭,他权威下降,以后一定会有更多饱受压迫的、勇敢的同学们揭竿而起,大胆反抗。
届时他就能亲身体会了。
【算了,懒得理他们。】
【痛死了,这里的护士蠢得不行,废物到家。】
【崔真真,你来看我。】
【现在就来,我叫金管家去接你。】
一边抱怨一边任性提要求,裴野连发好几条过来。
荣获拒绝:【上午还有课。】
崔真真是一个努力且穷的笨蛋,她非常非常注重功课,在意学习,必须考一个好大学才能拼搏出美好的未来。裴野懂。
往好处想,周淮宇算个龟皮。
借着辅导功课的理由前段时间才能和崔真真老呆在一起,这会儿呢?
她成绩上来了,不需要他了,管他请假挨揍还是去死,哪怕面对面碰到都不招呼,不抬眼皮子,摆明不熟。
不像他住院,虽然早上没法来,但崔真真说下午自习,中午一放学她就来!
不光来,还要给他煲汤做便当!(应该高兴还是害怕好呢……不然找医生要一点能让胃变成钢铁的药得了,免得没被打死,食物中毒死。)
两者待遇天差地别,对比起来,裴野快乐了。
快乐的裴野快乐地窝在医院等待探望。放学后,崔真真回了趟家,随便往锅里丢两根臭骨头烂菜叶,再倒一包浓酱炖上一小时。做作业,维护ins账号。
一点钟,她提保鲜盒出门,被豪车拦下。
墨黑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顶中世纪复古翘边帽,一头茂密、顺滑的金卷发。
而后是一副墨镜,一张就算不露眉眼、也能看出英气与美的菱形脸。
“你好,真真,能请你吃甜点吗?”
*
地处最繁华的商圈,一间冬雪小熊般以白、棕色为主的烘焙甜品店。
圆拱形门,偏扇形的窗户,其实都有些不规则,像孩童握着铲子绘画出的线条,自由与美观平衡得恰到好处。
墙壁刷成奶油米色,家具则用原木。
与空气中香甜的面包气息、轻快浪漫的法国乐曲相衬,店里长线灯、编织花篓以及一些墙上装饰物也十分用心,处处流露着巧思,却又不显得刻意,有种……不好形容的美感。
慵懒,自然,如同大师级别的人物,随手涂鸦的感觉吗?
出自十二岁的裴鸢之手。
12岁,小学四年级,有人到处收瓶子、捡垃圾,趁四下里没人就赶紧翻垃圾桶找还没搜掉的食物,费力挣扎在买不起文具、交不起班费的边缘。有人已经充分收到艺术的熏染,有魄力,有底气,且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支撑她完成这样一件作品,亲手设计并拥有自己人生中第一间店铺。
崔真真转回脸,恰好撞上裴鸢的视线。
“你的眼睛很美。”说完韩语,她下意识用上一个英文词:charming。
意为迷人的、富有魅惑力的。
“抱歉,太长时间生活在别人的国家,反而对母语生疏了。”
裴鸢无奈地支了一下太阳穴,问:“你想摘下口罩吗?其实我很好奇,这样好看的眼睛会长在怎样一张脸上。”
崔真真摇头。
“那就没法吃甜品了哦?”
“一杯柠檬茶,谢谢。”
她将菜单册递给服务员。
“很少有女孩不喜欢甜品。”裴鸢没翻菜单,语态亲昵道:“柠檬挞、山茶花,白雪黑森林慕斯,再来一份lesbabas,正好试试你们副店长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好的,鸢小姐,您稍等。”
服务员微笑离去,裴鸢身体前倾,盘起双臂,搭在木桌上。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裴鸢,今年35岁,喜欢甜品、棕色、孔雀,有一个女儿小名叫yoyo。目前是yk法国分部总理人、一名自由设计师,以及裴野的姐姐。”
相比她,崔真真能说的内容很少:“崔真真,在圣格兰上学。”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她笑,“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吧,真真,你认为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这是崔真真第一次接触非同龄阶级上位者。
系统资料中15岁开办画展、16岁开始接触商界、从小接受精英教育,年纪轻轻便从剑桥大学双学位硕士毕业,迅速接受yk分部建立并与当地外交部长联姻的裴家长女,难得回国,一定是为自己的弟弟而来。
对方见多识广,在她面前,低级的谎言和手段估计很难奏效。
因而崔真真并不考虑应该构建怎样的人设、如何让人留下深刻或好的印象。
她计划诚实为主,釜底抽薪。
“我是一个会一直前进的人。”
“听起来很积极。”
“重点是,我不喜欢停下来。”
“哦?”
手指上戴着一颗温斯顿蓝钻石戒指,握住小熊形状的匙柄,在咖啡中轻慢搅动着。
裴鸢抬起下巴,摘了墨镜,那对浓艳的眉眼下依附一层浅浅的青黛色:“一直向前而不停留,说起来有两种可能。一是看到思路就不会继续走下去,另一种则是无论如何都能走下去……”
“无论是哪种性格,我想,我有点了解到阿野为什么这么在意你了。”
“他很在意你,你清楚这一点吗?”
“可能因为我是他第一个女生朋友。”
“但他有未婚妻,京代的时书雅。”
“——您好,您的柠檬茶。”
服务生的到来暂时中断对话。
热茶蒸腾出雪白的雾气,如纱一般弥散着,也稍微缓解了气氛。
“我也自由恋爱过一次,在大学时代,对方是协助我完成sci论文的同专业学长。”
话锋骤转,女人眼底流溢出几分温情与怀念:“他很聪明,身材好,长得帅,说话做事都有分寸,家境也不差,算得上富二代。我当时很爱他,想尽办法和他在一起,但最后还是一个人去了法国。因为我妈做好的决定,在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抗衡。”
“越反抗越危险。她不是那种会被坚持打动的人,相反,她不接受任何挑衅,就像一个国王。我所知道的、所有挑衅过她的人,没有一个成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你现在的处境,就像这块蛋糕。”
柠檬挞、山茶花,黑森林,接连摆上桌。它们精致昂贵,美味但脆弱,负担不起一点点外力的伤害,只要一个不稳。
啪嗒。
“非常抱歉!请原谅我,鸢小姐,都是我的错!请让我来打扫!”
明明是一个人用指尖推下碗碟,第二个在场人什么都没做,却急着跳出来认错。
“没关系,别紧张,不会扣你工资的,慢慢收拾就好了。”裴鸢态度温和。
与此同时,一道垂帘相隔,她背后也传来东西摔裂的响声。
“先照顾其他客人吧。”支开服务员,她吃了一口蛋糕,继续道:“我不想伤害你,真真,可我们都得面对现实。”
“什么是现实?”
“你真的不明白吗?”
现实,字面含义,指客观存在的事实。
贫穷是,富贵是,其间差距是。
平庸更是。
平庸是人类难以逃脱的枷锁,除了美貌和还算果敢有胆色的性格,对上流社会而言,崔真真乏善可陈。
既没有绝佳的技能也没有丝毫不可取代的独特性,故她没有机会,没有潜力,永远不可能爬上天梯。
裴野生来即在众人难以企及的位置,有裴会长在,有yk,几乎没有下坠的空间,他将一直一直往上;而她,离开学校,进入职场,婚姻,生子,一道道关一重重难。
比穷人更可怕的是做一个稍有姿色的穷女人,按常理说,崔真真可选择的路看似不少实则太少,未来可能犯下的错误太多,人生无限下滑,与裴野天壤之别。
两人面对面,崔真真却在想,裴鸢,多半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名门大小姐。
毕竟足够优秀又尽量收敛财气,用亲和的姿态平等对待他人。遗憾的是,对方身上仍有保有那种有钱人特有的傲慢,仿佛骨水一般的高贵,令人难以忽视。
包括她不动声色地评估,委婉地规劝,藏匿在言语之外的轻视、同情、怜悯,都刺痛她。叫她不悦,不甘。
“可以说吗?我喜欢画画,可惜完全没有天赋。”
双手把玩茶杯,崔真真低垂眼道:“与其在上面浪费时间,大家都劝我及时止损。”
“因此你决意放手?明智的选择。”
裴鸢眉梢一抬,一语双关。
——不。
“裴小姐,您好像弄错了什么。”
“我爱做的事、喜欢的东西,不管怎样都会得到,没人能阻拦。可我也讨厌被无关紧要的东西拖慢脚步,例如此刻。”
“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并不喜欢裴学长,我们只是普通同学,所以你们的家事、他的婚约都与我无关,没必要告诉我。”
“谢谢您的柠檬茶,有机会的话,我会回请。再见。”
放下茶杯,她转身离开,没拿便当盒。
“听见了吧?阿野,她……”
做姐姐的话没说完,身后吱呀一声。
紧接着响起风铃声,大门被撞开,某道人影一瘸一拐、闪电般蹿了出去。
“崔真真!崔真真,喂,崔笨蛋我在叫你,我知道你听得见!”
“崔真真!!!”
放慢脚步,倒数十秒。
裴野追上来一把拽住书包时,控制好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广场中心,被鸽子包围。
“裴学长?你怎么……”
故作惊讶,不解,想要回头。
“别转头!”裴野超大声,因为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现在破相,脸很难看。
何况他为什么突然出现、他的脸被揍成什么样完全不重要好吗?重要的是!
“你干嘛跟我姐说那些话?!”
“什么?”
“你是不是还讨厌我?”
他气势汹汹地逼问:“崔真真,我都道好几次歉了,说好的翻篇,这次也是因为你,你说不喜欢我打架才没还手的!为什么还要在我姐面前那样说?什么叫不喜欢我不关心我,不重要的人,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觉得很蠢?从来就没把我当回事?!”
“裴学长,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非要这样说吗?”
她背对他,他瞧不见她,只觉得她语气一点都不友好,不耐烦得过分。
草,谁才应该不耐烦啊?
“怎样?”他脸色更差了,“我天生就这样说话,对谁都这样,你又有意见了?我懂了。你就是嫌我烦,觉得我恶心,难怪我不管怎么搞你都——”
“够了!”她声音不大,却也加重了打断:“我不想跟你吵架。”
“那你就说清楚啊,你怎么想的,上次的事到底过去没?我他妈都给人扁成猪头了,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周淮宇,为了他烦我??”
周淮宇,周淮宇,周淮宇。
搞不懂为什么,就像魔咒,紧箍咒,把裴野套住了,他死活出不去,一生气脑子里就蹦出这个名字,一跟笨蛋白痴呆头鹅吵架就第一反应自动想起这个人。
反反复复。如同掉到水坑里的人,分明用尽办法抓住一根树枝,却总怀疑这根树枝是假的,得救也是假的,其实他一直在井里,从没出去过。
……都怪周淮宇!
裴野觉得,他就是颗毒瘤,小偷,一天到晚趴在他和崔真真身边偷看偷听,像一只脏老鼠,随时想抢奶油。
他卑鄙,他无耻,他贱种。而他舍不得。他怕喜欢的奶油会被偷走,都快气死了,傻了吧唧的奶油一点自觉都没有。
“为什么又扯周学长?”
崔真真反手拉书包带。
“不准走!”裴野攥得更紧,一只手抓包,一只手从后面摁着她脖子,防止她转头。
理直气壮,张嘴就来:“你看不出来吗?他喜欢你,所以他不想我们一起玩,他故意说我坏话,他挑拨离间,他——”
“他没有。”
“我说有就有!不然你干嘛这样?!”
中午还好好的呢,说炖了海带排骨汤,海苔寿司,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裴野委屈。
他看不见崔真真的脸,便无从望见她淡漠至极的神情,目光比寒冰更冷。
只听到她不断辩解,逐渐疲惫:“我和周学长已经很久没聊天了。”
“我不信。”
“……”
“除非你把他拉黑。”
“裴学长……”她好似没有力气了,躲闪不动了,终于说出真相:“不是周淮宇,不止他一个人,你明白吗?”
“尹海娜学姐,班主任,教导主任……今天是你姐姐,明天可能还有其他人,更多人。一样的话我到底还要听几遍呢?”
“所有人都在不停不停地告诉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该做朋友。你只是一时起劲,心血来潮,就像吃腻了大餐的人偶尔也愿意尝一顿路边摊那样,才会屈尊跟我这种阶级做朋友……”
“放屁!”他急火火地反驳,“你才不是什么路边摊。”
“……我不知道。我已经分不清楚谁说得对,谁说不对了。”
她抬手抹了一下脸,该不会……哭了吧?真是个爱哭鬼。
“我只知道我们确实相差很大,外表,学习,家庭背景,各方面都是。所以我再怎么想怎么做都没用,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说了算。……裴野。”
她又叫他裴野了。很久违地。
“为什么你不能是个普通人呢?”
秋末,午后,广场喷泉准时启动,挥溅开一片濛濛淋淋的水汽。
听到哨声,漫天白鸽齐齐展翅,宛若一圈圈旋转的轻纱白裙,高低错落地飞着,盘旋着,路人的面目皆被日光模糊了。
一切都像梦。混乱的白日梦。
少女侧过头,仅仅现出小半张脸,洁净而皎白,被斑驳的光勾染得格外缱绻柔和。缓缓地说:“要是你不姓裴,不是yk继承人就好了。”
生平第一次,有人对裴野这样说。
不是你真他妈的应该庆幸自己姓裴,要不是你姓裴,你早就……
而是,你为什么是裴野?
为什么必须有保姆有保镖,有那么多钱,不可以生在普通的家庭?
仿若被箭击中,心脏蓦然胀大,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喜欢。
是的。过往南在宥调侃,宋迟然的假设,对周淮宇的嫉妒、姐姐的追问,都没能让他认清。然而这一秒钟,崔真真在他的面前,像一条鱼,从他的掌心滑走。
她的眼睛,她的头发,连同她被风卷起的一点点裙摆,从黑色的袜子到白色的脖子,粉红色的唇角,迈开的步子,都令他无比清晰、鲜明地意识到,他喜欢她。
原来他喜欢崔真真。
怪不得,他老想她。
控制不住地想,想她笑,想跟她说话,让她开心,每天都吃得饱饱的,胖不胖都无所谓,漂亮不漂亮根本不重要。
原来这就叫做喜欢。
“那个,你别走啊,我……我以后不提周淮宇了好吧?!不然就是狗!”
“崔真真,我去不了秋游了,你自己玩开心点,注意安全啊喂!听到没?”
闪闪发光的喷泉旁,裴野仿佛浴火重生,双眼亮得惊人。压根不管别人什么眼光和崔真真听不听得清,他冲着她背影就喊,语调飞扬,连尾音都透着高兴。
过两分钟转kataotalk轰炸:
【外面人渣很多啊,我给你买防狼喷雾狼牙棒和铁锤记得带。】
【缺钱吗?要不要钱?还是直接给你买零食?平板要一个吧?路上肯定无聊。】
【有人欺负你就找南在宥宋迟然知道吧?报我名字。】
【每天给我打电话。算了,你接我视频就行。再回两条消息不过分吧?喂。】
任由他喂喂喂喂半天,对面不回。
肯定还在较劲呢,干,谁让他一个激动松手了,把笨蛋放跑了。
反应过来的裴少爷懊恼不已,但没关系,刚好他也得花点时间教训那几个多管闲事的狗杂种们。
还有金管家和他姐,也得封住嘴巴,省得远在天边的裴女士得知他被群殴住院,为了自己的脸面又要插手管。搞来搞去,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啧,没办法。
为了崔真真,为了他们的友谊——不对,从现在起是即将开始的恋爱,不就是忍一次揍不抓背后真凶,老老实实住院疗养,顺便再收拾一下烂摊子,封锁住消息吗?
裴野觉得他能行。问题不大。
只是说归说,有些芥蒂好比骨中钉子肉中刺,终究没那么容易拔除干净。
他去不了秋游不要紧,裴野唯一在乎的底线是,周穷丑那货也绝对不能去!
于是,受兄弟所托,赶在秋游出发前。
宋迟然再一次出手了。
第45章 溺亡
圣格兰有季节性出游的活动,官方说法为夏、秋、冬令营,一般分两种情况。
全校98%学生及教师行程由学生会统一安排,费用极高,地点多为欧美洲。
除常规游玩外,会额外安排艺术展览观光、名人专谈讲座、短期体验当地名校教育方针,与外国学生的一日合作拓展等项目。
余下2%特困生及倒霉抽中签的带队教师则自由选择釜山、统营、济州岛等国内地点,由于需要自费,报名者只手可数。
今年多了些变动,一是高三级的宋学长提出替所有人承担费用,使得特困生们也能破例同资产阶级共享旅程。
其二,此次秋令营将由鼎鼎有名的卡曼国际贵族学院和圣格兰联合举办,地点也从大家去腻了的国家改为私人海岛。
“……莫拉古?所以,卡曼的学生也都会来吗??”
“怎么可能,他们内部对韩国籍的分级制度很严格诶,只有一级的人能参加啦。”
“幸好外国人不来,他们真的很臭。除了邋遢鬼就是文化小偷,呵呵,会把空气都污染掉吧。”
“听说那边超多大人物,王室贵族、各种集团创始人、名流巨星后代什么的,未来25%几率录取上哈佛、耶鲁之类的常春藤学校,绝对大势。”
“——我说,时书雅,是不是就在那里上学?”
名字一出,众人俱惊。
“时书雅,谁?很有名的家伙?”
“呀,说什么傻话呢!京代的时书雅,生在韩国连她都不知道,你还是人吗?”
“就算不记得名字,好歹见过这张脸吧?”
有人找出广告、海报照片,果然,大家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是她啊,不做大小姐,当什么代言人……难道打算做爱豆吗?”
“疯了吗?能用自己的形象跟家族产业绑定,明明是超受重视的表现。”
“听说很得宠爱呢,她,最近在平民里的人气、话题度也很高,搞不好会分到很多股份,变成让人不敢直视的大股东。”
“京代的大股东,算得上全韩国top级吧?”
“1%中的1%啊。”
一种莫名的心情令她们缄默,半晌,一声感慨中掩盖不住的酸气传达出所有人的心声:“呵呵,令人惊叹的投胎技术。出生在京代,有时霁这样了不得的哥哥,长得又漂亮,她的人生究竟能有什么烦恼?”
想必每天都很幸福吧?每分每秒,过着公主一般的生活,想做女王也随时可以。
羡慕,嫉妒,恨不得交换身体或直接抢过来占为己有的心情。一张张脸上各样的神态化作气泡,缓缓升腾着飘向天际。
出发的前一晚,全体特困生收到通知,上午九点在校门口集合,将有巴士送他们前往港口坐船。
普通生们当然瞧不上那么拥挤低级的交通载体,但也不是都有私人飞机和游艇邮轮,可以自行抵达目的地。
反正都得捏着鼻子跟下等人们去到同一个港口,况且这趟旅程后者的交通经宋学长全权安排、全程监管。
宋迟然本来就是n4中最好说话的一个,家世仅次裴野,平时很少在专属画室和顶楼以外的地方出没。因此,哪怕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大发善心救济乞丐们,不过借这次机会,说不定能拉近关系……
带着类似想法,今天的圣格兰校门空前热闹。
无数辆豪车驱赶巴士,好比蚂蚁包围大象,嘀嘀、嘀嘀的车鸣声尖锐刺耳。
“怎么还没出发?都九点零二分了啊西八!”
“宋前辈在哪?”
“是不是哪个特困生迟到了?呀——!乞丐们,你们人齐了没?要是因为你们才拖延,就等死吧!”
抱怨也此起彼伏,就在这时,咣一声,变故横生。
“周淮宇!周淮宇!给老子出来!”一个骷髅架似的男人,穿破破烂烂的背心长裤,拎着铁棍爬上私家车。边大声吼叫边用棍子敲砸车顶,吓得车里大小姐啊、啊的尖叫。
“哦吼,哪来的家伙,突然就窜出来。”
“哈哈快看尹海娜,脸都扭曲了耶。”
几个男生嘻嘻哈哈看热闹,受害车主瞪眼:“搞什么,他吓到我了!他弄坏了我们家的车啊!废物,你的眼睛长在屁股底下了吗?看不到吗?西八地坐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下去抓住他!!!”
“是,小姐。”司机们连忙推门下车。谁知那人移动速度极快,力气也大。
明明满脸胡茬、黑眼圈,脸唇色青黑,一副要死不死的瘾犯样,却以外形完全违和的架势连跑带跳跨过十几辆车,抬手敲碎左右两边车玻璃,激起怒骂惊啸;落手又砸凹一大块车外壳,连带着打歪一个追上来的保镖脖子,引得阵阵抽气声。
活像电影里的丧尸,疯狂破坏着,逃窜着。
“到底谁啊?他??”
针对疑问,对方用持续不断的叫嚣给出回答:“周淮宇!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你老子叫你都敢装死!再不出来你以后都别想上学!老子弄死你奶!”
“淮宇他爸……他爸,你别闹了,跟我回去,我、我给你钱,家里的钱,我都给你……”
方才被鸡飞狗跳吸了神,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丧尸底下还跟着一个老太婆。
腿脚不大好的样子,眼睛眯成两条缝,走得踉踉跄跄,冷不防被斜伸下来的棍子一绊,眼看就要摔——
“周文宰!”
“周奶奶!!”
周淮宇、李允熙同时跑下车,去搀扶老人。
他们位置远,根本赶不上,好在一个司机就在身旁,下意识抬臂护了一下。
只是下一秒,他受到苛责:“让你抓的人呢?朴司机,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竟然有空多管闲事吗?你想去死??”
“对不起小姐,我马上——”
他抬腿要跑,意外被一只手拦住,转头望见宋家的人。
“抱歉打断您,尹小姐,以及各位。”
束着高马尾的中年女士一身中性灰西装,打扮得清爽利落,稍颔首的姿态非但没有谦卑,反倒充满主人般的威严。
语气十分客气周到:“初次负责全校师生出行,安排不周,非常抱歉给大家带来不愉。我家少爷愿意以十倍价格赔偿损失,希望能缓解同学们的情绪,”
说罢,半鞠躬,毕竟是宋家开口,他们没法子挑剔,就当看场猴戏好了。
富家子弟们安静下来,另一端闹剧刚刚拉开序幕。
“总算肯出来了,臭崽子!!”男人跳下车,二话不说,挥起铁棒就打:“有钱上这么奢华的学校,出去玩,居然不孝敬你老子,爸爸对你真的——很——失——望——啊!”
“咣!!”
棍棒狠狠砸击,几乎能听见骨头震颤的声响。
该有多疼啊?难以想象,周淮宇竟硬生生扛下来,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未哀嚎,反而反应迅速,伸手抓住对方紧随而来的第二棍。整个人好似一根紧绷的弦:“我说过,你敢动奶奶,就别想拿到一分钱。”
话里提到的人却哆哆嗦嗦、扑上去一把抱住儿子的腿。
模糊的视野交错着红黑两色,头痛,腿痛,心脏也痛。
她什么都看不清,嗓音微弱含糊地像吃着针:“淮宇他爸!淮宇他、他没钱。没有钱。你让他好好上学,让他考大学,我给你钱。我们回去拿钱,马上拿,啊?”
“奶奶!”李允熙想阻止她。
“收住你的腿。”周淮宇怒视周文宰,威胁的话语冷而有力,“只要不想再进监狱。”
“他真的没钱,你放过他吧,他是你亲儿子啊文宰……”奶奶仍哀求着。
他们没钱,周文宰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家里但凡能用的能卖钱的都被他倒手了,衣柜、抽屉、就连厕所地砖都掀了个遍,没能找到一个字儿。
昨晚他是醉酒,半夜爬起来拉尿隔着门也听得清,他老娘生怕他儿子天天呆在他眼皮子底下会伤会废,怕人家从天才儿童沦落到没大学生上,怕他成为第二个他。
秋令营不要钱,他也听见了,记下了,那又怎样?
周文宰脖子一扭,视线转出三百六十度,满眼净是会下蛋的金鸡。
“没钱不会找人借吗?这些人,看着都很有钱嘛。”
他说着,变脸比翻书快,原先狰狞扭曲的面貌顿时挤出笑来,变得谄媚:“同学们,早上好啊,让你们看笑话了,我是周淮宇的爸爸。那个,既然都是同学,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生活得很困难嘛。所以借点钱怎么样?借条让周淮宇写,没事,你们都认识他,他还想上大学呢,怎么可能不还钱呢对不对?”
“五百万,两百万也行,不至于那么小气吧?一人凑一点就有了啊。韩国不正是一个人人友爱、互帮互助的国家吗?”
他厚着脸皮,不光说,且摊出手去,当真一辆车一辆车、一个人一个人地讨要过去。
“小姐,你长得很美丽嘛,都说人美心善……”
“这位少爷手上的表不便宜吧,像您这种人,随便赏我点鞋垫也可以啊。”
“哎西,这个世道是怎么了,看着长辈如此低声下气都没反应的吗??”
“周文宰!”
“文宰,你别……”
儿子,母亲,都拦不住他。
喊他他不理,拽他他踹开。
卑躬屈膝,嬉皮笑脸。
他是赌徒。
除去酒精与犯罪,他把自己的身心灵魂尽数奉献给赌桌,而钱是上桌的资本。
为了得到,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周淮宇,原来出自这种家庭吗?怪可怜的。”
年迈体弱的奶奶和不知廉耻的爸爸,能让人唏嘘怜悯,自然也受嘲讽。
“干嘛,同情哦?那你嫁给他?”
“呀!!有病吧?!!”
“哈哈哈哈哈,那个谁,赶紧来给我磕头啊,可以赏你钱呢。”
“我们周天才需要钱吗?为什么不和我说啊,真是,平时一副清高的样子所以完全看不出来。喊什么啊,让我们做坏人。有困难的话,诚心诚意求一下不就好了吗?”
“就是啊,天才,想要钱可不能摆那种架势!难不成钱会无缘无故掉下来吗?当然是要跪着祈求啊,才有可能实现。”
“哇你们,又开始了,又开始了是吧?幸灾乐祸的坏家伙们,我出一千万!”
形同竞拍,一个男生从豪车里伸出手臂,“我说,就学狗汪汪叫着、绕我的车爬三圈吧周淮宇!拜托叫大声一点哦,我可是第一个出钱的人!超级善良的!”
“真的吗?那样就能拿到钱?我来也行吧?!”周文斌忙不迭上前。
汪汪,汪汪,不伦不类的怪叫声伴随嘘声,笑声,喝彩声,奶奶痛心至极的哭声。
晨曦中,周淮宇保持一手拉空的姿势,余光中是手脚并用、到处绕圈乱爬,甚至抬腿模仿动物撒尿标记的男人。
呜呜咽咽跟着走、不断拉又不断被推开的老人。以及欲言又止、表情复杂难看的女孩。他低头瞟见自己的影子。
乌漆漆的,隐隐约约,又短又丑陋,仿若胀大的章鱼脑袋。
被凌乱的光线切割,有股荒诞感。
太难堪了。他想。
人,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许多年前,周淮宇十分稚气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个问题,随即发觉还是不想为妙。
于是许多年过去,他吃饭、睡觉、学习、打工,勤勉沉默地活着,再没有试图触碰那个如深渊般散发着阴暗气息的疑问,直至今天。它是一双逃不开的魔爪,一张无边际的网,隐藏许久骤然爆发,再一次将他捕获,镇压。使他鲜血淋漓。
穷人不该活在世界上。他明白道理。
身为罪犯的儿子就更不配。
体面,尊严,是有钱人才能拥有的东西,多简单的真理,分明都知晓,很早就清楚。可是。
倘若把时间定在这一秒,迎着一扇扇拉下的车窗,一双双眼睛,一张张歹毒辛辣的嘴,那些议论——
“他爸狗叫,奶奶跪下了,作为孝顺的孩子。他也应该一起才对吧?”
“哇哇,简直大开眼界,怎么能有人这么像狗?!活灵活现!!”
“好恶心。”
“低俗。”
“太贱了吧。”
即使头脑异常清醒,周淮宇想,也许他会杀人。
杀谁比较好?
周文宰,资本家,所有人?
或许是他自己。
或许他才是那个最不合时宜、最可笑的人,自以为聪明,以为靠努力和成绩就能改变命运,到头来被现实猛掴了巴掌,发觉过往都是无用功。
像他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父亲,别说天堂了,终其一生都走不到人间。
只能永远、永远挣扎在地底之下。
永生永世,追不及光。
正当他这么想时,如同溺海挣扎许久的人,终究失去力气,快被淹没。
有个人,仿若光束,劈开浪涛,猝不及防地降临。
“就是他。”
人群外,崔真真不知何时叫了警察,带着他们绕过车来到闹事现场,手指周文宰:“向我敲诈五百万元,刚才又当众使用暴力、随意毁坏他人财物。”
“大叔,请你们立刻把他带走调查。”
第46章 将军
十分钟前,崔真真打开kataotalk。
五分钟前,距离圣格兰最近的警员们匆忙出动,连闯五个红灯,车轮恨不能滚飞,堪堪在限定时间内赶到。
随后崔真真当众指认周文宰。
敲诈勒索,假的。录音也是编的。她义正严辞,说得信誓旦旦,身后一批警察金刚怒目,估计周文宰本人见了都犯晕。
他是贪婪不要脸,的确不择手段地敛财,频繁纠缠街坊邻居、诊所医生、乃至姓李的一家人没错,可什么时候暴力胁迫过一个叫崔真真的女学生?他怎么不记得???
“你谁啊,我认识你么?跟周淮宇一伙儿的是吧?”
被按住肩膀,周文宰超不服气地吼嚷:“什么录音放出来听听,压根没那回事儿,老子就不信你拿得出来!喂!喂!叫你呢死条子,臭丫头摆明在撒谎啊看不出来吗?你们狗日的都被骗了!抓我干什么,赶紧把她关起来好好审问啊!!”
他没说错,但,谁信呢?
咔嗒扣上手铐,嫌他太吵,领头的警员抬手一个肘击,痛得周文宰腿软差点一个扑腾摔地上。扬声道:“嫌疑犯已镇压,你们谁能走一趟警局?”
他看着崔真真说的,意思是这么多人盯着,证据查验就算了,至少配合走个过场。
“儿子、儿子……”周奶奶大约受刺激,神情恍惚,低着脑袋,兀自喃喃些什么。
周淮宇单手支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顶着周文宰阴狠的眼神,李允熙跟着动:“我也一起!”
被崔真真一句话拦下:“我们要参加学校组织的秋令营,马上出发。”
“啊?真真,我——”
“和她没关系。”周淮宇垂着眼说,“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是他儿子。”
“行吧,女生就不用了,男的跟我们走。”警员假装勉强,扭头招呼同事把车开过来。
随着财团少爷小姐们不情不愿地让出道、警车驶近,荒唐至极的闹剧总算画上终止符。只是崔真真……
从她身旁经过时,衣服与衣服极轻微地触碰、摩擦,产生弱不可查的声响。
比那更低的则是周淮宇的耳语。
“……谢谢。”
谢谢你,崔真真,及时把奶奶送到诊所,为我们填补拖延的费用。
谢谢你,又一次拯救我于溃散之间。
迟来的道谢与依然缺位的、不知如何张口的歉意。它们皆是真诚的,破碎的,仿若一块充满裂纹的玻璃。
“活下去。”崔真真说,“在这里放弃,不觉得可惜么?”
周淮宇倏地抬头,在她的眼里望见自己。
一个骄傲散尽、满身伤痕,被公然撕毁了、践踏了的自己。
“……好。”他应了一声,双眼依然沉甸甸的,带着即将坠亡的晦暗。
相信磁场吗?崔真真觉得他变了。从今天,从这一刻起。
在黎明升起前,昨夜的周淮宇纵然疼痛,瘙痒,多少也有一点儿自疑、厌憎与惘然,被压力挤缩喉咙,可他仍呼吸着,仍持有另一个世界——奶奶,课本,试卷。
万年将他排列第一的鲜红色榜单与干净富丽的圣格兰,它们共同构成他的信仰,相信自己终有一日摆脱阴霾。
今日崩塌了。
形同被抛上岸的鱼,蜕皮的蛇,他开始一阵一阵隐秘地颤栗。本以为是要哭了,然而定睛观察,他并没有发抖。淡漠的眉眼,笔直的后背,起码外表看起来并无异样,那么。也许是他的灵魂在绝望吧。
好可怜,周淮宇。
对她的好感却上升到90。
明明被人玩弄于股掌间。
好蠢,好好骗。
由此就显得更软弱可欺。
“走吧。”
崔真真和李允熙上了巴士。
“哦,结束了?”
双手托脸、趴在车窗旁观全程的南在宥收回脑袋感慨:“多亏小学妹机灵,叫来警察,不然裴野那家伙又得发大火。”
说完发现宋迟然戴着真丝眼罩、有线耳机,压根没在听。
“拜托你,礼貌一点,给我点面子!说话没人理很尴尬诶!”他扑过去,张牙舞爪地拽掉一只耳机,重复刚刚的话。
“我说,要是被裴野知道我们亲爱的可爱的小学妹又出手帮周淮宇,周淮宇还差点去成了秋令营。我赌一万块,他必发疯。”
绝对会杀人吧?一秒钟冲下病床,把周淮宇脖子扭断、脑浆摁爆的那种。
宋迟然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不过,你不是跟警察局都打好招呼了吗?不管周文宰的事,今天怎么又出动了?”不解,疑惑。
“谁知道。”
对方保持一副要睡不睡、提不起兴致的声调
所以说,跟树懒型人出去玩最扫兴了。
人齐了,汽车发动,活力值max且巨e的南少爷果断抛弃好友,转找司机聊天。
塞上耳机,宋迟然仰头继续懒洋洋地睡着。手机放在膝盖上,背景是一张昏暗光晕下女生的侧影图片,受到颠簸,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显示他两分钟前新发送的讯息。
【好像发生了有趣的事。】
【@阿镇,疗养得还好么?】
*
崔真真拿起手机。
好友全素儿发来一条讯息:【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撤回。
【……崔同学,近来,还好吗?】
【尹海娜比赛作弊的事是你拆穿的?】
再次撤回。
【或许,你和尹海娜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拜托,行动前能不能通知我一下?】
第三次撤回……咦,该消息目前已无法撤回?!!
糟糕,一定是她编辑委婉版、斟酌用词的时间太长了,这下死定了。
上帝在上,全素儿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点击发送键:【那个,我是说,论坛上有人发帖了,接到电话后尹海娜很生气的样子,马上让她爸爸终止了和我家的合作……】
【当然,我的事并不重要。】才怪啊!!!!!
【我的意思是,刚刚休息站,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有人看到她上了大巴车……你也知道她家境不差的,相当于女生中的裴学长,一被惹怒就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我觉得,可能你需要稍微注意一下吧……】
不晓得揪住什么把柄,搞得尹海娜被无视,被孤立,主动退出她最重视的绘画大赛还不够吗?全素儿真想抓住崔真真的脑子疯狂摇一摇,让她清醒点,能不能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啊喂?
裴学长不在,整整七天六夜的校外旅行,谁给您的胆子挑这时候激怒尹海娜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那个女人特别疯魔吗?到时候掐起来倒霉的又是她,她真的欲哭无泪。
单纯补个妆而已。自社团后,崔真真用不到她故很少联系她,她就一直老老实实上着学,什么都没干,结果莫名其妙被爸爸痛骂一顿,妈妈也打电话过来哭。
全素儿满心苦怨,却不敢叫崔真真买单。态度愈发讨好:【你小心点。】
收敛点,别再刺激她了行吗?
真是要给你跪下了。
她违心地说:【别被报复了。实在有事……就发消息给我,我尽量吧。】
崔真真看完,没回,点开高镇浩的头像,直接发了个名字:【全素儿。】
【是谁?】他秒回。
【我朋友。】她言简意赅:【帮她。】
高镇浩不假思索,几乎立刻动用自己手里的权势往全家嘴里塞了块大蛋糕。
短短几分钟便完成任务,低头再看那条信息却陷入沉思。
崔真真……
无论现实或线上聊天用崔莉莉的身份,她似乎一直独来独往,如今也交到朋友吗?
那是否意味着她的校园生活又变好了些?因此,她有气消一点吗?
他不敢问。
和在宥他们的群聊不断刷新提示。
裴野:【什么事?什么什么什么宋迟然你倒是说,别装哑巴。】
【你们都在干嘛,最近有什么游戏好玩?一个人无聊死了。】
【hello?喂?喂喂喂喂喂喂喂群里除我都是死人吗???】
南在宥:【找你的真真去。】
裴野:【她不理我。】
南在宥:【我们也不想理哦,重色轻友的家伙^^】
裴野:【切。】
【哇哦,这次居然不反驳,裴野!你很可疑!!】
【……不跟蠢比讲话。】
【恼羞成怒?好吧,看来我只能去问可爱的真真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回答我呢^^】
【叫崔真真!!】
【好的呢,我问一下漂亮的崔真真。】
【去掉形容词!傻缺!滚!!!!!】
任凭他们聊着天,他挪不开眼,无从说起。
倒是崔真真发来新消息:“为什么不回,要我去找裴野?”
大概嫌他动作慢吧。冷冰冰的语气,再不复当初的乖顺亲昵。
【知道了。】高镇浩回:【已经安排下去了,刚才在打电话,就是处理这件事。】
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了,并没有拖延,没有故意逃避。我是真的想要补救,因为你,也替我的朋友们。——做事从来不屑解释的人,他解释了,可崔真真不在乎。
反手把人扔回黑名单。与此同时,两只做了钻石贴片的手搭上椅背,尹海娜双眼喷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排座位。
“崔!真!真!”
她咬牙切齿,张嘴怒音。
“嘘。”崔真真竖起手指,好心提醒:“学姐,大家都在休息,请您注重公共场合。”
巴士摇晃前进,瞟一眼崔真真身旁睡得东倒西歪的李允熙。
谁要看贱民的脸色啊!尹海娜暗骂,本能地收住音量:“我知道是你干的!崔真真,你说话不算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是提交退赛申请了吗?你凭什么——”
说着说着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尖。
是她啊……车上少数没睡的特困生们侧头看了看,意识到吵闹者的身份,慌忙别过脸。
今天上午,差不多他们启程的时间点,学校论坛忽然被刷屏,曝光尹海娜以往参赛获奖的内幕。
新闻媒体报道中屡次用‘惊世绝伦’、‘鬼才’等词汇赞誉的天才绘画少女,笔触细腻灵动,画风诡谲多变。
原来不止花大价钱、名车豪宅收买裁判,更多次模仿抄袭、强买强占、甚至偷盗他人作品,署上自己的名字拿奖!
就在刚刚,几名受害者联合起来,实名举报某贵族学院尹姓女的所作所为。
视频一经上传youtube观看数飙升,没花多长时间便登上热搜头名。
拜虚荣心所赐,尹海娜经常在社交账号上发画,营造自己不食人间烟火、高颜值高审美又有艺术天赋的人设,时不时提一嘴自己在圣格兰上学,暗示与裴野、南在宥等著名财团之子关系密切,因此小有名气,很快被扒出来。
一时间评论区沦陷,各种污言碎语、私信讨伐气得她浑身发抖,脸都青了,当场扇了随行女佣两个耳光。又踹司机几脚,随手拿起平板砸他的头。直把人打得头晕脑胀,牙齿流血,心头火一点没能消下去。
开玩笑,她尹海娜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一堆网络暴民自以为是的废话姑且不提,可恨的是,学校里那些最擅长见风使舵的家伙们好似也嗅出气息,趁她不知情一反常态地上来搭话示好,说什么一直仰慕她的画技、想知道她是怎么创作出如此惊艳的作品。实则骗她说出心得!偷录音频!
居然还发上ins涨粉丝!
狗杂种!贱蹄子!都她西八的烂货!!最烂的当属崔真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班班主任被开除了,理由是猥亵未成年人,以后都不会有学校敢雇他。还有那个教导主任。”
尹海娜冷笑,“他倒是留着,但降职成看仓库的临时工,一个月才多少钱?呵呵。”
“就因为清醒理智,看得清楚事实,当初对你说过几句发自肺腑的实话,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事业就都被你毁了。是不是很得意啊崔真真,三两句话指使裴野做你的将军,替你打头阵、背差名,爽快吧?”
“是啊。爽得快要死掉。”
崔真真扬唇,承认得十分痛快。
只是临时起意,随口一提罢了,谁能想到裴野这么好用,叫人满意。
他做得很好,听话的狗可以得到一点嘉许。于是她指尖轻点,花了十几秒钟吧,有二十秒吗?发了一句话过去:【谢谢你啊,裴学长,又帮我出气……你……其实可以不用对我这么好的。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裴野立即:【可恶啊,崔真真你个断手断脚的大笨蛋还知道回消息??一点杂碎而已算个屁!只要你想,我分分钟让他们都剃光头,光屁股跳海草舞好吧?】
想了想又道:【拉倒,老男人的屁股有什么好看的,叫那个尹给你捏肩膀好了。】
听起来挺诱人的,
崔真真歪头,一脸愉悦:“怎么办好呢?学姐,裴学长说要您做我的下人呢。”
“……你别太嚣张!”
裴野,是中蛊了吗?这么不像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尹海娜又羞又恼,恨意翻倍:“让他停手!你也适可而止,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比赛作假,名誉扫地,对她来说奇耻大辱,于整个家族而言却是小事一桩。
只要实体利益不受影响,所谓真相,区区舆论,花点钱就能反转。为此,她指甲都快掐裂了,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
崔真真反问:“谁是井水,谁是河水?学姐说话总是这么含糊,叫我弄不清楚。”
“崔真真!!!!”
不记得第几次怒不可遏又无计可施地叫她的名字,尹海娜旧事重提:“你提的要求我都做到了,别忘了,是你先撕毁条约!”
“学姐,为什么都不来社团了呢?”
她慢悠悠地问。
尹海娜一愣,没好气地答:“我打算退出,不行吗?”
“我有让你那样做么?”
尹海娜嗤声:“反正都觉得碍眼,我退出,不是正合你的意么?”
“学姐,为什么总是记不住啊。”多么散漫的语调,像一声无奈的、包容的叹息。然而对方慢慢转过脸。
先是转脸,其次慢慢挪过来眼睛。两只幽黑的瞳孔外隐约漫着一圈金绿色的花纹,好比狠辣的狮子,堕落的神,黑暗得令人不敢直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一字一句道:“我们之间,我说了算。”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清楚,所有才得给你一个教训不是吗?”
“明明说好夹起尾巴。都怪你没做好,害得我都变成坏人了。”
说这话时,在她惊愕瞪大的眼珠前,恶魔娇然一笑,转眼变成天使。
纯洁的、笑意盈盈的天使。眉眼弯弯的,声音柔柔的,好像她们关系多好似的,竟然微微起身,翘起手指,摸了一下她的美甲。
西八!尹海娜只觉脊背发凉,飞快抽回手,往死里搓!
想着待会儿就要把所有美甲卸掉!扔掉!哪怕破皮也要疯狂用酒精消毒手,免得跟裴野一样被传染肮脏奇怪的病毒。她嘴硬极了:“你的意思就是要和我开战咯?”
“嗯。”崔真真音色明快。
“但不是我,学姐,是裴野。”
“您又弄错一点,我才是将军,而他,顶多算一把没主见的刀。”
刀折了还有新的,将军方不可替代。
口气真不小啊!万万没想到她顺应地如此畅快,尹海娜下不来台,气焰哽住。
“……我问到了,问到了!我们要去的海岛好像是时书雅的,超级豪华的!你听说过时书雅吗?并非她们家,而是她自己名下的岛哦,听说是她十五岁的庆生礼物。”
“托宋学长的福,像我们这种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这辈子唯一去过的私人岛屿了。”
所幸听到前排小声的交谈,她来了底气,放下狠话:“行,你等着吧,崔真真!这趟旅行……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
“好的,学姐。”
连眼皮都不抬,崔真真平静地回:“我拭目以待。”
第47章 风暴
“停车!我要下车!立刻!!”
一声尖嚷,急刹,尹海娜气冲冲下了车。
李允熙往前一扑,下意识拉住同桌:“地震了吗?……我们快跑!”
“停车而已。”崔真真道。
“那就好……”确定安全,心大的李允熙抱紧书包,双眼一闭,继续呼呼大睡。
大巴驶向港口转游轮,游轮十分豪华,多种设施一应俱全,大家都玩疯了。
即便李允熙也被免费且美味的米其林级别餐点吸引,化身神奇饕餮,热衷于把腮帮子和肚皮塞鼓。
“真真,这个好吃!”
“这个超级好吃!”
“真真,我用我妈妈做的红烧排骨保证,它绝对是全世界最最最让人幸福的食物!没有之一!你快试试!”
一口一个真真,尽管船上东西不要钱,但出于本能,穷人哪里敢碰?
多亏真真说不吃白不吃,愿意一趟趟陪她来餐厅(——她俩住一个客舱,其实是受不了她超可怜超渴望又超遗憾隐忍落寞的表情来着。多么善良美丽体贴……此处省略一万字的同桌啊yvy)。
李允熙才放下难为情,得以享受到美味。因而她欢天喜地、活力四射,就算每次被拒绝,照样乐此不疲地找同桌分享。
崔真真鲜少吃东西,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学习。
偶尔上甲板看一看海。夜晚的大海神秘广博,宛若沉眠的猛兽,与黑森森的静寂的天交织在一起,任谁都不清楚浪花下的光景。
兴许正酝酿风暴,下一秒便从最深最暗的地带陡然升起两只澄黄的眼睛,几条肥厚湿烂的触角。像电影里的怪物,通体覆盖斑斓的色彩,掀翻整座游轮,将所有人和零件吞没。
她好像格外喜欢,一看就是许久。
为了让大家充分体验海上生活,去程绕了点远路,第二天上午抵达海岛。
名为Frigga私人岛屿,位于加拿大附近,面积大约150平方公里,气候宜人。整体外形呈月牙型,好比上帝遗失在汪洋中的一轮美月。
“莫?弗?北欧神话掌管智慧和美貌的神,众神之神奥丁的妻子,又称众神之母?”
听清岛名,有人下意识翻白眼:“不愧出生京代的人,居然用这种典故,真是……”
狂妄至极。
坐在平时大城市、野生动物园才有的一行纵队观光车上,又有学生暗暗挑衅地问:“不算卡曼,这次我们圣格兰高二、高三级集体出游,共有七八百人啊,你们这儿住得下么?起居条件该不会很差吧?”
“别临时搭些破帐篷、小木屋什么的让本少爷住,本少爷可忍不了,就算是京代的面子也不会给的。”
他的质疑经广播传送出去。
受过培训,每一辆车上司机们整齐划一解释:“各位请放心,由于书雅小姐时常在岛上举办慈善义卖、宴会等活动,偶尔也邀请朋友们来做客。当初Frigga改建时便充分考虑到这一点,特地请来著名设计师FrankLauren把关,所有建筑皆有保障,绝不令您失望。”
“另外,书雅小姐一个月前决定以frigga作为秋令营地点时,为防可能出现的住房不足情况,已扩建原东、西部住房区,新建起别墅82栋,大约可以容纳五百人。”
“毕竟时间并不充裕,大多数房屋使用环保乳胶漆涂刷墙面,理论上施工24小时后即可入住,昨天也已经通过空气检测,确定不会对人体造成负面影响。”
“如有不放心的客人,可随时向佣人要取检测报告,或更换为小部分采用原木设计、不刷漆的侘寂风装修别墅居住。”
“……”
考虑得实在太充分了,叫人无从挑剔。
短短一个月时间建成几十栋别墅,这是多么可怕的行动力,背后离不开巨大的财力支撑。
京代的家底由此可见一斑。
提问者悻悻闭嘴,其他人却议论开了。
“越来越好奇了呢,时书雅,究竟是怎样的人。”
“百分百豪气的样子。”
“做事也非常妥帖体面,难怪被重视。”
“除掉连续多年全国gdp排名第一的星恒,比较孤高,余下京代、yk、fg、亚天、未罗几个家族关系都不错吧?你们猜,时书雅跟裴前辈他们认识吗?搞不好是朋友喔?”
“总觉得听说过联姻的传闻,就是不清楚同哪一位……”
有关时书雅的话题顿然风靡,就像大明星,无须露面便轻松夺走了所有人的关注。
崔真真看在眼里,镇定自若。
到了别墅区,要好的富家子弟们不必提。特困生们自觉聚成一团,宁可十几个人挤一挤也不肯与有钱人住一起,免得不小心惹到他们又得遭殃。
这么一来,尹海娜就被剩了下来。
她名声太臭了,以往参加过的比赛,举办方纷纷跳出来切割,说要收回奖项,全在热搜上挂着呢。
校外被正义网民们咬住不放,校内摆明惹了裴野,指不定还有什么磨难等着。
生怕被拖下水,女生们躲开眼神。几个胆肥的男生倒是出声调侃,说什么他们都不介意,只要她同意就能合住……
发什么神经?她尹海娜又不是那些穷到出去乱卖的贱民,怎么可能跟异性睡同一个屋檐下??
“没有人就算了。”她哼声,“我自己住。”
负责安排住宿的管家为难道:“非常抱歉,尹小姐。每栋别墅有四个起居室,书雅小姐规定至少两人一栋别墅……”
“说什么蠢话,没看见我就一个人吗?我出钱不行吗?”
“……”
管家不语,一副沉默拒绝的架势。
她真的快气死了,真他妈想杀人,到底为什么今天这么不顺啊??
关键时刻还是崔真真拽着全素儿说要跟她住在一起,管家才点头,不然打算让她睡在野外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迫和自己的敌人凑堆,尹海娜双眼充血,无处泄愤,把门甩得震天响。
全素儿则无辜,弱小,害怕。
猝不及防被拽过去算人头,观察崔真真的脸色,没敢擅自同意与李允熙换位置。
怎么回事啊?事先也没人说啊??她压根没做心理准备,突然就要跟一个她欺负过、如今完全得罪不起的人共享房间。
面对李允熙的疑问:“真真,你们什么时候变成好朋友了吗……?”
她哪里敢说话。
她的局促、惶恐、不安,言语无法形容,从行为中体现出来。
活像小学生与校长,崔真真一进洗手间,她松口气,赶紧打开行李箱。
崔真真一出来,她拍粉的动作立马顿住,整个人都木化了好几秒。
随即起身,忙不迭掏出一堆零食、饰品、自己最钟爱的化妆品及新衣服,结结巴巴问:“那个,崔同学你、你想不想吃点东西?我带了挺多零食的哈哈。”
“饼干?福团?坚果?巧克力?芝……芝麻丸,能保护头发来的。”
“呃,海边比较晒,不然分你一瓶、啊不,五瓶都给你吧,挺好用的防晒霜。”
“你好像不太戴饰品,我这边戒指、耳环、项链脚链什么的……啊别误会,我我我都没用过,都是新款,昨昨晚刚到的。不信你看,这些这些都没拆封……”
各种物件摆满床铺,崔真真表情平淡:“叫我真真就行。”
“好……真、真真。”
全素儿一只手上仍套着粉扑,硬头皮说:“我……刚才接到电话了,我爸说,高学长把他手头的筹备中的会所生意都给了我们家,以后就从我们那儿买电器。合同也签完了……”
高镇浩的订单只是一个开始,一旦他表了态,侧面认可他们家的品质,未来自然有数不胜数的生意上赶着来。
为此一向严肃刻板的爸爸,一个劲儿夸她做得好,有规划,懂得循序渐进地接近大人物,得到高少爷的青睐。
妈妈又惊又喜,既高兴她能在爸爸面前得脸,成年后的婚姻、事业、生活多了一层保障;又担心她性子太直,万一得罪大人物,将来的祸事肯定比目前拿到的好处严重一万倍。
“不是有那句话吗?伴君如伴虎,千万要当心啊,素儿,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妈妈叮嘱着,她唔唔啊啊答应着。
只有全素儿知道,一切都归功于崔真真。
一定是她做了什么,才使住院中的高前辈如此雷厉风行,破例点名他们家这样不起眼的、当地人才知道的电器公司做合作商。
至于具体如何做到的,不重要。
反正尹海娜已经将她视为仇敌,估计在别人眼里也一样,她和崔真真绑定成一伙。
既然如此,她便没了退路,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一边祈祷,一边紧紧抱住自己目前仅有的靠山,指望对方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也正因此,得知时书雅居然是裴学长的联姻对象,待会儿将盛装出席。
她是真心提出建议,想帮崔真真好好打扮一番,避免双方对比落差太大,尹海娜落井下石,届时大家的态度都将有所转变。
没办法。生活在上流社会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都得注意,否则就有摔下去的风险。
“你很擅长化妆?”崔真真随手拿起一盒粉蜜,用小指沾了一点细腻的粉质。
“我,以后要创造自己的品牌和化妆店!”
提到这个,全素儿目光灼灼:“虽然我爸完全不支持,不认为我能成功。但只要妈妈能继续作为全太太参与我爸的事业,有机会触碰到更多人脉关系,得到更多权力,就算不能变成他的续弦、法律上名正言顺的妻子也没关系。只要存到钱,有妈妈的支持,我的事业就可以出发。”
“男人不需要怀孕就可以催生出无数条血脉,可是妈妈不一样。全世界最爱我的人就是她,无论我说什么都会相信、无条件付出所有的人也是她。尽管她有点软弱,遇到事情第一反应就是哭……我是她的女儿,我必须帮她,只要我能结交到更有地位的人,我的妈妈也会变得更有分量,所以……”
她当初才会欺负她。
崔真真有句话是对的,她霸凌她,不是为了裴野、宋迟然或n4里的任何一个人。
绝不是为了获得注视与爱,而是他们背后光芒万丈的权势。
好像说漏嘴了……回过神的全素儿瞳孔地震,恨不得掐死自己。
嫌命大吗?好端端的干嘛提以前的事,她可没忘记自己那会儿是怎么对崔真真的。
好在崔真真看起来并不在意,对她的故事也不感兴趣。
“那就试试吧。”她换了身衣服,在化妆镜前坐下来,“让我变得更美。”
“行,那我……先把口罩拿下来了?”
全素儿快速提化妆箱过来,莫名紧张。
“嗯。”
崔真真无所谓地应着,纤浓的眼睫低垂,像是同什么人聊天,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
她坐得很直,后背线条漂亮流畅,光看这身仪态,一点都不像贫困学生,反而比公主还要公主。
全素儿胡思乱想着,伸手取下口罩,旋即定住。
……该怎么形容呢?
这个瞬间,充斥满大脑的想法。
就算是时书雅也好,她竟不由自主地怀疑起来。这个宇宙中,真的有可能。
有人比崔真真更好看吗?
第48章 公主
大家稍作休整后,被邀请到主楼作客。
湛蓝的天空下,那是一栋城堡般梦幻、豪华的建筑物,外表漆成米金色,仿佛用油刷过一般,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绵延的山脊、山丘铺陈远方,喷泉转动,一切仿若童话,皆井井有条。
使人们不自觉地安静下来,抚一抚头发,整一整领子,尽可能拿出优雅绅士的做派,跟随穿燕尾服的老管家走进房子。
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一一接过托盘上的香槟,漫步在缤纷富丽的水晶吊灯下、旋转楼梯上,而后又冲旁侧整齐挂列的壁画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或摇摇头,轻轻啧一声,好似非得如此方能突显出他们的品味,全是见过世面的人。
一众风景画中,崔真真注意到一张人物画,裱着巴洛克时代特有的镂空雕花框。
画的是一个女人,相当年轻,戴珍珠项链和耳环,一身层层叠叠的蕾丝纱裙,双臂拢着件绿色天鹅绒披肩。
她坐在椅子上,并没有看镜头,几根手指抵住下巴望向远方,一副闲散放松的模样,却用画笔暗暗勾勒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光裸的后背。就差提笔写道:这是一个不用看脸都知道的绝世大美女。
“哦莫,真是张杰作,画的是时夫人吗?”
京代有且仅有一位小姐,年龄对不上,因此猜是夫人。
管家笑着否决:“这是书雅小姐两年前作的画,想象自己十年后的模样。画作右下角有批注。”
提问人不免伸长脖子去瞅,果真呢,底下有暗金色的frigga字样。
所以是在一厅艺术家名作间,特意把自己画的自画像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咯?
时书雅。骄傲,自负。坚信自己将拥有全宇宙最光明灿烂的未来。
但她不知道,她也是个小偷。无意间偷走了属于李允熙的美妙年华,偷穿了真正的公主裙裳。
时间差不多了,管家伸长手臂:“午宴马上就要开始,请大家移步宴厅。”
“一般不都是晚宴吗?无语了,中午能有什么气氛。”
“估计公主要隆重登场呗。”
也是,不办一个奢华琳琅的宴会,怎能衬托出公主无可比拟的光辉呢?
几人小声抱怨,或羡或嫉或期待,上了台阶,沿着长廊走到尽头便是宴厅。
宴厅很大,八面重帘系拢,营造出午夜般的氛围。
到处都布置得十分华丽、精美自不必说,更引人注目的是布局。
一排排长桌分为左右两边,中间贯穿一条鲜红的毯子,还有话筒。猜也知道,那位了不得的公主打算像新娘一样,在满场瞩目下闪亮露相,再款款走到最中央发表讲话。
呵呵。
“总统都没她架子大。”
是谁在不满呢?被当作粉丝一样对待。
话音刚落,音乐节拍停下,全场寂静之际,忽而响起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随后,传闻中的时书雅挽着南在宥和宋迟然的臂弯走了出来。
明亮的光束追随步伐移动,可能是这个缘故,崔真真坐在话筒正前方,第一眼望见的其实是对方的鞋。
一双同时具有蝴蝶链条与蝴蝶结元素的,镶嵌满钻石的香槟色高跟鞋。
它在所有人的瞳孔里熠熠生辉。
假如换成她,穿这种又长又细、足以抵一栋房的鞋子走路,大概会摇摇晃晃,变得滑稽。可时书雅不一样,除了这双鞋,她还有繁冗甜美的芭蕾风花苞裙。
蓬松的羽毛流苏点缀胸前,头发盘成低丸子样式,看似随意地垂散下几缕卷发,裸露出美丽的颈部。
树枝花圈形的额饰,装饰着晶莹的粉宝石,配上同样贵气的耳环、颈链,犹如花仙精灵降世,带来极其闪亮的视觉冲击。
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一刻,所有人都盯着时书雅。
尽管如此,时书雅异常从容,不以为奇,仿佛生来就该被这样注视,被簇拥,被仰望,始终神态娇俏地与南在宥、宋迟然说笑着,在无数双眼与光的打照下,来到舞台正中央。
“很高兴见到你们,我是时书雅。”
喇叭清晰放大她的声音。
我是时书雅,仅仅五个字便将她的尊贵底气道尽。
“欢迎大家来到我的岛,接下来五天,每天上下午,我所居住的这栋楼里都将有名家现场授课,每晚则举行宴会,有兴趣的同学尽情参加。此外这座岛的任意场所、设施,大家都可以随意观光使用。每栋住房都匹配了两名佣人、一名厨师、一名管家,其他需要尽管吩咐他们就好。”
“祝大家玩得开心。”
热烈的掌声结束后,都以为讲话到此结束,谁知时书雅又问:“对了,谁是崔真真?”
众人顿时目光转向。
难得讲规矩,换了身西服的南在宥、宋迟然在笔挺精良的布料包裹下变得更高挑、深沉,身段颀长,宛若黑洞一样吸着光。贵公子的气势强烈到让人难以直视的地步。
他们闻声也看向崔真真。虽然后者仅仅低眸、掀眼,漠然地一扫而过。
……挑这个时候点名,来者必不善。怎么办,可以不回应吗?
全素儿后背冒汗,暗暗侧头观察脸色。
李允熙则被美食蛊惑,从头到尾没发觉厅堂里发生的事。
“难道没来吗?崔同学。”
轻快的调子形同魔鬼催促。
“看样子不会善罢甘休。”
逆袭系统道:“小说中裴野参加秋令营,就是这时帮李允熙解了围,随后被支走。李允熙差点死在这座岛上。”
由此可得,时书雅跟全素儿、尹海娜可不是一类人。她会来真的。
一向批判贪心女配角的剧情系统也哇哇大叫:“大声回答她!快出手呀真真,告诉她你就是让裴野沉迷到无法自拔的女人,让她丢脸破防!冲鸭真真!灭了坏女人!她可比你坏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只是问一声而已啊,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该不会是吓破胆了吧?不敢出来?”
看起来像跟班的人出言讽刺,时书雅笑吟吟地没作阻拦。
挂钟咔嚓、咔嚓挪动,任凭她们怎样说、怎样做,崔真真一动不动,就那样坐着。
时书雅站着。
真贫民与假公主,两双眼睛交锋,其中有两只是骄矜的。看人时像隔了几百层台阶,高高地远远地、很不以为意地看过来,像瞟一粒浮尘。
另一双则是静默的,幽然的。
仔细打量,让人联想到屠宰场般生鲜冷峻的眼珠。浓浓的腥臭气,都快扑到脸上来了,难怪,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好可惜,崔同学,没有赏脸来我的宴会,可能不喜欢这种场合吧。”
不打算让场面一直僵着,时书雅假假地感慨,尹海娜当即扬声:“不是讨厌,恰恰是清楚自己什么货色才不敢来吧?”
“换成我,跟蟑螂一起住在连厨房都没有的地下室里,用冲马桶的水洗水果,有时间肯定先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自己身体里到底有多少恶心的细菌,哪有脸来您的午宴。”
“地下室……是什么?”公主似真似假地好奇,一脸纳闷。
“当然是书雅小姐您一辈子都无须了解的下等地。”
“有那么糟糕吗?崔同学居住的地方。”
“呵呵,连蝗虫都不愿意光顾呢。”
“怎么会这样,听起来,好可怜。”
“她习惯了吧?原本就是个出身不详的人,从小在街上捡垃圾吃,听说以前还在兼职的店里偷过钱,偷藏客人吃剩的薯条牛排带回家。像这种人,为了一口吃的连尊严都没有,哪里谈得上可怜不可怜。”
“还是不要这样说吧,尹同学,家境无法左右,我不认为落井下石是件好事。”
“书雅小姐就是了不起,对那么肮脏低贱的人都能保持良好的家教。不像某些人,耳朵聋了还是哑巴了?要是连应声的胆量都没有,就不该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妄想拉拢她不该拉拢的人。”
“……”
两人一句接一句,当着面诋毁。
真是被惯坏了,时书雅,完全小孩心性嘛。
南在宥点了点眉心,觉得幸好裴野没来,不然局面肯定更离谱。
像是不耐烦了,宋迟然突兀打断。
“吃饭吧。”他说。
“迟然哥饿了吗?”时书雅问。
“嗯。肚子里有两百只青蛙。”
青蛙呱呱叫,饿扁的肚子会咕咕叫。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倨傲的小公主更是眉开眼笑,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双手挽住他的胳膊:“迟然哥真讨厌,每次都故意捣乱气氛,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有么?”
“有啊,你老喜欢捉弄人,还经常欺负裴野,比裴野坏心多了。”
“啊。听起来像个坏人。”
“裴野听到可不会高兴。”南在宥耸肩道:“只会觉得你们把他说得像傻瓜。”
“哼,谁要管他,竟敢打架错过我的宴会……”
谈笑声远去,临出门前,时书雅回头随意一指,指定尹海娜一起到隔壁厅就餐。
如此张扬的举措不亚于把一块肉扔进狼群,她根本不需要再做什么,许多人便充满审视地打量起崔真真。
形势已经很明了了不是吗?
为难她,就能讨书雅小姐的欢心。
反正裴学长不在,南学长、宋学长没有护着她的意思。想起前段时间崔真真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仗着前辈撑腰便嚣张跋扈,为所欲为。但凡想报复她、给她点教训,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敌意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
*
饭后没有固定活动,进入自由安排的阶段。
“刚才吃饭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呀?”走出城堡,李允熙总觉得同学们的眼神都怪怪的。
作为女主角,她对恶意反应迟钝,总以为大家都是好人。于是也没多纠结,转头兴致勃勃地翻小册子给全素儿看:“超级无敌豪华!你快看,全同学,岛上有体育馆、游泳馆、居然还有小型水族馆和动物园!”
“音乐剧、歌舞剧,剧院24小时开放,无人数要求,演员随时候命……哇,怎么办,好多选项,全同学我们先体验哪个比较好?”
全素儿:“……”
李允熙,原来是这么容易兴奋的性格吗?问她干什么,问崔真真啊。
啊,等等,崔真真好像在打电话,那就算了。
她接过册子随便翻了翻,去哪里、体验什么项目不重要,能快点出发最好。
全素儿迫不及待想离开,总觉得再晚一步,时书雅和尹海娜会卷土重来。
结果证明,她猜中了。
“所以那位就是崔同学?”
甜美的嗓音自带扩声器外加驱逐效果,人们匆忙让开,公主与她的跟班们再次缓缓接近。
大约方便下午的行程,时书雅抛弃裙子,换了一套polo领运动套装,披着针织外套。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再来一顶遮阳帽、高筒袜和运动鞋的搭配,青春活力写在脸上。
左边有人帮忙拿球拍、提化妆包,右边撑伞,她是众星捧月中的月亮,世界都对她谦卑。反观崔真真,侧着身,不知道在跟什么人讲话。尽管打扮得也算亮眼。——领口设计成飘带状的挂脖雪色衬衫,丝缎料子,贝雷帽,再一件轻绒面灰色收腰背心裙,长度在大腿与膝盖中间,裙底加了一点百褶边。
颜色并不绚丽,款式也简约,胜在大气,质感十足,两条腿又直又细,穿双小皮鞋便成千金小姐,说成办展的年轻新秀艺术家也有人信。
该死!!
名媛们无不追逐时尚,故尹海娜多看两眼陡然发觉,崔真真身上穿的衣服、戴的耳饰,包括腕上那只精致小巧的四叶草形状女士手表,哪里像一般的商场货?分明名牌!绝对是裴野送的!
“不要脸的捞女。”
她恨得牙痒痒,灵光一闪,挤到时书雅身边:“您看见了么?书雅小姐,那丫头身上的衣服肯定都是裴学长送的,否则她哪买得起那么好的东西?平时在学校装清高,裴学长一不在立刻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这种爱装模作样的心机女,男生最难看透了,不好好教训她一顿非得爬到天上去不可。”
低级的挑拨离间,时书雅不会上套,只是她也在意一点:“她为什么一直戴口罩?脸过敏?”
“您是不知道,她以前肥成什么样,稍微动一下全身肉都松垮垮地抖。现在倒是瘦下来了,除了眼睛,其他部位都不肯露出来,去食堂也只掀一点布光喝蔬菜汁。”
模仿自己看见过的场景,尹海娜满怀歹意地揣测:“八成是整容失败,或者减肥成功脸依然丑,不然何必?”
“裴野见过她的脸么?”时书雅挑眉。
“应该没有吧。”
“如果他见到,会怎样?”
什么都不会发生呗。
尹海娜想,为这丫头,裴野把厌肥症都克服了,区区一张脸除非崩出天际,不然能怎么样?就当裴野被鬼上身吧,都神智不清了,指望天指望地,别指望他幡然醒悟。
嘴上却说:“裴学长……会生气吧,居然被这种女人骗钱。”
时书雅握着胳膊,笑了一笑:“他就是个傻瓜,长得帅气,其实总被人骗。”
“对迟然哥是这样,对崔同学也这样。说起来都是他的自由,可我毕竟是他的未婚妻,难免会在意,和朋友们玩玩不要紧,要是被另外一个女生蒙蔽算怎么回事呢?”
这话说的,乍一听像埋怨,却又能读出点亲昵无奈的意思,尹海娜不好接。
上流社会的人爱说废话,可不会无缘无故说一些没用的废话。估摸是同意她找茬、要她先出力的意思,尹海娜想也没想就说:“如果有谁胆敢让您难过,一定是她的问题,就让我来帮忙解决吧。”
同学们正假装研究管家分发的引导册,实则等着旁观热闹。
预感不妙,全素儿拉着崔真真、李允熙想溜,被时书雅的跟班若有似无地拦下了。
从发现她们到眼下没超过五分钟,尹海娜登场的时机正好,厉声道:“崔真真!不是最讨厌我们这些有钱人,用钱收买一切吗?怎么,轮到你自己就屈服了?”
“趁裴学长不在,昂贵的衣服、名牌鞋通通都穿上身,连多装一会儿都做不到?虚荣成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来这座岛的?难道不知道谁才是裴学长真正的未婚妻吗?!” !!四下哗然。
大发!原来真的有联姻!!时书雅的联姻对象是裴前辈!那崔真真算什么?
小三?情人?他们应该在交往吧,经常同进同出,偶尔也能瞧见亲密举动。裴学长怎么想的??不怕被时家追责吗?
崔真真也是,今天以前究竟知不知道裴学长有婚约?总不能是故意勾引的吧?
数十道视线往两人身上来回,转眼间,大家都认定是崔真真的错。
很简单啊。YK能有什么错?京代能有什么错?那么,错的就只能是崔真真了。
“不是那回事!你们别乱想!”
“呀,注意你们的态度。有证据吗?别忘记乱造谣的下场!”
李允熙生气,全素儿焦急且紧张,两张嘴巴为崔真真说话。当事人却握着手机,转过身,好似没听清的样子。
“……什么?是和我说话吗?学姐,可不可以请你再——”
“我说,你就是个烂货!穷怕了,脏死了,拜托别再缠着裴学长了,赶紧脱光衣服跟你妈一起去会所里卖吧!这下听清了?”
崔真真的弱点是妈妈,哪怕疼得要死也不愿意发出声音,被妈妈知道自己正在忍受酷刑。
尹海娜深知这一点,故意把话说得歹毒,逼她暴露狰狞的一面。然而下一秒。
崔真真作出吃惊的样子,一手掩唇,另一只手不期然地扭过来……
百分百清晰的手机屏幕上所映出来的,赫然是裴野的脸。
“尹!海!娜!”一张要杀人似的脸,锋利的眼睛,阴鸷十足。怒吼说来就来:“嫌你爸不够倒霉,你他妈又找死了是不是?再嘴贱一句试试?”
“学长……”
裴野一点没给她留脸,绝对能看到周围这么多人,当众就骂。
谁能想到她们在打视频啊??尹海娜整个人都僵住了,求救似的看向时书雅。
“裴野,是我,尹同学她……”时书雅刚开口,更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操!”视频另一端的裴野似乎猝不及防,大叫一声,挂断通话。
紧接着,因为手机调到最大声,所以崔真真按下语音,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说:“草,看到脏东西了。”
“不是说你。”
怕引起误会,他忙解释:“就一个女的,穿白色衣服,有点像那个谁,我就……”
同学们下意识瞥了瞥穿米白色套装的时书雅。再瞄崔真真,如同一场反击,无声的枪响。秋日下,她双目清亮,毫不躲闪、直勾勾地看着时书雅,当着她面摁下录音键,笑吟吟地回:“我知道的,学长。”
“你说的不是我,而是。”
“扎高马尾的那个女生,对吧?”
第49章 攀岩
什么高马尾低马尾,毛驴尾,女生的东西,裴野不懂。
关键,要是崔真真都撞见时书雅了,不用问南傻蛋他也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才行了。
……怎么说来着?
他抓了抓一头白金毛,感觉分层了,又该漂了。
草,跑题了。
怎么说才能显得他特别诚实淡定重点心里没鬼啊?
能不能来个人重新教他韩语???
烦恼的裴野抱着手机,因为受伤,不能打滚,只好左右来回翻动,活像摊饼。——一张龇牙咧嘴的超级痛痛痛啊饼。
眉头深皱,十分慎重地出声。
“那个什么,崔真真,我说件事,不重要,主要我不能骗你所以随便说一下,你就随便听一下得了。”
“我跟一女的有婚约,但那都是大人说着玩的,不算数。去年我碰到那女的她哥,她哥也说了,结婚什么的肯定要听当事人的意见,等我们成年再说。到时候只要一个人不同意就拉倒。所以——”
“我肯定不同意!绝对!!”
为了避嫌,裴野连时书雅的名字都不敢提,直接用‘那女的’代替。
前面一串内容说得也飞快,叽里咕噜一口气,好像把标点符号全吃了。
直到这里才慢下来,加重语气说:“我从来不骗人的,你懂吧崔真真?”
“我真的一点一点一点点都不喜欢那女的!最烦她了!又吵又麻烦,任性到不行,每次都搞得我头很痛,晚上都做噩梦。你放心,有我姐在,她会帮我的,下次裴女士回来就取消婚约!绝对跟那人划清界限!”
“哦对了,你记得离她远一点!!她说什么都别管!别理!!!”
“……拉倒,她太鸡贼了。你不行,肯定会被她欺负,得有我在才行。”
似乎拔掉输液针,突然就要出院,要飞海岛。语音那头混进杂音,一会儿佣人们惊慌的呼声,一会儿金管家语重心长的劝阻,乒乒乓乓闹腾了好半晌,最终被裴野不爽的声音盖过:“他们不让我走,日。真不行你就去找宋迟然,跟他待一块儿。就说我说的。”
“南在宥太蠢了,派不上用场,也就宋迟然能稍微治住那女的,让她别乱搞。”
“不说了,我先给他俩打个电话,待会儿找你。”
“你自己长点脑子啊,崔真真,多吃饭多穿衣服,我就几天没在别弄生病了。不然揍你。——真揍啊,你最好怕一下。”
男声到此为止。
外放的语音,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格外清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情复杂。
相比其他人,裴野性情最蛮横也最直率,说话做事不计后果,更不屑遮盖掩藏自己的情绪,从眼下就能体现出来。
他对崔真真的急切、关心、护短,和对时书雅的嫌弃、残忍、满不在乎,形成反差。太直观了。搞得他们根本不敢想,被未婚夫当众下面子、称为那女的,时书雅该有多羞愤。
可事实上时书雅面色如常,只一手扶脸,状似无奈叹气又失笑着说:“阿野又这样了。只不过说了他几句,小气鬼,记仇成这样,一发起火就不管不顾的,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她说得自然,大家一时分不清真假,跟班们则热情附和:“就是啦,裴少爷的性格,也只有书雅小姐您能忍耐。”
“不要在我面前随意评价阿野,你不够格。”
眼神轻飘飘地掠过令人不悦者,她再度睨向崔真真,笑容甜美真切:“抱歉拖你下水了,崔同学。不过阿野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就叫你真真吧。”
“真真,你下午的行程安排好了吗?打算玩什么?”
“动物园!”
“高尔夫!”
两个护人心切的女生同时开口。
李允熙:糟糕,好像闯祸噜QvQ
全素儿:都怪对方气势太强,不自觉就回答了==
“好平淡的项目,可是为什么,真真你看起来并不像无聊的人呢?”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真好奇,到底长着怎样一张丑脸。
手指轻轻贴上脸蛋,明明想按压的是皮肤,碰到的却是劣质罩布。
“不如我们打个赌吧,一起去攀岩。”时书雅说着,指尖一挪,对准了她的鼻尖:“比谁花更少的时间、更快爬上来,如果我赢了,你就摘下口罩,怎么样?”
当然——不要!!
李允熙拉同桌袖子,全素儿也疯狂使眼色。拒绝她拒绝她拒绝她!千万不要答应她!拜托!求求!
敌对打脸可以等下次,攀岩什么的一听就巨危险啊!一个大意摔成残疾,或者毁容,哭都没地方哭!
况且裴前辈不是说了吗?任何来自时书雅的要求都不要理!不!要!理!!!!
她好想钻到崔真真耳朵里放声地尖叫。
崔真真掀起眼眸,视线从那根傲慢的手指挪到对方光洁的脸上,同样用中指点住挑衅者的额心,旋即下滑。
沿着眉心、鼻梁一直滑到鼻尖,蓦然地笑起来。
“好啊。”她说。声音浅浅的:“那要是我赢了……我想想,时书雅小姐,就用我用过的口罩掩住这张脸,直到我们都离开这里,可以吗?”
骄阳下,喷泉边,此时她们离得很近,委实不能再近了。因而她能嗅到她身上许多精良护肤品、护发素、身体乳的气味,混着名贵特制的香水,芬芳到不可思议。
她也能闻见她的灵魂,无论怎样伪装,骨子里挥之不去的腥膻味,是菜市场才有的味道,乞丐的味道。
她欲让丑陋者现身,相对的,她便让自大者蒙尘,失去炫耀的资本。
是下午的关系吗?
太阳,升到了最巧妙的位置,令她们的影子交叠,覆盖住彼此的鞋尖。
空气焦灼着。
片刻,时书雅先退了一步,接过湿巾,用力抹擦鼻子,答应条件。
从此刻起,赌约正式成立。
*
时书雅所指定的攀岩地点,在一条瀑布边。
瀑布全长接近两百米,从顶端往下看,巨大的水流声、水雾迎面扑来,可谓壮丽。
单纯作为景色欣赏不错,可两侧巨岩崎岖堆叠,形成极陡峭的坡面。一股天然未打磨的原生态模样,别说攀登了,光看就浑身发软。
一般来说,新手攀岩多在室内进行,老手才敢挑战户外。且瀑布周围水花飞溅太多,若长时间受潮水腐蚀,岩壁必然变得松软、表面湿滑,人的生命将受到巨大威胁。
这一把……没必要玩这么大吧?
众人默默往两位当事人的脸色望去。
崔真真还好,平民嘛,多半没接触过这种运动,不懂关窍。
时书雅一言不发,在同学们惊诧不安的注视中,独自站到观赏台的最前方,抬起手心。
劲风猎猎吹响她的衣物,短裤紧贴在大腿上,水落在掌心。她倏地旋身,似笑非笑:“freesolo,徒手攀岩,又名无保护攀岩,指只带镁粉、穿攀登鞋进行攀登。我经常这么玩。”
话里巨大的信息量使人震惊,下一秒话锋转弯:“不过,考虑到崔同学你不是专业人士,我们换一种玩法,先锋攀岩。”
先锋攀岩,指已经用膨胀钉与挂片器材预先设置好保护点,攀登者在沿线过程中,依次将保护绳扣到保护点上进行攀登的类型。属于下方保护方式,相对最传统的顶绳攀登风险系数更高,难度也大。
此外不必担心,虽然直观感受危险,但这正是由时书雅本人开辟的、且亲身攀登过无数回的路线。经过地质专家检测,也证实了瀑布左侧并未受到水流的冲击侵蚀,可以作为自然岩壁被挑战。
——无须眼神,跟班跳出来大声讲解。
时书雅越过人群凝视崔真真的脸,语气挑衅:“我,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因为出身好,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所以,少数得不到的东西,反而更能激发我的斗志。”
“攀岩恰好是我所有极限运动里最喜欢的一项,它会惩罚急功近利的人。真真,我这么说,你不会感到害怕吧?”
“怎么会。”崔真真镇静地回,“与其抑制恐惧,不如直面它。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好。”时书雅的笑容愈发甜蜜。
可惜了,她想。
可惜你生在下水道中,生来便带污秽。
萤虫注定无法与星星比拟,更何况她不是星星,她是月亮。太阳。整条银河中最耀眼的存在。绝不容许玷污。
“那么,谁先来?”
“我需要花点时间熟悉器材。”
“行,我先。”
换专业鞋,穿安全带,戴手套,亲自检查包里的镁粉粉袋……有条不紊地做完准备工作,时书雅往上打了个手势,开始攀岩。
她是个老手。肢体矫健灵巧,动态动作连贯,即便外行也能看出来,她的背部控制力极强,故即使挂片与挂片之间距离较远,造成大幅度的摆动也能迅速稳住重心,兼具技术与叫人叹服的观赏性。
过程行云流水,如同壁上芭蕾,唯独攀到三分之二高处时,好似错估间距,身体前压的间隙脚滑了一下。
“啊!!”
观众们忍不住惊叫,随即为她欢呼。
原因无他,她是故意的。
短暂的冲坠之后,时书雅双脚抵着岩石,抓着主绳,冲这边大幅度歪了歪头。
仿佛在说:看见了吗?崔真真,这就是你无法企及的人生。
尽管被雾气遮盖,看不清眉目,但崔真真知道,她的脸上一定有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神气。
看见了吗?崔真真。
她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她看见了,也记住了。
原来有钱人的肌肉是这样的。
绝不像妈妈穿高跟鞋导致的小腿线条,不像卖力气的人们瘦条条的身形外、独肩膀臂膀处生硬古怪的隆起,像一颗肿瘤。
她们可以把它训练得很好看,同时具有力量。
她也想要。
转眼间,时书雅快到终点,李允熙、全素儿急得脑浆要爆掉。
“实在太危险了,真真,你再考虑一下吧好吗?”前者皱着脸。
“攀岩考验的是身体协调性、柔韧性、核心控制能力,乃至指尖握力和肌肉恢复速度,需要大量长期的训练。临时补课没有用的,她碰你的时候应该也能感觉到吧?”
“时书雅,因为出生在京代,跟我这种普通中产阶级或尹海娜那种没底蕴的金字塔边缘一层都不一样。她跟裴前辈他们才是一个级别。从小学习多门语言,艺术、时尚、运动、各种商业理财思维和经验都会传输教导,一年进入大脑的知识量抵得上我们十几年。”
“说实话,你不可能赢她的吧?”
与其输得稀里糊涂,被众人耻笑,后者脑筋急转弯中,觉得只能找裴学长救场。
崔真真,别的不说,就是太要强了。
真不该贸然争强好胜的。
全素儿琢磨着,还没说出来,时书雅已浑身淋湿,喘着气、披浴巾凯旋归来。
“这下服了吧?崔真真!”
时书雅赢了!不用比就赢得板上钉钉!于是尹海娜复活了,她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谁让你一天到晚不干正事,见到有钱男人就巴巴地贴上去,装乖卖巧,贱死了,怎么可能跟书雅相提并论?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也是笑死人了,说什么比赛,摆明是自取其辱!”
她情绪高昂,活像美声家似的出头叫骂着:“识相的话就赶紧认输吧,乖乖摘掉口罩求书雅放你一条生路,说不定——”
类似的话听过几百遍,实在不痛不痒。
崔真真拢了拢衣服,径直打断道:“既然这样,我就认输吧。”
“哈,算你还有脑子知道认、认——”
等等,认什么?
尹海娜表情顿住,骂声戛然而止。
见她愣了,崔真真也就笑了:“换成你听不清了吗?学姐,那我只好再说一遍。”
“我弃权,认输。”
“书雅啊,恭喜你,赢得这场比赛。”
“真的很厉害呢。”
她甚至鼓起掌来。弯弯的眼睛,盈满笑意。
“不仅赢了比赛,还很成功地让大家都看到你格外努力的样子。”
“好像都有被感动到哦,替你加油打气,所以你现在一定很开心吧,书雅。”
“为什么不笑一下呢?”
第50章 浓雾
比不过就认输,尹海娜原话。
竞赛,获胜的人理应高兴,也没错。
但时书雅笑不出来。
崔真真说话太有歧义,仿佛她爬上爬下、把自己弄得一身汗不复清爽,净是为了向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展示技艺,费力取悦她们似的。显得她很掉价。
即便如此,她不想当众发火,良好的家教不允许她像尹海娜那样,动辄失控地大嚷大叫,低级粗俗。便只能按耐住脾气,告诉自己,只要结果能尽人意,过程并不重要。
被耍又怎样?无处躲藏的丑八怪才翻不了身。
“都认输了,那就履行约定吧!”
跟班不怀好意地督促。
“摘下来!摘下来!崔真真,赶紧让我们看看脸吧,摘下来!”
“哇,谁有袋子吗?好怕吐出来。”
不想得罪公主,想找乐子,围观群众纷纷吁声。
混乱中,有人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
万众瞩目,好戏开场。
“书雅啊,不是朋友吗?一定要这样做吗?”崔真真假假地问。眼神、语气,咬字停顿皆与午宴上的时书雅如出一辙。
时书雅没有察觉。
她叫她书雅,令她觉得肮脏,犹如霉虫吸附脚踝。
“不是我不帮你,真真。”她笑笑地,刻意收拢五指,抓紧浴巾打了个哆嗦。
“只是……这么多同学在场,不管怎么样说,我们都是有家教的人,许下的承诺果然还是自己做到比较好吧?”
“……好吧。”
崔真真便低下头去,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既然你们非要这样……”
她偏了偏头,一根手指勾起棉绳,即将显露出真面目。
假如有投票,范围是圣格兰全体学生,猜测崔真真长什么样,恐怕一百个人必然选择【丑】、【很丑】或【丑爆了】。
理由充分,谁让她死死捂着那张脸,从夏天开始就挡着,闷着,宁愿不吃东西也不肯给人瞧?
不可否认,崔真真眼睛好看,当她专注地凝视你时,你就像被魔力吸住,完全挪不开眼。可时书雅名下有娱乐公司,见惯了培训生,太多因为鼻子、嘴巴不够好看从而毁掉整张脸的存在。偏偏没见过有人会特意隐藏自己的美貌,除非她没有。
“丑女,丑女,丑女。”不清楚谁先喊的口号,带起节奏,男女生们联合着叫。
贫困生们悄悄挪到一旁,虽然没要取笑,却也不敢公开替同类说话。
这些人,他们永远都猜不到那层薄薄的掩盖物下本该长怎样一张脸,更想不到崔真真为了什么,才在抵达海岛的第一时间特地跑一趟洗手间。
“清算好感度如下。”
“周淮宇,40→90,累计8分,奖励10分,共计18分。”
“裴野,目前好感值96,男主角特别待遇,按90以上每1点好感度/2积分计算,12分。”
“高镇浩,线上好感已满,线下好感20→50,6积分。”
“南在宥,好感度-10,扣2分。”
“宋迟然线上好感值75不变,线下30→60,15积分。”
有段时间没管积分了,以上合计49分,修改脸型只需15分。余下的分数单独调整颈部、腰腿线条是够的,可若想动骨头,进一步改善骨相却不大够看,容易顾此失彼。
与其如此,彼时崔真真问询的是:“除了五官,有什么项目是针对整张脸的?”
“有。在各部位已做调整的基础上,对脸、上身、下身分别进行表层或深层,即皮与骨的再细化。”系统答,就是有点贵。
30积分一次。相较其他美化项目性价比低,仅适用完美强迫症者。
巧了,崔真真正是这样的人。
洁净的洗手间中飘荡花香,镜子里所映出的脸完全符合世俗的美女标准,可是不行,远远不够。想要彻底打压时书雅,美得所有人都失语,骨头暂时动不了,崔真真选择将皮相拉到极致。
花上一个多钟头也无妨。眉毛、睫毛、眼睛、鼻子、嘴巴,凡这张脸上的每一处、每一厘米毫米,她要做生产钻石的人,全世界最高超的、无以伦比的手艺人,无比耐心精细地打磨,反复调整,确保它们单看完美,合起来更完美,协调性满分。
顺便抹掉瑕疵,往这里加一点血色,那边点一粒青嫩的痣。
经过几节艺术赏析课的熏陶,崔真真逐渐意识到太完美反而缺乏韵味,有时候,一点点出格的好看、违反常理的好看,才能变成难以忘怀的特点。
由此她用愈发熟练的p图软件模拟太多次,推敲过千百遍,最终决定让自己的眼型稍微更尖一点,卧蚕更弱化一点。
继而形成此刻她们看见的脸。
背景为墨绿色的森林,流动的水,一汪汪晶莹的雾。
那是张神话里爱与美神的脸。
古典的鹅蛋脸上,极长极媚的黑眼睛,又大又圆的瞳孔,眼尾向上翘着。俏而直的鼻型,花瓣似的嘴唇。……话语已经难以形容,观望者只觉受到巨大的冲击。
直瞪瞪望着那张脸,仿佛同时望见芬芳光萤的花朵,幻丽的蝴蝶斑纹,饱满到微微肿胀、好似一碰便能迸溅出甜汁的浆果。
梦一般浓稠的雾与日光,应该怪它们的,都是因为它们联结得太好,使一切美的、能代表美的意向接踵而来,叫他们呆住了。
那是种能把人得罪死、也把心完全蛊惑俘虏的,张扬极致的美。
浓艳而又脆弱的,矛盾的,令人不安的美。
“我看到一个美女。”走到街上时,人们时常如此说。
“哪里美呢?”问他们。他们会说:“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反正皮肤很好,身材也很绝。”
明明是美的,拆开来都美,变成图像美,听起来竟平平无奇。
假若换成更搭的环境,更棒的打光,搞不好能讲得更传神一点:“我不晓得该怎么说,就是月亮,湖泊,雪,你能想象吧?把这些东西全放一起,然后让她也进去,你就能特直观地感受到那种……神圣清冷又脆弱的感觉。懂吧?特别干净。哎,简单概括起来也简单就是……所有东西都顶,她也很顶,甚至乍一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居然只能看到她而看不到天上月亮的程度。”
再极致些,大抵就是眼前情形。
在绝对的美丽面前,人类赖以生存的文字、一条条舌头皆变得单薄笨拙,以至于根本无话可说,无从描述。
“……”
一定是事先设想得太低了,而现实超脱预料,她们认为。
绝对就是这样,标致……但心机的坏家伙,居然特地化妆,制造了可怕的反差感!
冷静,冷静。
不要上当,不可以落入陷阱。
她们暗暗戒备。
接着控制不住地瞄一眼,再瞄一眼,理性出走,又实在忍不住惊疑。
未免……太不真实了。
怎么就能、漂亮成这样呢?
诚然,这个时代,医美与整形业发达,外形已成为一个人的名片之一,能随意设计修改的那种。在座各位贫困生排除,至少富家子弟们都挺注重样貌,从小做妆造、有专门的美发师设计师、乃至稍微动一动脸或定期去美容院保养的人不在少数。
她们之中,全素儿是好看的,打扮时尚、小家碧玉的那种好看。
尹海娜也不错,浓眉大眼,瓜子脸。
时书雅毋庸置疑,不论遗传到谁的基因,起码眉眼长得无可挑剔,精致得好比洋娃娃。然而都敌不过崔真真。
谁让崔真真的好看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现实逻辑,仿佛被滤镜、磨皮雾化处理过,整张脸几乎零毛孔,一点暗沉、一丝褶皱都没有,遑论斑点和粉刺。
用天赋异禀形容都不为过的神仙体质,见者眼红。
况且大家都看得出来,她的脸,绝非人为能制造出的整形模版。
直白点说,并非江南美女。
她是纯天然。
比起后期变美,像投胎一样,由于无法模仿、无须努力,因此天然更让人破防。
时书雅首先心态失衡。
第一次接触崔真真,自然而然带入‘她长得丑,奈何裴野对这方面不敏感,被糊弄了’的观念。如今却毫无缓冲地目睹了那张脸,要她承认对方长得比自己还要好看的事实,并不容易。
事实上,她压根不想接受。
可即便以最苛刻的审美鸡蛋里挑骨头——
崔真真的眼角太尖了,给人第一眼感觉太尖锐,太锐利像个刺头。
颧骨有点突出,侧脸线条不流畅,用头发遮住而已;颌面有问题,鼻基底凹陷,仗着没有法令纹,不明显。
另外脖子短,肩膀窄,身高身材也一般,才158cm,瘦却柴,腿不够长,注定驾驭不住隆重的晚礼服和长裙……
尽可能数出缺点,仰起下颌,没有人比时书雅更清楚,她在自欺欺人。
再多毛病又怎样?现场有谁能否认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连她自己都被吸引出神了不是吗?
她怒极了,倏忽也有点怕。
都说男人是最看外表的肤浅生物,那么裴野呢?他是否见过这张脸?是被崔真真的外表打动了吗?才用那么冷酷的态度对她?
嫉恨的酸水泛起浪花,山间的风使她寒冷。时书雅抬起脚跟,用尽力气猛踩一下尹海娜的鞋面,面上不动声色。
“崔真真,我看你……还是下去爬一趟吧!”
尹海娜接收到讯号,立即化身士兵,敲响战鼓。只是态度不知怎的,有点强硬不起来。声调弱化,不像威逼利诱,反倒似打商量:“为了这场比赛,书雅差点受伤。就算弃权,你本来可以在她下去之前说,为什么故意拖到她攀岩结束后?”
“……跟作弊有什么区别?”
“一点都不尊重人,没有竞赛精神。”
周围附和的声音稀稀拉拉,远比之前少。
个别男生索性倒戈为大美女辩解:“她又不会攀岩,你们摆明欺负人,凭什么不准反击?”
“就是,什么京代不京代,搞起霸凌都一样嘛。”
万万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她们是这样,裴野呢?
惊悚感顿时传遍全身,时书雅又碾尹海娜一脚。
“崔真真,赶紧的吧,别浪费大家时间。”尹海娜道。
“这么着急,不如学姐你自己下去爬咯?”全素儿自觉出场。
熟悉的对手,熟悉的抬杠,双方争来辩去僵持不下时,南在宥从树林里冒出来。
后面跟着个宋迟然。
“哇哦,好热闹的样子,你们在干什么?”
好像感觉不到尴尬,南在宥走到时书雅面前,笑眯眯地鞠一个礼:“亲爱的时书雅小姐,不清楚你有没有空,回城堡拆个礼物?”
“谁的礼物?”时书雅面色不虞。
“除了我们公主还能有谁?是裴野叫我送的啦,说是道歉,他没能来你的宴会。”
说话的同时,南在宥朝崔真真眨了眨眼睛,意在表示善意的谎言。
他是来救场的,他站她这边。
才怪。
他只挺他的好兄弟。
裴野从不给女生送礼物,时书雅知道他在说谎。有了台阶,她感到好受了些,可依然不想轻易放过崔真真。
“放着吧,礼物什么时候拆都可以,我们在和真真玩游戏。”
“什么游戏?加我一个?”
“不行,在宥哥不准捣乱。”
“拜托!”南在宥双手合掌,一张俊气的脸蛋作出可怜相:“你也了解我刚刚分手吧?女孩子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真的快把我弄晕头了,好苦恼哦。裴野他们帮不上忙,阿迟又节能,想跟他多说几句话都难,只有你能帮我挽回爱情了。书雅,善良的书雅,你也不想我因为心痛死掉吧?”
“哪有那么夸张啦。”
裴野帮不上忙,说明他没在恋爱,至少目前和崔真真普通朋友关系。
纵然是为别的女人,南在宥这幅眼巴巴的样子,时书雅特别受用,扭头又去问宋迟然:“迟然哥,他真的失恋了吗?没有说谎吧?”
“南在宥是最不会说谎的家伙。”
他睁眼说瞎话。
“所以你也觉得我该帮忙咯?”
她非要他表态,也求她,请她。
宋迟然拨弄着树叶,挺淡地笑了一下:“刚好回去睡一觉不好么?时书雅,你累了,会长皱纹的。”
他说她累了。
她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
她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要输给谁、被谁摁倒在地上、挣脱不开的失败感。
然而时书雅是不会输的,京代的孩子绝不会输。所有的事都事出原因,短期内计划筹办秋令营,一场无可挑剔的宴会,她太累了。又被尹海娜蒙蔽,被身边一群没用的废物拖后腿,这才低估崔真真的本领,大意受挫。
轻敌是最愚蠢的做法,哥哥说过,她总是忘记。没关系。一次失误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人生非常宽广,允许犯错。
甚至不用惊动家人,只需充分休息一下,清醒大脑,重新评估崔真真这个人和对付的方法,她一定能逆转局势,反败为胜。
如果能得到南在宥和宋迟然的支持就更好了,尤其后者,是她结识的同龄人里最离经叛道的人。
隐藏在外壳下的底色最纯粹也最邪恶,绝对有无数折断人的方法,能做她的好帮手。
她要同他们交好,就得先卖他们面子。礼尚往来。
时书雅脑筋转得极快,顷刻间恢复开朗:“作为报答,在宥哥,你晚上要陪我跳舞。穿女装哦。”
“……饶了我吧,公主。”
“那就玩偶装,迟然哥也要一起。”
“杀了我!”
“有考拉吗?”他们往前走了,宋迟然懒懒地跟上。
“重点居然是有没有考拉吗?”南在宥难以置信地抱头。
“比较喜欢而已。”
“呵呵,确实像哦,迟然哥和考拉。”
三人渐行渐远,这一次时书雅没有带上尹海娜。
她的用意太明显,以至于尹海娜沦落到被家世不如自己的跟班们为难,一人一句:“你是什么身份,好意思直呼书雅小姐的名字?真把自己当根葱!”
“猪脑子,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害得书雅小姐不高兴了,难道不该赎罪吗?!”
一次或许是意外,两次,南、宋出现的时机太巧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裴野说过的话。
所以果断绕过崔真真,跟班们逼迫尹海娜代替她去攀岩。
尹海娜哪里受得了这种气?扯头发、掰手臂地反抗了好一会儿,终究被时家的几名戴墨镜的保镖架起胳膊,强行挂上了绳子,不肯爬山就从顶上放下来。
一次又一次,活像蹦极,更像落进网里的鱼,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山谷。
崔真真面无表情看着,身旁李允熙、全素儿小声对话。
“好可怕哦,刚刚,还有尹学姐……要是不执着对付真真就好了。”
“……好,够了。不得不说,如果说出同情她的话,我会想把你踢下去。”
弱肉强食,最基本的法则啊该不会不知道吧?
唔。李允熙明智转话题:“所以说,怎么样素儿,我做的还可以吧?”
“勉强够用吧,那个。”全素儿一秒皱脸,捂心,痛心疾首样,再恢复正常,“演得还行。”
“嘿嘿,我学你的!多亏你反应快,戳了我一下。”
“不演两把她们哪那么容易上套。”全素儿耸肩,“真正反应快的是崔同……真真,否则我们都被绕进去了。”
“真真,超聪明+v+”
“……又不是夸你。”
“我们,是同桌>,<!”
“智商并不会通过那种方式传播。”
逃过一劫,两人大松一口气,革命友谊建立飞速,开始脑袋挨着脑袋,讨论待会儿先去动物园还是高尔夫。
崔真真向下凝望奔涌的瀑布,少见地生出几分紧迫感。
系统提示南在宥好感+10,没有意义。
她得加快动作了,对宋迟然。
因为她忽然有些怀疑,那人。
该不会喜欢时书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