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 魏渝心底竟生出一股难言的委屈,他眼眶热起来,背过身抿唇道:“我, 我也不是问你的罪, 我,我只是……”
魏承褪袍的手一顿, 万万没想到这句玩笑话竟然惹了祸, 忙上前扶着他道:“罐罐别急, 是我说错了话。”
魏渝挣脱两下被兄长大手握热的小臂, 他垂眸看向旁处,盈盈泪珠顺着雪白脸颊簌簌滑落:“哥哥没说错话, 是我捏了酸,不喜旁人真抢了你,更不喜宋宝儿唤你哥哥, 罐罐只是心里难过为何我们不是亲兄弟,但决计没有怪你的意思。”
魏承心头慌乱起来,也顾不得满身的石灰,从袖袋掏出干净帕子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泪水,难得急道:“那宋宝儿就算与我同母异父又有何干系?我不认他, 不念他,我从始至终也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弟弟。”
“可是不是亲弟弟……”
魏渝小声道:“在外人看来我与哥哥没有血缘, 非亲非故。”
“血缘若是重要, 为何秦氏当年弃我于不顾?为何魏三年等人为了独占家财要置我爹于死地?”魏承又心疼又无奈,“你我一同长大,相依为命,这些年的情谊真心难道不比飘无虚渺的血缘重要?”
魏渝睫毛微颤,心里舒坦敞亮不少:“可, 可是……”
“可是什么?”
魏渝抬头硬巴巴道:“旁人也就算了,可若是以后哥哥的娘子夫郎拿着我们没有血缘的由头撵我离开怎么办?”
“莫要胡思乱想。”
魏承看着眼前这双乌润湿漉的眸子,心底也说不清个什么滋味,温声叹道:“我只有你这么个弟弟兄长就心满意足,旁人我并无所求。”
饶是知晓兄长不能一辈子不娶妻生子,魏渝此时也因着这句话高兴,他用袖子胡乱擦擦脸上干涸的泪痕,竟还有些不好意思:“兄长在外操劳忙碌一日,莫要哄我了,眼下还是紧着沐浴用饭。”
魏承扶着他坐下,笑道:“那你可用了饭?今儿都忙些什么?”
“我用宫中浩羔楞陶陶了碗云夫郎熬煮的酸香黄菇汤,清爽可口,滋味很是不错。”
魏渝又捶了捶自个儿腿:“今儿带着郎中婆子跑了一趟姜河村,回来后又将小水坡的二十八亩良田敲定,眼下只等着猎户队回来了。”
“明后两日有雨,猎户队应当回不来。”
魏承将外袍搭在屏风上,又抬手倒一碗茶送给他:“你今儿替我受累了,这两日好生歇歇,明儿我空着日子,带你下河捉鱼如何?”
“歇不得呀,秦氏……”
魏渝看一眼兄长,犹豫道:“哥哥可想知道秦氏的病?”
魏承端茶的手一顿:“真病了?”
“我怕事情有诈,特意请了李师兄家药堂的王掌柜又带上涣哥儿,他们两位都说秦氏患上咳血的痨病,瘦成一把脆骨头,也就剩下两日了,我为了哥哥的名声,嘱咐过王掌柜要用最好的药材吊秦氏的命。”
罐罐叹气:“秦氏若是没了,哥哥要守孝三年不能科考,我想着避人口舌,做戏做全套,哥哥这两日还是要去几趟。”
魏承眉心微蹙,面色沉默,只低声道:“再说。”
如此罐罐也不好再劝,秦氏当年所作所为到底是兄长心结,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事还是要兄长自个儿定夺。
入夜,窗外雨声渐大,院中传来阵阵嘈杂脚步声。
“大东家,小东家,姜河村的婆子来传消息,说是秦娘子怕是不行了!”
魏渝猛地惊醒,一片漆黑之中只见着兄长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提着一盏油灯:“你歇着,我去看看。”
“我和哥哥一道去!”
魏渝哪里能歇得住,披上外袍,挤上鞋子就跟着下了床榻。
屋门一开,云夫郎和几个伙计冒雨守在门外,急道:“大东家,小东家,马车套好了,云天稳重,我让他给你们赶车。”
魏渝甩掉砸在脸上的雨珠,正色道:“莫要套马车,只准备两套蓑衣蓑帽,我和兄长骑马去!”
云夫郎愣了:“可是这么大的雨……”
魏承知晓罐罐的用意,他沉声道:“罐罐,我骑马先行,待雨停后你再去。”
“家中眼下只有羊奶羹一匹马,从幽州带来的车马全借养在镇上马行,一去一返怕是要折腾到天明!”
魏渝面色冷静:“哥哥,事不宜迟,咱们应当早些过去理事,莫要落了旁人口舌。”
魏承见说不动他也只得作罢。
此时天色暗如墨,斜风卷吹磅礴雨幕,一路颠簸早让兄弟俩二人浑身上下狼狈不已。
他们到时宋家小院灯火通明,哭声阵阵,不大的地方挤满冒雨看热闹的左邻右舍。
宋家老太爷知晓茂溪村来人了,回头就想摆谱训斥,可看到魏承兄弟衣着湿透,满是脏污泥沙,到底将话咽了回去。
“你是……?”
魏承淡淡颔首:“魏承。”
“这就是魏承?竟然长这么大了……”
“当年就觉得这小子有韧劲,不成想竟然真让他有了出息。”
“哎,你说说这秦氏,折腾个什么劲儿啊……”
宋老太爷打量魏承两眼,见其没给他好脸色,颇为不满敲了两下拐杖:“虽说你是秀才郎,可来到我姜河村你也不过是个小辈,见到我理应叫一声祖宗……眼下你娘不成了,都说母子之间没有隔夜仇,这些年她自有她的苦衷,小宝儿年幼不当事,我宋家日子也是过得贫寒无助,比不了你又是秀才又养羊庄猎户,你如今有了出息,你娘的丧葬之礼便落在你身上,你可有怨言?”
魏承面无表情,唇线绷紧,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老太爷见他不作声,自觉被落了面子,气道:“魏承!你这……”
魏渝忙上前一步,叹道:“老太爷莫怪,我兄长闻婶子病重,实在是伤心过度,反应不及,来时路上险些摔下马来。”
“秦婶子乃我兄长生母,这丧葬之事魏家定然会大操大办。”
宋家人一听到这话全都松了口气,宋老太爷背着手点了点头,满意道:“去送你娘最后一程吧。”
魏渝轻轻碰了碰兄长手背:“哥哥……”
魏承似才有所觉,偏头看一眼罐罐,这才慢慢将身上蓑衣和蓑帽摘下。
豆大雨水顺着他瘦削下颌流淌,他眸中清冽无波:“我一人进去。”
屋子又黑又暗,苦涩腐败,那一方床榻窄小,瞧不见薄被下的起伏,满屋只有病入膏肓之人急促繁重的粗喘,活像是破了洞的风箱。
魏承一步一步走近,短短几步路好似就回忆尽了他与秦氏此生短暂的母子之事。
可他竟然想不起秦氏的脸,也想不起娘亲二字该如何念出来。
秦氏偏头看见了魏承,忽然撕心裂肺的咳喘起来,鲜血喷溅一地。
她大张着惨白皲裂的嘴,双目空洞,满面流着浑浊泪水,嘴唇还在颤抖,好似模糊呢喃着什么。
魏承没有上前,只是安静的看着她。
只要走近一步就能听清秦氏说什么。
但是现在的魏承已经不想听了。
不久后,床榻外掉出一只枯瘦蜡黄的女人手。
一切归于尘埃。
魏承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宋家小院乱了起来,真真假假的哭声此起彼伏。
雨幕下,魏承沉静冷漠的站在这些人中间,视线只落在不远处的正与宋家人商谈丧事的魏渝身上。
秦氏没得突然,宋家人又精打细算,一毛不拔,连一副棺木和寿衣都没提前置办,见着秦氏的丧事有魏家操办,几个人赶紧带着宋宝儿回了老宅,这是生怕问他们要一枚铜板置办丧事,徒留秦氏几个娘家人伺候秦氏沐浴袭尸。
天一亮,魏渝就派云夫郎等人去镇上买丧葬之物,一切齐全便定下守灵三日后下葬。
灵堂里,烛火摇曳。
魏承跪坐正中央,他身着白色麻布,额间系着一条窄窄白布,鬓角几缕发丝凌乱,满目清冷,不见悲悯。
“哥哥。”
魏渝悄声道:“你都跪了两日,歇歇吧。”
“无事。”
魏承抬头看他,动唇道:“这两日辛苦你忙里忙外。”
“辛苦什么,我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哥哥的名声。”
魏渝抬手上了一炷香,冷笑道:“这宋家人真有意思,秦氏尸骨未寒,我就听说宋宝儿已经落在宋三叔族谱下,想来明日送秦氏出殡,也只有兄长一人了。”
魏承好似并不意外,淡淡道:“这样一来,那宋宝儿更没????资格唤我兄长了。”
魏渝一听心底竟有些高兴,又想到这是在秦氏的灵堂,到底没笑出来,只清清嗓子点头道:“这倒是好事一桩了。”
魏承在秦氏灵堂守灵三日三夜,不吃不喝的事传遍了几个村子,还因着宋宝儿在这关头被宋三叔收养过继,闹得不少村人都在背地骂宋家不做人事,又称赞魏承面冷心热,不计前嫌,是个难得的大孝子……
倒是茂溪村的李茂德等人生怕魏承累坏身子,这几日都跑来轮番劝慰,奈何魏承心意已决,连跪三日三夜,无一刻懈怠。
就连孙县令都知晓此事,特意派身边的师爷送来挽联,还书信一封,大赞其为孝子,宽慰节哀顺变。
三日后,暴雨如注,秦氏风光出殡。
魏承身着雪白斩哀服在前打幡,秦家的孝属身着齐哀服,手拿哭丧棒,后面的人撒着黄纸“买路钱”,那棺材用得上好的楠木,十六人抬棺,装束整齐,随葬品三大木箱,数十纸人纸马,后头还有百耍在吹锣打鼓,浩浩汤汤竟摆出老远。
“这秦氏当真是没福气,儿子考上秀才还这样孝顺,她却没了,你瞧瞧这丧事办的,我瞧着几个村子的大户都没有秦氏风光……”
“那宋宝儿当真是个白眼狼,他娘死了,他竟然这么快就过继给了他三叔,都不来送他娘最后一程。”
“宋老三家打得什么主意你不知道?人家认了宋宝儿当儿子,以后还要宋宝儿打幡摔盆,宋宝儿再给秦氏摔盆那算什么回事!”
魏渝撑着伞落后送殡队伍,听着来往路人的话心中稍安,到底是没辜负他的银子。
先不说秦氏生前所为,但说处理不好这桩事会给他哥哥惹来多大祸端,当今天子近乎愚孝,为了太后寿宴都能搬空国库,文武百官更是遵循以孝治国,这寻常读书人若是背上不孝不仁的罪名,此生怕是仕途无望了。
秦氏下葬后,人群渐渐散了。
落叶飘零,满地黄纸,只剩下魏承浑身湿透跪在新墓前,雪白孝服深陷湿泥里,整个人瘦削又清冷。
魏渝抬手将伞撑在兄长头顶,半跪在他身边,轻声道:“哥哥,我们该回家了。”
他分不清哥哥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一时之间心底竟渐渐生起陌生的情绪来。
良久后,魏承才起身哑声道:“我们回家。”
天色已晚,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慢慢走回茂溪村,就像当年小小的他们忍着饥寒来姜河村来问秦氏要长命锁。
不成想傍晚魏承就生起高热,可把罐罐吓得不轻,连忙请了郎中叔来探脉。
郎中叔叹道:“承小子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合眼又淋了一场雨,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让涣哥儿去熬药了,你用湿帕子勤给他擦汗,待药喝下去之后再让伙计熬些清淡的粥水喂给他。”
罐罐头如捣蒜:“哎,我晓得了。”
送走郎中叔后,罐罐忙打水浸湿帕子,从小到大都是兄长伺候他,这还是头一遭有这样的机会轮到他照顾哥哥,他到底有些手忙脚乱,生怕自个儿手重擦疼哥哥。
他轻轻掀开兄长身上的雪白里衣,入目就是饱满蜜色的胸膛,上面布满层层汗珠,湿帕子稍稍一碰,就见着兄长的胸前的……颤了一下?
“罐罐。”
魏渝一听,连忙放下帕子应了声哎,见着兄长眉目紧闭,脸色好似更红了些。
“原来是在梦呓唤我。”
罐罐小声道:“也不知道哥哥是做了什么梦。”
好在折腾大半夜哥哥可算退了热,罐罐半步不离,生怕那要人命的高热又卷土重来。
次日,鸟雀呼晴,可见檐下层层光影。
罐罐猛然惊醒就发现自个儿盖着薄被躺在榻上,却不见本应该躺着休养的兄长。
他连忙唤道:“哥哥!哥哥!”
帘子掀开,魏承身着白衣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书卷,这人竟只一夜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翩然君子气度。
他轻笑道:“醒了?”
罐罐打量哥哥几眼,见他面色如常,心下稍安,又急道:“哥哥你怎么这就起来了,你昨儿还发着高热!”
“有你昨儿……”
魏承轻咳一下:“给我擦汗又喝上郎中叔的药,今日起来浑身清爽,闲来无事就拿卷书来读。”
罐罐嘿嘿笑道:“那我是不是长大了?也会伺候人了?”
魏承顿了下,无奈笑道:“是真长大了。”
魏渝从榻上跳下来,又弯腰看看他手里的书,佩服道:“哥哥当真好学,这事情一了,病一好,就又读上书了。”
“豫章先生曾说一日不读书,尘生其中;两日不读书,言语乏味;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1
魏承温qqzl声道:“我这两日少读的书,早晚也要补回来再读。”
“那罐罐已经好几个月没读书了。”魏渝煞有其事做个小鬼脸,“那豫章先生岂不是要说罐罐面目万分可憎?”
魏承轻轻捏了捏他脸颊,轻笑道:“不可憎,你可爱。”
第142章 第 142 章 村中事
因着秦氏突然病亡, 魏家兄弟一直没抽出功夫去盘点猎户队囤藏的山货,今早天气放晴,猎户队也下了山, 如此他们便动身前往盖建在茂溪山半山腰的山屋。
山中气息清新, 一黑一灰两只公狼在茂密翠浓的树林里玩耍追逐,这也让许久未踏入茂溪山的魏渝很是兴奋。
他跑着跑着忽然转过身来, 灿然一笑:“哥哥还记得东面那片山坡么?我们小时候是不是在那儿采过野莓果子吃?”
魏承背着手望过去, 点头笑道:“正是那处。”
又道:“来时见到咱们幼时住过的茅草屋被这场暴雨冲塌, 我想着临走前央请吴大哥的瓦匠队来重建一番, 到时再告知里正伯伯若是村中有孤苦之人无处可去,可以去小草屋落脚安顿, 日后咱们银子宽泛了,再在村中多搭建两处这等小草屋,也算作你我兄弟的一片善心。”
魏渝闭眼摇头晃脑:“这便是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魏承笑着道:“不错,昨儿才背的诗,今儿就用上了。”
因着豫章先生那句不读书面目可憎,罐罐这两日吭哧吭哧把家里压箱底的诗词都搬出来再读了。
“我还能再背两句!”
魏渝靠近兄长,面上一本正经, 小手还握拳抵着嘴唇:“风雨不动安如山……”
魏承正等着他下半联,忽然眼前一花, 就察觉着自个儿鬓边被插上什么。
魏渝跑开两步, 捧腹大笑:“哥哥,你簪上花,美着呢。”
魏承也不恼,只是慢步上前一步欲扯住魏渝的袖袍,这罐罐哪里肯乖乖束手就擒, 连忙笑跑着躲开,可跑了两圈还是乖乖被揽着来到兄长跟前。
“哥哥,哥哥,罐罐错了,哈哈哈。”
“错在哪儿?”魏承轻笑,抬手便将自个儿鬓边的小花摘下又轻轻插在他鬓边。
是一朵山路随处可见又极清丽小青花。
“莫给我戴!”
魏渝苦着小脸,双手合十连忙求饶:“好哥哥,咱等会儿还要与猎户队见面,那些皮小子见着我簪花,怕是要笑掉一口大牙!”
“男儿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男儿头。”
魏承一双眸子含着笑,指尖轻轻拨动下淡粉花蕊:“你比我更适合簪花。”
魏渝眼下才十二,便生得肌骨莹润又肤白发乌,鼻翘挺亮,这朵小青花衬得他更为明媚灵动。
他不知怎地竟被兄长看得有些脸红:“我,我和你们这群读书人说不着!”
“怎么说不着,你幼时戴上花环还要刻意走人多的地方。”
魏承扯住他手腕,又细致打量一番,俊眉深目满是笑意:“极为俊俏。”
罐罐打小爱美,听着兄长这么说自然有点高兴,可他现在长大了,总是要点小面子,于是故作生气甩着袖子就跑:“不理你了!”
魏承不疾不徐跟在他身后,温声唤着:“慢些跑,山路湿滑,莫要扭了脚。”
“扭了脚要你背我!”
罐罐趁机偷偷跑到河边,拖着小脸欣赏一会儿自个儿。
河中倒影装着半边巍峨山峰,还有个漂亮俊俏的簪花少年郎。
哪成想灰崽也跑来凑热闹,见着罐罐鬓边的小花很是眼馋,趴在地上嗷呜嗷呜叫着,这可把黑狼急得团团转,咬着罐罐的衣袖让他帮忙。
罐罐无奈笑道:“胖灰崽,你毛绒一只,哪里有头发能簪花?”
最后还是魏承重操旧业,用河边的水草给灰崽编了一个草色花环,总算是哄好这一大一小。
兄弟二人来到山屋,赶巧看到披着厚袄子的小梁娃正提着木桶倒脏水,见着他们眼睛一亮:“魏学子,罐罐,你们来了!”
“怎么袄子都穿上了?”
“山里夜里冷着呢。”梁娃一顿,脸色竟然还有点红,“罐罐你,你这打扮倒是有些……”
魏渝双臂环在胸前,美滋滋道:“有些什么?”
小梁娃看一眼魏承,又小声贴着魏渝耳边道:“有些像漂亮小哥儿。”
魏渝眼睛一瞪:“男子就不能漂亮了吗!男子就不能簪花了吗?我哥哥就很漂亮!小梁娃你对男子有偏见!”
若是一会儿见着那群小子,挨个说他像小哥儿……说着他气恼着将鬓边的小青花一把摘下来丢掉。
小梁娃笑道:“魏学子可不是漂亮,魏学子是英俊俊朗,倒是罐罐你……”
“小梁娃,我看你皮子痒了!”魏渝动动拳头。
俩人没说两句话就像幼时那般推搡玩闹起来。
魏承俯身将地上的小青花捡起来又轻轻擦擦上面沾染的灰尘,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收进自个儿袖袋里。
大门一开,里头还有一扇铁栅栏,这是用来防止野猪野兽来犯,猎户队特意寻铁匠锻造的。院中晾晒着各样蘑菇和草药,东侧一排房屋用来囤货的仓屋,剩下五六间是猎户队休息的屋子。
魏家兄弟与猎户队七八个兄弟寒暄一会儿就来点货。
“山屋盖建三个多月,我们也是前些日子才将山货搬进来。”
李三郎从腰间掏出钥匙将仓屋的门打开,就见着里面垒满麻布袋子。
“罐罐,按照你当初所定,上次送去最后一波兽皮子后猎户队主摘黑耳榛蘑天麻野参。黑耳多是从茂溪村姜河村几个村子收来的,总共六百袋;眼下这时节的榛蘑只算作伏蘑,单株,要少些,只采摘了四百袋,要等天气再凉些,榛蘑连片生长,那时候又叫做墩蘑,到时候我想着扩建猎户队,想来最少也能得七八百袋。”
李三郎又打开一麻布袋子,苦笑道:“这便是天麻了,这玩意难得,兄弟们在山里待了许久也只寻了二百来袋。”
魏渝伸手摸了个天麻来瞧,眼下虽然只是天麻干,但也可见其黄白颜色,肥厚饱满。
“都是好货。”
他将天麻干放回袋子,拍拍手道:“榛蘑天麻生于深山湿地,野兽聚集,虽说榛蘑天麻共生,可也不是所有榛蘑附近都有天麻寄生,你们能寻到这两百来袋天麻算是厉害了。”
又道:“这两天就把扩充猎户队的事情定下来。”
魏渝翻了几个袋子,好奇道:“怎么没见着野山参?”
李三郎叹一口气,领着他们出来,指着一块晾晒地道:“在山上待了小半个月也只寻到这十来株。”
魏渝是识得人参的,打眼一看就看出这些都是“巴掌参”也就是才生出来一年的小参疙瘩。
旁边除了榛蘑黑耳和天麻,猎户队还在郎中叔的教导下采摘十来袋龙胆草和五味子等草药,这两种草药与天麻搭配在一处,正是那富贵人家最喜爱保养身体的上等药材。
几个人往外走,魏承问道:“今年山里的参这么不好寻?”
李三郎犯愁道:“年年都不好寻,今年更不好寻,只因着咱们猎户队引来不少人眼馋,山上大半皮子蘑菇大都入了咱家口袋,那些人忌惮咱们猎户队的小子会功夫都不敢找茬,可我听我大舅哥说丰苗村也有几个老猎户抱团取暖,容易出参的地方都被他们摸遍了!”
“三郎哥,你也别愁,山参天生地养,咱们能挖,旁人也能挖,没什么好忧虑的。”
“哪里能不愁呢。”
李三郎看他一眼:“我听我爹说你打算养山参,庄子都拾掇好了,就等着我们带回来人参种子,可,可你说,哎……”
魏渝拍拍李三郎肩膀,笑道:“三郎哥,养参怎么说也得三四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再说你也知道我哥哥如今有孝在身,府学是不能去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在家中多待一月,等到扩充完猎户队,我亲自带你们上山请山参。”
说着他将腰间的两个钱袋子递给李三郎:“深色的钱袋子是三郎哥的,浅色的钱袋子是兄弟们的,这银两就由着三郎哥分给兄弟吧。”
李三郎接过一掂,惊道:“罐罐,这,这怎么这么多!”
“我将所有的皮子都卖了出去。”
魏渝笑道:“这都快入秋了,再过几月就是年,我想着让兄弟们今年都能过一个富裕新年。”
小梁娃李猛等人收到银子都乐坏了:“银子!这么多银子!”
“李师父,您确定没发错?这,这些银子都是我一个人的?”
李三郎揪着他耳朵:“疼不疼?是梦吗?”
刘寨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连不迭地点头:“疼疼疼,不是梦,不是梦!”
见着兄弟们都这么高兴,魏渝大手一挥:“一会儿将山货都运到我家羊庄,咱们今晚吃羊肉!管饱管够!”
李猛吆喝一声:“魏小掌柜大气!”.
魏家要买地和扩充猎户队的事传了出去,这两日魏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大都是村里年富力强的小伙子来应招做猎户。
魏家小院里,石桌上摆了许多账本和契书。
魏承翻着十来张契书:“镖局又来六个人?”
“都是被小梁娃和李猛勾搭来的。”
魏渝摇头笑笑:“我想着我师父这两日也该来找我了。”
“你撬了他那么多预备镖师,他能不来找你?”魏承失笑,“不过镖局的汉子体格健壮,还有功夫在身,倒也给咱们省了不少事,村里汉子招了几个?”
魏渝道:“村里人我是让三郎哥来选,他说总共选了四个,都是认干下力,家贫本分的老实人。”
忽然他手一顿,最后一张契书上有一人的名字有些熟悉:“这个唐小东是不是?”
魏承接过契书,点头道:“这人是幼时与我们交往那个小东。”
他又翻了翻契书,却没见着大东的名字。
魏渝猜测道:“我好像听三郎哥说过一嘴,大东如今在镇上做货郎,想来是买卖不错所以就没做猎户。”
“我看不像。”
魏承分析道:“三郎哥选的这几个村小子都是家贫务实之人,大东小东也只能选一人进猎户队,大东应当是想着让弟弟学个本事傍身。”
“这事既然交给三郎做,那咱们就莫要多问了。”
魏渝又伸一个懒腰:“对了,田地的事应该是有眉目了,到时粮庄还要雇人种田,我想着就不买恁多死契伙计,多雇村里人种地,也省得有些人憋坏心眼。”
说到粮庄,魏承有些好奇:“小水坡的地为何要做粮庄?先前没来得及问你,但我也知道凡事你总是有道理的。”
“民以食为天,无论何种年份,人可以不吃肉但一定要吃粮。”
魏渝正色道:“我想着多囤地多囤粮,如此也算作我们兄弟的后路。”
魏承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官场商场浮沉,谁也说不清谁哪一步走错就此失了势,但只要有粮庄傍身,不说东山再起,他们兄弟这辈子怎么也是饿不死的。
兄弟俩这厢说着话就听到云风来报:“两位东家,马家婶子带人来了。”
魏渝忙将桌上的名册收整起来,道:“快请。”
“婶子,兰婶子。”
魏渝叫人,又看一眼落后一步的彩儿,笑道:“彩儿姐姐。”
彩儿低头抿嘴笑了下:“罐罐,魏学子,好久不见。”
兰婶子放下手里两包东西,握着魏渝的手好一顿稀罕,又宽慰魏承几句秦氏去世的事,这才道:“甘九和佟镖头今儿离了凤阳镇去办事,我便带着彩儿来家里看看你豆苗婶子,眼下家里无人,我怕彩儿害怕,便将她一块带来了。”
她又叹息一声:“我本以为豆苗也与你们一块回来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没回来。我听你们婶子说,豆苗现在独当一面,商行上下都离不了他?”
魏承点头道:“豆苗心细稳重,商行里的大小事宜他都能作主,替我和罐罐省了不少心事。”
听到这话豆苗娘和兰婶子都笑了,谁不愿意听人说自个儿孩子有出息。
豆苗娘也笑道:“你兰婶子惦念着豆苗,不从你们嘴里听到豆苗好,她怕是心不静,揉不了面团,做不来包子了!”
几人笑过,兰婶子忽然又道:“承小子,今日我带着彩儿来还有一事相求。”
彩儿一听,脸蛋羞红,将头埋得更低些。
魏承和罐罐对视一眼,他道:“婶子尽管说来。”
兰婶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彩儿与镇上醋行家的林七郎定了亲,那七郎也是个读书人,来年二月就要县试,不知道七郎家打哪儿知道承小子与甘九兄弟之间有交,带着两坛不错的花醋想问你借讨两本书来瞧。”
说着她将一个包袱打开,里头放着两坛的花醋。
花醋酿造工艺繁复,两坛花醋怕是要废上一亩花田,这林家倒是大方。
魏承想了想道:“我此次归家并未从幽州带回太多书本,不若我书一封应对县试的心得,再写下几本书册名字,这书镇上书坊应当有卖,兰婶子带回去给林家兄弟瞧瞧。”
兰婶子听不太懂,当然是魏承怎么说怎么是。
魏承回书房准备,兰婶子又将另一个包袱打开:“我给你们兄弟还有豆苗一人做两双鞋子,你们兄弟的鞋样子是我问你婶子要的,还有这身衣裳,是给豆苗做的……下次可莫要再从那儿幽州城给我买回来什么料子簪子,你婶子一见我来,拿出一大包玩意儿说这都是豆苗给我买的,你们在外赚银子不容易,莫要破费了……”
送走豆苗娘和兰婶子,罐罐捧着花醋闻了闻,对一旁同样好奇的云天云风道:“这花醋你们可知道怎么吃?”
云天摇头,云风笑道:“小东家都不知道,我们兄弟更不知道了!”
罐罐动动眼珠道:“明儿你们去羊庄摘些鲜桃来,再去镇上买些果子,到时候咱们用花醋拌着吃。”
“花醋滋味酸甜,若是再搭配清脆的果子想来味道极妙!”
云风擦擦嘴边:“小东家别说了,这还没吃到嘴里呢,我这口水就流下来了!”
“你这小子真真嘴馋!准你明儿多吃两碗!”
罐罐又笑道:“咱们吃一坛,剩下一坛留着给豆苗哥尝尝。”
他一回头就见着兄长背着手若有所思。
“哥哥?”
魏承回神,视线又落在那坛花醋上:“剩下一坛拿去给豆苗娘和马叔吃,莫要给你豆苗哥带了。”
“哥哥是担忧这一路颠簸醋坛损了破了?”
魏承一顿,摇头笑道:“不是。”
罐罐挠挠头:“这两坛花醋毕竟是家里的玩意儿,咱们吃到又是借兰婶子和彩儿姐姐的光,我就想着带回去给豆苗哥尝一尝。”
魏承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看一眼云风云天,这俩小子很有眼色垂头离开院子。
罐罐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忙着追问:“哥哥到底怎么了?”
魏承犹豫一会儿才道:“你以前不还是总是打趣你豆苗哥和彩儿?”
这倒是轮到罐罐怔住了:“啊?我,我以前只是单纯爱打趣人……”
他恍然大悟:“等等!莫不是豆苗哥忽然来了幽州城,是因为彩儿与林家七郎定了亲!”
“正是。”
魏承颔首:“我瞧着豆苗还没放下彩儿,所以这醋咱们还是莫要拿到他眼前了。”
“还好哥哥告知我此事,我这性子藏不住事,没准遇见豆苗哥就将今儿的事当做家事说给豆苗哥听了。”
罐罐撑着小脸,皱皱鼻子:“豆苗哥中意彩儿姐姐,但是彩儿姐姐要嫁给旁人了,豆苗哥肯定很难过。”
“豆苗纯善正直,他自个儿能想得通此事。”
魏承曲指轻叩石桌,轻声道:“不过感情之事,也最忌讳一厢情愿。”.
次日,云风云天赶着驴车从镇上买回来不少果子,用花醋和梅子粉拌了两大盆果肉,只闻着就觉得酸甜可口。
不过罐罐却怎么也吃不下,小小的脑瓜总是想着豆苗哥和彩儿姐姐,又想着哥哥那句“感情之事,最忌讳一厢情愿”。
“小东家您不吃了?”
魏渝兴致缺缺,只道:“给我兄长留两碗,剩下的你们和云夫郎吃吧。”
他起身离开家门,先提着那坛花醋送到豆苗哥家中,豆苗娘十分热情,见着他又拿糖糕又拿果子,先是感谢他和兄长对豆苗哥的照顾,又说到魏家的羊庄她闲着没事就和里正娘子去望一眼,她们凭事看人,知道云夫郎等人并无二心……
魏渝稍坐一会儿就要走,临走前豆苗娘又小声笑道:“罐罐啊,你说幽州城的姑娘和哥儿聘礼要多少银?”
“这,这我倒是不知道了。”
魏渝不知怎么想起孔老爷对豆苗哥的格外关注,试探道:“我倒是听说幽州有不少富户愿意招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
豆苗娘连忙挥手:“不成,不成,豆苗性子老实又质朴,他可不比你和承小子一个头脑灵活会做生意,一个又是大秀才,他做上门女婿怕是要被人欺负死!”
魏渝笑道:“婶子莫慌,我真不知道幽州的聘银几何,只是听人说过招上门女婿这桩事,我豆苗哥眼下只想着出人头地,这些事情对他来说还是太早,我想着先立业再成家也不迟。”
豆苗娘听到幽州多是上门女婿后,是真的不敢再说婚姻大事了,连连点头:“对,对,就让他跟着你们兄弟好好干,以后赚了银子,攒下庄子,那哥儿和姑娘花多少银子咱们都聘得来!”
魏渝从马家告辞又去到里正伯伯家,倒是从李家人口中得来两个消息。
一是吴大哥的瓦匠队七日后就能来小水坡盖建粮庄,二是村中有人要卖羊庄附近的山地,不过却坐地起价,竟然要十八两一亩!
“寻常上等田才十两一亩,靠山地不值钱也不出粮,但夏税秋税却按着良田走,再者眼下丰收年,这七八两就能盘下一亩地了。”
魏渝笑两声:“这是真把我们兄弟当做冤大头了。”
李三郎气道:“不惯他的毛病!都是一村的人,竟然还能做出这等狮子大开口的事来!”
“谁都知道你们兄弟羊庄里的羊越养越多,也知道你们眼下需要山地,所以就打定主意想赚你们一笔。”
里正伯伯也跟着愁:“原本有几户来与我说卖八两一亩,眼下这老王家张嘴闭嘴说十八两一亩地,那些人也观望着不敢卖了。”
魏渝冷笑一声:“随他们卖与不卖,放出消息我不买茂溪村的靠山地了,而是要在丰苗村和姜水村盖建羊庄,再说粮庄开春种田要雇短工,每日十五文工钱,一日一结,绝不拖欠,那几户人家旁支以及亲朋若来报名一律不收。”
“嘶,每日十五文,这,这一个月就是四百五十文,可比有些长工都贵出五十文!”
但比起买靠山地的银子……李三郎想明白什么,比个大拇指:“罐罐,你可真是做生意的料子!”
又道:“若是那些人主动来卖山地呢?”
“那便拖他一拖。”
魏渝微笑:“第一日来一亩地给八两,第二日再来一亩地给七两,第三日来……”
里正伯伯点头笑道:“咱们按兵不动,只留着那几户村民乱了阵脚,最后这一亩靠山地还是七两银子买到手里。”
田地的事由着里正伯伯帮忙,李三郎与罐罐去商讨训练猎户队的事宜以及过段日子带着猎户队前往深山采人参种子。
半月后,魏家粮庄动土,广招来年开春垦地种田的短工。
村里人靠地吃饭,一听说魏家的短工一日十五文且还是每日现结,不少村人都蜂拥而至前来报名。
王家三女婿是个种地好手,眼下婆娘又有了身孕,家里多添一张嘴,他见天四处找活干,一听说魏家招短工,小俩口都很高兴。
他天还没亮就守在里正家门前等着,本以为自个儿能被选上,却不料他们与王家有关系的旁支都没资格给魏家的粮庄做短工,一问就是老王家欺人太甚,魏家兄弟可不敢请他们家人做活。
这可把王家三姑娘气得不轻,挺着大肚子带着几个被牵连的叔伯弟兄就干到自个儿娘家。
“爹,你也真是老糊涂了!一亩地卖十八两银,是你疯了,还是魏家兄弟疯了!魏家收咱们村黑耳蘑菇,价那给得多高,乡里乡亲,你至于嘴张那么大吗!我这还大着肚子,大的小的都得养活……”
“你要是真能一亩地卖十八两也成,人家现在也不买了,活也不给我们这些人做了,您说说您图什么啊!”
老王头前儿就听说魏家不卖茂溪村的靠山地了,人家要去丰苗村看地建宅,这可把他愁得嘴冒出一圈燎泡,眼下就要收秋税了,那片地又没出多少粮,他们家这税钱还不知道打哪儿出呢!
“三伯!我爹还病着,月月都要买药吃,你说说好不容易村里有这样的好活计,我既能在跟前伺候他们又能赚到银子,你,你怎么就得罪了魏家!一亩地要十八两,您这也太坐地起价了!”
“魏家得罪不起啊,人家有个会读书的秀才!说不定哪日就当了大官!”
一股脑的埋怨袭过来,老王头眼冒金星,直拍大腿道:“这,这魏家小子真,真毒啊!”
不出半日,王家等人就来魏家道歉卖地,魏家兄弟闭门不见客,这些人又求到里正跟前,最后魏家“勉为其难”一亩靠山地只给七两银,七户来卖,总共收得四十八亩地。
夜风习习,烛火摇曳。
“羊庄本来有十二亩地,再加上这新得来的四十八亩,拢共是六十亩地。”
魏渝翻着地契:“小水坡二十八亩,昨儿又买下十二亩,这是四十亩地。”
“好在因着兄长的秀才功名,拢共一百亩地,只有四十亩地交税钱。”
“在幽州时给木匠吊命花了百来两,雇佣幽州的镖师又花去不少银子,回村以后买田就花了四百多两银子,再算上给猎户队开的工钱,回幽州之前还要给云夫郎留下来年的粮种和盖建两处庄子的银钱……”
他摇摇自个儿灿亮的小银罐,苦着脸道:“都能听到响了,空了,空了,这下真的空了!”
魏承放下记账的毛笔,轻笑道:“只说咱花光大半积蓄盘下的两处庄子能给咱带来多少利润?再过俩月到了冬日,咱们家的羊肉又能大卖,回到幽州再将蘑菇黑耳一卖,这银子不是又来了?临行前我那农书应该传到闻府丞手中,想来印刷一事也有着落了。”
“哥哥说得对。”
罐罐抬着脸笑:“眼下投入大,咱们以后的回报也多着呢。”
他道:“那咱们早些歇着,明儿一早还得带小野参上山采参种。”
第143章 第 143 章 三年后。
抬参忌讳人多嘴杂, 人数行单不行双。
魏家兄弟也只带了李三郎和梁娃李猛三人,左右有灰崽和杏儿跟着,倒也不怕有什么野兽来犯。
深山寂静无声, 氤氲晨雾遮挡视线, 猎户队越往密林深处走越不敢懈怠,就连魏家那两头威风凛凛的公狼都乖顺警惕贴着主人腿边走。
李三郎带着俩人回来, 摇头叹气道:“下面几处山坡都被挖空了, 一颗参籽都没留下。”
“我听说不少外乡人来了凤阳镇,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伙人造的孽!”
李猛狠狠敲了下拴着红绳的索拨棍, 气道:“这些猎户真他娘不讲究!”话落一群黑鸦尖啸着掠过他们头顶,惊得几人都牢牢按住腰胯上的弓箭。
抬宝请参有个说法, 那便是遇到生籽的山参,若是想要挖参就要留下一些参籽,这带走参籽那就不能挖参, 这样一来此地的参脉将会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生长。
多年前魏家兄弟年纪小不懂事,曾摘下过一株带着花蕾的三品野山参,后来用那些参籽陆续给陈爷爷做了疗养身子的药材,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魏承捻一下指尖灰棕又带着腐味的泥土, 目视远方:“朝东南走。”
李三郎有些迟疑:“承小子,不瞒你说那片山头兄弟们从来没有涉足过……”
远处层峦叠嶂, 一座山峰连着一座, 充满着未知的危险也好似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魏承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榛树上:“三郎哥,罐罐,你们来瞧。”
众人连忙走过去,魏承分析道:“仔细看上面的苔藓。”
罐罐细致打量一圈,若有所思道:“朝北的地方苔藓茂盛, 朝南的稀疏些。”
“苔藓常旺生于背阴之处,故北向阴潮。”
魏承正色道:“山参喜日光散照,是以朝南走,多见山参,至于为何是东南。眼下应当是寅时,山路又湿滑陡峭难行,待我们去到那处山峰,日头定会移落东山,顶着阳光去寻参,那参窝子自然也无所遁形。”
梁娃李猛连连点头:“魏学子说得在理儿!”
李三郎佩服道:“那就听着承小子的话,咱们朝东南走。”
走出这片山头就耗尽众人不少力气,这一路他们倒也不是没发现山参的踪迹,只是打眼一瞧参叶子就知道那些都是小参疙瘩,这种参挖来也换不到几个铜板,还不如让其吸收土壤精华,慢慢生长。
山势巍峨遮天蔽日,让人摸不清时辰,晨露又将几人的衣裳染上不少水汽,浑似被雨水淋过般狼狈,饶是一群年轻汉子体力再好,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整一番。
罐罐先掏出从家里带来的肉饼给杏儿和灰崽喂饱,又偷偷掰了一半小桃扔进背篓里,这小野参是有得吃就不来撒娇闹人,这下他耳边终于清净一会儿了。
“雾气忒大,树枝还潮,生不来火。”小梁娃和李猛白忙乎一阵,都有些气馁。
李三郎道:“你俩别急,等走出这片山头就好了,你们去歇歇,我和魏承来生火。”
俩人回头就看到罐罐用衣衫下摆捧着一兜桃子过来。
魏渝叼着半边桃子笑道:“坡下有条浅溪,我瞧着水清甘甜就洗了几个桃子,大家伙分着吃。”
一见着桃子梁娃和李猛乐了:“这敢情好,眼下有了桃子,咱们带来的水就能少用些,这还不知道要在山里待多久呢。”
“哥哥吃个桃子解解渴?”
“你吃着,我不渴。”
魏承扑扫两下手上泥土,道:“我和三郎哥去前面寻摸些细树枝和枯叶,你在这儿等着,莫要乱跑。”
罐罐一听,忙拍拍脚边的黑狼:“那杏儿跟着哥哥去。”
黑狼一动,圆滚滚的灰崽也想着跟着,可两头狼贴贴鼻子,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灰崽又乖乖留了下来。
罐罐觉得好笑,抱着灰崽脑瓜稀罕一会儿:“灰崽你可真黏人。”
灰崽眼珠澄澈,轻轻嗷呜一声,毛绒脑瓜蹭了蹭魏渝的腿,瞧着好像有点害羞。
好在约莫过了一刻,就听到兄长和三郎哥的脚步声,有着较为干燥的细树枝,这多次不燃的火堆这才得以点着。
众人也将身上的衣裳烤得七七八八,还把从家里带来的饼子和肉干烤着吃些不少,他们身上衣裳泛潮,若是再不吃点热乎东西暖胃,怕是等会儿就要受凉了。
再次踏上山路,几人虽说闹得灰头土脸,可因着吃饱喝足倒也神清气爽,也没先前那么寸步难行,竟然一鼓作气攀过两座小山峰。
“什么声音?”
李猛忽然低声道:“罐罐,你听没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
魏渝轻咳一声:“没有,你听错了吧?”
“我没听错啊!”
李猛一惊一乍,上下摸索自个儿手臂:“不对,现在好像是打呼噜的声音?”
俩人的动静引得前面的人都停下脚步瞧他们。
魏渝与兄长对视一眼,他忙走上前去,笑道:“三郎哥,你多费心,在后面照看点李猛和梁娃。”
李三郎不作他想:“成。”
见着与身后人隔开一段距离,魏渝轻轻颠了颠背上的背篓,压着嗓音道:“吃饱就睡!快醒醒!等会儿被人发现,小心把你偷去切片泡酒!”
背篓簌簌作响,没过一会儿魏渝就发现自个儿脖后贴上一条冰冰凉凉的“人参蛇”。
小野参奶呼呼打哈欠:“可是宝宝真的好困呀!”
魏渝忽然说不来重话了,只低声道:“那你悄悄睡着,别给我们捣乱就成。”
“好呀。”
人参蛇又簌簌从魏渝衣领里缠到他手腕处。
魏承察觉到罐罐的异样,轻声道:“怎么了?”
“小野参这一路没闲着,又磨牙又打呼,明明没有嘴,咱也不知道这动静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说起来今儿是魏承第一次见到小野参变成通体雪白,脑瓜圆圆又尾巴短短的人参蛇,他倒也没觉得惊悚,毕竟什么都没有多年前深更半夜里一个人参娃娃哭哭啼啼来门前讨水喝可怕。
他听后一笑:“它倒是真像个奶娃娃。”
天边日头缓缓升起,茂密树林可见层层光影。
魏渝手腕上的小野参忽然小声道:“这里有宝宝的味道。”
宝宝的味道?人参的味道?
魏渝喜不自胜,连忙叫停众人:“咱们在这片山坡找一找!”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李三郎压低又兴奋的声音:“有参!有参!”
几人连忙过去瞧就见着一棵树冠茂密的椴树下方有株迎风摇摆的翠绿参叶。
“这儿还有两株!”梁娃惊喜道。
虽说没见着难得的参籽,可这两株参年份都不低,一株能在镇上卖十来两银子,若是放到山参短缺的幽州城,怎么也能再多抬一成银子!
这累了大半日总算有所收获,就在他们兴高采烈往外掏棒槌针和鹿骨签子的时候,只听黑狼和灰崽忽然对着一处狂嗥起来!
几人作势匍匐在地,皆面露警惕,四处张望,然而变故发生实在太快,不远处倏地传来几道破空之声,下一秒,两支锋利的箭羽直射在他们头顶的树桩上。
“小心!”
魏渝抬眼去瞧就见着不远处约莫有二三十个猎户,个个面色狠厉,拉满长弓,浓黑的箭头正直对准他们。
黑狼呲着犬齿,兽眸满是寒光,正欲飞扑过去却被罐罐一把揽住:“杏儿!”
瞧着这些人的打扮也都知道他们是做了半辈子的挖参人,身带掩盖气味的草药,走路又好似山猫,枯枝树叶踩在脚底都能不发出一丝声响,两头小狼能提前察觉已然不易。
这些人歹毒得很,箭头发黑,这是在上面淬了剧毒,虽说黑狼战斗力很强,可罐罐决计不能利用小狼脱险!
为首的中年男子口音有些奇怪,冷冷道:“想要活命,放下你们的弓箭!”
魏渝与魏承对视一眼,知晓对方是外乡人又人多势众,他们未抢占先机,眼下不是拼蛮力的时候,于是都顺从得将自个儿腰间的弓箭放了下来。
“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
魏渝和善笑着:“怪我们年纪小不知事,想来这几株参应当是伯伯先发现的,既然如此我们先走一步,就不扰各位叔伯请参了。”
中年男子嘲笑一声:“你这小子倒是能屈能伸!你是这里担事的人?”
魏渝露出个自愧弗如的笑:“小子年方十二,能担什么事?不过是存了发财的空心思,带着村里混玩的哥们想要挖两株参带回去显摆罢了。”
好在他们这一路上走来造得灰头土脸,瞧不见真正的五官模样,中年男子打量他们几眼,没多说旁的,好似信了魏渝的话。
中年男子旁边的鼠眼汉子忽然问:“你们是山下哪个镇哪个村的小子?”
魏渝憨笑道:“伯伯,我们是宋家镇五苗村人。”
鼠眼汉子忽然道:“宋家镇五苗村?那你可知道刘生子?”
这一问可把落在后头的梁娃李猛吓得两股战战,谁都知道罐罐是茂溪村人,他哪里是什么宋家镇人呐!
就连李三郎都垂着头,不住地吞咽下口水,后背上的冷汗哗哗往下流淌。
魏承却面不改色,只是袖中藏着的匕首悄悄脱了鞘。
“我们村还有这号人?”
魏渝耸肩哈哈笑:“话说我们宋家镇多养牲畜,半山半村,人也不多,都是姓宋,这刘生子的姓氏都不对,哪里是我们村的人呐!”
想当初他们家养羊就是从宋家镇买来的羊种,而这宋家镇正是茂溪山东南角的小山镇,村话重,人还少,他们兄弟还与那老羊倌打了多年的交道,哪里会不知晓宋家镇人的口音?这俩汉子说着一口外乡白话,想来就是来诈他的!
果不其然,这鼠眼汉子盯他一会儿,抽抽嘴角:“是我记错了。”
他退后一步,对着中年男子摇摇头,低声说一句:“应该不是。”
他们在找人?找谁?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朝他们摆了下手,假惺惺道:“那你们收拾收拾东西走吧,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莫要再往山里跑!”
几人低头拾掇散落在地的背篓,魏渝背对着那群人悄声道:“一会儿朝两边林子分散跑。”
他又轻轻摸了摸黑狼的爪子:“你多多护着他们。”
梁娃猛地吸一口气,抖着手低声道:“他,他们不是说放过我们?”
“你信他还是信我?!”魏渝压着火道。
小梁娃冷汗直流:“信,信你……”
五人耷拉着眉眼一站起来,魏承就瞥见着那鼠眼汉子竟然悄悄搭上了弓,他低喝一声:“跑!”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几人拼命分散跑向林子两边时身后就落下数十支淬毒箭羽!
中年男子怒喝:“别让他们跑了!还不快追!不留一个活口!”
魏承与罐罐并肩在林中狂奔逃窜,身后只紧紧跟跑着一只灰崽。
一支箭羽忽然射偏在魏渝脚下,他回头便目光大凛,只见着灰狼纵跃将一人扑到在地,血口獠牙深陷那人头骨,霎时鲜血四溅,哀嚎声响彻林中;又一人慌了神,抖着手要拉弓射箭,然而弓还未拉满,一道银灰色的身影突然袭来,锋利狼爪猛地刺向他的脖颈,他捂着脖子踉跄两步,目光呆滞,像是没想到自个儿杀人不成却丧命于此。
“灰崽!快跟上!”
银灰公狼飞奔而来,一双兽眸收缩成两道竖线,满嘴鲜血,瞧着极为凶煞骇人。
也是在这一刻,魏渝和魏承才知晓原来灰崽这个小胖墩还会藏拙,竟然在他们和黑狼面前伪装笨蛋小美人来着。
身后的追逐声未停,二人一狼却已然被逼在断崖边上,崖下雾气缭绕,他们退无可退。
魏渝脸上还有两道被树叶划伤的血痕,他紧紧握着兄长的手,目光坚定:“哥哥,咱们和他们拼了……”
“等等……”
魏承往前一步,脚边碰掉的碎石却有回响。
他一顿,思索后又踏掉几块碎石,冷静道:“你听这回声短暂,崖边又不高于远处山峰树木,如此说来此崖不高。”
魏渝眨眨眼:“所以……”
魏承当机立断:“他们箭羽有毒,你我攀崖而下生路更大。”
兄弟俩身上都有功夫又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遂二人合力将灰崽捆放在背篓里就利落的从崖边跳下。
哪成想他们前脚刚离开崖边,下一秒就听到蜂拥而至的脚步声。
“人呢!人呢!”
“跳崖了?”
“这雾气都看不到崖底,这俩人想来没有命活了,走走,可以从老大那儿领赏了!”
“也不知道那几人能不能追到,大哥说这些人看到了咱们的脸,一个都不能留……”
魏渝死死抵靠在料峭崖壁上,脚下也只得半边嶙峋石锋踮脚,兄长比他狼狈不少,他胸前挂着一只吓得夹着尾巴的灰崽,双脚又是悬空,只有一手手死死扯住顽强生长在崖边缝隙中的茂盛藤草。
“哥哥,小心。”
罐罐看得心惊胆战,他一动就觉得脚下湿滑的石头要撑不住自个儿,壮着胆子往下望一眼,看到什么后惊喜道:“哥哥,你下方有一处石峰!”
魏承却道:“藤草结实,你那处不稳,你来跳。”
“哥哥……”
魏渝不肯:“藤草哪里撑得住你和灰崽……”
说话间他胸前传来一阵簌簌声,一直呼呼大睡的小野参却在这时爬了出来,它东张西望一会儿后头上的两片绿叶子吓得抖了三抖,奶声奶气质问道:“你,你,你们是怎么找到宝宝老家的!”
魏承和魏渝震惊道:“你老家?”.
崖底椴树成林,无风寂静,远远望去只见玛瑙似的参籽簇簇生长,嫣红似无边无际的火烧云。
罐罐愣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揉揉眼睛,半晌只说出一句:“发财了。”
又高兴重复一遍:“哥哥,我们发财了!”
魏承也被崖底这连片生长的山参惊住许久,他笑笑:“没想到我们竟然还有这等奇遇。”
又一顿:“就是不知道三郎哥和杏儿他们眼下如何……”
罐罐也愁道:“可是眼下天色已晚,咱们也不知道那些人埋伏在哪儿,若是再行夜路怕是也有危险……”
小野参半撑着身子,头顶人参叶做出掐腰动作,得意道:“欢迎来到宝宝家。”
罐罐俯身握了握它一片叶子:“谢谢。”
小野参把圆滚滚的脑瓜伸给他:“另一片叶子也要握!”
“谢谢谢谢。”
“等等……”
魏渝眨眨眼:“你说这里是你老家,那这里的人参都是多少年份的人参?”
难不成都是近百年份……
小野参头顶的小叶子唰唰挠头:“宝宝不知道噢,宝宝醒过来的时候崖底只有宝宝一只参,后来这里的人参宝宝越来越多啦。”
这倒是轮到魏家兄弟沉默了,寻常年份的山参也罢了,百来年的人参能存活至今何其不易?没准用不了几十年就如小野参这般懵懂无知又善言能语……这种山参与凡人幼崽何异?
若是为了钱财就毁这些百年山参的造化,兄弟二人也是难以心安。
罐罐爱财但不贪财,他俯身将小野参捧在手里:“我们只采摘这些山参的人参籽如何?”
小野参又用小叶子掐腰,气势很足呲牙道:“要给宝宝一颗洗掉毛毛的桃子才能摘!!”
好一个狮子小开口。
罐罐没忍住轻轻戳了戳它柔软的腹部:“带来的桃子都跑丢了,回家给你摘新鲜桃子。”
小野参欢呼一声:“好耶!要多摘一点哦,不要客气!”
一旁观望的灰崽实在好奇,趁着罐罐和魏承动身采摘山参籽,狗狗祟祟挪到小野参旁边,偷偷舔了下小野参光溜溜的脑壳。
原来是没滋没味的白萝卜,还以为是肉乎乎的小耗子。
小野参吓得头顶的叶子一抖,连忙变成人参蛇的模样簌簌匍匐进山参丛中。
可怕的大狗狗。
胆小的白萝卜。
灰崽百无聊赖地舔一会儿毛发,动身盘卧在高处仰头狼皞一声,像是在对着月亮呼唤着谁。
一粒山参籽约莫米粒大小,轻轻挤破鲜红的果肉,里头就是泛黄的参籽。
魏承和罐罐头顶皎洁月色,一人背着背篓,一人拖着麻布口袋忙碌在茂盛的山参丛里。
一粒参籽能出一株山参且这又是品质极高,根本看不出几品叶的山参籽,饶是精于算计的罐罐都想象不到他们日后能栽种出多少山参,又能赚多少银子!
百颗、千颗,万颗……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小孩高矮的背篓和两个麻布口袋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他们也不过采摘了这片参林的三分之一罢了。
“罐罐,歇一歇。”
魏承将腰间的水囊递给他,心疼道:“你的嘴唇裂出血口,喝些水润润。”
魏渝偷偷颠了颠水囊,见着里头还有不少水才放心喝一下一大口,又递回给哥哥:“哥哥也喝。”
他仰躺在参地里,看着头顶的浩瀚星河,好似与天与地,与细小的虫鸣,清香的土壤、温润的风融为一体,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放松起来。
“哥哥,你说……”
罐罐低低道:“我们是不是此次离开茂溪山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魏承知晓他的意思,轻声道:“你若是想回来,哥哥随时与你一道回来。”
“回到幽州之后卖榛蘑山货、造船经商、盘地种参,桩桩件件事情多如牛毛,哪里能离得了我与兄长半刻?”
罐罐侧过身来贴着兄长的手臂,圆眸明亮又迷茫:“哥哥,这里是小野参的老家,那你说罐罐是打哪儿来的呢?罐罐……”
他一顿,垂眸道:“罐罐难道真的是天山地养的小妖怪吗?”
“你是小神仙。”
魏承轻轻理顺他鬓角的发丝,温声道:“诸法由因缘而起,你的来时去处,左右跳脱不了一个缘字。”
“和谁的缘?”
魏承轻笑:“和我的缘。”
魏渝心中明朗起来,姣好眉眼弯起:“那我便是为哥哥而来。”
这话却让魏承心脏猛地一震,数年之后每每想起亦久久不能回神。
他为我而来。
这世间苍生万物,他只为我来。
三年后。
第144章 第 144 章 黏人
临近年关是福中街最热闹的时候, 摊贩吆喝叫卖,各色年货琳琅满目,来往百姓穿着厚袄欢欢喜喜走过……沿街的福人居里一排阁楼大开着窗, 好似在彰显自个儿财大气粗, 炭火烧得又旺又足。
“听着外头有太平乐的动静?”
“王二爷耳力好,今儿一大清早那魏家商行就请了南边来的舞狮班子来热闹, 城中百姓多聚在他们铺子跟前。”
一旁的富户一听到魏家商行都嘿呦笑道:“到底是年轻人做掌柜的, 脑瓜子是新鲜, 你说说咱怎么没想到年关底儿请个班子来招招人气?!”
“请班子有何用?人家的那买卖咱们羡慕不来!”
“猎户队、山参园子、活羊牲畜……这点赚钱买卖全他娘让那小子占去了!”
王二爷话里捏着酸气:“参生籽, 籽生参,无穷无尽, 咱谁能挣得过他啊!怕是再过两年,幽州城就要改姓魏了!”
“王掌柜家的药材生意也不比魏家商行差嘛!那魏家不过是仗着孔家护着,田地庄子没见他置办多少, 家财哪里越得过王二爷家?也就比咱多两处棒槌园子罢了。”
“来来,喝酒,喝酒!”
同桌富户纷纷劝着,可背地里都知道这王掌柜先前也眼馋魏家盘地养山参,却不成想受了外乡人蒙骗, 混将菜种当做参种,短短两年里就把千百两银子全赔了进去, 可是闹了不少笑话。
偏偏外头的舞狮班子正打街而过, 锣鼓铜钹奏出来的咚咚锵声喧天热烈,直听着人心潮澎湃,恨不得下去一览雄狮风采。
魏家商行门前立着八根高矮不一的木桩,最前方修长竹竿上头高高挂着缠满铜钱的红绸花,想来这便是彩头。
长街里外围满百姓, 就连周边商铺的掌柜伙计都放下手里的活计等着热闹,人群中有一胖乎小儿坐在其父肩上,摇着拨浪鼓道:“爹爹,小爹,狮子来啦!”
只见前方奔来两头火狮,长有一丈,锦绣狮被火红又多彩,狮头毛发逼真,金镀眼睛银贴齿,一双双金爪蹄靴活灵活现,让人无法辨认舞狮之人藏在何处。
两头火狮在木桩上追逐戏耍,鼓声倏地紧凑起来,斜侧方竟然飞来一只威风凛凛的黑金狮子!
“有人来踢馆了!”
那黑狮挂着耀眼的金钱狮被,四方步走得霸气传神,迎战跳上木桩,藐视般高抬狮头,这惹得两头火狮直甩尾巴,端得是怒火中烧,大战一触即发!
狮子行头,争得就是腿上能耐。
黑狮来势汹汹,耍尾就踢,火狮摇头摆尾连连后退,趁其不备下腿斜踢,不料黑狮功夫了得,架腿拆招,又一翻滚腾冲,直飞落在铜钱彩头儿下方,另一只火狮哪里肯让,立马上前与黑狮缠斗起来……
鼓点愈发密集,黑狮一对二倒也未落下风,两头火狮步步紧逼,看得百姓目不转睛,紧张万分,忽然那黑狮倒立侧站,后腿猛地一蹬,一只火狮脚下歪扭,四脚朝天,憨态可掬着摔下木桩,另一头火狮摆耳晃脑,做羞恼神态,立马上前迎敌,黑狮左右摆头,脚下功夫凌厉,一招声东击西就惹得火狮应接不暇,正欲蛮上时只见那黑狮飞跃而起竟然一口咬中铜钱绸花!
人群中当即爆发一声:“好!”
黑狮狮衣猛地掀开,里头竟然是个乌发皓颜,俊美灵动的少年郎!
他唇边衔着笑,以下颌瞧人,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又因身着玄色利落短打,背薄腰窄,衬得身姿挺拔修长。
“好,好俊秀的少年郎!”
“小东家!”
云风云天欢喜喊道。
魏渝咧齿拱手一笑:“新岁序开,吉星高照,魏家商行在此祝诸君入鸿运,常安康!”
说着抬手将绸花一扯,上头绣纹的铜板犹如天女散花霎时迸落四处,引得百姓纷纷争抢起来。
魏渝拾阶上楼,身后牢牢跟着商行的伙计和云家兄弟:“小东家,你也太厉害了,就学了那么两日就会舞狮了!”
“小东家真真功夫了得!”
“是啊,是啊,我瞧着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您落了下风!”
“去去去,一个个油嘴滑舌,莫来酸我耳朵。”
魏渝将腰间的钱袋子丢给云风,笑道:“你们拿去分着买年酒吃。”
几人喜不自胜,拥簇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欢呼雀跃地跑下楼。
魏渝小心翼翼着推开阁楼的门,一股淡雅清幽的墨香充斥鼻尖,他左右望了望,果然在书案旁看到站着练字的兄长。
三年一晃而过,他长大了,魏家商行欣欣向荣,可……可兄长也愈发稳重寡言起来,许是因着准备举人乡试,又许是因着与官府合作农书印刷之事,总之兄长时常独自一人沉默许久,那双漆黑的眼眸偶尔看向他时好像隐忍着千言万语,眉间亦是缠绕着万般思绪。
他看不懂,心里痒着挠着想弄个明白,可任由他撒娇生气却又问不出什么。
魏承听到脚步声就收了笔势,眼底冷冽雪意缓而消融,平直唇角微动。
他敛住情绪才抬眸道:“过来。”
魏渝乖乖走过去,瞥一眼半开的窗子,笑道:“你看我舞狮了吗?”
“没看。”
“说谎。”
魏渝眉毛得意扬了扬:“你窗子都没关严实!”
魏承起身净手,含笑回头瞧他:“去小榻上坐着。”
魏渝不知怎地有些局促,趁着兄长不注意,偷偷扯着衣领闻了两下。
他先前舞狮出了汗,还好身上除了桃花膏的香气,再也没有旁的奇怪味道。
魏承过来后手中多了块四方帕子和小肚瓷瓶。
“哥哥,我没受伤。”
魏渝胡乱动动胳膊腿:“你瞧,我好着呢,哪里也不疼。”
兄长却不语,只半跪在地就褪掉他左脚黑靴,手指刚落在他雪白袜袋上时,魏渝大叫一声:“哎呀,哥哥,我自个儿脱!”
明日除夕一过他就十六岁了,在大康这年岁的汉子不少都已娶妻生子,他又岂能总是撒娇赖着兄长伺候他?
他快速扯下袜袋,暖玉细白的脚丫左右晃晃,扬眉道:“看到了吧?我哪儿也没伤着!”
这时一双微凉干燥的大手将他脚踝握在掌心。
魏渝没忍住动了动,兄长常年练石锁,故而手茧很是糙硬,可他一动,兄长却将他握得更紧些。
“乖一点。”
魏承眸色无异,指腹落在他小腿三捺处,没有多少力气按了一下:“疼不疼?”
“嘶,不,不疼。”魏渝咬牙嘴硬。
“都泛青了还不疼?那群狮郎虽说收着劲儿,可人家到底是练家子,这一脚不会让你好受。”
魏承将药油倒在帕子上轻轻给他按揉:“忍着些,揉开了就好了,若是不管,明儿准会紫胀起来。”
先前没发现时还不疼,眼下发现这处受伤竟然还隐隐作痛起来。
魏渝眨眨眼,心道旁人只会为我喝彩,关心我的输赢和威风,只有哥哥在一招一式之中知晓我哪里受了伤,甚至这伤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
他张了张嘴,“哥哥。”
魏承抬头瞧他,帕子力气放轻:“疼了?我轻些。”
“不疼。”
罐罐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得偏偏脸,转移话题:“就,就是咱们何时回魏庄?”
魏承道:“正午三刻我要带着最后一卷农书去拜访闻府丞商谈印刷一事,闻府丞谨慎多思,喜好论经,届时免不了多留,我想着不若你先带着云风回庄子?”
“不要。”
魏渝鼓着脸颊:“我要等你一起回家!”
虽说兄长所撰农书每年都为家中带来千百两银子,可只要他从闻府回来,身上总是有股女子和哥儿用的胭脂水粉香气!
魏承一顿,道:“听话。”
又哄道:“按理说今儿也算作年了,豆苗前些日子返凤阳过年,涣哥儿又陪着师娘做年饼,夫子陈爷爷也不在,眼下这商行空落落只有你一人,这让我如何放心?”
魏渝哪里肯听,猛地收回哥哥手中的脚腕,掀开小榻上的被子就藏躲在里面,喊道:“我不管,我就要等着哥哥一道回庄子!”
“罐罐,听话。”
魏渝闷声控诉道:“你总是让我听话,可你去岁一年里你总是借口不回庄子,要么与闻府丞叙话,要么与颜教谕练字误了时辰,不听话的人是哥哥!”
魏承垂眸,手掌犹豫一会儿还是落在圆滚的被子包上。
“别气,我先前也没有诓你。”
他哄道:“我让你先回庄子也是心里惦念你,既然你不愿,那随我一道去闻府?”
话音刚落,就见着手掌心的被子一飞,刚刚还闷闷不乐的人满眼光彩:“就这么着!”
他倒是要看看那个整日擦女子水粉的闻府丞是何方神圣!
魏承目光落在他炸毛的头发上,唇角一动:“年纪渐长,倒是越来越黏人了。”
魏渝边套鞋子边回头皱皱鼻子:“哼哼,我不黏你,你又要生气,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追着问我喜欢萍姐儿还是你了!”
萍姐儿……当初那个险些将罐罐卖了的王壮子的大女儿?
魏承难得被噎,轻笑道:“没说不喜你黏我。”
第145章 第 145 章 招婿【红包雨】
好在商行后院常备着兄弟俩的衣裳, 魏渝寻了件新袍新靴套上。
片刻,就见铜镜里的少年身穿锦白青蝶纹绣袍,脚踩一双靛蓝黑底小朝靴, 腰间挂着上乘玉佩和金丝盘扣香囊, 真衬得肤色胜雪,满身贵气。
魏渝见自个儿头发凌乱, 拿起木梳理了理, 不成想越理越乱, 三两步跑到门口扬声唤着兄长给他重新束发。
魏承闻声而来, 轻车熟路打开桌上的雀纹漆奁,比着魏渝身上的袍子拿出条荷叶绣纹的浅色发带, 又看向里面一排排大小瓷瓶:“用什么香泽?”
“就用那瓶雪苔香,闻着清冽,留香久些。”
魏渝拿起瓷瓶在鼻尖晃了三下, 乌润眼珠倏地亮起来,“这味道倒是……”
说着回身攀上兄长的肩膀,埋头深深一嗅,大喜过望:“我说我怎么喜欢,原是有些像哥哥身上的味道!”
“罐罐。”
魏承怔了怔, 忙微微侧脸躲避,可偏偏胸前的人像只小狗般胡乱嗅闻, 那道温软甘甜的气息直扑在他脖颈处, 他喉间一动,大手忙虚按住小狗的肩膀:“坐好,莫要乱动,仔细误了去闻大人府邸的时辰。”
“对对对,险些忘了正事。”
魏承垂眸拔掉瓶塞将香泽倒在掌心, 倒了两下也只流出来两三滴,倒是足够今儿用了。
“这瓶用尽了,趁着城中铺子没关,一会儿去给你囤买几瓶。”
“没了就算了,左右桌上那些用都用不完。”
“不是说喜欢用这个?”
“我喜欢这个,也喜欢这个,还喜欢这个!”
魏渝揽过来一堆瓶瓶罐罐,歪头笑道:“我打小就花心爱美,哥哥又不是不知道!”
“坐好。”
魏承扳正他肩膀,瞧着铜镜里的人:“不能这样。”
“不能怎么样?”
魏承严肃皱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花心不可取。”
魏渝没忍住笑出声来:“哥哥,你较真起来可真有趣。”
只是他没想到兄长较真起来不仅有趣还很执拗,又过几日他便发现家里和商行都多了满满一妆奁的雪苔香泽。
他有几个头能用这么多?
再者这玩意儿除了作香泽头油还能做什么?
眼下正午时分,魏家兄弟如约前往闻府。
马车刚停,闻府老管事就哈腰上前,喜笑道:“魏秀才,您来了,大人特意让老奴在这候着等您呢。”说着目光又落在魏渝脸上,“想来这位便是魏秀才的弟弟,魏家商行的小掌柜,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极俊秀的人物,您二位还请跟老奴来。”
魏渝展颜一笑:“有劳闻管事了。”
老管事回礼赔笑:“份内之事,担不得,担不得。”
这是魏渝第一遭来官家府邸,就见朱门左右有两头石狮挡煞,入府后打眼一过就能看出此宅与幽州城富商的府邸很是不同,整体庄重死板,不露富贵,就连镇宅的假山池塘的朝向方位也大有讲究。
趁着管事在前头带路,他指腹悄悄挠一下兄长垂在身侧的掌心,见着兄长看过来,他掩唇小声道:“做官好难,宅子清贫不说,就连假山池塘的方位也要行中庸之道?”
“天子当阳而立,向明而治。”*1
魏承顺势拢住他温热柔软的手,垂眸一顿又缓缓松开,低语道:“不过是顺应帝心罢了。”
魏渝听出兄长未尽之意,心道这做官倒是真不比做生意轻松,闻大人远在幽州也得溜须拍马,看来以后他也得低调行事,不能给兄长惹麻烦。
这闻大人五十有余,气度儒雅,还十分平易近人,见着魏渝先问他年岁又问他魏家商行之事,话末感慨道:“魏家商行名满幽州,魏小掌柜功不可没,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通经商之道,后生可畏啊。”
魏渝笑道:“大人谬赞,小子也不过是粗懂些农家本领,全仰仗着兄长和长辈教导。”
“我有一侄,常奔波于邺城和蒙州经商,他早就想结识你这等少年英才,赶巧他今日来到府中,不若我引荐你们认识,如何?”
侄子?只闻其名的汤大公子?
魏渝故作受宠若惊,起身拱手道:“小子全凭大人安排。”
闻大人满意点头,对着一侧的老管事道:“你带着魏小掌柜去见世宗。”
老管事刚哈腰称是。
外头就传来女子和小哥儿娇俏笑声,紧接着门从外头推开,竟踉跄走出个相貌清秀,身着锦衣的小哥儿。
他脸色涨得通红,纤白手指虚虚柔柔拖着瓷白茶盏。
“青哥儿?”
闻大人面露不愉,又往外看一眼:“你这又和白碧胡闹什么?”
闻青哥儿垂着脸道:“爹,我,我不知道您屋中有客,亲手泡了茶想拿与您喝……”
闻大人哪里不知道青哥儿的用意,每每魏秀才一来到府上,他总是借故来送茶水。
他这张老脸都快被丢尽了!
可想到夫人的嘱托还有自个儿的私心,到底还是撑起笑意:“我这个小哥儿被他娘娇养惯了,做事莽撞,让二位见笑了。”
又对一旁的仆从道:“屋子里的茶不够热,用青哥儿带来的给魏秀才和其小兄弟续茶。”
这闻大人家的小哥儿一跑进屋子,魏渝记忆里那股熟悉的水粉香味忽然就对上了。
他恍然心想原来不是闻大人好水粉,是这位哥儿身上的香气?这香气的确好闻,就是忒过浓郁,他总觉得就这么一会儿,自个儿身上也染上了香气。
不过小哥儿好胭脂水粉倒也正常。
愣神的功夫倒茶的仆从已走到魏承桌前,刚要倒茶就见魏承手掌虚遮茶盏,淡声道:“不必续茶。”
这话一出,闻青哥儿用力绞着帕子,面上可见一闪而过的失落,连话都未说扭头就跑出书房。
闻大人像是没见着这一幕般低头饮茶,倒是那老管事极有眼色:“魏小掌柜随我来,汤大爷在偏院暖阁做事。”
魏渝临走瞧一眼兄长,见兄长沉眸颔首,他便也稳妥跟着老管事离去。
人一走,屋子空了大半。
“魏承,你来。”
闻大人捋着胡须起身:“本官作了首诗,你文采斐然,师承商老颜公,替本官增补几个字如何?”
书案上的薄薄宣纸落了首七言诗,上头墨迹未干,可见是才作不久。
魏承细细品读过才道:“大人托物取喻,心系黎民百姓,句仗工整,平仄相协,魏承认为无可增补。”
闻大人听后舒心不少,掸掸宣纸:“你既这样说,那本官大可放心将此诗忝列集|薄当中了。”
他又拍拍魏承肩膀,“官府这三年广泛印刷你所撰农书,幽州蒙州两地数镇百村的田税年年增持,这地方税银一多,也让本官能大力防备灾荒,故而本官开春便得以进京面圣述职。”
魏承忙拱手道:“恭喜大人。”
各地官员无诏不得擅离职守,幽州又偏远,每隔六年才有资格觐见圣上,闻大人明年初春就能进京述职,想来也是近年来政绩斐然。
“本官能有此机遇,自然离不开魏学子的图谱农书,你想让本官怎么谢你?尽管说来。”
魏承神色淡然:“大人能有此机遇也是大人多年兢兢业业,清廉为民,魏承不敢邀功。”
闻大人端起茶水,觑瞥魏承神色,却没看到此子表露出一丝欣喜或是虚伪。
“你当年连中小三元,又为母守孝三年,凤阳镇县令多年在岁计集|薄中赞你是大孝子,听说你当年不吃不喝为亡母守灵数日,实在是孝感动天。当今圣上可是最怜孝子……”
闻大人话只说一半,面上笑着,眼神却充满审视和琢磨,“三年孝期已过,待你八月秋闱考过,可有成亲生子的打算?”
“没有。”
魏承目光平静:“学子不喜女子,不喜夫郎,今生绝无娶妻生子的打算。”
闻大人被他这惊世骇俗的话震了震,半晌才气道:“魏承,你是聪明人,想来早已猜到本官有择你为婿的心思,现在只要本官一句话就能让你在圣上面前留下姓名,从此以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是,你学问深,可那又有什么用?我当年学问不比你差,我甚险些入了翰林,可最后还是被下放到幽州,你要知道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学问深的人!四殿两阁门生无数,哪一个没有状元之才?哪一个不是京城贵子!你弟弟就是再通经商,再会做生意,十年之内他能替你在京中买下一处千两金的宅子?你眼下若是入了圣颜,赏赐名利纷至沓来,何必入仕后还在偏苦之地蹉跎时光!糊涂!”
“大人在幽州做府丞十八年有余,饮冰复食蘖,清气满乾坤,今朝得以见圣颜,所依托的正是这些年的精政清廉,一心为民。”
魏承垂头拱手,清冷谦卑道:“大人一直是学子的榜样。”
闻大人被他这句话说得心中五味杂陈,末了闭眼叹息一声:“魏承啊,本官真是不知道该说你油盐不进还是恃才狂妄了。”
另一边,魏渝正跟着老管事绕过抄手游廊,踏过垂花门便来到一处假山暖阁。
“魏小掌柜稍坐,汤大爷就来。”
“多谢带路。”
魏渝打量下暖阁,没忍住摩挲两下手臂,这闻大人到底是真清廉还是假清廉?怎么冬日里炭火也不舍得多烧?
他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什么后垂眸一笑,端着茶水自饮,浑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了。
不远处正有两人偷偷打量着他。
“魏家兄弟的相貌倒是一等一的绝色。”
汤白碧抚着闻青哥儿的手臂,“我听说一件事,你想不想知道?”
闻青哥儿疑惑道:“什么事?”
汤白碧压着嗓音道:“我听说魏家的二郎很受锦绣布庄孔老爷的看重,想来是打定主意要把言哥儿塞给他,那若是你与魏秀才……那岂不是又要整日与那仗着自家有财,炮竹性子的言哥儿见面?”
闻青哥儿绞着帕子,为难道:“什么?我,我这性子哪里能与言哥儿处得上来,我怕死他了。”
汤白碧忍了笑,又故作愁容道:“如此可真不能让魏家二郎看上言哥儿才是。”
“好姐姐,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汤白碧柔柔笑道:“我帮你,那你可要帮我套一套姑姑替我定亲的那户人家到底是谁。”
魏渝没想到这俩人在背后蛐蛐还不够,竟然还直接来到他面前,本着礼数饶是他察觉到有人站在他面前也并未抬头。
闻言哥儿轻咳一声:“魏小掌柜可识得孔家的言哥儿?”
魏渝一顿,见此抬眸道:“识得。”
汤白碧以帕子掩唇,柔柔弱弱道:“我听说孔伯伯早就想着给言哥儿招婿,也不知道这两年有没有选中良人,不过我们言哥儿眼光忒儿高,瞧不上凡夫俗子,我常劝他英才难遇,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子也不会上门做赘婿,魏小掌柜以为呢?”
魏渝自然听得出汤白碧话里对言哥儿的讽意,他本就与言哥儿交好,眼下不免起了护人的心思,勾唇笑道:“魏渝只做商行买卖,不做刨根问底的说媒事,这是孔少爷的私事,故而并无以为。”
魏家二郎是在拐弯抹角说她俩是媒婆?管得多?
汤白碧和闻青哥儿哪里被人这样刺过,双双挂了脸,带着几个丫头匆匆离了暖阁。
魏渝蹭蹭鼻尖,这股脂粉香气总算没那么浓郁了。
第146章 第 146 章 封口费不是用嘴封吗
“让魏小掌柜久等, 实在是家事难缠,误了些许功夫。”
魏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随着一道稳重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也见着传闻中的汤家大爷——这人年纪与他师父佟钊相仿, 生了一张白面笑相,瞧起来倒是让人很是亲近。
魏渝起身相迎, 笑道:“哪里, 哪里, 您家茶水醇厚悠长, 我喝着稀奇,借此还多饮了几盏。”
汤世宗听此哈哈大笑, 拍着魏渝的肩膀道:“好好好,你既喝得好,我让人给你装下几包带回去。”
又道:“不过小掌柜可知道这是什么茶?”
魏渝端起茶碗又品一会儿, 摇头道:“初喝着有些像五道茶,觉得香气偏独,再喝觉得像乾江,余味鲜美,可又多了两分春日嫩茶才有的涩味。”
“小掌柜还懂茶?”
魏渝笑道:“算不上懂, 不过是打小从长辈那处东一耙,西一耙偷茶喝罢了。”
“小掌柜谦虚, 这五道茶和乾江算南地传来顶好的茶了。”
汤世宗不卖关子:“你喝的这茶唤作献春, 绿如瑶草,产于江陵正兴,算是当地极有盛名的红茶。”
魏渝眼皮一动,这就知晓汤世宗要与他说些什么了。
“原是这样,怪不得我喝不出来门道。”
魏渝又打趣自个儿:“只是一味觉得好喝好香, 倒像是牛嚼牡丹了。”
“小掌柜莫妄自菲薄,我也不过是头年花大银子上了邺城海船,这才千里迢迢带回来这等好茶,不过……”
汤世宗叹口气:“邺城海船明令禁止我们这些商户大肆囤卖茶叶瓷器棉花……不过也没法子,若是车马从幽州到江陵等地,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更别说路上百步就现山匪窝子,小鬼难缠,这一路上的损耗加起来还不如邺城的海船。”
又故作惊讶道:“小掌柜可知晓邺城的海船?”
魏渝只笑道:“我听人说过。”
汤世宗明知故问:“可是锦绣布行的孔老爷?他这两年没少派人去江陵南地囤买丝绸,还将自个儿布行里的皮子货倒腾过去,虽说邺城海船控制北地商户的货物,可架不住这孔老爷财大气粗,频频去往,也不知晓他哪里得来恁老些皮子货,做出的毛皮子衣很受当地贵人喜爱,就是……卖他皮子的人可知晓自个儿失了多少银财。”
满幽州城的人都知晓魏家商行主卖各色毛皮子和野山参,他不信汤大爷不知晓?这是在挑拨他与锦绣布行的关系?
魏渝坦荡笑道:“汤大爷有所不知,锦绣布行的皮子货是从我这儿供给的,我也听过孔老爷与邺城海船的事,这孔老爷很是讲究,每张皮子倒是给我多提两成利。”
汤世宗面色不改,笑眯眯将话锋挑过来:“孔老爷可是幽州难得的良心人,他哪里会白白占小掌柜的便宜,我这几年多在蒙州和邺城来回折腾,这厢回来才知道咱们幽州竟然多了处山参园子,你这山参若是能卖到江陵等地,怕是要赚得盆满钵满啊!”
“不成,不成。”
魏渝也摇头装相:“我那山参园子才盘下三年,这山参哪里是一年一采的玩意儿?又不是大白萝卜,这供给幽州蒙州北地的山参不过是家中猎户从山里采摘而来的,山参园子是何产量还得等今年夏秋才知晓呢。”又摆手笑道,“我那点参若是拿去卖,怕是还不够上船钱呢!”
汤世宗沉默片刻,又笑道:“我前些日子回来下贴子见了震金镖局的佟镖头,我与他交好多年,难得他今朝来到幽州久居,席间听说他前两年走镖受了伤,故而现在鲜少走镖,我便想着借他的镖师用上一用,却听说震金镖局的镖师现在是养在魏家商行门下,我这么一问又知晓你竟然还是他的徒儿,这么说来咱们也算作一家人了。”
“可不是么,我师父也常常念叨汤大爷正义慈善,是给当今太后运过金佛的人物,让我经商为人都要照着汤大爷来。”魏渝叹气一声,“也是我眼下生意太小,家里有长辈和读书的兄长,家外还有一群弟兄要养,这一分铜板恨不得精打细算的花,凡事总要瞻前顾后,怕是要再等十来年年才敢妄想与汤大爷往来行事了。”
汤世宗摩挲两下扶手,一副心思深沉的模样:“魏小掌柜少年英才,你这山参山货生意早晚扩得更大,咱们早晚有得合作。”
魏渝笑着没应,只道:“靠山吃饭,到底比不过瓷器丝绸来得稳妥,只想着能养着手底下的弟兄们吃饱饭也就足够了。”
汤世宗还想说些什么,就见着一人急匆匆跑过来:“大爷,有大事……”
汤世宗皱了皱眉:“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仆从咽咽口水,小跑过去低声附耳着什么。
“江北崇安的盐商马家分支派人来了……”
这点动静瞒不过魏渝。
汤世宗脸色大惊,转过头来又换上笑脸:“魏小掌柜,我这还有些家事……”
“汤大爷您有事就忙。”
汤世宗带着仆从匆匆离去。
江北的……盐商?
魏渝心念一动,这汤世宗竟然攀上了新安的盐商?
不过这人可真贪,明明都有利润客观的盐商买卖,竟然还觊觎他的山参园子?
茂溪村和幽州城的两处参园足足养了三年,今年夏秋就能看出三年前采摘的参籽到底品质如何了。
当年他们兄弟二人在崖底采摘整整三大袋参籽,因怕被人发现崖底参林,兄弟二人废了很大力气才将这些参籽带出去……后来也知晓追杀他们的人是谁,原来是丰苗村的老猎户勾结外乡人欲将茂溪山的猎户全部除之后快,也是巧了,他们要寻的人正是李三郎和李猛梁娃等人。官府知晓此事后,先是严刑审讯了丰苗村的猎户,又从猎户供出来的地方将这些外乡人全部捉拿到大牢,从这些人供述可知,他们杀害抢劫了不少上山寻参的落单猎户……
也正是因着这一码事,许多猎户不敢独自行动,魏渝趁机招揽人手,凤阳镇的猎户大都落在了魏家商行门下,这也是魏渝这些年不用参园却能一直源源不断供应幽州蒙州邺城几地山参的原因。
没坐一会儿,兄长就来寻他,兄弟俩被闻府管事和几个抱着厚礼的仆从送上马车。
一上马车魏承就问道:“那汤家大爷可有仗着年纪和辈分拿话欺负你?”
“倒是没有。”
魏渝扯过薄毯盖在兄弟俩的腿上,哼笑一声:“就是拐着弯惦记上咱家的山参园子了,我拿话搪塞过去,不过我听说汤家攀上了江北盐商,想来咱们这野山参他是看不上了。”
“也不用怕他。”
魏承淡笑道:“我对闻大人还有用,汤家人不敢造次。”
“要么我说,还是得多读书!”
魏渝握握拳头,绷着小脸:“权能生财,财只能攀权,权力可比钱财更有用些。”
“但也不得滥用,否则也会反噬自身。”
魏承握住他泛红的手,皱眉:“手怎么这样凉?”
魏渝耸耸肩膀:“这闻大人可真能装,你说说盐商都攀上了,竟然还不舍得给暖阁亭子烧炭火!”
“闻大人开春就要进京面圣,府邸用度能省则省,这是怕被人抓住把柄。”
魏承掀开袍子将罐罐冰凉小手放在腹部,罐罐忙要抽出来:“别,哥哥,我手凉!”
魏承按着不让他动:“无事。”
“哥哥的肚子好暖和。”
魏渝挪了挪屁股,轻轻靠在兄长肩膀上,想到什么又坏笑道:“嘿嘿,你今儿回去要是肚子痛,我拿小野参的洗澡水给你喝!”
魏承一怔,又笑道:“若是小野参还是人参蛇的模样倒也能喝,现在喝总觉得有点奇怪……”
罐罐不解:“哪里奇怪?”
“它夏秋待在泥土里,冬春两季不在土里待着的时候和三岁幼儿有什么两样?”
魏渝睁大眼睛:“哥哥的意思……小野参洗澡的时候偷偷撒尿!”
他想到什么后拍拍自个儿胸脯:“还好,好好,给它洗澡用的水都留给杏儿和灰崽喝了。”
魏渝乌润眼珠亮亮的:“哥哥,我小时候洗澡的时候会偷偷在水里撒尿吗?”
魏承瞧他一眼,忍了笑:“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魏承轻掐他腮帮软肉:“你只会把咱们唯一的被褥……”
“好了,不许说了。”
魏渝紧紧按住兄长的嘴,呲牙威胁:“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看到兄长清冷的眸子缓慢眨了下,冲他掌心向上,又轻轻晃了晃。
“封口费?”
魏承点头。
魏渝犹豫一会儿松开手,忽然身子前倾,嘴唇轻轻碰了下兄长的侧脸。
只这一下就差点把魏承惊得从马车狭小的窗户跳下去,他眼底满是震惊,耳朵的颜色比话先说出情绪。
这向来口齿清晰的魏秀才竟然磕磕绊绊说不成句子:“罐,罐罐,你,你和谁学的?”
魏渝挠挠头,无辜道:“啊?这,这不是封口费吗?我有一次去师父府上,看到他和甘九大哥这样,然后师父说他这是在问甘九大哥讨封口费……”
他点点自个儿的唇:“好兄弟之间是这样,我们这种兄弟的封口费不也是用嘴封的吗?”
这个佟镖头!
三年过去竟然还未与甘九修成正果!俩个人到底在遮遮掩掩什么!
魏承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轻咳一声:“好兄弟之间的封口费不是这样的,是你师父糊涂了,我方才也只是想逗逗你。”
“啊?”
魏渝眨眨眼,也有点不好意思:“那,那我刚刚……”
“无事。”
魏承正着脸色:“哥哥及时闪开了,没有感受到什么,以后不准再这样了。”
“是吗?”
魏渝单纯明媚的笑一声:“可是我感受到哥哥的脸有些凉还有些滑,有一点点舒服噢。”
第147章 第 147 章 嘴甜
马车摇摇晃晃行至城郊魏庄, 离着老远就看到火红的灯笼沿着院墙排排高挂,时不时还传来炮竹声响。
“东家回来了!”
门房见着马车,三两步跑回院子喊一句:“两位东家回来了!”
又赶紧小跑迎上来:“您可算回来了, 吴师娘等着您回来摆宴呢!佟镖头和甘九大哥也来了!”
自打震金镖局迁至幽州, 佟钊总会带着镖局的兄弟来魏庄过年。
家中人口和仆从越添越多,第一年险些住不下, 后来魏渝又盘下魏庄附近的百亩山地, 重新盖建一处三进院子, 剩下的山地和家中原本的靠山地一同围建成了参园子。
魏渝哼了一声:“来得倒好, 我去找他算账!”
魏承眼皮一跳,忙拦着他:“等等。”
“怎么了?他骗小孩, 我不该好好讹诈他一笔?”
魏承笑着劝道:“席间陈爷爷和夫子都在,还有师娘和涣哥儿,这事还是私下说比较好, 我想着……”他话一顿。“佟镖头和甘九兄弟关系应该不一般。”
“不一般?同为男子,哪里不一般……”
魏渝还没来得及深思,就被闻声赶来的吴师娘和涣哥儿左右架着去尝新出炉的芝麻年饼。
兄弟俩当初从茂溪村离开便带走了诸葛夫子和师娘,倒是陈爷爷一个人独住惯了还要祭拜亡人,迟迟不肯过来与他们同住, 前年入秋魏渝忽然收到聚源典当行吕爷爷的书信,说是陈爷爷夜里起夜摔伤了脸。听着魏渝当场急落了泪, 在他心中陈爷爷就是亲爷爷, 仅次于兄长的存在,他忙放下手里的生意,连夜带着镖师返回凤阳镇去接老人。
赶巧这时魏庄早就新建了院子,因着陈爷爷喜欢独处,便将最后一间院子留出来让他自个儿住。
阔堂中摆了六张桌, 魏家兄弟一回来,仆从便开始上菜,一群人吃吃喝喝,好不高兴。
诸葛夫子和陈爷爷讲究养生,过午不食,只喝了两盏汤水就去下棋,因着陈爷爷不敌,还搬了魏承做救兵。
涣哥儿和吴师娘吃饱后就嫌弃他们这群汉子吵,更是早早回到新院歇着去了。
长辈女眷不在,这群汉子更是放松肆意起来,互相勾肩搭背着喝酒划拳,大声说笑,魏渝先前还想着找佟镖头算账,这厢玩开了,倒也忘了这些事。
他忽然想到什么:“怎么不见杨泰?”
杨泰正是当初从义镇救回来的木匠。
云风为难道:“我去唤他了,可是杨泰兄弟说自个儿身子不舒坦……”
魏渝知晓杨泰因着脸上的疤痕不喜见人,遂点头道:“那可给他送去食盒和好酒?”
“送了,都送了。”
见众人望过来,魏渝笑道:“罢了,明儿我带着郎中去看看他。”
月上梢头,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需要搀扶回房歇息,魏渝因着只喝两杯清酒,脸上有些热,倒没像甘九大哥那般需要人背……
等等。
魏渝揉揉眼睛,刚刚师父是不是掐,掐甘九大哥的屁股了!
“小东家?”
魏渝回神,看向云风道:“怎么了?”
“大东家问你几时回去歇着?”
魏渝挠挠头,咂摸咂摸嘴:“这就回去。”
眼下已是深夜,正屋和书房可见昏暗窗影,院中一片安静,魏庄的后院也只有他们和二狼一猫,还有根愈发长得像人的野参宝宝。
他没有打扰兄长读书,先去洗去一身酒气,独自回到屋子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他走近一瞧就见着枕头边上睡着个巴掌大小,小肚鼓鼓的小野参。
几年前小野参还是人参蛇,如今它脑瓜圆圆,头顶只剩下一簇赤红的参籽花,曾经的两片参叶幻化成人类幼崽手脚的小模样,为此魏渝特意寻吴师娘缝制了许多两指大小的红色小肚兜给它穿。
这小野参每年冬日和初春都不愿意睡在山里,这时节万物沉睡,天寒地冻,它也嫌着孤单,常赖在山下不走,魏渝也只得让它留在院里越冬。不成想这小野参很会撒娇,哄得他和兄长竟然把孔老爷从南边高价买来送他们的五彩美瓷,装上从茂溪山带来的土壤,用来当作它白日藏身的地方。
小野参很是怕人,除了魏家兄弟,它不愿看到任何人也不愿意被人发现,许是在山林经历了百来年逃窜的生活,它竟自成一套藏匿之术,这三年来仆从和家里人从来不知内院竟多了一只活蹦乱跳,能言能语的山参精。
魏渝曲指轻轻弹了下小野参雪白的脑门,就见着它嘟囔一声,很有脾气得扯过枕巾一角盖在头上,红色肚兜的小肚还颤了颤。
“这脾气……”
魏渝捏着枕巾多给它盖了盖,怎么说也要护住肚脐嘛。
他昏昏欲睡之际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没一会儿另一半床榻微陷,这强烈的困意让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喃喃一声:“哥哥。”
“嗯,睡吧。”
“哥哥。”
魏渝脸蛋蹭了蹭被子,闭着眼睛含含糊糊道:“师父好奇怪……”
魏承一顿,微微凑近他:“怎么了?”
“嘿嘿,他掐甘九大哥的屁股。”
说完这句话魏渝呼吸渐渐平稳,这是真睡了过去。
魏承皱了皱眉,心想明日他可得去问问佟镖头,怎么还不与甘九成亲?何时澄清甘九的“身份”?
再过两日没准罐罐又学会了,掐,掐他…….
魏渝是被外头热闹震天的鞭炮声吵醒的。
醒来时身边不见兄长也不见小野参。
他打哈欠伸个大大懒腰,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才捡起床榻放置的新袍子套上,绕过屏风就见着梳妆柜上摆着的五彩瓷里斜躺着一只……脑壳和脸上皆涂满泥土,翘着短短胖胖的小二郎腿的小野参?
魏渝拳头抵嘴,忍着笑道:“你怎么给自个儿涂了这么多泥?”
小野参从五彩瓷上跳下来,单手掐着腰道:“这叫敷脸!这是保养!”
魏渝笑得不行:“谁告诉你敷泥保养?还有你敷脸就敷脸,敷后脑勺做什么?”
“宝宝听另一处院子里两个香香的人说的!”
小野参虚拢着自个儿的脸侧:“前面后面都一样,当然都要敷啦!”
也是小野参没有五官,前脸和后脑勺可以说都是白萝卜。
至于香香的两个人?应该是吴师娘和涣哥儿,涣哥儿精通医术,想来没少与吴师娘共同鼓捣美容养颜之法。
“小野参,你可真臭美。”
“像爹爹啦!”
小野参蹦蹦跳跳要跑:“哥哥爹说你打小就臭美!”
“你一身泥巴往哪儿跑。”
魏渝伸手抓住它头顶的参籽,左右看了看,便看到脸盆架上有着冒着白气的热水,一想就知这是兄长早就给他打好的洗脸水。
他伸手试探下水温就将小野参放在盆里:“洗澡!”
小野参喜欢水也喜欢泥土,这厢来到水里连扎几个猛子,活像条白白胖胖的萝卜鱼。
见着它在水盆享受的漂浮着,魏渝没忍住戳了戳它小软肚子:“去年幽州参园的山参长势很足,茂溪山的参园也不错,每到年底都要论功行赏,你更是咱家的功臣,说说想要什么年礼?”
小野参奶声奶气道:“宝宝还想要一条红兜兜。”
“还要兜兜?自打你长出手脚,这逢年过节都攒了多少红兜兜了?”
“就要红兜兜!”
“倒是好养活。”
魏渝笑道:“成,明儿派人给你做十条!用从南边传来的丝绸做!”
小野参欢呼一声,甩了甩头上的水:“好耶!”
它乖乖跳到比它大几倍的帕子上,魏渝便给它擦拭萝卜身子,没一会儿就听它大方道:“拿去给他们分了吧!”
魏渝擦拭的手一顿:“分什么?”
“宝宝的洗澡水呀!”
小野参十分自豪,这回双手掐腰:“宝宝的洗澡水可不比你们采摘的小疙瘩差!”
他们采摘十来年的人参在小野参眼里顶多算作小疙瘩。
“你浑身都是泥,这水可分不得。”
小野参一听,头顶的参籽花动了动,好像能看出它的低落:“那宝宝以后不玩泥巴了。”
“可不用。”
魏渝拿过最下面的妆奁,从里头抽出一条绣着虎腾的红兜兜,有些笨拙的给它穿上:“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替我养参,我护你周全,旁的事情我和兄长对你绝无要求。”
小野参跳到魏渝肩膀上,有些高兴:“那宝宝可以在你最喜欢的茶盏泡泥巴澡吗!”
魏渝:“……”
“你想得美!”
魏承端着早膳进来的时候就见着一人一参在争吵说笑。
“哥哥。”
“哥哥爹。”
小野参蹦跳在饭桌上,指着满满一大碗水道:“这是宝宝的早饭吗!”
“是你的早饭。”
小野参一听,整个参都埋在海口大的碗里,没一会儿里头的水就下去一半,肚子上的红兜兜也鼓了三鼓。
撑的。
小野参喝完不打嗝却打哈欠:“爹爹,哥哥爹,宝宝好困。”
说着慢吞吞从桌子上跳下来又跑进那樽五彩瓷里睡觉去了。
“玩完吃,吃完睡。”
魏渝抱着肩膀感慨:“这才是小神仙该过的日子啊!”
魏承重新打回来一盆温水,听到这话挑眉笑道:“你觉得自个儿的日子比不上它?”
魏渝还真想了想,笑着揽着兄长的手臂:“肯定是不如小野参悠闲,但我也拥有哥哥还有爷爷夫子师娘的爱啊,要真让我选,我想也不想就选有哥哥的日子。”
忽然他见着兄长好像从袖口拿过什么轻轻塞到他唇边,他眨眨眼:“什么?”
“奖励你嘴甜。”
魏渝尝到嘴里才知道竟然是块甜津软糯的饴糖。
第148章 第 148 章 放手
魏家兄弟用完早膳便带着涣哥儿去到新院见木匠杨泰。
甫一进院就听到滋滋啦啦的木锯声。
魏渝扬声笑道, “杨大哥,这大过年的怎么也做起活来了?”
杨泰擦擦额上的汗水,见着来者都是熟人, 也没去解腰间挂着的半边银质面具:“闲着也是闲着, 就把这些活做完了。”
“这是在做什么?”
涣哥儿放下药箱,有些好奇指着两个木头轱辘。
杨泰偏了偏脸, 不叫自个儿脸上的伤疤对着涣哥儿, 低头道:“年前儿从马桥晒场回来, 两位东家说陈老爷子上了年纪, 腿脚不便,可还乐意四处闲逛, 就让我研究研究四轮粟裕。”
“倒是有些像马车呢,有了这个陈爷爷就能到处溜达了?”
杨泰垂眸点了点头:“只要有仆从推着陈老爷子,他想去哪儿都成。”
陈爷爷走了一辈子商, 是这群人里最闲不住的,如今老了早些年的寒腿旧伤也找了回来,一阴天下雨就大犯腿疾,老人更是在屋子一闷就是小半个月。
这活计已然到了收尾,几人便等着杨泰做完最后一点。
片刻钟, 魏渝看着眼前大小合适,仅容一人的四轮粟裕(轮椅)觉得甚好, 这杨泰的手艺当真是妙极!
“今儿是除夕, 再闲不住也要歇着,杨大哥莫要忙了。”
魏渝见他还要干活,忙推着他往屋里走,“我昨儿听说你身子不舒坦,特意带来郎中给你探探脉。”
杨泰动了动唇, 到底也没说那只是他不想见外人的托辞。
涣哥儿给杨泰探脉,又检查他手腕上的旧伤,过了儿才皱眉道:“杨大哥的旧伤并无大碍,只是肝气郁结,情志不舒,还应喝两副药调理一二,长此以往恐怕……”
众人都沉默了。
魏渝知晓涣哥儿未尽之意,笑着大手一挥:“那就有劳乔郎中给杨大哥多配几副好药,务必药到病除,让杨大哥远离病气。”
涣哥儿被这一句“乔郎中”打趣笑了,提着药箱哼一声:“你啊,有事乔郎中,无事那小哥儿,就是你不说,我也会好生给杨泰大哥配药。”
魏渝笑着皱下鼻子:“你这小哥儿,越大越小气!明儿你就是唱曲儿给我拜大年,我也不给你包红绸子了!”
“你要是不给我红绸子,我往你帕子上涂痒痒草!”
魏渝哎呀一声,抱着兄长的手臂摇晃:“哥哥,你看他!”
魏承拍拍他肩膀,轻笑道:“涣哥儿逗你呢。”
涣哥儿点点脸蛋:“魏罐罐,你可真羞,都多大了还只知道喊哥哥?还以为自个儿是小宝宝吗?”
魏渝不羞反骄,下巴贴着兄长的肩膀冲涣哥儿做个小鬼脸:“有哥哥的罐罐就是个宝啊!”
涣哥儿噗嗤一笑,伸手捏了捏他鼻子:“你啊,鬼机灵,打小我就说不过你。”
这一阵说笑也将方才的冷场遮掩过去。
待涣哥儿走了,魏渝看一眼杨泰,想了想道:“不知杨大哥最近可是忧愁马桥晒场造船之事?”
“不是。”
杨泰沉声道:“每逢年关,我总是想起幼时在北疆的日子,也总是挂念如今四分五散的兄弟姐妹。”
当年救回杨泰之后,杨泰感激涕零,但也怕拖累他们,将自个儿的身世全盘托出。
杨泰本姓蒯,单字一个丰,而“杨泰”正是魏承给其新择的名字,所为三阳交泰,日新惟良,他们希望杨泰从此可以忘却为奴往事,一生吉祥顺遂。
蒯家乃是闽地之人,这也是为何杨泰当时会说自个儿会造船。
大康有四大名船,别是广船、沙船、鸟船,福船,而杨泰会造得正是闽地福船,更深谙北地木匠终生不得入门的“水密隔舱”之法。
蒯家不少族人世代效忠朝廷工部,祖上还曾出过工部尚书,其祖父在工部下设的营缮清吏司做事,专职建造皇家车撵、仪仗、亭台楼阁等事物,不料其祖父为先帝打造龙椅时因受小人构陷,触怒龙威,九族皆受牵连,杨家数百族人被发配北疆苦寒之地做苦役,后来当今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杨家人存活的族人得以离开北疆牢狱,不过活罪难逃,杨家子孙从生下脸上就被烙下火印,终身为奴,更被官府贩卖至大康各地。
若不是魏渝当初救下杨泰,让他假死后更名换姓,他以后的子嗣怕不是还要受烙刑折辱。
魏渝宽慰道:“杨大哥,你也知道我兄长读书好,日后入朝为官后若寻得机会,一定为你蒯家平反,到时也将你的亲人救出来,好让你们一家团圆。”
杨泰愣了下,不可置信的看着魏家兄弟:“可,可事情过去这么多年……”
魏承淡声道:“只要入了京城,就没有打听不到的秘密,当年构陷你蒯家的小人想来还在京城逍遥。”
杨泰哐当跪在地上,连给魏家兄弟磕三下响头:“两位东家,若是你们能替我蒯家平反,救我兄弟姐妹,杨泰现在为你们死也心甘情愿,绝无二话!”
“杨大哥快起来。”
魏渝忙将人扶起,叹气劝道:“我们与你说这事,不是为了要你谢恩偿命,而是想着让你好生活着,莫要再忧思忧虑,郁结于心,只要你活着你家人就有希望。”
杨泰眼眶通红,喃喃道:“对,我活着,他们就有希望。”
又一擦眼泪:“两位东家,我自幼不喜过年,不喜热闹,您能否让我回马桥晒场继续造船!”
魏渝与兄长对视一眼,见兄长颔首,他想了想道:“成,等会儿拿上涣哥儿配好的草药,我们送你去。”
从魏庄行至整整一个时辰才到地方,就见这马桥晒场位于静幽山一隅,它原是锦绣布行孔老爷的私产,三年前就仅收不到三成租金赁给魏渝用来造船,这地方前身是做染布晒场的,占地千亩,围墙高建,只要再行至数十步,可见幽州最大的内河静水河,而净水河的对岸便是邺城唯一的竭石港。
几人来到晒场还被看守之人检查身上有无带着火匣火石。
这一点也是魏渝多次耳提面命晒场管事,无论是谁进入晒场都要好生检查,也是因为晒场里的木材和造船用的桐油几乎耗尽了他这三年赚得全部身家。
一进晒场就能看到一艘高如大楼的船骨,长约四十丈,宽十八丈,数百工匠和杂役冒雪在船上装造高耸入云的九栀十二帆。
“虽说水不载万,可咱们这艘商船能载六百余人,载货约一万石。”
一说到造船之事,杨泰就是不戴面具也自信不少:“二位请随我来,此船因着深水船,故而如今铁钉已用九千枚,三绞黄麻三千斤,八综棉布二百匹,船板松杉木共五千片,拼接之法乃是鱼鳞工艺……”
魏渝听着频频点头,他虽说不懂造船,可他懂银子,小到一枚铁钉,大到一面船板,他用得都是极好的东西。
就是当初为了从南地运回杉木都耗尽了不少钱财,他师父佟钊就是因着那次走镖受了严重的刀伤。
最后杨泰眸带兴奋道:“……今年五月份这艘船就能出海了。”
“今年五月……”
魏渝沉吟一下,笑笑:“整整四年。”
他情不自禁上手摸了摸船:“这四年来,魏家商行所赚的银子全用来造船了,想来它定会不让我们失望。”
若不是还有兄长每年近千两书银维系,他怕是连魏家商行的工钱都开不出来了。
不算车马费,就只说造船所需木料就花费了五千两白银,铁件帆布桐油……更是耗尽近乎两三千两白银!杨泰的工钱暂且不论,像是普通工匠和杂役约百人,这四年的工钱都要两千两!
当初他打听造一艘内河船,只需要700两黄金,如今仔细算算早就超过当初的筹谋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魏承仰头看着这艘船,感慨道:“你这些年的心血定然会有所回报。”
魏渝弯着眼睛一笑:“哥哥说得在理儿。”
“两位东家可为这艘商船想个名号,我爹曾经和我说过,他幼时家乡有一艘名为娘娘宫的商船,无往不利,很是厉害。”
杨泰道:“这是期望能够受到妈祖娘娘的庇佑。”
魏渝捏着下巴还真好好想了想:“这个名号好,可咱们也不能搬过来就用不是?我记得邺城那艘海船叫金太平?咱们怎么也不能比他们差,我要想一个独一无二的好名号!”
杨泰在晒场是能力超群的“船样师”,很受工匠和杂役的尊重爱戴,魏家兄弟见他当真喜欢这里,与管事对了下账本便离去归家。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小雪。
魏家兄弟好生想了会儿商船的名字,你想一个我想一个,可念起来总是觉得差点意思。
魏渝刚刚多有激情,现在就有多破罐子破摔,捶着大腿怒道:“不想了,不想了,干脆就叫罐罐和承承的超级大商船算了!”
“你那小小的船旗哪里容得下这么些个字?”
魏承失笑,曲指点了点他气鼓鼓的脸颊:“待兄长回去翻阅古籍替你寻个极中听又吉利的船号。”
“我倒是觉得刚刚的名号比永兴、全胜、德福有意思!”
魏渝灵机一动,忽然道:“不如就叫承渝号?”
魏承沉思片刻,道:“你我的名字虽说比不上富贵吉祥直白,可也极有寓意,如果真用这个名号倒也不是不成,不过你是这艘商船的掌舵人,理应你的名字在前。”
“渝承号。”
魏渝眼睛亮晶晶,小手有模有样掐算:“渝字五行属水,承字五行属金,金生水,水旺金,你我兄弟的名字合在一处才是天下第一好船号!”
“不错,陈爷爷当年传授的知识你是一点也没忘。”
“我哪里敢忘,前两天陈爷爷还考我行船吉凶,诸神圣诞风暴时辰呢!”
兄弟俩说说笑笑一路,等到回到魏庄时地上的雪已积攒到他们小腿处。
瑞雪兆丰年,来年定然又是个丰收年。
年夜饭是在新院吃的,这顿只是一家人同桌而食,商行和镖局的兄弟在旁处新起的席面。
席间有着罐罐和涣哥儿逗乐耍宝引得几位长辈心情甚佳。
涣哥儿又一次说不过罐罐,吴师娘见了连忙帮腔:“罐罐,你是汉子,涣哥儿是小哥儿,你可不能总是欺负他。”
罐罐瞪圆眼睛,指着自个儿:“我欺负他?我哪里敢欺负他!我平日里可敬着他,逢人就叫他乔大郎中。”
“这就对了,你们这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等你再过两年就晓得涣哥儿的好了。”
这话罐罐不懂,在座的人可都听明白了。
涣哥儿更是红了脸:“吴娘子,我,我只把罐罐当弟弟……”
吴师娘笑道:“好好好,师娘多饮了两杯,说错了话,涣哥儿莫羞。”
这又引得一阵笑来。
这话又让罐罐有些摸不着头脑,偷偷看向兄长,就见着兄长的脸色不似开席前那般好看了。
“哥哥?”
罐罐以手挡嘴:“你怎么了?饭菜不合你胃口?”
“没有。”
魏承淡淡抬起唇角,只道:“刚刚不小心吃到了辣子油。”
“那快些喝茶水。”
罐罐连忙将一旁的茶水端过来,给兄长倒满后道:“这辣子油用了朝天红椒,再用着芝麻和花生碎反复炸香,又添两味南边来的香料,吃着又辣又香,哥哥拌在山菇肉丝汤里吃,很是爽口呢。”
魏承垂眸看一眼碗里的汤,道:“我不知轻重,你给我拌些辣子可好?”
“好啊好啊!”
难得能伺候哥哥用饭,罐罐兴致勃勃给兄长拌起汤水,拌完之后又高兴道:“哥哥还想吃什么?”
魏承放下汤碗,用帕子擦擦唇边:“我瞧着今儿的黄鱼刺有些多。”
罐罐挥着筷子:“我来挑!我来挑!”
这样一来,他再也抽不出功夫与涣哥儿说笑了.
炮竹声从前半夜响到后半夜,方才信誓旦旦要守岁的人早就抱着软乎乎的小黑猫睡着了。
墨珠儿听到动静就小心翼翼从魏渝怀里跳到床头的架子上,盘卧在自个儿小棉团窝里。
魏承轻轻摸了摸黑猫脑瓜:“辛苦了。”
墨珠儿轻轻喵了声,用脑瓜蹭蹭魏承的手腕。
十多年过去。
墨珠儿算作老猫了,他和罐罐也长大了。
早年间只会抱着他大腿奶声奶气喊哥哥的小孩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他坐在床边看着这张恬静雪白的睡颜,缓慢放下想要触碰的手,只为他掩了掩被角。
罐罐他……再过两年是不是就要有喜欢的姑娘或是小哥儿。
能让罐罐心悦的人又该是怎样有趣漂亮的人物。
魏承眸色渐深,蜷缩住冰凉的掌心。
真到那时他只会放手。
他轻手轻脚出了门,正欲走向书房时忽然听到有人拍门道:“大东家,可睡了?佟镖头找您叙话。”
魏承稍整衣衫,道:“备上茶水,我这就过去。”
他动身前往暖阁,就见着佟钊正在倒酒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候着的云风云天想要劝可也不敢劝。
魏承挥手让他们回去歇着,“佟叔在席间没饮够吗?”
佟钊抬头看他一眼,又饮一杯酒道:“酒是好东西,怎么饮也不够啊!”
“借酒消愁愁更愁。”
魏承拿过他的酒杯,正色道:“您可是与甘九兄弟出了什么问题?”
佟钊并不意外魏承的话,摇头笑笑:“你这小子,眼睛真贼啊,什么时候发现的?”
魏承淡声道:“若说甘九兄弟哥儿的身份,多年前在凤阳镇我就发现了,赶巧那日天热,他脸上涂着的黑粉脱落得过于明显,若是汉子就是白些也不必涂黑粉自保,思虑片刻我就猜出缘由,但若说您与甘九兄弟的感情之事,应当是……”
“在凤阳镇巷子里撞见的那一次?”
魏承颔首:“差不多。”
他又将自个儿的疑惑问出来:“您和甘九大哥两情相悦,为何这些年还不成亲?”
“你这小子你当我不想吗?”
佟钊点了点胸膛,有些骄傲也有些自豪:“他心里有抱负,他想跟着罐罐一同出海经商,他不愿意困在宅院做佟夫郎。”
“这次商行造船,甘九大哥出力不少,还拿出了自个儿的私银欲填补买木料,罐罐知道他赚钱不易还要贴补出嫁了的彩儿,并没有要他这笔银钱,但是日后出海,只要甘九大哥愿意,罐罐定然会带上他。”
“我收了个好徒弟啊,这镖局上下若是跟着我,现在怕是都要散了,因着有你们家的魏家商行,这些兄弟们和徒弟们还能聚在一处。”
佟钊双手抹了把脸,垂头笑两声:“甘九心里有我,他也想闯荡出一片天地,可我兄长佟强这两年身子愈发不爽利,我出不了幽州城,我也不想再让甘九左右为难……”
魏承皱眉道:“佟叔你想做什么?”
“我打算明日偷偷回凤阳镇,再也不回来了……”
“师父!你别走!”
二人震惊回头就见着魏渝穿着薄薄衣衫,手里提着灯笼,正眼眶通红的看着他们。
第149章 第 149 章 狮子大开口
魏渝心里一直念着守岁这件事, 隐隐约约听到关门声便忍着困意从床榻上翻身起来。
一出屋就见着云风提着灯笼迎过来,言明兄长正与师父在暖阁会话吃茶,他心道这倒是稀罕事, 师父不去与镖局兄弟们吃酒玩骰子竟然与兄长这般文人说起话来?于是接过云风手中的灯笼, 兴致冲冲去寻他们。
可万万没想到刚踏入暖阁就听到让他震惊万分的话。
甘九大哥是小哥儿?
师父与甘九大哥两情相悦多年?
封口费!
他想起什么脸色涨得通红。
夜风吹过,檐下碎雪簌簌落下, 惊得他脖后一凉, 那残存的困意和热意霎时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我打算明日偷偷回凤阳镇, 再也不回来了……”
一听到这句话, 魏渝连忙闯进阁内:“师父,你别走!”
“罐罐?”
魏承和佟钊都没想到罐罐会忽然过来。
佟钊欲盖弥彰的轻咳两声, 起身道:“那,那什么我去看看你那群师兄喝成什么样,一群皮小子, 也没个轻重……”
“师父!”
魏渝将灯笼重重放在桌上,气道:“这事不说清楚你别想走!”
佟钊看一眼面色沉静的魏承,故意虎着脸道:“你小孩子家家哪里懂大人的事,时辰不早了,与你兄长一道回去歇着……”
“魏家商行和震金镖局我一人顶起来的时候没人说我小孩子家家, 这一遇到这些家事,你们总是说我年纪小!”
魏渝瞪圆眼睛:“你若是想要镖局的师兄和甘九大哥安心给我做事, 就不能做不告而别的荒唐事!”
佟钊张了张嘴:“罐罐……”
魏承也道:“罐罐说得对, 佟叔,这事你可与甘九大哥仔细商量过?”
佟钊看看他们,咂摸咂摸嘴:“没有,我不敢问,也不想拖累他……”
这人瞧着雷厉风行, 在感情上可真是急死个好人。
魏渝抱着手臂无语道:“师父,你可真像戏文里因为没长嘴把夫郎气跑了的人!”
魏承附和点了点头,虽然他没看过几出戏,可罐罐说得准没错。
“这些年甘九一直在拼命赚钱,给自个儿攒后路也给彩儿攒嫁妆,前年彩儿出嫁,那丰厚的嫁妆可让凤阳镇的人好生羡慕,如此他才没那么拼命了。”
佟钊轻叹一声:“他幼年隐瞒自个儿的身份是为了自保,后来就是日子稳定了他也没想将自个儿的身份公之于众,哥儿的身份到底是有所限制,我见他每日在晒场和各地来回奔波,有时比走镖还累还苦,可他说想着以后能一览天地山河,就觉得甘之若饴,如此我竟说不出成亲之事,我知晓他心中感恩我当年救他们兄妹一命,也知晓他心中有我,可若是成了亲……”
魏渝急道:“成了亲又怎样?”
“成亲……”
佟钊看一眼罐罐青涩小脸,轻咳一声:“这成亲之后心里就更为惦念,相思之苦最为磨人,我怕因此再误了他的前程,我大哥前年捉贼受了不少伤,如今从官府典狱下来养伤,嫂嫂和幼小侄子又担不起事,我怎么也得护着他们几年……”
又拍着胸膛道:“我就是回凤阳镇也打着除了他终身不娶的念想,私想着几年后若他心里还有我,身边也没有良人,天涯海角,我也与他同去。”
“相思之苦……”
魏渝喃喃两声,又看向兄长:“哥哥,相思之苦有多苦?”
魏承倒真沉吟一会儿,摇摇头道:“我不知。”
“我哥哥既然都不知,想来这相思之苦也没什么!”
魏渝道:“师父,你别拿相思之苦说事,你怕甘九大哥苦,甘九大哥没准根本没那么想你,总之你要把自个儿的心思与甘九大哥说明白才成!”
佟钊迟疑:“这事……”
“把你震金镖局总镖头的气势拿出来!”
魏渝推着他就走:“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去和甘九大哥说清楚!”
魏家兄弟左右架着佟钊不让他临阵脱逃,刚从魏庄出来就见着不远处有道摇晃的灯笼残影。
“佟大哥?”
“甘九大哥?”
魏渝眼睛一亮,走近一看果然是甘九,他手里还拿着黑厚的长袍子,一看就是他师父常穿的衣裳。
“罐罐?”
甘九笑道:“我见着佟大哥这时辰还没回新院就来寻他。”
又踮脚望一眼:“我离着老远见着你们扶着他,他真喝醉了?”
“没喝醉,清醒着呢。”
魏渝将自家没长嘴的师父猛推过去:“甘九大哥,我师父有话想对你说!”
然后扯着兄长的手就跑:“哥哥,咱们走!”
甘九愣了下:“啊?好……”
见着那兄弟俩跑远,甘九踮脚将手里的袍子给佟钊披上,嗔道:“你说你,这大冷天连袍子都不披就跑出来……”
“九儿。”
佟钊将甘九的手用力攥着,颤抖道:“大哥心里有你,放不下你,咱成亲,成吗?”
灯笼摔在地上,夜色浓郁,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能看清彼此的心。
魏家兄弟欢笑着回到暖阁,魏渝心血来潮道:“不如今儿就在这里守岁?”
如此,云风端上来新鲜茶水和茶糕瓜果,又忙往火盆里多添炭火,云天也将魏承的书搬过来。
魏渝解下外袍,顺手将腰间钱袋子丢给他们:“今儿累着你们了,这大过年的,快回去歇着吧。”
兄弟俩挤在一张小榻上,腿上盖着厚实的被子,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好像回到了当年的小草屋。
“哥哥,你说师父这回能长嘴吗?他们能成亲吗?”
魏承将剥皮的榛子肉送到他唇边:“放心,你就等着喝你师父的喜酒吧。”
“这是谁炒的?还挺香。”
“听说翠婶新引来几个丫头,也许是她们炒的。”
罐罐将干果嚼得嘎嘣脆,笑道:“溪哥儿和彩儿成亲我们都没回去,这回可算是能喝上喜酒了。”
这几年魏承身上有孝,魏渝又忙着采买木材桐油的事,到底是没来得及回去,不过丰厚的贺礼全都送到了。
他吃了几把干果和茶糕觉得口干,又就着兄长的手喝下一碗茶水。
这吃饱了困意就找了过来,尤其耳边还有阵阵翻书声。
他靠在兄长的肩膀上,本想与兄长一道看书,可密密麻麻的字让他有些眼花,视线又缓缓落在兄长持书的手上。
兄长捻书的动作很轻,手掌骨骼分明,指节又修长如玉。
也不知怎么想的,他竟然试探得摸了上去。
魏承一顿,偏头看向他:“困了?”
魏渝忙将手抽回来藏在袖口里,摇头:“我不困。”
魏承将书放在一边:“给你讲那本没讲完的东湖游记?”
这本游记是他当时在藏书馆刻意背下来留着给罐罐讲的。
“我今儿不想听。”
魏渝用脸蛋蹭蹭兄长的胳膊,忽然想到什么:“哥哥教我背两首诗?”
“稀罕事。”
魏承轻笑道:“怎么想着要背诗了?”
罐罐道:“我还想着师父所说的相思之苦呢,我好奇相思之苦到底有多苦?我不知,哥哥也不知,师父一个糙汉子说不明白,那诗人肯定比我们懂得多,他们可留下相思之苦的诗?”
魏承想了想,道:“倒是有一首。”
“晓看天色暮看云,”
他看着魏渝乌润的眼睛,轻声道:“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我从晨起到傍晚一直在窗边看着天边的云霞,从清浅的云等到烈焰晚霞,从平静到燃烧,走路入神念你,坐着入神念着你,时时刻刻都念着你。”
魏渝愣了片刻,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相思真害人,走路入神摔倒了怎么办呢?”
魏承偏头笑了:“你啊。”
“我怎么了?”
魏渝追着他去瞧:“哥哥,我怎么了啊?”
魏承揶揄道:“我怕你摔倒。”
“摔倒?我能想谁呢?”
魏渝仰着小脸,又亮着眼珠一笑:“对对对,我想着哥哥,想着师父爷爷,还想着杏儿灰崽墨珠儿小野参……不对,不对,此相思非彼相思。”
因着师父这事竟然他好像对男女之事有些了解,他歪歪头,不知怎地竟然有点隐隐的兴奋和害臊:“是像师父思念甘九大哥,甘九大哥思念师父那种相思?”
魏承深深瞧他一眼,出其不意的轻弹他个脑瓜响:“你才多大,说这些忒早。”
魏渝捂着头叫道:“不小啦,我都十六了!”
次日一早,便是大年初一。
一家人聚在一处吃饺子,魏渝见着师父神清气爽,刚想偷偷问问进展,就听他师父道:“各位,有个大事要与你们说。”
吴师娘将一碗饺子汤放在魏渝跟前,好奇笑道:“什么事啊?”
佟钊看一眼对面的甘九,大笑道:“我要与甘九成亲了!”
这话一出当真是激起千层浪。
除了魏家兄弟,旁人都没想到佟钊与甘九整日兄弟相称竟然还有这桩事!
魏渝注意到甘九的身份师父并未言明。
不过大康男子与男子能结为契兄弟,虽然少但并不是什么特例之事。
意外虽意外,众人多是祝福他们能够联结在一处,陈爷爷还当场要给他们掐算个日子。
佟钊忙道:“越快越好!”
众人都笑骂道:“你这时候知道急了!”
甘九低头笑笑,道:“今年六七月份我还要与罐罐一道出海,便想着早些将事情定下。”
陈爷爷想了想道:“五月初五是个好日子。”
佟钊大手一挥:“成,那就定下五月初五,到时各位都来佟府喝我的喜酒!”
魏渝与兄长隔桌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有笑意。
后来,他们也从甘九大哥那处得知故事的另一面,甘九大哥原本打定孤独一生的念想,他心里有佟钊,可也深知自个儿做不来深院里的生儿育女的夫郎,他不想因此误了佟钊,这俩人总存着“我为你好你为我好”的心思,眼下算是说开了,待成亲之后,甘九随魏渝去海上经商,佟钊回凤阳镇照看病重的佟强,待事情稳妥在与甘九一道去海上,至于儿女子嗣,佟钊并无所求,一切与甘九为重。
这下有情人算是终成眷属了.
正月十五一过,魏家上上下下又忙起来了。
因着今年夏秋就要出海,凡事都要紧锣密鼓的打算操办起来。
杨泰带着木匠在马桥晒场做着商船收尾活计,从茂溪村返回来的豆苗主理着魏家商行,眼下茂溪村的猎户队已经扩充到百来人,已分成三支小队,往年每隔一月就要来到幽州送货,今年更至两月一次,只是为了能够囤积更多山货,更有甘九带着镖局的兄弟们于幽州蒙州往低价收购北地特产药材,他们的船只有装满这一趟才算不亏。
可以说从魏家商行进来的银子又流到甘九手里去进购药材,好在他们的大头主要是山参,倒也留出一笔银子用来上下打点。
雪山消融,仿佛一夕之间就入了春。
魏渝又一次顶着夜色回到家,魏承早就等候他多时。
魏承放下书,屏退仆从,问道:“怎么了?”
魏渝面色难得严肃:“前些日子孔老爷亲自去到邺城与竭石港的管事谈我们的船借他们的港口通行一事,今儿传来消息他们从三百两黄金改口成了八百两黄金。”
三百两黄金就是三千两白银,他这些年多数银子都投入造船一事,所以这笔“过港”钱是由着孔老爷出的,条件是商船可以让锦绣布行往返免费装载三百石货物。
魏承皱眉道:“我现在就书信一封给宋学子……”
当年宋学子与魏承同在藏书馆理书,二人自此就结下友谊,后来他们知晓宋学子是邺城人后便更多与其往来,慢慢又得知宋学子竟是邺城竭石港宋家人,虽说他父母没有在宋家主事,但因着宋明的秀才身份,宋家族人总是要敬他几分的。
魏渝沉思片刻道:“我打算明日动身亲自前往邺城去与他们谈判此事。”
“我与你同去。”
“哥哥,秋闱在即,你还是莫要随我奔波。”
魏承正色道:“让你一人去水深火热的邺城我终究是放心不下,宋学子眼下归家探亲,我又与他为同窗,宋家人应当会有所顾忌。”
魏渝若有所思:“若是他们继续狮子大开口,咱们倒是还有一条出路。”
第150章 第 150 章 金玉良缘
春雨贵如油, 迷蒙雨幕下数匹车马在官路踏泥疾驰,一灰一黑两头威风凛凛的公狼打首狂奔。
数日后这队车马终行至高阔城门前,忽听几声呵斥:“来者何人!可有公凭路引!”
魏渝闻声轻掀帘子, 眯眼看着一群面色严肃的官差:“邺城的城防倒是比幽州还严苛。”
魏承也偏头瞧上几眼, 道:“规矩多倒也不是坏事。”
“有,都在这儿!官爷, 您瞧……”
回话的人是孔老爷的心腹, 唤作孔生福, 此人年岁三十上下, 常年与邺城竭石港打交道,遂此次前往邺城谈判, 孔老爷特意留他在魏家兄弟身边派遣。
城门守卫仔细翻阅众人的身份路引,又一一对照人名,掀开魏家兄弟的马车帘子道:“你们是……”
孔生福道:“一位是我们东家, 另一位是幽州府学的魏廪生。”
廪生乃是秀才中第一人,城门守卫到底是有几分见识的,见着这魏廪生的身份和名帖倒也知道轻重,只对检查他们车马行囊的人道:“后面马车上可有商货?”
几人齐声道:“并未发现商货!”
城门守卫点点头,将一摞路引交还给孔生福, 大手一挥:“放!”
城门一开,五六匹车马摇摇晃晃进了城。
邺城不敌幽州繁华, 街道店铺并不密集, 有意思的是每一块牌匾的前缀都是宋家,譬如宋家布行、宋家茶楼、宋家典当……许是当下雨势不小,来往不见多少行人摊贩,只有零星几个身着蓑衣的汉子挑着装满海货的扁担匆匆跑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咸气味。
孔生福骑着马在魏家兄弟马车旁低声道:“魏掌柜, 我方才看到几人形迹可疑,应当是竭石港的人,还望您嘱咐身边仆从莫要在邺城惹事,仔细落下把柄。”
他们在邺城最大的财源客栈落脚,这客栈说起来应该也是竭石港宋家人的。
因着要住上几日,云风云天先安顿好灰崽和杏儿,又忙将主人家的屋子规整拾掇起来。
修整一番后,孔生福与魏家兄弟商讨谈判事宜,他刚想要问何时去与宋家拜访就见着魏家掌柜摆手笑嘻嘻道:“好不容易来一趟邺城,明儿咱先到处逛逛,我来时见着一汉子挑着满满一筐活蹦乱跳的虾子,那么大的虾子我还是头一回见。”
孔生福啊了声,忙看向魏廪生:“这……”
魏承笑了笑:“明儿一早让云风云天买回来两筐新鲜的,我借着客栈的厨房烧给你吃。”
孔生福急道:“两位东家,现在可不是说虾子的时候,竭石港的事一日不解决,咱们这些年的努力可都白费了力气!”
“孔管事莫急,您听我说。”
魏渝偏头看向天地一色的灰蒙窗外:“邺城比幽州差在哪儿?”
孔生福愣了下,道:“差太多了,咱幽州百姓农耕种田,城中商铺林立,不说多繁华可到底是热闹的,这邺城吃山吃海,百姓农田忒少,偌大城中商铺多是宋家人把持……”
“幽州商户百花齐放,虽不齐心,可银钱自上而下流通,百姓安居乐业,邺城却由着豪绅把持商船营生,我从幼时就听说邺城的一艘海船能养活一城人,那这一城人都被宋家养得心安理得,心甘情愿吗?”
魏渝转过身来,笑着看向兄长。
魏承心领神会:“我会以颜公徒儿的名义给邺城知府下拜帖。”
早在出发邺城前,魏承就特意拜访了幽州府学的颜教谕,从他那处得知邺城知府姓赵,莱旸人,与颜教谕是同年贡生,但年纪却比颜教谕小上十岁有余,虽是贡生末等,可能一路过关斩将从农家子到京城贡生已然不易,可见其当年才华横溢,意气风发,而如今却仰仗着地方豪强的喂养才能弥补每年朝税……
孔生福瞪大眼睛:“小东家的意思是要从赵知府那儿下手?赵知府很不好亲近,当年我们家老爷想来邺城开布行分铺,却被宋家排挤走了,他曾多次带着厚礼拜访赵知府,赵知府拒不相见,当年我家老爷那些真金白银怎么送去又怎么送回来……”
“当年是当年,赵知府是莱阳人,拖家带口来到邺城上任,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邺城隐田众多,官府全靠宋家征收商税和口税,这些年求人吃饭的日子,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应该过够了,更何况是此人是一位寒窗苦读多年,壮志未酬的贡生?”
魏渝微微抬着下颌,一双猫眼满是狡黠:“孔管事,你记着,有些麻烦千万不要想着只靠讲和退步来解决。”
“给难题制造难题,到时我等横插一脚,坐收渔翁之利。”
“赵知府是难题,宋家内部是难题中的难题。”
魏渝摇头笑笑:“邺城港口是肥肉,谁不想独吞?我就不信竭石港宋家族人当真上下一心。”
内忧外患,逐个击破。
先前因着孔老爷的关系,魏渝对于主动给竭石港三千两白银换通港文书和“过港银”不置可否,他心中早就有了旁的成算,只等着这次出海赚一笔大财回来再谋划,也想着第一次出海忌讳亮刃见血,如今竭石港狮子大开口,他现在是连一枚铜板都不想出了!
孔生福恍然大悟,连连抚掌拍手:“我怎么就没想到可以利用这一点,怪说我们老爷常赞小东家聪慧过人,今日我算见识了,你这小小年纪竟然有这般谋划,我真是老了。”
“您可没老,这一路上走来若不是有孔管事这些年建立的威信,咱们哪能这么容易就进了城。”
“小掌柜言重了,不过是这些年略攒下几分薄面。”
孔生福心中豁然开朗,也玩笑道:“这宋家人许是还在家里等着咱们送八百两黄金呢!”
他又一顿:“可是咱们眼下被宋家人的监视着,若是想要私下联系宋家旁支倒是有些难度……”
“此事你不用愁,我兄长的同窗正是宋家旁支,因着他的秀才身份和日后官运,宋家人不敢也舍不得动他。”要知道一个家族若是能出一位大官,几代人都会因此受益。
接连两日魏渝就带着仆从在街上吃喝逛着,他能察觉到每到一处就有无数目光盯着他,不过他今儿吃麻辣虾子,明儿吃清蒸鳆鱼,还真像是来邺城吃新鲜海货的。
不过给赵知府的拜帖一直没有回信。
第三日深夜,客栈半开的窗户传来一声刺响。
魏渝此时正仰躺在小榻上聚精会神的看那本《东湖游记》,就在他看到笔者和随从乘坐竹筏在湖上遇到贼人劫财的惊险之时,耳边乍然传来这道动静,他一惊,翻身起来就要去查看,却被兄长拦着:“我去看看。”
“一起去,一起去。”魏渝挤上鞋子忙跟着。
此时窗框上正钉着一支银亮箭羽,魏承没有贸然触碰箭羽,而是从袖口拿出汗帕垫着,才用了些力气才将箭羽拔下来。
“是个有功夫的人。”
魏渝好奇得看着箭羽上绑着的信纸:“会是谁?宋学子还是……”
“宋子明应该还不知道咱们来,即使他知道咱们来了,凭借他在宋家的地位和刚正不阿的性情也会堂堂正正的来。”
魏承借着帕子将信纸展开,看到上面短短两行字后道:“是赵知府。”
魏渝心想会不会有诈,俯身去看那信纸,就见着第一行字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第二行字“待时于东郭。”
魏渝挠挠脸蛋:“这是什么意思……”
“东郭,取自《孟子.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卒之东郭墦间,墦,坟也。”
“《孟子.公孙丑下》中说天时不如地利,意为待时不如择地,如此待时可作卯时。”
魏承淡笑道:“赵知府邀我们在日出时分城东义庄见面。”
“啊?!”
魏渝大惊:“义庄?这赵知府当真是被逼得退无可退了!”
堂堂邺城知府在义庄会客?
“倒也未必。”
魏承视线落在这支锋利箭羽上:“那义庄里也许不全是死尸。”
魏渝眨眨眼:“难不成是死士?”
他想通什么,笑了:“还好有哥哥,不然我哪里知道什么卯时什么义庄?”
魏承将信纸凑在烛台点燃,回头看他一眼笑道:“当年夫子授予《孟子》时你只顾着画花儿画竹儿了。”
“我那小胖竹子不是还卖了银子吗?”魏渝抬着小脸很自豪。
魏承眸中藏了揶揄笑意,附和他:“对啊,卖了不少银钱都补贴了家用。”
“我魏罐罐打小就能养家!”
魏渝重新扑到在床榻上打了个滚,想到什么又抬头道:“哎?哥哥,赵知府上一句周唐秦魏的是什么意思?”
“内外轻重,由大及小,邺城被当地豪绅把持财权,赵知府这是也想效仿秦魏集中自己的权力了。”
魏渝听懂了,叹气道:“当官可真不容易,要跪皇上,要跪大官,若遇意外还要跪地方豪绅。日后若是有人敢这般欺负哥哥,我就是倾家荡产,拼了这条小命,也要为你争一口气!”
“你才十六,莫要张口闭口和人拼命。”
魏承坐在榻前给他掖好被角,轻声道:“你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
“哥哥。”
魏渝用脸颊蹭了蹭兄长的手,有些凉,有些舒服,却察觉到兄长的手指一颤。
他并未多想,只抬着莹亮的眼珠,闷闷道:“秋季出海,你是不是不能与我同去了?”
这是魏承这段日子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
秋闱在即,来年二月份又要进京春闱。
他不能动随罐罐出海的心思,也不能让魏家商船等着他。
等又能等到何时呢?二月春闱,四月殿试,若取得进士,还不知晓会被派去哪里做官……
见着兄长沉默,魏渝鼻头微酸,可还扬唇笑道:“是我不懂事,我们都长大了,一个要四处行商,一个要做朝廷大官,终究是要过上聚少离多的日子。不过凭借哥哥的才学,大有可能最后在京城做官,到时我就将魏家商行迁至京都,寒来暑往总能团圆在一处几天。”
“让你说得好生可怜。”
魏承忽然低笑道:“过了科举这两年,只要你不嫌我,你去哪儿我就随你去哪儿。”
魏渝猛地瞪圆眼睛,惊喜道:“真的?”
魏承笑道:“你信我。”
到那时他自信会为自己谋算个有权又能随着罐罐四处走的官。
“这些事还远着呢,睡吧。”
魏渝高兴坏了,难得躺得板板正正,闭着眼睛道:“我先睡一会儿,待到卯时哥哥可要唤醒我。”
“好。”
魏承起身熄灭床头的蜡烛,只留着一盏微弱烛火。
他和衣躺在离床较远的窄小硬榻上,眸中清醒,并无睡意.
此时天有疏星,寂静山路只有细微的脚步声。
“杏儿。”
魏渝轻轻摸了把黑狼的耳朵:“去看看山下的义庄有无埋伏。”
黑狼轻甩尾巴,胖乎乎的灰崽忙亦步亦趋的跟上。
魏渝以手挡唇,轻声对哥哥道:“许是常喝小野参洗澡水的原因,杏儿越来越壮,灰崽好像更圆润了几分。”
魏承瞧他一眼,同样低声道:“补大了。”
魏渝忍住笑声。
怕打草惊蛇,他们只带了两头狼偷偷出行并未带上镖局的汉子。
没过一会儿,两头公狼悄无声息地跑了回来。
见着灰崽那悠闲小胖样就知道前方并无危险,如此兄弟俩便大胆从山坡下来,直奔亮着两盏灯笼的义庄。
一到义庄还应景的刮起阵阴嗖凉风,卷起几张沾染泥土的黄纸钱。
魏渝轻扣三声门环,里头传来缓慢的动静,破旧的木门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来:“谁?”
魏渝张了张嘴,就听兄长淡声道:“幽州官学魏承。”
老者看魏承一眼,沙哑道:“进来吧。”
义庄果然不负魏渝的想象,一进院子就停放着数十口棺材,四处漏风的堂屋中摆着数不清的牌位。
那牌位前正站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
他闻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儒雅清俊的脸。
魏家兄弟拱手道:“赵知府。”
赵知府打量他们好一会儿,半晌才道:“颜公想必安康如常?”
“承蒙大人挂心,师父一切安好。”
“看到你的字我忽然想起当年在京城杏林诗会有幸一览颜公墨宝风采。”
赵知府负手而立,似感慨似轻笑:“颜公选中的徒儿到底不是凡人。”
他忽然转头道:“若你是邺城新上任的知府,农家子出身,一无背景家财,二无恩师提携,如何破局?”
魏承眸色清冽,并未思虑直接道:“隐忍蓄势,逐一瓦解,革新震慑。”
赵知府笑出了声:“何不激进?”
“大康四十八年内阁大学士杨硕任螺州巡抚,因着激进退田致使当地豪绅报复,最终被弹劾罢官,后妻子子嗣受其牵连死在归乡路上,落了个晚年凄惨的下场。”
魏承沉声道:“单兵突进不是良策。”
“那何不随波逐流?”
魏承默了默,只道:“大人是好官。”
赵知府冷笑两声:“你我不过说过寥寥几语,何以见得本官是好官?”
“宋子明能顺利得以入幽州府学,还不足以证明大人爱才怜才?”
邺城靠山临海,地界不如幽州宽阔,故而并无官学。
若是赵知府与幽州府丞书信往来,但凡指出宋子明一点是非,宋子明也会断了在官学的前程。
“宋子明不过是宋家最不起眼的旁支,我何故为难他一个自幼勤学的孩子?”
赵知府摇摇头,笑道:“竭石港宋家在邺城虽然并无杀伤抢掠,但这些年因着他们把持港口,扩大生意,年轻力壮的百姓多为其家族捕捞海物为生,只留着妇人和老者耕种农田,致使田税寥寥,可宋家便借此利用放债侵吞百姓不少良田,作为他们的隐田,偏偏城中粮食价高,商铺多是宋家人所有,他们还打击外来和旁姓商户,如此往复,百姓的钱财还是全都入了他们的口袋。”
“说起来也是你的农书在幽州蒙地推广印刷一事,本官也知晓打压宋家,清退隐田,让百姓复耕的时机已到。”
赵知府看着他们道:“你们放心,本官会保你们魏家的商船日后能平安进出竭石港,唯一的条件便是你们日后能带着幽州商户在邺城落脚。”
宋家能够这些年屹立不倒,不过是凭借独占竭石港,魏家商行如今生猛地闯进来,生意货物还多数与宋家重合,若他们被扶持起来,势必能给其最有力的打击。
果然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魏渝和魏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道,他们欲用赵知府激化与竭石港的矛盾,同样地,他们也成了赵知府打击地方豪强的棋子。
不过能坐上这把交椅的人岂能是等闲之辈?
魏渝忽然道:“大人与宋家打交道多年,不知宋家如今哪一位当家?”
赵知府盯着他瞧一会儿,道:“你这小子还想搅乱这锅粥?”
“宋家盘根错节,非一日能拔根去骨,大人既然想要用雷霆手段清算宋家,这自然也要扶持一位听话的家主。”
魏渝笑道:“我是生意人,不是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政客,若是宋家的新家主是个聪明人,肯里应外合主动开门与我一起发财,倒也省了整日在海上还要处处提防。”
赵知府哼笑一声:“与虎谋皮,你小小年纪不怕被吞吃入腹?”
魏渝不以为然,只弯眉笑道:“谁是虎还说不准呢。”
赵知府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宋家大房统管全家,专制蛮横,二房三房放债囤田,阴险非常。四房乃是庶出,他们一家不争不抢,四房少爷是个病秧子,他还是宋子明的表弟,其父主管竭石港的船只来往营生,我听说四房一脉的地位有时还比不上大房里头的管事。”
不争不抢?
是不争不抢还是早已心怀鬼胎?
他可最喜欢有野心的人了。
让魏渝没想到是在他们回到客栈不久,那不争不抢的四房病秧子就登门拜访了!.
与四房病秧子同来的还有兄长的同窗宋子明。
“魏学子。”
宋子明见着魏承很是激动,因着魏承在家守孝三年,这几年他们鲜少有机会见面。
“若不是家弟与我说家中客栈住进两位姓魏的少年人,我还不敢相信你竟然来了邺城,怎么不写信与我,我正有学问想与魏学子一同探讨。”
宋子明高兴给他们介绍:“这位是我的表弟,竭石港宋家的宋万奚。”
宋万奚的年纪瞧着与魏渝一般大小,个子却比其稍高一个头,他面容清俊,唇色发白,瞧着有些孱弱病气。
“魏小掌柜,魏学子。”
魏渝打量他几眼,心道难不成还真是个病秧子?
宋万奚感受到他的注视也不闪躲,只是动唇一笑,端着一副温和知礼的病弱模样。
四人简聊几句,宋学子便和魏承论起经义来,宋万奚看向频频打哈欠的魏渝:“我这个表哥是个书痴,昨儿我和他说好像是他的同窗来了,他高兴得一夜未眠,今儿一大清早就来打扰了。”
他眼珠一动,咳嗽两声:“小东家,可是昨儿没休息好?”
魏渝轻笑两声,胡诌道:“我这人认床榻,怎么说也得等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睡习惯一张床。”
“巧了,巧了,我也认床。”
宋万奚边说边走近他,不成想魏渝哎了声:“你这病着就离我远些,可别过了病气给我。”
宋万奚一怔,似乎是没想到竟然有人会这样对待一个病人。
魏渝见他这呆若木鸡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开个玩笑罢了,我打小跟着长辈略识得几分面相,宋少爷瞧着不像有大病症的人,可是近来惹了风寒?”
宋万奚摸了摸脸颊,只道:“娘胎带来的虚病,算不得什么大病症,但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他又道:“今日天气放晴,不如我陪着小东家去外头走走?”
“好啊,有你这个邺城人带着,还能领我吃吃新鲜玩意儿。”
他临走前看一眼在偏房论经的兄长,轻轻叩两下侧门。
魏承放下书本走过来,温声道:“怎么了?”又看一眼立在罐罐身后的宋万奚。
魏渝笑眯眯道:“宋少爷邀我在城中逛逛,午饭我就不回来吃了。”
“魏学子和表哥的饭菜一会儿我也叫人端上来。”宋万奚在一旁搭腔。
魏承垂眸意有所指道:“带上云风几个,让他盯着你莫要胡吃海塞,仔细着肚子。”
“哥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魏承又嘱咐两句才放他离去。
等到出了客栈,宋万奚忽然道:“我早就听说魏家商行有个少年掌柜,聪慧多谋,生意做得极好,今日见着了果然不同凡响,不过……”
魏渝顺着他的话:“不过什么?”
“没想到你这般英才的小掌柜竟然也如此听兄长的话,我父亲娘亲一念我,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魏渝笑两声:“许是我哥哥年轻,声音好听?”
宋万奚又是一噎,他是真没想到这名声在外的魏小掌柜竟然这般滑头?
他只能再次装作病重的样子,以着帕子干咳两声。
宋万奚带着魏渝逛了邺城集市和各大商行,见着不少海制品,南边传来的瓷器美物,椰雕藤制品……最后又来到一家热闹的酒楼吃饭。
见着色香味俱全的海虾海鱼端上来,魏渝心中想着兄长的嘱咐也只是浅尝辄止。
“要说这邺城有意思的地方还真是不多,竭石港倒是算一处,每隔七日就有海船靠岸,不知魏小掌柜可去了竭石港?”
“初来乍到也不知晓那竭石港的规矩,故而几次想着也不敢贸然前往。”
“那择日不如撞日,我爹主管着港口商船来往,今儿带着小东家去港口转转?”
魏渝放下手中的筷子,好似无奈得摇摇头:“我八百两黄金还未准备齐全去了又有何用?”
宋万奚已然熟悉了这魏小掌柜的直白滑头,遂笑道:“宋家又不是山中匪徒,强买强卖,其实今日我厚脸皮跟着子明表哥前来叨扰,也是因着我大伯和我爹早就听说小东家来了邺城,他们早在你来那日就想着与你好好谈谈过港一事,无奈这些日子却不见小东家主动上门,如今想来是因为银子没凑齐,不好意思来?”
魏渝煞有其事的努努嘴:“可不是么。”
宋万奚听他这样说,觉得终于到自个儿主场了,捧着来道:“小东家非池中物,谁也没想到短短几年,你的魏家商行就供上了蒙州和幽州的山货和药材,饶是我们阻拦,可凭借你的能耐也能飞得出去,凡事也莫要提前打退堂鼓,我大伯让我捎一句话给小东家。”
魏渝瞥他一眼:“说来听听?”
“咱们两家的生意多有重合,说起来是真正的对手,你抢了蒙州和幽州的生意,我们宋家这些年也没有找你的麻烦。”
宋万奚接着道:“若是你肯将栽种野山参的法子交出来,竭石港的闸门随时为魏家商行打开。”
魏渝挑眉,心道幽州汤大爷觊觎他的山参园子,邺城宋家也觊觎,想来这自栽自种的辽东山参是真的惹人眼红?
“那真是遗憾,没有什么法子,全靠老天爷赏饭吃。”
宋万奚面上不见意外也不见没完成任务的怅然,只点点头:“原是这样。”
“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问问宋少爷。”
宋万奚略有疑惑:“小东家想问什么?”
“我觉得你们宋家根本没有瞧得起我魏家商行。”
宋万奚一愣,忙道:“小东家何出此言!?”
魏渝淡淡道:“我来时早就打听到了,宋家大房管着城中铺子和竭石港的生杀大权,二房三房放债囤田,赚得盆满钵满,你们四房只管着港口的活计?我虽财力比不得宋家,可怎么说也是魏家的东家,有一艘能装载万石的商船,你们四房的地位比大房的管事都没有高多少,派你一个病秧子来当说客,如此还不是不够诚心诚意?”
这话一出宋万奚脸色一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魏渝,你欺人太甚!”
他身后以及魏渝身后的云风几个仆从都唰唰亮了刀子。
在场只有魏渝神色未变,笑着看着宋万奚装不下去从容不迫。
宋万奚死盯他一会儿,忽然道:“你们都下去!”
“少爷!”
“都滚出去!”
魏渝也对脸色紧张的云风几个道:“你们也出去。”
仆从离去,阁楼中也只有他们二人。
宋万奚冷笑一声:“你故意激怒我欲意何为?”
“你装病秧子又意欲何为?”
宋万奚又是一噎:“你……”
他气冲冲将脸转过去,重重捶了下桌子:“我知晓你的意思,不过是想要离间我们宋家罢了,我们四房对宋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看在你我年岁相当,今日之事我不会说与大伯听。”
“宋少爷是几月生辰?”
宋万奚瞪他一眼,过了会儿才硬邦邦道:“十月。”
“我是冬月出生,应该叫宋少爷一声万奚兄。”
“你们四房管着港口营生,这些年过往账目想来清白不到哪里去。”
魏渝笑着道:“我也看在宋学子的份上,今日好言劝你一句,树倒猢狲散,凡事多为自己和亲人考量,莫要成为旁人的替罪羔羊。”
宋万奚皱眉思虑片刻:“你听说了什么?”
魏渝点到为止,起身道:“若你当真对宋家忠心耿耿,尽可将我的话转述与你大伯二伯听。”
这人一走,宋万奚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他脚步不停,直接上了马车:“回府!”
过了会儿,宋万奚掀开帘子急道:“为何过府不入?”
贴身仆从小声道:“大少爷的车马停在正门。”
宋万奚咬了咬牙,险些装不出来往日的谦逊病弱,将帘子重重一摔:“从西侧门入。”
因着他爹是庶出,从小到大这等事情不计其数。
宋万奚回了宅院,便对心腹道:“速去港口让四老爷归家,就说我身子不好了。”
没过一会儿,宋四爷风尘仆仆归来,却见着自家儿子正面色铁青坐在房中。
“今日见了那魏家商行的小掌柜可生了什么事?”
宋万奚沉声道:“父亲,宋家恐有大事发生。”
宋四爷默了默:“那魏小掌柜与你说的?”
“这小子滑头得很,十句话有九句话是假的,唯独这一句话,我觉得是真的。”
宋四爷年老谋深算:“他应该是见过赵知府了,不然此人不会凭空说出这一句话。”
“赵知府?探子只说那魏承下了拜帖,赵知府并未回帖,这些日子也没见着他们见面,再说他这些年与宋家和气相处,身边又都是宋家的眼线,他难不成想凭借几个家仆就来制衡宋家?”
“明日你就带着你娘亲和兄弟妹妹跟着商船去闽地,近期不要返回来了。”
宋四爷沉声道:“赵知府是要对宋家下手了。”
“爹,若是大伯二伯拿你当替罪羊,我和娘亲几个兄弟姐妹就是犯人亲属,就是带着家财跑到闽地也无济于事,难不成你要我们被官府通缉,东逃西窜一辈子?”
宋万奚捶手气道:“这些年只因着祖母是奴籍妾室,咱们四房在宋家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大房管事!兄弟妹妹哪一个不被他们欺负得连屋子都不敢出?还有我幼时被宋家的大少爷推下池塘,若不是我娘跳下池塘救了我,我怕是早就淹死了,倒是牵连了娘小产……”
忽然,门从外头被打开了,走出个上了年纪也可见美貌温柔的女子。
“娘……”
“夫人你身子不好,怎么不在屋子歇着。”
“老爷。”
李氏以帕子掩唇,轻咳两声:“我听着万奚身子不好就来看看,不成想听到你夫子争吵此事,老爷,宋家若是被清算,第一个推出来挡罪的人只有你。”
宋四爷长叹一声:“夫人,我知晓他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可,可是此步亦是凶险……”
李氏轻声道:“你打生在婆母肚子中那一刻就注定日后要遭受此等血雨腥风,你不救我们,没有人能救我们了啊……”
又过两日,赵知府再邀魏家兄弟见面,主要商谈秋季过港一事。
魏承道:“宋家一倒,邺城需要大量外地商户,我们外地来的魏家商船未来一段日子可以充当宋家商船部分的角色,大人本意削弱港口,可此事也要循序渐进,日后我们也可为邺城百姓提供活计。”
赵知府点了点头,他有意考校魏承:“若收回宋家侵占的农田,如何该让百姓复耕?”
“以从宋家收回来的农田弥补朝廷年税,从而减轻赋税,鼓励种田。”
赵知府笑了:“你清正又懂变通,学识高,又师承颜公,练得一手好字,日后定然前途无量。”
又道:“明日你们兄弟便启程回幽州吧,邺城要乱起来了。”
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魏家兄弟身姿修长,临窗而站,皆目露肃色。
“听孔管事说这两日城内多了一些走夫。”
“宋家发现了。”
魏渝想到什么,道:“若是哥哥是宋家家主,如何破局?”
魏承勾唇轻笑:“放火,烧账房,找替罪羊。”
他又道:“明日咱们启程回家。”
魏渝点头:“咱们从未在明面上见过赵知府和宋家人,就算他们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咱们兄弟也掺和了一脚,日后就是报仇雪恨,也找不到咱们头上。”
想来到那时竭石港就不再是宋家敛财的工具了。
这场雨一直下到午夜,忽然就听打更人焦急喊声:“走水了,宋家祠堂走水了!”
次日一早,魏家兄弟的数十匹车马前脚才走,他们所住的客栈立马被官府查封,不仅如此城中所有宋家商铺悉数关门大吉。
城中官兵忽然多了起来,听着口音好似是蒙州人。
魏渝忽然想到义庄,心道这个赵知府原来是用着此处藏匿从蒙州借调而来的官兵。
想来也是许蒙州知府不少好处了。
城门处聚集着不少马车,还有许多身着锦绣华服的小姐夫人哭哭啼啼,以泪洗面。
“赵知府有令,邺城人不准私自离城,违者斩杀不留!”
“官爷,我们是幽州来的商户,本想在邺城开铺,可眼下……”孔生福赔笑道。
那官差自然早就与赵知府通了气,但还是故意为难一番,才道:“走吧!”
魏家车马摇摇晃晃出了城,这也让那些宋家旁支慌乱起来:“凭什么他们可以走!”
“他们是不是宋家大房的人?”
“对啊,凭什么让他们走!”
质疑声此起彼伏,可为首官差不为所动。
魏渝将帘子放下,感慨当官之人的心思深沉:“这赵知府竟然又利用我们摆宋家一道。”
一月后,邺城竭石港的消息也传到了幽州。
宋家大房落下“占港私用,匿税不报”的罪名,宋家二房三房因着放债囤田,被落下“鱼肉百姓,奸民敛财”的罪名,其余旁支也被发落不少罪责,他们互相推诿,互相举报,最后家财悉数充公,那宋家四房不仅全身而退,还因着救火有功,主动将宋家几房阴阳账目呈上,被赵知府大赞。
那几日死了多少人他们无从得知,只知道日后竭石港变成了官家所有,但仍旧由着宋家四房经营.
初春一晃而过,日头迈进多雨炎热的夏日。
过港一事得以解决,这让魏家商行上下干劲十足,囤货队伍来来往往,几大库房已然没有落脚地方了。
这一日,魏渝马忠正与孔家言哥儿在福人居吃茶商讨日后在邺城开铺一事。
孔言忽然道:“你兄长是不是就要下场秋闱了?”
魏渝笑着点头:“可不是么,这些日子我总怕扰了他读书,回到屋头轻手轻脚做事,不敢发出太多动静。”
“这家中有读书人,仔细些也是对的,不过一过秋闱,魏学子就是举子。”孔言笑道:“到时你家田税地税又要有所减免,这可就是幽州炙手可热的贵婿了。”
魏渝愣了下:“你的意思是到时有媒婆会来我们家给我兄长说亲?”
“这是自然,若不是你兄长守孝三年,怕是你家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这可不行!”魏渝急着喊道。
因着动静大些,把豆苗和孔言都吓了一跳。
见他们看过来,魏渝皱了皱眉:“这两年我不在幽州,我哥哥向来冷情,他根本不懂这些,我怎么也得给他把把关!”
孔言噗嗤笑了:“魏学子不懂,你就懂了?我瞧着你还不如趁着还没走,去静幽山福昭寺给魏学子求个上好的姻缘签!”
豆苗见罐罐是真的难过,拍拍他肩膀:“罐罐,我不还在幽州吗?到时候若是媒婆上门,我定然会好好了解对方家世人品。”
魏渝幽怨看他一眼:“豆苗哥,我听人说你过年回凤阳,婶子给你相看了?”
豆苗黝黑脸蛋一红,嘿笑两声,大大方方道:“也,也是合了眼缘,她年纪小些,就定了来年腊月的日子。”
豆苗哥和他兄长同岁,今年十九岁,前两年放下彩儿后就专心在魏家商行做掌柜,虽说积攒不少家财,可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说起来当年孔老爷有意招揽豆苗做赘婿,可孔言根本不想成亲,对男子女子都无甚兴趣,那豆苗更是只把孔言当做兄弟看待。
“都定日子了?马豆苗你嘴可真严!”
“没有,没有,我当时与她见了一面,也是这个月家里的信随着猎户队一块来了,我方才知道定下了日子。”
孔言忙笑着追问:“是哥儿还是姐儿?”
“是姐儿。”
魏渝也来了兴致:“是不是很漂亮?很温柔?”
豆苗臊红脸:“漂,漂亮人也好。”
这回轮到孔言和魏渝揶揄豆苗了,挺壮实的小黑汉子硬是被他们逗得满脸通红。
说说笑笑间魏渝又想到自家哥哥。
他垂眸攥了攥掌心,心中有些难过,又打定主意要为哥哥求个好姻缘。
次日,他没带仆从,只骑着羊奶羹独自一人上了静幽山福昭寺。
寺内曲径通幽,香火鼎盛,来往多是女子和小哥儿。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寺庙。
第一次是凤阳的寒山寺,当初兄长为了给他取名,还花了不少香火钱。
今朝他再次踏入寺庙,是为了给兄长求个好姻缘。
不知怎地他好像又有些高兴。
他大手一挥,财大气粗得捐出百两香火,跪在菩萨前一直摇着签桶,还在心中默念:“愿我兄长所得良人。”
没一会儿他就听到后面哥儿姐儿窃窃私语:“这小郎君当真痴情,迟迟不敢落签,想来是心有所属,怕菩萨不保佑他们?”
“唇红齿白,身姿清正,长得可真俊。”
“长得俊还痴情,这样的郎君谁不稀罕?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这些小话说得魏渝脸蛋猛地红热起来,他手一抖,签桶斜倒,掉出一支小巧的黄木小签。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施主可用解签……”
“不,不必了。”
魏渝脸蛋红得不行,捡起地上的签就匆匆离去。
跑出寺庙老远,他还牢牢攥着那枚小签。
他犹豫一会儿,轻轻展开微疼的掌心,胸腔猛地一震,眼眶竟有些湿热,上头赫然写着“金玉良缘”四字。
□□后的姻缘是金玉良缘。
是好事。
夏日多雨,清晨晴空万里,午后一个惊雷炸开,磅礴雨幕忽然砸下,魏渝在山路凉亭稍作歇息,眼见着天色不早,还是骑着羊奶羹冒雨前行。
行至静幽山下时忽听不远处传来哒哒马蹄声。
魏渝收紧缰绳,离着老远就认出是云风几个穿着蓑衣赶着马车朝他奔来。
“小东家!小东家!”
马车一停,轿帘掀开,只见兄长长身玉立撑伞朝他走来。
他头顶多了一把遮风挡雨的木伞,耳边好像只剩下滴答雨声。
羊奶羹由着仆从骑着,魏渝被兄长牵着上了马车。
“换上衣物。”
魏渝手指冻得发僵,动了两下也没解开衣裳,下一秒就见着兄长的手轻轻覆盖在他腰带上。
腰带一松,湿沉的衣裳便很好褪下。
魏承偏头,不去瞧他。
待换好衣裳,魏渝才觉得自个儿的手脚活了过来。
“哥哥?”
魏承转过头来,轻叹一声:“说说吧,为何不带着仆从独自跑来静幽山?”
魏渝挠挠脸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自然是寻你不得,又去问过豆苗和孔少爷,孔少爷猜测你许是去了福昭寺。”
罐罐哦一声,摸了摸还在滴水的发梢:“我也是没想到这天说变就变。”
魏承视线落在他头发上,道:“坐过来些。”
魏渝听话乖乖靠近,就见着兄长拿着帕子轻轻擦拭他的长发。
“是为了给哥哥祈福秋闱?”
兄长清冽声音落在他耳侧,他觉得耳朵有些痒,微微躲了躲,小声道:“不是。”
“那是为了何事?”
魏渝犹豫一会儿,没有说出口,只道:“是为了给哥哥祈福。”
魏承轻笑一声:“不必替我紧张,我不会教你失望的。”
“嗯。”
魏渝乖乖点头:“罐罐知道了。”
“福昭寺比起寒山寺如何?”
魏渝笑了两声:“比寒山寺小些,但香客很多。”
“可用了你爱吃的素面?”
魏渝小脸一僵:“忘了。”
魏承觉得好笑:“这是求了什么签,竟然教你都把吃食都忘了。”
话虽这样说,他却从身侧拿过一包糕点。
“是酥酪糕!”
酥酪糕外皮是奶白色的层层酥皮,内里夹着软糯的糯米小甜馅。
这厢见着吃食,罐罐才想起来自个儿饿了许久,几块糕点下肚后才眉飞色舞道:“当然是好签,是上等上的好签!”
魏承笑笑:“如此甚好,这样你就更不用担忧乡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