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道:“万岁爷对此事上了心,如今是个倒裴的好时机,奴婢今儿个从刑部过来,就是想着早早地和殿下说这件事儿。殿下若是早些将裴府的东西取出来,那裴清就早日倒了。”
永嘉望着陆平脸上的笑意,心中渐寒,手中攥着的锦帕不觉间捏紧,声音还是沉着:“你的意思是,裴清是直接交由刑部立案审查,别人都交给都察院打发了?”
陆平颔首:“若真将所有大人的行述都送到刑部,朝堂一时人心不稳,会闹出乱子。旁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叫那些个御史口诛笔伐几句便够了,若真有要紧的再移送刑部也不迟。”
永嘉道:“皇兄是打算拿前五个人开刀?”
“京中的流言传了有一阵子了,圣驾年前才抵京,年关里不好整这桩事。”陆平顿了顿,“而今晋王爷薨了,又出了行述之事,该了结此事了。”
永嘉道:“皇兄可单独说了裴清什么?”
陆平笑了笑:“万岁爷说裴清的四十六本行述占了半壁江山,旁的倒是没再说什么,但奴婢瞧着,万岁爷心有不快呢。”
永嘉低了头,抱了一旁趴着的年年到了腿上,边道:“皇兄一贯宠他,仅靠这个不知真假的行述,能倒他?”
陆平道:“所以奴婢今夜里才来向殿下求裴府的东西,若有了那些来往官员的书信,便可佐证行述真假。奴婢略略瞧了几眼,行述上的话,大抵都是真的。”
永嘉蹙了眉:“真的?”
陆平道:“奴婢在户部还有些关系,晓得每年里哪处银子的缺漏,裴清手下的缺漏,和行述上的无差。晋王爷他能有这份行述,也是因着户部大半都是晋王爷门下之人。”
永嘉的心沉了沉。别人说得太真了,真到忍不住她都开始怀疑裴清到底有没有贪。
陆平继续道:“殿下不妨现在就将那些东西取来,奴婢正好可以替殿下递上刑部。日后裴清倒了,殿下也可尽快和他脱了干系不是?”
永嘉抬了眸,眸光冰寒。外头还刮着风落着雨,敢情陆平风雨无阻火急火燎地到她这儿,是心急得连一日两日都等不住了。
她轻笑了笑:“再等几日也不迟,若刑部那边没有查出什么,本宫倒先发制人了,那岂不是叫旁人看了笑话,又叫裴清起疑?”
“刑部那边定然能查出东西。”陆平言之凿凿道,随即悟了一点什么,眉在一瞬间一皱,随即极快地换上了笑脸,“殿下可别忘了萧小将军的事儿,裴清若倒了,萧小将军回京便是一日两日的事,这驸马爷还是萧小将军的。”
永嘉默了一会儿。陆平已经看出她已经有意延缓此事,叫他看出也没什么,她早就不想再和司礼监打交道。但她心中亦悬着疑,裴清他到底所以,最好的法子是按兵不动。
她道:“本宫知道,但本宫说了,再等等。”
陆平并不多强求,只道:“奴婢等着殿下,刑部那儿的动作快,不日万岁爷也会有定夺。到了那时,殿下再给也无妨。”
小宦官见着陆平面沉如水地出来,连忙上前打了伞,询问道:“干爹没拿到东西?”
“这女人嫁了人啊,便一颗心都挂在了那个男人身上。”陆平讥讽地勾了笑,“咱家瞧着,永嘉公主像是对现在这个驸马爷上了心呢,从前那个驸马爷不知忘到哪儿去了。”
小宦官诧异道:“那咱们该怎么办,照着干爹来前的法子办吗?”
陆平道:“对,就按着那法子办。萧承远抵不过裴清,难道祁太医还抵不过裴清了?你且将当年祁太医在宫中的事情大小都搜罗起来,准备准备着这个。”
小宦官迟疑道:“搜祁太医的事儿好办,可是干爹,祁太医和裴清扯上关
系的事儿儿子觉得难办。儿子刚刚琢磨这这事儿,发现祁太医在宫中的时候,那裴清在苏州养病呢!”
陆平斜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这你的脑子就转不过弯来了?裴清在苏州养病?你当真觉得他那年是回去养病的?”
小宦官困惑道:“难不成他没回去?可是他也没在京中供职啊。”
陆平笑了笑:“那时候万岁爷正筹谋着大事,要用人,裴清自然就是在这时候到万岁爷跟前效力的。至于京中多一个翰林院侍讲少一个翰林院侍讲,谁能发觉?”
小宦官顿悟道:“那干爹的意思是”
陆平道:“裴清当初在京中做什么,只有万岁爷晓得,但此事我们只是和永嘉公主打交道。只需要编造个道理,将裴清和祁太医扯到一起去,那就够了。”
小宦官又生了困惑:“可往后永嘉公主和裴清对起账来,那不会露馅吗?”
陆平讥讽道:“这个年岁的女人最易在情字上昏头,永嘉公主一旦听到祁太医三字,还顾得了旁的?真等到她和裴清去对账了,我们已经得手了。”
“更何况,公主到时候对裴清恨得牙痒痒,不一定乐意和他对账。”-
又是一夜,更深露重。
西偏殿里,安神香袅袅燃着。灯烛燃得亮,隆顺帝坐在软榻上,倚着矮几读抄录上来的行述。
晋王收集行述之事,曾是他授意,就是为着在即位之时以防某些大臣跳出来指摘即位正统之事。当年改元顺利,他并未用到这些东西。
看来,晋王实在有不少自己的心思。行述涵盖的一些人,他并没有授意记录过,比如裴清。晋王却实实在在地记了裴清如此多的东西。
隆顺帝冷笑了一声,随手翻去一页。行述上的所有他都清楚得很,如今翻阅着,像是浏览自己的功绩。
裴清这个臣子做得其实很好,揽了所有的错,给了主子所有的利。若非他的准许,裴清的手下断不会能同时接了关税、盐税、织造局的差事,里头无论哪一件都是肥差。
这些油水,最后进的不是裴清的口袋,而是大内。
但是明面上,贪墨国帑的,是裴清。
忽地,小顺子躬身进了来奏道:“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隆顺帝心中一喜,但面上皱了眉,掩了行述搁在几上,道:“这么迟,她来做什么?快让她进来。”
她甚少来奉天殿寻他,更别提眼下这个时辰。即便如今有了身孕,对他仍是不冷不淡的。
楚清华端上了一碗莲子羹,边道:“皇上操劳得迟,用些羹汤补补身子吧。”
隆顺帝拉了她的手,抬头问道:“都这么迟了,你来做什么?心疼朕?”
“白日里皇上忙着,臣妾便想着晚上再过来,戌正的时候差人来问,说皇上还忙着,就迟了些来。”楚清华柔柔一笑,但眼中并没有什么笑意,“臣妾有话想和皇上说。”
隆顺帝松开了握着皇后细腕的手,心中那份欢喜稍纵即逝。他偶尔想和她多说些夫妻体己话,但她每每都拿着皇后的腔调,他便没了兴致。
他拿起了玉勺舀着羹,道:“说。”
楚清华道:“臣妾听说皇上送了行述去刑部,其中也有裴清的。这事情闹得大,永嘉妹妹现在悬着心,皇上莫不如让裴清早些回京的好,若真有什么事,夫妻两也能说上话。”
隆顺帝拿起的勺一滞,随即哐当一声落回了碗里,不悦道:“这话是永嘉来找你说的?”
男人的不悦尽数落在楚清华眼中,她的心中并无波澜,仍是平静道:“未曾。”
她顿了顿,再道:“永嘉身子本就不好,近来忧虑太重,身子上又出了毛病,请了太医到裴府去看,还瞒着不报给宫里。但是太医院上了档,臣妾今日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忧虑太重。”隆顺帝的眸中染上寒意,“你们两个都是妇人,不要操心朝政。”
楚清华看着眼前锁了眉目光冰寒的帝王,她想叹气,但还是忍住了,最后道:“臣妾说的是家事,不是国事。”
隆顺帝将玉碗推远了些,看向楚清华:“家国一体,朕的家事就是国事,你做皇后做了两年多,还不明白?永嘉也是,她好端端的操什么心。”
楚清华愣了愣,冷了些神色:“皇上是国事,可我们这些深宫做妇人的,眼前只能见到家事。自己的夫君有了难,谁能不操心?”
皇后罕见地顶他的嘴,隆顺帝也是一愣,心里生了些怒火。他难道不知道永嘉会担心?但是永嘉担心终归是小事,就跟当年祁隐死了一样,短痛痛一阵就过去了。
最重要的,是大局。
但眼前的人还有身孕,他压下了怒意,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
楚清华抿了抿唇,脸色比方才苍白了些,最后淡淡地道了一句:“永嘉是皇上的亲妹妹。”
她是个做嫂子的,本可以置身事外。但这些年她都将永嘉看作自己的亲妹妹,无法看着永嘉一个人担惊受怕。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裴清进京。
夫妻相隔、说不上话的滋味她明白,疑心猜忌的滋味她也明白。自己受过的苦,不愿再让旁人去受了。
可是眼前的人好像不明白。
隆顺帝盯了皇后一会儿,最后道:“朕知道,你先回去。”
望着皇后离去的背影,隆顺帝拧了眉。
永嘉当然是他的亲妹妹,唯一的同胞妹妹。若是有法子不让她伤心,他也愿意试一试。
永嘉如今对裴清与从前不同,像是真心实意地接纳了这个驸马爷。裴清必死无疑,若要让永嘉少伤心,那么就该让永嘉恨他。
只靠萧家的事,永嘉对裴清的恨还不够。要一桩让永嘉能彻彻底底对裴清的死了心的事。
隆顺帝眯了眼睛,念了一个人的名字。
“祁隐。”
第72章 借刀杀人(1)裴清杀了祁隐。
过了子时,整座皇宫都沉寂在黑夜里,唯有奉天殿的灯火还亮着。
在睡梦之中的陆平骤然被人唤醒,擦了把脸就急急忙忙地往奉天殿赶路,路上脑子里转了八百十个弯,也没有想通大晚上的万岁爷寻他做什么?今日不是他在御前当差。
进了正殿,撞见小顺子捧了一盏酽茶进去,陆平连忙拦下了他,躬着身捧着茶进了西偏殿。
方把酽茶摆在矮几上,仍看着行述的隆顺帝道:“外面有没有下雨?”
这几日都是晴日,刚刚他来的时候分明没有下雨的迹象,万岁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平只想了一瞬,便恭谨道:“外头下不下雨,都是皇上您说了算的。”
隆顺帝啜了一口酽茶,道:“朕又不是老天爷,哪是朕说了算的。”
陆平垂首敛目,笑道:“皇上就是咱们万千子民的天爷,咱们头上下不下雨,那都是皇上的意思。”
隆顺帝轻笑了一声:“朕派你去刑部送行述那一日,夜里下了雨。”
陆平心中一惊。那夜里送完行述,他悄悄地去了裴府上找永嘉公主说话。
正惊疑着,隆顺帝又道:“你和永嘉说了什么?”
陆平登时在矮榻前跪下磕了头,身子抖了起来:“皇上您饶了奴婢!奴婢、奴婢只是”
他使劲地吞了口口水,嗓子干得可怕,后头的话一点儿都不敢往下说。要是被皇上知道了他利用永嘉公主扳倒裴清,皇上还不把他千刀万剐了?
事不要紧,人要紧,永嘉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若被皇上知道别人拿自家妹妹当筹码,死无葬身之地啊。
隆顺帝道:“好了,起
来吧。”
陆平一疑,没起身,抬了头结结巴巴道:“皇上?”
隆顺帝道:“你让永嘉将裴府里的东西拿出来,好在日后扳倒裴清,永嘉却没顺你的心思。朕想知道,她若不肯,你打算怎么办?”
陆平的身子再一次抖起来了。他没想到皇上能知晓到这般地步,若只是见着他去裴府,倒还好圆个谎。如今,皇上像是对整件事都了如指掌,那当初萧家的事
陆平重重地磕了头,额上登时一片乌青,重得整个奉天殿都传了响。
他道:“皇上,奴婢知错了皇上!”
隆顺帝皱了眉:“明白回话,你打算怎么办?”
陆平怔了。皇上这是真的在问他打算怎么办?见着主子垂询的神色,本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得更快,伴随着疯狂滋生蔓延的喜悦。
陆平仍然颤着身子,却不结巴了,斟酌道:“若行述所言为真,那么裴清定是祸国殃民的无耻小人,此种人断断不可匹配公主。但如今公主被他蒙蔽着,奴婢想,该想个法子让公主见了裴清的真面目。”
隆顺帝再次啜了一口茶:“什么法子。”
“这”陆平吞了口口水。万万不能将自己想编造祁太医之事的话告诉皇上,否则这就说不清楚了。
他道:“这件事情奴婢还没想好。”
隆顺帝冷笑了一声,没戳穿跪着的人的心思,道:“朕倒是知道一件事,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你该知道先帝爷御前的祁隐祁太医吧。”
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飞出来的陆平,闻言差点儿惊得昏了过去。万岁爷就是万岁爷,不光他说出的话能听见,能他心里想的什么都能猜得十足十的对。
陆平差点儿涌了泪道:“回皇上的话,奴婢知道。”
隆顺帝徐徐道:“你可知道祁隐是怎么死的?”
陆平这会儿没反应过来,又结巴起来了:“祁、祁太医是、是在钱塘投江自、自尽的?”
“投江自尽?”隆顺帝轻笑了一声,“不,祁太医撞见了裴清的一桩事,是被裴清暗害而死的。”
陆平震惊了,张大了嘴半天没说话。当真是老天爷赏饭吃,不,皇上就是他的老天爷。他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真真是如做梦一般。
陆平忍不住想拍自己一巴掌,看看自个儿到底是不是还在梦里。
隆顺帝又道:“从前,朕念着裴清是个功臣,便将这等伤天害理的小事压下了。但是如今有关这桩案子的所有证据,过几日都会送到你那里,知道了?”
陆平的身子抖得厉害,皇上这是亲自叫他去做这桩事,还帮他把路都铺好了?他再一次重重地叩了头谢恩。
隆顺帝在心中暗自冷笑。若要编造祁隐之死的事情不难,当年的事情全盘在他的掌控之中,裴清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都了如指掌,在这之中穿插一桩人命案,很简单。
即便是自己杀了自己的荒唐案子。
可是天下又有谁知道,祁隐就是裴清?
若裴清现在往外说自己就是祁隐,那么天下人都只会当他疯了。
隆顺帝拿起矮几一旁摆着的一个紫檀竹节盒,递给了陆平。
当初行宫赏梅裴清见过永嘉之后,他便让裴清递上了那张皮子和这支簪子,自此之后,裴清身上所有有关祁隐的东西都消失了。就算永嘉想信他,也没有一点儿实据。
陆平双手恭谨地接了过,隆顺帝道:“若只是那些纸面上的证据,在永嘉那儿还不足为证。但你若把这个给她看,她定会信你。”
陆平将盒盖打开,里面的绸缎上躺着一支剔透无暇的羊脂白玉簪子。
隆顺帝道:“这是当年永嘉送给祁隐的,至于它是怎么落到你手上的,这就是你的事了。”
这话的意思,是让他编造出一个故事。譬如说当年祁太医发现了裴清的一桩秘密,预感自己将被杀人灭口,在临死前将这支簪子作为信物,以求身死后能保自己的声名陆平会了意。
他道:“奴婢知道了,那这桩事奴婢何时”
“越快越好。对了,即刻召裴清回京吧。”-
过了春分,这是一个春阳明媚、春风和煦的日子,坐在裴府花园的一座凉亭里,临着湖,水光潋滟,禽鸟欢啼。园子里的话都开了,自打她嫁入裴府之后,裴清就命人移了许多的花来。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春日里,永嘉愣愣地看着石桌上躺着的紫檀竹节盒,还有竹节盒边躺着的一摞纸,上面密密麻麻地书着文字,还有三法司的印。
竹节盒里,那支熟悉的玉簪子静静地躺着,日光落在羊脂白玉上,反射出莹润的光泽。
永嘉愣着,月若惊着,侍立在一旁的陆平躬身垂首不说话。
人是如此安静,只有花园之中自然生灵的声音。
永嘉藏在广袖之中的手很抖,抖得极厉害,抖到她甚至不敢伸出手去拿那支簪子,恐怕将它摔坏了。
她终究没有去动玉簪,就像眼前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而她稍接近些,就会被火燎得痛心蚀骨。
永嘉看向陆平,强作镇定的声音还是些许的抖:“你是说,祁隐,不是自尽?是裴清杀的?”
陆平颔首:“当年之事被裴清强压下,他位高权重,奴婢不敢将此事告知于殿下。但如今眼见的他大厦将倾,奴婢方才敢说出实情。”
她的胸口很闷,就像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她就如一条出了水濒死的鱼儿那样,大口大口呼吸仍然无济于事。
眼前的玉簪子她不敢碰,可是她只瞧一眼便知道这的确是她送给祁隐的那支无疑。工匠的手再巧,可天下没有玉是同一块,雕不成一模一样的。
还有这些三法司盖了印的案卷,它们明明白白地写着,祁隐的死因。
永玄二十六年,裴清已入秦王麾下,借口回乡养病,实则留居京城。
祁隐前去户部史侍郎府上为史家夫人诊病,无意间撞见裴清和史侍郎密谋贪墨税款一事,被裴清发觉。尔后裴清便利用先帝爷驾崩,假造祁太医投江殉主之事,将其残忍杀害。
永嘉读了一遍,不敢再读,案卷白纸黑字红印,但落在她的眼里每一个字都沾着血。
陆平继续道:“奴婢听闻祁太医当年与殿下不辞而别,若据三法司的断案,当年实是祁太医知晓自己恐遭此祸,不愿牵连殿下。祁太医实是对殿下情深义重。”
“祁太医清正,不愿让自己死后的声名被裴清所污,所以才将这支玉簪子交给宫里头的王太医,当年王太医佐证了三法司这桩案子,便回了乡后来病死了。”
“这支簪子一直封存在三法司之中,如今,该是拿出来物归原主之时了。”
“不要说了!”永嘉的声音抖得厉害,月若连忙上前来搀扶着她。
月若的怒意浮上了面,冷眼望着陆平:“陆公公,您先请回吧,兹事体大,让我们殿下缓一缓再说。”
陆平称是,作礼道:“那奴婢就先告退了,殿下何时想通了,随时派人来司礼监传句话。”
陆平走了,花园之中复又安静下来。春鸟啼鸣之声欢快,缕缕花香伴着微风浮动。
永嘉抬头望了一眼亭外明媚的春光,日光很盛,却不刺眼。
忽然地,眼角坠下一颗泪。
第73章 借刀杀人(2)三法司的案卷不能伪造……
如若说天下有什么事情最是遗憾,那便是话未说完,却生离,更甚者死别。
阴阳相隔这个词用得很妙,如若真有阴阳,那么便是生的人在这一边,死的人在那一边,等到命归黄泉之时二人就可相见。若真如此,永嘉倒不怕死。
死了,可以见到她的母后、父皇、太子哥哥,还有,他。
她一直都以为当年祁隐不辞而别,是因为不愿意回答她的那些情意。他怯了,借着父皇驾崩的名义回了乡。
后来她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心中愧怍,恨自己没能救回她的父皇,所以投江殉主。虽然其中很多道理说不通,但像祁隐那样高洁清正之人,殉主,情有可原。
但她想不到的是,他是被人害死的。
这个人,还是她的驸马爷,她平生亲口承认的,第二个喜欢的人。
裴清
自隆顺元年十月二十一她和萧承远的大婚,“裴清”这两个字便日日挂在她的心头,想赶都赶不走。
他弹劾了萧家搅了她的大婚,行宫赏梅的时候和她说想娶她。后来使了点法子到文英殿当讲学先生,日日给她送一瓶子花。上巳节那日他没来,还不忘写一张字条给她,以及,又叫人采了一瓶子花。
上巳节那日,径山寺中,签文说得其所哉。
她起先不信裴清,后来信了。他对她百般爱护、呵护有加,平日里顺着她的心意哄着她高兴,寒山寺中他并未多想就扑到她身上替她挡箭。如此种种,她不能否认裴清的确待她很好。
可是,可是他怎么能
他带她去钱塘江边看祁隐的碑文,亲自动手擦洗落满尘灰的石碑。她和他讲祁隐的事,他说祁太医是个好人,若她真的忘不了祁隐,将他当成祁太医也不错。
她知道裴清爱吃醋,但在祁隐这件事上尤为大度,是因为他是个明白人,知道祁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永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裴清的,或许就是他带她去钱塘江看碑文的那一日。
他帮着她直面心中的怯意,帮着她放下那份执念。
到头来,事实却是这样。
裴清怎么能对着祁隐的石碑面不改色,又怎么能说出劝慰她的那些话?他明明知道她对祁隐的情有多深,而他这个刽子手却道貌岸然地让她放下。
放下,然后喜欢上他?
自己喜欢上了杀害祁隐的人?
永嘉的心紧紧地一阵收缩,似是有一只巨手狠狠地将她的心脏攥紧,久久地不能松开。她的呼吸明明很急促,却觉得自己根本喘不上气。
她支撑不住地趴到了石桌上,扶着石桌的边沿支撑着自己似乎下一刻就要昏倒过去的身子。泪珠接连不断地砸落下,石桌上顷刻间一片水润。
玉簪静静地躺在那里,不会说话。
眼前一片朦胧,耳边月若带着哭腔一声声唤着“殿下”。渐渐地,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恍惚间祁隐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他还是那般微微笑着,恭谨谦敬,唤了她一声:
“殿下。”
永嘉缓过神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玉簪。
她将它拿起,虽是春日,但天气还很凉。羊脂白玉也很凉,放在手里陡然间激起一阵战栗。这阵战栗持久不息,遍布四肢百骸。
永嘉的身子抖着,握着玉簪的手不断捏紧。
她甚至都不知道是自己在说话,但是耳边响起了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带着明显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恨意:“杀了他。”
月若怔了,跪倒在她的身边,泣泪道:“可是,那是驸马爷!”
驸马爷。
这三个字又将永嘉震了一震,身子颤得更厉害,整个人就像在萧瑟秋风中枯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
是啊,裴清是驸马爷,是和她堂堂正正地拜了天地高堂的人,是和她入了洞房剪了青丝系在一起结发为夫妻的人,是径山寺姻缘签上上上大吉的人,是七夕放花灯时许愿要白头偕老的人。
她明明已经喜欢上了他,明明觉得他就该是她的驸马。
“我在想,我当初选驸马,选对了。”
风荷轩里,自己亲口对裴清说的话犹在耳边。
可是祁隐呢?他那样好的人,本该继续留在宫里做太医,他有那样好的医术,终有一日能成为绝世名医。即便她和他没有结果,他还是会继续过着平安顺遂、受人敬仰的人生。
他还可以救很多人。
结果呢?现在都不知身死何处。
可她真的能杀了裴清吗?寒山寺遇刺留下的箭伤,每一次温存时她都能抚到,每每触碰到,她的心都会疼-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太有没有一种可能,陆平诓了你?”
乔若云皱着眉头在屋里踱着步子,她已经转着黄花梨木圆桌转了有百八十个圈,还好永嘉一直都低着头,不然恐怕要被乔若云给绕晕。
听到乔若云冥思苦想将近两刻钟最后得出来的这句话,永嘉幽幽地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后望向桌上躺着的案卷和紫檀竹节盒,叹了一口气。
永嘉问:“三法司的案卷,能伪造?”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伪造其中一个倒还能说,可能将三个衙署一同伪造还端端正正盖了印的,那只有朝堂里一手遮天的人才能做得到。
乔若云“哎呀”了好几声,最后颓废地在桌边坐下,拿起案卷皱着眉头苦思,边道:“可现在的情况很清楚啊,陆平就是想找件事情来,想让你恨上裴清,不然怎么能让你帮他呢?”
永嘉敛着眸:“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可陆平再如何胆大,总也不敢伪造三法司的案卷吧?我只要一呈递到三法司那儿去,不就明证了真假?”
乔若云将案卷翻了又翻,接话道:“确实,除非这个伪造的人通了天了,能一手就让三法司所有大臣都服服帖帖的。”
永嘉拿起一旁搁着的汤药,闻到药的苦味皱了皱眉,但还是强忍着喝了下去。自己的身子弱,如今是费精神的关头,再如何也得强撑着。
乔若云拿起那支玉簪细看:“你说这支玉簪真是祁隐的?我记得你之前不是一共打了两支吗?”
永嘉淡声道:“还有一支,去年年节送给裴清了。”
乔若云差点儿咬了舌头,一时间觑着永嘉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玉簪搁了回去,边道:“这样子看,陆平那些话好像都说得通,毕竟裴清在朝廷里能呼风唤雨,压下这么一桩事对他来说简单。”
“但是,他当年借口回苏州养病,结果留在了京城,这件事是皇上的意思吧?他留在这儿干嘛?那他和那个史侍郎贪墨的事情,皇上不知道?”
“陆平说他留下来是为皇兄办事,至于办的什么事,他不清楚。”永嘉皱了皱眉,当初裴清和他说他的确回了苏州养病,但养的是心病。如今看来,在这件事上他也诓了她。
乔若云忽地生了一种猜测,但是不大好说出来。那一年正正好是先帝爷病情起伏不定的一年,秦王荣耀返京,与先太子的关系微妙得很。
秦王在那时候就召了裴清入麾下,还秘密地让他办事,一个小小的侍讲学士能和堂堂户部侍郎勾结起来贪墨?定是背后还有人。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乔若云没敢继续往下想,也不敢将这话说出来。这些话都是犯忌讳的话,若让人听去了是全家砍头的大罪。
乔若云道:“什么事,却是瞧不出但是可以见得,若你用此事去扳倒裴清,陆平可以借机在贪墨之事上做文章。不是说晋王府的行述已经入了刑部立案了么?若加上这件事,贪墨国帑之事就确凿无疑了。”
永嘉有些疲累地嗯了一声:“别的,我不愿多想。那些罪他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若真有,他只留下来做个驸马爷也无妨。”
“可是祁隐的事,我过不去。”
乔若云知道祁隐的份量,也瞧得出她如今对裴清上了心,这放在谁身上都是个难之又难的选择。她担忧道:“那你打算
怎么办?对裴清。”
“听陆平说,皇兄已经召他回京了。”永嘉顿了顿,“我想亲自问问他。”
乔若云哑然了一会儿,只道:“若这些都是真的,那他是个装得极好的人。难道你问他什么,他就说什么?”
永嘉顿时一愣。
不是人人都是萧承远,不是人人她问什么就会答什么真话。
她全然是下意识地这么说,因为,她现在很信他,信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鼻子又是一酸,永嘉连忙移了视线,不让乔若云见着她眼中的泪光:“那我应该怎么待他呢?他杀了祁隐,欠祁隐一条命。可是在寒山寺的时候他救了我,我欠他一命。”
乔若云沉思道:“若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一旦立案定罪,恐怕他难逃死罪。你向皇上求个情,饶他一命,贬作庶人发回原籍,你也不欠他什么了。”
永嘉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一滴泪随即坠落下,洇在了长裙的牡丹花样上。
第74章 借刀杀人(3)故宅、故人、遗墨、……
京城,太平坊,陌花巷。
城东的太平坊离皇宫近,官员上职方便。陌花巷的位置在太平坊偏僻处,这儿宅院的价钱相比较那些地段好的低些。
永嘉今日穿得朴素,只像富人家的夫人,在太平坊中行走并未惹人注意。坊间有一条河水贯穿东西,河边载着柳,过了春分,柳条上长出了嫩绿色的芽,在风里轻悠悠地荡着。
今日飘了小雨,青石板上稍积起了些水,月若撑着伞,主仆二人小心地走着。
这座宅院虽是她的,但永嘉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当年祁隐租住在此处,他离京的第二日,她便命了小德子速速出宫将这座宅院买下来。起先是出不得宫,后来即便有机会能来这儿看一看,她却也不敢过来。
今日,她想,该过来了。
祁隐到了京城,便在此处租住着。房东是京中做绸布生意的,不缺钱,但因着太平坊的地段好,宅院一院难求,房东本不愿卖了这座宅院,但一听是宫里的人,也不敢多打听,还是将房子卖了。
说起来,还是算个强买强卖的事儿,永嘉心里愧疚,特地给房东贴了好些钱。
她是怕别人住了,连祁隐最后的在京中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所以她买下了这座宅院后,没有叫人动过宅院里的任何东西,只是上了锁,保留了他在时的模样。
木门上贴着门神,风吹日晒,原本鲜艳的画脱落了色彩,不少地方都剥落了下来,只留下一些依稀可见的迹象黏附在门上。想是房主人家自己贴的,祁隐,好像不太在乎这个。
月若开了门上的黄铜锁,没有推门。永嘉立在门前默了一会儿,待三两个路人经过,奇怪地望了主仆二人一眼时,才似下定了决心那般推了门。
没有扑面而来的灰尘,细雨缓缓地落着,将庭院清扫的干净,就如同还有人住在这儿一般。许是知道今日她要来,连老天爷都眷顾着,给她留了一点儿不该有的希冀。
庭院里很干净,没有杂物。
祁隐很简朴,身上没有染上一点儿尘俗味,他住的地方也是如此。
小小的一方院落,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打理得干干净净。他没有娶妻,一个男人家能拾掇成这样子,很好。
进了屋内,只有少许的灰尘伴着屋门的开合漂浮了起来,当日小德子来了之后就将门窗紧闭,屋内的所有东西都保护得很好。屋子里,还有一阵浓郁的药香。
药香,祁隐身上的气息。
永嘉扶着屋门的手一滞,指甲险些嵌到上了年岁的木头里。
月若正想去开了窗透风,永嘉止住了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她心里的想法,有点儿幼稚,有点儿可笑。开了窗透了气,这股药香就散了。经年累月,他的痕迹一点点消失,她不想这样。
永嘉亲自掌了灯在屋内看着。这儿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简易的架子床,一张方桌,一架书架,一张书案,其余一些零碎。书架上摆得满,都是些医书。
她掌着灯,暖黄的烛光将书脊照得亮。这些书或熟悉或陌生,有一些祁隐带到长明宫里让她看过,她明明应该在此时想着当年长明宫里他教她读书的样子,可是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裴清。
驻跸苏州府的时候,裴清带她回了裴家院子,也是一座小院,也很干净,也有这样的一架书。
她那时候觉得他们两个人好像。
心里一阵痛。
她收回了视线,走到了书案边,将灯盏放在了书案上。想是祁隐收拾东西走得急,没有带走那些医书,书案上有一本书还半卷着摊开。永嘉拿起来看,这是一本《伤寒杂病论》。
正拿起的时候,她瞥见了书底下压着的一张信笺,像是看书看倦时随手拿了一张纸闲散地写的。永嘉便是这样,看书看累了,偶然想到一句什么话便写下来,顺便欣赏欣赏自己的墨宝。
她拿起有些泛黄的信笺,写得闲散,字却还是漂亮。
这个字倒是同祁隐平时写得不像,没有他那么工整,反而恣肆狷狂了些。
永嘉只当是闲散时写着玩,并不注意字法。
上面誊着一首词:
“江南节物,水昏云淡,飞雪满前村。千寻翠岭,一枝芳艳,迢递寄归人。
寿阳妆罢,冰姿玉态,的的写天真。“[1]
这首词本还有最后一句,不知为何却没有写上去,像是写的人转了心意,半途回去在“寿阳”二字上轻轻地划了一道,旁边落了两个极小极小的字,永嘉要拿得很近,在灯下才能看清楚。
她看清了那两个字,顿时荡魂摄魄。
那两个字是,永嘉。
泪珠落下,砸在信笺上,扑通一声响。
他当时就喜欢她,他一定不是躲着她才不告而别。
她误信了投江殉主的传言,心里怨着他,他若在九泉之下有知,应该会很着急吧。
永嘉将信笺仍放回原处,灭了灯,屋内昏暗下来,只有半掩着的屋门透了阴雨天气不盛的日光进来。薄薄的尘雾飘飞,她在昏暗的屋内立着,手渐渐地攥紧。
不是她无情,是裴清先错的。
“月若,回府吧。”-
永嘉没有进过裴清在裴府的书房。
她嫁过来十日后启程南巡,并未将裴府上下每一处都看了。加之那时候她和裴清还不熟,没有想法跑到他的书房里。
其实很多府院上都有规矩,妇人和孩子没有吩咐是不能进书房的,因为书房里存着公文和一些密信,这是断断不能让外人看的,即便是自家府院的人也不行。
永嘉起先就没这个打算,但是裴清当初特地和她说:“娘子若是愿意来书房瞧一瞧我,随时都来。”
十二月在杭州时,她倒是时常去书房里陪他。偶尔给他送一盏茶一碗羹,多的时候立在他身侧给他研磨,或许只是坐在他身边读书。
裴清偶尔也会将政事拿出来和她论一论,但永嘉从小到大遵的都是“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自己本身也对朝政没心思,就不大在这上头感兴趣。
裴清的公文和信件从来不藏着掖着,这些东西于她而言不过是废纸,他就算是送到她眼前她也不会看。
眼下,永嘉立在书房外,就如进祁隐的宅院那样一般默然着。
但她没有默然太久,便推了门进去了。裴清的书房精致典雅,用具都是上好的,看似质朴低调,但难以掩住上好材料透出来的贵气。书房的陈设井井有条,是阿泉每日都会打理的。
如今裴清不在府里,管家的本是将书房严加看守着,但见着是公主来,便也没拦着。
永嘉在书房内走了一圈,最后默默地叹了口气。
裴清他还真的是信得过别人,所有的东西,都亮亮堂堂地摆着。即便是存放书信的盒子,也都没有上锁。
如若是他仔细藏了起来,又或是在这些盒子上一应上了锁,永嘉的心里会好受些。她立在书案边,胸口再一次闷起来,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疑惑和一些愧疚。
眼中涌上水雾,她仰头看了看书房内不存在的天,不欲让泪珠落下。
一天内,她去了祁隐的宅院,又来了裴清的书房。一个是她从前喜欢的人,一个是如今她下定心意要白头偕老的人。她不禁笑了一声,伴着这声笑,脸上的泪再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
造化弄人。
她将所有的书信密函都收拾好了,
没有打开看,只一齐收在一只大箱子里。刘管家见她命人将这些东西抬了出去,张了张口,虽疑惑着,却也不敢说什么。
爷从前说过,无论公主想在裴府里做什么,由着公主就是了。
箱子最后收到了主屋内,望着箱子,永嘉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曾犹豫过,在这个关头,自己是仍旧住在裴府,还是回了她城郊的公主府去。
想来想去,即便旁人如何说,即便真的没有什么用,她还是想亲自问问他。等问完了,再做打算吧。
现在,就是等他抵京了-
二月底,裴清抵京。
在杭州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他即刻启程返京。
一路上河水波涛汹涌,天际阴云密布,似有大雨倾盆之召。风刮得烈,他凭栏远目,心绪一如此时的欲来风雨。
裴清发觉,自己错了。
他原以为隆顺帝让他接了这一桩差事留任杭州三年,意思是逐渐削了他的权,待杭州的买卖做完之后,他可功成身退。
而今看来,并非如此。
他自然知道隆顺帝心狠手辣,莫非如此不会扳倒先太子荣登大宝。晋王行将就木,是因为晋王自己造的孽,所以他未往自己身上考虑。但让他意料不及的是,隆顺帝会心狠至此。
心狠裴清轻笑了一声,连能给自己垂死的爹喂一碗催命汤的人,又怎会在乎别人的死活。
是他想得太浅薄,是他以为这一场君臣际遇该以好的结局收场。
若他只是一个贪恋朝堂的权臣,事到如今只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他甘愿受罪一死。可他不是,他的心从来不在朝堂上,一直都在永嘉那里。
要出事了,永嘉会信他么?
第75章 此情无计(1)“你想问什么,都问吧……
二月底,春雨下得绵绵。京城各处都似蒙上了一层雾,天光晦暗,街巷各处都积着一层薄水,马蹄嗒嗒踏过,溅起一片脏污了的水花。
下舟、策马,裴清未坐轿辇,自己上了马赶往乾清门觐见。
圣旨只让他返京,但未曾言说抵京之后做什么。裴清虽已然知道自己的命途,也知道当今圣上不是个堪尽心尽力的明君,但事到如今,他还是愿遵守做臣子的本分。
他小的时候,他的祖父便常常教导他六个字,忠君、爱国、为民。他入朝为官之后,始终不忘祖父的教诲,即使自己成了隆顺帝手上的剑,做了那些事之余,他都尽力推行新政、整肃吏治,让天下百姓过得好些。
如今,官场这段路,将是要走到头了。之后迎接他的是什么,只看隆顺帝的意思。
隆顺帝没见他,他被拦在了乾清门外。
宫中早已得了他将要抵京的消息,知道他回来,早早地有司礼监的人在这儿候着。
陆平立在门下,一旁的小宦官撑着伞,笑看着被雨淋得湿透的裴清,懒声道:“裴大人,万岁爷说了,今儿个不见您。有什么事儿,等刑部召您候审,您去就是了。”
裴清并没有多给陆平眼神,他移了视线,望了一眼乾清门的牌匾,渐渐地蹙了眉。
隆顺帝,这是想赶尽杀绝了?
忽地,陆平出了声移回了裴清的思绪,他的嗓音尖锐,直直刺入裴清心中:“裴大人,您可别耽搁了,永嘉公主还在府上等着您呐。”
裴清眼神一凛,冷冷地看着陆平。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陆洪当年所干过的那些龌龊事,陆平多少都有一份参与。当年忠勤候府事发之时,陆平已将干爹二字唤得殷勤,就似一只尾巴摇得欢的哈巴狗儿。
他扳倒了陆洪报了仇,但心知不该将仇恨二字一直放在心中,待陆洪一死,旁的人他都无意在追究。以他如今的身份,将当年所有人都一网打尽未尝不可。
陆平不知道裴清就是忠勤候府的后人,也不知道自己曾经死里逃生过一回。偏巧的是他从他干爹陆洪那儿承了大半的精髓,无论是做事风格,还是说话时的拿腔拿调,无一不与陆洪相似。
裴清承认自己无所差别地厌恶司礼监的所有宦官,正是这些宦官,让他家破人亡。正是这些大字不识只会在皇帝跟前卖弄殷勤、阿谀谄媚的不全之人,指点江山,祸国殃民。
因为陆洪的关系,他起先就更厌恶陆平。
但他不屑于同陆平斗什么,与这些宦官,他多接触一分就生一分厌。
可是如今,陆平挑错柿子捏了。
裴清的眼神染上一丝狠厉,漂浮的雨丝似乎都因着他身上的冷意而凝结。他冷冷地看着陆平,道:“你若在公主那儿搬弄什么是非,小心你的这条贱命。”
陆平微笑道:“奴婢的这条命可不是由裴大人说了算的,是由万岁爷说了算的。至于是非不是非的,奴婢同公主说的话可没有一个字儿是假的,人证物证俱在,奴婢哪能掺什么假呢。”
裴清一愣,拳不禁攥紧。但如今不是在此地费时的时候,他没再给陆平什么眼神,径直上了马,疾行着回了裴府。
陆平缓了缓僵了的神色,抬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细汗。明明天冷着,自己刚刚却出了一身的汗。小宦官殷勤地递了一条巾帕上来,陆平啐了一口:“去!”
裴清分明就是个该死的了,可他在裴清跟前却还像个鸡崽子一样。当年裴清如何倒了干爹的,那些场景仍旧在他的脑中历历如新,每回想起一次,心里的惧意便多一分。
只要将裴清杀了就好了,什么都有了。
望着裴清扬长而去的身影,陆平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你说这场景熟不熟悉呐。”
小宦官盯了半晌,最后讪笑道:“儿子蠢笨,没看出来。”
“说你蠢,还真是蠢。”陆平冷笑了一声,“隆顺元年那个冬日,咱们是不是也在这儿候着人呐。”
小宦官一拍脑袋:“是了,儿子想起来了。那日永嘉公主和萧家成婚呢,干爹您在这儿候着公主。当年裴清弹劾了萧家,如今他自己也落得个快死的境地了,恭喜干爹、贺喜干爹!”
陆平牵起一丝笑。
那个风雪夜里他立志要借永嘉公主的手将裴清拉下马,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到了鱼该收网的时候了-
永嘉在亭里坐着,难得的,让月若将琴捧了过来。
裴清在亭外停了步子,静静地望着她。月若连同其余的下人都退下了,一时春雨细绵如织,园中翠青盎然,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今日穿着一袭素白色立领长衫、豆青色长裙,云鬟上只简单地簪了些玉饰,清雅,满园春色极衬她。如葱玉指拨弄在琴弦上,琴音有若汩汩溪水涌流着,恍若仙音。
上一次听她弹琴,是在长明宫里。
她凡是女子该学的东西都学得好,但所有之中独爱书画,其余不过应付了事。她从前和他说她其实不喜欢弹琴,但似乎是想在他跟前露一手似的,那一次弹了一曲《清夜吟》。
弹罢,仰头看着他,流光溢彩的水眸里带着小狐狸一样的得意。
他是祁隐。
作为裴清,他幼时曾在侯府之中随家人学过琴,稍有了解,知道她弹得很好。彼时作为山野出身的祁太医,只好和她说:“臣虽不通琴律,但殿下弹得极好听。”
她来了裴府之后,他留意过那架端淑皇后传下来的古琴,被她搁在落芳院了,并没有拿出来。他既不是祁隐,她当初便也不会有在他跟前喜滋滋讨个欢的意思。
南巡的时候,她也没有带去。
可今日,她在弹
琴。
弹的曲子,唤作《忆故人》。
裴清的眸中渐渐变得复杂,忆故人,故人是何人?刚刚见着月若的神态,该是出了什么事。加之先前陆平的那番话,能让永嘉如此的事情,难道是
祁隐?
裴清走了过去,在琴前坐下,轻声道:“一曲《忆故人》,故人是何人?”
拨动着的琴弦陡然一颤,颤出一个不相协调的高音。潺潺流水似的琴音停了,园中陡然恢复了寂静。雨绵绵不绝地落着,被雨打湿了羽毛的禽鸟此时都懒于啼鸣。
永嘉抬头看向他,眼中盈满泪水。
裴清的心揪紧似的一疼,放在膝上的手开始抖。
永嘉咬了咬唇,声音颤着:“你不知道么?”
裴清的手指屈起,在官袍上留下一道很深的折痕。
“祁隐?”
永嘉的一颗泪砸落下,掉在琴弦上。
裴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既心疼又茫然地看着她。永嘉知道了什么?是知道他就是祁隐,还是旁的什么?
他不想看她哭,想将她抱到怀里抹掉她的泪。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他的身子僵得厉害。
永嘉见他再无言,眼泪便掉得更快。
她知道他今日将要抵京,昨夜里便睡得浅。她既怕他回来,又想他回来。明明觉得该恨他,可是又盼着亲自跟他见了面问一问他。
他的步子停在亭外的时候,她便知道了。她很想跑过去,重新落入那个温暖、令人安心的怀抱里,和他说自己这么多日以来的担心、忧惧,让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从来没有害过祁隐。
仍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做。
永嘉侧了头,抹去自己将要决了堤的泪水。她的肩抖了好一会儿,半晌后才渐渐平息下来。她拿起一旁矮几上搁着的紫檀竹节盒,递给裴清,这时候,眼神冷漠。
“你认识它吗?”
他当年压下了祁隐的案子,自然会知道有这么一个物证。
裴清接过竹节盒的手是颤的,他当然认识它,比谁都要认识它。他既不解、又震惊地重新看向永嘉,可是见到她眼中的冷意时,他心中生出的侥幸荡然无存。
如今的情形,定然不是她知晓了他是祁隐,若是这样的话,她不会这般作态。
裴清开了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哑:“我该认识它吗?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这话,定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永嘉冷笑了一声,交叠平放在膝上的手指却紧紧地绞在了一起,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还是带了哭腔:“你是不是觉得这桩案子被你压下了,所以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裴清愣怔了一瞬,然后开始飞快地思索着。
明白地那一刹那,他自嘲地勾起了一丝笑。
隆顺帝比他想象得还要狠。
当然,这份狠,只是针对于他而已。隆顺帝如今已下定了决心要他死,然而他还是永嘉的驸马,若是他因着官场上的事情死了,永嘉定会伤心。
所以,隆顺帝直接拿出了最狠的一招,直接用祁隐之事让她恨上他。如今他再死,她不会为着他伤心了。
而且,隆顺帝猜得很准,他不会将祁隐之事告诉永嘉。
这件事,无非是权衡让永嘉失去亲人还是爱人。普天之下她的至亲唯有隆顺帝了,而爱人爱人是可以替代的,不是吗
因为他爱她,所以他不会告诉她真相。
裴清望着再一次满是泪水的永嘉,神色已然平静,只有眸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哀痛:
“你想问什么,都问吧。”
第76章 此情无计(2)“我想攀龙附凤,所以……
裴清好平静,永嘉的心攥紧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夹杂着怒意席卷上来,让她整个人都抖着。她问道:“是祁隐撞见了你和户部史侍郎说话,对不对?你怕他将你的事情说出去,所以起了杀心,对不对?”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就似快要喊出来一般。
裴清迟疑一瞬后,点了头。
原来隆顺帝造得是这么一桩事,他自己杀了自己。裴清此时不禁想笑,可是为了永嘉,他要将这场戏演下去。等他死了,这场荒唐的戏就结束了。
永嘉看他点了头,怔了。
真是他做的她那么信他,就算看到了玉簪看到了三法司盖了印的案卷,心底深处还是信他,还是想为他说话。一直都在告诉自己一定不是这样的。
可是他点头了。
她甚至希望他这时候可以骗她,他骗了她,她也会信他的,不是么?这些年他都步步为营,她落入他的圈套里,从一开始的疑心到了后面的信任,甚至是喜欢,他一直都做得很成功,不对么?
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桩事情上,他不骗她了呢?
泪珠如断了线的南珠流苏一般滚落,她已经顾不得再去抹泪,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清道:“你杀了他,还能堂而皇之地带我去钱塘江边看他的碑文,还能和我说那些话。你说这些的时候,一点都不会心痛吗?你一点都没有想过我吗?”
裴清的咽喉像是被人扼住,思绪万千,最后一败涂地。他敛了眸,哑声道:“因为,我狠心。御史言官参我的时候,都说我狠心。”
“你狠心,那你为什么不再骗一骗我呢?”
裴清抬了眸,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的眼中闪过哀痛和悲伤。
“因为我爱你。”
他继续道:“事到如今,我还能再骗你吗?”
“你爱我?”永嘉嘲讽地勾起笑,“你连这件事都可以瞒着我,那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问你,你敢答吗?”
裴清的喉头动了动,最后沉默地点了头。
永嘉道:“你杀祁隐的时候,知道他和我的关系吗?你从前和我说在一次雅宴上你见了我,你就一见钟情,杀祁隐的时候,你已经喜欢上了我吗?”
裴清一时没说话,他在想,选择哪个回答,能让她更恨他一些。
反正他都要死了,若她恨他恨到极点,日后她走出来也能快些。
裴清的神色变得冷漠:“知道。他既撞见了我的事,又占了你的心。即便只是为了娶你,我也要杀了他。”
他轻笑了一声,不顾神色变得僵硬、甚至是带上了些惧意的永嘉,继续道:“一见钟情你是不是还再问我那个问题,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娶你?”
永嘉哑然了,如蛇一般在她体内游走的惧意膨胀着,张开了血盆大口,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也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她的驸马爷,亲口许诺过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的人,如今冰冷着一张脸,讥讽地说了这些话。
她知道他会往下说什么,可是她不敢听了,泪水再一次涌出,永嘉幼稚地捂了自己的耳朵,梨花带雨道:“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你走!走!”
哭得太多了,她那双漂亮的水眸都肿了,整张脸都被泪水染湿。饱满水嫩的红唇已在刚刚被她咬出了血印,她现在就像一朵在狂风暴雨之中花瓣被狠狠打落的芍药花。
一阵痛袭来,裴清差点要蜷了身子。他狠狠地握了拳,忍住了心中的痛。
他还是往下说了,声音冰寒如霜:“从来都没有一见钟情,我只是想娶一位公主,嫡亲公主,而已。”
“我想攀龙附凤,想借着一位公主爬得更高,所以我选了你。”
“我知道自己在皇上跟前得眼,所以我敢赌,赌我成了驸马还能留任实职。你看,我赌对了。”
永嘉紧紧地捂着耳朵,可是那些钻心的话还是透过华贵的绸缎钻到了她的耳朵里。他的声音,她那样熟悉的、常常带着笑意唤她“娘子”“殿下”的声音,现在冷冰冰的,没有带着半分情谊。
他说,他不喜欢她,娶她,只是为了攀龙附凤?
永嘉放下了手,难以置信地盯着裴清:“萧承远呢?萧承远都能说你好,也是你逼他的吗?”
裴清皱了皱眉,顿了一会儿。
他觉
得自己的确是个能干的人,到了如此境地,还能平静地想一想该怎么回她的话,甚至这些话是为了给他自己加上罪名。
片刻后,他道:“你说萧承远宁死不屈,的确,萧家满门都宁死不屈。但你忘了,比死更可怕的,是折辱。”
“萧家父子三人受折辱无妨,可你还记得,佛寺里,有位先太子妃萧承云么?你说,若是先太子妃被折辱了”
永嘉打断了他的话,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你这个疯子。”
裴清颔首:“在你身上,我的确是个疯子。”
“寒山寺呢?”永嘉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溺死了,却还是希冀最后的那根稻草,“难道,你真的疯到了愿意赌自己命的地步,就为了为了让我信你?”
裴清的目光凝滞了一瞬。
刚刚身心都痛着,牵扯着寒山寺的箭伤都痛了起来。
他低了头,没有看她:“是啊,因为我是个疯子,因为我敢赌。赌那一箭没有那么巧能射到我身上,赌它即使射中了也会射偏。”
“你看,我不就赌对了么?赌对了,你现在很信我,甚至我现在说些反话,你都能听进去。”
永嘉骤然站起,手划过琴弦时被狠狠地割了一道,拨出一声尖锐的高音。白皙的手上流了血,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捧着手狠狠地盯着他:“赌对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快要没了。”
裴清看着她的手受了伤,眸子倏然一缩,下意识地想伸手,最后在半空中讪讪地收了回去。
他道:“成王败寇,我认了。”
永嘉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三步,她眼前的这个人,她曾几何时那样熟悉的人,现在却变得这样陌生,陌生到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因为我爱你所有都是假话,包括这句话。
她摇着头,最后蹙着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决绝地走了。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裴清的眸中骤然坠下两滴泪-
院子里,刘管家和下人们大眼瞪着小眼,但谁也不敢吱声,只能任由公主从长明宫带出来的那些人将东西收拾得利索干净。他们将各色公主的物件都收拾好,装到了公主下嫁时带来的箱子里。
公主走了,带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上了车马走了,刚从乔家接回裴府的猫主子年年也跟着一起走了。
刘管家急急忙忙地跑去见自家主子,却见着主子仍一动不动地坐在亭里,像是整个人都僵了一般,平日挺拔如松的身形这会儿佝偻着,像是被鬼神夺了魂魄。
刘管家不敢上前,只站在亭外焦急禀告着。他的话语急促,在春光明好的花园里显得格外不协调。
待他禀告完,主子却像是没听进去似的,仍然僵着身子坐着。约莫有了半炷香的时间,才似听见了管家刚才的那些话,绵软无力、空洞地传来一句:“但凭殿下心意。”
刘管家震惊了,但见着主子和公主那般,又知晓主子此次回京的缘由,想是二人之间刚刚生了什么事,不敢多问,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道:“爷,您得保重自己的身子!”
裴清的指尖抚上古琴,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流出一个低沉的音符。
他道:“你去仔细查看,若殿下落下了什么,便收拾好,等会儿一齐送到公主府里。殿下喜欢江月楼的梅花糕,路上折过去,给殿下买一些。还有,殿下先前落了一只头花,我收在了书房里,你也记得一并拿了”
刘管家堕了泪:“爷”
裴清低了头,泪珠一颗颗落到古琴上,擦过锋利的琴弦时碎裂成颗颗细小的水花。
“再过几日,我要去刑部了。府里人的身契你都知道放在哪儿,等我走了,你将身契和月银一并发了,各回各处去。旁的东西,大抵都是要抄了的,你早些将人遣散了,然后回老家吧。”
刘管家老泪纵横道:“爷不会的,不会的。”
裴清轻笑了一声,仰头望向亭外的天。
云散了,雨停了。
他本该在六岁时就死于忠勤候府抄家的那一场大火之中,如今苟活整整二十年,已是他前辈子积下的福分。学医行医十年,中途救了不少的人,也算为后世积了阴德。
他苦读了五年书,入朝做官,扳倒了陆洪平反了忠勤候府冤案,他的一生所求早已经了了。
只是遇见了她,他的一生所求便成了她。
他在宫中以祁隐的身份伴她近一年,再以裴清的身份堂堂正正和她成婚近一年。他本就没有奢求太多,有这样一年的镜花水月,他知足了。
大梦一场,该醒了。
“礼部侍郎裴清,即刻赴刑部候审,不得延误,钦此。”
第77章 此情无计(3)“我认罪。”
“托殿下的福,刑部那些个官员们审案子能快个十天半个月了。”陆平立在装着裴府书信的雕龙戏珠纹箱边,脸上笑得开了花,“那奴婢现在就将这些东西送到刑部去了?”
永嘉坐在厅中主座上,神情冷漠:“该如何判便如何判,别指望这些东西能翻出什么花样,他再如何还是皇兄几年的宠臣,你们若将事情闹得太大了,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公主这话夹枪带棒的,话里话外竟有些为裴清说话的心思,陆平心中不由得一惊。这嫁了人的女人当真是不一样,连前头那个祁太医都抵不过裴清了,公主还是太心软了些。
“奴婢当然说不了什么,如何判还是刑部那些堂官们说了算。公主也不必担心皇上的心思,圣旨还是皇上亲自吩咐了黄公公送到裴府上去的呢。裴府如何,同殿下您没什么关系不是?待裴清死了,殿下就”
陆平的话被永嘉冷到极点的声音打断:“本宫有说要让他死么?”
陆平一愣:“这殿下您难道不是”
永嘉从座中站起,走到陆平身前,一双漂亮的、有着先帝爷神韵的眼睛含着戾色,轻启朱唇道:“跪下。”
陆平僵了一僵,随即颤颤巍巍地跪了下,跪下时手扶着一旁的雕龙戏珠纹箱。
“将你的手拿开。”她道,垂落的视线带着无尽的不屑,“掌自己的嘴。”
陆平迟疑了一瞬,却还是咬着牙开始掌嘴。清脆的好几声回荡在公主府偌大的正厅里,外头候着的小宦官不禁面面相觑,月若侍立在一旁,冷眼不语。
“若我知道你在刑部递了什么不该递的话,叫他那条命送了,你和你的干子干孙一个都逃不过。他有什么,便判什么,若让本宫知道判了什么不该判的——呵。”
陆平的脸已经开始红了,可公主还是没有叫停的意思,他边打边道:“奴婢知罪了,可若万岁爷那儿”
他不杀裴清,万岁爷也是要杀裴清的,公主能耐万岁爷何?
永嘉的眸子缩了缩,将微抖的指尖藏入广袖中。
看如今的情势,皇兄的确没有对裴清网开一面。她原以为裴清是皇兄跟前红了几年的人,再如何也有君臣情谊在,可是如今皇兄铁面无私,并没有法外开恩的意思。
她冷冷道:“你若再敢揣度圣意,这嘴再掌个十天也不是轻罚了你。滚吧。”
司礼监的人抬走了箱子,偌大的厅堂再一次空寂下来。已是日入时分,光线昏暗,黄得肃穆的夕阳斜斜地照进厅堂里,将锦毯上朱红的纹案染得更鲜红,透着血色。
永嘉支撑不住地晃了身子,月若赶忙上前来扶她坐下,向着一边的侍女催促道:“还干愣着做什么?快将公主的药端过来。”
永嘉将手肘搁在桌案上,轻扶着额,缓着波涛汹涌的心绪。
昨日听完裴清的那些话,她便离了裴府回到自己的公主府里,命了陆平来取那些东西。裴清欠祁隐的,她一分也不会让他少受,可是她也欠裴清的,在这之余,她还要护他一命。
她不能让他死,也不想让他死。
心里不断涌上来疼,从他说完那些话之后一刻也没有停过。像是有万千支冷箭一齐刺入她心中,将一颗心伤得伤口万千,每一处都往外汩汩地涌着血。
昨夜里的泪流湿了锦枕,不知捱到什么时辰才睡过去,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又被噩梦惊醒。
梦里,他死了,裴清死了。
她恨他,可是永嘉不得不承认,她爱他。这份爱比恨在心中扎根扎得深。
听说他昨日已经被召入刑部候审,想必
不日就能定下罪。皇兄那儿,她会去求情的,无论如何也会将他的命保下来,让他回苏州,从此一生再不相见。
这便结束了,所有的荒唐都结束了。
不过是大梦一场-
司礼监吵吵嚷嚷地,上下的人都闹翻了天,红肿着脸的陆平回来的时候,正见宫里的王太医给黄公公掐着人中,在殿外候着的小宦官叽叽喳喳地,见着他来,登时噤了声。
“祖宗,老祖宗那老毛病又犯了呢。内阁刚刚送来几张票拟,还催着咱们批红,就等着您回来了。”
“哦?”陆平压下不自觉弯起的嘴角,慢条斯理地挥了手,示意身边的小宦官进去拿票拟,“那咱家就替黄公公去万岁爷那儿跑一趟,你们可得警醒着些,别让黄公公出什么闪失。”
“祖宗,咱们可得靠您了呀。哎呦,儿子且去替您拿块冰巾来敷着,叫万岁爷看见了可怎么好?”
陆平摆了手,不耐烦道:“磨蹭什么,咱家可得赶着复内阁的信儿。快些,快些拿来。”
不让万岁爷见着,那他怎么喊自己的苦?-
隆顺帝听罢了票拟,点了点头,陆平便在上头批了红。
待次序批罢,隆顺帝瞥了一眼脸已经肿得高了一层的太监,道:“黄方身子不济了,你也这模样,你们司礼监还有没有个完人啊。”
陆平赶忙跪了下来:“都是奴婢扫了万岁爷的兴,奴婢赶着办内阁的差事,就忘了脸上的疼了。”
隆顺帝明知故问道:“还有谁能掌你的脸?”
“是奴婢自个儿掌的,不干谁的关系。”陆平说着,顺势向前爬了些,跪倒在隆顺帝身前。
“如若是朕那个妹妹掌的,你就受着。”
陆平道:“主子打也好骂也好,都是给奴婢的赏赐,”
“好了,黄方不是病着么,这段时日你就代他掌印吧。”隆顺帝起了身,接过一旁宫女递上来的锦帕擦了擦手,“你将那些东西都送到刑部了?”
陆平称是,说罢之后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可奴婢瞧着,殿下不大高兴的样子呢,说是、说是再如何万岁爷也会留裴清一命的,奴婢这才挨了打了。”
隆顺帝手上的动作滞了滞,将帕子扔到宫女捧着的金錾盆中,溅起一片水花。
“她是这么说的?”
陆平顺势跪向皇帝站立的方向,回道:“毕竟做了这些时日的夫妻,殿下自然会想不通。”
“长痛不如短痛,这段时日,你盯紧些,别叫她去刑部里犯了忌讳。还有,拟道和离的旨意吧,等裴清的罪定了,就送到公主府里去。”
陆平称是-
有了晋王府那些行述,加之永嘉公主提供的那些书信,最重要的,就是上头来了意思。所以原本这一桩棘手得不得了的案子,竟在短短的半月里就审罢结案。
刑部的堂官们也存着疑,本来这位裴大人皇上那儿宠得红得发紫的人物,怎么在一朝一夕之间就成了这副模样,不光皇上没保他,连永嘉公主都没保他。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是,裴大人自个儿也不保自己了。
主审官:“你的手下户部文员外郎办着九门关税中崇文门的税,崇文门关税永玄二十年起就稳定在了每年三百万两银子,怎么到了隆顺年就成了两百五十万两?还有盐税,江南织造局每年贡上来的丝绸,均有亏损,这是不是都是你贪墨的啊。”
坐在乌木圈椅上、穿着素白囚服的裴大人面容仍然俊朗,身姿仍然清逸,但一双眸子再不似从前明亮。
裴清道:“是。”
主审官:“先太子的老师杨太傅是圣上开了恩遣返回原籍的,却死在了半道上,早早地就有人指认这是你裴清命人暗中将杨太傅杀害的,你认不认罪啊?”
裴清道:“认。”
所有的罪行一一述罢,最后一桩罪到了。
主审官拿起案卷,不由得愣了愣,迟疑了一下,拿起来照念着:“永玄二十六年宫中祁隐祁太医因撞破你与户部史侍郎密谋贪墨之事,你将其杀害,当年那桩案子立了案?”
主审官读到此处,不由得一停,当年有这案子?
但他不敢多说什么,继续往下念:“立案之后,因祁太医曾在长明宫中侍奉永嘉公主学医,永嘉公主尊其为师,对其情谊深厚,你怕永嘉公主知晓此事,强压下这桩案子,蒙蔽圣上、公主,是为谋杀与欺君二罪,你认不认啊?”
裴大人没说话。
裴清敛了眸,喉头涌上一丝腥甜。
那些亏损的关税、盐税银子,所有都入了大内,都入了皇上的口袋。还有那些所谓杀人放火之事,无一不是皇上的旨意。这些他都可以认。
祁隐的这桩荒唐事,认了,再没有回头路了。
他静默着。
堂上无论是主审的、陪审的,还是记录的,皆在此刻屏息凝神。
怪不得永嘉公主自个儿叫人把裴府的东西送了来,一开始他们还为着这些东西发愁呢!若是裴清将那些密信藏起来了,他们找找还得费上许多功夫,没成想到手的这么容易。
他们当时还在疑惑永嘉公主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毕竟裴大人在寒山寺遇刺时救了公主的事儿天下人皆知呢,当时人人都道公主和裴大人伉俪情深,再没有人敢置喙裴大人是攀龙附凤了。
如今原来是因为祁太医。
静了好半晌,直到众人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说话时,纷纷向主审官挤眉弄眼。主审官也想说话,可这时候不知怎的像被痰糊了嗓子,连咳嗽都发不出来。
其实裴大人是个好人,同在朝堂为官,平日里说话都是笑眯眯的,也很尊敬人,即便入了阁后待所有同僚都客客气气的。
他们接了这桩案子,其实也很为难。
寂静着,座中的裴大人忽抬了眸,一双乌眸平静深邃。
“我认。”
第78章 此情无计(4)和离圣旨。
裴大人配合得好,刑部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避免夜长梦多,各处加班加点地将案卷理了出来归了档,然后呈交宫里,等万岁爷发了话,这桩案子就算结了。
刑部的堂官们猜想着,虽然这些罪汇集起来大得吓人,足以将裴府上下所有人都杀十遍,但想着裴清到底跟了皇上那么些年,从前也办了不少好差事,皇上总会网开一面的。
最后,大概是落个削了官职流放边疆吧?说不定过几年也就回来了,毕竟朝堂之上现在有不少人是裴清的同年、门生,他倒了,旁的人难免也岌岌可危,那朝堂真是要成一池浑水了。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大人他就是个挡箭的,如今裴大人倒了,和从前萧家倒了没什么区别。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当人人都如此想的时候,宫里传了话出来,倒没说对裴清怎么样,只是先肯定了刑部递上去的案卷,最后给出了一道旨意:与永嘉公主和离。
为裴大人担心的人松了一口气,想裴大人死的人悬起了心。
如若裴大人真要死,那何必让公主和裴大人签什么和离书,死了这桩婚事不就没了吗?所以如今看来,裴大人还是能保下一条命的。
和离诏书到了永嘉手上的时候,她捧着诏书,明明只有几行字,她却愣愣地读了好一会儿。
侍立着的陆平道:“万岁爷说了,这般的人不配再做您的驸马爷,为着让天下人都知道,殿下您该如何便如何做,将和离书带去同那裴清签了,往后他便同您再无瓜葛。”
永嘉合了诏书,敛了眸:“知道了。”
“万岁爷还说了,您即刻就去刑部大牢里走一趟,将这件事儿办成了之后,便送您离京同乔家小姐回乔家老家济南府散散心。”
永嘉蹙了蹙眉,散心么可是裴清的罪还没有定。
“既已让本宫与他和离,他的罪定了没有?是流放,还是遣送原籍?”
陆平笑了:“万岁爷正考量着呢,殿下您且安心,万岁爷那样慈悲的人,如今又特地下了旨意让您和离,暂且不说最后如何定罪,但已经透了意思不是?为的就是让旁人安安心呐。”
永嘉默了半晌,最后道:“知道了,那本宫会”
陆平打断了她的话,笑得张扬:“万岁爷的意思是,您得了旨意,即刻就去。”
月若怒骂道:“皇上说什么殿下知道了,你
这个奴才何必再说一次,当我们殿下耳聋了没听见不成?殿下身子不舒服迟个一刻两刻的是要了你爹的命还是你娘的命?若我们殿下的身子出了差错将你五马分尸都不够抵的!”
陆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抽搐的肌肉如同一潭死了八百十年的湖水,从僵了的唇中挤出一句:“那奴婢在此候着殿下。”
月若喝道:“滚出去等,别在这儿给殿下招不痛快。”
待陆平出去了,厅内剩下主仆二人时,永嘉才疲惫地、深深地叹出一口长气,捏着和离诏书的手攥得极紧,抖得不成样子。
她忽地站起身来,月若连忙搀扶着她,可没走两步腿脚便一软,支撑不住地伏倒在了一旁的花几上。再抬面时,月若见着公主满脸的泪水。
月若哀声道:“殿下,您想做什么?奴婢去做,您先歇着。”
永嘉知道自己的确没有力气了,便仍坐回座上,仰头看着月若,也不掩饰自己汹涌而下的泪。她拉着月若的手,声音颤抖着就如同破碎了翅膀的蝶,叫人听了就心碎。
“我想看圣旨。”
月若迟疑地看了看公主手上攥着的圣旨:“是”
“是赐婚圣旨。”
月若一怔,含着泪极快地跑去取圣旨了。
两卷圣旨摊开在桌案上,前后仅仅相隔八月,赐婚圣旨上盖下的玺印仍然鲜红如初。
永嘉的指尖轻抚过赐婚圣旨上的每一个字,在“裴清”二字上久久停留不去。她已经哭了很多次了,后来强硬地憋下自己的泪,不让自己再为他哭。
可是,现在她忍不住。
她还记得自己拿到这道圣旨时的心境,那会儿他从闽地督战回来,回来的那一日早朝就请旨赐了婚。圣旨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嫁给杨旭,也不是嫁给纪玉林。
还好,嫁的是裴清。
还好她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地轻笑了一声,伴着泪珠再一次滚落。
和离圣旨上的玺印更鲜红,当是今日早上才落的印,红得如血,触目惊心。上面也有他的名字,看到那两个字时一颗心还是揪紧得一缩,疼,很疼。
和离了,和离了就好了。
往后,她不会再嫁人了,这不就是她当初所愿么。
嫁给他八个月,也算是了了她当年不再嫁人的心愿了。
原来这就是上上大吉,原来这就是得其所哉-
刑部大牢里的烛火幽微,只有墙壁上狭窄的几块方格能透进天光,其余之处皆暗得难以视物,更染上一种肃穆阴森之感。
永嘉方走进这里,便被冷得打了个寒颤,月若忙给她披上狐氅,可她的身子还是微微抖着。
这里的确比外面冷很多,别处都是屋子里别外面暖,这儿即便燃着火,可还是冷。她忽然想起来佛经中所说的阿鼻地狱,若世上真有地狱的话,恐怕也是这个样子。
无边的冷寂,冷到人的心里。
可裴清在这里待了将近一月,想起这个,永嘉的鼻就控制不住地泛了酸。她仰头不让再次糊了眼睛的泪水话落,手攥紧着,指甲掐进掌心里。
不要心软了,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狱卒领着她入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远远地她看见了他,本就有些慌乱的步子更显凝滞。她接过月若手中捧着的两道诏书,将手藏入了狐裘之中,掩住了忍不下的颤抖。
裴清静静地坐在牢房里,闭着目,身上怪异地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袍,掩住了他身上的囚服。
他闭眸,不知是在思忖还是在养神,似乎没有听到来人的动静。待狱卒开了锁时“咔哒”一声响后,俊朗的面容上才似僵了一瞬,一瞬过后,重又复了淡然。
狱卒推开了牢房的门,永嘉默了一会儿,抬起的步子落到牢房中的蒲草上时,觉得软绵绵有若踩在云上,叫她险些站不住。其实这些蒲草很硬,只是她的腿抖得发软而已。
“你们都下去吧。”
公主的声音轻轻的,只让身边的人听见,月若迟疑了一下,最后称是。狱卒却作了礼,道:“末将须在此守着公主,以免公主被逆臣伤着了。”
永嘉冷声道:“这是本宫的旨意。”
狱卒犹豫道:“可是”
月若喝道:“公主和驸马爷夫妻叙话,你还要在旁听着不成?宫闱秘事,你听去了就是将两只耳朵都割了也说不清,快些走。”
他们都走了,牢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幽微的烛火缓慢、沉重地晃动着,将牢房中各处的影子拉得很长,有若潜藏在暗处的鬼魅。
刚刚嘈杂了一阵,裴清却还是坐在那儿敛着目,一动不动,好似连声音都听不见。
将近一个月的牢狱之灾,他原本就线条分明的五官轮廓显得更显清晰,瘦削了许多,清瘦苍白的脸上丝毫不见一点儿血色。永嘉的心抽搐了一下,引来一阵疼。
她扶着牢房的栏杆平息了一会儿心神,走到他身前,踏过的蒲草传来尖锐的枝干断裂声,他却恍若未闻。永嘉蹙了眉,他这是不愿见她,所以掩耳盗铃?
她冷声道:“裴清。”
他的身形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眼,抬眸看向她,这双她从前极喜欢的、总是带着笑的眸子里满是茫然,渐渐地,燃起了一点儿光,可当看到她手中握着的明黄书卷时,那点光极快地熄灭了。
“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
他的嗓音有些哑,永嘉瞥了一眼那张简陋木桌上做工粗糙的瓷碗,里面的水已经见了底。她不禁一颤,秀眉蹙起。
她明明吩咐过刑部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待他,不许动用任何刑罚,也不许在牢狱中苛待他。可怎么会这样,这间牢房,这些从前与他沾不上边的粗陋物件怎么会。
她又惊又痛着,一时忘了回他的话。
“没想到,你还愿意来见我。”
永嘉回过神来,抿了抿唇。
“我只是来递个东西。”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裴清的视线再次落到她手中握着的圣旨上,苍白而失了血色的、如一潭死水一般的面容这才再次起了波澜,他微微笑了,连声音里都含了笑:“也好,至少为着这个,我还能和你见一面。”
她张了张口,最后发现自己的喉咙似是被人扼住,说不出什么话。
他敛了眸,伴着轻轻的一声叹息。
“给我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的身子不好,禁不得这里的冻,早些走。”
永嘉的身子颤了颤,咬了唇,逼着自己压下心中所有翻腾的心绪。她将手中那卷和离圣旨搁到了他身前的木桌上,便冷着声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说这些惺惺作态的话。”
裴清摊开圣旨的手一滞,若无其事地取过一旁狱卒送来的印泥。
“是。我忘了,我和你坦白过了。”
“所以你从前都是作态?”永嘉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终究是讥讽地笑了,“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做到尚书的人,装模作样的功夫倒是好。若是这件事不东窗事发,你是不是还能装一辈子?”
第79章 此情无计(5)“我们两不相欠了。”……
他忽地剧烈地咳了一阵子,永嘉的脸色一变,待她眼眶里打着转的泪珠要落下来时,他说:“殿下说对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才是作孽,到了如今还奢望他是在说假话,还在心疼他。
裴清缓缓地摊开了圣旨,借着木桌上烛台并不明亮的
灯火细细读着。他低了头,永嘉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掀开了印泥的瓷盖,她的心紧了。
他沾了印泥的指在诏书末尾落下,她心中的最后一颗火星子灭了,只留下一堆燃尽的灰烬。
裴清将圣旨卷好,抬了头,脸上仍带着笑意,可是放到膝上掩在木桌下的手却禁不住地开始抖,连带着身上的那些伤痕都痛着。剧烈的阵痛袭来,他的额上出了密密的细汗。
灯火幽微,永嘉并不能看清楚。
她拿过木桌上卷好的诏书,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什么。抬了步子将出牢房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殿下手里还有一卷圣旨,没有给微臣看。”
她掩在狐裘之中的,赐婚圣旨。
“不用看了。”她道
“微臣还以为,殿下是想将它带来烧了。”
“烧圣旨?”她的声音开始颤,“本宫还没有那样大的胆子。”
其实她是想带来烧的,在他面前将这道做了废的旨意烧成一堆残灰,就如同他和她的这桩婚事一样,往后都不复存在,不过是漫长岁月里从前燃起过的一小把火而已,最后都灭了。
可是,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如若这么做了,她知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会比谁的心都要痛。
二人皆静默了一会儿。
“隆顺二年正月初十那一日,微臣在行宫梅园之中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也穿着这一身狐氅。”忽地,他道,“手里,攥一枝梅花。”
“微臣从殿下手中得了那一枝梅,细细地拿回去养着,可最后还是枯了。草木枯荣、天月盈亏,万事万物皆不得圆满。如今殿下手中的诏书,就如同当日的那枝梅。”
她背对着他,一颗泪滚落。
“你想烧?”
“微臣只是想让殿下放下。”
“好,好。”她轻笑了一声,转过身深深地、厌恶地盯着他,“裴大人做姿态的功夫真是一日不比从前差,就算穷途末路了还要装腔拿调。好,那本宫就把它烧了。”
“月若!”
裴清看到她眸中的泪,看到她深入眼底的厌恶,疼,很疼,比寒山寺那距离心脉一寸的箭还要疼。肺腑之中再次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想要冲破出来,他强忍下不适,最终在舌尖尝到了血腥。
他紧紧地抿了唇。
铜盆里,一把火燃起。
熊熊的火焰阻挡了他们二人,火光中、热浪里,她的面容却是无尽的冷淡,甚至连刚刚那样明显的厌恶都消失不见。火舌吞没了明黄的圣旨,每吞没一寸,从前种种情谊便也燃烧殆尽一寸。
他知道,她会放下了。
他敛了眸,在张牙舞爪的火光的掩映里,堕下了一颗泪。
最后一颗火星迸裂的时候,他向她笑了笑。
永嘉冷冷地、最后瞥了他一眼,只当他是一个陌生人,从前不过萍水相逢一场,尔后再不会相见。
她走了,走得时候没有再停留,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当初在梅园时的那般犹豫不决。
直到传来那一声“微臣恭送殿下”时,她急急地停了步子。她这时候站的地方裴清看不见,她默然了一瞬,还是转过头看向他的牢房。
裴清说他只是利用她,从头至尾只是惺惺作态而已。
那为什么,刚刚她看到他的一滴泪?
忽地,她听到了木桌上瓷碗滑落碎裂的声音,伴着像是有人倒了地那样沉闷的一声响。永嘉的眸在那一瞬间睁大了,手中握着的圣旨摔落在地上。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地跑了回去,牢房里,一身白衣的人已经昏倒在了地上。永嘉愣怔地静止在了那儿,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凝滞了下来,连烛台上摇曳的火苗都静了。
只有白袍下覆着的囚衣上,大块大块的鲜血逸散开,像正在绽的梅花。
灵台中,一片天旋地转。
怪不得他要披上一件白袍,怪不得他脸色那么苍白,原来他们对他动了刑。
还不愿让她知道。
她跑了过去,云鬟上的玉饰因为极快的步子而坠落,清脆的几声响。她似是跌坐着又似是被蒲草扳倒了摔倒在他的身侧,顾不得身上的任何疼痛,娇小的身躯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将他扶到怀中。
裴清在她怀里静静地躺着,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显得如素白宣纸一样的苍白,唇色灰败。他闭着眼睛,即使被她刚刚吃力地扶到怀中时也没有任何动作,浓密的长睫也没有颤一下。
就像就像
永嘉怔着,手抖得不可自抑,她试探着探了探他的鼻息。
很微弱,但还好,还有。
永嘉掀开了他身上的白袍,双眸陡然间睁大,浑身又惊又怒地颤抖起来。月若和狱卒刚刚闻声跑了进来,月若见状惊惧地跪倒在了她的身边。
“殿下!驸马爷”
她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手上却沾满了黏湿的鲜血,那些血还在往外流连囚服都被浸润得承受不住那么多血了,永嘉几近是歇斯底里地喊出了声。
“去请太医!”
月若立马提了裙就往外冲,可是被赶来的一众狱卒拦住了,为首的作礼道:“殿下,这不合规矩,末将恐难遵旨。”
永嘉怒骂道:“规矩?本宫是永玄皇帝的嫡亲女儿、当今圣上的亲妹妹,你拿区区刑部的规矩来挡本宫?你若敢拦长明宫的人,明日本宫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冷笑了一声,轻轻地将裴清放倒在了蒲草上,站起身来。原本娇弱的、受一些吓就会打着颤的身躯此时却好像力大无穷,一贯挺直的纤细的腰肢多了如松柏一样的坚忍。
永嘉稳步走到了狱卒身前,利落地抽了他腰间的长剑。佩剑很重,她从前从来没有用过什么兵器,手无缚鸡之力却单手就将长剑提起,抵在了狱卒的脖颈边。
“本宫还想问你们,谁允许你们动用的刑罚?皇上还没有下旨意削他的官,他还是户部尚书、礼部侍郎,还是本宫的驸马爷,你们怎么敢!”
抵在脖颈处的长剑见了血色,狱卒见满脸怒容的公主是动了真格,一时间结结巴巴道:“是、是司礼监掌印陆平陆公公”
“陆平?”永嘉笑了一声,“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什么狗屁掌印太监?你觉得本宫杀了他,皇上会治本宫的罪?”
“滚!去请太医!”
狱卒们不敢再拦她,一个个都极快地逃走了。长剑哐当一声落了地,在石板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永嘉急急地回到了裴清身边,仍旧如刚刚那样将他抱在怀里。
她的身子又颤了起来,硕大的泪珠一颗颗滚下,好像刚刚那样气势凌人的公主是旁人附身到她身上似的。
她抱着他,这时候不愿再去想什么陈年旧事的仇和怨,也不想去纠结他到底对她是不是真心。她只知道他曾经救过她一命,他曾经也流了那样多的血去阎王殿里走了一遭,是她将他拉了回来。
她这样救回来的一条命,怎么可以被他们这样糟蹋?
她这样喜欢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沦落到如此境地?
不知这样拥了他多久,裴清刚刚垂落着的、有气无力的手忽然动了动,永嘉怔怔地看着他,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却显得苍白的手轻轻地搭到了她的手上,没有多少力气,但是做了一个握紧的动作。
永嘉的心中震颤着,恨意和爱意交织,就像一曲乐章,时而激狂如千军万马奔袭时的战鼓,又时而轻柔如山林乡野间潺潺流动的溪水。最后,满是山泉的叮咚之声,将硝烟弥漫的战乐掩住了。
“你到底有多少真心呢?”
她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喃喃自语。
裴清仍然紧闭着唇,也没有睁眼,更听不见永嘉说的话。
他只是躺在熟悉的人怀里,笼罩在时隔一月贪恋的、熟悉的捎着花香的气息里,下意识地做出那样熟悉的动作。
下意识地,想要握紧她的手。
只是这样被他轻轻地拉着手,永嘉眼中决堤的泪渐渐地止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产生了一种习惯,在他身边的时候,自己就会安心。自己是何等的依赖着他。
即便,她恨他。
她低头看他,似乎是想要深深地将这张脸记入脑海里,因为从今往后都见不到了。之后他会回姑苏,之后她会出去散心,最后回到京城独自一人过完这一生。
“等太医将你的伤治好了,你回姑苏吧,回医馆里当一个郎中也好,开开心心的,不要卷到官场里了。”
她轻轻地说着。
没有人回答她 。
她垂下了头,在他冰凉的唇瓣上落下一个吻。
“我们两不相欠了。”
第80章 死生别离(1)斩立决。
太医来了,请的是之前在苏州府照料裴清的那两位。太医的身后,跟着面色铁青、笑得扭曲的陆平。
他几近是咬牙切齿地向永嘉作了礼:“殿下,您还救什么呢?您可别忘了,他可是杀了”
陆平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永嘉冷冷开口道:“本宫没忘,但本宫看着你倒是忘了本宫的话。本宫说了要让他好生待在这里,如今他身上的伤呵,陆平,别以为你成了掌印太监,本宫就不敢动你。”
陆平的面色僵了,从牙缝里挤着话道:“他犯了滔天大罪,这是刑部本就有的刑罚,殿下说这话是错怪奴婢了。”
“错不错怪,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永嘉冷笑了一声,“别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他这些伤若是救不好,本宫一模一样地送你一身。滚。”
她转身回了牢房里,两位太医已将裴清挪到了那方薄如纸的木板床上,掀了囚服正简单地处理着伤口。看着苍白皮肤上道道血痕,永嘉的心再一次针扎似的疼。
“驸他怎么样了?”她道,随即添了一句,“直接回话就是,别耽搁着手上的活。”
“裴大人这是受了鞭刑,如殿下所料,失血过多才会昏过去的。但”太医迟疑了一下。
永嘉蹙眉道:“但说无妨。”
太医扶着裴清的脸颊,张了裴清的口,里面有血,向她示意道:“掌此鞭刑之人熟悉力道,只是让裴大人受了皮肉之苦,未伤及肺腑。但裴大人肺腑之中出了血,微臣记得裴大人身体康健,从前并没有肺腑上的病症。”
永嘉愣了愣。
“许是多日在牢狱之中,心中百感郁积,想是刚刚气血攻心,方才晕了过去。”
永嘉的手攥紧了。
气血攻心。他不是淡然么?他不是让她放下么?可是他自己呢?
他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当真看不透了。
她低声喃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太医没听清,询问道:“殿下?”
“没什么。”永嘉摇了摇头,“既无险象,你们仍旧按本宫先前给的方子治他就是。若宫里或者朝廷有人说什么,本宫一人承着,你们只管救人。”
她最后看了裴清一眼,出了大牢-
京城下雨了。
天灰蒙蒙的,将整座京城笼上了一层灰败,失去了春日的五彩鲜活。刑部大牢门口尤甚,没有什么人,冷寂肃穆有若这儿就是酆都的鬼门关。有两架车马停着,永嘉未多留心。
陆平在府衙廊下候着她,并未回司礼监。永嘉皱了皱眉,却听他道:“永嘉公主听旨。”
她跪了下。
“皇上口谕。朕知你与裴清已和离,他这厮胆大妄为,有负于你。朕知道从前你们二人伉俪情深,如今你伤了心,便随乔家小姐一同出京散心。等散罢了心,再回京来。”
陆平上前来扶永嘉,她不悦地挡开了他的手。
陆平仍旧笑得欢,好似刚才二人在大牢中没见过面似的,道:“殿下,那您即刻就启程吧?该准备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了。”
永嘉讶然,蹙紧了眉瞥了一眼车马,果然见了乔若云打了轿帘向她招着手,但面色并不喜悦。
“即刻?”
陆平颔首道:“这是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心疼您呢。”
她想起了牢中人那张苍白的脸,果断道:“不行,本宫过几日再启程也不迟。”
“殿下。”陆平顿了顿,语气中暗含威胁,“这是圣旨。”
圣旨?她小时候抗过的旨意还少?永嘉正欲开口,乔若云却跳下了车马,将她拉到了一旁:“皇上也是为你好呀,我们两个出去散散心,你看,折腾了这么多天,你又瘦了一圈了。”
永嘉迟疑道:“但”
“哎呀。”乔若云拍了拍她的手,接过侍女手中的伞撑着,边拉着她走边道,“那你还能留在这儿干嘛?你都和他和离了,总不能还记挂他吧。”
永嘉的心颤了颤,停了步子。
是啊,都和离了,还记挂他做什么呢。就算是他身上有伤,也有太医照料着了。
“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皇上担心你,我也担心你。”乔若云打了轿帘,二人入了车舆内坐下,“所以才说即刻离了京好,你若是待在伤心地,岂不是人都要累坏了?你看,你昨夜肯定没睡好。”
永嘉愣了愣,抚上自己的眼下:“青了?”
“有点儿。”
永嘉紧张起来,她这样憔悴的样子一定不好看,还让裴清看见了?裴清怎么又想着他了。
乔若云拍了拍她的手:“好啦,别担心了,过一日就消了。你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呢就是吃好、喝好、睡好,别的一切都不要想了,想那些做什么?天下男人那么多,本小姐路上给你招十个。”
马车发出沉重的辘辘声,许是车舆内熏了安神香的缘故,加之刚才自己的确折腾得太久,一时安静下来,便觉得无比疲惫。
永嘉倚在乔若云的身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为着这个我刚刚才知道刑部的人对他用了刑,他昏过去了,叫了太医来给他看。”
“昏过去了?”乔若云惊讶了,这裴清也忒弱了些。
“他寒山寺替我受了那一箭,还没好得完全,连半年都没到”永嘉低了头,又是一滴泪滑下,“平常公务也忙,没太注意自己的身子,刑部那些人又不长眼睛。”
“我我只是觉得一码归一码,我终究欠了他,所以才”
“好啦。”乔若云将永嘉揽到了怀里,“越想越想不通,你若真这么计较欠来欠去的,那还了得?寒山寺他救了你,但也是有你他才能死里逃生。”
“我这一走,今日就是和他的最后一面了我原本还想送送他。”
乔若云斟酌了一下“送送”二字是个什么意思,是去刑场上送送,还是流放时送送?便听永嘉继续道:
“我早早地就和皇兄上书留他一命了,但不曾想刑部这些人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她叹了口气,“如今皇兄催得紧,没想到今日这样的场面会是最后一面。”
乔若云的心里擂起了鼓。
听永嘉的意思,她是想放裴清一条生路。但是她父兄讨论政事的时候不避着她,她闲暇时听了两句话来,意思是如今的形势怪得很,皇上像是不护着裴清了,反倒有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意味。
但她没敢和永嘉坦白出来,只道:“你留他一命,是想如何?”
“让他回原籍,裴家开了个医馆,他可以做郎中去。”
乔若云哑然了一会儿,最后不太有底气地道:“若真是这样,他离京时会经过济南府,届时你还想见他,那就让他在济南府停一停吧。”
“到那时再说吧”她倚在乔若云的身上,闭了眸,喃喃着,“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日,却觉得做了好长好长的梦,好累。”
乔若云轻拍着她:“累了,就睡吧。”-
“找太医给裴清治病?她当太医院是闲得慌!”
隆顺帝将一道奏折扔到了一旁。
侍立一侧的陆平躬身垂首
道:“公主年轻,遇到了这般事儿冲动着是寻常,那奴婢去将太医唤回来?”
“罢了。”隆顺帝眯了眯眼睛,“君臣一场,让他走得舒坦些。永嘉呢?已经出京了吧。”
“掐算着时辰,该是到京南四十里处驿站歇着了。”
隆顺帝握在手中的紫毫笔顿了顿,道:“那就拟旨吧。”
奉天殿的灯烛明亮,殿外夜色如浓墨。行述一案,牵扯进百官多人,前有五位朝臣已被移送刑部立了案,后被都察院弹劾的更是数不胜数。
京城上下,朝野之间,一时人心惶惶。
惴惴不安的人心,终于在这夜里伴着宫中忽然传出的一道旨意落了地。有的人逃于此祸长舒一口气,有的人举家哀恸连丧事都来不及预备。
旨意言:
“裴清等五人,明日午时即斩立决,以儆效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