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宅门24(三合一)谁都可以碰他………


    电流般的疼痛流窜过每一寸肌肉与经络,全身犹如虫蚁嗫咬,百爪挠心般的刺痛。


    疼痛让意识混沌成一团浆糊,可阮逐舟脑中却瞬间清醒得可怕。


    他想起来了。


    这不是他坐电椅,快被电死时的感觉吗。


    原来这就是主宇宙从他人生中搜索出来,最痛不欲生的痛。


    谜底揭晓的刹那,阮逐舟居然有种发笑的冲动。可他笑不出,钻心的疼让他生理性地两腿发颤,浑身抽筋拔骨般直哆嗦。


    他无力地低下头痛苦地吸气,尽可能让肺部不要因为下意识的肌肉收缩而窒息,然而下一秒,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卡住他下颌,逼迫阮逐舟抬起头与其对视。


    眼前因疼痛阵阵模糊、发黑,唯独叶观那双深邃黧黑的双眸锐利如锋。


    “同样是名义上的儿子,我送你东西,你千般推辞;大哥送你东西,你一句废话没有就收了,还摆在房中最显眼的地方。”叶观不怒反笑,“四太太,这琵琶就这么送到你心坎里去了么?”


    他用力攥住人单薄的骨头,阮逐舟痛得直抽气,嘶声喝道:“叶观!我是你小妈,你怎么敢——”


    “哦,那儿子把话说清楚点吧,”叶观冷眼看着他挣扎,“小妈。”


    他俯首,在细细发颤的人耳畔呵了口气。


    “你勾引大哥。”


    他以审判的口吻,断罪道。


    阮逐舟咬着牙,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就要扇对方巴掌,啪的一声!


    巴掌没能挨到那张俊脸,反倒是另一只能动的手也被叶观擒住,叶观攥着那柳条一样细的腕骨狠狠按过阮逐舟头顶,面若秋风,肃杀冷峻。


    “说话。”他命令得简明扼要。


    阮逐舟紧闭上眼睛,浓长的上下睫毛被冷汗打湿,几乎贴在一起,颤抖如振翅的蝶。


    “你勾引他,”叶观平静地陈述观点,“就像你过去想通过我私相授受一样……父亲老了,二叔又风流成性,家里能供你上位的,除了我便是大哥。阮四,你从头到尾都是个水性杨花之人,真叫我恶心。”


    阮逐舟鼻腔里隐忍地喘息,主神降下的惩罚不过眨眼功夫,青年颈间竟已冷汗涔涔。


    他断断续续地虚弱道:“二少爷,教训得是……”


    叶观眉宇间积攒的那股狠劲儿,陡然泄了。


    他沙哑地问道:“我这些话,你可认?”


    阮逐舟骨头被攥得发麻,牙关咬紧,全力抵抗那钻心的痛,喘息却一声声趋于破碎。


    叶观不甘心地追问:“你这算是承认我对你的指控,还是不愿意同我纠缠,反驳我让你觉得很掉价,嗯?!”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瞪了阮逐舟那张惨白的脸一会儿,气焰又弱下来,攥着他的手竟也跟着打颤。


    “在这个家里,我就这么没有利用价值吗?”


    叶观喃喃开口,“在那些人心里我死活都无所谓,甚至死了更好,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至少你愿意利用我,愿意正眼看我……你可以委身于父亲,委身于大哥,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唯独我不行?!”


    他越说越激动,气喘吁吁的,却能感觉到阮逐舟的身体愈发颤抖得厉害,仿佛抵达忍耐的边缘。


    终于,阮逐舟呃地闷喘出来:“松手,放开我……!”


    叶观低头沉沉地望着他,好像要把对方完完整整装进眼底。阮逐舟直唤了好几声,忽然一声细细的呜咽,身子剧烈抽搐,向前栽倒下来!


    他慌忙松手,忙不迭将阮逐舟稳稳接住,扣紧怀中人的腰肢:“小——阮四?四太太?”


    阮逐舟身子激烈战栗,伏在他怀中,长衫都湿透了,大汗淋漓。他险些站不住跌坐在地,佝偻着腰,揉着肩膀大口呼吸。


    叶观吃惊地看着他。


    阮逐舟很少这样蜷着身子,即便是弹琵琶,他低头的姿态也有种与乐伎不符的倔强。


    可现下,青年狼狈地弯腰,几乎要咳嗽成一团,皱了的长衫下弓起的身体显出过分的清减,纸片似的,一阵风都能吹倒。


    叶观面上的冷酷慢慢褪去了。


    他伸出手:“能站得住吗?”


    他一伸手,阮逐舟身子下意识往后一缩,脊背抵在墙上,又是肉眼可见地一哆嗦。


    叶观舔舔嘴唇:“刚刚那些不是儿子的真心话……总之我先扶您去床上坐着。”


    天边的云层淡了,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


    稀薄的光亮些微照亮了混乱的房间一角。


    叶观瞳孔猛然间扩散开,眉间抽搐似的动了动。


    他看着摇摇晃晃推开他站起身的阮逐舟,随着对方一点点抬起头。


    “你,你怎么戴着……”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结结巴巴道。


    刚刚屋里太黑,这位心急的二少爷也并没看见,阮逐舟颈间戴着蓝晶圆珠串成的长项链。


    阮逐舟气息不稳,撑住桌子,侧过身垂着头喘气。


    这么一背过身,青年背后一抹晃动的影子也跃入他眼帘。


    是与那项链相连接的背云,碧玺圆珠与红宝石点衬,白玉佩下坠着深红流苏,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纤薄的腰背后面摇摇荡荡。


    叶观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他并未太用力,阮逐舟竟会疼成这样。阮逐舟生得太瘦,那背云在后背硬硬的硌着,可不就成了一件美丽的刑具。


    他艰难咽了咽唾沫:“怎么把我送你的项链戴上了?”


    阮逐舟喘匀了气,直起身子。


    叶观盯着那珠串,又看着阮逐舟侧身时后面露出的背云。


    背云上的玉佩不大,恰好坠在对方后腰最收窄的地方,流畅的珠线勾勒出对方脊椎延伸的线条。


    一股心火噌地烧起来。叶观脑子里的血液奔涌声越来越大。


    “我,我不知道……”


    阮逐舟别过头,伸手往门口一指:“滚。”


    叶观霎时语无伦次:“四太太,我错了,我就是希望你收下……我是说,儿子罪该万死,是儿子小人之心度君子之——”


    阮逐舟抄起桌上的砚台,卯足了劲儿扔过去:“滚!”


    叶观下意识侧身闪躲,当啷一声,砚台嗖地砸到脚边的地面!


    他赶忙后退,摸索着打开门,一面提高声线:


    “好,我走就是了!”


    他忙不迭跨出门外,把门带上。


    屋里又是乒乓两声,也不知什么东西遭了殃。


    一墙之隔的屋内,阮逐舟踉跄两步,跌坐在床上,脱力地侧倒进柔软床铺中。


    身上的珠子哗啦啦一阵清脆响动,铺散在被褥上。黑暗中,阮逐舟闭着眼,侧脸埋在枕头里,肩膀起伏微弱。


    他忽然攥住那项链,连带着长长背云,连扯带拽地摘下来,扬手又要往地上摔。


    可抬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阮逐舟咬牙,睁开眼睛。


    妈的,刚刚真的痛死了。


    当初受刑的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相比起来,叶观情绪失控之下把自己按在墙上的这点力道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阮逐舟不明白叶观好端端的抽什么疯。他松开手,沿着一颗颗晶莹珠子抚摸那串项链,又把那背云上的玉佩翻过来。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在床上,凑近端详那块白玉佩。


    上乘的玉,应当晶莹滑润,触手生温。


    可这块玉佩硬邦邦的,和送礼人一样让人心里硌得慌。


    可他没说,他其实蛮中意这件礼物。若非如此,也不会起心动念,把它戴在身上。


    阮逐舟没什么刻板印象里科学家该有的清高品味,他其实真的挺喜欢珠宝。


    叶臻送他价值连城的南归雁,不过看在阮逐舟乐伎的身份。活着的时候,有人看在阮逐舟科学家、学者的头衔,送他各种瞅着就牙酸的艺术品,一只签字钢笔动辄价值上万。


    反而是叶观这个空有二少爷之名的穷小子,误打误撞把东西送到他心坎上。


    阮逐舟叹口气,将玉佩贴在胸前,疲倦地阖眼。


    一码归一码。漂亮项链是无罪的,暂且先留着不砸了吧。


    *


    叶观喝醉了似的,一路冲过大半个叶家宅院,回到自己房内,邦的甩上门。


    他气喘吁吁地想走开,发现双脚被钉死在地上迈不开步,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刚刚的画面。


    叶臻送给四太太的琵琶,放在屋子里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可他送的项链和背云,四太太就戴在身上。隔着一层单薄衣衫,贴着心口,垂在后背。


    口里腥甜,叶观像一头奔袭结束的猎豹,重重靠上门板。


    他大口喘气,嘴角一点点上翘,却忽然想起某事,呼吸都猝然顿住。


    方才父亲先他进屋时,他也戴着这项链迎接父亲么?


    他们有亲热么。如果有的话,他当时戴着那项链么?


    他磨了磨牙,抬手解扣子的动作都染上烦躁,可歹念如井喷,伴随着某些画面在脑中反复闪现。


    谁都可以碰他。从前寻声阁的客人,大哥,父亲……除了自己。


    他想起对方长衫之下那双笔直修长的腿,呼吸骤然再度粗重,喉结剧烈滚动,下一秒蓦地睁开眼。


    禁欲二十年,人生第一次在脑中想到某个人,他竟然可耻地有了反。应。


    叶观头皮一阵发麻,他忽然不会走路了,跌跌撞撞走回床边坐下,低着头阖上眼睑,额角浮起青筋。他拼命克制,可愈是深呼吸,那人的一颦一笑便挥之不去地缠上他心神。


    那双勾人的腿……那双该死的腿!


    他干嘛肖想一双可能早就被人亵。玩过的腿?


    叶观突然用力捶了一下床,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是啊。说不定早就被从内到外玩。弄透了。


    可是他耻辱地、愤怒地发现,正因为意识到那人的恣意骄纵,那清冷瑰丽的皮囊下摄人心魄的蛇蝎心肠,他才越发着迷,痴狂,走火入魔。


    chuan息因愤恨而急促,脑内变成一团乱麻,终于某一时刻,枷锁轰然断开。


    叶观懊恼地长叹,放纵地想象抓//握住那大tui肉时的触感,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在隐秘的幻想下踏入禁忌的门。


    =====


    隔日。


    大使馆的禁书令在沪城愈演愈烈,叶家明哲保身,主动提出将有过前科的叶观换下,换叶臻前去和洋人签订合同。


    同一天,劳伦斯差人回信,坚持要叶观前来洽谈生意,甚至指名叶观必须亲自到大使馆完成合同的签字仪式。


    这个消息着实出乎包括叶观在内所有人的意料。何氏那边率先坐不住,暗戳戳派人来找阮逐舟,表面是知会,实则催促他快些兑现之前的承诺。


    传话的丫鬟忧心忡忡,却只看见阮逐舟没有什么惊讶,喝了口茶,嘱咐丫鬟回去告诉何氏,无需担忧,只管静候佳音。


    何氏那边心急如焚,出身低贱的四太太却面如平湖,淡定至此,实在不像区区一个乐伎出神的男妾会有的稳重气度。


    见阮逐舟这边再不肯多透露半句计划,贴身丫鬟无功而返,何氏那边纵然再心焦,也无可奈何,只好暂且按捺下来,等着阮逐舟下一步行动。


    ……


    很快到了叶家和洋人约定的成交之日。


    下午申时。


    大使馆,会客室内。


    “小叶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劳伦斯先生笑着主动同叶观握手,二人在沙发上落座,有工作人员将两份文件摆到茶几上,同时奉上一个四方的手提密码箱。


    叶观只和劳伦斯短暂握了一下手便先行松开,坐下时听见劳伦斯道:“最近第一师团总是在澜江上巡逻,干扰正常的商贸往来,水战打得更是不可开交。看样子,你们叶家的货需要有能力的人来保驾护航,才能顺利运往各地,未来咱们的合作还会更密切的。”


    叶观看着工作人员把那小密码箱打开,面向叶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根金条。


    青年没接茬,本就硬朗的面容微微紧绷着,气质更加冷俊。


    劳伦斯似乎并没注意,和善地微笑:“如果觉得太招摇,我也可以让人在你们叶家信得过的地方开具银票。小叶先生,咱们可以签协议了吗?”


    叶观看了劳伦斯一眼,俯身拿过茶几上的其中一份文件,翻开。旁边站着的工作人员见叶观始终不吭声,撅了噘嘴,眼神撇向一边。


    叶观翻看完,抬起头:“给我支笔。”


    工作人员远没有劳伦斯的好脾气,把笔递上来时,看叶观的眼神仿佛在质问“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拽什么”,叶观也不搭理他,拿过钢笔刷刷签下字,又拿出叶家的印章。


    劳伦斯看着叶观盖章,脸上慢慢浮起笑意。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叶先生这么痛快的生意人。”劳伦斯说。


    叶观完全没打算和他多寒暄,把章收好,起身:“再过两个时辰,你们要的东西就会到达码头。到时候派人去清点就是。”


    他说完把密码箱关上,单手拎起来,转身往外走。劳伦斯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站起来送送的意思。


    叶观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他半侧过身回头看去,劳伦斯仍然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那些大——那些货物,你们要运回自己国家吗?”叶观问。


    劳伦斯理所当然地摇头:“很遗憾,我的祖国对此有严格的禁令。哦,当然了,你也知道的,小叶先生,这东西在华国一向销路很好,我们顺应贵国的国情民风,仅此而已。”


    叶观拎着箱子的手背用力到泛起青筋。他抿了抿唇,终于转身一阵风似的快步走出会议室。


    劳伦斯望着叶观离去的背影,笑意越发意味深长。


    他换了自己国家的语言,头也不回地对那个工作人员问道:“他们都准备好了?”


    工作人员微微弯腰:“是的,武说过,绝不会看出有咱们的授意。”


    劳伦斯颔首。


    “很好。”男人拿起茶几上的文件,丢进沙发旁边的垃圾桶。


    “是时候让沪城这些华国人知道,不会管教小孩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了。”


    *


    离开大使馆时,天色将晚未晚,因为外界战事未平,各种禁令闹得人心惶惶,街上不复往日车水马龙的气象,偶尔有黄包车匆匆疾驰而过。


    叶观提着装有叶家这笔生意货款的密码箱,沿街而行。


    叶观脸上面无表情。他越走越远,直至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步子越来越慢,眼神也有些放空下来,最后不知不觉刹住脚步。


    他知道叶家和大使馆做的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交易。


    从他帮伍荣偷偷进父亲院中偷私章那晚,他无意间偷看到父亲的账本,从那时起,叶家贩卖大烟的事,他就全知道了。


    时局艰难,一般的生意早已经不能维持利润不减,外人不知道叶家怎么可以做到在战时将买卖越干越红火,叶观心如明镜,可他深知自己说出真相也无济于事。


    可他见过大烟鬼,一小盒不起眼的膏药,就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乃至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拖垮。


    而现在,这桩遭天谴的买卖的赃款,就拎在他的手心。


    叶观深吸口气,转过身,向大使馆的方向走去。


    走出没多远,叶观偶然向旁边巷口一瞟,忽的看见一个身影。


    他张了张唇,定睛看去。


    一个清瘦身影远远出现在巷口,对方身量高挑细长,穿着鸦色长衫,直肩薄背,水蛇窄腰。


    是那日他放肆肖想过的人。


    愣神的功夫,身子已经做出反应,叶观眼神黑沉,闪身加快脚步走过去。


    那身影正侧对着他,并未发现叶观来了,低着头用鞋尖蹭砖缝里的杂草。


    叶观强压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走到他面前。


    “小妈。”


    他沉声唤道。


    阮逐舟一愣,转过身。


    他还没想好在哪堵人,叶观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自己跳到他眼前来。


    晚风吹过,卷起发丝拂动。叶观深望着他,目光自上而下,锁在某处。


    阮逐舟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叶……”


    叶观打断他:“怎么没戴来。”


    “什么?”阮逐舟脑筋没转过弯。


    叶观鼻翼轻微翕动,半晌,含混地说:“……送您的。怎么出来又不戴了。”


    阮逐舟愣神。


    这不是重点吧。比起一条项链,他出现在这本身难道不算更大的疑点吗?


    于是阮逐舟解释道:“来得匆忙,没有戴上。再说了,我怕那背云上的玉佩磕碰坏了。”


    叶观闷声嗯了一句。


    “行吧。勉强说得过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谁管你说不说得过去,神经。


    叶观忽然伸手揽住阮逐舟的后背:“大街上人来人往,叫人看着不好。有事去那边说。”


    他指指对面的一家西式咖啡厅。阮逐舟嘶了一声,叶观意识到什么,立刻松开手:“还在疼?”


    阮逐舟皮笑肉不笑:“二少爷对自己的力气还真是没有一点概念。”


    叶观沉默了。他默默绕到阮逐舟左侧:“先过马路。”


    他们穿过马路,一边走,阮逐舟一边听到叶观问:“四太太今天怎么会来这。”


    他们来到咖啡厅门口,阮逐舟看了一眼叶观手里上了密码锁的皮箱。


    “奉大太太和老爷之命,来监视你有没有不乖。”阮逐舟说。


    叶观身形一顿。阮逐舟也跟着停在门口。


    “不请我喝咖啡了?”他问。


    叶观转过脸看着他,舌头顶了顶腮:“您当真是‘被迫’来的?”


    夕阳西下,咖啡店内几乎没有客人,门口也鲜少有人经过。二人沐在微风里,彼此对望。


    阮逐舟:“老爷说,你不像承泽少爷,第一次出来谈生意,还一个人带着那么多钱在身上,所以叫我来盯着你。”


    叶观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所以,您是不情愿来的。”


    莫名其妙的问题,却真有点问住了阮逐舟。


    什么老爷,何氏,全都是托辞。可很多事情阮逐舟自己还有待验证,故而不能把此行真正的目的告诉他。


    07号已经警告过,这个副本的发展早已“脱轨”,意味着叶观这个主角的性命安危也会沦为不确定性的因素。


    高风险高回报的模式不等于听天由命,相反,越是想追求快准稳,就越要确保对计划的强掌控,而确保叶观安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自然就是亲自过来盯梢。


    这么一想,阮逐舟也坦然了,道:


    “那倒不是。我自然是愿意来找你的。”


    叶观的脸好像融化的坚冰,神色松动。他嘴角压抑地抽动一下。


    “没想到您心里有儿子。”他拉开咖啡厅的门,“四太太请进。”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阮逐舟来不及寻思,只好跟着人进入咖啡厅,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


    “小妈监视得出的结论如何?”叶观也坐下,把桌上的菜单递给他。


    阮逐舟自然而然接过:“你刚刚去的可不是回家的方向。你的目的地是大使馆。依我看,二少爷是想擅自做主,取消与洋人的合作。”


    他又对过来的服务员道:“一杯意式咖啡。”


    叶观跟着道:“跟他一样,谢谢。”


    服务员记录完,收起菜单走了。叶观把小手提箱搁在腿上,沉吟片刻。


    “我知道小妈想说什么,没错,我没资格代表叶家说反悔就反悔。我也知道一旦这么做了,父亲会作何反应。”


    “如此重大的事,二少爷就这么告诉我,还有闲心半途拉我喝杯咖啡,难不成是想找我商量?上次你同我分享秘密的下场,看来早被你忘光了。”


    叶观:“我若当真要听四太太您的意见呢?”


    阮逐舟瞭了一眼叶观攥着的小手提箱:“我说了,我们这这一家子就是恶有恶报,你就是把你爹气得怒发冲冠,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了,我也没有二话。”


    两杯咖啡很快端上来。阮逐舟用细勺子搅着杯中的咖啡,漫不经心道:“不过说真的,你大哥倒是比你坦然。知道自己家里做的是大烟生意,还趋之若鹜,争着要继承家业,换了我我早就*膈应死了。”


    叶观眼色一变:“您也知道家里在卖大烟?”


    阮逐舟端起杯子来:“瞧你说的,这不是叶家公开的秘密么。”


    他看着叶观,一边喝了口咖啡。叶观放在桌子下的手默默攥紧。


    “我现在没能力阻止这一切,至少还可以远离。哪怕要赶我出家门,我也认了,我现在就把金条还给劳伦斯。”他道。


    阮逐舟放下杯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二少爷问心无愧就好。不过先说好,我心里支持归支持,该汇报的,回去我还是会如实汇报。”


    叶观嘴唇一颤:“你……!”


    他看了阮逐舟一会,阴沉地笑笑,道了句“好”,刚要起身,咖啡厅的门再次推开,叶观下意识顺着门口的方向看去,不等说话,眉心却下意识蹙紧。


    一个黑衣男人走进室内。近来气温回升,街上没多少人穿这种长款厚羊毛大衣,那人裹着大衣前襟,衣服领子竖起来,遮住大半张脸,进了咖啡厅也没有摘下帽子的意思。


    服务员走过来:“先生您好,请问几位?”


    那男人置若罔闻,径直向二人的卡座走来。


    长风衣随着男人的步伐掀动,露出别在腰间的一点金属光泽。


    长久的训练让叶观瞬间反应过来,那是一把手枪!


    他想都未想,三两步冲上前,一把扯过背对着男人的阮逐舟:


    “闪开!”


    砰的一声枪响!


    咖啡厅里尖叫四起,为数不多的客人如受惊的羊群四散逃窜,一片慌乱中,阮逐舟猛地回身,下一秒,一股重量压到他身上,他整个人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腥味直冲头顶,阮逐舟伸手去推倒在自己身上的叶观,却摸到一手粘稠温热。


    他大脑短暂空白了一瞬,可叶观居然立刻从他身上撑起来——不仅没有死,反而干脆利落地挺身而起,一把抓过那行凶者的胳膊,挥手狠狠一记重拳!


    噗通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人一声惨叫,条件反射地松手,手枪掉在地上,被叶观一脚踢飞到沙发底下:


    “你是什么人?你的目的是什么?!”


    行凶者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叶观顶膝将人压在地上,反手擒住他:“回答我!”


    阮逐舟忍着被撞倒的酸痛爬起身。甫一抬头,沥成暗红色的军装映入眼帘,叶观右手反剪着底下那人,左边肋下却渗着血,一滴滴淌在行凶者身上。


    当的一声,咖啡厅大门被踹开,四五个蒙面的黑衣男子闯进来:


    “他在那!”


    叶观顿时松开地上的行凶者,又回头对阮逐舟吼道:“快走!”


    又是砰砰两声枪响,阮逐舟下意识矮身,从咖啡厅后门跑出去,又有几颗子弹呼啸而过,扎进墙壁中,激起大片尘埃!


    他努力回过头,看见叶观捡起刚刚地上动弹不得的那人的手枪,对着来人方向也连开数枪,几人纷纷躲到桌后,叶观丢掉手枪,转头跟上来:“去江边!”


    叶观说的是城中心的那条澜江。他拽过阮逐舟,后者挣脱不开,气喘吁吁的:“喂,等下……!”


    那几人也很快从掩体后起身,这几秒功夫,二人穿过后门小巷,向江边码头奔去。


    太阳落了,有夜色掩护,他们在街巷中顺利穿行,可眼看着后头的人穷追不舍,到了江边,人群忽然密集起来。


    “跟我来这边!”


    他已经放弃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阮逐舟沟通,不由分说领着人,有些粗鲁地拨开人群,挤上一条改装过的、花花绿绿的二层小货船。


    他们挤进船舱,里面灯烛明亮,五彩缭乱,许是刚刚上夜,里头除了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再没有其他人。


    见叶观进来,领头年纪大的那个叫嚷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咱这花船是排队预约才——”


    叶观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刀尖对准女人的脸。那女人尖叫起来:


    “救命啊,杀人了!”


    “谁要杀你了,”叶观嗓音有些沙哑,“现在开船,还有,马上离开这个房间。包船的钱我照价给你。”


    说完他对阮逐舟偏了偏头,阮逐舟心里骂了一句王八蛋,将腕子上的手表摘下。


    女人接过看了一眼,眼睛都直了。她立刻让出一条路:“二位这边请,咱们需不需要……?”


    “不需要,滚出去。”叶观把刀丢到一边。


    女人笑呵呵地带着人退出房间外。花船里是东洋式样装潢,叶观走了两步,身子一歪,脱力地坐在榻榻米上,唇色发白。


    阮逐舟觑起眼睛。叶观靠在榻榻米靠垫上,捂住肋下的伤口,额发散落下来,被冷汗打湿。


    哐当一声响,花船上的灯笼亮了起来,是开船的信号。


    很快,不大的花船驶离码头,阮逐舟走到窗户边,果然看到有几个人冲上码头,嘴里大喊着什么,却无一不像无头苍蝇般乱转,茫然无获。


    阮逐舟把窗帘拉下来,走回榻榻米边上,紧挨着叶观坐下。


    方才拼命撑着的一口气早就散了,叶观身子瘫软,靠在枕上,每喘一口气身子都微微发抖。


    阮逐舟解开叶观西装外套的扣子:“脱下来,我帮你检查伤口。”


    叶观哼了一声,闭上眼。鲜血顺着青年的手指缝涌出来。


    阮逐舟不得不替他扒掉外套,又将血染的衬衫解开。他想拨开叶观捂着伤口的手,忽然听见叶观唤他:“……四太太。”


    阮逐舟抬眸,对上叶观勉强睁开一条缝的双眼。


    青年惨白着脸,笑了一下。


    “你长衫口袋里,”他说几个字便虚弱地倒一口气,“装着的,是什么……”


    阮逐舟一愣,低下头。


    方才剧烈跑动中,他口袋里的玉佩不小心露了出来,而他自己全然不觉。


    此刻在灯下,玉佩上刻着的望江会三个字,清晰分明,落入二人眼中。


    =====


    阮逐舟只怔愣一瞬,便挪开眼。


    他将玉佩抽出来,背过身放在矮方桌上。


    “你别乱动,否则血越出越多。”他说。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讲话:“把商城打开,给我兑换一个医疗道具。”


    只有他一人能看见的光幕在眼前展开。同时,07号在他脑海里道:


    [宿主,医疗道具消耗的积分,可能会导致您无法兑换足够长时间的冬眠道具。]


    阮逐舟看中了一个写着[快速止血外伤急救包]的道具:“不差那一点时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您在说违心的话。]07号说,[您的原计划中不会包括让主角舍身救您的部分吧?]


    阮逐舟:“我申请兑换道具。”


    言出法随。矮方桌下出现了一个不大的医药盒子,光幕在眼前逐渐透明,与此同时,07号的声音也最后传入耳畔:


    [宿主,您在做一件多余的事。您的行为与您想要速通副本的目的相悖……]


    阮逐舟不再理会,拿出药箱打开,从里面取出绷带、碘伏和镊子。里面还有一个黑瓶子,方才在商城页面他确认过,是专门的快速愈合药水。


    他拿着工具,重新转过身面向叶观。后者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咬着嘴唇,奄奄一息地喘气儿。


    “我帮你把弹片取出来。”阮逐舟说,“消毒条件比较差,不过只能这样了。”


    说着他将叶观的手拿开,又掀开黏湿的衬衫。


    叶观迷迷糊糊动了一下手指:“你为什么会有,望江会的——唔!”


    他一个鲤鱼打挺,差点从榻榻米上弹起来,被阮逐舟按住胸口:“别动。”


    叶观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脏话,疼得浑身直打摆子,两手徒劳地抠紧了榻榻米,须臾之间已汗如雨下。


    过了几秒,当啷一声,一颗沾血的弹片掉在地上。


    阮逐舟把镊子放回去,拿起愈合药水,倒了一瓶盖,试着洒在伤口上,动作大喇喇得像在浇花。


    叶观发出一声闷哼,胸膛剧烈起伏:“这是什么……”


    “闭嘴。”阮逐舟轻轻道。


    叶观眼神涣散地瞪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吭声了。


    过了几秒,伤口的血奇迹般地止住了。阮逐舟又拿起绷带,扶着叶观坐起来:“抬手,给你包扎。”


    叶观十分费力却听话地抬起左边胳膊,斜眼看着阮逐舟弯下腰,一圈一圈替他缠上绷带。青年态度恶劣,动作却很小心,低着头帮他包扎时,脸与他身子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他怀里。


    叶观脸上一僵,腰腹肌肉下意识绷紧。


    阮逐舟把绷带打了个结,凑近咬断。他的鼻尖距离青年精壮赤。裸的胸膛很近,还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好了。”他直起身子,说。


    叶观倏地放松下来,长长吐了口气,歪倒回去。


    花船逐渐驶入澜江中间。江风透过窗户缝隙,吹起纱帘轻飘,不知何处传来婉转的歌声,浅吟低唱,柔情蜜意。


    花船房间内一片寂静。叶观轻轻捂住伤处,艰难倒了口气儿,冲阮逐舟一掀眼皮。


    他嘶声说:“他们是望江会的人,来杀我的。对不对?”


    阮逐舟看着他:“对。”


    叶观又问:“这事与你有关,对吗?”


    阮逐舟缓缓垂下纤长睫羽。


    “对。”他应道。


    叶观点点头,再一次笑了。


    “四太太肯承认就好。”叶观转过头,脸色煞白,仰头靠着软枕,良久才又说,“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望江会的人杀我?”


    阮逐舟把药箱拿过来搁在腿上,将方才拿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去。他一面慢慢整理,一面若有所思。


    就这样沉吟了有一会儿,他终于把药箱合上。


    “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栽赃陷害。”他说。


    叶观疲倦地瞥他一眼:“什么?”


    阮逐舟也侧对着他。叶观靠在榻榻米里面,阮逐舟只坐在边上,他没有转身,于是叶观只能看见阮逐舟肩膀塌下来的背影。


    “从第一次接触望江会时我就发现,无论是武凭勋还是他的手下,都与洋人接触密切,”阮逐舟说,“果然他们早就和大使馆沆瀣一气。劳伦斯点名要和你做生意只不过是幌子,他们眼里容不下合作伙伴的儿子带头反对洋人,只要你出了大使馆,望江会的人就会要了你的命。”


    “只要你死了,金条完璧归赵,武凭勋又能得到叶家走私大烟的门路,而这一切都可以被洋人顺理成章推卸到你身上,他们尽可以污蔑说是你勾搭上了望江会,没成想交易谈崩了……可惜他们没预料到你中途反悔,要擅自取消交易,更低估了你的身手。”


    叶观狠狠怔住。许久,他断断续续地问:


    “所以,你助我,害我,也是为了推波助澜,让我成为他们两方的靶子?”


    阮逐舟又不说话了。


    和盘托出后,沉默已然是供认不讳的表现。


    他没有回身,闭上眼,等着迎接叶观的震怒,疑惑是一句下意识的“为什么”。


    一分一秒过去。江水滔滔,呼吸和心跳声交错,不安的静谧随着时间推移而涌上心头。


    阮逐舟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而后他睁开眼。


    几乎同一时间,身后的叶观隐忍地咳了几声,吃力道:


    “既然如此,刚刚为什么不劝我不要取消交易?或者,配合望江会的人暗杀我……”


    阮逐舟眼里凝着的光散了。


    他抿了抿唇:


    “我说过,等价交换,不欠谁人情。刚刚那种情况下,你以为他们是冲着我来,还顾着救我,我没理由置你于死地。”


    叶观又笑了。青年肺里好像装了个风箱,声音低哑,阮逐舟受不了,转过身来:“有什么可笑的?”


    叶观笑够了,嘴角笑意却不减,别有意味地看着他。


    他换了个稍微不那么压着伤口的姿势,半倚半躺着,两条长腿颇有些委屈地蜷起。


    “我从没有以为他们是来杀你的,小妈。”叶观道。


    第25章 大宅门25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之缘。


    阮逐舟愕然:“什么?”


    叶观歪头,向矮方桌上扬了扬下巴。


    “我早就看见了。”他缓缓说道,“一开始我还好奇,你怎么会,和**有所接触……望江会的人一过来,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罢,他目光移回到那张鲜少表露出情绪的脸上。


    “等价交换……”他哼笑,“歪理邪说。这笔账你可算不清了,小妈。”


    阮逐舟不禁诧异:“可你就不怕……”


    他咂摸了一会儿,忽而古怪地笑了一声。


    “叶观,”这回轮到他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宽宏大量?”


    叶观轻轻吁了口气,扫了一圈儿船舱内的装潢。


    “父亲也曾把你接出来,在这种花船里待过些时日。”烛火落在叶观瞳孔里,幽幽地泛着光。


    阮逐舟没接茬,等着他的下文。


    叶观吃力地扭头看他:“当初你在花船上,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父亲他是不是待你不好?”


    阮逐舟皱眉:“我先问的问题。你先回答我。”


    叶观闭上眼:“我说了,咱们俩之间算不清,也没必要算清。”


    阮逐舟倒吸了口气:“你——”


    叶观嘴角逐渐上扬。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枕在脑后。全然没有一点大户人家少爷的家教做派。


    阮逐舟强忍打人的冲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顿了顿,索性开始胡编乱造:


    “是,叶永先把我从寻声阁赎了出来,不过也是把我当成猫狗那样的宠物,高兴了逗一逗,不高兴了……”


    他坏心顿起,往叶观的方向挪了挪。


    “他有很多你这个做儿子的不知道的癖好,”阮逐舟的手搭上领口的盘扣,“你想见识一下吗?”


    叶观好整以暇的表情如面具般脱落。


    “父亲他……”叶观喉结滚动,见阮逐舟靠近,眼神飞一般从青年细白的脖颈挪开。


    他舌头都要打结:“我竟不知……这么说来,父亲他、他当真对你做过过分的事?”


    阮逐舟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


    “少爷觉得我脏。”他慢悠悠道。


    叶观只感觉花船被浪推得剧烈一晃:“我没有,我不嫌弃……呃,我是说……”


    阮逐舟无所谓地一哂。


    他单手撑住榻榻米,倾身凑近。


    “二少爷这么不禁逗,真可爱。”他呵笑道。


    叶观挑了挑眉毛,撇过头去,嘟嘟囔囔:“别胡说八道……”


    阮逐舟忽然皱眉。


    叶观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他于是坐过来叶观身边,伸手撩开青年凌乱的额发,覆住他的额头。


    滚烫的。


    原来愈合药水也无法抵消炎症发烧的症状。阮逐舟见人有点神志不清,不得不再抽过一个枕头,又把叶观脏了的衣服丢到一边,拍拍枕面:


    “躺下来睡一觉吧。你需要休息。”


    叶观肩膀动了动,挥开他的手:“我不睡。你别哄我——嘶……”


    他疼得咧了咧嘴,阮逐舟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无奈地望着意识混沌的叶家二少:“我数三个数。一——”


    叶观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含混地念叨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顺从地倒下来——


    却枕在了阮逐舟的腿上。


    阮逐舟一怔,就要把人往枕头上腿:“躺错地方了!”


    “小妈别动,”叶观迷迷糊糊的,侧过身子,滚烫的脸颊隔着长衫紧贴着阮逐舟的大腿,“儿子听您的,躺好了……您别动,我晕船,想吐。”


    ……满口谎言!


    可不得不说,被吐一身这种威慑对阮逐舟相当管用,他立刻收回手,咬牙切齿地看着叶观枕在自己腿上蹭了蹭,压着火喝道:


    “叶观!”


    躺着的人诶了一声。阮逐舟的腿没什么肉,枕着蛮硌得慌,可是叶观仿佛并不在乎,表情微微放空,全然没有了平日人模狗样心思狠毒的矜持继子的架势,浑像个无赖。


    阮逐舟磨了磨牙:“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叶观哼哼两声,阖上眼皮。青年的颧骨已然烧红。


    阮逐舟想了想,把他眼皮扒拉开,皮笑肉不笑:“少爷。”


    叶观已经彻底神志不清,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别碰……”


    青年低下头,一片阴影笼住叶观滚热的脸。


    “砚泽。”他唤道。


    叶观的手一抖,慢慢放下。


    他强撑着睁开眼睛:“……嗯?”


    阮逐舟勾唇,微凉的指尖拂过叶观清晰的下颌线:“你曾经控告我意图勾引叶臻。你说说看,我究竟对叶家老少爷们做了什么?”


    叶观张了张嘴,像吐不出泡泡的鱼。


    他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上方阮逐舟那张清俊的脸蛋。


    “你那时,很讨厌。”他说几个字就停下来思考一下,“头脑空空,又蠢又坏,而且不知为何,打定主意认为,我,还有我哥,会和我爹一样喜欢男人……”


    阮逐舟含着笑,点头:“还有吗?”


    叶观晃晃悠悠伸出手,骨节分明的大手向上,想去触及阮逐舟的面颊。


    “可你现在,换了套路。你欲拒还迎,欲擒故纵,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其实有我,对不对?”


    他沙哑地问。


    阮逐舟眯起眼睛,抓住叶观的手,轻轻按下去。


    “果真烧糊涂了。”他道。


    叶观低低地笑起来,阮逐舟感觉到腿上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震动。


    而后叶观闭上眼睛。


    “我是烧糊涂了。”他喃喃自语,“我感觉,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阮逐舟:“当然。我来到叶家前,不就在你这坐实了勾引大少爷的罪名么。”


    叶观不赞同地摇摇头,没睁眼,脸上却流露出一瞬迷茫。


    “不,在比这还要久远的以前……”他声音越来越恍惚,“我们是不是相见过,就像,前世今生那样?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这次阮逐舟彻底愣住了。


    若是从前“活着”的他,定然是不信的。可此时此刻,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打破一切固有的认知,却又无法简单地用前世今生四个字来定义。


    怔愣的功夫,叶观又难耐地闷哼起来,想去抓挠发痒的伤口。


    阮逐舟忙拦住他无意识动作的手:


    “叶观,忍一忍。”


    叶观居然乖乖的不动了,眼睛还是沉沉地睁不开,脸上透出些许烦躁不安。


    他如今上半身几乎赤。裸着,只有肋下和腹部缠了些绷带,青年肌肉线条紧实,腹肌块垒分明,浑身火炉似的冒着热气,想来一定烧得厉害。


    叶观嘴里含了冰块似的,咬字都吞音:“阮、逐舟……”


    阮逐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叶观。他眼里好像藏着一个旋涡,无数思绪被吸入深不见底的湍流中,最后严丝合缝地阖拢,留下一汪深冷无垠的洋。


    他把手背轻轻按在叶观侧颊,后者立刻抬手,火热的掌心抓住他的手,喟叹地长出口气。


    “叶观,”阮逐舟温和地问,“在你眼里,我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叶观懒得说话,不置可否地哼了两声。


    阮逐舟:“明知我是坏蛋,为何还要护着我。难道在你心里,我还有回头是岸的可能?”


    不知道是脱口而出还是真的有过思考,叶观仰面朝天躺在他腿上,闭着眼慢吞吞说:“没有。你无药可救了,阮逐舟。”


    阮逐舟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他说。


    叶观却自顾自说了下去:“但我并非因为认定你是个善类,才决心救你。”


    阮逐舟的说话声猝然止住。


    叶观缓缓睁开眼帘。他喉咙里溢出模糊的笑音。


    “我这人行事,不求非得善终,更不求秉公持正。”他干涩的眼球转动,目光锁住阮逐舟的眸子,“我只顺从本心。”


    阮逐舟修眉微蹙:“何为本心。”


    “就是真心。”叶观哑笑。


    阮逐舟又问:“何为真心?”


    叶观眨眨眼睛。


    “真心就是真心。”他说,“落子无悔,就是真心。”


    长久,长久的沉默。


    涛声依旧。船头歌声仿佛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传来,余音绕梁。


    阮逐舟抬起手,轻轻揩掉青年额角渗出的冷汗。


    叶观舒服地喟叹一声,沉沉阖眼:“小妈……阮逐舟?”


    他声音越来越轻:“叶家这么多人,你独独相中我来下手。你是不是,内心深处,也对我有一些不一,样的……”


    呼吸声与悠悠江水一道,随着话音辗转而落,气息沉重悠长。


    阮逐舟垂着眼睫,看着叶观的睡颜。


    “做个好梦,”他喉结一动,低声说,“少爷,晚安。”


    =======


    一夜江眠。


    翌日早,花船靠岸,阮逐舟叫了辆黄包车,载着行动不便的叶观,马不停蹄赶回叶家。


    好在有了商城兑换的道具,叶观状态确实不错,虽然虚弱,意识却很清醒。


    拦了黄包车后,阮逐舟特意给了车夫双倍的车钱,嘱咐车夫:“送到之后,你在街角僻静地方等候一会儿,稍后会有人再来坐你的车。”


    车夫收了一大笔钱,干活自然卖力,没一会儿就把两人拉到叶家,在街边一个角落停下来。


    阮逐舟下车前,最后看了一眼坐在车上的叶观。


    在车上颠簸了一阵儿,青年面色发白,闭着眼睛,看上去精力不济,分不清是疼得睁不开眼还是已经睡了过去。


    阮逐舟即将踏下黄包车的脚顿了顿。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


    到了这一步,这个副本的发展早就超出了正常的任务路线,连07号都不能提示他下一步的发展,一切全靠他自己随机应变。


    他搀着叶观下车,叶观身形比他大了一圈,沉得他快要扶不动。


    “自己能走吗?”


    叶观哼了一声作为答复。阮逐舟又道:


    “进了这扇门,你我就要分开走。无论如何,和大使馆取消交易,又弄丢金条的事都是你自己所为,任何后果,你自己担着。”


    叶观看着阮逐舟说完,撒开手往大宅院中走去,他一手捂着肋下,忽的唤了一声“四太太。”


    阮逐舟侧过身。


    叶观:“您这么聪明,能算到望江会和大使馆的阴谋,那您当初又怎么能确定,我一定会拒绝同劳伦斯做交易?”


    阮逐舟无言地看了看他,转身跨进叶家大门。


    叶观望着他的背影,倏而苦笑。


    *


    数分钟后。


    “你再说一遍?”


    正厅内,叶永先气得两眼通红,一把挥开身旁何氏的手,走下来看着脸色苍白跪在地上的叶观:


    “劳伦斯付给咱们的金条,全都被望江会劫去了?!”


    “老爷别急,”不等叶观说话,何氏赶忙上前,贤惠地替叶永先抚着后背顺气,“咱们现在去报案,或许还能……”


    “痴人说梦,那可是连沪城政府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望江会!”叶永先气得脸上肌肉直颤,“他们不差这几根金条,他们要的是咱们家经营生意的门路,想吞了咱们的买卖,甚至取而代之!”


    叶观一动不动跪在堂下,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因为失血稍微晃了晃身子,又很快凭意志支撑柱。


    明明衬衫上染了血,明眼人都看出他受了严重的伤,偏偏偌大的厅堂内无一人关心他的伤势,反而是后头围聚观望的下人的议论模模糊糊传入耳畔:


    “这没用的小野种,又把大当家的买卖搞砸了。”


    “瞧我说什么来着?少当家的位子迟早都是承泽少爷的,出身不正,事也办得一塌糊涂……”


    “真是惨咯,大当家一定饶不了他……”


    冷嘲热讽声传来,叶观眼皮颤了颤,闭上眼睛。


    叶永先还在盛怒之下:“知道这批货有多重要吗,知道咱们一旦得罪了望江会,后果会有多不堪设想?我怎么有你这样一个废物儿子!”


    叶观嘴唇蠕动:“……父亲,没能把那些金条带回来是儿子的错,可当时望江会的人个个带了枪,您就不担心儿子丧命于——”


    砰!


    “你还敢顶嘴?!”


    叶永先气昏了头,抄起拐杖砸过去!


    拐杖擦着叶观的额角飞来,掉在地上。一屋子人都吓了一大跳,叶观亦是身躯一震,眼里闪过惊诧,随即如风中烛火熄灭光芒。


    “现在咱们家骑虎难下全都是因为你!”叶永先被何氏搀扶着,激动得就差唾沫星子乱飞,“若是你死了倒罢了,横竖对望江会有个交代,可偏偏你这孽障活着,就连大使馆都只会以为是我这个当爹的在包庇……”


    他指着叶观的鼻子:“孽障,孽障,反正也是一事无成,他们怎么就没弄死你,一了百了?”


    叶观张了张唇,脸上有须臾恍惚,再也不说话了。


    忽然有脚步声自身后经过,一个身影拿着刚刚被叶永先掷出的拐杖走上前。


    伤口还隐隐作痛,叶观眼皮发沉,抬眸瞥去。


    “老爷,您有所不知。”


    是阮逐舟。


    在叶家其他人眼中,阮逐舟和叶观并不是一道回来,二人也谁都没有提起花船这一夜的事。自然,只关心买卖搞砸了的叶永先连亲儿子的死活都能置之度外,更顾不得这些琐事。


    阮逐舟看都不看地上面无血色的叶观,把拐杖递给何氏,又对叶永先道:


    “说来也巧,昨天阮四外出时路过大使馆,恰好看到二少爷拿了金条之后没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到了一半又折返回去,”阮逐舟言辞恳切,“想来或许是二少爷不想和劳伦斯做交易也说不定,毕竟二少爷一向憎恶洋人,又或者,所谓的望江会也只是幌子,反正现在金条落不回咱们叶家的手,别人如何分赃也未可知……”


    叶观眉间猝然一紧:“父亲,这么一大笔钱,儿子怎敢有独吞的想法!儿子只是实在不愿咱们家沾上那害人的大烟生意——”


    叶永先脸色突然变了:“给我住口!”


    叶观陡然噤声。


    叶永先喘着粗气:“倒反天罡,这个家果真容不得你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叶观一会儿,又指向门外。


    “这个家里容不下你了,叶观。”叶永先冷酷地俯视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你继续留在这,叶家只会大祸临头。滚,现在滚出叶家的门,我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你也当没有我这个爹!”


    满屋登时哗然!


    叶观狠狠愣住。他仰起头看着叶永先的脸,几次想说话,可从自己父亲的脸上,他能读出的唯有下定决心后平静的残忍。


    从叶观的角度,他看不见背对他的阮逐舟的表情,却只见何氏把拐杖递给叶永先,假惺惺地着急道:


    “砚泽,你这孩子怎么能如此糊涂,你难道不知老爷最恨包藏私心之事吗?你赶快给老爷磕头道个歉,再把如何联络望江会,欺瞒大使馆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咱们想想办法或许还能有所转圜……”


    看似安抚劝和,实则言语之间顺着阮逐舟方才的话坐实叶观勾结外人、私吞金条的罪证。


    叶观看了面色铁青的叶永先一会儿,脸上肌肉抽了抽,到最后惨淡一笑。


    他眼里的光愈发深黑:“父亲心意已决,儿子也再无话可说。惟愿父亲以后保重。”


    说完,叶观俯身郑重叩了个头,在满屋子人惊讶的注视下,当真再无一字辩解,捂着肋下伤口,却挺直腰杆站起身来。


    他的余光看见何氏脸上露出一瞬间惬意的笑,以及从头到尾都在旁边隔岸观火的大哥叶臻。然而此时此刻,他已心如止水。


    叶永先一拂袖,气鼓鼓坐回椅上。叶观最后深望了那从始至终未曾与他对视过的背影一眼,毅然决然转过身,大步穿过正厅,头也不回地离开叶家前院。


    “这,这是被老爷赶出家门了?”


    “可不是,再不断绝父子关系,老爷可就要被连累了!倒是这小子走得够果决……”


    “那就是逞能呢。被赶出家门,又得罪了望江会和大使馆,还有啥活路?”


    院里如炸开了锅,叶永先使了个眼色,何氏立刻会意,对叶臻摆摆手,二人走出正厅。院里很快传来何氏的低喝:


    “都皮痒了是不是?谁准你们不干活在这里议论主子的!”


    外头的人这下都不吱声,悻悻然散了。


    阮逐舟并没有跟着何氏离开。叶观走了之后,他能感觉到叶永先稍微冷静下来,开始注意到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阮逐舟躲无可躲,看见叶永先一脸黑云密布。


    说来也怪,看见对方这个脸色,他反而释然了。


    阮逐舟干脆也不行礼,坦然上前:“老爷。”


    叶永先不苟言笑:“昨天晚上,你夜不归宿了?”


    阮逐舟不意外,叶永先已经知道自己去见过叶观,但并不影响他解释,于是他点头:“是,昨天望江会的人开枪的时候,阮四也在附近。阮四怕得要命,只好跟着二少……跟着叶观暂时躲避一下。”


    叶大当家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慢慢走上前。


    阮逐舟垂眼:“老爷,其实阮四跟着叶观也是为了给您通风报——”


    叶永先走到距他一步之遥,霍然一扬手,啪一耳光结结实实扇在阮逐舟脸上!


    阮逐舟人一歪,很快回正身子,也不捂着脸,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一下,直挺挺地站着。


    院子里已经*安静下来洒扫的几个家仆都惊呆了,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儿。


    叶永先没有放下胳膊,反而用手背轻轻蹭了蹭阮逐舟红肿的半边脸颊,而后捏住阮逐舟的下巴。


    “滚回西院屋里好好反省你的错误。”叶永先说话的声音像衰老却阴毒无比的蝎,“这个家里,谁是你的正经主子都分不清,还想着和从前出来卖的时候一样犯贱,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阮逐舟嘴角一牵,很快压制住。侧脸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可他浑然不觉似的,语气平淡:“是。”


    叶永先用力甩开手。


    阮逐舟踉跄一步,转身走出屋子,迎着几个家仆探询的目光,目不斜视,一路穿过园子走回自己房中。


    ……


    另一边。


    叶观没有回去收拾任何东西,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迈出大宅院的门槛。


    一无所有,回去也是白费时间。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


    他刚出门,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在原地来回踱步,有什么心事似的。


    叶观皱眉,唤道:“……伍哥?”


    伍荣回身,看见叶观,脸上露出一种介于长舒了口气与感慨万分之间的复杂神情。


    “砚泽,没想到你真的……”


    伍荣迎上来,叶观看着他,意识困惑:“伍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说着叶观还看见伍荣身上背着个黑色的单肩布包,里面露出的一角隐约显出某个熟悉的徽章纹路。


    叶观眉心一跳。


    是第一师团。


    如今沪城风声鹤唳,伍荣虽然身在军校,与第一师团并无直接瓜葛,但就这么背着印有第一师团勋章的包在大街上晃悠,实在太过惹眼。


    叶观不解:“伍哥,难不成你早就在这里等我?”


    伍荣为难一瞬,叹气:“砚泽,没想到叶家人当真还是和洋人站在了一边,他们决心一条路走到黑,你这种刚正不阿的性子,身份也不受他们重视,被赶出来也是迟早的……”


    “别难过,当初你帮过我和我的战友们一个大忙,我必得记着你的恩情,往后你就跟了伍哥,第一师团虽然条件艰苦点,但好歹……”


    叶观越听越不对劲:“刚刚我父亲才把我撵出家门,你又怎么会提前知道这一切?”


    伍荣把包递给他:“说来话长,咱们路上边走边说。我知道砚泽你一直向往军旅生活,现在被撵出来其实也算因祸得福嘛。入伍之后你好好表现,说不定来日成就一番军功伟业,狠狠打了这该死的一家子的脸,啊。”


    叶观怔怔地接过包,思索一会儿,恍然大悟。


    伍荣是来接他加入第一师团的。


    可怎么会这么巧,他前脚刚出叶家,对方就好像会未卜先知似的,在这里等着将无家可归的自己“捡”走?


    伍荣拉了叶观一把,示意他跟着自己快走,叶观身子甚至没被扯动,固执地站在原地。


    “伍哥,”他沉声,“我可以跟你走,但请你告诉砚泽一句实话。”


    伍荣面露难色,挪开眼。


    “先上车吧,”他说,“那位——那位先生交代过我,不能让我告诉你,其余的事,咱们黄包车上再聊,成吗?”


    叶观侧目看去。


    方才送自己回叶家的那辆黄包车,正候在街角。


    他眸光剧烈一动。


    还能是谁。


    这一切的谋划,从始至终,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天。


    被驱逐之日,正是他获得海阔天空的自由。


    叶观阖了阖眼,默默点头。伍荣见叶观不再抗拒,喜上眉梢,连说了三声走,率先向黄包车走去。


    叶观刚要跟上。


    院内突然传来啪的清脆一声!


    声音不大,可还是被他敏锐捕捉。


    叶观又是一愣,扭头看去。


    他遥遥望见那个清瘦疏冷的背影立在正厅门口,父亲叶永先高高扬起手,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抽在阮逐舟脸上!


    他的心跳硬生生停了一拍,身子颤了颤,向院内迈了一步,却又很快刹住。


    青年的瞳孔深处烙印着阮逐舟单薄的背影,以及父亲那张怒不可遏的脸。


    他经常能从叶永先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失望、厌恶、愤怒,二十年的人生中,他一直伴随着这些看垃圾一样的眼神长大,甚至视此为家常便饭。


    可当叶永先这样仇视地看着阮逐舟时,肋下的伤口忽然钻心剔骨地痛起来,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声音,如塞壬诱惑的歌声,犹如破土而出的藤蔓般肆虐疯长,紧紧缠绕住剧烈跳动心房。


    可是只有这样。


    如果不改变,不强大,他的余生就只能这样。


    困在四方大宅院内,被弃之如敝履是唯一的结局。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胀痛,叶观眼里凝聚起深不见底的阴翳,目送着阮逐舟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


    对方的步履有种赴死般的坦荡,仿佛踏进的不是宅院,而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牢。


    叶观看着看着,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原来如此,小妈。”他呢喃,“您的苦心,儿子今日全明白了。”


    他再不看那座困守了二十年的宅院,坐回到黄包车内。


    “走吧。”他低声说。


    黄包车迎着晨雾,消失在清晨的街口。


    *


    阮逐舟刚回到厢房,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很快,几个人影出现在门外。


    透过窗子,隐约可见带头的那个人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


    “咔哒”一声,只听门口落了一把锁。


    “四太太,多有得罪了。从今天开始,除非特定时辰,您不可以擅自踏出门一步。这也是给您的一点教训。”


    是叶臻的声音。


    阮逐舟失笑。看样子,这厢房当真成了他的单人监狱。


    只不过,这一切也恰恰是他所求的。


    他清清嗓子:“阮四明白了,有劳少爷。”


    外头的人大概没想到阮逐舟回答得这么不卑不亢,连一点哭闹和哀求都不曾有。男人在外面踌躇踱步,过了片刻,啪的收起折扇。


    “都撤吧。”


    叶臻的声音里终于暴露出记恨一般的语气,到了这一步,对方连装的必要都没有,可谓本性毕露。


    外头一阵脚步纷乱,最后归于安静。


    阮逐舟略微舒了口气。


    “把商城打开,”他坐到床边,边说边解开盘扣,“现在是时候使用道具了。”


    很快,只有他看得见的光幕跳出来。


    07号同时也提醒道:[宿主,由于您上次消耗了一定的积分,现在可兑换的时间跳跃道具最多只能供您加速六个月的时间,且如果遇到极特殊情况,还会被强制唤醒。]


    阮逐舟已经把衣服换好,掀开被子躺在床上,平静得仿佛只是进行一个小憩:“比如?”


    [比如,万一叶家知道是您拿着生意命脉和望江会做交易的时候。]


    07号颇为担忧,[宿主,现在看来,叶家发现是迟早的事,可到时您如果被唤醒,恐怕就没有积分再进行时间跳跃,到时候恐怕要吃点苦头……]


    阮逐舟翻了个身,换成自己舒服的躺姿。


    青年的手在被褥中下意识摸索了一下,无意间触碰到枕边。


    他的指尖碰到那块劣质玉佩,这才想起来,之前自己在入睡前无意中把这串长项链摘了下来,放在枕边。


    他略一思忖,握住那玉佩,将背云连带着项链都捞过来,轻轻攥在掌心,而后拉过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如今的沪城,清早还是有点冷的。


    “我知道。”阮逐舟闭上眼睛,“我累了,有什么事,等醒来之后再说。祝我做个好梦吧,亲爱的07号。”


    =====


    很可惜,阮逐舟做了一个冗长又无聊的梦。


    梦里的他,还在自己恍若隔世的上辈子。


    在沪城待了太久,久到他现在已经开始用“上辈子”这种字眼来称呼过去的自己。他不知道原世界的自己是怎么样的状态,半死不活,类似薛定谔的猫?


    但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在这漫长的梦里,他的上辈子居然也像走马灯那般,开始在他眼前回放。


    “阮逐舟,根据星球治理公约和国际反学术垄断法案,你已经犯下了严重的反人类罪行,是整个人类社会的罪人!”


    “你知道你触犯了多少法律吗?”


    闪光灯汇聚成森白的星海,空旷的环形法庭中央,阮逐舟低着头,试着动了动四肢。


    尝试以失败告终。他的手腕、脚踝都被束缚在电椅上,动弹不得。


    许久不曾打理而长得过长的刘海垂落下来,扫过眉骨,传来一阵痒意。


    他舔了舔犬齿尖,闷声笑了。


    真够操/蛋的,走马灯还偏要挑临死前的画面回放。就不能回放一些人生的高光时刻,让自己高兴一把吗?


    “阮逐舟,你无权保持沉默,回答审判庭的问题!”


    “面对观看全球直播的近十亿观众,面对这些被你无辜残害的公民,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连一句忏悔都没有?”


    广播里传来洪亮的怒喝。


    阮逐舟慢慢抬起头。脸上的血污结了痂,他半眯着眼,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模样,不过拜这个表情所赐,看上去应该没那么狼狈,说不定还有一丝放荡不羁。


    审判庭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无数自动摄像机,高清镜头360度环绕,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人的罪孽原原本本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阮逐舟上半身动了动,后背瘦得突出的脊椎骨顶着坚硬的椅背,十分硌得慌,可他不能龇牙咧嘴,让十亿人看见自己的丑态,那可才真叫丢人。


    他嘶哑地笑起来。


    “我忏悔,”阮逐舟随便瞄准一台摄影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早知道你们厚颜无耻,颠倒黑白到这个地步,当初我就应该让我的雇佣兵早点炸了你们这群黑心资本家的老巢——”


    他恨自己嘴皮子不能再利索点,还没等骂完,电流窜过四肢百骸,每一块骨头缝都透着钻心剔骨的痛!


    阮逐舟猛地昂起头,身子痉挛缩紧,手臂青筋暴起。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电瞎了,可很快他发现,是审判庭内所有的闪光灯都熄灭了。


    这场针对阮逐舟的公开处刑,因为刚刚他的口无遮拦,暂时掐断了直播。


    通电持续了几秒钟,对阮逐舟却漫长得如同过了一个世纪。直到审判庭的大门被打开,几个人影走进来:


    “阮逐舟,你也有脸说别人是黑心资本家?你利用自己的研究草菅人命、大肆敛财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才是无耻败类,是社会最大的祸害?!”


    阮逐舟喘着气,一撩眼皮。


    高强度的电击让他视线一阵阵模糊。他看不清站在远处的那几个人,不过就算他们化成灰,阮逐舟也认得。


    青年倒了口气,厌倦地阖上眼,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们。


    过了一会儿,他身子抖了抖,咯咯地笑起来。


    青年身体被罩在大得不合身的囚服里,脏污的囚服空荡荡的,隐约凸出肩胛骨伶仃的形状。


    “你们现在的样子,真像跳梁小丑。”阮逐舟一笑心脏就针扎似的疼,导致他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就是把我,碎尸万段,也改变不了你们的计划,彻底泡汤的事实。要杀就快点杀吧。”


    “好,很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听见有人怒极狞笑,几人脚步声远去,大门关严,不一会儿,闪光灯重新亮起,炫目的灯光令他下意识微微偏过头去。


    “各位公民,根据国际法庭审判团一致裁定……”


    阮逐舟闭着眼睛,浑身肌肉紧张一瞬,又放松下来。


    只是个梦而已。


    不过这挨千刀的梦怎么还不结束?生前被电击,任务失败被电击,做梦还要被电击,他是什么电击小子转世吗?


    “现判处阮逐舟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话音刚落,刺骨的灼痛缠紧了浑身每一寸筋骨血肉,过电的窒息感让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阮逐舟呃的一声闷哼,身子猛地向上弹起!


    束缚带如带刺藤蔓,将他牢牢拖拽回电椅上,彻骨的痛将感官扭曲,整个世界仿佛在地动山摇中瓦解,直到轰的一声!


    阮逐舟克制不住地战栗,抓紧了扶手,睁开眼睛。


    不是感官超载,是这个世界真实地坍塌了。


    审判庭上方的巨大吊灯左右摇晃,随着土崩瓦解的天花板掉落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将数十架摄像机砸得粉碎!


    四溅的灰尘扬起,一声崩溃的嘶吼传来,阮逐舟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涣散的瞳孔缓慢移动,向四分五裂的大门看去。


    那并非他的声音。


    他是疼得要命,可还不至于疼到尖叫。


    更何况他叫不出来,他快要死了。


    视野一点点被黑暗蚕食,吞没。最后的最后,地动山摇之中,阮逐舟依稀看见大门被剧烈的气流爆破掀飞,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趔趄着跪倒在地,又爬起身跌跌撞撞向自己奔来:


    “住手!先生不要!!”


    阮逐舟眼帘一动。


    意识消解前,阮逐舟听见自己声带中挤出一丝茫然的气音:


    “怎么,会是……”


    “喂,别睡了,快起来!”


    阮逐舟猛地吸了口气,猝然睁开眼。


    光线照进久未打扫的厢房,在丁达尔效应下形成一道狭长的光柱,照在床尾。


    一个下人站在地上,嫌弃地瞪着他。


    “还拿着四太太的款儿呢?呸!”下人咒骂道,“快点起来,大当家有要事找你!”


    阮逐舟昏昏沉沉的,感觉盖在身上的被子仿佛有千斤重。


    他下意识动了动,一只手里传来熟悉的温润触感,他条件反射地将那东西塞进枕头底下。


    而后他慢慢撑起身:“知道了。”


    下人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阮逐舟闭了闭眼,隐忍地吐了口气。


    太真实了。早知道就他妈不使用这个什么狗屁道具才对,在叶家再怎么也不至于受刑啊。


    阮逐舟试着挪下床,忽然嘶了一声,弯腰捂住小腹。


    伴随着内脏的抽痛,快生锈似的脑内也传来了一个久违的声音:


    [宿主你醒了!]


    [宿主,这次你跳跃的时间总共为五个半月。在这段时间内,您虽然失去了对副本中时间流逝的感知,但这五个半月的变化真实存在,有不适感是正常的。]


    阮逐舟冷汗都要下来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骂了一句:


    “这群王八蛋,五个半月都给我吃了什么?”


    [大概都是一些清粥小菜。]07号讪讪道,[您也知道,现在叶家本就在走下坡路,你又得罪了叶大当家……]


    阮逐舟缓了一会儿,下床穿鞋,扶着桌子走到梳妆台前,向镜中望去。


    看见那张苍白的脸时,他愣了一下,而后笑了。


    “还行,”他点点头,“没我想的那么狼狈。当时我死之前会不会差不多也是这副尊容?”


    07号:[宿主,您现在精神状态好像有点不稳定,要不要缓一缓再……]


    阮逐舟没听他说完,转过身迈出厢房门。


    他并没有立刻去正厅,反而强撑着绕到厢房后身,出了西院,趁着无人来到柴房外。


    屋内传来打牌说话的声音,一个下人正揣着手坐在墙根下放风。


    阮逐舟:“我使用最后一次催眠道具。”


    07号惊讶,但不得不照做。


    过了一会儿,只见那下人眼皮阖拢,坐在小马扎上靠着墙跟打起瞌睡来。


    阮逐舟悄悄走近柴房,将窗户轻推开一条缝隙。


    生意惨淡,下人便也愈发懒散清闲。柴房里面传来闲谈的说笑声:


    “听说了吗,最近洋人要在澜江上架设炮台呢!”


    “第一师团最近可是势如破竹啊,连洋人也意识到这是要决一死战了?”


    “可不好说,洋人那些舰队都是坚船利炮,要我说,只要洋人能胜,不管沪城乱成什么样,咱们总不会吃亏的!大当家不是和洋人联系最密切了吗?”


    “话是如此,不过你们发现没,自打家里那位走了之后,这第一师团和洋人居然还打得有来有回了,打仗的事,谁又说得准?”


    阮逐舟听了一会儿,默默关上窗子,原路返回。


    一边走,他一边听见07号道:【宿主,冬眠的这段时间您做了病,身体受到的伤害是实打实的。现在主宇宙也不能保证剧情的发展,您一定要保重,至少别和谁发生冲突……】


    阮逐舟并没立刻回答,若有所思。


    “恐怕不是我想和谁发生冲突,而是有人存心要和我算账。”


    07号顿时紧张起来,过了片刻,却见阮逐舟淡淡一笑:“不过也是时候进行最后一步了。既然要算,那大家就一起算算总账。”


    *


    时隔五个半月,阮逐舟再次踏进正厅。


    一觉的功夫,屋内的一切都已经大变样。厅中名贵陈设几乎少了一大半,一路上院子里洒扫的下人也至少缩减了三分之二,园中花草无人拾掇,已呈颓败之感。


    阮逐舟走进去,一眼看见坐在主位上的叶永先。


    “五个半月”不见,叶永先却肉眼可见的老了,两鬓花白。


    然而,阮逐舟的目光很快离开怒目而视的中年人,被另一个身影吸引而去。


    侧位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阮逐舟花费了几秒钟,才从脑海里搜索到他对应的身份。


    是柳书,那个在寻声阁刁难过自己的乐伎。


    即便在原来的“阮逐舟”记忆里,柳书也和叶永先没有过任何交集。叶家如今一日不如一日,叶永先更不可能有兴致再找什么第五房姨太。


    “你这个贱货,往日我竟不知你如此包藏祸心!”


    阮逐舟刚一进来,没等站稳,便看见叶永先一拍方桌:“阮四,给我跪下!”


    阮逐舟扬露出仿佛冰水里浸过般的笑。


    “阮四惶恐,不知有何错误,”他动也不动,“斗胆请老爷示下。”


    叶永先噎了一下,没想到阮逐舟真的这般明目张胆地违抗不下跪。倒是旁边坐着的柳书笑眯眯开口:


    “又见面了,小舟,还记得我这个故人吗?”


    第26章 大宅门26(深水加更)看起来您就……


    阮逐舟斜睨了他一眼。


    柳书:“半年前在寻声阁,你曾经告诉我,有本事就让我也攀个高枝。我牢记小舟你的教导,一日也不敢忘。这不,最近有人就将我从寻声阁赎了出来,说来这人也是你的老熟人了——”


    他倾身向前:“就是大名鼎鼎的望江会老大,武凭勋先生。”


    阮逐舟微微抬起下巴,不仅不如他所愿地表现出惊恐,反而恍然大悟一般。


    “哦……原来是你。”阮逐舟环视一圈,“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柳书愣了愣。


    饶是叶永先,听了这话也颇感意外。自打这阮四进了门,性情便变得有些冷淡,他不是感觉不出,可对方一直以来都对他保持着基本的恭敬谦卑,从未如此耿直过。


    他没有立刻说话,反而转动眼珠。


    “黑心肠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


    叶永先指着阮逐舟破口大骂,“我就知道,现在家里的生意越来越难做,都是因为出了你这个内鬼!”


    “如今外头洋人的仗打得快要翻了天,连海上都已经打了起来,沪城的码头已经被洋人守住了,江上又全是第一师团的舰队,运出去的货物随时都有可能被波及!”


    叶永先越说越激动,吐沫星子横飞:“就在昨天,望江会派人来,要咱们三天之内交出叶家的运货渠道,要是告诉了望江会,咱们还有何活路,生意如何为继?!”


    阮逐舟笑笑:“老爷,这话可有点冤枉人了。是你自己惦记着那杀头的生意,现在是战争时期,几个人有那闲钱去买这销魂的玩意?”


    叶永先愕然:“你——”


    柳书见缝插针劝道:“叶大当家息怒,其实小舟他当时说不定是一时害怕,才想到找武先生的,毕竟当时您家那位小少爷还不像现在生死未卜……”


    此言一出,叶永先又是一怔:“这里面怎么还与那小王八蛋有牵扯?”


    阮逐舟目光登时凉下来。他看了柳书一眼:


    “你说他,生死未卜?”


    柳书恰到好处地摆出乱了阵脚的模样:“哎哟,对不起小舟,我不是故意说漏嘴的!毕竟当时这事在寻声阁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我以为……”


    他不再看阮逐舟,转向叶永先:


    “叶大当家,叶观虽是您的儿子却一点不守孝道,逐出家门这大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回来过,想必已经在战场上……小舟当初年轻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您也知道,我们这一行,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话说到这份儿上,是个人都听出柳书的暗示来。


    当初阮逐舟试图私相授受的事,柳书必定知情,可这私下传递的事毕竟是通过叶观,究竟和谁苟且过全凭他上下嘴唇一碰。


    叶永先的脸登时绿了,咬牙切齿:“好你个阮四!不知廉耻的东西,我竟没看出你还背着我偷人!”


    他气得直哆嗦,对着门外吼道:“来人!”


    磨蹭了一会儿,才有两个下人跑进来。叶永先指着阮逐舟:“把他带回去,不准给他饭吃,不准给他水喝!”


    阮逐舟冷冷的毫无反应,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叶永先起身,走了两步又倒回来,不解气地瞪着他:


    “小贱货,若不是送这最后一批货前手上沾血触犯忌讳,我早就把你活剐了。你等着,三天后就是你的死期。”


    说完他剜了阮逐舟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两个下人上前要按住阮逐舟,柳书清清嗓子,优雅起身:“且慢。”


    他对两个顿住的下人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和这位四太太说。”


    柳书的语气傲慢极了,仿佛自己才是这个大宅院里的主人一般。两个下人被他这模样唬住,对视一眼,默默退下。


    柳书走上前,围着阮逐舟转了一圈,边走边上下仔细打量着他。


    甫一靠近,青年人身上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阮逐舟被熏得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柳书生了一副颇为妖冶的眉眼。他甜腻一笑,尾音勾人的上挑:


    “小舟,你清减了不少。在叶家的日子,看来不大好过呢。”


    阮逐舟闭上眼,试图用这种方式屏蔽掉腻人的气味。


    “有话直说。”他道。


    柳书优哉游哉地点着下巴,像欣赏什么战利品。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柳书道,“今天我来,其实本无意害你。武先生让我给你带句话,叶永先这个老顽固如果不交出他那大烟生意的路子,他便一个一个要了叶家人的命。第一个,就从你开始。”


    “咱们毕竟有过好多年的情谊,我怎么舍得你死呢?只要你肯交待,我便可以替你在武先生面前美言几句。你可别忘了,当初望江会没能杀了叶观,洋人可对武先生非常不满意,这份仇武先生一直记着,我若不帮你讲讲好话,你可就自身难保了,小舟。”


    阮逐舟面沉如水,呼吸轻而平稳。片刻后,单薄的眼皮微微抬起。


    “此话当真。”


    他问。


    柳书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掩唇笑了。


    “绝无虚言。”柳书回答。


    阮逐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柳书听见这叹息声,笑意愈发志在必得。


    阮逐舟开口,道:


    “老爷讲过,这大烟最难的一点就在于瞒过查关的人,他交货的地点正在如今江边的码头,每次假装走水路,实则在夜里派人用轿车运送,到了城外,再伪装成运往前线的物资,改为马车运输。你们只管用叶家的名头,在子夜时去码头寻人便是。”


    柳书点头,连说了几声好,面上的兴奋藏都藏不住,竟旁若无人似的扭头就要走。


    阮逐舟抬眸看他:“你这就走了,把我留在叶家,如何救我?恐怕不等你回来,我早已饿死在这。”


    柳书停在门口。他没有回身,反而向外头招招手,那两个等候多时的下人走进来,一人按住阮逐舟的一条胳膊。


    阮逐舟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定定地盯着柳书的背影。


    “我说了,会帮你在武先生面前说说好话,可没有答应现在就带你出这叶家大院啊。”


    柳书侧过脸,对他胸有成竹一笑。


    “在这之前,还望你撑住,等着我接你出去的好消息吧,小舟。”


    说罢,他万分过瘾似的大笑出声,跨出门槛,留下阮逐舟被两个下人反剪着胳膊,远远望着柳书那扬眉吐气极了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深宅大院中。


    *


    “赔钱东西,滚进去待着吧!”


    砰的一声,厢房门被重重甩上。


    阮逐舟踉跄两步站稳,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颈。


    隔了一会儿,07号的声音犹豫地传出:


    [您没事吧宿主?]


    阮逐舟揉了揉肩头。半年过去,这副身体已经到了“上辈子”死前的状态,病骨支离,连他自己摸着都嫌硌手。


    “我挺好。”他坐到床边,“准确来说,现在的情况好得超出我的预期。”


    07号愣了愣:[您说什么?]


    阮逐舟和衣倒下,后背挨上被褥的一瞬间,青年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喟叹。


    看上去不像嘴硬,反倒是真的十分惬意。


    阮逐舟:“现在这个副本已经完全超出了既定的发展路线。你作为系统,能预料到主角提前离家出走,又真的差点被暗杀,能预料到柳书这号人打着望江会的旗号来诓骗我吗?”


    07号:[您说的的确都是主宇宙不曾期望的结果。]


    “这就对了。”阮逐舟说,“既然如此,叶观能否如我所规划的那样杀回来向叶家人复仇也成了个未知数,我要做好两手准备,保证即便没有他,也可以达成遭受报应而死的万人嫌结局啊。”


    07号不禁问:[您的意思是,主角不排除有可能像柳书说的那样,已经——]


    “不会。”阮逐舟立刻打断它。


    07号又愣了一下。这次,阮逐舟稍作沉吟,少见地主动向它解释:


    “如果作为主角的叶观已经死了,这个副本世界为什么还在存续?我早该像你最初说的那样,进入下一次轮回了。”


    他移开视线,盯着床柱上落了灰的帷幔。


    “他会如愿以偿的。”阮逐舟说,“只是这次不必等他动手,若是他不能赶回来,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三天时间足够了。”


    07号震惊乐:[宿主……]


    而后它想到什么:[刚刚您说,您还有一手准备。]


    阮逐舟把手枕在脑后,闭上眼。


    “嗯,”他嘴唇懒散翕动,“另一手准备能否成功,今晚便见分晓。”


    *


    子夜。


    整个沪城笼罩在无垠的黑暗中。家家户户几乎没人点灯,城外不时传来咚咚的炮火轰鸣,震得人不得安宁。


    满城都沉浸在惴惴不安的惶恐中。唯有叶家角落这间小小的厢房内,阮逐舟缩在床上安稳地阖拢眼帘。


    如今已经入夏,可阮逐舟身子早在这毫无知觉的半年时光中被拖垮了,即便是夏夜,身上依然觉着寒浸浸的。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万籁俱寂,除了遥远的炮火,与顺着窗隙吹进来的微风,厢房内仿佛只剩下青年轻浅的呼吸。


    直至某一瞬。


    ——轰!!


    又是一声炮响。这一次,炮火的声源地距离城区内更近,震耳欲聋的响声几乎让人产生了爆炸就发生在脑袋顶上的错觉。


    天花板上震下一层碎土,阮逐舟的身体都跟着晃了几下,却丝毫没有睁眼的意思,仿佛已经沉沉睡去。


    又过了大约几分钟,院子里开始有人跑动,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喊起来:


    “不好了!码头假装存放那批货的船被击沉了!”


    “是洋人干的?!快点告诉大当家,大当家人呢?”


    “不是洋人,是第一师团!望江会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也在,所有人都被第一师团一网打尽,洋人的船也全被击退了!”


    “这么说洋人打不进来了?阿弥陀佛——”


    “你他娘的在这念什么经?!洋人打进来,咱们还有一丝生路,第一师团来了沪城,咱们才算完了,全完了!”


    炮声如巨人的脚印,声声逼近。


    此起彼伏的枪炮声中,阮逐舟缓缓睁开双眼,巴掌大的苍白脸庞上,唯独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剔透明亮,目光清醒到有种不似人类的冷酷。


    外面终于传来绝望的哭喊:


    “那领着第一师团的不是别人,正是和咱们家老爷闹到父子反目,被赶出家门的二少爷啊!”


    =====


    直到后半夜,炮火才堪堪止息。


    一大清早,沪城监狱内。


    地下牢房走廊尽头的铁门被打开。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列队小跑至门口,端出标准的持枪礼,靠在两侧立正站好。


    原本湿气凝重的地下监牢内,如碎石投湖,荡开涟漪般压抑的骚动。


    紧接着,一个身着军服的身影沿着坑洼石阶,缓步走下。


    牢房深处传来铁链贴着青石地面摩擦的刺耳响动,不少*人纷纷挣扎着爬起来,但更多的则无动于衷,两眼空洞地缩在牢房墙角。


    关进沪城地下监牢,意味着连九死一生的概率都没有。何时见阎王,只是个时间问题。


    然而似乎有人不信这个邪。见到那人迈出阴影的一刻,一个人影飞扑过来,双手攥紧牢房栏杆:


    “我的儿,居然真的是你!”


    浑浊的男声响彻逼仄的走廊,就连那些绝望等死的囚犯也纷纷睁开眼。


    走进来的那军官不语,又走了几步,停在这间单人牢房前。


    被关起来的人正是叶永先。昨天晚上,装满了大烟的货船被击沉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叶家几乎所有人丁都被进驻沪城的部队带走,而叶永先作为一家之主,则被单独关押到监狱的最深层。


    依华国法律,叶永先这两年贩卖的大烟数量,足够枪毙他十次。


    叶永先本以为自己死到临头,可见到眼前人的一刻,他居然又燃起一丝生的希望。


    昔日大名鼎鼎的沪城富商此刻衣衫褴褛,拼命贴近铁栏杆,一只手从缝隙中伸出去,仿佛落水的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奋力够着。


    “砚泽,我的儿,你一定要救救爹!谢天谢地,爹就知道,有叶家祖宗庇护,你绝不会死在战场上……”


    一个跟在后面的士兵见状想要上来挡住叶永先胡乱攀扯的手。那军官头也不回,淡淡比了个手势,于是士兵停住脚步,说了声是,转身离去。


    这反应简直让叶永先欣喜若狂,男人差点老泪纵横,语气从未有过的慈祥和蔼:


    “儿子,如今叶家落难,唯有你能够救大家性命,这半年爹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你孤身在外,不知遭了多少罪……”


    那士兵这次搬了一把椅子折返回来。军官看着叶永先,摘下披风递给那士兵,而后隔着牢房门在叶永先对面坐下来。


    若不是这环境太过阴冷昏暗,只听叶永先的话,还以为这是什么亲人久别重聚、共叙天伦的温馨场景。


    那军官望着叶永先热泪盈眶的脸,淡淡勾唇。


    “父亲此话言重了。”军官说,“儿子征战沙场、浴血奋战之苦,与过去二十年在家中被你们欺凌践踏的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叶永先的笑容凝固了。


    那军官修长的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中。地下室唯一的天窗里泄出一丝稀薄的光线,投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地面,又被黑色的军靴踩在脚下。


    微弱的光线落在青年肩头,将那上面金枝一星的肩章照亮,也将青年立体深邃的五官分割出阴明两面。


    “按照华国法律,走私贩卖大烟,当判处死刑。”


    大提琴般低沉而优雅的声音,因为战场上风餐露宿的缘故,多了分沙哑的磁性。


    “如今师团重返沪城,自然要给百姓做出表率,若是带头罔顾法律,便和那些侵略者一般,不配得到民心。”


    叶永先几乎石化住,愣愣地看着儿子。


    军官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叶永先一墙之隔的隔壁牢房。


    隔着铁栅栏,一个中年女子正蜷缩在墙角。


    与叶永先相反,何氏只抱着胳膊,低着头,目光却向上穿过乱蓬蓬的头发,有些愤恨又害怕地盯着叶观的眼睛。


    叶观笑意渐显。


    “太太,”他一如往常那般语调谦卑,“好久不见。”


    何氏牙关颤抖,嘴巴蠕动,半晌忿忿一笑:“贱货……你现在如愿以偿了,嗯?”


    叶永先慌忙想制止,而叶观丝毫不恼,相反还饶有兴趣地凝望着她。


    何氏的身体在阴冷的地牢里冻到打着摆子,她不得不抱紧胳膊,目光里闪过一丝狰狞:


    “承泽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你把他关到哪里去了?”


    叶永先也反应过来,抓住铁栅栏:“对啊砚泽,你大哥呢?他人还好吗?”


    叶观目光看戏一般,在这对夫妻神态迥异的脸上依次扫过。


    “除了您二位,其余的人都被押解至另外的监狱。”叶观说,“不过,来探望父亲和太太之前,我的确先去见了叶臻一面。”


    叶永先愣了愣,何氏忽然想到什么,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像个披头散发的厉鬼,扑向栏杆:


    “你见了承泽?你对他做了什么?!叶观你这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他可是你哥,你还有没有顾及一丝兄弟亲情?!你若敢动他,我就,我就——”


    叶观冷静地看着何氏,而后摆了摆手,一个士兵上前,将铁栅栏上方的一个小窗格打开,随后将拎着的布口袋顺着小窗格丢进去。


    那圆滚滚的布口袋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过来,何氏吓得一声尖叫,连连后退,整个人背贴在墙壁上。


    她盯着那布口袋,仿佛生怕那东西吃了自己:


    “这是什么?你、你竟敢?!”


    叶永先脸色唰地白了。


    何氏期期艾艾地呜咽起来:“你这个恶魔,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将来会下拔舌地狱,下十八层——”


    她的咒骂忽然止住了。


    透过布袋口子,隐约能看见里面一块黑色的头皮。何氏下意识闭上眼睛,可紧接着又蹙眉,鼓起勇气,哆哆嗦嗦睁开眼。


    “等一等,”她喃喃自语,试探着上前半步,“这……”


    她掐了一把大腿,心一沉,伸脚将那布口袋踢开。


    下一秒,一个死不瞑目的头颅赫然从敞开的口袋里滚落出来!


    “啊啊啊!”


    何氏吓得肝胆俱裂,可对上那双眼的一刹那,她忽然狠狠怔住。


    不是她的宝贝儿子。


    地上目眦欲裂,面色尸青的人头,长着的却是另一张她所熟知的脸。


    隔壁的叶永先着急地大叫:“怎么了?是谁?快说话啊!”


    何氏魂飞魄散,连害怕都忘了,盯着那张人脸,片刻后又僵硬地抬起头,脊椎都仿佛在咯吱作响。


    她直勾勾地盯着叶观:“这不是你二叔,叶永轩吗?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叶永先震惊地呆立在原地。何氏点点头,又摇摇头,悲喜、嗔痴与爱恨在脸上变幻,最后留下的只有如释重负的、癫狂的笑:


    “不是承泽就好……不是承泽就好。呼……你这个罔顾人伦,猪狗不如的禽兽,哈哈哈哈……!”


    叶观面无表情地看着何氏指着自己:


    “你这个狗东西,我就知道你还不敢对承泽怎么样!怎么,杀了你二叔给我看,我就会怕你了?我呸!”


    她疯了似的咧着嘴笑:“就算你把人都杀干净,也改变不了你是个贱货生的出身,你嫉妒承泽比你更得宠,比你更高贵!……”


    叶观倏而轻轻一笑。


    “太太,”他开口,“谎话说多了,您居然也能自以为真。”


    女人尖锐的辱骂声骤然被抽干。


    何氏嗬嗬地喘气:“你说什——”


    叶观双手交叠搁在腿上,坐姿放松。


    “为了您这个嫡长子的名,您煞费苦心,连奸/夫的死都能置之度外。该说您有情,还是无情呢?”


    他一字一句问道。


    两座单人监牢内的二人同时狠狠怔住。


    何氏甚至忘了地上那颗圆滚滚的人头,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一步:“你血口喷人,什么奸/夫,少来污蔑……”


    叶观的笑慢慢消失:“康伯去世那一日,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何氏眼珠剧烈一颤。


    叶观淡淡转眼,看向还被蒙在鼓里的叶永先。


    “当年我娘根本不是难产死的。您相信了谣传,认为我娘与二叔有染,可您又那么好面子,打了胎便是变相坐实了流言蜚语,所以您选择去母留子。”


    “叶永轩的确是个好色之徒,只不过当年与他厮混的并不是我娘,而是你这位大太太。”叶观话却说给何氏听,“和小叔子搞在一起之后,你发现我娘和你差不多同时怀了孕,生怕她威胁你的地位,所以你在家中造谣,污蔑我娘的清白。”


    “这一切都被康伯看在眼里,他不敢说出实情,也救不了难产而死的我娘,他能做的只有护着我长大。可自打他撞见叶永轩来到你院中与你私会,你怕丑事败露,再也容不下他。”


    叶观没有在意叶永先霎时目瞪口呆的表情,瞥了何氏一眼。


    两句话的功夫,女人身体已经抖如筛糠。


    “你知道你的丈夫最在乎出身,名誉,正如在你的耳濡目染之下,我的那位好大哥也从小以尊贵的嫡子自居,和我和娘无从自辩,被你们钉在了耻辱柱上,即便她死了,这个家里仍然没人把我视为我父亲的血脉。”


    “砍了这个奸夫的头,不过是稍稍告慰我娘的在天之灵。不过……”


    叶观说着说着,唇角上扬:


    “太太您说,如果您那一直以来目空无人的好儿子,知道自己居然才是母亲与二叔苟且的产物,如今又沦落到我这个私生子脚下,他会作何感想?”


    何氏身子一颤,猛地尖叫出声:


    “你,你信口雌黄——你对承泽说了什么?他不会相信的,他不会——”


    “他当然不会。”


    叶观低下头,慢条斯理摆弄起手中的佩枪:“我去了他们的监狱,当着他的面用这把枪指着二叔的头,告诉他,如果不说实话我就会随时开枪。真可惜,太太没有看见,那真父子相认的场面倒着实感人。”


    何氏霍然止住声音。


    叶观擦了擦枪管:“我也信守承诺没开枪,让我的下官挑了把够快的军刀。”


    说着他抬起眼睑。


    青年阴冷的目光在这对已经吓傻了似的男女上依次划过,轻哂。


    “大哥一直求我杀了他,可念及兄弟情分,我怎么能对他动手。”他慢慢说道,“不过他实在央求得紧,我便把那军刀留给了他。”


    “太太,您放心,我什么都没做,更什么都没对他说。”


    “不——不、不!!”


    眼泪慢慢涌上眼眶,何氏拼命摇头,失魂落魄地后退,忽然看见地上那个瞪着自己的死人头,忽然狠狠一颤,跌坐在地上,崩溃地大哭起来:


    “承泽,是你杀了承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母子……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叶观!!”


    她抓着头发又哭又笑,涕泪横流。


    尖锐的哭喊声在狭窄的监牢中回荡。


    叶观淡定转过头。


    叶永先早已面如槁木,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痴痴地松开栏杆。


    男人双目空洞:“承泽他,他居然不是……”


    背叛如遮天蔽日的大浪将他粉身碎骨,可如今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指责,诘问,再也没了从前说一不二的大当家的气魄。


    叶观仍旧用看跳梁小丑的眼神俯视着二人。


    良久,嚎啕大哭变为抽抽噎噎的哽咽,何氏抬起头,膝行至栅栏边:“求你也杀了我吧,求你给我个痛快吧!求求你……”


    一边的叶永先也被点醒了似的,灰白的脸上显出最后一点希望的光泽:


    “砚泽,那奸夫**生的孩子死不足惜,你我可是亲父子啊!从前爹对你不好,爹已经知道错了,就当看在生养之恩上,砚泽——”


    叶观隔岸观火似的看着,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哼笑。


    “一墙之隔,生死不同求。这样荒谬的场景,当真教人开眼界。”


    他幽幽开口。叶永先与何氏再度怔愣。


    “从前我不理解,为什么康伯临死前告诉我,死是一种解脱。”叶观说着,双眸隐约泛起动容的波,“我不明白,为何当年我娘有多用力地求生,康伯就有多真切地向死。”


    “这二十年来,真假善恶,入了叶家的门,便统统颠倒错乱。所有人都试图告诉我,在这里,卖着大烟的老爷,与人私通的当家主母才称得上光明正大。”


    “可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分明不是这样。”


    叶观稍微垂眼,冷俊的面上浮现起让人捉摸不透的柔情。


    “当初罚跪时,我只看见被你们认为以色侍人的乐伎,是整个叶家唯一一个会在乎小丫鬟清白的人。就像当年没有人在乎我娘的清白,只有康伯那个老奴在乎,只有我这个卑贱的私生子在乎。”


    叶永先嘴巴动了动,却哑口无言。他看着叶观站起身,瞬间意识到什么,踉跄着要起身:


    “砚泽,别走!都是爹不好,你给爹一个弥补的机会!——”


    叶观已经走到门口,接过士兵递过来的披风。


    他停下来,半侧过身。


    淡薄光线照亮年轻军官棱角挺俊的侧脸,却照不亮对方眼底的毒液般翻涌的黑。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叶观说,“我不会亲手要了二位的性命,那除了脏了我自己的手,毫无意义。你们就永远留在这,同地牢的铁窗忏悔自己的罪行吧。”


    *


    直至日薄江畔,阮逐舟方才转醒。


    炮火喧嚣了一整夜,日上三竿时,院外又传来一阵嘈杂,哭爹喊娘的,动静和电影里面抄家大差不差。


    厢房门没有上锁,但奇怪的是,直到大宅院内所有人丁被统统带走,也无人踏足这房间一步。


    阮逐舟不想思考个中缘由。五个半月犯人一样的日子真实存在过,他又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身子早已虚弱到了极限。


    人一走,他连开门确认一下外面情况的心思都没有,把被子蒙过头便沉沉睡去。


    醒来时,窗外已夕阳斜照。傍晚起了风,阮逐舟披上件外衣,推开厢房门,走进院中。


    院里如遭掳掠,一片萧瑟荒芜。


    然而,许是昨日见叶永先时行色匆匆,他竟没注意,荒芜破败的院落中庭,那棵仲春花季的流苏树,居然开花了。


    阮逐舟眯起眼睛,看着那一树沉甸甸的梨白。


    来到副本世界的第一夜,他就是在这棵貌似枯死一般光秃秃的树下,教训那位性子刚烈却又固执守礼的叶家私生子。


    五个半月的时间,阮逐舟以为自己必然会错过花期。然而天公作美,流苏树等到了他醒来,让他在死前得以一观这独赠他一人的盛放。


    这算是这个虚拟世界赠予他的一份阴差阳错的浪漫吗?


    阮逐舟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杂念赶出脑海。


    树下有一把躺椅,师团的人来查抄叶家时不知被谁踢翻了。阮逐舟走到树下,弯腰把踹倒的躺椅扶起。


    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青年微微气喘。他挨过低血糖引起的一阵头晕,在躺椅上坐下。


    微风拂过,垂落几片莹白花瓣。


    阮逐舟靠在藤木躺椅里,掌心向上,接住其中一片。


    那花瓣又软又软,比夏日傍晚的风还要轻。


    躺椅嘎吱嘎吱地小幅摇晃起来。阮逐舟闭上眼。


    07号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响起:[宿主,检测到您的健康数值大幅下降,已经低于警戒值。]


    他在心里淡淡嗯了一声:“叶家那些人现在怎么样了,你应该知道吧。”


    07号犹豫:[宿主……]


    “别那么不近人情嘛。”阮逐舟说,“我知道你一定有查看这些的权限。我现在只差一口气,就等着你告诉我,另一个条件有没有达成了。”


    良久。


    [……和您之前推测的一致。]07号终于道,[这半年里,叶家生意越来越难做,家中所有人都协助叶永先开拓门路贩卖大烟。如今这些人都被主角亲自送上刑场,叶永先于不久前在狱中自杀,何氏精神崩溃,已经彻底疯了。]


    过了两秒,07号声音有些闷闷的,道:[现在只差您的死,所有通关条件就都凑齐了。]


    阮逐舟弯了弯唇。


    “不枉我又唱红脸又唱白脸,人都快要精分。”他自言自语,“终于有点主角该有的样子了。”


    鼻梁传来一阵痒意。阮逐舟仍阖着眼,抬手想去拂掉流苏花瓣,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异咚,像马蹄声似的,却又潮水般包围住院落。


    阮逐舟皱皱眉,稍微屏息。


    病中感官迟钝,他花了好几秒才确认,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很快,大约十来个人跑过院门,把守住宅院外墙。


    又过了一分钟,院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军靴踏在石砖上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格外清晰。


    阮逐舟缓缓睁开眼。


    包裹在笔挺制服中的身影高大矫健,逆着夕阳站定在他面前,与阮逐舟只有几步之遥。


    阮逐舟瞭了眼那肩章。


    与从不关心军事的叶永先不同,他一眼便认出来人的军衔。


    胸腔传来涩意,阮逐舟忍住咳嗽,抓着扶手起身,与这位沪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将相对而立。


    “故地重游,所为何事呢,”他轻笑,“二少爷。”


    在他对面,叶观眉眼骤沉,缓缓几步走上前,俯首看着阮逐舟。


    深望他片刻,叶观抽出腰间的手枪,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声传来。


    他抬起手,冰冷枪管挑起阮逐舟的下巴。


    时移世易,如今他的姿势,与数月前阮逐舟用那孤本挑起青年下巴的动作如出一辙。


    阮逐舟稍仰起苍白的脸,眼底依旧如古井无波,不仅毫无恐惧,反而一点点上扬嘴角。


    叶观唇抿紧成一条线。可也只过了几秒,他手腕微微转动,把枪口微微抵住青年凸起的喉结,阴恻恻地笑了。


    “看起来您就是父亲留给我的遗产,”叶观幽幽唤道,“小妈。”


    第27章 大宅门27你也配。


    阮逐舟脸上的笑意霎时凝固。


    “遗产,”他喃喃重复,“你不是把叶家的人杀了吗?”


    叶观手上用力,枪口抵住阮逐舟微微滚动的喉结。


    “不错,”叶观淡笑,“儿子可是如小妈所愿,做了那个杀父弑母,手上沾满亲人鲜血的不孝子了。”


    阮逐舟脑子仿佛涩住了,无意识皱眉。


    “可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打算杀了我?”


    叶观唇角扬起一个恶劣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另一只手,握住阮逐舟的侧腰。


    “杀了你,也太便宜小妈了。”枪口在脆弱的颈间缓缓游移,“我可是替你完成了夙愿,背上了要下地狱的罪名,小妈该拿什么谢我?”


    阮逐舟呼吸一顿,抓住叶观握着他腰的手:“放开我,叶观。”


    叶观微微偏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阮逐舟摇头:“不该是这样的,你杀了我,一切就结束了。放开我。”


    叶观手上随意一使劲,阮逐舟整个人重心不稳,差点扑入他怀中。


    年轻的少将在他耳边道:


    “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咱们两个的账还没算清呢。从前小妈把我赶出家门时,就没料到会有这一天?”


    阮逐舟咬牙,掰开他紧攥着自己的手:“你不动手,我就自己来——放手!”


    阮逐舟说着用力挣脱出来,叶观淡笑着欣赏他无谓的挣扎,忽然看见阮逐舟身子一晃,倒退一步,脱力地向后倒去!


    叶观霎时一惊,箭步冲上前:“小妈?”


    他眼疾手快扳过阮逐舟的后背将人揽入怀中,低头看去,发现阮逐舟脸上不知何时血色全无,苍白的眼皮阖拢,长衫下清瘦的身躯阵阵颤抖,如风中瑟瑟的枯叶。


    叶观声音里染上些慌乱:“小妈?阮四!”


    阮逐舟喘息急促,即便意识混沌,仍然抗拒地抿着唇。


    叶观把软到站不住的人紧紧搂在怀里,让阮逐舟靠着他借力,匆忙收了枪,腾出一只手去摸阮逐舟的脸颊,意料之外摸到一手柔软和滚热。


    叶观愣了愣:“怎么这么烫……”


    阮逐舟额头抵着他颈窝,发丝摩擦着粗硬的军装外套,凌乱如被风雨蹂躏过的花枝,却倔强地咬紧牙关,下颌绷紧出脆弱分明的线条。


    “你,”阮逐舟意识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快些,动手……”


    叶观眸光一沉,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走到厢房外,想起什么,又对早在院子里站岗的一个士兵道:


    “马上去请大夫来。”


    士兵敬礼退下,叶观轻踢开门,抱着已经不省人事的阮逐舟,头也不回地迈过门槛。


    *


    几个小时后,阮逐舟慢慢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正躺在厢房的床上。


    他睁不开眼睛,浑身骨头都疼,胸口盖着的被子好像大石头压在身上。


    阮逐舟费力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隐约看见床头放下一半的帷幔,一个人影坐在床头,穿着挺括军装,脊背挺拔宽阔,几乎遮挡住床下小半的光。


    他听见坐在床头的人问:“有没有什么大碍?”


    某个声音回答:“长官,从脉象来看肝气虚损,这位先生应该是长久以来营养不良,体内寒气淤积,心血有亏,受寒受惊后极容易发热……先开上几副药,每天按时服用,好生将养着再说。”


    他认出是叶观的声音。叶观沉默良久,摆摆手:“有劳了。”


    士兵上前,领着那大夫离开,关上房门。


    阮逐舟想装作没醒,可稍微偏了偏头,发丝蹭过枕头的声音还是被叶观捕捉到,他立刻侧过身,微微弯下腰:“醒了?”


    阮逐舟头无力地侧过来,胸口微弱地起伏。


    叶观手向盖着的被子伸去,阮逐舟本来疲惫地闭着眼睛,感受到他的动作,一个激灵,抬手捉住叶观去抓被子的手:


    “你别……”


    叶观顿了顿:“我帮你掖被角。”


    阮逐舟身子微微放松下来,吁了口气,把脸转向墙壁那边,手慢慢缩回来,无意识地揪住被子。


    叶观垂眸看着青年颈间微微凹陷的筋骨,无奈地笑笑。


    “在小妈心里,我就这么耍无赖?”他问。


    阮逐舟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哼了哼。


    “你不是?”他沙哑地反问回去。


    叶观不继续纠缠这种没有营养的问题,手抓住被角,指腹摩挲两下。


    “好薄。”叶观低声说,“你过冬就盖着这个?”


    阮逐舟不说话,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微长的黑发铺散在枕面上。


    叶观喉咙哽了哽。


    “你瘦了。”某种情愫在只言片语里如山洪暴涨,水面之上却风平浪静,叶观盯着阮逐舟,慢慢道,“大夫说,再瘦下去,随便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你的命。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阮逐舟压抑地咳嗽起来,抓着被子的手指收紧。


    叶观蹙眉,再开口时,语气便不再似方才那样重。


    他轻声道:“小妈,该拿的军功我拿了,该报的仇我也报了。为何小妈还是不肯赏我哪怕一个正眼?”


    阮逐舟仍旧在咳,瘦削的肩却抖得厉害。


    叶观等了一会儿,才发现阮逐舟在笑。


    “呼……”阮逐舟吐了口气,睁开眼。从叶观的角度能看见青年眼尾薄红,或许是咳得太厉害,眼底还泛着些潋滟的水光。


    阮逐舟笑着断断续续地道:


    “你也,配。”


    年轻尊贵的少将先生身形猝然僵硬。


    阮逐舟垂下眼帘:“我没法自己动手,能求助的人只有你,也必须是你。既然叶家人死的死疯的疯,我的目的差不多也就达到了,至于你,一个小小的私生子,我从始至终就没有过——唔!”


    他越说下去,叶观脸色越阴沉,最后突然间倾身,猝不及防将手探入被中!


    阮逐舟猛地睁开眼:“叶——”


    叶观动作太快,大手抓住阮逐舟的腰,将人来不及咒骂的话击碎成拔高的颤音:


    “你发什么疯、啊……!”


    昏迷这段时间,阮逐舟身上的外衣早就被换了下来,只穿着睡衣,隔着单薄布料,火热的掌心在腰间游走,叶观面色阴冷地瞅着阮逐舟,而后却轻蔑地笑出来。


    “别乱动啊,小妈,”叶观边说边用力在阮逐舟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腹上用力一按,“给您量尺寸,裁件新衣裳。”


    阮逐舟腰身吃痛地弹起来,又被叶观的大手笼住,将颤抖的腰肢生生钉回床板,掌心重重擦过月夸骨,向下探//去。


    “小妈真是好身段,”叶观看着阮逐舟呼吸急促、逐渐染上潮/红的脸,“您说,回头我告诉裁缝,腰身放出两掌宽就够了,他们会不会以为这衣服是做给女人穿的?”


    阮逐舟啪地抓住叶观在身上作恶的手背,气喘吁吁地回瞪着他:“你给我滚出去!”


    “滚出去?”叶观挑眉重复了一遍,“我滚了,谁来给小妈送终?”


    阮逐舟的手忽然哆嗦一下,力道慢慢松懈下来。


    叶观毫无挣开他的意思,就这么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在阮逐舟颤抖的tui/根摸了一把,包住青年病骨支离的身体上唯一的一点软//肉,磋磨似的捏了捏。


    叶观用的力道不大,更像是钝刀子杀人的折磨,偏偏阮逐舟的手还条件反射地抓着他的手,好像引导着叶观动作似的,于是酷刑也变成了一种不伦不类的调/。情。


    他尽情观赏着记忆中波澜不惊的人瞳孔深处的震颤,直到阮逐舟忽然喘了口气,尾音明显战栗起来:


    “别,痛……!”


    叶观的动作立刻刹住。


    阮逐舟梗着脖子,涸辙之鱼般大口喘息,眼里再次泛起生理性的粼粼波光。


    叶观眼神黯下来。


    他倾身,仔细凝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装可怜给谁看。”叶观道,“现在知道对我扮柔弱了?告诉你,没有用。”


    说罢,他把手抽出来,阮逐舟双腿立刻紧紧并/long,深吸了口气,裹着被子猛翻过身蜷成一团,止不住地发抖。


    叶观看了他背对自己的身影一会儿,站起身。


    “我有的是方法吊着小妈的命不死。”他对着颤抖个不停的消瘦身影,冷冷道,“不想自讨苦吃的话,就乖乖喝药,把身子养好了,等着我什么时候兴致大发,再赐你一颗上路的子弹。”


    阮逐舟没有回话,只是蜷缩在被子里,偶尔泄出一丝痛苦的闷哼。


    叶观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出门。


    离开厢房,外面已经有卫兵等候。卫兵上前问:


    “少将,副官那边派人来问,这几天的情报是不是照旧送到指挥部?”


    叶观:“不用,让他们都送到这座大宅院,我会在书房处理所有军务。”


    卫兵答是。叶观看着院中的流苏树,眯起眼睛。


    “除了请大夫给屋里的人治病,往后你们两班倒值守,看着他,别让他跑了或者死了。”叶观顿了顿,补充,“屋里的被褥都换成最软和厚实的,再派人去城南玉石店请最好的师傅来,我有事要亲自过问。”


    说完这一大串,他又看向卫兵:“还有,这大宅院里有一把琵琶,找出来,烧了。记得别在这院子里烧,小心烟呛着他。”


    卫兵怔住,连答应都忘了。


    叶观啧了一声,轻轻问:“真奇怪,这半年行军打仗,半死不活的伤员都没有他那么娇气。好像豆腐做的,掐两下就叫唤得像猫儿,我有怎么苛待他么?”


    卫兵这才反应过来,自家长官是在自言自语,赶忙低头装作没听见。


    果然,叶观兀自叹了口气,手背朝外挥了挥。


    “去吧,”他无奈道,“再晚他就该睡下,仔细吵醒了他。”


    第28章 大宅门28(营养液加更)我是来继承……


    锦被软枕替换下旧到要发霉的被褥,一碗碗汤药喂下去,阮逐舟的高热当真慢慢退了下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高热并不是一下子就退掉的,阮逐舟底子差,中间复烧过好几次,每次刚有点起色,很快又病得下不来床。


    他浑浑噩噩,睡了又醒,不知晨昏昼夜。


    可即便病到黑白颠倒,他还是记得,中间病重过几次,叶观便来过几次。


    虽然病着,阮逐舟脑子却没烧坏掉,他清楚地知道叶观搬回了这座困了他前半生的大宅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隔壁院子的书房处理师团的事务。


    每天都有不少人来大宅院求见他,有曾经依附于大使馆,如今眼见洋人颓势,便见风使舵要投诚的,也有其他师团的人过来商讨战事的,各路人马差点踏破了叶家的门槛。


    只不过这些吵闹从未波及阮逐舟分毫。


    听送药的小卫兵说,只要阮逐舟这边睡了,值守的人中便专门有一个去隔壁报信,而后叶家的门就会关闭,除非紧急军务,再不准任何外客叨扰。


    来到副本世界,阮逐舟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病中脑子也没休息,把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却从不对叶观求证。


    不止不求证,严格来说,他就不同叶观讲话。


    叶观往往晚饭时过来,盯着阮逐舟用饭,阮逐舟起不来床时就把人捞起来,一勺一勺喂也要逼着他吃下小半碗粥。


    唯有一次叶观来探望时,正好赶上那天阮逐舟精神不错,进门时叶观一眼瞧见阮逐舟把宽松的裤管卷到大腿根,拿着一罐膏药涂抹。


    叶观认出那上面青紫的淤痕,正是重逢那日自己在这白豆腐上留下的印记,年轻的将*官惊讶于过了这么些日子指痕仍然没有消除,阮逐舟却连个白眼都懒得赏他,自顾自涂完膏药,钻进被窝,留给他一个冷漠的鼓包。


    第二天早上卫兵就送来了沪城医馆治跌打瘀伤最好的药。至于伤患本人是否笑纳,尚未可知。


    如此将养了一段时日。


    某日刚喝了药,值守的卫兵便敲门进屋:


    “阮先生,麻烦您移步前厅一趟。”


    阮逐舟第一反应是叶观终于想通要给他一枪子了。可这个念头很快被他自己打消。


    且不论吃个枪子为什么需要这种没必要的仪式感,考虑到这位叶少将的精神状态,想求死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沪城迎来了倒春寒,阮逐舟身子又弱,于是披了件外套,跟着卫兵来到前厅。


    叶观反常地坐在侧位,正前方从前留给叶永先的位置空着,中间地上蜷着一个人,反绑着双手,泥鳅一样蠕动。


    阮逐舟走进来。叶观支着肘,手背懒懒撑着侧颊,招呼阮逐舟:“小妈。”


    嘴上客气,却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当真装都不装了,阮逐舟想,怎么从前就没看出这混蛋的狼子野心来?


    叶观示意他坐到主位,而后瞥了一眼地上哼唧扭动的人。


    “小妈还记得这人吧?”叶观见阮逐舟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仿佛很满意,又看看地上的人,“给他的手松绑。”


    卫兵过来给人解开绑在背后的双手,地上的人这才哆哆嗦嗦爬起来,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阮逐舟愣了一下。


    是柳书。


    柳书看也没看阮逐舟,膝行至叶观脚边,一把抱住叶观小腿:


    “叶长官,叶将军,求您饶了柳书一命,柳书不知何曾得罪了您,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叶观并没有踹开他的意思,百无聊赖地俯看着他。


    柳书忽然瞪大眼睛:“是因为当初望江会曾经对您行刺吗?那事和柳书绝无一点关系,再说,武凭勋早已经死了,被您的人亲自处死,您一定清楚柳书是冤枉的……”


    他期期艾艾地哽咽起来,叶观俯身,靴子尖踢了踢树懒一样扒着自己的人:


    “听说,当初是你向我父亲告状,说我这位小妈想勾引他儿子?”


    阮逐舟倏地侧目。


    柳书一个激灵,抱住水中浮木似的抓紧叶观的军靴:


    “当初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多嘴,求您放柳书一条生路……”


    他察觉到侧面阮逐舟投来的视线,想到什么,眼泪汪汪地仰起头:


    “小将军有所不知,其实柳书一直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关阮逐舟,也有关于您,事到如今,柳书实在不忍见到小将军被蒙在鼓里!”


    阮逐舟顿时有点茫然。


    叶观尾音拉长,哦了一声。


    “这话倒真让人好奇。”叶观道,“说说吧。”


    柳书忙道:“柳书当初一时糊涂跟在武凭勋身边,听武凭勋说,正是阮逐舟先找上了他,想让望江会要了小将军的性命!”


    他煞有介事,说完还顿了一下,偷偷观察叶观的表情。


    叶观撑着头看了他一小会儿,忽然哈哈一笑,靠回椅中。


    他悠闲地问:“没了?”


    柳书脸上的血色立时消失殆尽。他嘴巴惊诧地张开。


    叶观终于一抬脚,轻易将浑身脱力的青年踹开,而后双腿交叠,拿起搁在手旁茶桌上的手枪。


    柳书短促地尖叫一声,撑着身子连连后退:“饶命,小将军饶命!”


    叶观一边慢悠悠上膛,一边看也不看地问:


    “你想留着他的命吗?”


    阮逐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瘫坐在地上的人已经两股战战,几乎要吓尿了裤子。死到临头,柳书反而没了撕破脸的顾虑,扭头指着阮逐舟:


    “小将军,您为什么要信他?阮逐舟就是个两面三刀的骗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坏种!他曾经对您动过杀心,您怎么还能和他站在一边——”


    咔嚓,清脆的上膛声。


    叶观失去了所有耐心,举起枪口对准大喊大叫的人。


    “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叶观食指勾住扳机,“不过有一件事,你恐怕搞错了。”


    柳书大口喘气,惊恐地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叶观道:“我认准一个人,从不在乎他是否十恶不赦。”


    砰!


    阮逐舟眼睛瞪大。


    又是扑通一声,柳书身子抽搐,倒在地上。


    血泊从身下蔓延出来,一寸寸向阮逐舟脚边的地面侵蚀。


    叶观放下微烫的枪口,终于转过头,看着阮逐舟。


    须臾。


    “看见了吗,”叶观微笑起来,“人死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我在战场上每天都能见到各种各样惨死的人,可小妈不一样,您根本不知道死亡有多沉重。小妈真的能面对自己这幅凄惨的死状么。”


    阮逐舟闭了闭眼。


    他平静地回答:“何苦这样。柳书罪不至死。”


    叶观把枪随手放下:“小妈,回答我的问题。”


    阮逐舟抬眸,看着他淡淡一笑。


    “看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阮逐舟拢了拢披着的外套,撑着扶手起身,“比我想象的痛快多了。麻烦尽快给我也安排一个这样的仪式。”


    叶观倏地跟着起身:“你够了没?嘴硬也要分个场合!你信不信——”


    他胸膛起伏,死死盯着阮逐舟漆黑的眸子。


    猩红粘稠的血汩汩淌出,无声淹没方寸空地。


    阮逐舟仍旧笑着。他越笑,叶观胸腔里的怒火便烧得越凶猛,快将肺腑燃尽成灰。


    “死不需要深思熟虑,也不需要什么勇气,活着才需要。”阮逐舟道,“可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叶观,有些事情我同你讲不明白,你也不必明白。留在这对我只会是徒增痛苦。”


    说完,他绕开那一滩血泊,往门外走。


    叶观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甫一靠近那尸体,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阮逐舟胃里忽然克制不住地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弯下腰捂着嘴无声地剧烈干呕!


    叶观面上闪过一瞬的无措,忙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将阮逐舟揽入怀中:“身子不舒服?”


    阮逐舟在他怀里微微佝偻着腰,艰难喘息,叶观把滑落的外套重新替他披好,在阮逐舟后背来回安抚顺气:“难受就靠着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阮逐舟捂着嘴,干呕完了又呛咳起来,叶观握着他的肩:“都说了不要嘴硬……啧,也怪我,是我太莽撞。我忘了医生说你如今不经吓。”


    他说着伸手拨开阮逐舟额发,去试他额头的温度,阮逐舟扭头躲他的手:“滚开……”


    话没说完,他腿一软,叶观立刻把住他的腰,这才不至于让他软倒在地:“好了,我送你回房。”


    阮逐舟阖上双眸。他感觉到自己身体一阵轻盈腾空,被人打横抱在怀里,于是他惨白着脸,偏头将脸埋在叶观胸前。


    对方步子很快又很稳,几乎没让他感到任何颠簸。


    许久,他感觉到枕着的胸膛嗡嗡震动起来:“小妈,我知道你想要的不单单是死这个结果。有什么东西是你非要离开我,才能求得的?”


    阮逐舟昏昏沉沉的,意识愈发迷离。


    他庆幸自己病得又要晕过去。


    倘若清醒时分,或许阮逐舟自己也不知这个问题该作何回答。


    =====


    柳书的死并没能在大宅院内引起更多波澜。


    自打那之后,阮逐舟很少见到叶观,大夫说他这体弱导致的心悸亟需静养,只有阮逐舟睡着了时,房里才会过来一个探视者。


    半梦半醒时,阮逐舟总能感到被子窸窸窣窣,探视者指腹粗糙的手小心翼翼试探他的体温。烧得身子酸软时,阮逐舟辗转反侧,埋在被子里来回折腾翻身,也是那只手把睡得迷糊的人捞过来,替他揉捏按摩。


    探视者诡异地熟悉他的所有痛处,每回都按摩得极舒服解乏,他甚至有些迷恋上被人伺候的感觉。


    时间一长,外头值守的卫兵看阮逐舟的眼神都变得不再一样,多了些讶异,而后逐渐变为恭敬,钦佩。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就像他梦中也一直清楚那个探视者来过,只不过多说无益,也无用。


    就这样过了两天消停中等死的日子。


    晚上阮逐舟醒来,发现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屋里少见地亮着烛火,烛光透在帷幔外,光影跃动,似雾里看花。


    连日身上的酸痛已经减退了七八分,阮逐舟掀开被子想要起身,突然感觉身上好像不大对劲。


    他摸了摸胸口,触手是一大片极其细腻的布料,上头还绣着做功考究的暗纹。


    阮逐舟心里一跳,抬起手臂,只见睡衣袖子不知何时变成了红的,他身上居然穿着一件从未见过的衣裳。


    “衣裳”两个字还不足以形容他的穿着——他现在穿着一件婚服。


    和他穿越到这个世界第一天时,过门的四太太“阮逐舟”穿着的长衫差不多,可做工用料明显都是新的,而非曾经何氏出嫁时穿过的衣服改制而成的那种随便糊弄的款式。


    阮逐舟霎时愣神。


    “小妈醒了?”


    阮逐舟抬起头,隔着帷幔,这才看到一个人坐在桌旁,身披的军大衣上沾着寒意,微微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阮逐舟伸手掀开帷幔,与那张该死的脸对看。


    “是你干的?”阮逐舟问。


    叶观耸耸肩,目光却毫不掩饰地把阮逐舟从头看到脚。


    “谁叫小妈睡得那么香。”叶观道,“我都不忍吵醒你,给小妈换衣服时你身子都是软的,一点力也借不上,费了我好一番——”


    阮逐舟吸了口气:“……够了。”


    叶观瘪瘪嘴,做了个“悉听尊便”的表情。


    屋内俨然被布置成了第二次婚房。喜烛的光照在两个人的脸上,将阮逐舟瓷白的面容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光晕。


    “我说了,要杀要剐都随你便,”阮逐舟板着脸,“只是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拖着。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叶观兴致分毫不减,目光别有意味地来回扫过阮逐舟身上的“婚服”。


    “这红色不错,艳而不俗,衬极了小妈这张脸。”叶观端起茶杯,呷一口茶,嘴巴微微一动,不知在品鉴什么滋味。


    而后他幽幽道:“看来告诉裁缝的尺寸没错。我量得还蛮准,是不是?”


    阮逐舟呼吸不自觉加快:“你说什……你开什么玩笑?”


    “我何时同小妈您开玩笑了?”叶观放下自己的茶杯,又端起另一杯,“沪城规矩,咱们两个都得喝。就当喝一口润润喉?”


    阮逐舟咬紧牙关:“你到底要干什么。”


    叶观保持着递茶杯的动作,与阮逐舟对看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


    他把茶杯放下:“你好好看看这里,难道还猜不出,我要干什么吗?”


    阮逐舟脸色顿时变了。


    他看着叶观站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某个念头流星般划过脑海,这念头自打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只是他拒绝往深了思考,可现状已不留给他任何拒绝承认的余地。


    阮逐舟唤了声叶观,可时过境迁,这法子早已毫无威慑力可言。


    叶观深望着他的眸。


    “小妈,”他道,“我是来继承你的。从前你是我小妈,今晚过后,我就是你的夫君。”


    阮逐舟忽的一个激灵,转身就冲往门口!


    叶观胳膊一横拦住他的腰,将人一个腾空轻而易举拖回来!阮逐舟拼命挣扎,又疯了似的抬手就要扯开前襟的盘扣,叶观一把打掉他脱衣服的手:


    “阮四!”


    “你他妈疯了!”阮逐舟气喘吁吁地大吼,挥手给了叶观胳膊一拳,“你不动手是吗?好!叶家不是有一口枯井吗,我现在就跳,我他妈不奉陪了!放开!!”


    叶观岿然不动,一手钳住他的两只手腕,用力一推,桌椅轰然撞开,阮逐舟整个人跌回床上!


    他嘶了一声,忍着疼就要爬起来,却看见叶观已经站到床边,半张脸浸在阴影里,气息却一丁点都没有乱,沉沉地注视着他。


    阮逐舟刚坐起来,叶观把披着的大衣脱了,随手往旁边一扔,阮逐舟抓着这空挡扑过来要把人推开,咔哒一声——


    下一秒,一只上了膛的手枪抵住阮逐舟胸口,阮逐舟动作下意识一滞,须臾功夫,叶观箍住青年一只脚踝,毫不客气地扬手一拉!


    阮逐舟整个被掀翻回床上,好在后脑勺磕在枕头上,所幸只是一阵眼冒金星,并没有立刻昏过去。他吃力地呵斥:


    “叶观你个混蛋……”


    叶观嗯哼一声,握着阮逐舟纤细的脚踝,像摩挲玉石般抚摸那不堪一握的踝骨。


    他手上用力,阮逐舟吃痛地昂起头,而后感觉到叶观将他动弹不得的那条腿太高,抗在青年结实的肩头。


    “这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么变化无常。”叶观说。


    他向前半步,单膝跪到床上,一边扶着被架在他肩上的那条骨骼匀长的腿,一边慢慢抬起另一只持枪的手。


    “从前我也有过不解,柔柔弱弱,身似无骨,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男妾也好,乐伎也好,男人没有男人的样子,父亲到底看上这种人什么。”


    “后来遇见小妈,我才发现我的想法有多狭隘。小妈远比那些人更坚韧,更有种,更天不怕地不怕,只不过偏偏生了张勾人的脸,长了把销魂的骨。”


    “儿子喜欢小妈宁折不弯的性子,可是小妈,儿子现在宁可您身段软一点,娇滴滴一点。您疼一疼儿子好吗?”


    阮逐舟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牙关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你这个变态,疯子……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叶观?!”


    叶观的笑消失了,眼底闪过一抹压抑的暴戾。


    他猛地将手中冰冷的金属抵住那条tui:“廉耻?”


    阮逐舟一个寒颤,身体也跟着绷直。


    “等等,”他断断续续地制止,“枪会走火——”


    “你怕什么?”叶观突然低低地喝道,“现在开枪你不就求仁得仁了?还是小妈怕走了火,你的尸/体被要被打得稀巴烂了,嗯?”


    冰凉的枪口顺着笔直的腿骨下滑,再下滑。阮逐舟的喘息里逐渐掺杂上痛苦的意味:


    “叶观!你住手……”


    枪口激起皮肤上细密的鸡皮疙瘩,引得身体下意识战栗,阮逐舟的喘息声随着叶观促狭的挑/逗而愈发难耐、cu重。


    年轻的少将眸色渐深:“您和父亲洞房后的第二天早上命我伺候您用早膳,在寻声阁让我给您垫付茶钱的时候,不是说过我这当儿子的孝敬您,是天经地义么?”


    他觑起眼睛,面上瞧不出扭曲狰狞,然而眼底划过报复的快意。


    “儿子的孝敬让您满意了吗,小妈?”


    阮逐舟颈侧浮起青色的血管,埋在苍白的肌肤下,脆弱地一下下跳动。


    他裹在凌乱的婚服里,挣扎不过,耳垂上鸽血红泛着触目惊心的光,阮逐舟浑身都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部分是冷汗,还有一部分是羞于启齿的黏湿。


    他牙关颤抖:“原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都,记得……你小肚鸡肠,寡廉鲜耻、啊!”


    叶观冷笑,手上愈发毫无顾忌,他阴恻恻地看着阮逐舟双手无助地抓了个空,最后只得薅住底下的锦被,偏过头用脸颊难耐地蹭上枕面,隐忍地咬住下唇。


    抵着的枪口恶趣味地四处游弋,步步逼近的侵略之下,阮逐舟额间泛起吃痛的冷汗,耳畔嗡嗡作响,伴着叶观低沉的声线:


    “原来小妈的字典里也有寡廉鲜耻四个字。”


    “既然如此,小妈当着我的面任凭父亲对你上下其手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讲你与父亲如何亲/热的时候,怎么不觉得难堪?”


    “对着父亲,对着大哥,你做小伏低,曲意逢迎,为何我就只能得到你的冷脸?为何只到了我这,你我就要讲礼数伦常?!”


    阮逐舟揪着被子的手倏地松开。


    他抬起苍白的眼帘,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倒过一口气,噤了声。


    叶观手上动作亦停下来。


    他皱眉:“你干什么?”


    阮逐舟胸膛上下起伏,望着头顶,失笑。


    叶观感觉到,肩上那条腿紧绷的力道一点一点松垮下来。


    “那就不讲了。”阮逐舟轻轻说,“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第29章 大宅门29要是你同他们一样欺我辱我……


    烛光映照了沉默。


    叶观:“你又在搞鬼。我可是会把你说的反话当真的,小妈。”


    阮逐舟缓慢摇摇头:“我是认真的。需要我配合你什么吗?除了叫得好听点这个做不到之外,其他的我一定尽力。你想听我怎么称呼你,叶观,少爷,还是夫君?”


    叶观握枪的手背绽起青筋。


    他冷笑:“用不着。我现在在你心里是什么德行,我自己清楚得很。”


    阮逐舟哼了哼。


    “你不清楚。”他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以分离收场,你现在想要抓住的一切就都会成为徒劳。我是让你不要体会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


    叶观眉心微蹙:“你要去哪。”


    阮逐舟呵笑,闭上眼睛,仿佛这问题于他像个解脱。


    “我要离开。”他呢喃,“你不明白,我们相遇的意义,就是离别本身。”


    叶观怔了。


    阮逐舟身体呈放松的姿态,弯了弯唇:“不过看现在这个情况,我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不是么。所以尽管做你想做的吧,叶观,只要你不后悔。”


    叶观抓着他脚踝的手攥紧又松开。他忽然拿开抵着阮逐舟的枪口,把那金属疙瘩丢到一边,倾身压下来,撑在阮逐舟身上,仔仔细细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清俊的脸。


    阮逐舟闭着眼睛,睫毛随着已然平复的呼吸,规律地轻颤。


    叶观的呼吸反而愈发加快,青年眸中刻着的两点高光某一时刻急剧颤动,最后紧闭上眼睛。


    屋内一阵死寂。


    婚床上一片蹂躏过后的狼藉。叶观后背支撑不住地开始发颤。


    “如果你一开始就没给过我希望就好了,小妈,”叶观咬牙,嘶声道,“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同他们一样欺我辱我就好了,为何到现在才说不要我……搬出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自己信吗?”


    阮逐舟这次没有笑。


    他抬起眼帘:“叶……”


    他想抬手,可眨眼之间,叶观胳膊一撑,从他身上离开,拿起丢在一旁的手枪。


    须臾功夫,他好像换了个人,表情重归于狂风过境后被摧残殆尽般的平静。


    “早些安置吧。”


    叶观说完,捞过军大衣,再不看他,推门离开。


    阮逐舟呆了一会儿,爬坐起身,掀开帷幔。


    叶观的影子彻底消失不见了。阮逐舟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个木盒子,样子熟悉得很,他忽然福至心灵,下床拿过盒子打开。


    黑色的天鹅绒内衬上,躺着一条长长的、晶莹剔透的玉石项链,从颜色,款式再到背云上的玉佩,都与曾经叶观送他的那条便宜货如出一辙。


    只是用料肉眼可见变为上上乘。现在这一条,或许可抵得上五百条旧项链都不止。


    有一瞬间,阮逐舟好像真的心动了。他伸手想要把项链拿出来,可触及之前一秒,他突然抽回神,啪地关上盒子,将蠢蠢欲动的萌芽压回小木盒中。


    *


    闹剧一样的洞房夜最终不了了之。


    第二天,阮逐舟把脱下来的婚服和那小木盒收起来,一齐摆放在矮柜的最上方。


    洞房夜潦草收场,可在那之后,值守的卫兵们开始咬着牙红着脸,管阮逐舟叫“夫人”。


    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于双方都是一种酷刑,最后还是阮逐舟亲自叫停了这个没必要的礼节。


    或许出于感激,待阮逐舟病好了七七八八后,卫兵主动提出可以给阮逐舟从外面带回来写他需要的东西,站岗无聊时,卫兵们也常常和阮逐舟闲谈。


    从卫兵口中,阮逐舟得知如今澜江上第一师团的舰队已经彻底肃清了航道,将残余的洋人一网打尽。用不了多久,澜江就能恢复正常通航。


    第一师团的人驻扎在沪城的大街小巷,指挥部的人命令手底下的士兵清点战火中受到波及的家庭,协助政府进行战后重建工作。


    叶家大宅院也成了除指挥部以外最忙碌的地方。可即使如此,叶小将军依旧没有搬出去的意思。


    阮逐舟曾试图打探过,外界对此有何流言,一向侃侃而谈的几个卫兵到了这个话题上不约而同地顾左右而言他。


    不答也是一种答案。阮逐舟得了答案,便没了兴致,整日捧着卫兵们从重新营业的沪城书局买来的书本,一直读到夜下挑灯。


    “洞房”后,叶观也来看过他一次。与之前每每裹挟着挑衅意味地来、又落败而归相比,这一次叶观平和得多,也淡定得多。


    来时正是早晨,阮逐舟用过早饭,身上犯懒,于是窝在床头看书。


    叶观推门进来时,他头也没抬:“早。”


    叶观身形顿了顿,以为阮逐舟是错把自己当成值守的卫兵,于是故意清清嗓子。没想到阮逐舟仍然不抬眼,哼了一下:“今天不忙?”


    这下叶观真的感到意外。阮逐舟的语气好像他是什么常来串门的邻居,一点几日前闹得不欢而散的情绪都看不见。


    叶观别扭地走进来,想了想,没在床头坐下,改为坐在椅子上,拿起桌面摆着的几本书,挨个翻了翻。


    “涉猎得这么广,”叶观看了一本便念出一本的书名,“《山河志》,《华国水文注修订》,《现代诗歌汇编》……”


    阮逐舟翻过一页书,不接茬。


    叶观把所有书都放回去。


    “原来小妈识字。”他笑笑。


    阮逐舟这才翻他一眼。


    “狗眼看人低。”他嘴唇微动。


    叶观笑而不语。


    硬要说起来,阮逐舟是五官有些浓艳类型的蛇蝎美人,可眉眼并不凌厉,只不过刚才翻他这个白眼,整个人恍然生动活泼起来,让人禁不住联想其开怀时该是怎样顾盼神飞的恣意之色。


    阮逐舟想了想,还是不解气:“你憋了半天,就憋出这句夸人的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别猫啊狗的,多不文雅。而且干嘛和狗过不去。”叶观道。


    这下子气氛变成跳过了新婚蜜月、直接进入老夫老妻阶段的拌嘴日常。阮逐舟咂摸一下,也觉得不对劲儿,把书放在腿上,看着叶观。


    “有什么事。”


    “没什么,”叶观竟然有了些过去蛰伏在私生子面具下时的委婉客气,“就是想看看你平时不弹琵琶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阮逐舟挑眉。


    叶观看着并不扭捏,但明显心不在焉。


    他的手闲不住似的,刷刷翻着书页:“从前在寻声阁,你们这些人总不会真的很喜欢弹琴唱曲吧。怕是连恨都来不及。”


    为了自圆其说,阮逐舟不得不嗯了一声:“从前在寻声阁,有人教过我读书写字。上学读书可比挨打练琴强多了。”


    叶观收回玩书页的手:“你喜欢读书?”


    “算不上讨厌。”阮逐舟说。


    叶观点头,说了声好,站起身。


    阮逐舟道:“来意也不表就走了?这可不像你。”


    叶观脚步不停:“除非我不再叫人看着你寻死,否则我就算在这待得再久,也不招你待见嘛。”


    阮逐舟:“我是指,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过来,总该有什么目的。”


    叶观已经一只脚跨出门槛,闻言又侧过身,看了看他。


    “很快你就知道我的目的了,小妈。”


    说完,叶观丢下床上兀自愣神的阮逐舟,大步离开。


    *


    两日后。


    澜江恢复通航的消息很快传遍沪城,所有客运货运重新投入运转。作为华国重要的水上港口,沪城的水路四通八达,澜江港口出发的船只几乎可以去往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


    快到傍晚,阮逐舟照旧在房中看书,打发时光。直到值守的卫兵提着两个小箱子进来:


    “阮先生,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请您移步。”


    阮逐舟疑惑:“去哪?”


    “不知道,这是少将的命令,您到了就知道了。”


    受人辖制,不得不从,阮逐舟跟着卫兵来到大宅院门口,果然一辆轿车已经停在正门口。阮逐舟发现卫兵只是把箱子装进后备箱,敬了个礼便转身离开,并没有跟着他上车的意思。


    他拉开副驾驶的门。一个穿着军装的青年坐在驾驶位上。


    阮逐舟动作没有停顿,坐进车内:“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叶观等他关门,系好安全带,侧目看了他一眼,握住方向盘。


    “军营里的必备技能,上手开两把就会了。”他回答,而后踩下油门。


    阮逐舟不再说话,静静看向车窗外。车内一时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


    过了十来分钟,车子停在澜江码头外。


    一艘巨大的客轮停泊在岸边。叶观拉下手刹,推开自己那侧的门:“到了,下车吧。”


    阮逐舟皱眉,却还是照做。


    叶观从后备箱取出那两个小皮箱,阮逐舟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上码头,来往的看起来大多是登船的乘客,也有不少来送别的,行人如织,不时有人在码头上停下来,或在登船的舷梯前驻足,握手,拥抱,道别。


    阮逐舟喉结动了动:“叶观,为何带我来这里。”


    叶观停下来,将皮箱放在地上,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阮逐舟在他身侧停下,看着叶观掏出一张薄薄的船票,递给他。


    “拿好。”叶观说。


    阮逐舟低头,看着唯一的这一张船票。


    他听见叶观道:“如今师团刚进驻沪城没多久,形势还不安定,倒是四九城的战事已经平息。我在箱子的夹层里放了一张地契,院子不大,不过你一个人生活已经足够了,还有一张银票,读书也好,置办个门市买卖也好,你自己做决定。”


    阮逐舟抿了下嘴唇,没有接过船票。


    “你这唱的是哪一出。”他笑了笑,问。


    叶观没有立即回答他,他却感受到叶观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


    半晌,青年沉声道:


    “既然留在这里让你不快乐,天高路远,总有供你栖身之地。”


    “登船之后,就再也没有我这种人缠着你了。尽管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吧。”


    第30章 大宅门30恭喜你重获自由身。


    阮逐舟愣住。


    江风拂过,客轮汽笛喷吐薄烟,发出悠长尖锐的轰鸣。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叶观的脸。


    青年的眉目遮在硬挺的帽檐下,看不清眼底的光。


    阮逐舟道:“你误会了,叶观。我要的不是远离沪城。”


    “我知道,”叶观轻轻打断他,道,“你是想要远离叶家,远离我。”


    阮逐舟张了张口,忽然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叶观定定地看着他:“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从寻声阁到叶家,你没过过一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留在我身边,只能不断提醒你过去遭受的这些屈辱。或许你是对的,靠近我,你就靠近了不幸。”


    阮逐舟皱眉:“我没这么说……”


    叶观继续往下道:“你那么喜欢读书,到了四九城,记得找个好点的学堂,将来学成之后,当个教书先生也是极好的。”


    他嘴唇微不可察地蠕动一下,无意识地舔了舔唇面。


    “记得给我写信……不,还是不用了。”他苦笑,“我怕知道你在何处,就会忍不住去找你。”


    “若是我又一时昏头冲到四九城,你这身子骨又该被我吓出个好歹来。所以我心里记着小妈就好。小妈会记着我吗?”


    叶观挪了一小步,阮逐舟看见他帽檐下暗沉沉的目光,和眼底一闪而过的眷恋。


    “会记着我吗,阮逐舟?”叶观问。


    阮逐舟的呼吸不由自主放缓,放轻。


    他们望着彼此,眼里只剩下对方。不知过了多久。


    叶观败下阵来,率先侧过头。


    “怪我问了个蠢问题。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讲过吧。”


    汽笛反复鸣响,催促着乘客登船。最后道别的行人们不约而同向舷梯的方向靠拢,阮逐舟和叶观站在原地,像湍急人潮中一叶逆流不前的扁舟。


    阮逐舟想说我真的用不着这些啊,继而又想笑,为叶观跳跃的脑回路和自说自话的决定。可是他笑不出也道不出,幼稚的情绪作祟,让真相无地自容。


    他看着叶观拉过自己的*手腕,掰开他不知何时握紧的手,将船票放在他掌心。


    “阮逐舟,”叶观道,“恭喜你重获自由身。”


    他下定了某种决心,拎起皮箱放到阮逐舟手里,转身逆着人流向远处的轿车走去。从阮逐舟的角度,可以看见对方遮掩地压了压帽檐。


    飞速流逝的半年多时光,让叶观的身姿更加结实笔挺,步伐也稳重矫健,唯独背影看着不那么自然。


    阮逐舟恍然记起,从前在叶家,这小子挨骂挨打之后挺着脊梁走出去时,也是这般若无其事,故作潇洒。


    阮逐舟嗤笑,随即笑容如滴水入沙,消失不见。


    他把船票放回口袋,拎着皮箱转身,背对着叶观往舷梯的方向慢慢走。


    滔滔江水拍打码头岸边,忽然,一个快被他遗忘的,愉快的声音闯入脑海:


    [恭喜宿主,副本任务成功!即将对接下一个世界,请宿主做好准备……]


    阮逐舟的脚步猝然停下。


    他眨眨眼:“什么任务?”


    07号也被他的反应搞蒙了:[就是这个副本一的最终任务啊,宿主,您已经触发了通关的全部条件,马上就可以为您安排穿越到下个副本世界了哦!]


    阮逐舟:“按你最初说的,叶观应该把我杀掉才——”


    他想说就在刚刚这一分钟,自己已经修改了计划,打算在客轮夜间行驶的时候从船上跳下去,这样他一死,如果不能通关,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重头再来。


    系统明明告诉过他,除了要“主角出人头地”,他们这些反派也必须由主角亲手复仇。


    可叶观已经放过他了。他是怎么通关的?


    [根据系统检测,您在大宅院养病期间,主角叶观对外宣称,叶家全家人死于牢狱,不久之后他又新迎娶了一位夫人,因为是秘密成婚,没有任何人知道新婚妻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至此,‘叶家四太太’这个身份在沪城彻底宣告了社会性死亡,同样也没人知道叶观真正迎娶的人是‘阮逐舟’,因此理论上‘阮逐舟’的死亡结局已经达成。]


    阮逐舟愣了一瞬。


    那个不欢而散的“洞房夜”,居然是叶观精心设计,用来遮人耳目的手段。


    [如今的华国已经没有阮逐舟这个存在了,]07号提醒道,[宿主,不信您看看,叶观特意为您买的船票?]


    阮逐舟又把船票拿出来,之间最下面的落款上印着几个小字:


    持票人,阮先生。


    阮逐舟心里默念了一遍,陡然顿住呼吸。


    好半天,他哽了哽喉咙:“这方法有漏洞。一旦有人知道他娶的妻……娶的人是我,‘阮逐舟死了’的事情就会败露。”


    07号道:[话是这样说,不过主角现在已经没有亲近的家人和朋友,只要他终身不娶,不就永远不会露馅了?]


    阮逐舟垂下睫羽,看着正前方的舷梯。


    07号在他脑中叽叽喳喳:


    [宿主,我现在对您只有一个字,服!说实话,一开始我还不大相信会有不按主宇宙设计的路线也能通关的宿主,可是您做到了,而且还是提前通关!]


    [正常情况下至少需要再过一年,主角才具备绝地反击的条件。可现在叶观不但提前报仇,还成为了师团将领,看着可真风光呀,比继承叶家那破烂大烟生意强一百倍!]


    [宿主您好厉害,这副本世界的速通方式,还真的让您发掘出来了……]


    阮逐舟像听不见似的,静静伫立在原地。


    07号不觉有异,接着道:


    [对了宿主,正常来说副本世界的转移需要在任务判定完成后间隔几天再执行,不过考虑到您复活心切,我已经为您申请立即启动穿越程序……]


    阮逐舟忽然说:“慢着。”


    07号忙住口。阮逐舟道:


    “不用了。我要在这里再待上几天。”


    [——啊?]


    07号惊讶。


    阮逐舟最后望了一眼那客轮。甲板上有船员在不断冲着还没登上舷梯的旅客招手,呜呜的汽笛声愈发频繁。


    他抬脚,却并没踏上舷梯,而是走到岸边,放下皮箱,拿着那张船票,问:


    “按照规则,我可以停留多久?”


    07号:[最多三天。当然,只要您需要,我随时可以为您安排转移。]


    阮逐舟伸出手臂,指尖一松,写着阮先生三个字的船票在空中荡过几道弧线,落入东流的江水之中。


    07号:[宿主……]


    阮逐舟置若罔闻,重新提起皮箱,转过身去。


    来时送他的那辆轿车,早已消失不见。


    他扬起唇角:“好。三天时间,已经足够了。”


    *


    夕阳危垂时,叶观回到空荡的祖宅。


    一来一回,只少了一个人,然而再置身于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宅院,心中所剩,唯有深切的厌恶与悲凉。


    门口的卫兵给叶观敬礼打报告:“少将,指挥部来电说,一周后可能要和其他师团的人开一个会,那边的意思是看您方便,如果您需要,可以把会议地点设在这里,我们派人加强安保……”


    叶观一路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去给他们回电,最迟后天,我会搬回指挥部。”


    卫兵意外:“……是。少将,那,那位先生房间里的那些东西?”


    叶观目不斜视穿过院子,边走边道:“你说的是你们买给他解闷儿的书?该扔的都扔掉。”


    卫兵迟疑:“不是的,少将。是……一些私人物品,不知道是那位先生的,还是,呃……”


    他没敢说“少将您送的”,因为不等他讲完,叶观已经停下来,侧过脸。


    “你们给他收拾行李的时候落下了?”叶观语气逐渐严肃,“不长眼的东西,要是把什么要紧玩意儿落下了怎么办?”


    卫兵吞吞口水:“说是要紧,倒也不那么要紧。有点贵重,不过若是论平时用不用得上……”


    叶观失去耐心,丢下支支吾吾的卫兵,改道向西院厢房走去。


    两分钟后。


    残阳如血,在地面投下细长斜影。


    叶观步履匆匆,来到熟悉的厢房门外就要推门,手却在门板前顿住。


    某种近乡情怯,却远比那更孤独的感觉丝丝缕缕,侵入四肢百骸。叶观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轻吸一口气,将门推开。


    门扉旋转而开,泄入一地晚霞,与男人被拉长的剪影。


    同时被照亮的,还有屋子里的墙壁,帷幔,床铺,桌椅,目之所及陈设如旧,仿佛不多时,屋子的主人便会从院子里那棵流苏树下慢悠悠走回来,倚回床头,懒翻闲书。


    叶观迈入厢房内。


    他的注意力忽然被矮柜上整齐摆放着的某样东西吸引。于是他走过去。


    一个木盒子,和一件叠好的红色婚服。


    叶观终于明白了。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探向那叠起来的婚服,犹豫一秒,掌心抚上那绣着云纹的衣装,流水般的触感熨帖地贴合上他手掌的每一寸肌肤,他轻轻抓握,布料便堆起几道褶皱,溢出指缝,仿佛与他十指交握。


    叶观面无表情,可回到叶宅时便冷着的脸却渐渐不再阴霾密布。


    他又看向桃木盒子。


    这次他凝望的时间更长,陷入沉思一般,又似乎有所顾忌。


    然而最后叶观还是抬手,覆上盒盖。他阖了阖眼,将盒子打开。


    流光溢彩的背云项链正静卧在黑色的天鹅绒衬布上,剔透的光泽倒映在叶观瞳孔深处。


    他怔了一下,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低笑出声。


    在想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呢,叶观心想。若是把这东西带走,就不是阮逐舟的作风了。


    不知怎的,他想起当时阮逐舟曾对他说过的那番话。


    他们的不期而遇,是错位的人生中最离经叛道的一段交集。无数迹象向他揭示阮逐舟如何利用自己对家族的的仇恨,可他用仇恨的血反哺罪孽的欲,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


    大幕终了,充满算计的合作关系之下,他才看清维系这一切的,不过是一段岌岌可危的缘。


    阮逐舟利用他,不图名与利,天高海阔,他想过死,想过走,唯独不曾让心里装下一个他。


    时至今日,他终于彻悟,相逢的意义就是别离。


    或许这就是人生常态吧,年轻的少将心想。


    叶观短暂放任自己沉溺在伤春悲秋的惆怅中,慢慢深呼吸,而后松开握着那串珠宝的手。


    他忍不住轻轻地自言自语:“离开了也好。离开了……”


    “——你就得当一辈子鳏夫了,蠢货。”


    叶观呼吸一滞,猝然睁开眼。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叶观猛地转身。


    院内,落霞将洁白绽放的流苏树染上浓郁的橘红色,一个颀长身影站在门口,胳膊一扬,手提箱砰地掉在门外。


    阮逐舟直视着叶观那双瞳孔紧缩的眸子,轻蔑嗤笑,面上却浮起温和的无奈。


    “让别人替我守贞一辈子,这我可消受不来。”阮逐舟笑笑,“苦哈哈地为我终身不娶这种事,还是下辈子再考虑吧,叶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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