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野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抢救室里。
这里是……
突然门被猛地撞开, 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列医护人员推着一张床冲进来。
姜野看见宁安被挤在其中,他不是医护,也不是患者,于是显得很突兀, 更突兀的是他的表情。
那是姜野从未见过的表情, 他直愣愣盯着被抢救的病患, 好像置身其中, 又好像游离在外。
护士过来帮他消毒穿无菌服,他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然后他走到不影响医护人员的地方, 游魂般看着抢救台上的人。
跟自己一样。
站在人群之外。
站在人生之外。
姜野猛地一惊, 扭头望向抢救台。
护士正往患者的脸上戴氧气罩,一张熟悉的脸露出来, 是姜野自己, 姜野仿佛被雷劈中, 僵硬地站在原地, 但很快他又回过神,走到宁安身旁。
他伸出手拍拍宁安的肩膀, “没事的……”
姜野的手穿过宁安的肩膀落了空。
一股巨大的悲伤击中姜野的灵魂。
他沉默下来,跟宁安面对面的站着, 但宁安看不见他, 目光始终落在抢救台上, 因为离得近, 姜野看见宁安那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着的身躯。
姜野立马回到抢救台旁,看着一动不动的自己,一股无名的怒火开始蹿起来,是那般的猛烈, 恨不得将自己整个燃烧起来。
“醒过来,醒过来呀!”姜野的怒吼穿过人群,四散到抢救室的角落,无痕无踪。
姜野气喘吁吁地抬起眼睛,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发生变化,还是抢救室,却要简陋陈旧得多。
一群身着无菌服的医护同样围绕着一名病患。
他们动作迅速娴熟,像是做过很多次,脸上看不见太多的焦急慌乱,只有些微担忧和怜惜。
姜野在其中一名医生身上看见熟悉的影子,有些年轻,等辨认出是替宁安生产的桂教授,姜野的脑子瞬间炸开,他意识到什么想上前,却移动不了分毫。
一层无形的障碍将他困在原地。
桂教授:患者出血量多少?休克指数?
护士:称重法估计已出血800ml,休克指数1.4,血压85/50,心率120!
桂教授:启动生产出血急救流程,开放两条静脉通道,16号针头……
护士:开放双静脉通道,输晶体加申请血制品。
大量的血袋被运送进来。
麻醉医生:患者意识模糊,高流量面罩给氧,需要紧急插管吗?
……
繁忙的抢救中,无菌布轻微滑动,宁安的脸露出来,不是照片里发肿的脸,比姜野任何一次看见的都要苍白寡瘦,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下面的骨头要穿过那层薄薄的皮露出来。
他淹没在层层无菌布和让人眼花缭乱的仪器里。
像一片纸人任人摆布。
无数的仪器导管连接着他的身体,浓稠的血浆注入到他的身体,但是他的脸色却没有一丝改变,甚至还在灰败下去。
氧气面罩终于戴在他的脸上,呼出的气体将整个面罩模糊掉,姜野再看不见宁安的脸,只有一点白净的额头还露在外面。
姜野几乎站不住,站在原地发呆。
时间越来越漫长。
抢救室里的脚步声似乎急促起来,有人跑出去,也有人跑进来,一种无声的焦虑开始蔓延。
有那么一个瞬间,姜野心中升起可怕的念头,他想说算了,他不想看着宁安经受这么痛苦的折磨。
他没有觉得太伤心。
但眼泪一直不停流淌。
他想起桂教授给他看得那些病危通知书,宁安是不是就是这样一次次被医生们从死神里救出来。
所以现在他也遭了报应,也要经历同样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要让宁安承受痛苦。
姜野看着明亮的无影灯,祈求心软的神看看他的宁安,看看这个可怜又善良的男人。
无论如何,不要再让他的宁安遭遇痛苦。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将来。
他愿意把自己的全部寿命转给宁安。
他愿意抹掉宁安对他的所有记忆和感情。
只要宁安平安。
突然一声长鸣滴音响起。
姜野猛地抬起头。
忙碌着的医护人员突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数据显示屏,代表着生命指数的线条相继变成一条条直线。
有人带着颤音,“桂教授……”
桂教授缓缓放下手里的东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们围绕着宁安,形成一个安详的圈,身上的绿色无菌服代表着生命。
一群有生命的人微微垂下眼睛。
他们要做最后的道别。
姜野睚眦欲裂。
宁安!!!
……
“滴……”
“患者的心跳恢复了!”有人惊呼。
“充电200J,所有人离开床单元——除颤!”
“肾上腺素1mg静推,每3分钟重复!”
宁安僵硬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像胎衣突然破掉,原本朦胧模糊的声音一下清晰起来,他从茫然隔离的状态中抬起头,浑身都是冷汗地看着重新跳动起来的数据显示屏。
就在刚刚,好像有谁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阳光洒满过道。
小树看了看手里的一朵小白花,这是能找到的最后一朵白木香,也是今年夏季的最后一朵。
他侧过头看着已经比自己高许多的少年,少年眉目如画,鼻梁高挺,那张日益深邃的脸上很少流露出什么情绪。
此时也是一样,黑沉沉的眼睛透过窗户看着床上的人。
小树知道床上躺着的人是小翼哥哥的另一位爸爸,他为了救自己在床上躺了许久,一开始躺在医院,后来被宁叔叔带回家。
他也知道小翼哥哥不喜欢这位爸爸。
小树低头看着手里的白木香。
他想把这朵白木香送给床上的姜叔叔。
“小翼哥哥。”
小树扭头望向宁翼,宁翼收回目光。
两人都没有说话,微微的风穿过树梢,一时间满室都是哗哗的风声和细碎的光影。
小树突然笑起来,松开宁翼的手走进卧室。
风拂过床,姜野睡在风里,睡在花香里。
“这怎么还不醒过来,真的急死人了,医院里那些医生教授到底有没有用?”
谢涿是急性子,姜野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各项数据恢复正常,实在是没有继续治疗下去的必要,除开一点,他一直没有苏醒。
医生说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如今出来快一个星期,但还是没醒。
“你朋友向木家不是医疗界霸主吗?让他组个团队过来看看姜野到底什么情况?”
曹文生好像一点都不急,“你就不怕向木过来给姜野补一刀?姜野这两天不是开始吃流食了吗?我看真的快了,再说他是宁安的男人,又不是你男人,你急什么?”
谢涿捶了曹文生两拳,“我替宁安急呀,宁安就没过两天好日子,现在还要照顾一个植物人,姜野要是一辈子醒不过来,宁安那不是亏死了。”
“我就说不要接,直接扔医院,反正医院那么多人照顾姜总,宁安这个死脑筋非要接回来,真的烦死我了。”
谢涿踢踢踏踏回了房间。
曹文生紧随其后,“我以后老了你是不是就准备把我扔医院?”
宁安在楼下跟朱姨准备姜野的晚餐。
朱姨是宁安专门请回来的,“你去休息会儿,照顾病人最折磨人。”
宁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吃食方面朱姨的手艺不用怀疑,他就是闲不下来,总想做点事情。
对于姜野醒不醒,什么时候醒过来其实他没有去深入思考过,人活着就行,有时候他还会安慰谢涿,“这下他不会说难听的话了。”
宁安回到二楼卧室,他刚烫了毛巾,打算给姜野擦擦身体,他每天都把人擦得干干净净,还给姜野做按摩,不同姜野上次住院,大多数情况都是找人护理,这次宁安没有假手于人。
大家都说姜野的意识在慢慢恢复。
宁安也感觉的到。
昨晚给姜野按摩的时候,姜野突然抓了下他的手,宁安一度以为姜野醒过来。
“你给小翼的产业太多了,我现在好担心他以后管理不好,又担心有人盯着这些东西把小翼教坏,最担心的还是……他以后不管你,身无分文的你被送养老院怎么办?”
发烫的毛巾一点点擦拭着姜野的手指。
他的手指修长漂亮。
宁安发现指甲有些长,放好毛巾后拿出指甲刀。
直到把十根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宁安低着头没有抬起来,他的声音很轻,融在风里,“姜野,为什么你还不醒来呢?”
“蒲公英的白木香这次被雨水冲烂根系,等你醒来再挖出来需要好长时间。”
“小树那天问姜叔叔是不是因为他才一直睡觉,你再不醒谢涿会恨死你。”
“院子里的三角梅开得很茂盛,这次大雨打落很多花瓣,但是一周后更加茂盛。”
宁安是个安静的人,更不会自说自话。
但是刚刚傍晚的阳光洒进卧室,姜野的头发被风吹动。
一个瞬间,他生动起来。
让宁安想起很多年前的傍晚,姜野送他回蒲公英的傍晚,风就是这样翻动姜野略长的发丝。
像一本日记,一页页翻开那些沾染上蜂蜜色泽的过往。
宁安抬起眼睛,目光落在姜野静谧的面庞上。
“你在学校里踹蒋亮的那一瞬,我其实很高兴。”
“给你打水就是周三下午,没想到第一次就被你发现。”
“其实我买了两个桃子,本来想给你大一点的那个,后来想了想我很穷,也很少吃水果,于是就把大的留给自己了,送给你的是小的。”
“之后……你两年都没理我。”
宁安安静下来,他快记不住那两年到底有没有伤心难过,但是每次想起人都会沮丧。
他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认定姜野不会记得他。
“其实去你家很开心,遇见曹文生他们也不生气,听见那些话也就生气一瞬间,真正生气的是你换完衣服走出来的那个瞬间,好像才想起我们。”
“你好像真的很容易就把我们忘记掉。”
“所以,我才想到送那个日食界面的时钟。”
“我总是很慢,像蜗牛一样慢。”
所以害怕姜野蓦地靠近,害怕姜野突如其来的热情,更害怕姜野来了又离开。
他是个长性的人,认定了就一辈子。
而姜野像随心所欲的风。
蒲公英永远抓不住风,只会被风带到任何地方,抛下去,永远的离开,徒留蒲公英在陌生的地方拼命扎根生存。
蒲公英可以爱上任何东西,唯独不能爱上风。
姜野睁开眼睛,风吹过墙上的日历。
夕阳在墙面留下一道红色的影子。
他好像听见宁安跟他说了很多话,像少年人在诉说心底的小秘密,满是羞怯和不安,还夹杂着委屈和抱怨,但是宁安不会这样做,那些话更像混在风里的幻想,一时间不真实得厉害。
如果宁安这样跟他说话,他会幸福得发疯。
躺了一个多月,宁安会担心吗?
姜野不是很确定。
哪怕只有一点点,姜野也格外满足。
他起身坐起来,发现手心有些异样,他奇怪地翻开手,没有水渍,但有些湿漉漉。
墙面上的日历哗哗作响,掩盖住窗外的树叶声。
也掩盖住……宁安的那些低语?
姜野黑沉沉的眼睛闪过一丝震撼,他抬起手观察掌心,红色的夕阳里,深深的掌纹依稀可见水光。
姜野想起宁翼的小动作,拿手指沾染宁安的眼泪放进嘴里。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动作。
姜野尝到眼泪的味道,是咸的。
宁翼的目光在宁安的额头和下巴上来回游荡,眼睛里装满疑惑。
疑惑什么呢?
姜野突然明白,是汗,宁安曾经背着宁翼走过大街小巷。
汗水流下来,后来眼泪也流下来。
它们都是咸的。
可是代表着不同的东西。
一个代表宁安的爱,一个代表宁安的苦难。
明明一样的味道,却是南辕北辙的东西。
所以宁翼很疑惑。
姜野笑起来,声音哽咽,“对不起,慢慢的宁安……”
姜野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墙面落下漂亮的剪影,曾记他偷偷练习很多遍,又找了很多次机会,终于选择在那条拥有星河的隧道里告诉宁安自己的心意。
他希望现在也不迟。
漂亮的手影一字一顿,如有力的承诺:
【跟我在一起,永远。】
风穿过房间,带来一室的沙沙声。
也穿过姜野的身体。
熟悉的植物清香,有些潮湿,有些阳光。
就像曾经他们无数次骑着机车穿过重重青山,风穿不过头盔,却穿过他们的身体,穿过他们的灵魂,把他们的深处糅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抱住姜野的腰。
无名指的戒指闪过一丝光泽。
清瘦的身躯带着暖暖的香也一起贴过来。
风轻轻,树叶摩挲。
轰鸣的机车声中,少年们如愿以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