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已经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这次雅思分数还是不行,就只能gap一年。
抱着这样略有消极的心态,考试竟然出乎意料顺利过了,最后口语出分6.5。
孙呈宜急吼吼地赶紧联系了学校提供成绩,紧赶慢赶上换了录取确认函,又去申请签证。
到九月底时,落地伦敦。
孙呈宜在伦敦的第一套房子很是差劲,因为时间紧急从一个同校学姐那里直接继承了一套老旧的学生公寓合同的尾约,只能勉强过渡一个月。
那个房间的位置在楼梯的拐角,比较吵,尤其深更半夜归来的人大声谈笑,都会打扰休息。
她入学手续办完,腾出手来就开始折腾着换房,在学校周围四处溜达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十月气温提前降到了个位数,孙呈宜裹着外套,围巾挡着脸,跟在胖胖的管理员身后,看她往锁眼里插入钥匙,一拧。
锁芯没动。
又一拧,管理员的手往外带着门咚咚咚地晃,还是不行。
“可能是拿错钥匙了,我要去楼下检查一下。”对方不怎么靠谱地说。
孙呈宜只能无聊地靠在墙上,刷着手机等人回来,身边有人提着塑料袋擦肩而过。
她下意识抬眼望过去。
还以为是自己眼花,诶?
“Lynn?”她不确定地喊。
对方顿住脚步,回头看到她,似也是惊讶:“是你啊。你是,Sun……”
“孙呈宜,”她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原来你也来英国!我在找房子呢,好巧啊,竟然在这儿遇见你了。”
孙呈宜性格外向活泼,热情开朗,本身就是自己孤零零地出国,这样意料之外地重逢,简直像中彩票一样惊喜。
她立即定下了隔壁的那处房子,跟Lynn做上了邻居。
孙呈宜就读于附近的艺术大学,学的视觉传达,她邀请路意浓上门做客,两人一起做饭,再向她展示自己稀奇古怪,花花绿绿的作品集。
她几乎无话不谈,从家庭成员,到学习经历,再到申请学校一波三折的种种困难。
相反,她对Lynn知之甚少。
不过留学圈有个潜规则,就是不要过问别人的家世,孙呈宜还是很理解的。
————————
章榕会接手公司后大刀阔斧的变革终于在半年后落下帷幕。
他不留情面地全部砍掉章培明之前碍于人情才保留下来的尾大不掉的多个项目;
清退司内一众关系户,如张端之流;
发卖冗余资产、优化股权结构;
明确未来发展重心转移,轻资产、重科技、高研发。
十月底,他以智能科技类企业的代表身份陪同国家领导随访欧洲。
他站在台前,向公众展示介绍在智慧城市、智慧医疗等多个方面的取得的最新成果,并应邀签署了在欧洲的长期投资合作协议。
接受国内主流媒体的专访,上了新闻频道。
这是章培明经营多年也尚未有过的殊荣。
路意浓端端正正地坐在镜子前,任由孙呈宜如虔诚的信徒般,小心翼翼的地伸来剪刀。
咔嚓。
几缕发丝飘然落地。
这是孙呈宜提出的互帮互助大计,花30多磅在伦敦理发成大头儿子的惨案比比皆是,培养一个固定的剪发搭子是非常实惠的事。
孙呈宜毕竟学的艺术类专业,理所当然由她开始先行实验。
“可以剪快一点,”路意浓坐得腰疼,“别人也不认识我,剪坏了也没关系的。”
孙呈宜是怕糟蹋了她这张脸,但是Lynn说了,她就赶紧加了速,唰唰唰的,迅速理平了发尾。
还可以,比预想中短去很多,但形状是比较规整的。
又换上了路意浓来做理发师,她下手斯文很多,没有给孙呈宜大剪,就沿着之前旧的轮廓,修掉了一个指节的长度。
“挺好!”孙呈宜满意朗声道,“咱们第一次这样很厉害了,以后再多多练习。”
黄昏时分,随着太阳渐渐落幕,空气残留的暖意在被迅速消耗,透过高级公寓的落地窗,看着飘落的树叶踩住异国他乡秋与冬过渡的交界。
钱铮从厨房起完红酒,添进高脚杯,放到章榕会的手边。
“别急着回去,多玩两天。”他说道。
章榕会喝了口酒,皱着眉:“日程早都排满了,腾不出空。”
“叔叔还年轻,”钱铮笑,“你那么急着自己抗下来做什么?”
章榕会晃了晃酒杯:“是有很多只有靠自己才能做的事。”
又问他:“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
“嗯,”章榕会答,“那就再耐心等一等,总会有办法回去的。”
“我知道。”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空杯了又添满,钱铮起身开了第二瓶。
他一年又一年地被放逐在外,如同绕枝却无家可归的鸟,从来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问:“你眼睛上怎么弄的?”
“擦伤。”章榕会轻描淡写道。
喝到后来,两个人都有些困意,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倒在地毯上,昏昏沉沉间,听到轻声一句:"你帮我找个人。"
钱铮睁开眼,一张照片悬在眼前。
照片里的长发姑娘甜美乖觉。
钱铮说:“这谁?”
“我女朋友,路意浓。”
“你这是秀恩爱来了?”
“不是,“章榕会手肘撑着,坐起身来,皱着眉,”被周强送走了,国内找不到,不知道在哪。你帮忙顺便留意一下。”
这话说出口,心脏又被猛然揪得一疼。
“算了,还是不给你添麻烦。”章榕会改变心意,把照片从钱铮眼前撤回来。
“她心里没我。”
“说不定现在过得更好。”
那年十一月,公寓附近的斯坦福桥球场有一场分量很重的英超比赛,孙呈宜拿到班里同学赠的两张足球票,眼巴巴地跑来找自己的生活搭子:“你陪我去玩玩吧?”
路意浓对足球的认知也就是除了世界杯,从章榕会的嘴里听过什么英超、欧冠的联赛。
想起他之前说,在外国无聊的时候,会去看球打发时间,便也想着,来都来了,去看看吧。
球赛开场。
蓝色和红白两色队服的队员动作迅疾灵活地在绿荫场上奔跑,运球、传球,打门一气呵成。
送票的男生在她们的右侧做着解说,全是英文,路意浓没有听懂所有的术语。
只是叶公好龙一般,跟孙呈宜一起学着其他人,一会尖叫,一会儿惋惜,一会出声鼓劲。
挺有氛围。她的感受就是。
最后双方的比分停留在非常人畜无害的1-1平。
孙呈宜挽着路意浓往地铁站走去,中途调侃她:“Lynn,你没有男朋友,我
给你介绍一个?感觉今天好多人看你,眼睛都直了。”
“不用了,我在这边还不知道待多久。”路意浓婉拒了。
“你在国内有过吧?”
“嗯,有。”
“对方什么样的?”孙呈宜八卦又好奇地挤她的肩,“多说说吧?”
钱铮开车从球场的停车场出来,停在红绿灯的路口,他的目光短暂地滑过两个横穿过街并肩而行短发女生。
低头点了支烟。
嗯。要怎么去形容章榕会?
路意浓想了很久,没有给出一个很贴切的形容词,最后是同孙呈宜说。
他性格耿直,又很任性,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强势,主动,也会很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平时喜欢很喜欢贴贴,对女朋友很细心,又不怎么愿意听别人的话,就是挺复杂的一个人。
“听你的描述,还是挺可爱的,”孙呈宜说,“你很喜欢吧?这样形容他。”
路意浓没有回答。
她前些天从网上搜到过章榕会的新闻。
那个在深夜里醉酒,红着眼睛抱着她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服,站在聚光灯下讲演,他自信、沉着、冷静,一言一行,熠熠生光。
路意浓搞不清,这是否是失去感在内心作祟的后遗症,还是只有拉开距离才能看到他的优点。
但归根究底,章榕会还好好的。
那之后一切,也就与自己无关。
————
除了名字,不知年龄,不知国家,不知学校。章榕会给钱铮留了一个难题。
但万幸,钱铮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精力和时间。
留学生在每个城市都有一套独特的关系网络,也有那么一两个心思不在学业上,专注钻营的百事通。
孙呈宜在深更半夜收到之前把房子转租给她的学姐的微信,问她:[你同年进来的这一批里,认不认识个女孩叫LuYinong。大概发音是这样,不知道中文是什么字。]
[不认识。怎么了?]她回。
学姐发来一个笑脸:[听说有人出重金在找,可能有瓜,我来找你打听打听。]
哇!孙呈宜早对英区PDF大戏有所耳闻。
[好奇!]
学姐:[哈哈,你也不知道,那就等我更新。]
她满怀期待,过两天却听学姐说,重赏之下有人连黑了好几个学校系统,也没有找到那个传说中的LuYinong。
于是他们都说,这可能根本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被编出来制造噱头博人眼球用的。
“真无聊啊!”孙呈宜第一次现场吃瓜,最终吃了个寂寞。
“什么无聊?”身边的路意浓问。
“没什么,就很无语的一件事。”她撇了撇嘴。
第52章 -51^^……
那年圣诞没有下雪,雨水反将公寓外的步道湮得很潮。路边的橱窗里的圣诞树坠着沉甸甸的枝丫,好似一夜就过了最佳观赏期。
本来期末结束,是该休息放松的时候,孙呈宜从圣诞夜观灯回来,就把自己锁进了房间。
她对路意浓说过,自己的专业很吃灵感创意,有时候好几周什么也干不成,有时候来了感觉就不计日夜。
她在半下午醒来,饿得头昏眼花,去敲邻居的房门。
果然Lynn给她留了饭,她大呼救命恩人,用平底锅将面条稍微一热,就顶着黑熊猫的眼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一碗下肚,她扫眼,看着眼Lynn的房间。
善良可爱的救命恩人坐在沙发上,捧着咖啡翻着书。
她的房间干净整齐,什么都规规矩矩地置着,好像随时打包,收好床单、被子和个人用品就可以退租了。
LSE的研究生学制也就一年,这么一想,就伤感起来。
她丧眉搭眼地颓着:“你今年读完就回国了吗?”
“不一定,”路意浓停了下,“暂时没有消息,我也说不准。”
孙呈宜的手背垫着下巴撑在椅背上,眼睛亮起来:“你多留一年也很好的!要不跟我一样,先找个兼职干着,等毕业找合适的办个工签?”
孙呈宜的研究生学制是两年,未来长期是打算回国的。但是在这边找到一些兼职,或者毕业后能够留一两年,积攒一些经验,当然更佳选择。
圣诞节后不久,投出去的一波兼职简历有了反馈。
一家在伦敦设计咨询公司向孙呈宜发出了助理的offer。
那年章家人大半都在香港,但是将就着章老太太不愿背井离乡,年夜饭还是得回北城办。
西鹊山的繁荣似与往年并无二致,一波一波的客人拥堵着上门。
路青有条不紊地作为女主人张罗一切。
有章老太太压阵,张端总算是找到机会见章培明,他拖家带口备着厚礼上门,向章培明求情。
两人私下在书房里说话,章培明沉着声:“榕会做的事,是不留情面了一些。但是他刚刚上来,我这个做父亲的,总归不好当众拆台打脸。你这个做表叔的也要理解。”
张端自然是不满足这个答案,他诉苦这些年的辛劳,家里的两个孩子、无业的太太、还有每个月压到头上的车贷房贷。
章培明听得心内厌烦,打发他:“我认识几个行内的其他公司,节后就给你安排。”
张端口还欲说,书房门从外面被敲了敲,路青微笑道:“两位。楼下开饭了,大家都在等着。”
章榕会今年不在,年夜饭的饭桌上缺了很重的一角。
章老太太心口闷堵,看着路青给章丛挟菜,就怎么瞧怎么碍眼。
“这孩子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独?”她嫌章丛不够外向懂事。
“独了长大不会占家里东西,也叫您省心。”路青道。
这话怼得很重,声音却轻,也就身边的几个人听见了。
章思晴在对面讶异地抬眼,却见一旁章培明没任何表情和反应。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的夫妻俩不知何时早已貌合神离。
年三十的下午,桐南的路上就几乎没有人走动了,大约家家户户都在筹备最重的那道年夜饭。
李沛跟同学在外打球玩到傍晚,天色擦黑才回。
转完最后一道弯回家的巷口,他一眼看到一辆眼熟的汽车,和等在路灯旁沉默抽烟的男人。
“你姐有电话来吗?”他偏头问。
李沛摇摇头。
章榕会穿着藏蓝色的大衣,配着灰色的毛衣,伸出手,呼撸了一把他的头发,掏出来一封红包压进他的手里。
李沛看着那慷慨的厚度:“哥,我不用。”
章榕会不多说:“替你姐给的。”
“新年快乐。”
车很快就开走了。
漆黑的天空上远远绽出了几朵烟花。
家家户户最热闹的团圆节,漂泊在外的人反而是最冷清的。
李沛想,他这么晚了是要去赶哪里的年夜饭?
钱铮受章榕会的托付,负责欧洲公司的筹备与组建,他的华人身份得到了很多便宜,但是方方面面也难以兼顾齐全。
设计由这边临时组建团队不合算,便联系到一家伦敦颇有名气的工作室,要他们出整套主视觉、logo及UI方案。
那头很快来人对接,建了群聊,拉进一个法国人,还有一个中国的实习生。
法国人话说得少,大部分是实习生在发言,她在群里发一些过往案例,问他的风格取向。钱铮草草看了几眼,还是决定去有空去伦敦面谈。
他的时间紧张,落地已经很晚,别人只能来将就他的时间。
晚上九点多钟,两人在酒店楼下的咖啡馆碰面,孙呈宜争分夺秒地开始讲解,她感觉自己磨破了嘴皮子,对方也没有任何被打动的苗头。
面前的男人个子很高,短寸的头发,看什么都是皱着眉,给人感觉很难搞。
预备的台词一股脑都先说完了,对方施施然
接过鼠标,往前滚动她的PPT。
孙呈宜撇了撇嘴,趁着对方不注意的,朝咖啡馆门口久等她的路意浓招了招手。
“什么?”对方敏锐地回头。
幸好,正好离开的客人挡住了路意浓,孙呈宜赶紧伸了个懒腰:“我坐得有点久,动一下肩膀。”
对方最终没有太为难她,看着手表时间很晚,便让孙呈宜先回去,自己要再考虑一下。
他端起咖啡,孙呈宜迅速收了包,抱上了电脑,礼貌道了别,紧跟着眼神路意浓示意着赶紧走。
钱铮抬头的时候,只看到孙呈宜挽着另一个短发女生离去的背影,她脚下生风,色舞神飞。
钱铮心领神会。
回到家里孙呈宜发过去好友申请。
[您好,有什么问题可以进一步联系我。]
对方通过了好友验证,没有回信。
孙呈宜以为这事儿要黄了,又过了十几天,在学校上课时,法国同事私聊说,对方今天来了伦敦,已经签约了。
“干得不错。”她夸奖道。
孙呈宜做小助理对接的第一份工作首战告捷,但后续能不能继续跟进,还是会由其他更有经验同事接手,她也没有主动权。
有功劳没成果,心里也有点小酸,孙呈宜蔫巴巴地趴在床上,习惯性地选了几张最近的作品发到了朋友圈。
刚刚发出去,她翻了一下图片,发现其中一张背景带上了Lynn的脸。
又赶紧删了,重选图发了一遍。
几分钟后,Aaron礼貌地问:“明天方便一起吃个晚饭吗?”
孙呈宜一直觉得这个客户有钱、难搞又臭脸,这会儿接到他的邀约深感莫名其妙。
她赶紧问国内的闺蜜,这是什么意思啊。
对方回:“看你怎么想啦。”
“为公,你是小鱼小虾好拿捏,或是之前感谢你不辞辛劳也可以。”
“当然更可能是纯海王,时间管理大师,水里养的全是鱼。”
“你就是其中一只小虾米。偶尔给点甜头投个饵,转头又把你忘了。
可千万别上头。”
孙呈宜也明白,自己跟这种二十多岁就能花八、九位数开公司的富二代耗不起。但是吃个饭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她思考良久,还是出于礼貌回了:“好的。”
第二天的晚间,两人在一家西班牙餐厅碰面,孙呈宜预备的感谢支持的话没说完,便被对方兴致缺缺的表情压下去。
过了一会儿,是Aaron重新带起话题:“你第一次见我那天,是不是带了个朋友?”
孙呈宜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那是我的舍友,Lynn。”
“哦,她也学的设计?”
“不是,她在LSE,社科方向的。”
“中文名叫什么?”
“……姓林。其他的,我没多问过。”
钱铮也就没有继续说,他剩下时间就在翻着手机,百无聊赖地在看着什么东西。
发热的头脑在这几个问题后骤然冷却下来,孙呈宜感觉到,这个富二代的目标大概不是自己。
虽然章榕会没叫继续找,但钱铮不能不尽心。
他私下去问王家谨,有没有章榕会女朋友的照片。
王家谨说,你他妈的是疯了吧,我怎么可能存他女朋友的照片?
又反问钱铮:“你要这个干嘛?是不是章榕会托你什么了?你离得远,可真别搅和他的事,吃力不讨好。”
“他外公不同意,为这跟家里都闹翻了。那姑娘跟他俩八字相冲,总吵架。人找回来了,也未必是好事。”
钱铮说,你留下心,有照片给我发一个就行。
照片的事后来不了了之,王家谨看来是打算糊弄到底。
清晨,路意浓推开公寓的大门,抱着书下了阶梯往图书馆去,今天有阳光,是放晴的一天。
虽然气温升速缓慢,道旁的树木已经发出新绿,漫长的冬天只有残存的尾巴还在拖延。
背后一声:“Lynn?”
她回头,两人四目相对,路意浓认出来,那是孙呈宜的客户,她之前在咖啡馆见过。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她还是好心地同对方打了个招呼:“您好,今天呈宜课比较晚,这会儿应该还在睡。您着急可以给她打个电话。”
钱铮的目光停在那张脸上。
那天深夜在孙呈宜朋友圈里匆匆一瞥,与记忆里比量出三四分的相似。
如今当面看,是更像了。
“林小姐,在哪间大学读书?”他问。
路意浓习惯性地没有纠正称呼,不解地问:“您找我有事么?”
“LSE去年9月入学一年制研究生里,并没有一位姓林的女生。”钱铮平静地说。
路意浓抬头看着他探究的眼睛,有些戒备道:“这是我自己的私事。您打听这些,过界了吧?”
“李意。”
面前的人念出护照上的名字。
路意浓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调查我吗?”
第53章 -52^^……
李意。
钱铮从这个名字后面,查到了一套完整的履历。
年龄、姓名、父母、家庭和教育背景。
跟王家谨口里之前说过的章榕会继母的侄女,并没有半分关系。
除了跟印象中的照片相似,他没有任何拿在手里的实证。
但钱铮自己本身就是被换过身份的人,对这些看上完美无缺的资料也会存疑。
对面的女孩显然已经将他曲解成目的不纯的浪荡子。
他先后退出一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只是有朋友跟你一个学校,顺便问过一句。”
更多的话没来及说,孙呈宜从公寓里出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漫长悠闲的步道,对立的男女,一个高大,一个纤弱。
Aaron举起双手,神色平静无辜。
她为Aaron这果断出手的效率吃了一惊,就看到Lynn皱眉示意过来,然后便转身离去。
OK,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
钱铮握着手机,手肘垫着脖子,仰在主驾驶,看着漆黑的车顶。
最近王家谨打来好几次电话跟他诉苦,羡慕他山高水远,说自己被章榕会折腾得苦不堪言。
“他精力旺盛,每天卯着劲跟家里对着干就算了,现在还卷起我来了。”
“天天让我邀人吃饭聊项目,我上周连陪了一个周,吐得每天早上起床脚底下都是软的。按章榕会这么个喝法,哪天送急救洗胃真是迟早的事,不知道他跟郁家较的这股狠劲什么时候才消停。”
钱铮说:“他应该是很喜欢那个女朋友吧,才这样。”
王家谨那时冷笑:“再喜欢有什么用呢,哥们?我就说一件事。章榕会眼睛的伤是那女孩提分手那天,他开车去追的时候撞出来的。”
“当面出的车祸,不仅人没留下来。之后一通电话、一个消息都没有来问,对方就这么坚决。”
“就算真的他把人求回来复合了,能是好事吗?”王家谨反问,“凭他糟践自己这个样子,万一再分一次,人不得直接废了?”
“有些痛忍一忍就过去了,伤口总会长起来的。总是拿出来撕撕扯扯,才永远不会好。”
钱铮想到这些又有些烦,把手机丢进了旁边的储物格。
一会儿又拿起来,发给孙呈宜:[麻烦帮忙推一下Lynn的联系方式。]
孙呈宜一会儿回过来:[……Lynn没有同意。]
他又坚持了一次。
孙呈宜无奈推过来一个微信号,让他自己加。
钱铮点击添加,过了很久,对方都没有通过。
于是他又发起了第二次,这次在验证消息里,加了章榕会的名字。
几分钟后,消息验证通过,对面发来一个[]
再次约定见面时间,路意浓的脸色比那天清晨的并不好看。
她看着对面坐的人,神色苍白中带着审视:“你是谁?”
她这几天有过很
多猜测,周强的人,姑父的人,勒索诈骗的人,还有……
“我是章榕会的朋友,钱铮。”
也没太出意料。
“哦,他让你来监视我?”
“不是,”钱铮说,“我知道你是偶然,他还不知道你在这儿。”
“他只是托我留意。”
路意浓问:“所以你还没有告诉他?”
她点头:“那就别告诉他了。”
“为什么?”钱铮问她,“他那天为你追车的时候,出了车祸。你知道这事吗?”
“你想说什么呢?”
钱铮皱着眉:“你们在一起两年多、不该这点感情都没有。”
路意浓的眼睛泛红:“是,两年多。我看见了,我看见他撞了!但是方向盘不在我手里,我下不了车,也没有下车的权利!”
“我就是跟你们不一样的人。我没有钱,也没有很了不起的家庭背景。我和我的人生是别人手里玩意儿。章榕会要我去上P大,我就考P大;他家里安排我出国,我就要出国。”
“你一句是章榕会的朋友,我又要出来喝这顿根本不想喝的咖啡!”
路意浓知道自己完全是在发火,她把在国内不能说、不敢说的话,把在杂糅在异国他乡的孤独、迷茫、恐惧,都倾泻给了面前这个陌生人。
这个世界已经对章榕会足够偏袒,又为什么每个人要她有所交代?
“对,我对他有感情。可是感情那么重要么?”她苦涩地笑,“我连自己的人生都完全失去掌握,难道还要让我的家人陷入同样的困境?”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果其他人因为我执意要跟章榕会在一起出事,那要怎么办?”
“爱情不是人生全部,为什么一定要我在章榕会身边,好像才是最优解?”
她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现在他还能好好的,我和我的家人也能好好的。不在一起难道不是很好的结果吗?”
钱铮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平静到路意浓似乎能读出怜悯和同情。
她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失态而狼狈:“我要走了。”
路意浓忍住眼泪,站起来,压着嗓子说:“周强的人会不定期来看我,他们如果认出你。我今天还能在伦敦,明天说不定就需要换到其他的城市或者国家。”
“我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学业,保护我的家人。希望你能理解。”
她鞠了个躬。
广场上的游客来来去去,鸽子落下来乞食,转眼又飞上天空。
钱铮面对着渐渐冷去的咖啡,长久地坐在那里。
孙呈宜以为那通邀约,是Aaron追求Lynn的开始。
结果,却好像并没有后续。
四月起Lynn已经开始准备毕业论文,申请夏季的短期实习。
周强当时允诺负责她在英国的工签还有入籍,但是路意浓并没有打算听天由命。
她不能一直活在别人的操纵下,自己面进了一家咨询公司,7月开始工作。
适应新环境的过程总是伴随痛苦的阵痛,语言差异、文化差异,一个又一个新出现的专业术语,艰难融入的异国环境。
她在那段时间,为了追赶进度,几乎总在加班,闲暇时间又去图书馆补充知识,某天深夜昏昏沉沉地回来,踩到了门口的一个袋子。
她拿起来,开门打开灯,划起手机,发现了孙呈宜早前的留言。
[Aaron听说你在咨询公司实习,让我给你的。这是他之前的一些工作笔记,让你看看。]
[他还说。]
[如果你需要工签或者其他帮助,可以随时联系。他会尽量做到。]
路意浓把袋子里的本子拿出来,掉出了一张小卡落在桌上,是写的中文的:对不起。
说到底,自己遭遇的一切,跟钱铮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尚且还能安静的生活,也该感谢他保守住了秘密。
路意浓接受了他的道歉,隔几天,给了孙呈宜多一袋自己烘烤的手指饼干。
算是和解。
————
9月底,拉扯了大半年的项目要最终定稿,孙呈宜抱着厚厚的图册陪同领导去交付,公司的写字楼外已经提前挂上了她们绘制的Logo。
自己的作品被具象化,她真的非常欣喜。
工作室一行人进了会议室,Aaron在对面点了点头,但是当中的位置是空的。
这才听说,公司的负责人是另一个中国人,他的飞机因为天气延误,要稍等一会儿。
孙呈宜脑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商人,是以,当一群年轻人走近屋内时,她还在往后四处逡巡。
同事的提醒让她回神,孙呈宜回过头,看坐在正中间眉目如画的男人。
“开始吧。”那人开口道。
方案交付大约持续了3个多小时,之前的内容跟Aaron磨合得差不多,只有一些微小的部分还需要细调。
孙呈宜已经完全忘了这几个月废寝忘食的辛苦,她亮着星星眼,甚至觉得,自己还可以多接受两条建议。
[帅哥身边,是更帅的帅哥。]她发给路意浓。
[我真是服了这群数值怪。颜值、财富和身材都拉满了,怪不得我的人生只有及格分。]
又配了个假哭的表情包
路意浓那头大约也忙着:[你先好好工作,回头再聊。]
虽然还有细枝末节需要最后修改,但是对方验收完方案,爽快地付完了尾款,并且留她们中午一起用餐。
散场出去,孙呈宜偷偷延迟的了脚步,跟随着Aaron,从口袋里拿出一小袋手工饼干,塞过去。
这好像是一种在他和Lynn之间隐秘传递的符号,每次她做了什么小甜品,总是会捎一份给他。
但也就止于此,多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悄声说:“Lynn最近实习有同事在追的。你要是喜欢,也抓点紧。不是认真的就算了,你当我没说。”
钱铮没有说话,低头看着那个袋子,从走廊拐过去,便看到章榕会。
他刚刚挂完电话,似笑非笑地抬眸:“Lynn是谁?那小姑娘怎么没大没小,来开你的玩笑?”
钱铮停了两秒,才道:“一个共同的朋友。”
“什么好东西,也给我看看。”
章榕会从钱铮的手里拿过那个封口的饼干袋,看着上面贴着笑脸的便签纸,联想到一些回忆,笑意微微落下来。
他只拿了一块,尝了尝。
章榕会长期喝酒,嘴里也尝不出什么滋味。
“味道不错,”他拍钱铮的肩,“女孩对你挺用心的。你喜欢,就带出来看看。”
第54章 -53^^……
钱铮没有回答,章榕会也习惯了他的寡言。
午餐的长桌上,宾主尽欢,只有他们与热闹的人群自动隔出距离感。
章榕会提起酒杯:“以后,可能会经常见面了。”
钱铮问:“你要来伦敦常驻?”
章榕会笑,喝了一口酒:“我的工作重心要慢慢从国内转出来。”
“伦敦只是一个起点后面还要在澳洲、北美、亚太建多个研发中心,同步开始工作。”
“在国内,很多事情由不得我,但出了那道门槛,就不一样了,”他的眼里像燃着一团熊熊的火,“阿铮,你的身份会比我方便很多,以后恐怕还有很多事要托你办。”
“你要帮我。”
钱铮看着章榕会醉心事业的蓬勃野心,突然意识到王家谨打电话哭嚎被他拉着强行卷不是个玩笑而已。
章榕会现在是要动用身边的一切人脉和助力,拖着一列高速列车疯狂往前脱轨运转起来的。
他名字里的"榕"字,取自榕树,外公期望他独木成林,稳扎稳打,根深蒂固。
他之前不屑、也没有必要来使用那些关系网,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章榕会把多年继承和积累的人脉都捏在手上,甚至于在这些基础
上,生出更狂妄、更蓬勃、更宏观、更出格的规划。
“叔叔同意吗?”钱铮问。
“我爸多少猜到了,才会去香港帮我打前哨,”章榕会无所谓地笑,抬手压在钱铮的肩头,“阿铮,我们不能永远被动等着别人来扼着我们喉咙,世界未来是我们的。”
“你这些年沉寂消极,叔叔出事归根究底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出国在外,并不代表你是自私逃避的懦夫,别太自责。”
“人生总是要向前看的,该出手的及时出手。别等了。”他这么说道。
两人说完不久,钱铮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那个设计公司的中国女孩呆呆地过来敬酒。
章榕会认出孙呈宜,玩笑地问她:“你跟钱铮说的是谁?”
“钱铮?”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我说的是AaronTang。”
“哦哦,”孙呈宜没想到自己这么八卦的一面,被帅帅的甲方boss听到了,她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一个朋友Lynn。”
“她人在伦敦?”
“在的在的,不过这周她出差去了。”
“哦。”
孙呈宜不想叫Aaron的朋友看轻她,解释说:“Lynn就读LSE,她还没有毕业呢。刚进的咨询公司实习,想转正拿工签,所以工作很拼的。”
章榕会问:“哪家咨询公司?”
孙呈宜说了一个行内很有声望的名字。
“那还不错。”他没有更多地评价了。
章榕会转头嘱咐了秘书,联系那家咨询指定到Lynn做负责人。
他无所谓来做这个顺水人情,只是结果上的东西还是得看钱铮他自己。
……
孙呈宜赶在那年的圣诞假期回了国。
朋友圈很快被她的各种照片刷屏,肘子、炸串、米粉、臭豆腐、ktv、聚餐。
一家人为她庆贺,桌上摆满了菜,摇摇晃晃的vlog里面,一张张笑脸闪过。
路意浓刷完最新一条,扶了扶眼镜,看着电脑的蓝光屏幕,心里空落落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节假日的孤独感真是太刻骨铭心。
东西写到七点半,接到钱铮的电话。
“在家?”电话那头问她。
“假期还来追工作进度,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Aaron。”
“但我猜你应该是在工作。”
被他猜中,路意浓嘴硬:“……市场潜力的深入评估是大工程。”
钱铮道:“那个不急。有空下来烫个火锅。”
不久后她裹着大衣出门,在楼下看到钱铮,两个人顶着寒风往就近的一家火锅店去涮九宫格。
冬天吃火锅,真是舒服又明智的选择,只是路意浓不明白:“你怎么不回去?”
“回不去,”钱铮低着头,“跟你差不多。”
“跟我差不多?你也是被别人……”棒打鸳鸯发配出来的?她没说完。
钱铮知道她想歪了,说:“我爸入狱了。”
“哦,”路意浓拌着小料,没有任何惊讶,平平淡淡地道,“我爸可能也在坐牢。”
两个人隔着火锅的白雾大眼瞪小眼,明明是很苦涩的分享,又为这一句莫名滑稽起来,多少都觉得有些搞笑。
“怎么弄的?”钱铮哭笑不得地问她。
“联合公司高管,开假发票坑姑父公司的钱,”她还怕钱铮不知道内情,贴心地加了一句,“就是章榕会的爸爸。”
钱铮对他们在国内的情况确实并不太清楚,想了想说:“我回头帮你打听打听。”
“也不用,”路意浓从锅里夹起土豆片,放在唇边,吹了吹,“其实他没养怎么过我,感情也不太好。”
钱铮也就没继续问了。
吃完火锅,身上又暖起来,路意浓摘了扰人的围巾,搭在臂弯上,慢悠悠地往前逛。
钱铮走在她的身边。
晚风拨着她柔软的发丝,反着路边的灯光,路意浓突然指向一旁的树:“我见过一颗很漂亮的枫树,好像一朵云。应该是为了维持形状特意修剪过的。”
“深秋的时候最好看,像画出来的一样,乖乖也很喜欢。它为了捡树叶,傻乎乎地往水池子里跳过好几次。”
“那棵树我只看过一个秋天,就是不知道下次回去是哪一年?”
她像是在跟钱铮分享,又像自言自语。
路意浓不知道跟周强约定的期限什么时候会来,或许是下个月,下下个月,或许是又一年。
她恍然想,自己到时候是不是会真的会像想象中那么高兴重新掌握人生的自由权?
还是会为章榕会的moveon而有些难过。
钱铮的手机在口袋震动,他看着那个名字,当着路意浓的面,缓缓划开通话键。
“这都几点了?没睡么。”他问。
章榕会问:“你刚在干什么,没接电话。”
钱铮呵出一口雾气:“嗯,跟一个朋友一起,火锅店里比较吵。”
身边的路意浓将脸转向了一旁。
“伦敦天气怎么样?”
“最近雨多,有点冷。”
“嗯,”章榕会在对面说,“过年没个落脚的地方,想去找你玩。”
又宠溺地哼笑:“乖乖,别咬我的拖鞋。”
“好,我等你来。”
钱铮挂断电话,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寓附近。
路意浓转过脸,吸了吸发红的鼻子,对他绽开一个非常灿烂的笑脸。
“钱铮,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我可能没有办法跟你做朋友。”
“大家以后维持工作上的交流比较好,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
一个月以后,章榕会来到伦敦。
两个大男人日日相对的日常也乏善可陈。
钱铮将就着外国人的时间没有休息,章榕会便也是,两个工作狂凑在一起,每天都在探讨、争论、规划,彼此嘲笑。
卡住的节点,最后又只能靠酒精解决矛盾。
倒是很有他们高中时候的感觉了。
一日清晨,章榕会起床,钱铮已经出了门,他去了书房里,用下他的电脑,看着桌面上的文件夹,随意翻了翻。
无意间在桌面的第二层扫到一个命名为“Lynn”的文件夹。
章榕会看到这几个字母心里猛然一跳,下意识点进去,里面秘密麻麻都是会议纪要,还有一些汇报文档,最新一篇是投资风险管理建议。
他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做咨询的女生,被他指定跟钱铮对接的。
章榕会笑自己太过神经敏感,几个相同的字符,产生那么多的联想。
他草草翻过几页,还行吧,写得还可以。
又想起正事,登录邮箱,查收了文档,回复了秘书几个事项。
无聊地又打开刚刚的文档重新翻看起来,越看越觉得,确实还不错。
于是打给秘书,让他再约一下Lynn的时间。
不久后咨询公司回复,对方正在出差中,时间上不匹配,可能要下次。
章榕会也就没有强求。
来年三月,苏黎世的研究中心开始筹建,秘书提醒,之前章榕会说过下次去要去伦敦咨询公司面谈,问他是否要约时间。
章榕会说可以。
结果去了现场,除了对方领导,出面讲解的竟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秃头白男。
章榕会问:“你是Lynn?”
对方解释:“Lynn在度假中。贵公司的项目是我们协同在做的,您有任何问题,我都可以解答。”
章榕会在会议室里气极而笑:“我每年给你们百万英镑的委托!结果一次、两次,连直接的负责人都看不到。到底她是专业性有问题,还对客户太傲慢了?”
公司负责人说:“LynnLi是一个很谦逊的女孩,专业性上也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她从LSE毕业,之前也是就读中国最好的大学……”
章榕会不耐烦地听他的解释,拿笔在桌上敲了敲:“给我她的简历。”
第55章 -54^^……
PPT切换到公司网站的介绍页。
短发的姑娘挂着职业美丽的微笑,不期而遇地径直撞进在场所有人的眼里。
公司高管介绍:“虽然Lynn还很年轻,但是她的个人履历是非常优秀的——”
当中的男人仰头死死看着那张照片,投屏的蓝色亮光映着他英俊无比的脸,和那双漂亮专注的眼睛。
章榕会根本没有在听。
他的眼眶滚烫,动了动喉结,神情执迷、痛苦又似恍然。
对面的人看他反馈不对,顿了顿:“当然,如果您对她不满意,我们也可以重新指派更具有经验的负责人。”
章榕会摇头,在众人面前,古怪地笑起来。
钱铮回到家里的时候,屋子里没有开灯,电视暂停在他早前出门时回放的英超决赛。
落地窗前,静默地立着男人的身影。
钱铮见怪不怪地按开墙壁上的开关,将车钥匙扔在茶几上,向那边走过去:“什么时候来的?吃了吗?”
章榕会说:“我今天知道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嗯?”
他问:“Lynn是谁,你知道么?”
钱铮抬起眼睛。
“李意是谁,你该知道吧?”
身后一言不发,像是无人在那。
章榕会继续问:“最后一个问题,路意浓是谁,还记得吗?”
曝光于光明底下的秘密无处遁藏,对方沉默很久,用两个字回答完全部:“知道。”
章榕会突然暴起,回手一拳将钱铮掀翻在地。
他揪着他的衣领,满目猩红死死盯着他,像是看着厌恶至极的仇敌。
然后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地对那张脸砸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钻心的疼痛冲散心里伪装结痂的伤口,溃出流脓的毒汁。
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每一次希望与失望反复迭代、那些惊醒后袭来不能甘心不能忘却的折磨、那些孤独钻入骨髓的痛苦。
如今只换来钱铮轻飘飘的一句,知道。
他什么时候知道?
知道多久?
做过了什么?
两人私下有多少交往,才让那个小姑娘出声调侃撮合?
他狠戾地提着衣领,将钱铮从地上拽起来,说:“圣诞那天,你是跟谁吃的火锅?”
“那个饼干,也是她做给你的?”
钱铮全程一声没吭,章榕会激怒地问:“人在哪?”
“他妈的,我让你说,人现在在哪!”
钱铮脸上狼狈挂彩,许久后终于出声,他说:“会哥,周强还在一直派人看着。她怕伤害家人,所以不想见你。”
“我只是觉得、她被夹在你们中间很艰难。”
“她年纪虽然小,但是世界上也应该有人听到她说的话、尊重她的想法。”
章榕会可笑地问:“你是在怜惜谁的女朋友?钱铮。”
“听到和尊重,那都是我要做的事情,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嗯?”
钱铮再次一言不发,他极尽怒意地逼问:“说话!人在哪!”
同事James私聊告知,汇报完毕,对方团队已经于下午包机离开伦敦。
他委婉地提醒,Lynn你这次临时休假,弄得大家都很不满意,如果有下次,希望你直接能当面出席。
路意浓看完消息,回了句好。
这次为了避开章榕会来伦敦的行程,她这次没走太远,到了火车一个小时的肯特郡,万一有意外随时都赶能回去。
顺利汇报完毕,她心内松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好好享受完这次的两天假期。
孙呈宜最近被毕设折磨的苦不堪言,看了她朋友圈的绿色的草甸和白色的海岸线,咋咋呼呼地让她安利住宿和餐馆。
等自己毕业放飞了,也要去玩。
路意浓低头给她发了地址,咬开牛奶的袋子,推开超市的门。
脑袋在下一次要不要直接辞职的事情上犹豫了两秒,被风一吹,又冷静下来。
算了,现在的工作很完美,熬过一天算一天。
回到酒店房间,深夜的月光洒在屋内,路意浓戴着眼镜,又开始无聊地翻看电脑资料。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无趣的大人,不论何时何处,脑子里想的都还是工作那些事。
看到晚上十点多,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突然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
她放开嗓子说:“我没有叫roomservice。”
敲门声没停。
她起身去开门,然后迎面撞上章榕会垂眸的眼睛。
路意浓看到什么。
章榕会的到来,像是给屋子里注入了一股冷空气。
路意浓后知后觉一股寒意,从头顶贯穿到脚底,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整个人讶异又悚然。
没有任何对话,或者寒暄。
章榕会捏着她的后脖颈,低头吻上来。
他在之前的某些时刻,也乐观地觉得自己或许已经自愈。
习惯了每天推门面对着黑乎乎的房子,独自吃饭的早晚餐;
习惯了应酬交集、深夜醉酒一夜到天明的空白期;
习惯那些虚伪的笑脸,捧场和逢迎。
他觉得自己过得很好,事业风生水起,朋友作伴,乖乖听话,事事顺心。
但是所有的自以为在这一刻,面对她,都溃不成军。
路意浓看上去那么好。
离开自己,过得这么好。
漂亮又独立,有了光鲜的履历,为之奋斗的事业,亲近的朋友,还有背叛他也要自愿维护她的护花使者。
这显得自己多么可怜又可笑。
也有那么一瞬,章榕会开口想问,是我的感情太过廉价下贱,才这么不值得你珍惜一点么?
但他已经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有意义的纠缠上。
章榕会的手从后紧紧握着纤细的脖颈,将路意浓强行压向、再压向自己。
唇舌搅弄着,融为一体,径直将眼前人抱起来,往床上去。
他在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将双方的身体编为囚网,重新捕获这只逃跑的小鸟。
两人都很久没有过,身体的重新接触,生出莫名的生涩。
章榕会在某一刻突然阴暗地想,这段时间,她会不会跟别人这样过?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嫉妒汩汩从心头喷发,扼制不住地失控。
章榕会没有再给她适应和调整的时间,直入主题地开启漫长的这夜。
他重新回归自己的温柔乡,冷静地看着的路意浓肉眼可见地迅速泛红。
从胸腰蔓到四肢,再到耳朵、脚趾的边边角角。
就像以往每次一样,一模一样。
路意浓偏着头不肯面对他,章榕会把她的脸蛋别过来,逼着她接吻。
紧贴的身体感受到对方心脏剧烈的跳动,逼进临界点的那刻,也生出,要么就一起死在这时的想法。
第一次结束,露在外面的洁白小腿,往被子里难堪地回缩,身后的人没有任何喘息地。
再次。
第二次的他更加难缠。
吐在耳畔的呼吸深重,停留在白嫩的皮肤上的手紧握。
他像是被困在笼子里乍然迎来自由的野兽。
章榕会一句不吭,咬着嘴边细嫩的皮肉。
这是他的私有物,当然可以随意处置。
章榕会要听她出声、听她求饶、听她道歉。
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长得那么柔顺,却有那么多自己的坚持,和不肯低头的倔。
路意浓咬着手指,脸埋在枕头里,流出生理性的眼泪,却不吭发出一声。
很快地板上扔出第二只,换上了第三个。
时间不知已经转到了几点。
身下的被子已经湿透了,路意浓的头发里都是汗,她在某刻察觉自己力竭,恐慌地往外推搡章榕会的胸口。
这让他恼怒,不折不休。
床脚堆上了动作激烈间踢下去的白白的被子,那些重复的声响又过了很久才停下来。
————————
章榕会坐在阳台上,晒着异国清冷的月亮,沉默地抽烟。
他最终看清路意浓眼角湮出的眼泪,放过她一马。
阳台的推拉门微微响过,是有人走了出来。
夜晚的风很凉,半长的睡裙垂在膝弯以上,下面露出的小腿都全是斑驳的痕迹。
路意浓停在章榕会的身侧,探手想去触摸他眉眼间的疤痕。
章榕会偏头,避开一边。
那只细细的手,就这么停在面前。
天刚刚擦亮,身体酸软疼痛,精神更是疲累至极,路意浓扶在阳台上,却没有任何睡意。
浴室里的冲洗声停了。
有人出来,用毛巾囫囵擦干身体,重新穿好扔在地上的衣服和鞋。
出去带上了门。
他们全程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度过了极度荒唐的一夜。
重新回到伦敦,孙呈宜无比八卦地拿着零食跑过来关怀以及八卦。
她嘻嘻哈哈地抛来一个眼神:“Aaron联系我,要的你的地址,他终于表白了吗?你俩有进展没有?”
路意浓蹲身整理着行李,她的心思游离,所以没有听清孙呈宜的话,抬头问:“什么?”
孙呈宜这才看到她衣服下大片大片的吻痕,还有撕破的唇角,心里惊叹了一声:卧槽!这是多激烈!
“没什么没什么。”她长眼睛都已经看明白了。
想了想,又有点不放心地问:“你和Aaron是确定在一起了,对吧?”
这次路意浓听清了。
她说:“不是钱铮。”
“啊?”
“我没有见到钱铮。”
第56章 -55^^……
不是钱铮?
孙呈宜的大脑呆住了一瞬,那些激烈的痕迹明明白白地晃着眼,还能是谁?
但是路意浓显然并没有解答她好奇的心思。
送走了孙呈宜,她整理完箱子,去了阳台。
绿色的小植物在阳光下排排站好,繁茂又笨拙地向上生长,是又到一年春天的时候了。
章榕会申请的航线第二天下午在北城落地。
几乎同时,周强被实名举报在重大高新区的产业建设项目中涉嫌违规审批,针对他的调查即刻启动。
他的工作被暂停,随时要接受纪检的各种问询、质证,没有片刻喘息。
他心态平稳,顺利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在家当起家庭煮夫,日常接送女儿上下学。
周五的下午,与以往不同,学校门外停着惹眼的车,敞着窗户,坐着一个玩手机的年轻男人。
周强当然知道这不会是偶遇,客气地过去打招呼:“好久没见。”
“最近过得好么?”章榕会心不在焉地问。
周强回答:“托福。”
两个人对眼下发生的一切缘由谁不是心知肚明,章榕会笑了声。
周强:“上周,您没有跟机一起回来的事,我并没有上报。”
他倒还觉得这是卖他一了个人情,章榕会挑眉:“我有公事延误了,要跟你解释什么?不如说点我不知道的?”
周强颔首:“郁老身体不好,您有空忙公事,还是常回去看一看。”
章榕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窗外,抬眼示意:“你女儿来了。”
周强回头,看到门口奔出一群穿着校服的快乐的小豆丁。
章榕会慢条斯理道:“她很可爱。才读小学二年级,想必平时一定很崇拜你这个做爸爸的。”
周强苦笑:“榕会,何必把事做到这个份上。”
章榕会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
“你当时怎么用的手段逼她走,我现在也就怎么还报,一笔归一笔。”
他笑说:“周强,你把郁家大腿抱得再牢靠,也不过是个外人。要是当时我真的瞎了一只眼,现在是谁倒霉?你得罪我,不合算。”
女儿冲过来,抱着爸爸的大腿,好奇地踮着脚往车里看。
“我在外面的事情,你不要管,桐南那些人,你不要动,”章榕会一字一句地告诫,“识时务一些,我们都不用把事情做到那个份上。”
那一夜荒唐的痕迹,在身体上残存了两周。
没有任何变化的日常,让人恍惚那只是一场梦境或是告别。
路意浓觉得是这样,直到一天下班,出了电梯,在公寓走廊上看到拖着黑色行李箱,站在门外的男人,平静地看过来。
那一刻的心情,五味杂陈,说不上来。
她犹豫着走过去,不发一声,钥匙插进锁孔,一拧。
章榕会自来熟地跟在身后,进了门。
孙呈宜晚上邀了一堆朋友来家里玩,提着一堆水果饮料零食上来,又欢快地跑去隔壁敲门。
几秒钟后,门被打开。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脑袋宕机了一瞬。
孙呈宜对这个男人印象深刻,不过一次交接就让她回味好久,也曾经拍下他和Aaron的合照,偷偷舔屏好一段时间。
孙呈宜还把照片发给过Lynn,对面并没有反应。
结果,现在?
什么情况???
她的脑筋转不动了,完全想不通这其中有任何联系。
“有什么事么?”章榕会在门内问。
“啊,我、我们晚上在隔壁吃火锅,你们方便要不要来?”
“好,我一会儿问问她。”
“Lynn,她现在?”
“在洗澡。”
孙呈宜尴尬地说了一句好,然后落荒而逃。
路意浓住的公寓也就二三十平的,单人床,一条沙发,一个衣柜,一台电脑桌,还有简单的厨灶,狭小的阳台。
她在这里住了一年多。
墙上的书架已经被堆满,钱铮的工作记录像一本普通的书插在其间,但又因为格格不入的外型格外惹眼。
章榕会从墙上抽出来,拿在手里翻了翻,各种注解、名词解释,详细至极。
旁边还有娟秀小字补起的笔记。
他越看越烦,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路意浓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几乎一眼看到了那个被丢弃的册子,她没有说话。
章榕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靠在书桌旁,同她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隔壁女孩邀你过去吃晚饭。去吗?”
“去。”
孙呈宜的小小的公寓里挤进了六七个人,大家聊天备菜热火朝天。
路意浓去厨房帮忙,孙呈宜殷勤地给大佬倒水,然后听他客气礼貌地问:“你跟意浓怎么认识的?”
“你说Lynn?”
“对。”
孙呈宜便从那年去泰国考试雅思的偶遇讲起,说到找公寓时的惊喜。
“泰国。”章榕会重复了关键词。
“真是很有缘分吧!大家都这么说。”
他说:“嗯,要多谢你关照。”
孙呈宜有些不好意思,又好奇地八卦:“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啊?是Aaron牵线吗?”
这个话题,对面的男人明显是不喜欢:“我是她男朋友,在国内的时候就在一起。认识很多年,在一起也很多年。”
“所以Aaron他……”
“单纯只是我的朋友而已,意浓跟他没什么关系。”
孙呈宜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头,但还是配合地道:“嗨,我之前都不知道,是有点误会了。”
“她没跟你提过我?”
“提过提过!”孙呈宜脑子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但还是尽心尽责地帮朋友圆着,“说你细心又体贴。是很好的人。”
章榕会点头。
晚餐吃用的火锅底料是同校的川渝校友从国内运过来自家炒制的,新鲜爆辣,配上冰镇的啤酒,真是非常爽快的一顿饭。
吃完晚饭,围坐在小小的餐桌上,大家兴致勃勃地玩起桌游,狼人杀、海龟汤。
章榕会坐在一旁,他全程没有参与,也很少说什么话,脸色看上去非常一般。
孙呈宜以为他嫌大家幼稚无聊,多少有些不安。
果然章榕会偏过头,悄声同路意浓说:“我先回去,你慢慢玩着。”
他离了
席,路意浓不多时也跟了回来,厕所里的龙头哗哗放着水,还有漱口的声音,章榕会从门内出来,额头上出了汗。
“怎么不多玩一会儿?”他看上去很苍白。
“我回来给你热点牛奶,早点休息,倒倒时差。”
路意浓蹲下身,往冰箱里去拿东西:“不舒服怎么不说?”
章榕会靠在门框上:“没事,只是胃有点疼。”
“你不舒服,又不告诉别人,是要等我愧疚吗?”她的心里很不好受,说话也难听。
“你会吗?”章榕会懒懒地掀起眼皮。
路意浓目光闪烁,没有回答。
“要是你能记住,那就也无所谓了。”
章榕会这辈子大约是没睡过一米二这么小的单人床,幸亏两人都瘦,不然一翻身也能挤下去一个。
他喝完了热牛奶,阖着眼睛在床上窝着,皱眉往下压着一阵阵反上来的疼痛,身边亮着小灯,是路意浓睡前还在阅读。
似睡非睡间,身旁柔软的手指抬起,缓缓触在他的眉头,那一道疤与其他皮肤颜色不同,泛着白,对着看还是很明显的。
章榕会这次没有躲。
她问:“有没有去过医院问怎么去掉这个?”
“不去。”他闷着声音说。
“现在医美很发达,基础的项目很多男人也会做的。”
“哦,有人也教你做过医美咨询?”
路意浓听懂了他酸溜溜的话。
不想理会章榕会那些自我较劲,疏不通的小心思,阖上书,翻过身去,背对着拧灭了灯。
两个人背对着背睡着,睡衣蹭在一处,磨着皮肤,章榕会半晌无声地转身贴过来,他个子高,直接把路意浓圈在怀里。
蹭在她的颈窝里睡。
折腾来去的痛意不止几点才停,迷迷糊糊间好像有手掌贴在腹部,章榕会亲了亲她的脸。
第二天一早,章榕会已经满血复活,他随路意浓起床,一起吃了麦片早点,送她坐地铁去公司,按她往常的线路走一遭。
路意浓觉得万一被同事看到不好,不让他送到里面。
章榕会站在那里,单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穿着正装短裙,穿过红绿灯的路口,回过身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了,然后小跑着进了写字楼。
他没有办法强行逼着自己惩罚、冷落她,这完全是在为难自己。
他不打电话,对方也就永远不会来一通电话。
可是两人在一起相处,路意浓稍微给点好脸色,章榕会已经忍不住要义无反顾地贴上去了。
他站在那里,直到完全看不到路意浓的身影才往回走。
路过咖啡店,进去买了一杯美式。
等待的中途,接到一通电话。
对面说了什么,章榕会提醒:“你总得先展示自己道歉的诚意。”
沉默了很久,周强说:“如果,我可以安排,路小姐的母亲跟她见一面呢?
章榕会赞许地道:“这是个很好的提议。”
第57章 -56^^……
到了办公室里,倒了杯咖啡就开启忙碌的一天。
收完并回复邮件,同步跟各个时区的同事线上沟通,对接分析师完善一份市场数据模型。
噼里啪啦打字回着客户消息时,James端着咖啡过来聊天。
“Lynn,内幕消息。我们手头上WITMED的项目可能会有很大变动。”
“早上M1会议室在讨论这个议题。可能是对方上次对我们汇报的结果不满意,要取消委托。这可是我们手上最赚钱的项目了。”
路意浓当时顺利转正,几乎是靠钱铮的单子一锤定音。
她乍然听闻这个消息,虽然不觉得章榕会会故意在这个时候为难她的工作,但是也并不明白其中含义。
下午的远程会议中途,收到章榕会的消息:[晚上跟钱铮一起吃个饭。]
——————
下班后,章榕会开车来接,路意浓第一次来到钱铮的住所。
他住在Midtown中心的顶层公寓,外面有一个宽敞的露台,晚餐是从楼下的餐厅直接送上来的,侍应生帮忙摆好餐具,醒好红酒。
三人落座后,章榕会举杯提酒:“给阿铮践行。”
路意浓掩住那一瞬的错愕,举杯与他们相碰。
抿了一口红酒,然后问对面:“Aaron未来要去哪里?”
钱铮回她:“北美那边要筹建一个新的通讯数据中心。后续的工作,你可以转向对接……”
“这事我已经有安排了。”章榕会直接打断他。
钱铮默了一瞬,说:“好。”
章榕会又将话题转出去,聊起北美那边筹建的事宜和从伦敦和国内预计可以调选过去的人员。
路意浓安静地听着他们聊天。
章榕会吃到后面,放下刀叉,右手从背后搂着她的腰,姿态懒散地跟钱铮说话。
天空慢慢从色彩层次丰富的黄昏转向黑暗,时间到八点多,他们起身告辞。
钱铮没有相送,他自己一个人留在那间公寓里,收拾着碗碟。
回去路上,路意浓问:“你刚刚在吃饭的时候,是打算安排我对接谁?”
“我。”章榕会的心里并没有第二个答案。
路意浓顿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是甲方,我的需求直接你对接不是很合理么?”章榕会道,“不仅仅是伦敦,今后海外所有公司的咨询项目委托,都会交给你来做。”
她思索片刻后拒绝:“我恐怕不合适。”
“为什么?”
“我不想把公私的事情掺搅在一起。”
章榕会扶着方向盘冷笑道:“我看你跟钱铮私交应该也不错,怎么到我就不行了?”
副驾没有马上回答,这沉默更加惹恼他:“我跟钱铮比是差在哪里了?怎么他能跟你一起工作,反而我就不行?”
路意浓回避继续深入这个话题:“是我现阶段没有足够的经验和能力,去承担你说的这么庞大的项目。”
她的抗拒映在眼里,显得章榕会的安排非常自作多情。
“该怎么添人辅助你完成进度,是公司该做的事情。能够积攒高级项目经验、提升自身履历有什么不好?你要永远都干基础工作吗?”
路意浓轻咬着腮肉,看向窗外,坚持拒绝道:“我没有想过那么远,一直都是,有一天就算一天。”
章榕会踩下刹车停靠在路边,伸手捏过她的下巴,转过来与自己对视。
他神色严峻:“周强送你出来,提的条件是什么?总不能是永远都不回国?告诉我。”
章榕会之前从没问过,这是第一次。
路意浓表情复杂。
男人的手指微微用力即在奶白的肌肤上落下了指印。
她为这刻的疼痛松了口:“等你结婚——”
“等我结婚——”
双目对视,路意浓说下去:“就可以了。”
“就可以了?真是”
章榕会短促笑了声,“所以现在还在跟我划清界限,是天天盼着了是吧?”
他点头,又问:“你一直催我把疤去了,要方便我找别人是吗?是不是疤去了,你就可以顺利成章地当做无事发生了?”
“这不是全部的原因。”他钻了牛角尖,但路意浓知道他迟早是要找机会,为这件事吵出来的。
那趟没有停下的车,是横在章榕会心头无法跨越的芥蒂,像是那道疤,存在过就是存在过。不能当做没有。
“于公于私撇得干干净净,到时候再随时拍拍屁股走人,这就是你的打算。”
章榕会为自己觉得可笑:“是啊,因为你觉得我赢不了他们,所有的想法就是对他们的认命、顺从。不会考虑其他的可能。”
“任何人对你的影响都比我重要。”
“我说了,那不是全部的原因!”路意浓再次为自己辩解。
章榕会根本听不进,自顾自地继续问:“你这些年就从没后悔过吗?”
“你有过哪怕一次为我担心过吗?”
“或者,有过那么一瞬想要联系我。有没有?”
她哑在那,无法正面回应,许久,反问他:“章榕会,你是还在恨我吗?”
他松开手指:“这个问题还需要问么?”
那天最后双方也都没有任何一方妥协。
章榕会回到公寓收拾了行李,隔天就走了。
他们的关系卡在一个奇怪的缝隙里没有说开,没有复合,两人也并不清白。
又一天下午下班回家,路意浓站在公寓门前,闻到门内飘出的饭香。
她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拧开门,看着眼前的女人。
愣了几秒,
然后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句:“妈妈?”
李茹锦带着围裙站在那里,处理着晚上的配菜,嘴上问:“你一般这么晚才下班啊?”
眼泪不受控制地直接掉出来,路意浓冲过去,紧紧抱住她。
李茹锦这次是由周强通过专机送出来的,不过来待三四天,就要跟公务机回航。
路意浓吃着妈妈做的晚饭,像个妈宝女贴在李茹锦的身旁,听她细细碎碎地念着家常:李沛的学业,家里的生意,大家身体都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路意浓干脆请了几天假,留在了家里,陪妈妈逛街吃饭,又买了很多很多要带回去的东西。
她的工资之前是由周强那边转给李茹锦的,自己平时消费不高,攒下了一些,这次妈妈来,也难得大手大脚了一把。
晚间,母女俩挤在一张小床上睡着,李茹锦有些心疼她现在太瘦,又可惜地问:“怎么剪了短头发?”
“平时工作忙,没空吹嘛,短头发干得快。”
“不好看吗?”她笑嘻嘻的。
“好看。”李茹锦也哄着她。
身边的母亲很快进入梦乡,路意浓习惯了熬夜,又为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难眠。
枕畔的手机收到一条新的消息:[我在楼下。]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下了楼,才发现外面在下雨。幸亏路边的车停的不远,她小跑两步过去,拉开了车门。
对着章榕会问:“怎么这么晚会来?”
他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阖着眼睛闭目养神:“明天一早的航班回国,来看看你。阿姨睡下了?”
是啊,章榕会肯定是知道的,不然怎么会提前收拾东西,搬出去给她们独处的空间。
她说:“谢谢你。”
章榕会不喜欢她客气,所以当没听到这句。
细细的雨滴落在玻璃上,凝着一颗颗细小的水滴,路意浓说:“章榕会,后续咨询委托我可能会申请回避。”
几天不见,竟然是要重提上次吵架的结尾,而且是通过这样决绝的方式。章榕会压着心里的火:“随你,我本来也没有必要建立这个委托关系。”
“我知道,所以我坚持,”路意浓很平静地说,“我不想靠你,来解决一切问题。”
“你说我认命、顺从。是因为你假定了我的弱小,需要你的帮助,才会忽视我的想法。要求所有的一切按照你安排来做。”
她提高了一些声音强调:“可是章榕会,我是独立的人,我有能力可以把一切都做得很好。我跟钱铮是有私交,但在工作范围内,他不会对我放宽要求。”
“你会的,”身旁的人寂静无声,路意浓继续说道,“像你那年怕我考不上P大,所以会找王家谨提前帮忙联系导师一样。”
“你可能因为不想让我太过辛苦,会降低标准通过一份并不合格的报告;
或者不想让我太大压力,随时延期项目的deadline给我空间;
也会像现在,我个人经验并不足够的时候,提前让我成为负责人去管理团队来为我服务。”
“这跟我的人生规划不同。我在这个行业里才刚刚起步,你开辟的快速通道,并不能真的让我受益学习。我不想浪费时间,在一份可以随时给我放水的工作上。这会影响我对自己的信心和判断。”
“今天你可以插手我的工作,给我开绿灯;如果有天,你觉得我的工作影响到我们的关系,会不会通过为难我的方式,逼我放弃?”
她看章榕会睁开了眼睛,说:“这本来就是一把双刃剑。提供便利的同时,难免会出手干扰我个人的规划,像你外公对你的影响一样,不是么?”
“所以,我不想接受这些,”路意浓说,“或许如你所说,我确实总是在假定一个最坏的结果。但如果有更好的预期,我为什么一定要往坏处去走呢?”
章榕会看着她,看了很久。
他的喉咙动了动,说了句:“过来。”
她被章榕会牵带着,跨过中间,坐到他的身上。
雨势渐渐加大,水流哗哗地顺着玻璃下滑,其实很像那年她被迫向章榕会低头,求他放过陈橙那天。
但他们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章榕会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将人按在胸前细细地亲吻。
他说:“你真的长大了。”
路意浓问:“你还在恨我吗?”
他反问道:“这个问题真的需要问么?”
第58章 -57^^……
娑娑雨声中,金属锁舌轻轻弹动。
路意浓钻进被子里,带着雨水的凉气,厚脸皮地往妈妈怀里蹭。
鼻腔里的味道熟悉又安心,伴着雨声,似乎回到雨水连绵时的桐南,梦里此处非他乡,她很快睡过去。
李茹锦在黑暗中搭过手,轻轻地掖好她的被角。
短短三天相伴,李茹锦又要跟机回去了。
路意浓的眼睛几乎一直红着,去机场的路上,握着妈妈的手,往她的肩上靠。
李茹锦心里发酸,拍拍她的肩,说自己玩得很开心,让她好好吃饭,不要总是忙得忘了时间。
路意浓是让她骄傲的女儿,考上了P大的研究生,又在英国深造,在这里有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
从前那个在家里跑上跑下,给客人拿拖鞋、热水的小姑娘已经全然脱胎换骨。
她像是一棵小树苗,颤颤巍巍地长出了那方小小的庭院,然后蔓开枝丫,眼见得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远了。
作为母亲,失落之余,也只能衷心祝福着。
隔了一周,黑色的行李箱又靠在了床尾上。
章榕会从浴室出来,系着浴巾,从箱子里翻着衣服,跟她提起自己要去看房。
二十多平的公寓,路意浓一个人独居还好,再多一个,别说没有两人独立的办公空间,连他日常的衣服都放不下几件,实在勉强。
路意浓还在犹豫,章榕会已经换好睡衣。
他上了床,抱着她的腰,又不满地抽掉她手里的书本,翻身在上,压着路意浓的手腕。
鼻尖对着鼻尖,逼着她看自己。
章榕会的眼神漆黑:“以后我也要来这边常驻的,乖乖怎么办?你不打算管它了?”
“这么小的公寓,还没有家里之前一间卧室大,它怎么跑的开?”
算起来,乖乖已经三四岁,慢慢要走到一只小狗的中年,他的意思很明白,你抛弃了它一次,难道还有第二次么?
他将所有需求归于乖乖,路意浓根本无法反驳。
章榕会从眼神里看出她的松动,微微侧过头,唇落在她的唇上。
碾磨那处柔软,然后深入地探知索取。
他的手掌从后穿过短发,将路意浓手臂的搭上自己的脖子,意图明显。
“我有要求的。”她开口郑重地道。
章榕会微微让开她。
“我们一起租公寓,账单平分,不然不行。”
“没问题。”
他重新吻上来,按灭了墙上的灯光。
床尾的行李箱在黑暗中微微震动,深夜才停。
章榕会一手操办,很快将这事搞定。
新租的公寓在中心区的沿河街上,房子不是新建的,本身有些年头了,一街之隔是十九世纪维多利亚风格式建筑,有很多游客会来拍照。
温居那天,孙呈宜特意郑重地买了礼物上门。
刚刚敲开门,一直小狗已经冲过来,绕在脚边,哼哼哧哧地要抱。
“好可爱的狗!”她眼睛放光,放下礼品,将狗抱起来,问路意浓,“她叫什么?”
“乖乖。”路意浓说。
她这些年不在,乖乖被章榕会宠得不像样,之前还没这么明显,现在几
乎整天都赖在人的身上。
吃饭的时候,让它一只小狗待在地上也是不成的,哼哼唧唧地扒拉着客人的大腿,要上桌。
直到被章榕会警告了一句,才委屈地趴在他的脚边。
孙呈宜毕业在即,也是要考虑未来去向的时候,之前实习的那间工作室已经给了offer,她准备接受的时候,家里又有些其他意见,母亲希望她尽快回家去。
毕业季的迷茫让她陷入两难,一面怕错失机会而人生遗憾;另一面又实在放心不下家里。
她同路意浓说着这些,不期然对面一直沉默地男人发了声。
“可以回去看看,”章榕会道,“你要是还想出来,我可以随时给你发offer,办工签。如果对发展方向不满意就到时候再跳槽。”
孙呈宜瞪大眼睛,忙道:“这、这怎么好?”
“没关系,你有需要,随时联系意浓就好。”
看着Lynn的眼神示意,孙呈宜立即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提前同他道谢。
她心里一松,果然抱上大腿就是不一样啊,人生好高的容错率。
送走了孙呈宜,两人收拾着碗碟,放进洗碗机。
看着开阔的明厨,路意浓总算将这套房子看顺眼了一些。
这间屋子的租金最终是超出了她的预算不少,将原本不丰满的钱包掏得干瘪,但章榕会向来是不会在物质上太委屈自己的。
她只能将就他。
晚间牵着乖乖下楼去遛,沿着垂柳的小径往前走,旁边陆陆续续有一些跑步健身的人经过。
“下次妈妈来,也有个正经地方落脚了,”章榕会说,“她要是愿意退休了,随时可以过来看你、照顾你。”
他知道路意浓总是想妈妈的。
“那他们知道了么?”路意浓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问了章榕会这个问题。
李茹锦是周强送出来的,但又是章榕会做的安排,她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
章榕会自然不会告诉他,这是两人相互威胁后的平衡下,达成的交易。
但程旻的事情在前,他不想让路意浓觉得自己太过不择手段。
他说:“你可以放心,桐南的家人绝对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章榕会想到什么,又笑:“其实你那天说的很好,不愿意被安排,就不要那些捷径。”
“但我的情况和选择跟你不同。我没有办法拒绝,就只能接受并利用,最后突破他们能够管控的极限,这是我处理问题的方式。”
他招呼着已经跑远的乖乖,往回收回一点狗绳:“你也要对我有一点信心。”
风垂着飘动的发丝,路意浓看着他没说话,榕会低头在她唇上一触,他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
香港主题艺术节开展剪彩那天,工作人员给下台的路青献上了一束捧花:“章太,生日快乐。”
路青完全已经忘了自己生日,但她还是适宜地绽出惊喜的微笑,道着感谢。
又一年过去,她已经三十五岁了。
剪彩完毕,接受了两个采访,抱着花回到别墅已经是晚上。
餐桌上摆着一个并不漂亮的蛋糕,是杭敏英手工做的,所以并不平坦完美,最后是喊章丛用巧克力酱写了HappybirthdayMOM.
路青看起来非常开心,她许愿、吹蜡烛,分蛋糕,陪着两个孩子到十点多钟,章培明还没有回来,便安抚着她们先进去休息。
上楼去了卧室,拿了一支红酒,卸下伪装了一天的微笑,路青给自己开了一支红酒庆生。
她的生日,章培明没有回家,她并不意外。
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章培明这一年来曾有心与她重修旧好。
在章丛生日的时候,也推了工作,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带着孩子去了迪士尼乐园。
晚上一起吃饭,喝了些酒后,章培明突然动情,之前工作繁忙,在家庭中缺位,没有时间陪伴家人享受过亲子时光。
今天人生第一次带小孩去游乐园,看着周围生出很多感慨,人生匆匆忙忙几十年,有很多东西是要比事业重要的。
可惜这样的表态对路青来得太晚。
她看过了章培明冷血的那一面,下意识地已经将这番说辞归结为男人的自我感动与标榜,她心里只有冷笑。
晚间夫妻俩无声地躺在床上,黑暗中摸来一只温暖的手掌。
路青突然抑制不住胃部翻涌,冲进洗手间里呕吐。
出来时,看着章培明脸色铁青地坐在床边,她心中竟然快意。
路青对自己是诚实的,不想做的事情,也就不愿再勉强自己去做。
白天的那束花,这会儿被阿姨摆到了她的卧室。
路青品着红酒,捻起上面的卡片,是一模一样的一句:[祝章太,生日快乐。]
香港的政商界仍有女性冠夫姓的传统。
即便艺术节开展并没有章培明的半分参与,工作人员也已经自动将章姓挂在她身份之前,隐匿掉她原本的姓名。
就连手机里,父母发来两条消息,祝她生日快乐,婚姻美满,家庭幸福,事业顺利,看着都像反讽之意。
路勇从前两年那场官司结束之后,整个人状态萎靡。
他之前大手大脚地挥霍,虽然挣了不少钱,但是也没怎么剩下,为了避免坐牢,退赃的时候基本给出了身上全部的现金。
原本想着忍一时之痛,靠着女儿的关系,迟早也能在章榕会那里再讨回来。
谁知一切不遂所愿,他被拘捕,路意浓后续如人间蒸发一般没了消息,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断了章家的生意,没了稳定运输单,车队的人为了生活,一个一个开始跑私活赚钱。
他这个老板当的也是名存实亡,只有这时候,倒又想起路青的好来了。
灰溜溜地打电话借父母的名义要了两次钱,路青直接派了律师来谈。
预备的协议上写明,老两口每人一月一万的赡养费,给付到去世为止,期间产生其他医疗费用由路青承担,再多的一分也没有了。
没有任何协商的空间,路勇只能低头签了字。
说什么亲情,也不过是一张纸就能买断的生意。
只有花干净又很漂亮。
路青摘了那张便签,用手指慢慢撕碎了一片又一片,扔在了地上。
第59章 -58^^……
章榕会一直在两地奔波。
不好太明显飞伦敦给周强汇报增加难度,就先飞到附近的城市,再中转来伦敦。
路意浓已经不再负责WITMED项目,她被公司新分配了一家日企,在做政府公共政策咨询服务。
工作内容本身还好,最难的部分是识别对面口音浓重的英语,起初一句话里三分之一都是听不懂的。
她感觉实在不行,就在沟通中录音下来,自己放着回听。
章榕会起初还很感兴趣,要来替她挑战难度,过了一会儿又一脸嫌弃地走了,宁愿去给乖乖做狗饭。
两人各有事忙,章榕会经常是早上直接拖着行李箱走了,又在隔几天的某个傍晚回来,挽着衣袖给她煮粥做菜。
如此过了几个月,有一天两人约定周末去逛逛博物馆,她刚在办公室坐下不久,章榕会便发来消息:[有点急事,回去一趟。]
路意浓没有详细追问,回了一句[OK。]
他们对彼此而言都是自由的,不用有太多的交代。
这次的临时变故,是郁锦梅那边联系来。
外公的年度体检
出了问题,CT扫描的时候在食道内发现了异常增生。让他尽快回去。
回程的飞机上,章榕会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大约是在他三四岁的时候。
那时候章培明的生意刚刚起步,郁锦绣闲暇时便带着孩子回家去住。
章榕会在外公的指导下早早开始练习毛笔字。
老人家要求很高,学毛笔字要从姿势学起。岔开双脚,与肩同宽,头部摆正,微微弯曲,左手按纸,右手执笔,蘸墨去描大字。
他埋头练习,不过揉了揉眼睛,外公就吩咐人去卸了两扇隔窗。
暖热的阳光晒得纸面都微微发烫,郁锦绣从厨房端来一碗放凉的绿豆汤喂他喝了两口,放下,又给他打着扇子。
直到邻近黄昏,郁一成从外面回来,他看章榕会站在小桌前一板一眼地写字,故意问他:“你这坏小子怎么把我家里的窗户都拆掉了?”
章榕会不理他,郁一成又故意弄洒了墨水泼坏了他一下午练的纸,看章榕会憋红了脸,他大笑着把人抗起来,跨过高高的门槛,带他往饭厅去。
郁锦梅远远看见了,在廊下惊呼:“你当心摔着孩子!”
而后是外公威严的训斥声里带着笑,似也并没什么责怪之意。
“先生——”他猝然从叫声中醒来,思绪还停留在梦境中,头昏脑胀。
空姐在一旁蹲着身:“您现在是否要用晚餐?”
“等一等。”
章榕会拿起一旁的水,握在手里,缓了几分钟。
郁一成太早因公殉职,他对这个舅舅早已记忆模糊,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有没有真实地发生过。
后来,六七岁的时候他被送到国外学琴,再到母亲去世,十六岁时回国读高中,郁家已经改天换地。
他没有再见过梦境中那样一家其乐融融的时刻。
外公越来越专制,小姨越来越沉默。
老人迟暮,心思深重,他不能责怪外公的偏执。
病理切片结果很快出来,确认是食道癌。
他与郁锦梅一起,私下接受了这个结果。医生道,老人家年龄大了,放疗化疗恐怕承受不住,保守治疗,生存期顶多也就在一到两年。
要他们做好一些心理准备。
得到这个结果,郁锦梅看起来非常平静,她起身,吩咐周强去送医生。
章榕会拿着手机:“我联系一下医疗团队。”
郁锦梅道:“可以请来联合诊疗,别告诉你外公。”
“知道。”
章榕会在房间里开始打电话,郁锦梅听了几句,自己出了房间。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楼上的灯光,对送完医生折返的周强,问:“那女孩最近怎么样?”
他的目光也随着郁锦梅落到二楼窗户投下的倒影上,回答道:“没什么变动,上班、下班,很安分。”
郁锦梅看着周强面无表情的脸。
“接回来吧。”她说。
周强身影一震。
郁锦梅道:“榕会这半年多,天天往那边跑,你说的这些没有异常,我是不相信的。”
“这事儿总得有个结果,老人家时间不多了。不能让榕会一直这么不婚不育地耗着。你把人接回来。”
她对周强说:“先别告诉榕会,别多生出什么波折。”
章榕会上了火。电话一通又一通地转出去,他在联系各国顶尖的专家,发过去外公的检查和诊疗报告,请对方评估进一步的治疗方案。
金钱和权力可以左右很多事情,唯独面对生命健康的时候黯然失色。
下午时分,郁锦梅推开房门,看着茶几上满是灰烬的烟灰缸,又望向握着手机,坐在那里等消息的章榕会。
他面庞上生了青灰的胡茬,这些天忙碌到根本没有空打理。
“飞机快落地了,你去接下人。”
章榕会问:“谁?”
郁锦梅看着他,吐出三个字:“路意浓。”
路意浓从周强那里接到消息,匆匆将公司休了个长假,便登上了飞机。
十余小时后,飞机落地,章榕会已经在接机口等她。
他的眼里压着霾,伸手接过她的行李箱,将人搂在怀里。
说的第一句话是:“他们跟你说什么都别听,乖乖的,嗯?”
路意浓看着他憔悴的神色,点了点头。
这一关,章榕会知道是躲不过去的。
外公病重,他的婚事逃不开,怎么都得有个交代。
郁家的司机第一次将路意浓带进那个重重岗哨的房子里,她被章榕会牵着进去,踩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往前,心里惴惴,不敢乱看。
郁锦梅在楼上看着护工给老爷子喂完晚饭。
章榕会陪同着路意浓在楼下吃,家里的菜式清淡又精细。
章榕会没有怎么吃,他一直在给路意浓夹菜,跟她聊天。
“乖乖怎么弄的?”
“托给我同事了。”
“工作呢?”
“我带回来一部分可以远程做的。”
章榕会点头道:“好。”
他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郁锦梅从楼上下来:“外公喊你上去,榕会。”
她又转向对路意浓点头,示意家里阿姨带她去安置。
外公还并不知家里来了客人,他刚刚吃完饭,喝完药,披着外套坐在床上休息。
精明了一辈子的人,看着章榕会天天在眼前守着,哪有什么不懂的。
章榕会过去替他扶了扶枕头,然后站在床边,低着头,先一步开了口。
“外公,我那天做了一个梦。”
他说,梦见了郁一成从外面回来泼了自己的毛笔字,扛起自己去吃饭,小姨站在对面的廊檐下,怕舅舅把他给摔了。
外公安静地听完,并没有什么惊讶。他咳嗽了声,缓缓点头:“不错,是有这回事。”
“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说,“若你舅舅还在,也不用勉强你,守在这里。”
章榕会回答:“我跟舅舅的孝心是一样的。”
“你只有心,却无言行,”外公语气非常平静,“章家起势,郁家败落。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这就是你对我们的交代,又怎么比得上你舅舅?”
他从阿姨手里接过茶盏:“是我忘了,你是谁的儿子。你也是把章培明背信弃义的那一套,学到精髓了。”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章榕会说,“这并没有什么错。”
“人为自己,当然没什么错。”
外公道:“等我过身,你小姨孤立无援,甚至像钱铮的父亲一样困于囹圄。到时你在国外逍遥自在的时候,还会不会想到抚养过你的我们?和给了你生命,现在长眠土里的母亲?”
章榕会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不过——熬死了我,你也很快就可以不用再勉强自己做戏。像你这些年一样。”
章榕会:“我并没有置你们不顾。我只是想要做主自己的婚事,如果不是你们当初要送她走,我们不会是现在这样。”
外公喝了两口茶,放下瓷盏:“真正关心你的家人,可以忽视无视。将你撇下,只为自己前程的女人,你倒始终为她不平。”
“多说无益,”老人精力不济,疲累地阖眼,“只要你能无愧于心。”
家里阿姨领着路意浓上楼休息,她被安置在一楼的房间,跟章榕会不是同一处。
这里与西鹊山,有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安静。
庄严、肃穆、一切事物归置摆放,有条有理。
她不敢乱摸乱碰,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用具洗漱,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灯光通明的湖畔,然后躺在了床上。
她看着头顶漆黑的天花板,该倒时差的时候却偏偏不困。
曾经无数次想过回来后的场景,却唯独从没想过会来这里。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猎物,面临着一柄随时落下来的铡刀。
路意浓又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同事发来乖乖的照片,耳朵里听到外面似有异响,又很快安静。
或许是家里在阿姨走动吧。
她闭上了眼睛,又睁开。
起身拉开一丝门缝
,看到倚着门框孤独地站在那的章榕会。
“怎么不敲门?”她问。
“怎么还没睡?”他问。
路意浓看到章榕会红了眼睛,默然伸手拉他进屋,然后关上了门。
“外公的情况不好吗?”她轻声道。
他摇头。
路意浓知道章榕会在顶着很大的压力,面对至亲之人的生死,谁能毫无动容?
如果真的需要二选一——
“章榕会,你……”她开口。
却被章榕会制止:“别说话。”
他不想从她嘴里听到任何有退却之意的话。
他把路意浓带到怀里,按在自己的胸口,吻着她的头发。
第60章 -59^^……
一夜梦境断断续续,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色刚刚擦亮,院子里透进来黄色的灯光
章榕会的呼吸温柔地扑在颈畔,他这段时间休息一直不好,眼圈淡淡地泛着青,一道白色的疤痕醒目地延出了眉毛。
路意浓轻声起床,洗漱,出了房门。
外面早已井然有序地忙活开了,所有人在这里家里各司其职,步履匆匆又极度安静。
有阿姨端着营养师配好的餐食进来,要送到楼上去。
路意浓看到餐盘上压着两份报纸,下意识开口问道:“是榕会的外公醒了吗?”
阿姨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快了。”
“我跟您一起上去吧。”路意浓礼貌地道。
这夜是章榕会这些天难得睡好的一觉,睁开眼睛已经到早上九点多钟。
身边被褥空空如也,摸上去早没有一丝暖意。
他寻到饭厅去,只有郁锦梅在。
“她呢?”他下意识地找路意浓的身影。
“去楼上了,喊下来吃早点吧。”
章榕会立即大步转身上了楼。
外公用完早饭,正闭着眼睛,靠坐着闭目养神。
身旁的秘书一直在读报,旁边有阿姨随时守着。
屋内不起眼处还有一个。
是自己从前那个脸薄又胆怯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悄悄对章榕会摆了摆手。
她乖巧懂事的样子落在章榕会的眼里,不知多心酸。
“外公。”他喊了一声,打断读报声。
“吃过了?”老人家问。
“没,我来喊她一起。”
外公没再说话,他径直过去,牵着路意浓的手,往楼下去。
“谁喊你上去的?”章榕会绷紧了脸。
“我自己想上去打个招呼,”路意浓大胆地说,“都来这里做客了,外公不方便,我要主动去的,不然给人印象不好吧。”
她的手指很软,整个人也是,虽然路意浓很早说过,不要把她想得太过弱小,章榕会还是抑制不住忧心。
这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宝贝,一直疼过来的,怎么忍心她看人眼色,平白受委屈。
他的指尖都紧绷:“不在这里待了。一会儿我去开车,咱们住回去。”
路意浓安抚地反握了握他:“真没你想的那么夸张。”
“外公虽然没有跟我说话,但是也没有赶我出去呢,是不是?”
路意浓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来的。
章榕会昨晚不愿多说,但她也知道老人的情况不会太好,她不想让章榕会独自承担对抗家庭的压力,也想做些什么,缓和他和家人的关系。
章榕会不叫她再上楼,但是路意浓没有听。
她每天早起随着阿姨准点应卯,帮忙搭手端东西,再帮些边边角角的小忙,比如添个茶水这样。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周。
老人家喝完茶,到读报的时候,一旁的秘书将报纸递给了她。
路意浓诧异了一下,一旁郁锦梅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她立即整理了思绪,对着报纸一字一句地读道:“外交部10月12日回应美国*务院涉台声明……”
她读得不快,一字一句,努力吐字清晰。
老人家并没有打断她,几十分钟后,读报结束,郁锦梅把人喊出去,让秘书继续后面的汇报。
路意浓跟在郁锦梅的背后,随她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我父亲一般只喝第三道茶水,喝完了要换,不用再添。”
“其他的事,也不用你做。家里都有定数的。”
路意浓有些赧然:“不好意思。”
“平日里多看新闻是很好的习惯。不仅能了解时事,也可以学习别人断句,抑扬顿挫,注意生僻字读音和语调。”
“好。”她点头。
“这些天,你也算有心。”郁锦梅轻声道。
午间章榕会出门有事,怕她无聊,将路意浓带过长长的檐廊,在曲池中央的八角凉亭里待着喂鱼。
家里阿姨送来了茶水,她回身感谢,正好看见郁锦梅和周强在假山边聊天。
她远远点头打了个招呼,过了一会儿,郁锦梅走进来,路意浓起身给她倒茶。
郁锦梅沉默地坐在那,许久开口:“周强去过你的家乡,他对你们家人的评价很高。”
“简单、朴实、热心。家庭环境和道德品质上无可指摘。”
“这些年,从你读书到工作,所有的成绩我们一路在眼里,确实是相当不错。就是可惜在门第上了。”
“你这样的姑娘,其实更适合你的初恋,”郁锦梅毫不掩饰对她完全了解,她枯槁的双目对上路意浓的眼睛,很平缓地道,“之前也是我们太过纵容,才让章榕会做出过这么多荒唐的事。”
“你如今跟他在一起。是真的有了感情心甘情愿;还是只是怎么都甩不开,就成了习惯?”
路意浓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我们在一起太久,我没有办法,把感情锚定在哪一刻发生了改变。但是,我确实没有像之前一样,有要离开的想法。”
她抿了抿唇:“我现在也愿意,为他去做一些事情。”
郁锦梅觉得她的表态有些幼稚可笑:“我们这样的家庭,站在风口浪尖,一步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你能做什么?”
“我或许够不上你们对门第的要求,但是除此之外,我都可以努力去试。”
这样的话,郁锦梅这辈子听得太多,耳朵都起了茧子。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路意浓:“恐怕是不行。”
“人心是最易变的东西。前后两张嘴脸的人,我们已经看腻了。”
“普通家庭出身,自己有能力也愿上进。攀上来的时候,恨不得能把心掏出来,一旦扶摇直上就开始变脸。”
“章培明就是其中最恶心的一个。他辜负了我姐姐,也辜负了我们。偏我们,还得顾忌着榕会的颜面,不能对他动手。”
“你现在的位置和筹码,跟章培明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路意浓或许是这样,”她直视着郁锦梅,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害怕,“可是李意——她本就是你们创造出来,又一手培养的人。”
“而且她幸好也如您所说,还很年轻。”
郁锦梅怔怔地看着她。
又住了一些天,章榕会看着她休假的时间不多,便带着路意浓找借口搬回了酉山。
这处房子一直叫人打理着,草木丰茂,一如当年。
乖乖的狗窝和饭盆空荡荡地留在客厅里,显得有些孤独。
章榕会说:“现在情况暂时稳定,该做的都做了。你就先销假回去,陪着乖乖。我有空也过去。”
“你把乖乖接回来吧。”
路意浓腾出了很多之前没怎么穿过,现在又不太合身的衣服,从楼上抱下来,堆在客厅里,准备捐出去:“我前些天跟公司提了辞职了。”
章榕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辞职?为什么要辞职?”
“考试啊,”睡衣细细的两条吊带压着肩胛骨,路意浓说得理直气壮,“要学习考试啊。”
“你要考什么?资格证?”
“国考。”
章榕会的心里一沉,他意识到什么:“你在开玩笑么?不用考这些东西,你回伦敦去工作。”
“是我自己想好了的,”路意浓收叠着沙发上的裙子,一条又一条,“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在伦敦常驻。”
“妈妈以后年纪大了,她语言不通,大概也无法适应国外的生活,我迟早是要回来的。既然要回来,我才25岁,重新进行职业规划,也不奇怪吧。”
章榕会看她心意已决,但他不同意路意浓这样轻易地放弃:“你不是喜欢外面的环境么?不是喜欢现在的工作吗?你在咨询行业才刚刚起步,从业才一年多。你在干什么?”
“每个人,在一些人生的节点上,或许都是需要做出一些让步的。”
“这事轮不着你来做!”章榕会眼睛红了,“郁家是我的责任,这跟你没有关系!你就高高兴兴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郁家是你的亲人,以后也会是我的亲人,怎么能叫没有关系?”路意浓语气轻软地哄她,“你难道真的要背负着内心谴责,让外公抱憾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解法,章榕会,是我争取来的机会。是同一份责任,我愿意陪你一起承担。”
章榕会心里拧着疼,郁家之前做过那么多的事,不该由她在这时牺牲:“你好不容易走出去,没有这个道理,他们让回就得回。我回去找小姨。”
路意浓歪着头,慢慢长起的头发发尾扫着她的肩:“那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很早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我有你没有的游戏。谁赢了,咱们就听谁的吧。”
章榕会怎么会让一个幼稚的游戏来决定这件事,他拿着车钥匙起身,出门往她面颊亲了亲:“先睡,爱你。”
他踏上院落的草坪,听背后唤他的姓名。
“章榕会,”
路意浓带着笑容,落落大方地站在门前:“你输了哦已经。”
他并没有听懂这句话。
回过头。
红枫在院外随风摇摆,天上亘古不变的星河落在池塘,他满目是那个微笑着落泪的姑娘。
那串初夏青涩的小葡萄终于在这个秋天的尾巴上迟到地成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