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永嘉洋洋洒洒一长串目的是为了给他找个通房丫头的话,裴清的脸黑了。
他觉得,自家公主是不是脑袋里缺根筋,又或是实在是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想了一想,大概是后者。永嘉虽然已经和他成了婚,但由于二人那桩不成文的规定,她和没成婚的姑娘们没什么区别,对于情事的知晓程度仅限于话本子里才子佳人恩爱离愁的故事。
裴清觉得,若要从此打住她这样的念头,最好的方法是,亲身实践。
待永嘉一气说完话,裴清鼓励她似的点了点头,道:“可以。”
永嘉被自己感动不已,想着多日以来自己终于寻到一个好法子了,什么叫做好好做夫妻?什么叫做待自己的驸马爷好?这就是待自己的驸马爷好。
寻个通房丫头嘛,简单。
不过圣驾就要回京了,永嘉这几日得忙着送一送皇兄皇嫂,暂时抽不出身捣鼓通房丫头这件事,便唤了月若先去外头寻一寻有没有合适的姑娘,要清白人家出身的。许多穷人家会将自家姑娘卖到各府院里头做奴婢来换些银两,其中奴婢做得好的就是能在主家留下来当姨娘,这是这些女子们最好的打算了。
皇兄离京前和她说,叫她仍住在行宫里,不必和裴清再费什么周折去寻宅子了。永嘉一开始觉得有违礼数,行宫嘛,毕竟是皇帝驻跸的地方,她一个公主和驸马爷住在这儿不大合体统,但是自家哥哥这么说了,也便喜滋滋留下了。搬来搬去换地方,还是很折腾人的。
留在风荷轩里,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阿和。
前几日她倒是清闲,想着该寻个时机和永宁聚一聚,再将阿和的身契套过来。好巧不巧,平常无事干的永宁近来十分之忙碌,她的府里头被闹得鸡犬不宁。
起因是永宁近日偏宠一个面首,不光每夜都让他留在房中,白天也是如此,这还了得?平日里几个面首都是轮班制的,一时被一个人独占了风头,自然恨得牙痒痒,于是公主府里就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戏。
不得宠的面首联合起来指证得宠的那个偷窃东西,公主府里的侍女小厮们也都分成两派,一边帮这个一边帮那个,几个老婆子还差点儿打起来。初一冷着一张脸遵着规矩的卢驸马不幸被卷入这场漩涡之中,在乱得不得了的府里被不得宠的面首的小厮借机揍了一拳。
卢驸马气得登时去了官府将永宁公主连同三个面首一起告了。
永宁公主府乱成一锅粥,永嘉没敢在这时候跳到这锅粥里。
好在圣驾回京前一日,皇兄特地派了宦官去永宁公主府里说一说,毕竟这是皇上的话呢,下头自然要遵着的,永宁公主府这才风平浪静下来,这会儿永嘉才敢登门拜访。
公主若要纳面首,面首的身契该是握在公主手里头的。所以这一回永嘉为着这件事去寻永宁,永宁二话不说极爽快地就唤侍女取了阿和的身契来,顺便体贴地吩咐永嘉道:“你放心的用,我手下调教出来的人个个精通房中术,你别谢我啊。”
在永宁细细地讲罢一长串她那三个面首是如何将她侍奉得好的之后,永嘉红着脸走了。
送走阿和的事情是裴清亲力亲为的,他对这件事非常上心,即便公务再忙也得抽身来管一管这桩事。好在没过几日阿和就拿了身契和银子被裴清的人送出杭州了,否则裴清每见着阿和一次,永嘉就感觉他身上的怨念要多一次,然后总要来招惹她。
阿和走了,裴清开心了,但永宁后脚就寻到行宫里了,怒目瞪着永嘉道:“你干嘛啊!”
永嘉故作委屈状道:“我家驸马爷是个醋罐子,晓得我想纳面首之后就日日生气,没想到我一个没看住,他竟然偷了阿和的身契将他送走了!”
永宁“你、你、你”了好一会儿,最后一甩广袖咬牙道:“你这个软柿子!裴清他不肯就不肯,还把我的人给送走了?回来服侍我不成吗?”
说罢,永宁怒气冲冲地走了,永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和裴清待久了,她张口说浑话的功夫也渐长-
圣驾是十二月初返京的,陆平的信是十二月初到行宫的。
永嘉成婚之后没过多久就伴着圣驾南巡,这位一心想扳倒裴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留在了宫中,一时间竟没寻到让永嘉公主搜寻裴清罪证的机会。陆平掐算着南巡最多也就五六个月的功夫,再急不急于一时,就在京中翘首等着。
等着等着,等来了永嘉公主随裴清留任杭州的消息。
陆秉笔急了,三年,别说仇人变夫妻恨意变浓情似水,就是孩子也该有一两个了,也不知永嘉公主还记不记得他说的话。但眼瞧着这京城里头有一个王爷快一命呜呼了,公主再过些日子就该回京奔丧了。虽如此,但还是提前给公主写一封信的好。
陆平的信永嘉是藏起来看的,裴清仍旧不知她曾经和司礼监秉笔做过交易的事情,还是不必让他知晓得好。她对于陆平全然是采用一拖再拖的战术,拖到陆平发觉自己压根儿不想帮他的时候就好了,但是如今有信来,想是他还没有罢休。
永嘉原以为信中只是催着她尽快寻裴清的错处,可是读了一会儿的时候,她的眉就渐渐地蹙紧。
信中言晋王的身子江河日下,最多只能撑到明年三月。永嘉与晋王并不熟悉,但印象之中晋王哥哥的身子是很爽朗的,而且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时,怎么会病得如此凶险?
更让永嘉心慌的是,信中又言,近日京城之中流言四起,言裴清先前所立多桩大案皆有猫腻在其中,且该流言言之凿凿,甚至不知从哪儿传出了些实据。
两桩事情一加起来,信中的意思就是,待她回京奔丧之时,就是一举拉裴清下马之日。
信的最后,附了一张药方子,是避子的汤药。
永嘉在暖炉边读罢信抬起头,眉蹙得极深,再递给月若看了。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旺,红彤彤的,永嘉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最后将信纸放入了暖炉之中。白黄色的信纸被火舌吞噬,卷曲成黑色的灰烬,一点点消逝。
月若倒吸一口凉气道:“晋王殿下怎么会这样呢?”
永嘉紧皱着眉摇了摇头,道:“晋王哥哥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但是估摸着年后我们就该启程返京了,流言四起,这是盘算着他孤身一人留在杭州时拉他下水,他不在京城,百口莫辩。”
月若震惊道:“是谁想拉爷下水呢?是陆平吗?”
永嘉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陆平的确视裴清为眼中钉,可是他不爽裴清如此之久,且自个儿还没坐到最高的位置上,不会在这时候贸然出手动裴清。更何况,裴清如今是领了皇命留在杭州处理这桩大买卖,若他中途倒了,国库缺的那些个银子从哪里来?流言朝堂里不爽裴清的人有很多,但是谁的用心会如此之深?
永嘉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他,我也想不通。”
月若道:“那殿下要和爷说吗?爷现在忙着做买卖的事情,估计还不知道京城的事情呢!”
永嘉凝视中暖炉之中飘飞起的黑色余烬,秀眉拧着,轻声道:“他不知道我们和司礼监走动过。”流言到底是不是流言?她从前也怀疑过裴清,因为萧承远的案子她最清楚,萧家无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么流言真的是流言吗?
萧承远没有和她说过真相,萧承远会不会也是被裴清逼迫的?她后来的确信了裴清,可是万事该留一线,她再信他,接受他做自己的驸马,但还是要有退路。她的退路,就是陆平。
永嘉淡淡道:“他的消息灵通,定会知道的。至于我们,当做没看过这封信便好。”
月若迟疑了一下,又问:“那等回了京城,殿下怎么和陆平周旋呢?”
永
嘉垂目道:“这桩事情既闹得如此之大,背后的人定当不止留了流言这一手,等再过些时日,估计就会有人上奏弹劾他。到时候一旦刑部立了案查他,我们就要看皇兄的意思。皇兄一贯都信任他,不会有什么事的。若连皇兄都不信他了到时候再看吧,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皇兄离开杭州之前,对裴清仍然是笑眯眯的,应当是不会有事的。陆平希望裴清出事,这封信自是夸大其词-
圣驾还未返京时,裴清就知道了京城诸事。
晋王快死了,是隆顺帝要他死。裴清早就预料到晋王终有一日会招致祸患,而且,死的时候必然会拉从前为秦王做事的人一起到地狱陪葬,其中便有他。
晋王如何说、流言如何说,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怎么说。
圣驾返京前一日,隆顺帝召他去说话,只是说了些场面话,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在最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裴清想着,或许留任杭州三年就是隆顺帝的先手棋,为的就是让他离了京城这阵子的翻云覆雨。
这一次,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第62章 却上心头(1)她没有大度到能将他拱……
转眼就是腊日,入了冬日,永嘉起得迟。今日天光明媚,早早地就晨光暖照,正是赏花赏美人的好时节。月若先前去搜寻的那些姑娘家们一齐入了风荷轩,正在廊下候着。
眼下外面无风,宫人便挪了把交椅到进门处,移了暖炉到一侧煨着。永嘉坐在交椅上饮着一碗腊八粥,月若在吩咐姑娘们排成三排,一个个听吩咐上前去叫公主看一看。
永嘉饮了大半便饱了,漱罢了口,捧着玉碗舀着里头的一颗桂圆玩,月若便立在一侧向姑娘们道:“依着次序一个个的上来,先报自个儿的名姓、家在何处、家中有几口人,再报自个儿会些什么东西,可明白了?”
姑娘们齐声道了“明白了”,依着次序上来了。这些姑娘们都是杭州府、或是周边几个县的,个个都长得温婉水灵,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待所有人都见了一遍,永嘉最中意的是一个姓刘的姑娘,但想着该让裴清再自己选选,便留了五位下来。
刘姑娘站在五人中央,身子娇小、眉目清秀、嗓音温柔,永嘉想着,这般的姑娘无论是哪个男人都会喜欢的。她那几个兄长们府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其中总有一个是这般温柔似水的样子。
月若向着留下来的五位道:“驸马爷要在午膳前一刻才回来,姑娘们都先下去歇着吧,等会子会有人传的。”宫人便引着她们下去了。
她们方到了廊下,永嘉向月若道:“叫刘姑娘到这儿来说话。”
刘姑娘又惊又喜地在永嘉跟前跪下磕了头,永嘉将玉碗搁在一旁,微微倾了身子向她道:“本宫瞧着你倒像是大家府院里头的小姐模样,怎么到了这儿了呢?”
她让月若去选人,都是要那些姑娘们自个儿愿意的才好,大部分是贱籍出身的,她们到了这儿也算是个好归处。可是这位刘姑娘的气度姿态大气,不似普通百姓人家出来的。
刘姑娘恭谨道:“民女家父是钱知府府上的,民女自小就伴着钱家小姐们读书。”
永嘉了悟道:“还是个读过书的,可会写字?”
刘姑娘道:“都会一些。”
永嘉点了点头,若是有才情,想必更能迎裴清的心意些。
待刘姑娘走了,月若扁了扁嘴,向着永嘉道:“殿下,您还当真是大气。”
永嘉奇怪道:“这话怎么讲?”
月若道:“您说要挑那些姑娘来,奴婢照做了,只当您是嘴上说着玩。可是今日见了这些姑娘,您还真打算将她们留着啊?奴婢还以为您只是走走过场呢!”
永嘉疑惑道:“哪儿来的走过场,我先前就打定了主意的呀。”
月若扁嘴道:“可是您当真要给驸马爷安排丫头啊?您和驸马爷才刚刚成婚,怎么能再有旁人呢?”
永嘉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月若的不懂了。先前她也不喜欢夫妻之间夹着旁人,但之前听了齐王妃嫂嫂的话才了悟过来还有那么一档子事,作为一个体贴的娘子,她当然要给裴清将这件事情操办好。就看裴清他自个儿吧,先前她说给他纳妾,他推拒了;如今说给他寻通房丫头,他爽快地答应了,这就说明她操办到了点子上。
加之,裴清总是黏着她,有旁人分担分担也好。
永嘉故作老成道:“就是因为要做个好娘子,才要安排些丫头,明白了?”
月若不明白。
不巧的是裴清今日中午有了桩急事,待晚膳时分才下了职回风荷轩,甫一进院中,便见廊下立着五个面生的姑娘,屋门口的永嘉笑盈盈地看着他。裴清轻挑了挑眉,也不先说什么,径直走到永嘉跟前,永嘉拉着他道:“你看看,有哪个姑娘是合意的?”
她特地拉了他到刘姑娘面前,裴清瞧着永嘉这个举动,大概是选定这个姑娘了,便顺着她的意道:“中间这位便很好。”
永嘉满意地点点头,向月若道:“带着刘姑娘去西角的素馨院安置吧。”
晚膳还是如寻常一般的用,裴清会说些公差上的事,今日永嘉仍听他在说这些事,丝毫没有对她今日这个大举动有所上心的样子,便有些急地道:“你别光顾着公差,家里的事也想一想呀。”
裴清拿过了永嘉的碗给她舀着鱼汤,故作不知道:“家里的事?”
永嘉道:“你看,如今多出了这些丫头,你往后的日子是不是会过得舒坦一些?我这个娘子做得是不是挺好的呀?”
裴清将碗递到她眼前,嗯了一声,然后简短道:“喝汤。”
待裴清晚膳后处理罢了一些公文,正欲梳洗更衣之时,永嘉轻咳了一咳,道:“你瞧,丫头虽不如正儿八经地娶妾那般郑重,但是你也不好让人家在那儿干等着吧?”
裴清默默地望了永嘉一会儿,然后道:“你是想让我现在就去?”
永嘉点了点头,那不然她寻那些姑娘来做什么?就是为着夜里能有人侍奉他,不必让裴清每个晚上都黏着她了。
裴清的心里陡升起一股子气,强压了下去,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好。”说着,就取了外袍往身上一披,开了屋门要走的时候转身走向永嘉,近得她差点儿向后退了一步,奇怪地看着他。
裴清微微低了身子,将手指抵上永嘉的唇,轻声道:“我若像抱你一样抱别人,亲你一样亲别人,再和别人你心里当真就没有一点儿不舒服?”
说罢,就干脆利落地转了身,走了。
永嘉被他刚刚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着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琢磨了裴清那些话琢磨了好几遍,最后气恼地瞪了屋门一眼。明明是她为他好才做了这个打算,譬如她齐王妃嫂嫂给她齐王哥哥寻丫头,她哥哥都要感动得无以复加将自家娘子贡到桌上当女菩萨拜了,裴清这什么意思?
他都不谢谢她,还指望她心里不舒服?她才不会为着这种事儿不舒服,他爱抱谁抱谁爱亲谁亲谁。
永嘉气恼地洗了漱,又气恼地更了衣,最后气恼地帷幔一拉,躺到床上睡了。
裴清不领她的情就不领,不领了还要去别人院中,这又是个什么意思?明明自己讨到了好嘴上还不饶人,他这不就是白眼狼吗?又要有通房丫头侍奉着又指望她不高兴,裴清这个人脑袋是不是有点问题?
罢了,她大度,不跟他生气。
翻来覆去不知多少回,永嘉没睡着。
床上空荡荡的,光滑的绸缎锦被因着只有她一个人睡,有点儿冷,永嘉只好将身子微微蜷起来。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有一个人在身边了,从背后抱着她,裴清的身上总是很热,她从前自己睡觉的时候总会手脚冰凉,有了他之后整个身子都是暖的。
锦被上,还有他的一点儿药香。这点儿药香勾起了一些脸红
心跳的回忆,他喜欢抱着她睡,睡前还要亲她,再和她说一些让人总是羞得想将脸蒙到被子里的情话。
他和别人
只是个通房丫头,他难道还敢和一个丫头这么做?
翻来覆去的永嘉登时起了身,撩了帘唤月若,月若这会儿也清醒得很,笑嘻嘻地贴上来道:“殿下,是不是让奴婢去素馨院里寻一寻爷呀?”
永嘉将刚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哼了一声道:“寻他做什么?你去瞧一瞧他们歇了没有,别一时高兴坏了,明日连公差都赶不上办。”
月若瞧出来自家公主的心思了,也不戳破,只道:“那奴婢去瞧一瞧。”回来的时候道:“素馨院中灯火正盛呢,像是还没歇的样子。”
永嘉拉了帷幔,重重地重新躺回了床上,泄怒似的拍了一下裴清的枕头。敢情他当真就这么歇在那儿了?灯火正盛,这都多迟了还灯火正盛?他是不是一时得意忘形忘记自个儿还有公事在身了,果然是小人得志一时间尾巴就翘到了天上。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永嘉再一次起了身,没多想就掀了帷幔下榻,在月若的着急声里匆匆披了外袍趋步往外赶。
寒夜冷得刺骨,平日里最是怕冻的永嘉这会儿却丝毫没觉得冷,只觉得心中一股火烧得旺。远远地就见了素馨院的正屋,果然是灯火通明。她大步进了院中,踩在青石板上传来重重地响,好像地上的石头是裴清似的。
不知为什么,这院里竟然没有人守着,永嘉没多想,只顾着自个儿心中的那些气了,走到屋门前就想推门。可是不知是夜里的冷风还是什么的东西将她激了一激,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在做什么。
她堂堂一个公主,白日里主动给自家驸马爷找了个通房丫头,现在却亲自上门来拿人?不说裴清他自个儿在上头犯了些什么错,只说她自己,永嘉都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魔似的。明明是她要给他找的,怎么现在又
永嘉抿了抿唇,默了一会儿后坚决地转了身,还是留着裴清自己想干嘛干嘛吧。一定是她从前没有干过这档子事,一旦习惯就好了,今天只是第一日而已。
她正要出了素馨院,却闻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不是要寻我么,怎么,不寻了?”
第63章 却上心头(2)“裴大人要带本宫去书……
永嘉惊讶地回了头,屋门没有开,隐在长廊暗处的裴清走了出来,倚在廊下的一根圆柱边望着她。他好像噙着一丝笑,却又好像没有,只是眼神之中换回了那般熟悉的慵懒和胜券在握。
永嘉颤了颤身子,默默地转回了头,道:“我我走错路了。”
裴清轻笑了一声,仍是交叉着双手放在胸前,挑了眉道:“我竟不知娘子还有半夜闲游的习性。”
永嘉没说话,她抬步子想逃之夭夭,可是不知为什么脚就想被冻住了,一寸也挪不动。紧接着就听到了耳边响起的熟悉的脚步声,再然后自己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裴清从身后抱住了她,埋在她的颈间里,轻声道:“你终于来寻我了。”
永嘉挣扎了一下,却没挣开,又羞又恼道:“屋里还有人呢,你”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用晚膳的时候,就让人把她送走了。”
永嘉愣了愣,转过身去看他。她紧紧地盯着裴清带笑的眸子,骤然反应过来自己被他下了套。他将计就计地来这个素馨院里,就是为了等她来寻他。她为什么会来寻他呢?因为自己不愿意他和别人亲近,因为自己
因为自己喜欢他。
永嘉发觉裴清的眸子变得更深邃、更亮了,她意识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叫她害怕的感觉,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脱身跑走。可是裴清显然没有给她这个时间和机会,他将她打横抱起,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行云流水,趋步回了风荷轩里。
立在廊下候着的月若见状,吓得好一刻没缓过神来,然后急急忙忙地给公主和驸马爷开了屋门,就急急地和院中侍奉的宫人们一道退下了。月若不知道公主和驸马爷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该这么做。
还没有来得及等入了里屋,裴清就将永嘉放下,待她稍站得稳了就拥着她将她按到了墙上。永嘉在这阵突如其来的慌乱无序之中深深地忏悔着自己的行径,她不该自以为是地给他找什么通房丫头,好了,现在被裴清拆吃入腹的要变成她了。
可是,可是,她怎么就喜欢他了呢?
裴清吻她吻得深,意识到永嘉在走神,有些不满地蹙了蹙眉,低声道:“你还有心思想别的?想什么?”
永嘉躲着他的目光,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觉得按着自己现在的处境最好的法子就是服软。她垂了眸道:“我错了。”
裴清笑了一声,问:“你错什么了?”他说着话,手却没闲着,从她的后颈细细地摩挲到腰间,有如用紫毫笔在宣纸上勾勒着一幅山水画,引起永嘉身上一阵难以言说的密密的颤栗。
永嘉想低头,可是裴清离她太近了,她甚至没有低下头的机会。她只好有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感那般道:“我不应该效仿齐王妃嫂嫂给你寻个通房丫头的。”
裴清道:“旁人都说这是做娘子的大度,怎么放在你身上,你就错了呢?”
永嘉知道这个答案。因为她不该边喜欢着他边给他寻通房丫头,可是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他啊!她从来只当他是自己的驸马爷,可是从来没觉得自己真的会有朝一日喜欢上他。她从前喜欢过的人明明是祁隐,可是裴清和祁隐完全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她怎么就喜欢他了呢?
裴清一直等着她回答,永嘉知道他想听什么,可就是偏不说,抿着唇不说话。裴清看着她垂着眸,长睫一颤一颤的,桃腮粉红可人,红唇水润。他压下心中窜上来的邪火,耐心地、循循善诱道:“因为旁人寻通房丫头不会破坏夫妻感情,毕竟他们本就没有夫妻感情,但是我们有,对不对?”
按着永嘉以往的性子,她应该回他一句“谁和你有夫妻感情”,但是眼下她不敢说话了,自然也不敢嗯声,只沉默着。裴清自然有让她说话的法子,凑过来又想亲她,吓得永嘉只好开口道:“对。”声音细弱蚊蝇。
裴清抵着她的额头,不再有什么动作,只是说话:“别人那样做,是别人,我们是我们。你说要给我纳妾,我不高兴,和今日你要给我寻个通房丫头的不高兴是一样的。我这一生,身边,只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永嘉的长睫止不住地颤着,手无处安放,只好紧紧地攥住裴清的衣袍。她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些声音道:“我只是、只是因为听了齐王妃嫂嫂的那些话,想着、想着我若要好好待你,就该、就该毕竟我们、我们”毕竟我们还有个不成文的约定。
裴清的手覆上她的手,低下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我一直都愿意等你,我想,今日,我是不是等到了?”
永嘉陡然看向裴清的眼睛,乌黑深邃,这会儿没有沾染上分毫的杂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恍若无边的山谷里等待着一句外界的传音。永嘉的心飞快地跳起来,这一次,她没有移开视线。
只是她仍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我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不愿让他与旁人亲近,也知道自己是后知后觉地醋了。可是,可是真的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他吗?说不定是因为他是她的驸马爷,她天然地觉得他就该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裴清将手指与她的缠绕在一起,十指相扣着,继续道:“这种事情,似乎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你若觉得与我在一起时开心,若觉得往后几十年中由我在你身边最好,就像,你从前对他也该这么想的。”
她对祁隐那时候她还不清楚一个公主和一个太医的界限,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想要和他长相厮守而已。长相厮守,就是如裴清所说的,她和祁隐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往后几十年里都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就是喜欢。
她在
许多人里挑着,最后还是觉得裴清做她的驸马爷最好。后来相处得久了,发觉有他在的时候自己的确会开心一些。月若常常兴高采烈地说公主比从前爱笑多了,日子也过得有意思了,不只是每天看闲书逗逗猫。
想来他的确伴着她做了很多事,还未成亲时故意来文英殿里当讲学先生伴着她,七夕一起去放花灯,成亲后更是日日在一起,即便只是平常日子里的一日三餐,有他在身边,她那素来吃不下多少东西的胃口都变好了。
往后的几十年里,她愿意让裴清继续陪在她身边吗?
若她仍旧不喜欢他,倒不如盼着自个儿驸马爷早早地死了,然后做个逍遥寡妇。
永嘉想,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因为她想一直让他陪着她。
她想罢,抬眸细细地看着裴清。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奉天殿门口,那时候他一身绯红官袍,十足十的文官样子,她那个时候对他有成见,并不太愿意承认他这个人的样子的确很好。其实她知道,京城里头有人排了个京城美男子榜,自永玄二十四年之后,这位当年轰动一时的探花郎就一直高居榜首。
只是后来由于该探花郎的名势权位太盛了,便鲜少有人再谈论他的容貌,对于一个红得发紫的权臣来说,容貌是最不打紧的。可是永嘉现在越看越深深地觉得,自己当真是有福气,捡了一个生得如此俊秀又有才干的驸马爷回来。裴清虽是寒门出身,但是论身段、论才学、论谈吐,哪一个不比那些世家的强?
当日觉得裴清同祁隐长得像,如今渐渐地觉得裴清比祁隐还要好看些,祁隐的神情总是万年如一,甚少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裴清不一样,不知他在官场上如何,但在她面前喜怒嗔痴都浮于面,眉梢眼角净是风流姿态。
永嘉觉得,她选人的功夫当真是不错。
裴清见着永嘉满意地点着头,眼睛都笑得弯弯的,不禁怔了怔,问道:“在想什么?”
永嘉仿着裴清一贯的样子轻笑了一声,然后吐出四个字:“不告诉你。”
裴清的另一只手欲往永嘉身上使坏,口中道:“你若不告诉我,我”
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了。永嘉抽出手环上裴清的脖颈,将他压得低了些,再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她笑眯眯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裴清,道:“我在想,我当初选驸马,选对了。”
裴清心中一震,情难自抑地去吻她。这一次,永嘉没有躲,也没有挣扎。良久之后软弱无力地倚在墙上,喘了好一会儿气。还没有等她完全恢复力气,裴清就将她抱了起来。
永嘉虽没有力气,这时候却还不忘逗逗他,用指尖挑了挑裴清的下巴,轻声道:“裴大人这是要带本宫去书房里批公文?”
“书房”裴清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那张乌木书案,“你若喜欢,倒也”
永嘉红着脸止住了他的话,恼道:“不要。”
第64章 却上心头(3)多少声“永嘉……
裴清将她放到了床上,触到光滑绵软的锦被时,永嘉的身子恍然一颤。她已经在风荷轩里睡得习惯了,可是,可是这一次坐到这架拨步床上的感觉不可谓不奇怪。
永嘉没有来得及想什么,裴清就倾身上来了,虽然还只是在吻她,但永嘉心里无法控制地擂着鼓。忽地她将裴清推了开,手抵在二人之间,怯声道:“我想喝水。”
裴清一愣后轻笑了一声,随即就起了身,道:“我去拿。”
他拿了一盏君山银针过来,永嘉跪坐在床边,捧着玉盏一口一口地小抿着,边抿边偷偷觑着裴清的神情。他的神情泰然自若,连面庞都只微微地泛了一点儿红,只是磨得稍有些肿的唇昭示着方才那段时间的不同。
永嘉这盏茶喝了许久,有如想将它喝到天荒地老似的那般姿态,过了半晌,裴清终于忍不住道:“少喝些。”
永嘉故作气恼道:“我喝水你也要管?”
“喝多了”裴清有些不自然地移了视线,“等会儿不方便。”
永嘉的耳尖唰地一下就红了。
裴清他、他、他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啊!
这会儿她看着手中的玉盏,没有喝水的想法了,捧着不动。裴清挑了挑眉,半拿半抢地从她手中拿走了茶杯,搁到不远处的几上。再次回到拨步床前,永嘉望着他的视线立马移到了床边的灯盏上,灯好亮。
裴清方上了床,欲伸手揽永嘉,永嘉挡住他的手,咳了一咳:“你将灯烛先灭了。”
裴清回头望了一眼跃动着的火苗,勾唇笑道:“亮一些,不好吗?”亮一些,看得清楚。
永嘉重重地嗯了一声,裴清瞧着她这幅誓不罢休的样子,略想了想之后,便道了句“微臣遵命”,下去灭灯烛了。今夜里,凡事都该依着她,反正,往后还有数不清的日子。
眼下,只剩下远处的烛火燃着,拨步床上光线昏暗,但足够看得清楚人的神情。永嘉看见裴清噙着笑过来,擂鼓的心跳得更快了。再一次,她推了裴清道:“帷幔还没拉呢。”
裴清乖乖地去解帷幔了。
帷幔一落,更为帐中添了一分旖旎迤逦的气氛。轻纱将远处的烛光变得更柔和,纱上染着的熏香一点点弥漫,勾起一些撩人的心绪。永嘉哑然地看着裴清越来越近,慌忙无措之中又道:“还有”
裴清打断了她的话,抚着她的脸颊,轻声道:“永嘉”
只有这两个字,他只是唤了她的名字,可是永嘉的心却奇迹般地安定了些。她的手别扭地抓着锦被,将锦被上的牡丹花抓得皱成一团,垂眸道:“我有点怕。”
裴清像安抚小猫一样地抚着她,从脸颊到背脊,轻轻地、柔柔地,让永嘉僵硬的身子一点点软和下来。他贴在她的耳边道:“起先会难一些,你若疼,便告诉我。我尽量轻一些。”
永嘉怯怯地嗯了一声。
他的动作的确很轻柔,所有的分寸都恰到好处,永嘉渐渐地就镇定下来。原以为这桩事只是像教习嬷嬷说的那样,只是枯燥、无聊的,可是裴清却不一样,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做到教习嬷嬷说的那档子事,反而只是哄着她,让她的身子一点一点软下来。永嘉从没有觉得自己的身子这么软过,就像西湖上绸缎一般柔柔波动的湖水。
可她最后还是哭了。
裴清急得不知道唤了多少声“永嘉”她才答应,答应之后的情形并没有好多少,她疼着,裴清也没好到哪里去。好半晌后才渐渐好转,代价是裴大人随着动作线条若隐若现的脊背上多了好几道红痕。但他此刻没顾及着这个,只是如鱼儿一般游动在温软的湖水里。
永嘉一开始觉得好疼,但裴清哄她哄得越来越没有分寸,一会儿“娘子”一会儿“卿卿”,她羞得便顾不上疼。后来渐渐地好些,便任由他使些力道。末了,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快散架了。
待二人洗漱干净,永嘉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出去不知做什么的裴清回来了,手上端着一碗汤药。永嘉被他扶起来靠在他的身上,闻到浓重的药味时才清醒了过来,蹙着眉看了看药,又抬头看了看裴清。
避子汤。
裴清搂着她,声音好像还没从刚才那儿缓过来,柔得能掐出水:“你现在的年纪还不适合生养,若想有孩子,我觉得再过几年将你的身子调养好些才好其实,还是没有孩子的好,我不想让你伤身。”
感情刚刚让她伤身的不是他,永嘉想翻个白眼。不过孩子的事情她的
确没想好,一则是自己怕生产,二则是自己的身子的确不好。但是,总想和自己喜欢的人有个孩子。不过,这件事确实不急。
永嘉喝了,还好,只是闻起来药味重,并不苦。
待重又睡回床上,刚刚那阵子因着疲累的困意被这一碗汤药赶走了,永嘉窝在裴清怀里,将裴清的一缕青丝绕在手中玩。裴清却也不睡,只是噙着笑望着她。
掐算着已经是丑时了,他是个明日还要上职的人,永嘉道:“不是还要办差吗?你先睡吧。”
裴清道:“明日上午没有要事,可请半日的假。做驸马爷的,侍奉自家公主才是第一等要紧事。”
永嘉噎了噎,强压下笑意,板着脸道:“日后裴大人若是疏忽了朝政,别人该说是永嘉公主的不是。”
裴清握住她的手,笑着:“那我就辞了官,一心回公主府上做个驸马。”
永嘉哼了一声:“你在公主府白吃白喝,那我就不要你了。”
“白吃白喝?”裴清轻笑了一声,“可我能侍奉得殿下日日开心,夜夜开心。”
夜夜开心永嘉羞恼道:“睡你的觉吧。”说着就转过身子,仍旧用背对着裴清。
裴清揽上她的肩,问道:“不开心么?”说着支起了身子去瞧她,轻声问:“疼不疼?”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刚刚喊了多少遍疼,也没见他真的停下不让她疼,永嘉没好气道:“你不知道?”
裴清笑了笑,道:“现在还疼不疼?”若是太疼了,想是哪儿伤着了,他该去寻些膏药。他平常自诩自己最是个守得住心的,无论在什么事上都不会放纵了身子,可偏偏与她在这件事上的时候,无论再极力克制,总还是让心内的那些欲望越了理智。
永嘉抿了抿唇,含糊道:“还好。”后来就不疼了。
裴清松了一口气,道:“你不疼,我疼。”
永嘉奇怪道:“你还疼?”
裴清委屈道:“背疼。”
永嘉陡然想起来自己的举动,太疼的时候,自己在他的背上胡乱抓了好几下。宫里的公主娘娘们指甲养得都是一等一的好,平日里都是戴护甲保养着的,只是到了这事上头,指甲倒成了个有力的武器。
永嘉讪讪地起了身,裴清顺着她的意乖顺地趴下了些,永嘉撩开他的里衣,果然见着背上好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还有几道在原先的箭伤旁边。她心疼道:“你刚刚有工夫煎药,没工夫给自己寻个什么膏药,我现在去唤人。”
裴清止住她的动作,道:“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永嘉噎住了。
仍旧是一个绵长的吻,只是吻而已,克制、温柔,没有起初那样疯狂的情欲。
裴清拥着她,道:“我爱你。”-
公主和驸马爷今日奇怪得很,日上三竿了还未起身,将近巳时的时候驸马爷才唤了人进去服侍洗漱更衣。月若眼巴巴地等着,驸马爷却吩咐道:“殿下昨夜累着了,让她再歇一歇。”
月若想起来昨夜公主和驸马爷的境况,登时明白了是个什么意思,待永嘉醒了进去服侍的时候,第一句问的话就是:“我们是不是要有小殿下了呀!”
永嘉默默地用被褥蒙住了脸。
用罢了早膳,虽然已经迟得称不上早膳,裴清仍旧去上职了。他在差事上历来都是兢兢业业一分不落,怪不得皇兄这两年一直都宠信他。永嘉无事,便仍旧慢悠悠地饮着粥,忽地有宫人进来递信,说是京城乔家送来的。
是乔若云的信,永嘉拆了信,边饮粥边读着。乔若云因着婚事的缘故没有南巡,她那桩婚事也是悬而未决,本来乔家祖母指了原兵部王侍郎那个文弱儿子王与文,后来王侍郎因着倭寇一事连降三级,这一降,这两家人的门第便不般配了。
本来想着这桩婚事就此作罢,没成想乔若云自个儿不答应,永嘉南巡前瞧着她的样子,倒像是对那文弱书生上了心的。只不过家里人一时没松口,便也拖到现在没成婚。她好奇着,乔若云这封信是不是该说她的婚事了?
可是信里没有说婚事,也没有像以往说些闲话和年年如何了,年年在她南巡前送到乔若云那儿养着了。
信中道:京中盛传裴清流言一事你知道了吗?还有晋王殿下身子不好的事情你知道吗?我不小心从我爹那儿听到,有关裴清的这些话是晋王那里传出来的,好些地方有声有色像是真的呢!里面还有萧家的事,你不是要为萧家翻案吗?早些回京吧。
第65章 却上心头(4)“我要听真话。”……
永嘉送到唇边的粥一滞,放下玉勺,蹙着眉将平放在桌案上的信纸捏起,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心里渐渐升起些寒意。
乔若云她爹爹的话历来是不会错的,那裴清的这些话当真是晋王哥哥传出来的?她从未发觉裴清和晋王不和,前头的家宴上二人还你来我往地敬酒呢,怎么会当年晋王哥哥同皇兄关系不错,裴清也是皇兄手底下的人,这是为什么?
信中又说那些流言牵扯到了萧家,而且说得有模有样,因着是信件的缘故,乔若云不能在信中说得太细,自然只能等她回京了再做打算。可是永嘉怎么等得及,她心中本就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当年萧承远和裴清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萧承远不同她说,她从前自然也不会径直问裴清这桩事。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如今他们二人做了夫妻,是实打实的夫妻,如今问一问裴清,他应当会同她说的。
这夜里用罢了晚膳,裴清去书房中处理公文,永嘉跟了过去,立在书案边替他磨墨。
这还是永嘉第一次在给他磨墨,裴清不禁高兴,口中却还是正经道:“这等事,怎么能让殿下替微臣做?”
永嘉作势要将墨条撇了,道:“那我可真走了,你寻阿泉来替你磨吧。”
裴清攀上了永嘉的皓腕拉住她,笑道:“好娘子。”
待他批了有两三张时,永嘉边磨着墨边道:“你在杭州,京城里的消息你灵不灵通?”
裴清笔下的字一顿,险些在转折处洇了墨。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写,回道:“灵通的,京城里凡是做到了五品的官,没有一个人消息不灵通。就是远在千里之外,也如在京城之中。”
白日,他就得了一个消息。晋王的身子捱不过三月了,大抵一月底两月初的样子就要驾鹤西去。如此一推算,年后没几日永嘉就要回京城了。至于京中流言闹成什么样,只看圣驾抵京时如何反应。
永嘉继续道:“你知道便好,乔若云今日来了信,说如今京中你的事情传得广。我想着,该和你通声气。”
裴清将紫毫笔在墨池中润了润,待刮尽了水珠搁到笔山上,移了圈椅拉了永嘉到身前,攥着她的手仰头对她道:“你心里有我,我很高兴。京城那些流言一起我就知道了,那会儿皇上也在这里,我们都知道。”
皇兄既然也知道,而且没对裴清如何,想是流言真的只是流言而已,永嘉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继续道:“这些流言,是晋王哥哥传的吗?”
裴清一愣,没想到她能知晓到这般地步,他点头道:“是。”
永嘉蹙眉道:“可是晋王哥哥为什么能说吗?”
裴清默了默。晋王想拉他下水的原因简单,他们两个人当年都是
为秦王做事的,如今一个被秦王下药病入膏肓命都快没了,另一个却位极人臣身荣显达,晋王自然想拉他一起死,顺道还能抹黑一把皇帝,何乐而不为?
但是这话他不能和永嘉说,这和他隐藏祁隐这一身份的原因如出一辙——不能让永嘉知道自己的皇兄是个什么人。
即便不为隆顺帝这个做哥哥的考虑,只是为永嘉考虑,他也不愿意让她知晓实情。她自小就黏着秦王殿下长大,觉得秦王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皇母后最好最好的人,更何况如今她的父皇母后都走了,同胞兄弟只剩下秦王一个人。
若是永嘉知道了秦王对于手足如此残忍,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
他从前就下定过决心,不能让她再伤心。
裴清道:“晋王此次不止针对我一人,只是我在其中官位高些。从前我与晋王皆为皇上做事,看似和睦,但是实际上因着种种原由面和心不和。官场上,这是常事。”
他说着话,手攥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永嘉将另一只手覆上裴清的手,垂下头道:“原来是这样,但是”她其实想好了该怎么说,但是真的和裴清说话的时候,却说不出什么。
说自己怀疑他?
“想问那些流言?”裴清并不避讳,语气坦然,“天底下的事不能分全然的对错,晋王传出来的这些话有真有假,至于几分真几分假不在我,在于听到这些流言的人,而这些人里面最紧要的,就是皇上。”
若是皇兄的话,那么裴清此次定是没事了。永嘉稍松了一口气,但转瞬便觉得不对劲。自成婚之后裴清日日腻在她身边,她险些忘了此人原本就是个极有城府极有谋略的,将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譬如他方才的那些话,看似是回答,实则顾左右而言他。
永嘉轻拍了一下裴清的手,看向他道:“不要和我弯来绕去的。”
裴清并不慌张,笑了笑道:“我这些话并非混淆视听,事实如此,晋王的有些话真处多,有些话假处多,糅到一起又如何说真多还是假多?晋王说我伪造萧家罪证,这句话便说得真,但他的证据里头又有假证,这件事,你一眼就能看得出。”
裴清自己提到了萧家之事,永嘉有些讶然,便顺着他的话道:“我想问,你当初和萧承远说了什么,又或者,他和你说了什么?”
“你不要叫他叫得这么亲。”裴清揽上了永嘉的腰,拉着她让她坐到了他的腿上,“当初他和你说了什么?”
“我不叫他的大名还能叫什么?前驸马爷?萧家二郎?”永嘉不满地推了推裴清的手,无用,“他什么也没和我说,只跟我讲了一句话,说裴清是个好人,我可以信他。”
裴清点了点头:“这句话倒是没错。”
永嘉不满地搭上他的肩膀,使了些劲按了按:“你别移我的话。”
“我没有。”裴清顿了顿,“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和你说。”
永嘉低头看他,裴清的眉头蹙起了些,她晓得这桩事大抵是个难说出口的事,但事到如今她也该知道了。她便继续道:“萧承远不愿和我说,我想着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加上他去了边关,我也没找到机会细问。从前没问你,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也知道”
裴清在这时候打断了她,眸子里重又泛起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明知故问道:“什么原因?我这人脑子转得慢,娘子还是将话说全了好。”
永嘉气得想要揍他,一个御前侍奉了多少年的人,脑子转得慢?不就是想听她说那些话吗。罢了罢了,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将那个秘密说出来,永嘉乖顺地环上裴清的脖颈,柔声细语道:“你如今真真正正是我的夫君了,夫妻一体,自然不该有藏着掖着的话,对不对?”
裴清怔了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震得坐在他身上的永嘉的身子都颤着。永嘉的脸登时红得如涂多了胭脂,嗔骂道:“你笑什么!”
裴清将永嘉紧了紧,笑望着她:“我是笑你这‘夫君’二字叫得好听,我还是头一回听,你再叫一声。”
永嘉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说不说?”
裴清挑眉道:“你叫一声我就说。”
永嘉哼了一声,作势要从裴清身上站起,没想到裴清居然真不拦她。这会儿是她有求于他,只好再故作镇定地坐下,轻咳了一声道:“夫君。”
裴清蹙眉道:“太板正了些,像重华宫的夫子讲学一样,要像刚刚那样。”
永嘉重重地拍了他一记:“裴清!”
“好了,我不逗你了。”裴清将她抱在怀中紧了紧,收了玩笑的神色,剑眉蹙起,“我并非真的不愿告知你实情,若能说,我早早地便会与你说。如今,你是想听假话,还是听真话?”
永嘉将手搭在裴清的肩上,皱眉道:“什么假话?”
裴清道:“编造出个理由,暂且能让你信上一阵子,等你发觉这里头不对劲了,再编一个哄你。一个假话套一个假话,等日子久了也就好了。”
永嘉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一时间都忘了怎么说话,良久之后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对我,好像总喜欢这样。”
裴清问:“怎么样?”
“步步为营。”永嘉敛了眸,“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成婚前么?成婚前的确是这样,我若不紧着些,恐怕这驸马爷的名头就要落到别人身上了。”裴清笑了笑,“可是如今我愿意告诉你,所以,你可以自己选一选,听假话还是真话。”
永嘉道:“那我还能选假话不成?我又不傻。”
裴清淡淡道:“这世上最享福的不是聪明人,而是傻人,其次是能装傻的聪明人。知道的东西越多,心就越累。你若听了我的假话,不论信不信,日子总能这么过下去,至少,能免了那些烦心事。”
这种论断永嘉倒是第一次听到,裴清讲学辩道的能力她是在文英殿领略过的,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不与他在话上争什么,径直道:“我要听真话。”
“真的要听么?”裴清的神情平静,连刚刚蹙起的眉如今都松了,“好,那我告诉你。”
第66章 却上心头(5)“昨日吃过饭,今日就……
永嘉大气不敢出地盯着裴清,等着他将话说出来,撑在他肩上的手不禁紧了又紧,将他那一身光滑如新的官袍都攥得皱了。
裴清坦然道:“真话便是,我与萧承远一样,不能将实情告诉你。但等到有一日,许是过个三四十年的样子,我自会与你说。”
这个真话听了等同于没听,甚至叫她更疑惑,永嘉不解道:“有一日?什么日子。”
裴清抿了抿唇。这个日子便是隆顺帝驾崩之日,届时他可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永嘉,包括萧家,包括他祁隐。他道:“这个日子,我也不能说。”
永嘉愣怔道:“那你不是等于什么都没说么,这就是你的真话?”
裴清颔首。
永嘉急得想将他像个提线木偶似的拽起来摇一摇,好让他将那些话通通吐出来。
她有些焦急地又凑得他近了些:“到底是为什么不能说?等个三四十年,那会儿我在不在了都是个问题,你要等那时候再和我说?”
“什么话?”裴清皱了眉看她,眼中满是惊讶,“你再活七十年都不成问题。”
永嘉没想到他的重点会偏到这上面,她从前觉得自己身子不好,想着到了三四十岁大概就差不多了,没指望自己能活到七八十岁享福的年纪。
她道:“好了好了,我能活一百岁成不成?可是你悬着一句话让我等三四十年,换做是旁人也等不了的。我都说了,你是我的夫君,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不能与我说吗?”
裴清避开了永嘉的目光,扶着她腰的指尖有些抖:“所以我想你
做个傻人,只管享着福就好。可是你太聪明了,永嘉,我我现在还是不能和你说。”
永嘉有些失望地松开了裴清,摇头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不愿与我说,萧承远从不瞒着我什么,可是在这件事上却一个字都不肯漏,连你也是。”
裴清默了一会儿,半晌后道:“如若一件事情旁人最不愿你知道,因为最后,这件事伤得最深的人其实是你。我们都想护着你,所以永嘉,你装一装傻,好吗?”
他的眼睛里,有一些哀伤。
永嘉在裴清的眼睛里看到过很多很多的东西,但她从没有因为他的心绪触及他内心的任何地方,她总觉得裴清是那样的强大,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年纪轻轻官居二品堪称神人的权臣、能臣、重臣,他好像从来不会脆弱。
可是在这一刻,永嘉觉得他就像泥沙塑起来的一尊像,轻轻一碰,许就化为散沙流逝了。
她开始慌乱起来,因为有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她的脑中喧嚣。
这件事情萧承远和裴清都不愿让她知道,因为它不会伤着他们,但是会伤着她。这件事情,或者事情中的人,一定和她有难舍难分的关系。
她的亲人父皇?母后?先太子?还是,皇兄?她的爱人她爱过的人,祁隐?还是她的朋友乔若云?
太多的可能了,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照着萧承远和裴清的态度,这桩事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大事。
永嘉不敢往下想下去,无论是谁,她都不愿听到任何不该听的话,他们都是那么好,他们都是她这一生中最爱的人。可是,可是裴清和萧承远说,如若她知道了,她会受伤。
永嘉的手开始抖。
裴清说得对,她应该做一个傻人的。如果不听到那些话就能保持如今的状态,那么她愿意不听到。
似是下定了决心,可是决心带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永嘉在这一刻瘫软下来,裴清适时地将她揽到了怀中拥抱着,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脊安慰着。
永嘉伏在裴清的颈间,身子颤了许久,在裴清的轻哄下好半晌才缓过来。
裴清抱着永嘉,心绪复杂。
她刚刚在他的怀里轻轻抖着,就像一只初生的却寻不见娘亲的猫儿,瘦弱无助。
他知道她现在很怕,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告诉她自己永远在她的身边,无论如何,她永远还有他。
其实他的心也很疼。他何尝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就是祁隐,但却又不能揭了隆顺帝的短。他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即便,这份快乐之中掩藏了一份说不出口的秘密。
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但能有几个聪明人幸福安乐?
裴清想着永嘉该累了,等她的身子缓下了些,边道:“我抱你去洗漱更衣,然后睡觉,好吗?你累着了。”
永嘉仍是将头埋在裴清的颈间,很难承认,但是心里确实觉得,这样会让她很安心。
她闻着裴清身上淡淡的药香,抱着他轻声道:“只是说了一会儿话,没有这么容易累。”
裴清抚着她的青丝,微笑道:“从前你很容易累的,现在看来,是身子渐渐好起来了。等再过三年五载,就该与寻常人无异了,所以,你该长命百岁的。”
永嘉听着裴清稳健有力的心跳,自己慌乱无助的心渐渐地定下来,将他搂得更紧。
日日喝下去的那一碗养身汤的确起了效用,以往她没说几句话就要歇一歇,如今竟可以和他费着心神说这么多话了。
永嘉想起来自己的话还没问完,继续道:“乔若云说晋王哥哥的身子不大好了,我年后大概要回京一次。”
裴清嗯了一声,低下头吻了吻永嘉的额:“是该回去了,你离了京快有半年,该和京里的亲人见一见,还有年年,它现在养在乔小姐府上吧?若是可以,你将它带回杭州的好。”
“走水路太折腾了,不知年年受不受得住,到时候再看吧。”永嘉顿了顿,“我有点儿怕。”
裴清问:“怕什么?”
永嘉的长睫颤了颤:“京中最近传你的事,你留任杭州没法和我一起走,我只身一人回京,恐怕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在我耳边说什么。我”
“你不在我身边,我怕我”疑心你。
她在他身边,有了疑问可以问清楚,那就好了。可是到了京城,身边没有他了。
裴清了然她在想什么,仍旧平静,仍旧轻抚着她道:“只要你信我,无论你有什么不解的,等回了杭州,我一一与你说清楚。”
永嘉嗯了一声。
“还有什么想问的?”
永嘉摇了摇头,想着自己在裴清身上坐了许久,有些不大好意思,便伸手搭上圈椅扶手想撑着站起身。
裴清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仰头看她:“其实我也不想你去京城。”
永嘉只当做他也有着那些担心,毕竟她觉得这些话说得再好,可二人真的分开的时候,境况当然会不同。
她道:“我尽量,除了去晋王府守丧,其余的时日皆在裴府闭门不出,这样就没什么事了。”
“不是说这个。”裴清笑了笑,伸手将她额上的碎发撩到耳后,“有句话说‘小别胜新婚’,我们是新婚,又是长别,所以我不舍得。”
她的手被他拉起,放到唇边落下一吻。永嘉的脸颊上泛了粉红,她低头看着裴清,嘟哝道:“那有什么办法?要不你和我一起回京,去给我晋王哥哥看一看?从前还好好的,从来没见他生什么大病。”
裴清的长睫颤了颤,若无其事道:“人各有命,有些事情,再好的神医也回天乏术。我刚刚和你说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么?”
永嘉没多去想裴清话中之意,毕竟天底下暴病而死之人不在少数,医书上也记了不少至今都解不出的疑难杂症。
她见着身下人的眼眸微微眯起,一双手不安分地在她的腰背上流连,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大妥当,挣扎着想要下去。
裴清自然没给她这个机会,低声道:“再迟,年后几日你就该启程了。若是那边不好,恐怕年前就会召你回去。三两月的时日,你叫我怎么受得住?”
永嘉道:“你又没得那种一离了我就无可救药的病,什么受得住受不住的。”说着,她将视线移开了。
裴清轻笑了一声:“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得?”
忽地,裴清就将她抱了起来,单手抱着,一手扫开了书案上的杂物。他将她轻置到书案上,永嘉刚刚被他这么单手一抱,吓得将他紧紧地拥住。
裴清一手撑在书案边沿,一手抚着她的脸颊,眼眸里,涌动着波澜。
永嘉怕了,结巴道:“你、你想做什么”
裴清道:“做点夫妻该做的。”
永嘉的手抵着他,不让他凑近,惊讶道:“昨日不是、不是已经”
裴清笑了一声:“昨日吃过了饭,今日就不用吃了?”
永嘉瞪大了眼,恼道:“这和吃饭能一样吗?你从前都没有那你从前就不吃饭了?”
裴清轻快地接了她的话,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有个词叫‘食髓知味’,殿下应当听过。”
永嘉的脸登时烫了起来,道:“还有个词叫‘取予有节’,裴大人你没听过?”
裴清没接话,若有所思地盯了永嘉好一会儿,她被他看得心里都有点儿发毛,半晌后裴清才道:“昨夜后晌应该不疼了,难道你”他斟酌着该怎么说那个词。
待永嘉听到那两个字,她连忙用手捂住了滚烫的脸。
第67章 却上心头(6)“不舒……
诚然,诚然一开始是有点儿疼,但是后来就好了。
至于后来是怎么样的,后来就是裴清口中那两个字了。
“不舒服?”
裴清笑着将永嘉的手拉开,她既不说话也不敢看他,良久后他温热细密的吐息落在她颈间时,永嘉才嗫喏道:“不要在这儿。”
书房,怎么可以?
“这儿不好么?”
“裴清!”-
十二月二十七这日,前来送旨意的宦官抵了曲院行宫。
裴清盼着旨意能迟一些来,最好能过了永嘉正月初五的生辰再说。永嘉也这么盼着,但不料好事多磨,坏事却插了翅膀
似的飞来。
掐算着时日,圣驾不过十月二十的样子才返京,旨意竟六百里加急地送来了。
那会儿永嘉正在写春联,她前几日里想着旨意既还没有到,大抵年前是不会来送这个消息了,裴清上着职,她就窝在风荷轩里习字。
永嘉旁的没什么兴致,闲下来莫非是看一看话本子,话本子一时看厌了,就画些画习些字,杭州善书画的大家不少,还有一众小姐才女们办的雅会,专探讨书画之事。她时常乔装打扮了去,日子过得也充实。
没料到这日里宦官竟风尘仆仆地来了。
来的是宦官是陆平手底下做事的,在她跟前道了隆顺帝口谕:“你晋王哥哥的身子不大好了,你得了消息第二日即启程返京,来见晋王最后一面”
永嘉听罢了口谕便蹙了眉。即日返京,那便是连在杭州的年都过不成了?她心里虽惊讶,面上却只是道:“晋王哥哥的身子怎么会这般快,之前不是说还能再捱两三个月的么。”
宦官道:“回殿下,干爹说今冬寒得很,越是病了老了的人越捱不过冬,许是这个缘故呢。”
干爹便是陆平,宦官又道:“干爹还让奴婢和殿下说,殿下还是即日启程回京的好,京中还有些事等着殿下呢。”
永嘉淡淡道:“何事?”
“这”宦官尴尬地赔了笑,“这奴婢可说不得,干爹说了,殿下知道这意思的。”
永嘉轻轻哼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陆平的意思,如今京城正盛传裴清的流言,她若回了去,第一个来寻她的定是陆平。他可等着从她手里套些裴清的料呢。
陆平比她想象的还要心急,她还未启程回京呢,就派了自己的人来知会她了。
永嘉道:“知道了。”
宦官询问道:“那殿下您是明日早上就启程了,还是?奴婢好下去打点着。”
永嘉思忖了一会儿,道:“你先等着,夜里再来问话。”
她该去问一问裴清,他早早地就打算着除夕夜如何同她一起守岁,譬如赏烟花、放爆竹、下饺子如何如何,将一个长夜排得满满当当。
他兴高采烈地同她说这些事儿说了有半个月了,如今若是和他说自己明日就要走了,裴清不知道要失魂落魄到哪儿去。
她自然是想留下来,至少和他过完这个年的。可是有皇兄的口谕在
等不急裴清下职,永嘉径直去衙署里寻他了-
永嘉在杭州待了近两月的时间,却一次都没有到裴清办公的地方来过。
她本来就对朝堂和官府的事情不感兴趣,加之衙署重地本也是她不该来的,便从没去过。
月若经常她什么时候给驸马爷送一碟子糕点,或者送一碗养身进补的什么羹,永嘉想了想,最后差了个跑腿小厮送去了。
月若扁着嘴和她说,她该自己提着这些东西去的,那样驸马爷不知会有多少高兴,若是叫旁人去的话,驸马爷的高兴便折了一半。
永嘉还是没有去,她觉得,正经办公的地方还是不要多生事好。
今日衙署们的官员们见着永嘉公主的鸾驾稳稳地停在了衙署外,一个接一个地都惊了,差点儿就要奔走相告了。
这也不是他们多八卦,而是那位新来衙署的领了正二品尚书衔的裴大人常说一些话,说他家公主对他如何如何好。裴大人说这些话每每都十分得意,若是有条尾巴的话就该翘到天上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官员们却从未见过公主到这儿,虽说衙署是个闲人免进的地方,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哪一个大人家里头的娘子不隔三差五地偷偷送点儿吃食来?
尤其是近了年关,衙署里越发得忙,各处都要加紧着理事,到了夜半时分衙署内灯火通明已然是个常事。
活是要加班加点干的,可是饭菜却还是按着一日两顿供的,那怎么成?于是各家在晚膳后一两个时辰都会送些吃食来,还有体贴的夫人娘子们硬是要给自家夫君揉揉肩说说体己话才走。
裴大人也很迟才下职,但再迟迟不过戌正二刻,说是行宫里公主还在等他。
看起来公主和裴大人很恩爱,日日也有人在晚膳后送些点心汤食来,可是无一不是底下人送的,公主却一次也没来露过面。
照永嘉自己的话来说,若是她去了,衙署里的人便顾不上办公差,一个个地都只顾如何孝敬主子,那岂不是乱了套?
裴清也赞同她的这个意见,但避免其他同僚们猜疑,只好日日将“我家公主心疼我”这几个字挂在嘴边。
今日永嘉公主驾临衙署,衙署各处的官员们的确都停了手中活计,争相来看裴大人和公主到底是不是传言之中那般恩爱。
永嘉公主下了车马,风风火火地往裴大人那屋子去了——不是说公主最是端庄仪态最是华贵的吗?永嘉公主怎么走得这么急?
刚知道永嘉公主来了的裴大人也急急地出了屋来迎公主了——
裴大人拉了公主的手。
众官员顿时“啧”了一声。
啪地一声,屋门合上了。
裴清刚合上屋门,永嘉也不等坐下,便急急地道:“皇兄的口谕来了,让我明日就启程回京。”
刚刚还挂着笑的裴清一下子就蹙了眉,有些愣怔地道:“明日?今日是十二月二十七?”
永嘉嗯了一声,然后担忧地看着他。
裴清蹙眉良久,最后展颜道:“只说了让你什么时候走,没说什么时候到,对不对?”
永嘉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逆水行舟,北上时风雪又大,耽搁三四日是常有的事。”裴清说着要来拥她。
永嘉作势撇了他的手,最后还是落在他怀里了,没好气道:“你胆子倒是大,这可是欺君的心思,你也敢有?”
裴清笑道:“你若当真不愿留下来与我过这个年,就不会一得了消息就来寻我了。”
被他戳穿了心思,永嘉哼了一声,又道:“来传话的是司礼监的,该怎么说?说我这几日身子不爽利?”
裴清点了点头:“也可以,你也可以说驸马爷身子不爽利,要公主多陪几日好。”
裴清又贫嘴,永嘉轻拍了拍他:“罢了罢了,那就这么办吧,左右就算让人知道了,皇兄也不会来问我的罪。过年嘛,自然是要留你这个驸马爷伺候本宫。”
“是我伺候你。”裴清笑得眉眼弯弯的,“除夕那日,还是照我先前说的办,初一你再走也不迟。”
永嘉嗯了一声,挣了挣让他松开,边道:“好了,我就是来和你说这个事儿,你们要忙到二十九才歇吧?你且好好用功,我就不扰你了。”
裴清拉住了她的腕,故作委屈道:“我可累了大半天了,你难得来一次,就说这么一刻不到的话?好歹陪我一会儿。”
永嘉故意不答应,问道:“我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难道还能替你批公文不成?我就是单纯留这儿看着你,叫旁人看见了,还得说我坏了衙署的规矩。”
裴清道:“那又如何,还能将你我抓起来关进狱里?不过关进去也成,那样你就不用去京城了。”
永嘉笑骂道:“哪有你这般想法的。”
裴清拉着她到一旁的交椅上,按着她坐下,边道:“你就坐这儿看我看半个时辰,我可是和旁人立了誓,说我家殿下心疼我心疼得不得了,你该不该帮我圆圆这个说法?”
永嘉笑看着他:“你说的话是大,也不怕咬了自己的舌头。”
裴清哼了一声:“难道你不心疼我?”
永嘉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手,道:“好了,我姑且在这儿陪陪你。”
裴大人平日难得叫人进去说话,都是理清楚了事情直接派人去各处递话的,这会儿却一改风格,一个个地亲自叫进去说话。
官员甲进去了,公主正给裴大
人磨着墨,遂感叹一番。
官员乙进去了,公主正给裴大人揉着太阳穴,再感叹一番。
官员丙进去了
得出结论:永嘉公主的确很心疼裴大人-
这几日京城落雪,天阴沉得有若惨白灰白褪了色的绢布,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宫门之上,司礼监秉笔太监陆平眯着眼睛遥望南方。
掐算着日子,他那干儿子该是到永嘉公主那儿了,明日,永嘉公主就该返京了。
一场好戏,就要搭台开始唱了。
第68章 风雪满京(1)“年年除夕,我都和你……
正月初一,永嘉公主的鸾驾启程回京了。
清早天蒙蒙亮时就启了程,永嘉昨夜和裴清守夜守到子正,卯时不到便起了身,这会儿上了舟倒头便睡。
月若本以为公主只是夜里睡得少,补一补就好了,可是到了午膳的时候还未起。进去问公主要不要用膳,公主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直到午后公主才起身,起身之后稍用了些粥,便坐在暖炉边发呆。
月若一开始瞧着公主像是睡久了有些懵,后来发觉公主好像有些伤心。
公主伤心,月若本该跟着伤心,可是她伤心不起来,反而十分感慨。
公主来杭州的时候伤心,是为着祁太医;如今离开杭州伤心,却是为着驸马爷。可想而知驸马爷到底是个多好的人,竟能在短短的几月里让公主都转变了心思。
月若感慨着,不忘劝一劝公主,寻了几本欢快的话本子放到公主身边。
永嘉晓得月若的意思,但现在还是懒得看什么东西,只是捧着脸发呆。
一开始知道晋王之事时,觉得自己能返京离开裴清几个月,也不亚于一桩好事。因为成了婚之后日日跟裴清处着,她少有一个人独处的机会。
如今机会有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空落落的,而且,很不想离开杭州。
尤其是昨夜里。
往年在宫中除夕守岁,无非是和姐妹还有娘娘们齐聚在一块儿说说话,间歇地吃些什么,捱到子正的洪钟响了也便算年长了一岁。这般的守岁,永嘉小时候很喜欢,因为那时候父皇母后都在,还有哥哥们。
后来秦王哥哥去边关了,父皇身子也不大好了,她就不喜欢守岁了。小时候盼着新年新气象,觉得一到了新年什么都会好起来,可事实却不是这样。
期盼再三落空,便对新年这二字失去了小时候的希冀。
和裴清在一起,却不一样。
大年三十的时候他终于不用去衙署里上职了,夜里要守岁,早上便和她一起赖了床,日上三竿时才起了身。
起身后他便整理了她之前写的那些春联,亲自拉着她贴到行宫各处去,永嘉嘴上说让宫人们干这件事就好了,心里却还是高兴的,看着他亲自将红纸糊到门上,不觉间自己都变得笑盈盈。
午后同他一起包饺子,等着守岁的时候吃,京城的习俗是这样的。永嘉原以为裴清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定然不会做这个,没想到他包得比她还要好,一个个饺子立得端端正正。
永嘉惊讶道:“你从哪儿学来的手艺?”
裴清气定神闲道:“学医的时候,顺道学了些厨艺。”
裴清好像什么都会。
夜里守岁,不是往常那般伴着个火炉说到半夜就算守夜了,裴清拉了她去西湖边看烟花。
老天爷似乎也知道今夜里人们的期盼,一朵朵烟花绽在夜空的时候,细雪悠悠地降落下来。二人坐在湖心亭里,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杭州城各处点燃地、在空中绽得绚烂的烟火,将杭州城都照得亮了。
飞雪、金光银火、西湖山水,皆倒映在荡漾着的湖水里。
永嘉睁大了眼望着这般景致,裴清却笑看着她。
回到行宫里,连同宫中除夕值守的宫人们一起放爆竹,雪夜里爆竹声噼啪作响,伴着人们的欢声笑语,永嘉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样子。
小时候,也是伴着父皇和母后,几个哥哥们会一同放爆竹,就是再不苟言笑的太子哥哥这时候也都会笑一笑。
迸射的火星泛出的光芒里,永嘉好像依稀听到了那时的声音。她笑着,眼里却泛了泪。
裴清拥她入怀,说:“往后,年年除夕,我都和你一起守岁。”
他这么说,眼前的雾却泛得更浓。
明日就要离开杭州了,裴清先前说得不错,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是新婚时小别。她倔强地觉得自己不会伤心,可真的到了临走的时候,却发觉自己舍不得他。
这夜里,帐中暖了许久。
她攀附在他的身上啜泣着,锦被聊胜于无。裴清边吻着她边哄着她说好话,说了半晌永嘉的泪一点儿也没止,反倒更显决堤之势。
裴清只好不说话了,说多了他也伤心,便身体力行地向她明证自己也有多舍不得。
轻纱帷幔晃动得厉害,帐中人的泣声渐渐低了,换上起先压抑着后来止不住的喘息。攀附、交融、生长,就如初夏时分疯长在茁壮树木上的藤蔓,一点点地缠紧,直到彼此相融、难舍难分。
永嘉是累得昏过去的。
所以她上了舟倒头就睡,都是因为昨夜里和裴清折腾得太迟。
后来迷迷糊糊的时候裴清仍然没停,他今夜里比从前几次都要放纵。她知道他面上冷静从容,但心里却是将心绪一压再压,压得久了,到了这种事情上,便是决了堤的疯狂。
他的喘气声笼罩着她,永嘉只存了一丝理智的脑袋迷迷糊糊的,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将他搂得更紧,轻声道:“我去径山寺求的那一签,其实求来了个上上大吉。”
裴清停了停。
她继续道:“签文上写,‘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裴清将着八个字念了一遍,最后轻笑道:“是得其所哉,我现在,就是得其所哉。”
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浪潮。
舟颠簸了一下,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永嘉叹了口气,叹气也挡不住心里仍然闷闷的。昨夜心里的空暂时被旁的东西填满,可这会儿安静了下来,却发现空的地方越来越多。
只有他在身边,才能将她的心补上。
永嘉恍然地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裴清下了蛊?
龙舟南下的时候,她还抗拒着他,只当他是个日日在她身边待着的陌生人。到了杭州,她心里仍然还存着祁隐。可是现在,他竟满满当当地占据了她心中的所有。
一年前,行宫赏梅的时候他曾和她说:
“可若论殿下的心,微臣相信自己争得过。”
永嘉抿了抿唇,不由得失笑。
竟真是给他说对了-
一月初五这一日,月若笑嘻嘻地给永嘉递了个盒子,很沉。
永嘉疑惑地接了过来,打开盒子,里面呈着一只玉雕小兔子,底下还压着张字条 。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兔捧在手上,然后拾了那张字条出来,上面是熟悉的字迹书着:
娘子,生辰快乐,回来给你补过生辰。
永嘉惊讶地看向月若,月若笑道:“临走前驸马爷就交给奴婢了,但是不让奴婢提前告诉殿下,说殿下生辰当日收到才高兴。”
永嘉捧着玉兔细看,做工并不精致,精细之处并未做得太好,只是小兔子啃胡萝卜的神情活灵活现的。她见过的精致玉器多了,见着这般做工的,倒是一愣。
月若添道:“阿泉偷偷和奴婢说了,这是驸马爷自己打的呢。”
永嘉一讶,再次仔细看着玉兔:“我说呢但如果是他自己打的,很不错了。可我从来没见到他捣鼓这个呀?”
月若笑道:“阿泉说驸马爷在衙署里得了空就做这个,想着殿下生辰时给殿下一个惊喜呢!”
永嘉笑了笑,双手捧着玉兔,眼里泛着柔柔的光。
小时候盼着过生辰、过各种节,后来渐渐地不期盼了。如今裴清到了她身边,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
鸾驾抵京那一日,陆平在正阳门接驾。
是他来接驾,永嘉并不惊讶。陆平一直在等她回京,过了有近一月,京中有关裴清的流言歇了一阵子,不是因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而是出了一件更扣人心弦之事。
这是临走前裴清告诉她的,京中有传言晋王府收录了一批官员行述,上至内阁朝臣,下至地方府衙,所牵涉之人甚广。
永嘉没明白晋王为何临死了还要做这等搅起腥风血雨的事,裴清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晋王是想拉更多的人陪葬。
他只和永嘉说,若有此行述,那便供给了之前那些流言的实证。行述一出,必有都察院御史据此弹劾,届时朝上将是狂风暴雨,而首当其冲者必有他。
永嘉一听,心中便更忐忑,可裴清说若她回了京也好,若真出了什么事,她可替他周旋,为他从杭州赶到京城拖延些时日。
今日陆平来,她可细问此事。等着到了裴府入了正厅,永嘉在主座上落了座,给陆平赐了座示意他说话。
陆平单刀直入道:“殿下若想要裴清倒,如今是最好的时机。”
永嘉捧着茶盏,低着头用盖碗拨着浮动的茶叶,问:“如何?”
陆平道:“京中流言一事,奴婢已在先前递去杭州的信中和殿下说了。如今流言虽过,但皇上和百官心中仍存了疑,也有几个御史上书弹劾了,但因着没有实据,便不了了之。”
永嘉将盖碗合在茶碗上,清脆地一声,利落地将茶碗搁到了一旁桌案上。她望向陆平,面上带着些笑意,眼中却冰冷:“你的意思是,让本宫来出这个实据?”
第69章 风雪满京(2)“树大招风、功高盖主……
陆平道:“是,不过按着如今的形势来看,殿下只是其一。”
永嘉轻轻蹙了眉:“何解?”
陆平展颜道:“不知殿下听说了没有晋王府的事,有人言说晋王府上存了好几大箱子官员行述,那可是不得了的东西,若是放了出来,朝堂上不知有多少大人要遭难。”
永嘉漫不经心道:“难道还能都整治了不成?”
陆平道:“天底下有些事情是上不得台面的,咱们这些京官只靠俸禄银子就能过活的,能有几个?不说最大头的税银,还有盐铁银子这等肥差,就是每年的冰炭银有多少猫腻,殿下不是不知道。”
“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大家都乐呵,可是晋王他将这等事上了秤了,那还了得?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可自危的人多了,便也不怕了。难道皇上真的能将京城里的府院一府一府查过去?挑拣几个最紧要的罢了。”
永嘉轻笑了一声:“所以,首要的是抓了裴清?”
陆平颔首:“公主下嫁裴府也有几月了,应当对裴清手下的人有所了解。他手下的人不多,却个个都金贵,有掌着江浙织造的,有巡盐收税的,还有掌着九门关税的,您说说,天底下的银子一半落了国库,另一半是不是就落了这裴府了?”
永嘉心中一惊,陆平说的这些事她多多少少听过。她起先的确有意要查裴清的底细,但是婚后时日便启程南巡,而他的根脉全然在京中,她南巡时无从查起。
后来后来信了他,更没有查的意思。
永嘉压下了心中的惊,问道:“照你这么说,裴府富可敌国?本宫掌着裴府中馈,这裴府和本宫的公主府差不了多少。”
陆平笑道:“裴清聪明,怎么会将这等事摆在明面上给公主看?落到他手里的那些银子,一半收入了他自己囊中,一半赏给了下面的人,一层分一层,也就分没了。”
“若晋王府上真有那等行述,那么这些事情皆录在其中,若行述见了天日,不日便是裴清倒台之时。而公主这边,若能将裴清与各处官员往来密信寻出,那便更是添了一重胜算。”
永嘉的指蓦然间攥紧,意识到之后又缓缓松开,强挤出一丝笑:“晋王真的有这等东西?他怎么会有?”
陆平眯了眯眼睛:“这件事,奴婢亦不是很清楚。但皇上登基前,晋王殿下就是伴着皇上做事的和裴清一样。晋王殿下也掌着权,若这些年在这上头留了心,不是难事。”
永嘉的心跳得快了起来。她不是不相信裴清,而是不相信那份所谓的行述。
照陆平的话,裴清不知贪墨了多少银子,他手下那些人掌的的确都是肥差无疑,可皇兄不是个傻子。若皇兄知道裴清会贪,又怎么会容许他手下人做那些事?
即便是行述,即便是所谓的实证,也有造假的可能。当年萧家之事不就判得有理有据么?最后不都是假的。
最重要的,就是皇兄怎么想。
永嘉平了平心神,勾起了唇佯装心情好:“若真如此,那便很好。但是,若要倒裴清,最终还是要看皇兄的意思。皇兄这般宠信他,你觉得真的能通过此事倒他么?”
“若没能成功倒裴,而本宫又在这时候露了马脚,那往后岂不是麻烦?”
陆平道:“其实奴婢觉得,皇上已对裴清有所猜疑,否则不会让他留任杭州。”
永嘉蹙了眉:“何意?”
陆平道:“一件事情再紧要,除非是军国大事,皇上重任的京官为何会外放?区区与洋人做买卖的事情,何必让裴清留任杭州三年,他可是内阁的人。”
永嘉道:“这桩买卖有上千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皇上信他,才会让他留任。”
陆平笑了:“户部善做买卖的多了,何必让他一个礼部的特地挂了户部尚书衔去做?奴婢瞧着,裴清这两年的风刮得太大了,皇上是时候拾掇拾掇他手下人了。”
永嘉的心中泛了寒意。当初裴清说他留任杭州时,她想得浅,没有想到这一层。可聪明如裴清定然不会想到,她瞧着他像是个没事人,并不将此事挂在心上。
若真如陆平所言,那
陆平又道:“裴清早就违了规矩,他既要尚了殿下又想留任实职,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事?他是居功自傲,若皇上不答应他,岂不就是折辱了功臣?他是将皇上放在火炉上烤,皇上还有留他的道理?”
永嘉道:“不是因为皇兄信任他么?”
陆平道:“从前许是新的,但是树大招风、功高盖主,殿下知道这个道理。殿下早些将该寻的东西寻出来,才是如今最紧要的事。”
永嘉再一次拿起了茶碗,道:“行述呢?只说有这个东西,难道不知什么时候放出来?那又有何用?”
陆平笑了笑,笑得有些毛骨悚然道:“左不过也是这一个月的事情了,晋王想是等剩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再放出来,到时候一起陪葬的人多些。”
永嘉压下了心中涌起的惧意,绽出了一个笑,道:“知道了,本宫会去寻的。”
她当然不会去寻。
朝政上的事情她不懂,从知道要回京开始她便担心这个,旁人左一句话右一句话就可能将她绕进去。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不得不防。
她信裴清,可是陆平的话言之凿凿如今是真是假这些都不重要,就跟当初萧家是否谋逆一样,她要自己听到裴清的话。
如今她在京城他在杭州,她不能求证,只能先按照自己原来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信他。
如今最重要的,是皇兄怎么想。
永嘉没办法直接去问皇兄这件事,所以第二日她早早地进宫,直奔皇嫂的未央宫。
这会儿嫔妃们刚刚从椒房殿中晨昏定省罢,永嘉进去时,楚皇后仍
坐在主座上。她面色苍白,正饮着一碗汤药。
永嘉见着皇嫂这般样子,心中一惊,走到主座边心疼地问楚皇后的侍女连翘道:“皇嫂这是怎么了,怎么身子变得这么差?”
连翘微笑道:“殿下刚到京中,还不知道呢,我们娘娘有孕啦!”
永嘉惊讶了,随即欢喜道:“那是个好事呀,我怎么今日才知道?”
楚皇后漱罢了口,拉了永嘉的手,笑得有些吃力道:“才一个多月,我没让旁人到外头说。许是回来的路上折腾着了,所以身子弱些。”
她心里知道不是这个缘故,之前祁太医说过的,她此生大抵是不会再有孕,若真有了孕,也容易凶险异常。这一次有孕,是那一次西湖边的小筑里
夫妻恩爱的时候盼着个孩子,可一直都没有,等着两看相厌了,孩子却来了。
他知道了这件事后欣喜若狂,抱着她在椒房殿里转了好几个圈,惹得底下的宫人们都笑了。她明明该高兴的,可就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高兴,只不过是因为这个孩子,不是因为她。
楚皇后敛了眸,掩住自己的心绪。永嘉只当皇嫂怀着身孕太累,坐到了一旁道:“那皇嫂该好好歇着了,我在医书上看过,前三个月是最要紧的。”
楚皇后轻拍了拍她的手,平复下自己的心绪,微笑道:“好,太医也都吩咐过了。”
待说了旁的一些话,永嘉才切入正题道:“晋王哥哥的身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原以为等到年后再回京也来得及,没想到这么急。”
楚皇后摇了摇头:“太医说是肝肺上的毛病,但久久地查不出病灶,开了多少方子也没用。你虽回了京,但这段时日还是莫去那儿的好,听说这个病凶险,你还是别去了。”
永嘉点了点头,皇嫂待她如亲妹妹,若只是做场子的话,定是要她去看一看哥哥。但楚皇后心疼她,也知道她身子弱,恐怕去了晋王府上沾了病气。
永嘉又道:“晋王哥哥这次生了病,动静闹得大。我听人说,晋王府里是不是有什么行述,皇兄知道吗?”
楚皇后皱了皱眉。她从来不参与政事,在这件事上知道的并不如永嘉多,但这几日见着皇帝,没看出他在这事上动什么怒。便道:“皇上并没言说什么,左右这事是真是假还不知道。我想着,裴清不会有什么事的。”
皇兄既没说什么,永嘉想着,该是不会有什么大事,便稍稍松了口气-
奉天殿。
“晋王想什么时候再把行述拿出来?”
暗卫跪地回话,道:“微臣听到世子和晋王的谈话,是要等晋王丧事之日上,文武百官前来吊唁时才将行述拿出。”
隆顺帝冷笑一声:“他倒是将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好了,行述,你看了?”
暗卫道:“和皇上料想的并无差别,共计七十三人,裴清的录述最为详尽。”
隆顺帝眯了眯眼睛。如今即便他不让裴清死,晋王也想置裴清于死地,裴清不得不死。永嘉既已回京,等晋王身死那一日,他就可以开始处理裴清了。
“让晋王妃的药再加些吧,过个三日四,就该死了。”
第70章 风雪满京(3)“永嘉公主最看重的是……
二月初一,晋王薨了。
后事早早地就预备下了,一待床上躺着的那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晋王殿下撒手人寰,管家的便行云流水地开始收拾丧事。
这日里文武百官、王公贵族皆遣了人来吊唁,晋王府素白一片,白灯笼高挂,哭灵的声音摇山振岳。尤其是晋王妃,快要在灵堂的棺木前哭得昏死过去,待昏了好了又重新回来哭。
永嘉前来上香吊唁,正值晋王妃哭得要一头撞死在棺木上,一旁的侍女小厮劝的劝拉的拉,侧妃所出的晋王世子只是冷面立在一旁不说话。
永嘉与晋王府交情不深,晋王妃与她甚少来往,这对兄嫂与她不大相熟。但见如此情状,永嘉还是上前去拉了晋王妃嫂嫂,好言劝慰。
晋王妃声泪俱下,永嘉看着,不免也伤心。晋王哥哥尚且三十几岁,正值壮年,本该白头偕老的夫妇一方先撒手去了,实在催人泪下。
从前看话本子的时候,永嘉对夫妻生离死别之事鲜少有所感触,但如今自己成了婚,越发能理解其中滋味。便是对着陌生人一般的晋王妃嫂嫂,永嘉也劝了许久。
待将晋王妃劝消停了送到后院,宫中的司礼监来了人,奉着皇上的名义前来吊唁。
为首的是掌印太监黄方黄公公,他年逾花甲、头发花白,脸上长了点点斑块,走路颤颤巍巍,是个行将就木的样子。
陆平作为秉笔太监站在黄方侧后,腰板挺得直,阵势似要将掌印太监都压了过去。
待黄公公上前去和晋王世子说话,陆平走到了永嘉身侧,低声道:“殿下且在灵堂留一会儿,好戏就要开场了。”
永嘉一惊,压了声道:“是今日?”
陆平微微一笑:“八成是了,今日有头有脸的都到了,往后都是些散客,只有今日了。”
而且看着万岁爷的意思,也该是今日,否则差他们几个司礼监领头的人来就可,不必吩咐着这么多小宦官跟来。但万岁爷的旨意径直下给了黄方,没落到他头上,陆平也只能做个猜测。
他瞥了一眼正和世子说话的黄公公,暗自冷哼一声。黄方也是个该死的了,等扳倒了裴清得了圣心,就该收拾他了。
说话间,几位侯爷、国公爷都来了。晋王再如何也是先帝爷的儿子,京城里为官封爵的都会来尽心意。若挑今日将所谓的行述拿出来,的确能一石激起千层浪。
永嘉瞥了一眼晋王世子,他年纪只十六七岁,身子向来弱,人蔫得像根豆芽菜,提不起什么精神。今日披着孝悲着脸,才见了些世子风度。
晋王府人脉稀薄,晋王妃无所出,其余侧妃虽多,但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今日主持丧事的是世子,莫非便是靠这个毛头小子将行述搬出来?这么要紧的事情,让世子做?
永嘉狐疑着,世子不像个能打理这般大事的人。
再者,世子若是拿出了这些得罪人的东西,他往后怎么过?晋王是死了不要紧,全然没虑着自己的儿子?
陆平知道公主的疑,道:“世子是个最孝顺的,再如何,也会子承父志。”
永嘉抿了抿唇,不言语。
众人陆陆续续的都到了,伴着百八十个僧人的念佛诵经之声,灵堂上素白幢幡飘扬,在铜盆之中烧尽了的纸钱化作片片黑絮,飞舞在空中,香烟袅袅,丧事的声势浩大。
待众人皆上了香,世子站到了灵堂正中央,神情坚忍、眸中泛泪。他先是说了一通场面话的谢言,最后沉默下来,在这阵沉默中,永嘉发觉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很安静,只剩下庭院中僧人们的诵经念佛之声,灵堂内所有的东西都沉寂了下来,似乎连燃烧着的香柱升起的青烟都静止了,翻飞着的灰烬也凝固
了。
永嘉略略地扫了各处一眼,确实了她心中的猜想,看来今日来此地之人的目的,大多都是为着传言中的行述。
静默片刻后,世子再次挺了腰杆,声音极高,像是为着让棺椁里的人都听见似的。
他道:“家父在时,曾一心于考评朝堂风纪,留下七十三位朝臣行述。家父虽身死,但仍存一片担心,命晚辈将此行述拿出,公之于天下,以正朝堂风气。”
还真有行述?永嘉一惊。
一众小厮吭哧吭哧的抬了八大黄花梨木官皮箱来,沉甸甸,放到地上的时候沉闷地响了一声,扰得纸钱烧出的灰烬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
先前晋王府藏了行述一事的动静闹得大,各方今日都来看个热闹,但真见着晋王府将这东西搬出来,个个惊疑。
“还真有此物不成?”
“这”
“这是移交都察院的意思?”
一时间灵堂内言语嘈杂有若市井,世子没再言说什么,跪到棺木前不作声了,身子抖如筛糠。
众人谁也不敢走上前去看,一时纷纷看向司礼监几人。
黄公公走到箱子前,向着众人道:“皇上吩咐了,若晋王爷当真留下了行述,吩咐奴婢先将这些东西送到宫里去,到时候再召御史大人们入宫查看。来人呐,把这些东西抬下去。”
陆平将跟着司礼监走了,临走的时候又向永嘉道了一句:“今夜里,就有戏看了,殿下且快些将那些东西寻出来。”
永嘉迟疑了一下,最后只道了句“知道了”。她本想在此时进宫,可是朝政大事她身为女子不能直接参与。她望着司礼监一众人抬着箱子离去的身影,皱了眉。
若真有行述,那么裴清的那些流言皇兄会怎么想?-
奉天殿内,八大箱黄花梨木箱子被齐齐整整地摆放着,司礼监的宦官们身影忙碌,手脚利索地将其中的书一本接着一本拿出来存档记录。
箱子大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共计两百七十六本厚薄不一的书册被整理出来放在地上。
隆顺帝高坐龙椅之上,手撑在扶手上支着头,俯瞰着下方差点儿将整个大殿都铺满的书卷。
记罢了数的宦官将单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黄公公启奏道:“回皇上,行述共计七十三人,两百七十六本录述。”
隆顺帝捏着单子,读道:“礼部侍郎裴清,四十六本。他这是独占了大半江山啊。”
侍立一旁的李福全正递了茶水,这会儿瞪大了眼睛,大气不敢喘一声。
陆平瞥了一眼座上,又落目在地上铺着的书卷上。果然与他想得不错,晋王这一次最想拉下水的人就是裴清,他正好借了晋王的力倒裴。
黄公公道:“晋王府的行述数目虽多,但并不知其真假,奴婢觉得,还是让刑部先一一验过的好。”
陆平道:“七十三位大人若一一验,那要验到何时?更何况百官心生惊惧,恐怕朝政不稳。奴婢觉得,该拣其中紧要的查问就是了。”
隆顺帝捏着单子半晌,最后道:“将前五个人的行述送到刑部去,其余的发给都察院,让御史们去折腾。陆平,你亲自送到刑部去。”
陆平颔首称是。
这件事做得急,待陆平从刑部衙署出来,已然是夜深时分。明日就是春分,天却还冷着,不知何时起密密地飘了细雨,在灯笼幽微的光下飘飞若柳絮。
本就冷,下了雨更冷。陆平出了衙署,侍候的小宦官立马递上了手炉暖着,侍奉陆平入了轿。小宦官在外头跟着,躬身贴着轿帘问道:“干爹,现在是回宫里去?”
陆平抚着滚烫的手炉眯了眯眼睛:“不急,咱们今儿个出来是办正事,不差这一刻两刻的。去裴府。”
小宦官一时疑惑,压低了声道:“裴府?咱们不是刚送完裴大人的行述吗?干爹还打这儿去?”
“你若再多嘴,咱家就把你的嘴铰下来。”轿中人冷哼一声,“打街角就放下来,我们走着去,别叫旁人看见司礼监的轿子。”
小宦官称是,仍改不了多嘴的脾性,问道:“干爹,刑部都要查裴大人的案子了,这永嘉公主是帮咱们还是不帮呀?前儿个裴大人还救了公主的命,您说公主她还愿意帮咱们吗?”
陆平抚着暖炉的手一滞,哼了一声道:“他裴清救过公主又如何?只要公主恨他恨得多了,还愁公主不帮咱们?萧小将军的份量不必裴清少,即便萧小将军的份量不够,咱们还可以寻别的。”
小宦官问:“别的?”
陆平懒声道:“永嘉公主她看重什么,我们便往这处做什么。你说说,永嘉公主最看重什么?”
小宦官试探道:“祁太医?”
陆平笑了一声:“还算你脑瓜子聪明。祁太医他死得不明不白的,死人不会说话,咱们尽可以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你说说,到时候永嘉公主还有不恨裴清的理?”
小宦官笑嘻嘻道:“还是干爹有大智慧。”-
陆平在永嘉跟前落了座,将今日奉天殿上之事和盘托出。
永嘉的眼瞪大了:“当真,直接送刑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