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毕业第三年,她们结婚了


    临近年关,什么都要准备,应蓝很早就开始装饰家里。


    郭诗颖说要早起,第二天还是没起来。


    莫语春帮应蓝扶着梯子,一边听着她对郭诗颖的埋怨,什么都没说。


    客厅里,坐着刚从早市回来的小姨婆婆,她嘴里用着方言咕哝着,“多干点活又能咋了她。”


    说完这句话她又去挑剔今天买到的菜,盘算着花销。


    莫语春被两边的声音夹击着,没受影响,心情说不出的有些微妙,还没从昨天的聊天之中回过神。


    她不明白,她哪句话说她受委屈了?


    发呆间,梯子上的应蓝遇到了麻烦:“莫莫,灯带卡住了,就那下头,你去把它松开。”


    “好。”莫语春回神,去看应蓝指的位置,一手把着梯子,换了个位置。


    然而地面上堆叠的杂物让她有些无从下脚,站在边缘,歪扭着身子够不到灯带。


    “好了吗?”


    应蓝催促道。


    “快好了。”莫语春应声后不再犹豫,一脚跨进杂物堆的间隙中,借着梯子勉强站稳,垫脚去够灯带,“好了小姨。”


    应蓝固定好最后一个位置,捂了捂腰:“哎呦,你可算好了,小姨的腰差点受不住。”


    举着胳膊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着实为难她这个上班族。


    莫语春抿了抿唇,把梯子归整好后,提着旧灯带和垃圾一起下了楼。


    出门时间短,她就没换衣服,穿着睡衣到了楼下被冷风一吹,后知后觉发现小腿上有些热辣的痛。


    莫语春用干净的那只手撸起裤脚,发现腿上多了两道划痕,正往外渗血。


    因为她刚才的动作,有几滴血被衣服蹭开,在伤口旁边拖出了一抹斑驳的血痕。


    不过拿纸多沾几下就干净了。


    血液遇到沾了水的纸巾,扩散成为浅色的粉,莫语春放下裤脚后,手上的水也干了。


    客厅的人还在说话,莫语春走出卧室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手机,上面还停留在她给黎一筝家里地址的那条消息,再上一条是她在A市中转发来的照片,拍的朝阳。


    Z市到H市没有直达的飞机票,火车高铁的票现在又买不到。


    莫语春也不知道黎一筝怎么想的,哪怕解释过了,还是要来找她。


    也不嫌麻烦,南辕北辙去A市中转。


    随着离机票上的时间越来越近,明知道从H市机场到这里还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莫语春还是提前紧张了起来,食不知味地嚼着干米饭时,心跳声大的几乎要冲破鼓膜。


    郭诗颖是第一个察觉到莫语春的坐立不安的,隔着桌子递出了个揶揄的眼神。


    莫语春没看到,感受到兜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时,她差点跟着弹跳起来,莽撞地站起身。


    还好残存的理智抑制住了冲动,莫语春在桌下偷偷拿出了手机。


    小姨婆婆动了动嘴边的皱纹,啧了一声,似乎还说了什么。


    莫语春没注意听,看到引起手机震动的只是一跳新闻推送时,失望地放下了手机。


    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莫语春帮应蓝收拾完餐桌,就被推离开了厨房。


    关掉厨房门,水流声和其他声音一起关在门内,屋里其他人都去午休了,客厅里安安静静。


    郭诗颖没睡,在床上坐着玩手机,看到莫语春开柜子,她顺口问了一嘴:“姐,换衣服出门呢?”


    “不是。”莫语春下意识否定,心虚地把柜门重新合上。


    合页吱呀吱呀的叫了一声,莫语春的手机应和一般也震了一下。


    莫语春心有所感,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内容,便匆匆拿起椅子上搭着的外套往外走:“我去打个电话。”


    “哦。”


    郭诗颖不再问了。


    莫语春连鞋都没换,电话很快被接通,她耳边多了一道清浅的呼吸。


    “学姐,”电话那头的人笑了一声,“下楼吧。”


    听着这道声音,莫语春踩上了第一节台阶。空荡的楼梯间回荡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像即将迎来高。潮的鼓点,和心跳声一起引起鼓膜不断震动。


    勇敢些吧,再勇敢些吧。


    大门近在眼前,莫语春的脚步和着心脏一起,稳稳地踩在了最后一层台阶上。


    午后的天空不甚明亮地积着一层铅云,与枯树杂藤乱叶,一同勾勒出一副萧索的场景。


    不远处的路沿石上,带着红色围巾的女生是这片天地唯一的亮色。看着她,莫语春的心跟着明亮欢快起来,雀跃地像一只鸟,扑入了温暖的巢中。


    黎一筝稳稳地接住了她,棉服之间的多余空气被挤出,胸腔里满积的思念与担忧化为一声喟叹,白烟一般逸散到空中,了无痕迹。


    冷风里,这是一个同样冰冷的拥抱。


    莫语春吸了口气,觉得这块让她安心的地方并不温暖。


    但是当她抬眼看向另一个人时,这种想法很快动摇起来。


    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的眼瞳像是糖果晶莹的外壳,将她仔细地包裹在其中,甜蜜又坚固,冷风似乎完全侵蚀不到里面的她。


    看着看着,莫语春又觉得这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了。


    否则为什么,她的脚软塌塌地融化了呢?


    冰冷的,柔软的,冰淇淋一样的唇落下,将一切感知掠夺。莫语春的脸贴在黎一筝带着寒气的外套上,觉得这股寒气快要把她吞吃掉了。


    她缓了会儿,呼吸稍平稳后开口说道:“黎一筝,等毕业了,你和我一起去见小姨吧。”


    莫语春听到黎一筝说好,听起来像是开心的。


    但很快黎一筝的声音就变了,“怎么穿这么薄就下来了??”


    看到怀里的人领口露出的毛绒睡衣,再扫一眼她空荡荡的裤管,黎一筝立马推着莫语春往单元楼里走。


    “先上去穿厚点,我等你。”


    莫语春不想上去。


    她不觉得冷,甚至能感到热气从脚底板一路升到了脸上,不用想都知道她的脸现在肯定红了一大片。


    黎一筝的手还压在她肩上,莫语春伸手去抓,刚想说话,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时,惊讶道:“你的手好冰。”


    莫语春这时候才注意到黎一筝穿的也不厚,轻薄的长款羽绒服,不足矣抵挡北方的冬天,她手指关节冻的通红。


    “你拿厚衣服了吧?”莫语春看了眼黎一筝腿边的行李箱,用近乎肯定的语气说。


    黎一筝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就待一晚,明天就走了。”


    言外之意就是没拿。


    莫语春:“……”


    “我去楼上给你找一件夹袄。”


    莫语春说着就要往楼上走,想到郭诗颖,她脚步微不可查的一顿,但仍旧朝门内走去。


    黎一筝拉住她,“不用,我不冷,你自己穿厚点下来就好。”


    她只是看起来冷,其实身上还是热的。


    看莫语春不信,黎一筝拉过她的手塞兜里,让她感受里面的温度。


    莫语春带着手上的热气收回手,“你还有行礼箱要拿,我去给你找双手套。”


    黎一筝这次没再拒绝,脸上带笑目送莫语春小跑上楼。


    “记得换衣服。”她远远喊道。


    莫语春装作没听到,拿了玄关的围巾和手套就重新下楼。


    看到莫语春这么快下来,而且还穿先前的那一身,黎一筝满脸不赞同,走上前整*了整莫语春的围巾,又给她把帽子带上,将人严严实实裹住。


    “都说了多久都会等你的。”


    但是天太冷了。


    莫语春没出声,看着黎一筝手上与她画风不符的毛线手套,她含蓄地弯了弯嘴角,露出抹很浅的笑来。


    莫语春找了个借口,和应蓝说自己出去和朋友看电影,然后陪着黎一筝一起打车找了个落脚的酒店。


    室内暖气开着,失去的温度很快恢复。


    莫语春有些好奇黎一筝行李箱里都带了些什么。打开看到里面挤占了三分之一空间的毛毯,以及其余三分之二的零食时,莫语春额角跳了跳。


    “你打算靠零食的热量取暖吗?”


    “还有它,”莫语春拎出橙黄色毛毯,抖落开:“这是你带来的浴巾吗?”


    “什么浴巾?”黎一筝从莫语春手里接过毛毯,反手给莫语春裹起来,低头在她嘴角亲了一下:“它是这样用的。”


    “……”


    胳膊被卷在毛毯里的莫语春,抬脚踩了下去,却踩了个空。


    黎一筝揽着莫语春的腰后倒着走了两步,来到床边,带着她一起躺倒了下去。


    松软的大床陷下去,莫语春听到黎一筝笑了起来,“我以为学姐很喜欢它。”


    所以希望她看到它时心情可以好一点。


    莫语春没听明白,挪了挪身子,询问地看向黎一筝。


    黎一筝没有再解释,偏头蹭了蹭莫语春的颈侧,把她的头发小心的从毛毯里拨出。


    感受到她动作的小心翼翼,莫语春没有再动,安心窝在她怀里。


    但这个动作保持久了其实不太舒服,莫语春往上拱了拱,身子落回大床上。


    余光里,她看到黎一筝坐起了身,紧接着,莫语春的鞋子被脱了下来。


    隔着裤子,她的小腿被拍了两下,小腿肚还人被轻轻捏了捏,有些痒。


    “你没洗手。”


    莫语春幽幽道,蹬着腿往上挪蹭。


    “……这里怎么受伤了?”


    什么?


    莫语春挣扎着要坐起身,尚未完全坐起,微凉柔软的指尖毫无阻隔地落到了腿上。


    莫语春重新躺下去,想了想,想起是上午在阳台不小心划伤的。


    只是很浅的伤口,虽然有些长,是扩散的红肿和断断续续的血痂,让它的存在格外碍眼。


    “痛吗?”


    和轻声询问一起落下的,还有一个落在伤口的轻飘飘的吻。


    裤腿被很快拉下,莫语春突然很想落泪。


    她想到了阳台上的慌张。


    小姨的家不是她的家。


    莫语春一直都清楚她是外来者,总想用劳动去减轻不安,证明自己有用,不只是一个累赘。


    她很怕她有哪里做的不好。


    发现莫语春的表情变化,黎一筝越发肯定她是受委屈了,眼神变得心疼起来。


    莫语春回过神,有些明白黎一筝在想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脚步声远去,水流声响起,折返回来的人手擦得匆忙,散发着冷水的寒冷气息,却用被子的一角,将她温暖地抱住了。


    莫语春眨了眨眼,张开口:“小姨对我挺好的。”


    “我只是,不快乐。”


    不快乐失去了幸福,不快乐没有幸福。


    毛毯被压在身下,紧紧束缚着她,部分被子的重量和揽着她腰身的胳膊一起压着,莫语春却诡异地觉得安心。


    她动了动头,数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声,主动靠过去贴着黎一筝。


    衣服的摩擦声窸窸窣窣,莫语春同样小声说:“黎一筝,谢谢你。”


    谢谢你爱我。


    谢谢你让我相信你爱我。


    我也爱你。


    有多爱呢?


    爱到我愿意相信这份爱的期限会是永远。


    ……


    毕业那年,莫语春拍完和几个舍友拍完毕业照,刚一结束就被黎一筝带回了小区。


    她大四开始就搬出来和黎一筝一起住了,小小的房子里,装满了属于两个人生活的痕迹。


    更早之前,大三的寒假,莫语春见到了黎一筝的家人。


    其实如果不是她竭力反抗,在H市酒店的那天,黎一筝就要打电话和家里线上出柜了。


    莫语春觉得还是正式一些好。


    于是地板摆出了鲜花,墙面装饰上照片和彩带,气球带着闪片飞到了房顶,阳光穿过阳台,缀下的光影梦幻而绚丽。


    包括黎一筝手上的小小的一圈,也发着夺目的光彩。


    在那之前,她们回了趟H市,一起见了应蓝。


    应蓝不同意,看着莫语春的眼神,最后没有太过强烈的反对,选择了尊重莫她的决定。


    莫语春带黎一筝又去看了父母一次后就留在了Z市,偶尔放假会去看一看应蓝和父母。


    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什么都好,就是老板太年轻了,而且有些不知道边界感,每晚都要问员工第二天早上吃什么。


    莫语春编辑好活动宣传的最后一个字,在身后人的催促下合上了电脑,回道:“吃喜糖吧。”


    毕业第三年,她们结婚了。


    第32章 皇宫里为什么会有这种豆腐渣工程?!


    从介维世界出来,莫语春连睡了一天一夜,才幽魂似得出了员工宿舍,去往食堂。


    007还在结算,要等介维世界的升维结果出来后才能结束,她现在还没收到结果。


    食堂过于热闹了,莫语春叼着新出的一款营养液,端着水果拼盘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谁知一口营养液还没下肚,手上的光脑抽风一样,连续发出一串生物磁冲,提示新消息的到来。


    无关消息早被屏蔽掉了,现在还给她发消息的无非是0……BOSS??


    莫语春惊讶一瞬,猛然想起自己还没加007,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讲它不是自己的系统。


    所以组长怎么来找她了?


    莫语春快速翻到聊天界面顶端,逐一看下来,看着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糟糕,连封存打包拼盘都顾不上,一边给备注为BOSS的人发消息,一边踩上悬浮板急匆匆朝炮灰组赶去。


    莫语春走后,角落的位置又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大咧咧支着腿,捏着营养液没喝,脸上有些烦躁:“服了,系统怎么判定的,那种人也能上名人堂?”


    他口中的名人堂又被称为成就榜,但凡解锁新成就的任务者名字都会出现在这个榜单上。


    同伴意思地安抚了一下:“哎呀,可是人家补充了故事线,做到完美升维了啊。”


    “不是,和主角谈恋爱叫什么补充故事线啊?简直给我们逆袭部的人丢脸!”


    “不一定是逆袭部的吧,”同伴弱弱地反驳,“完美升维对扮演原角色也是有要求的,那个任务者是扮演部的也、……”


    好像没可能,主角怎么可能爱上反派。


    “只要找个合适的借口不引起原住民怀疑就好,不一定要严格按照人设来。”捏着营养液的人仰头愤愤地喝了一口,“这人绝对是逆袭部的。”


    所以到底是谁,好好的逆袭任务不做,跑去和主角谈恋爱了?


    *


    莫名人堂新人扮演部小炮灰,下悬浮板后打了个喷嚏,觉得炮灰组一个清洁机器人还是不够用,灰尘有些大。


    急匆匆推开走廊最里间的门后,她语速飞快喊道:“组长!快给我开隐私模式!!!”


    她补药上成就榜公开处刑啊!!


    然而,办公室里空空如也,莫语春显然晚了一步。


    007中断充能,从角落走出,电子音中一片幽怨:“我也不想,但我联系不上你。”


    结算端口在它这里,上榜时也会显示辅助系统的名字。


    丢统丢大发了。


    结算结束一个小时内,任务者有权选择是否公开信息进入成就榜,也可以开启隐私模式,隐藏成就。


    一小时内没有做出选择的默认进入成就榜。


    然而它昨天发给老大的消息,今天才显示已读。


    “现在不是也能开吗?”莫语春一把把住了007的机械头:“七宝!快开啊啊啊!”


    就算是亡羊补牢,起码心理上她会舒服很多。


    “噢,”007照做,电子眼变来变去,最后定格为豆豆眼,“你是怕消息泄露出去,上一个任务里的主角找过来吗?”


    结算完后,007现在已经知道黎一筝也是任务者,它有些好奇莫语春的想法。


    “嗨呀,当然不是。”莫语春摆了摆手,“再说了,这有什么好怕的。”


    找上来不认就是了。


    反正对方顶多只知道一个名字,又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反派联盟的任务者在介维世界里是有自己记忆的。为了更有带入感,沉浸式做任务,剧情人物的名字往往会被替换成他们自己的名字。


    至于为什么样子不变呢……


    莫语春听过一则传言,说是顶头大BOSS怕他们被寻仇。


    毕竟反派嘛,确实有那么些行事比较不羁的存在。


    “不过人家也不一定会找过来吧?说不定登出介维世界时记忆就封存了,我又没做什么值得她读取记忆的事。”


    就只是谈了下恋爱,而且谈恋爱的还是介维世界里的黎一筝和莫语春,那个任务者肯定能拎得清。


    007没再说话了。


    在莫语春离开前,一人一统加上了联系方式。


    007:“宿主,您还有10天的休息时间,到期记得及时来报到。”


    “好哦。”莫语春推开门,顺口问了一嘴:“下一个介维世界准备好了吗?”


    “嗯,宿主放心。C类古代背景的世界。”007理了理数据流,意味深长道:“而且,可以提前告诉宿主一个好消息。”


    ——“您这次扮演的角色,身份不低。”


    “是吗?”


    听起来不错,莫语春美滋滋离开了。


    *


    “吱呀——”


    庆国皇宫,一处破败的院落中,一身着粉白袄裙的女子推开院门,缩着脖子步履匆匆往院内走。


    “挽竹姐姐?”


    槐树下,拿着竹条扫帚的小太监听到动静抬头,目露期许,“打探到了吗?本月的炭例什么时候送来?”


    没有地龙,上月的炭再怎么紧着用,如今也要见底了。


    被唤做挽竹的女子停住脚步,面有郁色。


    “某说是本月了,上月缺失的份额还没补全呢。我还没说道两句,那管事的丫头便与我推搡起来,真是、”


    “嘘——”


    挽竹的音量有些大,小太监慌张丢开扫帚,“莫要惊了殿下。”


    陆生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往主屋看去。


    主屋门窗紧合着,无甚动静,陆生与挽竹齐齐松口气。


    “都站着干什么呢?!休要耍懒!”


    平地炸响的声音瞬间吸引两人的注意,左侧偏房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还不待看清门口那人的脸,两人便低下了头,拱手齐声道:“莫公公。”


    莫语春被他们喊得头疼,退了半步才点着下巴,“起吧。”


    她生得白,圆脸杏眼,做这样的动作也不显得傲慢刻薄,反而透出股年少不经事的天真气息。揣着手俏生生立在灰墙前,眼波流转间,一身深绿色棉袍颜色也鲜亮起来,像一棵抽条的细竹。


    看着就没有唬人的架势。


    挽竹最先起身,将在内务局发生的事重复了一遍,语气愈发不满:“……照这情形,以后怕是也拿不到炭。”


    陆生:“我们贱皮子,倒是算不了什么,但是殿下……”


    谁都明白陆生想说的话。


    庆皇二子,主屋的那位殿下,金枝玉叶的人物,十六天前还是风光的昌王殿下,如今却被褫夺了封号爵位,丢到了这破落小院里。


    这落差,不可谓不是天差地别,云泥之分。


    莫语春也觉得落差。


    007说的多好,身份不低,她以为她高低得是个贵族小姐吧。


    谁知道,哈,太监首领。


    一阵冷风挂过,卷起枯叶。


    莫语春还不适应新换的身份,更紧地缩了下手。等风歇了,学着看过的那些大太监们的模样,下巴重新抬起,怪腔怪调地开口吩咐道:“少嚼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翠玉还病着,挽竹,你去看看殿下。”


    “是。”


    看着两人各自忙碌,莫语春心里终于舒服起来,觉得这个身份也不算太一无是处。


    意思意思站了会儿监工,莫语春嫌冷,很快转身回屋。


    由于刚开门,屋里进了凉气,靠近炭盆才暖和起来。


    莫语春没形象地蹲在炭盆边烤火,感觉快呼吸不过来就转头缓会儿,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热源。


    又一次被炭烟扑了满脸,莫语春愤愤起身:“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会一氧化碳中毒吗?!”


    007在脑海里安慰她:“门窗透风,你离远点就不会的。”


    莫语春越发欲哭无泪。


    什么透风,分明是漏风。


    皇宫里为什么会有这种豆腐渣工程?!


    “莫公公!”


    敲门声响起,陆生着急的声音传来,“殿下今日依旧未用膳!”


    莫语春擦了擦脸上的灰,走出门:“低声些。”


    又不是第一次了。


    最开始送过去的膳食还有动过的痕迹,这两日的膳食送过去,最后都是原样拿回来。


    挽竹在陆生身边站着,端着托盘的手冻得通红,“主屋炭盆熄了,殿下在里屋躺着,也不唤人,我总有些担心。”


    莫语春看了眼挽竹的手,有些心不在焉:“怕是病了,你去太医院看看,找一位当值的太医过来吧。”


    “这……”挽竹握紧了托盘,似是不情愿。


    陆生主动道:“我去吧我去吧,挽竹姐姐才回来,该好好歇着才是。”


    谁去都无所谓。


    莫语春点了点头,眼睛还放在挽竹的手上。


    “好了,挽竹,东西给我,你下去吧。”


    莫语春说着,直接上手去拿挽竹手里的托盘。


    挽竹退了半步,没完全退开,为难道:“莫公公,殿下尚未……”用膳。


    按照规矩,这午膳是要放在小厨房里温着的,起码两个时辰才能撤。


    “挽竹。”


    莫语春压着声音,眉头深深皱着,努力拿出太监首领的气势,打断挽竹的话。


    被她盯着,挽竹这才不情不愿地递出了托盘。


    莫语春接过,也不看挽竹表情如何,兀自回屋去了。


    冷掉的饭菜被分出部分倒在一起,放在炭盆的盖子上加热。


    闻着烟味中的饭香,莫语春擦擦口水。


    这是第二次了。


    从一开始的偷摸尝,到如今直接截走,莫语春的胆子越来越大。


    昌王虽然被废,到底还是一个皇子,吃食比他们好得多。


    关键是还有肉。


    她馋很久了。


    莫语春之前是宝华殿里的小太监,太后吃斋信佛,连带着他们也不能沾染荤腥。


    她知道昌王不会吃的。前两日是如此,如今病了更是。


    且这膳食这么油腻,不适合生病的人,所以还是让她来吧。


    顾不得烫嘴,莫语春夹了一块肘子肉,哈着气囫囵咽了下去。


    浓郁的酱香在嘴里爆开,解馋之后,莫语春的吃相文雅了许多。


    等她吃饱,炭盆里的炭几近熄灭,残余的热气很快从门缝窗边逸散。


    剩下的肘子放在瓷盘里,盘底结了一层凝固发白的油膏,气味也被冻结,看不出半点色香味俱全的模样。


    但它热着的时候是很香的。


    摸着冰凉的盘底,莫语春有一瞬间想到了昌王,不明白他怎么舍得不吃的。


    可能病得真的很严重吧。


    拎着食盒出门,再回来已是两刻钟后。


    院内安安静静,树下的竹条扫帚歪倒在地,落了一身枯黄的槐树叶。


    陆生还没回来。


    莫语春走近主屋,站在里间那头的窗沿边,侧耳去听屋里的动静。


    屋里和院子里一样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第33章 “谁派你来的——”


    陆生是哭丧着脸回来的。


    莫语春倒也不意外,站在背风处听他哭诉太医院的太医是如何敷衍搪塞他的。


    背风处离主屋很近,陆生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七尺多的男儿老实相上糊满了眼泪:“莫公公,您去看看吧,殿下怕是真病了。呜呜。”


    莫语春知道他在哭什么。


    主子出事,最先受到牵连的就是下人。她没有推脱,准备叫挽竹一起和她去主屋。


    陆生拿袖子擦了擦眼,声音含混不清:“挽竹姐姐在照翠玉姐姐,莫公公,我和您一道去吧。”


    陆生是做打扫等杂事的,莫语春有些犹豫,怕他笨手笨脚惹出麻烦。


    但转念一想,他们两人未经传唤就擅自入内,早就坏了规矩。陆生看起来老实,要是二皇子要罚,她可以把责任都甩给他。


    想到这,莫语春点头同意了。


    然而真到行动时,莫语春又打起了退堂鼓。


    她胆子不大,只是被养的有些心大,遇事临到关头才后知后觉不对。


    主屋的木门是才修缮的,与破败的墙面格格不入。


    “我们进去吧,莫公公。”


    陆生小心地推开门,门里的温度几乎和外面没有区别。


    冷空气因为门扉的开合流动起来,两人尚未绕过屏风,里间传来一声咳嗽。


    “咳咳!”


    “殿下恕罪!”


    陆生反应最快,跪倒在地。莫语春慢半拍也跪了下来,口中喊着殿下恕罪,眼睛却不老实地看向里间。


    她被拨来这里时,这位殿下便已将自己关在了屋里,莫语春现在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听声音总觉得过分年轻了些。


    在宫中八年,莫语春仅见过惠王。他陪在太后身边,看起来是个孝顺的。


    至于昌王,她听说他为太后所不喜,故此从不踏足宝华殿。


    其中的具体缘由,大多是宫中闲言碎语的猜测。


    最广为流传的一则传言是太后信佛,昌王外祖家盛家世代为将,杀伐气过重,所以不喜昌王。连昌王母妃盛贵妃,同样也不受太后待见。


    莫语春觉得这迁怒有些无理。


    里间又传来两声压抑后的咳嗽,沙哑的质感挥之不去,听起来就病得很严重。莫语春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埋首装聋作哑。


    陆生倒是很担忧,忧忧戚戚喊了一声:“殿下……”


    听着他的声音,莫语春也有些难过起来。


    她小时候家穷,闹饥荒时流浪过一段时间,春夏秋冬,四季的穷苦她都见过。


    冬天尤为可怖,严寒最为磨人,一场寒风就能要了人的命。


    二皇子病得那么严重,连饭都吃不了了,应当是快要不好了。


    她难过不为别的,二皇子一死,他们这些下人也逃不了发落,恐怕会落个照顾不当,被发配进大牢。


    她大舅现在还没复宠,不知道能不能捞得了她。


    里间的二皇子又咳了下,莫语春听到他让他们出去。


    *


    膳司似乎知晓了二皇子生病的事,晚膳时,一个面生的小太监送来的精致食盒,里面只装着温着的香米粥,加一碟小菜,清淡极了。


    至于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是糙米!”挽竹惊愕。


    不止如此,粥的表面还结了层厚厚的皮,看起来放了颇长一段时间。


    莫语春对这倒是没什么不满的,趁人不注意从食盒捻了根酸萝卜塞到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开始期待起自己的晚饭。


    007看不得她这么没出息的样子:“不就一口咸菜。”


    莫语春咂嘴回味了下,“这可是从主角口里夺食。”


    咸菜确实算不得什么,但这是二皇子的晚膳。


    莫语春在宝华殿待得太久了,对局势不清楚。即便如此,她也清楚这份晚膳不属于皇子该有的规格。


    就是她大舅,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晚膳中也绝不止一道咸菜。


    入夜,起风了。


    床头的烛火摇曳不断,莫语春裹着被褥小心将它拿到床尾,固定好后趴在床尾准备睡觉。


    风声挤进屋里,听起来像是呜咽。


    莫语春有些害怕,感受到烛光掠过眼皮,勉强安下心,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无他,太冷了。


    007:“别睡了,正好起来做任务。”


    “一定要起来吗?”她快冻死了。


    莫语春牙齿都在打颤,没了炭火,屋里像是冰窟一样。但肯定是要比外面好,她不想出去。


    只是任务不能不做,莫语春挣扎了会儿才从床上起来。


    她这次的任务很简单。


    主角祈云霄,假皇子真公主,未来女帝。为盛家安危前程,自幼被其母妃盛贵妃当做男子养大,成为夺嫡之路上的一员。


    一路历经风雨无数,终登大统。


    而莫语春就是她夺嫡之路上,微不足道的一场小雨。


    新历二十三年,大将军盛无忌与其子右将军盛利州率军九千,于鹰嘴峰不战而逃,连失苍流、玉明两城,后于沧宿城外被绞。


    庆皇大怒,盛贵妃求情,幽闭三月。


    西北三藩王,以南都淮阳王为首,重整军队,大胜敌方。


    朝中对盛家不满之声甚嚣尘上。秋十月兵部联合举证盛家不臣之心,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推事彻查盛家,共判贪污、结党营私、蔑视天威、渎职兵败四大项。


    冬十一月,盛贵妃忧思过重,心病难医,猝然病逝。


    同日,于贵妃寝殿搜出盛家密信,大将军盛无忌对庆皇早有不满,证据确凿。


    数罪并罚,盛家满门抄斩,昌王褫夺封号,收回行宫。


    ……


    如今是冬十二月。


    在这一个月内,莫语春的任务就是在这座小院里兴风作浪。


    她今年十六,八岁进宫投奔亲戚,被安排了个好差事,没见过什么腌臜事,也没受过什么大的挫折,对皇权没有太深刻的感受,没人管着就容易无法无天。


    这不,连皇子的饭她都敢抢了吃。


    007看莫语春蹲在床边瑟瑟发抖的样子,无语道:“快点了,今晚把任务做了,接下来就能等下线了。”


    “但但是……”莫语春冷得说话都说不清楚了,“真的好冷。”


    她怀疑她的新制服偷工减料了,一点也不防风。


    莫语春上一次这么冷还是在宫外。


    入宫后,宝华殿里烧有地龙,她每晚当值时关了窗,往地上一躺整个背都是热烘烘的,根本不用担心冷的问题。


    门缝里又挤进一股冷风,莫语春灵敏跳回床上,动作迅速地给自己裹起来,哭丧脸:“我真的不会冻死在今晚吗?”


    这还没下雪,等到下雪时只会更冷。


    莫语春受不了了。


    小院位置不好,少见阳光,屋里又冷又潮,被褥几天没晒就被冷潮气浸透了,冷风一吹硬邦邦的,她活像是把冰块披到了身上。


    这样下去不行。


    莫语春踩上鞋,垫着脚靠近主屋。


    端看空荡荡的外间,就知道她这个太监首领当的忒不称职了点,连守夜都没安排。


    不过这点倒是方便了今夜的行动。


    二皇子风光过,私库里那些贵重的东西被收走正常,被褥总不会也被收走。


    上京冷得早,十月内务局就分了冬日的被褥。


    就只算内务局的,二皇子这里至少也有三条冬被了,放着不用也是发潮积攒霉气。


    她只要一条,一条就好。


    皇子的冬被,怎么着也要比她的暖和。


    听说还有里衬,都是好皮毛嘞。


    莫语春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主屋,慢慢掀开窗户一角,眼睛趴上去偷看屋里的情况。


    屋内没有点灯,床幔是散着的,床上的情形模糊,莫语春看不清楚,很快没了耐心。


    三更半夜,二皇子还病着,肯定早早睡下了。


    抱着这种想法,加上没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她大胆推门进去。


    屏风横立在通向里间的路上,黑压压一片,里面像是藏着沉睡的骇人野兽,无声散发出威胁的气息。


    莫语春心里有些打鼓。


    此时又是一阵冷风挂过,落叶声不断,像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不再犹豫,小心靠近木床。


    隔着床幔,里面的呼吸声绵长平稳。


    莫语春勉强安下心,循着白日从窗户看到的位置,摸索着走向墙角的衣柜。


    待到手指触碰到冰冷坚实的柜面,莫语春提起的心跟着放松下来,一口气尚未吐出,后颈突然袭来一阵急风,狠狠将她掼到柜子上,发出碰一声闷响。


    “啊!”莫语春受惊小声叫了一声。


    “谁派你来的——”


    沙哑的年轻声音响起,带着寒意,冷得一如此时钳着她腕部的手。


    下意识的挣扎轻而易举被镇压,按在她肩颈处的手纹丝不动。莫语春被压在柜子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柜面挤出明显的弧度,嘴巴一起撅了起来,微张着,有些发蒙,还没能从变故中回神。


    “我、我……”


    她要说什么?


    莫语春疯狂在脑中喊007:“啊啊啊!怎么回事!主角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处在高烧昏迷中吗?!”


    007不确定道:“可能,半掩主角的任务者意志力比较顽强吧。”


    不然不会与原剧情产生这么大的区别。


    又是一个主角联盟的人。


    莫语春无力再吐槽007的答案,大脑疯狂运转着,思考如何脱困。


    她没有立刻回答,身后那人的力道越来越大,攥得她手腕生疼,但不知为何,肩颈处的另一只手松开了,留给她喘息的余地。


    趁此机会,莫语春往后仰了仰脖子,正要开口,却猛然被掐住了喉咙。


    祈云霄:“你最好,想好了再回答。”


    第34章 让人生厌的味道


    “你最好,想好了再回答。”


    盘问出口时,祈云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左不过是太后或者是她那位好大哥。这种时候还能往她这里塞人的,也只他二人了,祈云霄不做他想。


    只是,她有一事想不通——既是探子,合该藏好尾巴伺机而动才是,为何会今夜到访?


    且看举止,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想到这,祈云霄的眸光深了深,思忖间,手上的力道仍不见松懈。


    莫语春被掐着,还没能从先前发生的事中缓过神,此时更加紧张。


    她有一点喉结,不明显,此时正贴着脖子上的这只手虎口处上下滚动着,无助地吞咽口水。


    脖子上的手缓慢收紧,压迫喉腔,限制空气的进入。


    求生的本能作祟,莫语春口中不甚清楚地喊道:“殿下……”


    情况紧迫,她没来得及控制嗓音,加上被掐着受了限制,发出的声音尖而细,因为缺氧打着颤,又很婉转呈约,一听就知道是女子。


    脖子上的手收了力道,换来的是腕子上的力道进一步加重。身后的人贴近,似乎想听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个姿势下,莫语春几乎整个身子都陷入了对方怀里,隔着厚重的衣服,后背贴上来的身躯居然没有丝毫温度,甚至还在往外散发凉气,像是……死人一样。


    莫语春被自己的联想吓得瑟瑟发抖,后颈被凉气激起一片小疙瘩。万幸身后的人很快抽离,和她保持着原有的距离。


    莫语春残存的理智让她抖着唇,顽强地继续用刚才的声音开口道:“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


    感受着手下的人在颤抖,却始终给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祈云霄没了耐心,杀意与理智拉扯着,最后反而是厌烦占据上风。


    过分近的距离,面前的人身上的檀香味不断飘来,腐朽沉重的气息让人生厌。


    然而手中的颈子肌理细腻,触手生温。


    祈云霄摸到了她急促跳动的脉搏,她分明害怕到了极点,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聪明的选择。


    女侍仍旧在发抖。


    随着主人的颤抖,领口的皮毛不住磨蹭过祈云霄手掌边缘,像是无害温和的草食性动物,毫无所知地对捕食者露出柔软的腹部。


    祈云霄没有被这幅无害迷惑,手收紧一瞬很快放开,无声表达出威胁。


    莫语春慢半拍想起回答问题,害怕地拔高声音:“殿下!没有人派我来,是我自己!”


    “我、奴婢忧心殿下安危,故此擅自闯入!”


    话音落下,室内死一般的安静。


    摩挲着颈侧的手指停下了动作,意识到这一点,莫语春腿肚子开始发抖,不知道二皇子是不是打算现在给她一个果断的了结。


    片刻,冷笑声响起。


    “呵。”


    祈云霄语气中含有一丝嘲讽,“如此说来,你是来献忠心的?”


    “是的,”莫语春忙不迭承认,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眼珠子转了两圈,接着道:“奴婢、奴婢仰慕殿下已久,对殿下的情义明月可鉴。”


    祈云霄倒是没想到这名女侍胡诌扯了这么个借口。


    仰慕?呵。


    她现在依旧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太后手下的人。


    但从她身上的檀香来断,先前必是在宝华殿当值的。既然如此,她竟也不忌讳犯了口业吗?


    祈云霄松开手,大步走向床边坐下。


    “过来。”


    莫语春不敢不听,捂着脖子搓了两下,一步三挪蹭地过去了。


    室内昏暗,祈云霄意识因高烧有些昏沉,她面上不显,决定好好审审这名女侍,哑声吩咐道:


    “点灯。”


    点灯?


    莫语春敢吗?她不敢。


    点灯了,她可就要挨板子了!


    何况二皇子若是看到她一身深青色棉袍男子装扮,口中却是女子声音,那不就暴露了她女扮男装进宫的秘密?!


    这是欺君的大罪!必须瞒的死死的。


    莫语春急中生智弯腰伏在地上,恭谨道:“殿下,本月的分例尚未发放,主屋如今……没有蜡烛可用。”


    莫语春说的是实话,主屋上个月的蜡烛全在她屋里。


    上首的人没有开口,摸不准二皇子的想法,莫语春依旧伏在地上,没有贸然起身。


    跪的时间久了,地板上的凉气直往膝盖里钻,额心也冻得麻木。


    安静放大了莫语春心中的忐忑,窗户模糊洒下的微光就在手边一尺开外,她愈发不敢有什么不规矩的动作,把脸往地上又藏了藏。


    黑暗中,祈云霄看不清地上那名女侍,却能从模糊的轮廓感受到她的小心翼翼。


    言语圆滑,行事谨慎。


    做一名普通女侍,着实可惜。


    在她沉默的这段时间,女侍依旧跪着,脊背弯折,尽显恭敬。原先闻到的那股檀香还在不断飘来,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伪之意。


    “如此。”祈云霄咳了两声。


    莫语春听到了,想起面前的人还病着,她偷偷捂住了口鼻。


    祈云霄压下继续咳嗽的冲动,继续盘问道:“你说忧心本殿安危,却行迹鬼祟,你要让本殿如何信你?”


    她倒要看看她要如何解释。


    “这、这……”


    这*可难不倒莫语春,方才趴了那么久,要解释的话翻来覆去在肚子都翻烂了,绝对天衣无缝。


    莫语春定了定心:“冬夜漫长寒凉,殿下还病着,我便想着为殿下添一床被褥,好暖身子。”


    她的回答掷地有声,空气安静了片刻,祈云霄意味不明道:“你这心思,倒是细腻。”


    莫语春讪笑着应下了。


    面前的女侍身上有太多谜团,祈云霄一时竟也探看不出底细,亦不知她的真实意图如何。


    敲了敲手指,待手上不属于她的温度流失后,祈云霄散漫开口:“下层左侧,最上面织锦棉里的那条。”


    “还不快去。”


    随着一声低呵催促,莫语春这才恍然大悟,连忙从地上爬起,按照吩咐弯腰从衣柜里抱出对应的被褥,眼神还不老实地放在剩下的被褥上,想着方才摸到的里子,心思活络起来。


    想到二皇子,这点心思一下子又蔫吧下去,莫语春恹恹地一转身,看到两步外多出一道黑影,差点被吓得尖叫出声。


    “二、二皇子。”


    莫语春第一个字喊得有些破音。


    那道黑影很快动了,发出的果不其然是二皇子的声音。年轻的,沙哑的。莫语春后知后觉,二皇子的声音似乎本就如此,并不是她以为的生病导致的哑。


    祈云霄:“壶中可有热水?”


    莫语春老实:“禀殿下,没有。”


    没有等到下文,莫语春小心掀起眼皮,试探着迈出了脚。见黑影没有拦她,这才快步走向雕花木床,脑袋拱开窗幔往里钻,从缝隙里把怀里的被褥丢到床上。


    “……”


    祈云霄眉心深深蹙起,暗道这女侍太不懂规矩。


    宝华殿明面上都是太后身边的人,言行举止,虽死板却挑不出错处,就算是做杂事的女侍,亦不会如此莽撞。


    想到这,祈云霄原先的判断不确定起来。


    莫非是她那位五弟,本事见长了?


    这般拙劣的栽赃手段,也确实会是他的手笔。


    用意何为呢?


    床幔凸出,模糊显出个人形来,祈云霄忍了两息,忍不住开口将人赶了下来。


    “罢了,你退下罢。”


    二皇子的语气有些重,莫语春想不通自己又是哪里惹到了人,忙停下手里的动作,老实本分地站定到一旁。


    床幔末端胡乱堆叠在床沿,祈云霄拨开床幔,闻到了檀香的味道。


    这小小一方空间,片刻就被外来者的气息浸染了。


    她愈发不快。


    “咳、咳咳咳……”


    敲打之语尚未出口,喉咙的痒意先行发作。余光留意到身后的女侍依旧站着,没有旁的动作,祈云霄越发肯定她之前是在胡诌乱言,自觉被轻慢,眼神扫了过去。


    莫语春慢半拍反应过来,快步去外间倒了杯冷透的茶。


    “这应该还能喝吧?”不知道放多久了。


    得到007肯定的答案后,莫语春护着手里的茶杯,来到里间,弯腰将茶杯举过头顶,递到了咳嗽不断的人身边。


    她没有受过这方面培训,动作恭敬有余,却不够标准,紧紧握着杯身,没留有足够的空隙。


    再次咳嗽前,祈云霄抬手接过茶杯,无视指腹残存的另一人皮肤的柔腻感,拧眉一口饮下凉茶,身体内部的燥热稍有平息,大脑却一阵刺痛。


    莫语春拿回茶杯,去外间重新倒了一杯。


    祈云霄分不出多余的心力继续思考她的身份,闭了下眼,“出去吧,念在你是初犯,本殿不计较你此次擅闯主屋的事。若再有下次,必不轻饶。”


    “谢殿下!”


    莫语春欢天喜地地应了,倒着走出两步,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作为一个钦慕二皇子的人,她这个反应,对吗?


    想到这,哪怕看不见,莫语春也感受到了不知何时投在身上的冰冷目光。


    怎、怎么办?


    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莫语春扑通一声跪地上了。


    “但是殿下!”


    “奴婢要留下来照顾您,您要罚便罚吧!”


    最好是不罚!!


    “哼,如此。”


    属于上位者的喜怒不形于色,因为沙哑的嗓音,哼笑落入耳中,像是有羽毛在挠一样。


    莫语春缩了缩脖子,觉得二皇子的声音听习惯了还挺好听的。


    祈云霄合衣躺下,闻着床上的陌生气息,捻了捻手指,闭眼暗自警惕着屋内的动静。


    莫语春莫名感觉脖子发凉,下意识捂住了先前被掐的地方。


    站着多等了会儿,确定二皇子不打算把她赶出去,也没说惩罚打板子的事,莫语春放松下来,坐在脚床边沿,靠着床柱子打盹,心中盘算着等二皇子睡了她就开溜,后面就算他想找她也找不到。


    檀香的味道突然变浓厚,祈云霄不堪其扰,额角抽动:“……去另一头。”


    莫语春:“噢噢。”


    第35章 ……难道是回光返照?


    过了不知道多久,莫语春听到了翻身的动静。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抻直了僵硬的腿,耳朵竖起贴近床幔,想听听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动静。


    她听得仔细,倒真被她听出些动静来,窸窸窣窣的,床上的人似乎还没睡着。


    忽得,一声碰撞的闷响发出,莫语春一惊,霎时收回脑袋,坐得板直。


    这一声过后床上便没有动静了。因为离得远,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小了。


    莫语春歪头去听,确定还有后心里像被猫爪挠一样好奇。


    二皇子他怎么了?


    这是睡了还是没睡?


    莫语春多等了会,窸窸窣窣的动静依旧不见停。她再也压制不住好奇心,轻声唤了一声殿下,用近乎气音般的音量。


    没得到回应。莫语春安下心,慢半拍意识到这股动静是什么。


    ——二皇子当是冷得狠了。


    这段在小院的这段时间,她夜里偶尔被冻得睡不安稳,能隐约感知到身体在发抖。二皇子肯定也是这样。


    莫语春也冷,她想回去了。


    莫语春知道现在是她离开的好时机。


    只不过,先前的好奇得到了满足,更大的不解迎头而来。


    ——二皇子盖着那么厚的两条被褥,还会觉得冷吗?


    莫语春犹豫了会儿,掀开床幔一角往床上看,看到了黑暗深处缩成一团的阴影。


    手下的被褥轻微晃动着,表面的凉意很快被手心的热度驱散,料子分明是顶好的,为何二皇子会冷得发抖?


    莫语春呆了会儿,想起了二皇子之前的身份。


    母妃荣宠,外祖家势威,皇上疼爱的二子,当今昌王殿下。


    15岁封王立府,名下行宫无数,却被特许留在皇宫居住,甚至住的还是离东宫最近的青玄殿。


    青玄殿定是有地龙的,说不定比宝华殿烧得还旺,毕竟太后白日才来宝华殿。


    她晚上睡在主殿地板上,被褥被熏得暖乎乎的,表面摸着也是温的。


    宝华殿都这样了,二皇子在青玄殿的被褥肯定是热腾腾的,说不定,盖着还嫌热嘞。


    现在从青玄殿到这个小院,地龙没了不说,最基础的炭也没有。二皇子不习惯,觉得冷也正常,何况他还病着呢。


    床上的声响依旧存在,莫语春思绪发散着,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个冬夜。


    潮湿的木柴噼里啪啦烧着,冒出的烟又潮又呛人,却很温暖。但它往往烧不长久,熄灭之后的寒冷更加难捱,就算待在爹娘怀里,裹着御寒的麻布,她还是会发抖。


    到后面赶到京城,联系到了大舅,爹娘在厚厚的冬被里习惯性地发抖,很快就去世了。


    想到这,莫语春想看看二皇子的状况如何,凑近了些跪在床沿,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床里。


    床幔散着,里面比外面还黑些,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别说看清什么了。


    莫语春不甘心,又贴近了些依旧如此,心中说不出的怅然,撑着手准备退出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行动,手下细微的晃动不知何时停下了。


    莫语春暗道不妙,正要往后退去,突然间天旋地转,深处的阴影吞噬而来。


    熟悉的冰冷手掌扼住脖子,将她扣在床上,压入被褥之中。


    完、完了。


    一时间,莫语春只有这一个想法。


    近在咫尺的距离,身上的人头发散落垂下,额外营造出一个小空间,将交缠的呼吸笼罩在一起。


    她感受得到二皇子的呼吸,却看不清他的样子,心里更觉得害怕了。


    因为——二皇子的呼吸居然也是凉的!


    莫语春慢半拍才想起挣扎。


    脖子上的手始终没有用力,莫语春没太着急去掰他的手指,没有被束缚住的手握住二皇子掐着她的胳膊往外拔。


    本以为还要废一番功夫,没想到轻轻一掀,身上的人就被掀了下来,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再没了动静,像是昏过去了。


    莫语春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准备跑时,在偏移的光线下,看到了地上被她踢下来的方头靴。


    她咬咬牙,把鞋子摆好后理顺床幔,再次转身。


    行至屏风处,她又停住脚步,最后还是折返回来,钻进了床幔里。


    尽力把一切都恢复原样后,莫语春累得喘气,看到墙角的深红木柜,恶向胆边生,打开了柜门。


    看着莫语春行云流水的扮演,007守着OOC数据,心里有些不安。


    刚刚的插曲,应该不会造成多大影响吧。


    莫语春裹着新到手的被子,喜滋滋地安慰007:“安啦,主角都没看清我的脸。”


    何况她还以为她是个小小侍女,根本不会往太监首领的身上想。


    绝对没问题的。


    “接下来就等年宴美美下线了。”


    *


    白天,莫语春特意留意了主屋的动静,见二皇子没有传人问话,自认为这一关便是过去了。


    想也知道,有谁会去为难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慕他的女子呢。


    莫语春越想越觉得自己昨天的借口找的明智极了。


    看时辰差不多了,莫语春踱步去了小厨房,炉灶里烧着陆生今早扫出的槐树枯枝,一股股冒着黑烟。


    挽竹去屋里躲懒了,此时小厨房里守着的是陆生。


    莫语春走过去,清了清嗓:“你下去吧。”


    陆生不太敢说什么,垂着眉眼恭顺地退下了。


    等他走后,莫语春掀开竹笼,看着里面寡淡的菜色,也没露出什么不满。


    ——总比糙面馒头好,啃都啃不动,噎死人了。


    莫语春想不通。二皇子病了,为什么连带着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吃食档次也下降了?


    找个太医不是比迁怒好多了吗?


    莫语春不打算熄火,拿竹夹子拿出一个时辰前送来的午膳,拽出藏在袖子里的筷子,兴冲冲就要下筷。


    刚叨起一筷子,厨房外面陆生咋咋呼呼地喊道:“莫公公莫公公!殿下命令传膳!”


    “!!”


    莫语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下了筷子,遗憾没吃到嘴里的一口,退开将位置让出来。


    “去唤挽竹吧。”


    “诶!”


    很快,挽竹进来小厨房,将一样样东西摆放整齐,端着托盘去了主屋。


    按理来说莫语春是要跟着一起去的,她可是太监首领。


    但她真的不太想这么快就回去主屋,也不敢见二皇子,很心虚。


    陆生颠颠跑去给挽竹开门了,莫语春坐在小厨房的矮凳上,嗦了口筷子尖,思考了会,最后还是回屋去了。


    小半个时辰,主屋有了新的动静,挽竹端着见底的餐盘出来。


    莫语春倒也不意外,本就没几口菜,二皇子几天没吃饭了,他要是吃不完她才意外呢。


    不对,他怎么突然有胃口了?


    莫语春不动声色地向挽竹打探消息:“挽竹,殿下情况如何?”


    烧火的陆生看了说话的两人一眼。


    挽竹舀了勺热水兑着,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回道:“殿下脸色不大好,不过精神看起来不错。”


    火光映在陆生脸上,他也笑了笑:“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还叫了水,说要沐浴,当是快好了。”


    莫语春立时腿就软了。不是吧,昨天晚上不是还病得快要死了,怎么今天就……难道是回光返照?


    挽竹拿布巾擦了擦手,“自是如此。陆生,等下进去了仔细着点,殿下不喜人近身伺候,放下水尽快出来。”


    陆生点头应下:“多谢挽竹姐姐提醒。”


    他说完,面带难色看向莫语春:“莫公公。”


    “嗯?”莫语春想着事,鼻腔溢出一声嗯算作回应。


    陆生接着道:“只我一人,速度慢了些,莫公公可否搭把手?”


    宫里才大清算过,各宫的人手都不够,按照规矩,小院里合该有杂役太监两名,近身女侍两名,及一名太监首领。


    二皇子失势,这基本是最低等的规格了,且还差一杂役太监。


    陆生说完,看向角落放着的两个木桶,莫语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越发不情愿。


    一来,去主屋势必要见到二皇子;二来,她没做过重活,手上没什么力气,这来回捣腾几下,胳膊非拽断了不可。


    莫语春正要拒绝,一旁的挽竹抢先开口:“怎么能劳烦莫公公动手,我来帮你吧。”装少些她也能拎得动。


    陆生收回视线,满脸感激地对挽竹说道:“那太好了,就劳烦挽竹姐姐,帮我轮流装满木桶了。”


    挽竹:“??”


    陆生说完,快步走向墙角,一手一个拎了过来,很是急性子般,手一扬便盛了大半桶的热水,提着桶步履匆匆跨过门槛。


    剩下的空桶放在挽竹身前,眼看陆生的身影消失了,她不情不愿地拿起一旁的水瓢,一勺一勺地往桶里加水。


    炉灶周围散落着斑点水痕,边缘飘起黄尘。挽竹蹙了蹙眉,觉得这杂役太监实在粗鄙,还总是坏她的好事。


    莫语春看出挽竹的不情愿,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那么积极的应声。


    还有那个陆生,既是这种帮忙,他早些说出来她也不,嗯,也是不会同意的。


    瞧,挽竹做得多好。


    挽竹很快调整好情绪,一边给木桶填满水,一边和莫语春说话:“京城的冬天也太冷了些,这点柴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完了……”


    *


    主屋,陆生单膝跪地,说出自己这段时间的观察。


    “……除了那名名叫挽竹的女侍,其余人,属下暂时没看出什么异样。”


    首位之上,祈云霄半敛着眼睑,神情淡漠。


    她眉眼凌厉,眼尾狭长微扬,却偏偏生了一张多情含笑的唇。由于生病,唇呈现出浅淡的粉红肉色,色浅而不寡淡。


    待陆生禀告完后,她饮了一口杯中的凉茶,作出下一步指示:“挽竹不必在意,提防些她即可。只是另一名女侍……”祈云霄停顿一下,“你需得多注意一下她的举动。”


    翠玉?


    她一直病着,甚少出门。主子让他注意她是为何?


    虽然心中不解,陆生依旧低声领命。


    祈云霄又吩咐了些事,便摆手让陆生退下。


    离开前,陆生犹豫开口:“主子,那个莫语春,不知该如何处置?”


    他行事太放肆了,再留下去,还不知道要给他们主子带来多大的羞辱。


    祈云霄哼笑一声,“不必管他,虽也是个不老实的,但身后没人,留着他还有用。”


    先让他坐几天这个位置,时候到了,她自会让他退位让贤。


    听出主子话里的深意,陆生不再多言,拱手退下。


    他回到小厨房,挽竹见他来,掐着腰,语气不满:“去了这么久,可叫你姐姐我好等啊。”


    陆生挠挠头,憨厚老实地笑了笑,忙赔不是:“殿下屋里摆件乱着,便叫我整了整。”


    这本该是挽竹的活计,他这么说,不就是表示二皇子对她有所不满。


    挽竹心中慌乱,也顾不得再试探陆生,努力想着补救的方法。


    第36章 这不老实的恶奴,居然长着一副如此纯良无辜的模样。


    来回往屋里添了几次水,枯枝烧光前,勉强烧出了足够的热水。


    陆生放好木桶,蹲在炉灶最边缘的位置一起烤火。


    说实话,炉灶里只剩些木炭了,他若有所思开口:“这些木炭,倒是可以放到殿下屋里。”


    虽然烧不了太久,总归能带来些温度。


    莫语春眼含惊恐地看了陆生一眼,又往炉灶的方向移了移,一个人霸占了大半的橙黄暖光。


    陆生一直表现得老实忠心,挽竹习惯了,努了努嘴:“这一些可不够用。与其想这没用的,你倒不如去想想如何让内务局把炭给我们,或者去寻寻,多搜罗些木头来烧也好。”


    陆生像是从她口中得到了启发,兴奋起身道:“挽竹姐姐说的对!我这就去!”


    挽竹来不及开口拦他,手伸在半空,眼睁睁看他一溜烟跑开。


    “就让他去吧。”


    莫语春视线从炉灶里移开,抬眼看向挽竹,眸光晶亮。


    挽竹重新坐下来,用烧火棍拨了拨炉火,叹口气:“哎,他能捡些木头都算好的了。”


    想要炭根本没可能,她几乎日日都去,内务局的人也没见松口。


    炉灶里的炭明亮一瞬,很快蒙上新一层灰白。


    温度逐渐冷却,莫语春坐不住了,站起身,打算回屋睡一觉。挽竹跟在她身后一起站了起来。


    小厨房隔壁是挽竹和翠玉的屋子,紧扣的门扉内传来虚弱的咳声。


    留意到莫语春的视线,挽竹脸上浮现出担忧:“翠玉昨夜又起了高热,我给她换了几条帕子敷着,勉强控制住。可这总不是个长久办法,该怎么办啊莫公公?”


    她可不想什么时候睁眼,发现身边躺了个死人。


    对此,莫语春也没有办法。


    太医连二皇子生病了都不管,又何况一个小小侍女呢。


    她揣着手,回屋一趟,很快出去了。


    午后,大多是宫里的主子们小憩的时候,宫人这段时间最为清闲。


    莫语春在青砖小道七拐八拐,穿过御花园,到了前往太后寝殿的主路上。


    守门的侍卫兢兢业业地站在寒风里,莫语春熟练地塞过去两枚铜板,被冷风吹得雪白的小脸扬起抹笑:“侍卫大哥,麻烦你了。”


    莫语春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接过她铜板的侍卫自然地收起手,和另一个当值的人说了两句,进入门里。


    不一会儿,他走出时身后跟了个面白无须,圆脸的和善胖太监。胖和尚甫一见到莫语春,脸上的肉便挤在了一起,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莫语春喊他:“大舅。”


    “诶。”陈果带着莫语春站到几米外无人的宫墙下,关心道:“乖伢儿,你咋来了?”


    莫语春拿出自己攒下来的月钱,“大舅,你能给我弄来些治发热的药吗?”


    陈果没接,“你要这个做啥子?”


    没等莫语春回答,他拍着胸脯打包票:“明天这个时辰,你过来,大舅一准给你弄来。”


    “好。”


    莫语春相信他。她能进宫都是她大舅运作的,虽然搞错了她的性别,给她变成了太监吧,但在她看来,大舅还是很可靠的。


    陈果的信心满满在太医院得到的结果是接连碰壁,值守的太医说他没发热,不给抓药,就连他想找药童买几剂清热败火的药包也不允许。


    “也不知道是为了啥,之前可没这破规矩。”


    莫语春抿着唇听完陈果的话,心底门清,清楚这规矩针对的人是谁。


    她摇摇头:“那就算了,大舅你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去了。”


    陈果:“你再待一段时间,大舅很快就把你再挪回宝华殿。”


    话虽这么说,陈果却没底,啐了一口:“郭老狗那贼精的,等着吧。”


    他马上就把这陷害他失宠的老狗斗下去。


    莫语春记得陈果口中的人,就是他拿她给她大舅下马威,把她丢到了烫手的二皇子身边。


    想到自己还做了什么,莫语春扁了扁嘴,有些想哭:“大舅,你一定要快点啊。”


    她不想挨板子,也不想被砍脑袋。


    莫语春没敢说自己做的事,在陈果担忧的目光下,心虚地背过身离开了。


    路上,看到往来的女侍们穿着的漂亮袄裙,还有头上精致的素钗,她眼热极了,恨自己在记名册上是个太监。


    况且,她要不是个太监,现在也不用担心掉脑袋的事,顶多、应该顶多就是打板子了。


    *


    莫语春回来时,院里没有一个人,她站窗边听了会儿主屋的动静,被冷风一吹,很快回屋去了。


    时间流逝,眨眼间过去了三天。


    二皇子并没有像陆生说的那样快好了,听挽竹说,他瘦了一大圈,都咳出血了。


    不止是他,生病的翠玉也很快衰败下去。


    夜里,莫语春的门被急促大力拍响,她穿好外衫出门,看到了翠玉僵硬的尸身。


    等陆生寻来草席给她一裹,她看起来就和莫语春见过的那些冻死的人一模一样了。


    宫里宫外,好像没什么区别。


    陆生的眼眶红着,将翠玉的尸身扛了出去。


    接连几天,他依旧如常出去,挽竹没心思管他去干什么了,日日盯着主屋,神情里的恐慌藏也藏不住。


    她真的要被困在这个小院里,永远永远了吗?


    对比起来,莫语春的反应都没挽竹大。她只心大了,日日盯着二皇子的膳食,满脑子歪心思,却不敢有任何行动,老实啃着冷硬馒头。


    陈果派人给她送过吃的,可他那边也自顾不暇,很快就顾不上管她了。


    莫语春也没抱怨过,得过且过得过着活,每天睁眼就盼着她大舅赶快把她捞走。


    咽下最后一口,莫语春就着凉水顺了顺胸口,看到挽竹端着托盘从主屋出来,眼睛在空着的盘子上打了两转,十分眼馋上面的油水。


    膳司绝对克扣伙食了,送来的午膳一日比一日少。哪像之前,她吃一半还够给她大舅送去一半。


    挽竹放下手里的东西,口中埋怨:“陆生那家伙怎么还不来,天天往外跑,拾来的柴还是不够用,日日都见光。”


    莫语春没吭声,绷着小脸又喝了口凉水,不知道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院门被嘭一声大力推开,陆生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口中高声唤道:“太好了,太好了!殿下有救了!!”


    什么?!!


    莫语春一口水呛住,没能完全咽下去,狼狈咳嗽起来。


    挽竹先是一喜而后又一忧,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失职,忧愁该如何禀告这次的变故。


    她走上前迎陆生:“果真?你仔细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生站定在槐树下,一拍手,头顶零星飘落几片树叶,也不知是不是被他高声震下的。


    他笑得灿烂,牙花子都露了出来,眼眶的红晕和鼻头被冻出来的红对比起来并不明显,满脸喜悦地解释说:


    “我方才见到了陛下,陛下知道殿下生病,命人去传太医了!我们快些把这好消息告诉殿下,说太医马上就到!”


    陆生前后去了宝华殿好几次,终于等到了庆皇再次陪太后上香。


    原本三天前就可以见到庆皇,只是惠王的人一直盯着,他这才老实装了几天捡枯枝的样子,满宫乱跑,等探子放弃了去的宝华殿。


    在听到陆生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去宝华殿宫墙外跪着为二皇子祈福,莫语春下巴都要惊掉了,不明白殿里面那个金灿灿的大佛跪了有什么用。


    华而不实的东西,还不如融了换成钱买吃的呢。


    说到吃的,莫语春又想起了之前在宝华殿躺地龙,吃贡品的好日子。


    虽然总要爬起来剪烛线,睡不太好,可那也比现在饭都吃不好喝冷水的生活强。


    解释清来龙去脉后,陆生看向莫语春:“莫公公,这等好消息,您去和殿下说吧。”


    他倒是不居功,可关键是莫语春不敢呐。


    不是因为那晚的事,那件事早过去了。


    她如今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太监首领还当不当的下去。


    请太医这件事不敢深想,二皇子病好后,肯定要和她清算的。


    单是这几天偷懒,都够打二十大板了。


    可除了这,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也没做什么坏事。


    截走的那些吃食是二皇子不吃的,偷吃的也就筷子尖上那一口菜汤,而且用的还是干净筷子!


    回过头去看偷懒,这罪名也不成立,分明是二皇子他没喊她,他要是有事吩咐,她还能拒绝不成?


    莫语春想了想,自觉问心无愧,腰板逐渐挺直了,走向主屋。


    余光扫到莫语春的表情,陆生越发觉得这小白脸太监胆大包天,如今也不知道怕。


    等着吧,以后有他好果子吃。


    莫语春听不到陆生心底对她的不满,踩上石阶时,莫名脊背发毛,腿肚子也软了起来。


    她把这全归咎于那晚闯入主屋留下的阴影,深呼吸两口,推开了门。


    外间没人,屏风后传来了两声咳嗽,莫语春转身面向屏风,沉着声线,躬身行礼,“殿、殿殿下。”


    话一出口,莫语春就想打自己的嘴了,这不摆明了心里有鬼吗?


    里间,二皇子那独特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鼻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何事?”


    莫语春腹诽,合着院外那么吵,您半句也没听到啊。


    面上她却不敢不恭敬,低眉顺眼道:“皇上给您请了太医,奴才是来向殿下报喜的。”


    说是报喜,可她语气一板一眼,听不出什么喜悦的情绪,甚至细听还隐隐透出几分生无可恋。


    祈云霄的语气同样没有波动,淡淡嗯了一声,像是早有预料,又或是无所谓般。


    莫语春离开前抽动鼻尖,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她不敢过多停留,提着一口气出去了。


    *


    不过一刻钟,太医带着提着药箱的药童踏进小院,莫语春和挽竹一起进入里间,候在一旁等候差遣。


    她进来时全程低着脑袋,完全不敢看二皇子。站定后借着太医的遮掩,才悄咪咪抬起了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二皇子的长相。


    离开了漆黑的夜晚,他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阴沉。只是病容难掩,身形瘦削,有几分脆弱感,又恹恹地半垂着眼睫,更添苍白,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虚弱的气息。


    莫语春打量得太过仔细,一不小心盯的时间就有些长了,被床上的人察觉,当场抓包。


    只这一个眼神,莫语春心尖一颤,那晚的记忆浮现在脑海,最其中最为鲜明的无非是那双冷得像冰的手。


    记忆出现后,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触感,令人毛骨悚然。


    莫语春立时低下了头,做鸵鸟状,露出圆润毛茸的发顶。


    祈云霄收回视线,偏头咳了两声,长睫掩下的神色莫名。


    ——她倒是没想到,这不老实的恶奴,居然长着一副如此纯良无辜的模样。


    只是那对招子,短浅极了。


    莫语春忍着心虚再抬头,一眼看到的是二皇子嘴角有些意味深长的笑。


    这,这应该不是针对她的吧?


    第37章 目含神光,唇挽柔情


    张太医胡子一把,是太医院三位院判之一,颇有资历,身边跟着的药童脸上透着十足的机灵劲,收到张太医一个眼神,他立刻意会,取出药箱,迅速打开侧面的夹层,递出针灸包。


    一系列动作安静极了,除了祈云霄偶尔的咳嗽,室内静得连衣料摩擦的声音都能隐约听见。


    莫语春动了动胳膊,又悄悄抬抬脚,来回活动了一下四肢。


    二皇子这时候没再笑了。


    或许先前那抹笑只是她心虚,臆想出来的。


    看着二皇子拉平且苍白的嘴角,莫语春越发断定先前是自己的错觉。


    床上的人一身月白刻丝蝶纹锦袍,眉眼精致,脸庞如冰雪雕刻,冷白毫无血色,因着抿起的唇消融几分冷意,长睫半垂着却难掩倦容,十足的病美人形象。


    莫语春也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这么个形容。


    这样的人怎么会露出那种笑呢?何况他如今应当是笑不出来的。


    莫语春心跳逐渐平稳下来。


    张太医撤了针,拱手:“殿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这才致使邪气入体。”


    他说着,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见床上的人始终低敛着眸子不语,他心中暗叹,道:“殿下,邪气易消,但症结所在却并非邪气。”


    是了是了。


    郁结是邪气的因,邪气是果,自然是要从根本解决因,解决二皇子心底的郁结才是。


    可二皇子郁结又是因为什么?


    为今上的冷漠?为自己的失势?还是他为生母为盛家?


    莫语春觉得应该都有吧。


    还不等她多想,祈云霄轻咳了一声,声音沙哑气弱:“父皇他……”她顿住,“罢了,多谢张太医了。”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张太医身后跟着药童,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话:“下官回太医院配好药方,即刻着人来送。”


    祈云霄:“年末繁忙,不必劳烦了。两刻钟后,本殿命人去取即可。”


    张太医停顿片刻,低头退下:“多谢殿**谅。”


    张太医携药童离开后,祈云霄也未起身,淡声吩咐:“把人都叫进来。”


    莫语春闻言,心中一咯噔,二皇子怕是要开始整顿他们了。


    其实早在初来小院时,他们就该先在主子面前露脸,受一顿训诫,敲打一番。只是当时二皇子闷在屋里不出来,这顿训诫才不了了之。


    二皇子如今提起来倒不算奇怪,但莫语春总担心他等下会就这段时间的服侍,挑剔一番。


    虽然没有什么服侍吧。


    问题最大的也是这一点,如果二皇子要算账,首当其冲的就是她。


    毕竟她是有那么点失职。


    小院拢共就三个下人,莫语春推门喊了陆生,回来老老实实站在最远的位置。


    祈云霄显然不会让她如愿,她扫了眼门边的恶奴,下巴微抬,点了点人:“你是总管太监?便从你开始罢,说清姓甚名谁,为何来西梧院。”


    西梧院便是小院的名称。


    莫语春幻视面试现场,入职反派联盟时没体验到的环节,居然在副本里补足了。


    她心底有些微妙,职业素养在身,很快低着头上前,一句话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奴、奴才莫语春,来西梧院是……”被大舅仇家郭老狗丢来折磨的。


    莫语春美化了一下说法:“……上面的安排。”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憋闷*,嘴撅着,圆脸鼓鼓,看着没什么心眼的样子,情绪都摆在脸上。


    ——和那对招子一样,一眼便望到了底。


    祈云霄甚少在深宫里见到如莫语春一般的人。


    毕竟深宫,不会演戏的人活不长久。


    他亦然。


    她牵了牵唇,眼神是冷的,语调却平和:“如此。”


    熟悉的话,瞬间将莫语春拉回那个夜晚,她抖了抖腿,等身上的视线移开后才松口气。


    接下来是挽竹,她说的详细极了,连来西梧院之前的待过的宫殿也交待得干净,还好好介绍了一番自己的所长。


    与莫语春简洁的介绍形成了鲜明对比。


    莫语春有些赧然,小心去看二皇子的表情。他此时与先前张太医在时的虚弱截然不同,目含神光,唇挽柔情,下颌线条干净利落,有些凌厉又柔和的矛盾感。


    漂亮的惊人。可看得多了,那份凌厉便凸显出来,与那双凤眸相得益彰,只剩下惊心的威严之感。


    莫语春心跳快了几拍,心惊肉跳般,脖子上一圈尤其是颈侧,细密的凉意浸入骨里,让她脑中一片清明。


    二皇子问他们,就只是单纯的问吗?


    他是不是打算留下有用的,赶走没用的?


    那她方才的回答岂不是——!


    莫语春开始恼自己没有多说几句话,可仔细想想,真让她说她也说不出个什么长处来,她一贯是守夜的,硬说的话,她最擅长剪烛线?


    这似乎也没什子值得说道的。


    莫语春低下头,忐忑的听着挽竹后的陆生言辞激动,情真意切地表露忠心,一副老实的忠仆模样。


    莫语春越听,心中越是平静。


    她身无所长又忠心寥寥,怎么看她这个太监首领的位置都很危险。


    要是二皇子真要赶走她,那就赶走吧。反正这西梧院她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饭是冷的,菜是没有的,背阴又凉气阴魂不散。


    想到这,莫语春甚至心底生出一股期待。


    但二皇子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问完他们,便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莫语春皱着脸,满脑子疑惑地推了门。


    才走进院里不久,门板被拍响。陆生小跑去开门,被门口乌压压的阵势吓了一跳,慌忙让开路。


    只见一连串穿着青衣棉袍,腰坠纹带的内侍带着好几只红实木箱子进了门,占足了小院为数不多的空间。


    领头的人胸口绣着细长白羽绿喙鹭鸶,腰间的纹样比旁人复杂得多。


    他从身后一人手上捧着的盒中取出一枚明黄色物体,拔高了声音,“圣旨到——”


    挽竹推了莫语春一把,她这才回过神,快步跑向主屋去唤二皇子。


    “殿下!殿——”


    莫语春的声音戛然而止。


    推开门,祈云霄已经妥当地站在了门后,披散的长发被简单束起。他未及冠,还有大半头发披散着,柔顺地拢着肩,与他眉眼的精致凌厉杂糅。


    莫语春不过一眨眼,祈云霄便半敛下眼睑,好像方才的表情是莫语春的错觉一般,似笑非笑地开口:“莫总管。”


    莫语春回神,低头快步退到门边,让出位置:“殿下请。”


    二皇子从身边擦过时,莫语春屏住了呼吸。


    捧着圣旨宣读的大太监声音尖锐,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莫语春听不懂的话,她听得困顿,最后只提炼出一句皇帝很担心二皇子的身体,所以赐了些赏赐。


    这群内侍来得快,走得也快。


    看着院里碍事的红实木箱,莫语春看了眼陆生,希望他能有些眼色。


    祈云霄转身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这恶奴。


    祈云霄眉梢微挑,看着眨巴着眼,满脸写着想躲懒的莫语春,原先的思绪散开,莫名生出几分逗弄之意,也想借机舒一舒体内的郁气。


    “莫总管,这些便由你妥善收至库房吧。”


    祈云霄指尖抚过其中一只红实木箱,意味深长道:“这可是御赐之物,务必小心呐。”


    看着这些箱子,莫语春的脸唰得白了。


    不、不是吧?她?让她来搬?


    二皇子这是在教训她吗?


    祈云霄说完便回屋了,留下莫语春一个人久久不能回神。


    莫语春愣神的时候,挽竹抓准时机冒头:“莫公公,该去太医院拿殿下的药了。”


    她主动请缨,莫语春看了看挽竹,又看了看角落一脸老实的陆生,点头应允了。


    挽竹走出小院,站在太医院等药童取完药,拎着药包快步走出太医院。


    拐角暗处,一名蓝衣杂役太监趁人不注意,一把拽过了挽竹。


    挽竹脸上一惊,反应过来后忙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条递出,嘴里快速交代了今天发生的事。


    那名杂役太监很是谨慎,仔细问了挽竹是如何寻理由出的小院,确认没有任何出纰漏的点之后,这才放挽竹离开。


    *


    惠王府。


    祈云睿放下手中的茶杯,听完下属的汇报,脸上没露出丝毫意外的情绪。


    一位幕僚有些忧心:“孟家犯下如此大错,皇上依旧对二皇子如此仁慈,莫不是还念着以往的情分?”


    祈云睿扫了眼说话的幕僚,想了一番他的家族,淡笑解释:“父皇仁慈在先,亦有孟家赫赫功名在后,二弟自然该被善待。”


    孟家一百三十口人尽数斩灭,祈云霄身为孟家唯一残留的血脉,又是皇子,庆皇再苛责难免受百姓诟病。


    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祈云睿早料到会有这天,并不意外,“让人盯紧些,年宴之前,二皇子的一切异动都要向本王禀报。”


    下属应是。


    幕僚开口:“殿下,西梧院仅安排一人是否勉强了些?何不拉拢住那个太监总管,令他为殿下效命。”


    祈云睿敲了敲桌面,思忖片刻道:“不必。”


    不过一枚角力而至的局外之子,何况那般愚蠢刁恶,怕是时机合适,他那位好二弟便会找个由头,打发了他。


    不过……


    想到信中提及的一事,祈云睿手指微顿,“以防万一,查一下他也好。”


    他这二弟虽称不上锱铢必报,却也不是这般好脾性的人,哪怕那个姓莫的太监总管暂且还有用处,也少不了受挫磨。


    他何时手段这么仁慈了?


    第38章 都派不上用场。


    莫语春哼哧哼哧抱着浸满药香的玉枕往库房走。


    在她身后,红实木箱敞开口,空了一半。


    看到莫语春跨过门槛时险些将玉枕磕在门框上时,陆生一阵心惊肉跳,恨不得自己亲自上手。


    若不是主子吩咐,让他来他半刻钟就能收拾利落,那像这莫语春,细胳膊细腿,瘦弱地连箱子都搬不动。


    陆生靠近红实木箱抬了抬,看向主屋,在莫语春出来之前收回视线。


    他暗自蹙了蹙眉,颇有些摸不准祈云霄的想法。


    就像先前被传唤进主屋时一样,他以为祈云霄会敲打一番莫语春,谁知最后轻描淡写的一句如此便放过了他。


    而现在,这般也算是惩罚吗?


    收纳入库,管理库房,这可是非心腹所不能担之任。


    难道说主子还有其他考量,故意放任挽竹报信?


    莫语春不知道陆生的想法,活动了一下手脚,弯腰打开了一只新的红实木箱。


    这只箱子里放的是一个鎏金炭炉,上层锤揲制成祥云纹样,捧着中心突出的金日提把,精致华美异常。


    莫语春捧起来上下看了看,放到库房时还有些恋恋不舍。


    她搬了大半的赏赐,感觉都是眼下能用得到的,不止炭炉,就那玉枕捂热后发出的药香,也是十足的沁人心脾。都放在库房积灰,实在可惜。


    莫语春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原因,想不通便放弃了,苦着脸继续搬剩下的东西。


    眼看箱子里只剩下一样了,西梧院来了人。


    带着表明内务局腰饰的四名小太监并一名掌事宫女,带着足足的两大筐黑炭进了院。


    莫语春累得脸上没了表情,木着脸,双眼堪称无神地应付来人。陆生眼疾手快带这炭去厨房生火,着起后便带着炭去了主屋。


    剩下的红实木箱,莫语春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搬了。


    这又不是御赐之物,不过是装着御赐之物的箱子罢了!


    莫语春理直气壮地将这几只空箱子撇给了陆生,拉着木板凳瘫坐在厨房门口,扯了扯微微汗湿的毛领口。


    陆生这一去,去得时间有些长了,莫语春没多想原因,只盼着二皇子也给他找些活干,别就她一个人劳苦。


    主屋内,陆生罩上网笼,躬身准备退下。


    祈云霄在灯烛下翻过一张书页,头也不抬,问道:“少了那一人,如何了?”


    听到主子问起翠玉,陆生有些意外,险些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单膝跪地忙道:“主子赎罪,翠玉那丫头,几日前便病去了。”


    “病去?”祈云霄手指微不可察一顿,不动声色道:“何时病的?”


    “从来西梧院时便病了,”陆生记得清楚:“初八那日又起了次高烧,一直得不到医治才……”


    初八,便是那晚的事了。


    祈云霄忽得想通了,关于那女侍迟钝莽撞而又无礼的举止。


    她按了按眉心,“罢了。”


    提及翠玉,祈云霄不知为何想起了莫语春,二者一样的不老实,却一人聪慧,一人愚笨。


    都派不上用场。


    祈云霄:“他等下若耍懒,便随他去。”


    陆生不敢多问,恭敬退下:“是。”


    出门看到院里的红实木箱,面对莫语春的暗示,陆生没有装聋作哑,扛着箱子,侧身挤进了库房的门。


    挽竹回来后不久,院落弥漫起药材的苦香,到了晚膳时分,又多了股饭香。


    今晚来送晚膳的又换了个小太监,莫语春从大门缝隙里隔着陆生看到了人。


    挽竹将煎药的砂锅移到小炉上,将晚膳又热了遍,送去主屋。


    今日的晚膳量大的紧,准确来说,是恢复了最初的份量。


    可相应地,剩下的也多。


    莫语春眼巴巴看着挽竹端着的几乎没动的晚膳,捂着撑得圆滚的肚子,遗憾地移开了视线。


    一切仿佛都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二皇子又开始闭门不出,送过去的吃食也很少再动,药倒是吃了,勉强见好,咳嗽声歇了很久,只不过病去如抽丝,人依旧恹恹的无甚精神。


    他没提过守夜的事,莫语春也乐得轻松。


    可大抵不是人人都能如此轻松的。


    打自几日前,寿王莫名受了庆皇的斥责后,寿王府的氛围便颇为凝重,书房的氛围尤其如此。


    梨木屏风隔断后,寿王坐在里屋上首,几位幕僚被赐座跪坐在左右两侧的矮几边。


    一名灰衣蒙面男子沉默地跪在下首,正对着寿王。


    寿王一身绛红色挑花刻金广袖裳,袖摆重重一拂,炉中奢华厚重的沉香荡开,“还没有消息?!”


    五日了,他养这群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左侧中间的一位幕僚大着胆子开口:“殿下,蜀陂路遥天寒,消息晚些也是正常的。”


    祈云逸瞪了眼说话的人一眼,他如何不知,只是心中急切。


    原以为西梧院那太监总管当不长久,谁曾想祈云霄居然十分信任他。


    何况他还收到消息,惠王也开始调查起了莫语春。


    西梧院本就没有他的人,若再被惠王抢先,他岂不是事事都落后于他了?


    更别说,他必须注意祈云霄的一切举动,提防他有所行动。


    祈云逸:“尽快,年宴前,本王必须看到消息。”


    下首的灰衣人低头应是。


    一位幕僚忧心出声:“殿下,那莫语春虽说是蜀陂人,可毕竟少小离家,即便有甚亲人,也不见得感情有多么深刻。”


    他说的的确在理,祈云逸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冷笑出声:“如果拿捏不住他,本王也不会任由他成为别人的棋子,掣肘本王。”


    宫里面虽说难伸手,他却并非全无办法。


    *


    距离年宴还有三天,宫里的准备进入尾声,热闹的氛围不减反增,路上来往的宫女太监们,揣着袖兜里的月例,脸上露出喜气洋洋的笑。


    莫语春从自己的月例里分出部分,送去给了陈果,又从他那里拿到了更多的银钱。


    感受着怀里沉甸甸的分量,莫语春美滋滋跨入小院,走了几步,笑渐渐消失了。


    小院里分毫不受外面的影响,安静……不,应当说死寂,乃至身处其中的人不自觉生出几分萧瑟感。


    树叶落光了,枝头零散顽强的几片小得可怜,金黄色,是院中少有的亮色。


    陆生清闲了,二皇子也不喜欢人贴身伺候,是以挽竹同样清闲。


    可莫语春却多了个活计。


    自打发现二皇子恢复常态后,她说不上故态复萌,只是单纯留了些肚子,隔了一个多时辰再加餐。


    但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前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二皇子突发奇想,吃食动了几筷子撤下,药汤都吃罢了,在莫语春以为他要午后小睡时冷不丁传了膳。


    这就害苦了莫语春。她战战兢兢取代了挽竹,捧着空了一半的托盘,进入主屋见到二皇子的瞬间便扑通一声跪下,向他求饶。


    二皇子没立刻罚她,莫语春松口气的同时,心里始终觉得二皇子不是好惹的角色,肯定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她。


    谁知当晚晚膳时分被传唤到了主屋侍奉。


    说是侍奉也不完全,她负责布菜,但一盘菜二皇子只动了两筷子,最后剩下的都给了她。


    二皇子亲眼看她吃。


    莫语春食不知味,当晚回去就做了噩梦。


    还好仅仅晚膳时会这样,早膳午膳无需侍奉,撤下后默许着进了莫语春的肚子。


    莫语春不安了一段时间,吃着吃着,心大地放松下来,满脑子只剩下吃的了。


    可今日似乎不需要她了。


    低着头放下手里的托盘,莫语春一边取出瓷盘,一边斜眼留意着二皇子,见他始终没说出那句“为本殿布菜”的话,有些不习惯。


    她是特意留着肚子来的嘞,还跟挽竹他们说了不用等她。


    二皇子不说,嗯,不说也好,之前还怪吓人的。


    实话实说,之前吃的每一顿,尤其是晚膳,二皇子的架势搞得她总觉得这像是她的最后一餐一样,眼神幽深,跟要吃人似的,看着就让人后背发毛。


    她总怀疑他的视线放在她身上时,想的都是要怎么惩罚她。


    唔,虽然也有时候,感觉他只是单纯在出神吧,眼睛没什么神采的样子。


    莫语春抱着托盘退出主屋,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有了实感,踩下台阶。


    一门之隔,祈云霄目光虚虚落在门前逐渐消失的模糊人影上,留意到他肩膀明显的动作,手指摩挲着瓷盘边沿不平整的花纹。


    终于。


    希望她的好弟弟不要让她失望,她可是已经安排好了人。


    太监总管这个位置,该换人坐了。


    厨房里,莫语春放下托盘,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


    第二日,巳时三刻,内务局送来了二皇子今年年宴的宫装。


    闻着味道有些陈旧,也不是新行的料子,不知道在仓库里积压了多久。


    挽竹待在主屋整理,莫语春坐在厨房灶炉边烤火,听到院门外又一次传来动静,扬声喊陆生。


    陆生应声开门接过食盒后,却没提着去小厨房,而是环顾了下四周,迅速打开盖子拿出了样东西。


    这时,挽竹从主屋出来了,见到陆生提着的食盒,伸出手:“放着我来吧。”


    陆生也没与她争,安分待到了夜半,带着白日收到的密信,敲响主屋的门扉,将密信从缝隙里塞了进去。


    第39章 既然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


    年宴前四日,寿王府书房。


    祈云逸看完手中的密信,忽而大笑:“天助本王!真真是天助我也。”


    众人被他的反应搞得一头雾水,顾忌寿王今早的怒火,暂时无一人开口打破沉默。


    良久,其中一人小心翼翼道:“殿下,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是啊,好消息。”祈云逸对折密信,踱步至炭炉边,挑开炉盖。橙红的火光跳动,映照在眼底,他启唇:“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谁能想到会有人这么胆大包天,敢隐瞒身份进皇宫呢。


    莫语春。


    呵,好一个太监,好一个陈果啊。


    看着炭炉里渐熄的灰烬,祈云逸嘴角的弧度愈发深了,意味深长道:“我的好大哥,捏着旁人的性命威胁,这可比不过我直击要害啊。”


    左侧最边缘一名少相长须的男子,听到这句话,眼神闪烁。


    祈云逸也不看旁人得知消息后表情如何,对灰衣人摆摆手:“尾巴处理干净,退下吧。”


    接下来要商讨地便是如何神鬼不知地联系到人。


    一名幕僚献策:“殿下,膳司的人出入各宫最不易受限制,不如依旧……”


    那名少相长须发的男子开口打断:“不可,上次克扣二皇子膳食的事,虽说那掌事寻了个替罪的侥幸逃脱了处罚,但说不准已经暴露在了惠王眼中。”


    先前说话的幕僚骤然被人落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那你说该如何?你别是因为那人是你推举的,你便不为殿下大局考虑了。”


    听着他们的争论,祈云逸沉下脸,“都给本王闭嘴!”


    众人一惊,慌忙跪下。


    祈云逸面色稍霁,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心中有了主意。


    “不急,等惠王有所动作后,再接触她。”


    有这个把柄在手,他相信对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密信残留的灰烬碎裂散开,归于烟尘。


    祈云霄取来干净的帕子净手,烛火摇晃,她的脸色亦明灭不定,半边脸隐在黑暗中。


    次级的香烛燃烧时有黑烟溢出,留在灯罩内部,导致烛光稳定下来后依旧昏暗。


    莫语春,翠玉。


    翠玉,莫语春。


    莫语春。


    祈云霄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脑海里腐朽的檀香气逐渐聚拢,勾勒出一张粉白面容。


    圆脸杏眼,福气宝相,怪不得能在宝华殿里当差。


    回想起密信上的内容,祈云霄忽然笑了起来,鼻腔溢出一声无甚感情的气音,眼神晦暗。


    女扮男装啊。


    她倒是轻松。


    *


    次日一早,莫语春端着饭碗,凑在炉灶边埋头吃饭,扒拉了两口,挽竹从主屋出来了,表情形容不出来的奇怪。


    她径直走向莫语春:“莫公公,殿下唤您进屋。”


    喊她?


    喊她干嘛?


    莫语春有些疑惑,抓紧时间又喝了一口粥,鼓着脸快步走向主屋。


    圆桌边,祈云霄端坐在首位,手中茶盏水汽氤氲,她不动声色放下。


    嗑嗒一声轻响,落入莫语春耳中,就是二皇子要对她发难的前兆。


    不、不会吧?


    不管是不是,莫语春什么都没想,两腿战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殿、殿下!”


    见她这么大的反应,祈云霄似是惊讶,眉心轻蹙,不解道:“莫总管,缘何行此大礼?”


    这不该问他吗?


    莫语春欲哭无泪地低头,声音不敢露出不满:“回殿下的话,奴才这是……”


    是什么啊?她敢说她这是怕他怕的吗?


    还不等她绞尽脑汁想出解释,二皇子又开口了:“难道莫总管提前知道了本殿要带你去年宴,过分激动才行此大礼?”


    “是是是。”莫语春顺杆子往上爬,“是方才挽竹说的,她告诉我殿下要带我去年宴。”


    祈云霄没在意莫语春的失礼,看着她慌里慌张漏洞百出的解释,嘴角的弧度收敛了些,颇有些想不通自己先前是如何被她骗到的。


    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垂眸看着被水汽模糊了半张脸的小太监,注视着她眼底的慌张,原先准备好的敲打的话咽下。


    罢了。


    “起吧,过来侯着。”


    这便是要莫语春布菜的意思了。


    莫语春动作麻利地起身,因为没准备,颠颠跑去厨房拿筷子。


    祈云霄面无表情听着脚步声远去又接近,心中已有悔意。


    看到莫语春夹菜时,那双眼珠子盯着桌子一动不动,恨不得黏在上面时,她心中的悔意达到顶峰,同时又觉得莫语春这幅模样颇有几分好笑。


    真是,净留她在这里碍眼了。


    察觉到祈云霄情绪不妙,莫语春紧张地走上前,圆脸绷紧,嘴巴紧抿着,低着头老实布菜。


    她的一系列反应,将想法都摆在明面上。


    祈云霄便是顾及这一点才放弃了立刻坦明的打算。


    那她一早唤她过来,岂不是净碍眼了吗?


    莫语春不知道祈云霄的想法,只能感受到长久驻留在身上的深沉目光。


    她颇有压力,直呼不妙,吸了几口气才鼓足了气起身。


    “……”


    莫语春余光偷偷看向二皇子,他依旧是那副病殃殃的病美人模样。虽然因为连着几日少进米水,脸部线条过分瘦削,更显得利落凌厉,但气息却是孱弱的。


    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或是见了什么,心情似乎不算糟糕,长睫半掩,眉眼弧度变得柔和下来之后,看起来分外温润。


    莫语春腿抖了两抖,觉得二皇子这副样子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看到的他最吓人的表情。


    关键是瘆得慌。


    祈云霄吃了几口便不再动了,看莫语春木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的无措模样,她抬眼笑道:“今日这什锦红虾粥倒是不错。”


    莫语春呐呐点头,是啊,闻起来也是极香的。


    她又咽了咽口水。


    祈云霄将莫语春的一切反应尽收眼底,掀了掀唇。


    罢了,到底还是有几分用处的,偶尔逗弄一番,也算有趣。


    *


    那盅什锦红虾粥最后进了莫语春的肚子里,二皇子明着说赏她的,挽竹和陆生羡慕的紧。


    莫语春咽下最后一口,漱了漱口,留意到挽竹的视线,忽然想起来刚刚胡扯的话。


    说起来,挽竹好像很想去年宴来着,这几日很是殷勤,常常去主屋添茶伺候。


    莫语春后知后觉明白了挽竹之前奇怪的表情,心中没有丝毫不好意思。


    毕竟去年宴是去伺候人的,怎么看都不像个好差事,还不如留在院里自在,她还能去找她大舅过年。


    一旁的挽竹牙都要咬碎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莫语春这般以下犯上的恶奴,为何还没受发落,甚至还、还如此受宠?!


    前几天还能说是二皇子还未得知他做过的事,可抓了他现行后,为何还如此待他?


    挽竹不忿极了。


    若莫语春不是一个人占着二皇子剩的所有吃食,她也不至于如此不满。他一人吃了也便罢了,分给旁人竟也不说留些给他们,害她一点油水也捞不着。


    挽竹气了会儿,很快冷静下来,寻了机会又递出消息。


    她觉得二皇子的反应着实奇怪,还是交由殿下判断吧。


    收到消息的惠王同样不解,心思百转千回后,叹道:“明日便是年宴了,本王如今倒是真的有些好奇,能让老二如此宽恕的人是何许人也。”


    *


    年宴当天。三品以上的大臣携家眷早早候在了宫门外,按品级次序入席。


    莫语春提前收拾好,精神抖擞地站在祈云霄身前。


    她嘴上说着不在意,头上束发的发带却换了个花样,水蓝色的尾端绣白云模样,减轻了棉袍带来的深沉感,晃动时荡漾的弧度在黑夜格外明显。


    祈云霄也换好了宫装。


    玄色为主,领口边缘露出一圈绛红色的内衬,衬得她病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艳光,等披上大氅后,这抹颜色被压下,沉甸甸地凸显出主人的瘦削。


    并不狼狈难看,顺着那眉眼看去,像一柄锋利过头的剑刃,丰润的唇又在垂眸时增添温和,凸显病弱。


    这身宫装应当赶得有些急,腰身并不贴服,又或许是二皇子瘦得太多了。


    莫语春看得有些出神,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撇了撇嘴,心底说不出的羡慕。


    眼看时辰快到了,莫语春试探道:“殿下,您看我们何时动身?”


    “那便走吧。”


    祈云霄起身,近一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小院。


    墙檐垂着装饰的灯笼,一长串照亮青石板路。越是靠近举办年宴的无极宫,装饰便越是密集,不说亮如白昼,却连红墙上沿探出的结着红红果子的枝丫也照得清楚。


    莫语春原本还低着头,走着走着,眼睛抬起来就没再低下去过,嘴巴也张着,新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没来过这边,也很少在晚上出门,没想到夜晚的皇宫还有这样一副美景。


    祈云霄余光扫到莫语春的反应,无甚兴致地扫了眼宫灯,声音淡淡:“等下到了宴上,安分一些。”


    莫语春听到二皇子的警告,慌张地眨着眼低下了头,口中连声应是。


    她一路老实到了无极宫,跟着二皇子走过长长的宴席,在大殿中央跪了下去。


    身前二皇子的声音哑然虚弱,万千情绪复杂糅于其中,俯身道:“儿臣,参见父皇。”


    莫语春听到了远远传来的庆皇的声音,有些冷漠,宴席的氛围也跟着冷了下来。


    “平身。”


    祈云霄:“谢父皇。”


    还不等她起身去向自己的座位,便有人发难。


    “二哥看着身子依旧不太利索的样子,等下不会半道晕过去,扫了大家的兴致吧?”


    祈云逸胡咧咧开口,所有人都视线紧跟着放在了祈云霄身上。


    莫语春被波及到,腿软下来,凭借着不想被砍头的毅力,没瘫倒下去,缩着肩减少存在感。


    祈云霄尚未开口,上首的庆皇语气中带着不悦,说道:“既然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


    第40章 救、救命——!


    “既然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


    祈云霄闻言,不卑不亢道:“谢父皇体谅,托父皇的福泽庇佑,前几日便大好了,如今不过是看着虚弱了些。”


    祈云逸被忽视了个彻底,不依不饶道:“可我倒是听说二哥日日守在屋里,忧思过重,连饭都吃不进去了。”


    “二哥在想什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祈云逸话音落下,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打破寂静的人是惠王祈云睿,他坐在祈云逸前一席,脊背端正,抬眸轻笑的模样端得是一派端方君子之相。


    他语气无奈又略带斥责,说道:“云逸,莫要提起你二哥的伤心事了。”


    惠王所指的事是什么,无需点明,在场人心知肚明。


    无非是那被满门抄斩的盛家与月前病逝的盛贵妃了。


    盛家乃是罪臣,死不足惜,二皇子这般反应虽说不恰当了些,可到底是人之常情。


    高台之上的庆皇却不觉得,他面如斧凿,不怒自威,沉声呵道:“身为天家的皇子,朕的儿子!如此不辨是非,不分忠恶!为一帮逆臣郁郁神伤至此,与你母妃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莫语春低着头听着,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二皇子受了斥责,如果回去要发火,首当其冲遭受怒火的人肯定是她。


    这算哪门子的好差事啊?!


    祈云霄撩袍跪下,莫语春慌忙跟着也扑通一声跪下。


    坚硬的黑石板即便铺着软垫,跪着也是硬的,莫语春还没收着力气,膝盖钝钝地痛,在地龙的作用下热痒地发着胀。


    她能感受到在场所有人都在等二皇子的反应,那眼神她形容不出来的感觉,整个宴席像是一潭黏稠的泥沼,就连热乎乎的地龙也驱散不开的阴湿粘腻,挥之不去的发毛发凉之感。


    莫语春手都是冰的。


    二皇子在她身前,面对这幅阵仗,声线仍旧是沉稳的,只略微拉平了唇角,长睫半阖,深深地伏下了身。


    “孟家犯下如此大罪,儿臣无颜面对父皇、面对朝中诸位重臣阁老。故此日日幽闭反思,心中惶惶不得安宁。”


    “今日年宴,儿臣特来喜贺新岁,祝父皇龙体康健,愿我庆国时和岁稔,四海昇平。”


    “另,恭请父皇,削除儿臣宗籍。”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削除宗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脱离皇家,成为一介庶民,布衣草莽,永远不能再回到皇宫。


    观星台与礼部的人双双跳出来反对。


    一是于理不合,二是有违人伦父子纲常。


    更何况,更何况——孟家之名甚伟,率领军将捍卫了庆国几十年的平安,哪怕是冠上了逆贼的名号,天下百姓也依旧只识孟家军,不闻天子名啊!


    “陛下三思!”


    才处决了孟家满门,连其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也如此苛责,难保不引起众愤。


    更何况,朝中人有不少受大将军恩泽的,对所谓的逆臣之名不满已久,再将二皇子贬为庶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啊。


    庆皇脸色阴沉,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看着下首跪着的人熟悉的眉眼,恍惚中看到了另一个人。


    也是这般看似温顺实则倨傲,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骨气。


    他是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庆皇冷静下来,蓦地笑了,“霄儿有心了,倒是朕想岔了。你是朕的皇子,你外祖家的事与你何干?此事休要再提。”


    说完这话,他召来身边的大太监,当着众人的面,道:“西梧院不适宜养病,着人将钟粹殿为二殿下打扫出来。”


    大太监:“是。”


    大太监领命退下了,在场人神色各异,祈云逸满脸懊恼,瞪视着祈云霄谢恩后入席。


    莫语春亦步亦趋地跟在祈云霄身后站定,被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吓得现在还回不过来神,连桌上摆着的佳肴也没心思看。


    直到旁边传来一道温柔的男声,她这才回神,下意识循声看去。


    “二弟,恭喜了。”


    祈云睿无视中间的祈云逸,举杯对向祈云霄。


    他一边说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祈云霄身后站着的青衣小太监,看清他的面容后,心中一定,嘴角弧度清浅,仰面抬手,饮尽杯中清酒。


    原来如此。


    借着长袖的遮掩,祈云睿的嘴角越发上扬。


    待到开席之后,他特意留心了几分,越加笃定自己的判断。


    祈云逸亦是如此。


    在看到祈云霄面带轻笑,将手边盛着云片糕的小碟拨给他身后那女扮男装的小太监时,他几乎压不住心里的震撼。


    这未免太亲信了些,不,该说是宠信。


    祈云逸感觉有股说不上来的奇怪。


    莫语春得到赏赐*时愣住了一会儿,被轻呵着提醒了一遍,这才小心走上前,摸了一块直往嘴里塞。


    白皙的脸颊被撑起明显的弧度,舌头舔在软糯甜腻的糕点上,一点也舍不得离开,她含吮着口水,含糊不清地谢恩。


    目光落在那份碍眼的云片糕,祈云霄长睫下的眼神厌倦,转瞬即逝,在看到莫语春贪食的反应后,最后一点涟漪也很快消失,归于平静。


    皇宫最是讲礼仪规矩,她吃得这般囫囵,难看不说,也不怕自己噎着。


    真的是……


    祈云霄捻起一块云片糕,闻着这股味道,几近反呕。


    她母妃倒是喜欢的紧,宫里常常摆着。


    鎏金雕花的高足盘拥着序列整齐的云片糕,殿里常常飘着它的味道,和着花果熏香,纠缠成所谓的帝王恩宠。


    何其可笑。


    丝竹弦乐连绵,舞者的水袖飘摇在空中,轻薄似烟,却半途坠落,复又荡至身前,半遮半掩着姣好面容,媚而不俗。


    漫长的表演过后,年宴进入尾声,礼官开始唱贺礼单,自淮阳王开始,往下西北三位藩王及各附属国的进贡,以示对庆皇的尊重。


    有稀奇的东西便抬出来供在场诸人观赏把玩,哪怕没什么有看头的物什,各大臣也要吹嘘一番庆皇政绩,夸其治国有方。


    庆皇再分下去几样赏赐,自是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


    今年得了头赏的是大理寺卿,他在盛家一案中立了大功,庆皇还特意多夸奖了几句。


    然后按照惯例是国舅齐国公,他已到花甲之年,发须皆白,但精神矍铄,谢了恩入席后,和身边人笑着聊了几句,借着小侍的手,凑在一起赏玩庆皇这尊五彩神公像。


    庆皇扫了眼宴席众人,忽而看向祈云霄:“老二,你这段时间受苦了,这些东西中可有看得上眼的?”


    祈云霄起身回话,面上惶恐:“不敢。”


    庆皇坚持,二者推拉了几下,祈云霄这才抿这唇,犹豫中带着几分坚定,恳求道:“如若父皇肯割爱,儿臣想要喀什进贡的那匹枣红色宝马。”


    席间喧闹一瞬,很快安静下来,等着看庆皇的反应。


    莫语春想了会儿才想起来,跟着孟大将军征战沙场的那匹马似乎也是匹枣红色的马,名叫赤影,跑起来飞快,像道影子一样迅捷,因此得名。


    庆皇似乎没有察觉到周围人的心思,抚掌:“好,朕听说喀什进贡中还有一匹雪白色的马,你母妃入宫前也有一匹,名叫寻梅,朕便一并赐予你。”


    祈云逸听到这,不忿极了,这可是两匹上好的马,一下子都赐给祈云霄,他又不善骑术,真是暴殄天物。


    在众人或嫉妒或羡慕的视线中,祈云霄恭谨谢恩,起身后,面上忍不住显露出一份笑。


    她的相貌大多继承盛贵妃,盛贵妃之名,当年盛绝京城,是以这抹笑也不负盛贵妃当年之名。因年纪尚轻,又自然流露出几分年少纯质之感。


    庆皇见状,眸光闪烁,泛起几分波澜。


    但他一贯多疑,仍未真正放下心。


    是故意为之,心机深重,还是赤子之心,重情惜旧,日后总能见分晓。


    且由他们斗去吧。


    *


    去了一场年宴,虽然经历了老大一场惊吓,可也长了不少见识,还吃了不少好东西。


    莫语春心满意足地咂嘴回味,发现自己落了几步,忙快步跟上二皇子。


    祈云霄听到接近的脚步声,待它缓和下来后,没有回头,温声开口:“莫总管,今夜当有人在等你共贺新岁。你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莫语春惊喜:“是!多谢殿**谅!”


    她说完话转身就走,脚步也轻快许多,脑后的发带荡起的弧度越发明显,处处彰显她的着好心情。


    祈云霄站定在宫墙转角,回头看向身后,短暂捕捉到了那根灵动的发带。


    她垂下眼,转身离开了此处。


    墙檐的红灯笼,拉长她的影子,落到青石板上,徒生寂寥。


    莫语春熟门熟路地摸到太后的宫殿,尚未靠近大门,只远远看到两盏灯笼挂在朱红大门上方,圆形的红色光圈罩着下面的石狮子,在它周身投下浓厚的阴影,整体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


    莫语春心底有些打鼓。


    耳边有自己的心跳声,有风声,树枝摇晃着,所剩无几的叶子被刮落,簌簌卷起。


    莫语春脚步加快,奔着红灯笼小跑过去。


    她越跑越快,说不上来的预感,让她心脏也砰砰跳着。


    眼看就要到了,没等松口气,自旁边石狮子的阴影中陡然伸出来一只大掌,捂住了她没来得及出口的尖叫。


    救、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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