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熹微


    却说莺芝带着王诗蔓走出郑家大门时。


    她们人还没走出几步,身后院子里就传来了开门声。


    眼看动静要愈来愈大,莺芝脚下一拐,进入了两户人家之间砌墙时留出的窄道。


    她边走,边飞快整理着思绪。


    红线小人跑到有信号的地方估约莫着得二十到三十分钟;


    报警后,即便对方立刻出警,距离乡镇到这里也得一个多钟,更别提还不可避免地得有准备和核对的时间,这样一来,时间上就得留出更多消耗的余地了。


    所以,她现在需要带着王诗蔓尽可能地避开即将到来的搜寻,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尽可能地往外走。


    两个小时,是最低最低需要保证争取到的时间。


    而且,挡在她们面前的,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这里的相关部门到底知不知道这些灰色的产业?有没有人给村子的这类产业开保护伞?他们会理会这类的事情吗?


    只要这个问题还在待定中,莺芝就无法保证,红线小人报警后、来的会是解救无辜受害人的青天,还是另一只罪恶的手。


    更甚至……他们到底会不会来?


    所以,她并没有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这一方面。


    最关键的一手棋,在她的账号上。


    莺芝现在还算比较懂得运用自己的优势。


    她姑且也是个相当有影响力的主播,小半个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会有许多人在关注。


    几天没有进行直播,粉丝和观众们本身就在等,等她的出现。


    那么如果这个时候,她的账号发布了一则有关主播遇险、涉及被拐卖,并向大家求助的内容……毫无疑问,会引起相当大的风波。


    即便现在在深夜,村中人户大多已经入睡,可离了这种地方、擅长夜间冲浪的却也大有人在。


    更别提对于许多城市的人来说,现在才是夜生活的正当中——完全不怕没有关注度。


    以红线小人的聪慧,虽然她没交代太多,但它肯定知道要怎么做——它相当机灵。


    一场即将出现的、名为“舆论”的压力,是莺芝在本地有关部门头上造出的一把裁夺之剑。


    这样的话,无论对方是好是坏,有了这种压力后,都能够更大概率地正视起这件事。


    哪怕他们一时半会儿并不打算理会,也会有更高级的相关部门介入,促使他们必须面对,只不过需要等更久一些罢了。


    而即便这些都行不通,莺芝也能带王诗蔓离开,只不过要付出一点代价而已。


    等带着王诗蔓离开,她们可以回到大城市后再报警。


    办法千万个,她总归是个神仙,还是能做到一些事的。


    既然她来到了这里,见到了王诗蔓,那么王诗蔓就一定会周全地回家。


    思绪电转,暴怒的大喝自郑家院子里传来,更大的吵嚷声随之响起。


    莺芝止住念头,把王诗蔓往上托了托,步履快而轻,在狭窄黑暗的小道里穿行着。


    夜里风凉,冬夜的寒风直往人骨头里钻。


    莺芝手腕一翻,又取出件厚一些的衣服,把王诗蔓整个裹了进去。


    依照白天走过一遍的路,她目标明确地在一家又一家的夹道中穿行着。


    她的身后,一家又一家的灯光涟漪般呈扩散之势次第亮起。


    不知道谁家养的狗大声地吠叫着,村子在逐渐醒来。


    王诗蔓烧得迷糊,意识昏沉,本能地靠近热源莺芝,又想挥开身上的厚衣服。


    微弱的呢喃从她口中传来,破碎不成句。


    “妈妈……”


    莺芝暂时停下脚步,探了探王诗蔓的状态,略一停顿,指尖再度点上她眉心。


    不甚明亮的一点柔和光芒渗进王诗蔓眉宇间,她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脸上的痛苦之色减轻了许多。


    莺芝平复了微微有些紊乱的呼吸,不得不重新思量起接下来的计划。


    王诗蔓的状态太差,即便她可以短暂给予一些灵力,但毕竟不是适宜凡人体质的药,只能减轻一些痛苦,没办法和药对等。


    而以现在这种,她需要时不时给予对方灵力的情况,也不太能带着人走回乡镇县城的医院。


    不能走了,需要优先寻找药物,或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安置,等待红线小人的归来。


    药物是首要的。


    药——


    莺芝抬起头,辨别了一下方向,脚下一转,回身,朝着刚刚走过的方向行去。


    她想到了一个人。


    几分钟后,莺芝站到了一家的侧墙外,倾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前边,砰砰砰的拍门声刚过去,一个有点糙哑的男声从院子里离开,任由另一道年轻些的男声再如何劝说,也依旧跟着吵闹的人群逐渐远去。


    确认人群走远后,莺芝没有再犹豫,抱着王诗蔓转出了夹道。


    一道清瘦的身影正站在院门的大灯下,望着远去的人群,脸上表情晦暗,复杂难明。


    莺芝在他两步外站定。


    那人似有察觉,转头看来,眼瞳骤缩。


    “——小莺?!”


    莺芝站定,微仰起头,看向在高一级台阶上立着的年轻男人。


    对方惊疑不明,正想追问,却忽然注意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他更加震惊。


    “……这是?!”


    莺芝没有解释,只是看着他,声音平静:“她发烧了。”


    她侧转眼眸,看向人群离去的方向。


    “万措,你准备叫他们过来吗?”


    万措张了张嘴,哑然一瞬,眼底似有屈辱闪过。


    “……你认为,我是会做那样事情的人吗?”


    闻言,莺芝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说什么,她单刀直入:


    “有药吗?”


    “……有。”


    万措定定地看了她怀里被裹着的人一眼,退开几步,让开门口的位置。


    “进来吧。”


    莺芝也不纠结,直接抱着王诗蔓走了进去。


    她之所以选择来找万措,最大的倚仗就是,她看过万措的缘线,也看过他的命理,算是对他的性格和处事有一定的了解。


    无论他和村里这些产业有没有关系,知不知情,又是如何看的——


    在发现莺芝和王诗蔓后,他都有极大概率不会选择把她们控制住,而是会本能地保持彬彬有礼、矜持礼貌的作风。


    对莺芝和眼下的王诗蔓来说,这就足够了。


    在万措的带领下,莺芝抱着王诗蔓来到了主屋西侧的屋子。


    “这是我的房间,”他指了指干净整洁,只有少许褶痕的床铺,“可以让她先躺上去,才换的新床单。”


    说话间,万措动作未停,走到了自己的行李箱旁边,拿出一个四方的小


    药包,拉开拉链后,里边整齐摆放着许多药品。


    他回头看了一眼,莺芝正把裹在王诗蔓身上的衣服拿下来,试她的体温。


    “只是发烧吗,着凉了还是?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见莺芝微微蹙眉,万措补充道:


    “家里现在只有我自己在,不管发生了什么,可以放心先吃药。”


    “可能都有。”莺芝道,“她身上很多伤口,晚上又沾了水,忽然就烧起来了。”


    万措动作一顿,也皱起眉,显然想问什么,但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倒了一杯温水,把相应的药拿了过来,递给莺芝,附带的还有一支温度计。


    “消炎药,退烧药,一起吃吧。”


    莺芝点点头,接过药和水,一点点喂给王诗蔓。


    王诗蔓人都不清醒,这通药喂得很困难。


    万措看了两眼,大步走开,到了一旁的书桌边坐下,开始翻看着什么书。


    他什么也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说。


    等莺芝给王诗蔓喂完药,把水杯放下,万措才从书里抬起头,递过去一包湿纸巾,看向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


    莺芝抽了张纸巾擦拭手上的水渍,声音平静:


    “我来给你父亲算卦。”


    万措脸上划过一抹错愕。


    毫无疑问,他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提起这个,莺芝又看了他两眼。


    “你母亲呢?下葬了吗。”


    万措沉默了下去。


    好像这个普普通通的问题是什么极难回答的诘问一样。


    良久,他才痛苦地将脸埋进掌心,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没有。”


    “你想说吗?”莺芝问。


    “……”万措又沉默了一会儿,屋里安静得只剩下了呼吸声。


    几分钟过去,他才缓慢地开口。


    “我知道他不在意我母亲,但我没想到,他竟然……”


    或许因为莺芝不是这里的人,与这里的人都不熟悉,也可能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他在外边认识、却知道这件事的人,抑或她在他的印象里,向来扮演的都是一个倾听者——


    种种情志所致,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把这几天的郁结于心的闷燥和痛苦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我当时打电话回来,明明说过了,让他们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可是,我紧赶慢赶,回来后得到的只是他已经把我母亲的尸体送出去了的消息……”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连死,他们都不肯给我母亲一个安稳——”


    语速渐渐提快,压抑的情绪也逐渐走高,万措闭上眼,狠狠揉了一把脸。


    “白天的时候我去找了,没有找到。不过没关系,明天我还会去继续找……一直找……”


    他喉头滚动几番,眼眶发红,隐隐带着红色的血丝。


    英俊的面容无端生出一些狰容。


    莺芝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看了他片刻,忽然开口:


    “这样做,会让你觉得心安吗?”


    冷不丁的询问,把万措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


    他一滞,旋即面露困惑。


    这问题来得太突兀,任谁一时都很难理解。


    莺芝也意识到了话题的跳跃,于是她解释道:


    “即便明明知道,找到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依然没办法为她迎来尊重和体面,但你依旧会‘不厌其烦’‘不遗余力’地寻找你母亲的尸身……——是因为这样做,会让你受到煎熬的心好受一些吗?”


    万措怔怔然愣住。


    莺芝复又道:“你现在的举动,无异于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所以在给自己找理由,找一个让自己原谅自己的理由。”


    “万措,你是在感动自己吗?”


    万措已经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


    他五官有那么一瞬似有扭曲,可很快又恢复。


    在接下来几秒钟内,万措所表现出的痛苦和挣。扎都消失不见。


    他迅速地整理好了情绪,重新恢复了最开始那副彬彬有礼进退有度的样子。


    像是带上了一张面具,把短暂泄露的、真实的一切再次遮盖。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将去世的母亲安葬,是每个做子女的应该尽的义务。”


    “不是吗?”


    “是。”莺芝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没有什么温度。


    她查看着王诗蔓的状态,嗓音轻轻,意有所指: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万措微笑着:“没有了。希望你在这里玩得开心。”


    “嗯。”


    莺芝也不再言语,为王诗蔓掖好被角,闭上了眼睛。


    万措看了她们一会儿,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屋内再度沉寂下来。


    二十来分钟过去,外边来往的人声愈发密集。


    期间,有人拍响大门,扬声朝里喊万措的名字。


    万措披上外套,起身出门。


    两分钟后,他重新回来,再度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不打算和莺芝闲聊外边那些人在做什么,也不问莺芝两人是什么情况。


    他保持着极度的冷静,像是台没有任何好奇心的机器。


    外界的一切,都没有面前的书本能够令他沉迷。


    挂钟滴答滴答,短针无声无息走过一个数字。


    外边的吵闹声消停了许多,像是已经排查完了这一片,转移去了下一个区域。


    大门又一次被拍响,万措皱了皱眉,起身外出。


    等他这次返回,却没有继续保持沉默,而是径直对莺芝道:


    “我父亲摔了一跤,可能快要被人送回来了。”


    说话时,他神色间不见焦急与关切,仿佛只是在说一个没什么关系的人。


    莺芝点了点头,探了下王诗蔓的温度,已经好转了许多,没有刚来那会儿的烫了。


    她拿出来时裹着的衣服,重新把人包好,背在了背上。


    万措披着外套,打开房门,先一步走出去,让开位置引着她们往外走。


    莺芝背着王诗蔓,从万措打开的大门走了出去。


    门口还是亮着那盏门头灯,空无一人,但遥遥可见蜿蜒道路的另一端,有一些光束正聚堆朝这里来。


    应该就是送万措父亲回来的队伍了。


    莺芝收回视线,带着王诗蔓离开。


    迈出第一步前,她稍微偏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人。


    “记得观看我下一场直播,我会在那时兑现承诺你的卦。”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提起直播的事。


    也是第一次侧面提起他们两人之间主播与观众的关系。


    万措一愣。


    莺芝却已经步入了夹道。


    万措本能向前迈了一步,想问问原因,但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又飞快地收回了腿。


    他脸上的表情在很短的时间里消失,沉默地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王诗蔓状态好了不少,莺芝也放心了很多。


    她不再在这里耽搁,朝着一开


    始的方向走去。


    王诗蔓服用过药物,她们就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现在的目标,要恢复最开始的了——离村。


    红线小人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跟她汇合。


    莺芝不担心它会遇到危险,只怕它被凡人瞧见。毕竟也是个有灵力的,山间的蛇鼠虫蚁无论如何也奈它不得,但要是被凡人抓个正行,那可是违反了天庭的规则,要受罚的。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先朝村外走总归是没错的。


    奇怪的是,这一路走来都没碰到什么人,莺芝还刻意绕了些远路——不止狭窄难行的夹道没有人,连带着村道上都没太多人。


    先前那些在吵闹的,似乎都已经离开了。


    去哪了?


    排查完了村里的大小路,现在去了山上?


    莺芝远望了一下夜幕下的山间,看不见什么亮光。


    她收回视线,专注脚下,抬步登上路边的山坡,隐入树丛。


    村子依山而建,种植着作物的田地,以及村民居住的房屋,基本都是在较缓的山坡上建的,还有数条溪流自山间流过。


    没有被踩出道路和开垦成田地、建立房屋的位置,则多生长着树木。


    离开房屋聚集的区域后,只有木丛才是能够遮掩身形的“掩体”——下方的道路和田地都相对空旷,几乎是一目了然的,不能走。


    更保险的当然是往更高处去,树林茂密,更好藏身,如果找到了好地方,藏上个一天两天的也不是问题。


    但……


    想到什么,莺芝叹了口气,把王诗蔓往上托了托,只沿着离小径不远、刚好能遮掩一些身形的矮坡往前走。


    以莺芝原本的速度,这段路要走下来,十几分钟绰绰有余。但眼下还带着王诗蔓,她自己状态也不是完好,生生多走了一半的时间。


    半个多小时后,弯弯曲曲的道路即将抵达尽头。


    莺芝在稍上方一些的树丛中,看着那边一片连绵的手电灯光。


    丁老头杵着拐杖,站在小路和马路的岔口——先前莺芝到这里时,面包车停放的位置。


    他板着一张老脸,声音发沉:“小雀儿,你不要听了那个贱人的唬弄,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家,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隔着几个人的地方,丁家老幺攥着一根棍子,跟郑三家的跛脚儿子大眼瞪小眼,都是忿忿。


    “我媳妇要是找不回来,你家得赔!”


    “放你的狗屁!不是你家那个死货带着,一个站都站不起来了的娘儿们能跑?”跛脚男吐出一口唾沫,怒骂,“我媳妇找不回来,你才该死!”


    郑三也神情郁郁,恼恨地站在路边,听着他们的吵闹。


    一个站在众人中心,个子不算太高的男人发出一声叹息,制止了他们的争吵。


    “好了,都是一个村的,有什么好吵的呢?这不是都出来帮忙找了吗,赶紧把人找着才是要紧的。”


    他道:“去山上的那拨应该也已经到了,今儿个他们都不会走,咱们也只要守好这儿,把着山和路,就绝对没问题——”


    “两个小娘娃,一个哑巴,一个半死,能跑哪去呢?你们也别光顾着吵吵,多注意点周围,别把人给漏过去。”


    “小德叔说得对。”丁家老三手持铁锹,一双眼仔细地打量着四周,“人丢了,找回来就行了,有什么吵的。”


    “还是人家老三靠得住。”


    被称为小德叔的老者摇头笑道,“咱们这啥地方你们还不知道么?用阿措的话说,这叫世外桃源——与世隔绝的嘞!”


    “她们既然到了咱们这儿,进了村,那生就是这儿的人。”


    “别到时候人还没找到,你们自己先搁窝里斗了起来。”


    “知道了吗?”


    两人纷纷低头:


    “……知道了。”


    “是,村长。”


    “行了,散开去把守好,瞪大眼瞅着,别错过她们了就行。”


    ——看样子,村里之所以没什么人,是因为他们把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去山上寻找,一拨则来堵路。


    这里本就偏僻,再加上是夜晚,更不会有什么人路过,所以他们堵路堵得心安理得,堵得全然不虚。


    一行人分散开来,把山下这一片都给围严实了。


    但凡是想要离开村子的,那要么躲去山上,要么就是从山中过,来到大路上。


    不管是哪个,他们都把路给堵死了。


    他们编了个巨大的网兜,只把守着兜口,等待着出逃猎物的落网。


    对于任何一个陷入这种境地的女孩子而言,眼下的情况,都几乎是一个死局。


    在山上躲到他们放弃寻找?


    天寒地冻,缺衣少食地在山里度日,难之又难。


    逃离这里?


    路都已经被卡住了,根本行不通。


    不过莺芝却不着急。


    如今她和王诗蔓的境遇,比起王诗蔓试图逃脱的曾经来说,有一个巨大的不同点。


    信息差。


    村民们这一切计划能够依照预期达成的前提是:她们无法联络上外界。


    一个普通女孩子,在落到不法分子手里时,身上的物品就会遭受一次洗劫,通讯设备什么的都会被拿走。


    而后孤身被带到一个杳无信号的深山老林中,举目无亲,四下无友,孤立无援,更不可能达成联系外界的条件。


    所以他们的计划能成。


    但这些,在莺芝面前却都失去了效用。


    莺芝的设备,他们拿不走。


    对外的讯号早已发出,她们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所以,莺芝极富耐心地,找了个安全位置,停了下来。


    她席地而坐,扶着王诗蔓,静静地观察着下方的人群,以及隐入层叠山体的道路尽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期间莺芝想要拿出手机查看一下外界的情况,却担心会被对方发现亮光,稳妥起见,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或许一个小时,或许两个小时。


    久到浓重的夜色都缓缓变浅——


    灰暗的天边渐渐染上一片亮光,迅速地朝这边蔓延开来。


    下方散乱的村民们也注意到了这一状况,轰然炸锅。


    在村长的指挥下,吵闹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人群就再度有条不紊地被组织了起来。


    几名村民拿上铁锹木棍等做武器,朝着传来光亮的方向走去,一字排开拦在了路中间。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做路障,把未知的来客,挡在了近百米开外。


    很快,对方行近,抵达了“人障”边。


    那是好几辆车组成的车队。


    有警车,有救护车,还有看不出是什么的寻常车辆。


    许多人从车上下来,和充当人障的村民们站到了一起,两方很快产生了交集。


    莺芝催起灵力,细听动静。


    太远的她听不到,只能依稀听到村民们人传人的一些话。


    他们说,来人在陈述收到的“警情”通报,表明收到报警电话,就在当下的位置、就在此地,发生了命案,还牵扯到了某位具有百多万粉丝的名人。


    另外,他们还询问起此地发生了什么事情,需不需要出面帮忙。


    村民以找狗为理由,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并对所谓的“警报”一问三不知,表现得极其无辜——


    不过在那之后,所谓“百万粉丝的名人”被前排的村民人传人递回,始终守在路口附近的丁老汉和陈三脸色骤变。


    他们完全想不到,这种人是怎么牵扯到这里的。


    一百万人数?


    那样的大人物,他们怎么可能认识?


    ——这些人的到来,到底和自己村子里的事有没有关系?


    是有预谋的,还只是意外?


    双方交汇处,村长万德全一口咬定,村民们彻夜都在这里找狗,完全没有见过什么大人物,也没见过谁受伤,什么命案,根本没听说过。


    “肯定是谁在跟你们开玩笑!”他道,“我们村里安稳的很,哪见过什么命案啊……哎哟,别吓我们了。”


    “——同志们,我知道你们跑一趟不容易,但是这儿真没有什么报警的人啊!要是没啥事儿,就回去吧,我们还得找狗呢,这狗是我媳妇当儿子养的,珍贵得很,找不着她非得生一场大病啊!”


    万德全扬声,朝人群后方的村民们喊着:“你们谁报警了吗?谁打的报警电话?出来跟同志们道歉!”


    村民们都摇头,表示不是自己打的,等回去了要问问是不是自己媳妇女儿打的云云。


    警察医生们倒


    是也犯了难。


    收到的电话里给出的地点就是这里不错,但这里没有报警人……也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发生了命案的样子。


    他们正犹豫,一道女声忽然插了进来,态度坚决。


    “有没有,是不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谁知道她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控制了,或者被你们害了?”


    一个年轻女性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到最前排:“让我们过去,我们要亲自查看。”


    “你又是谁?”村长旁边,一个拿着锄头的男人粗声粗气怼道,“关你什么事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女性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从脖子里拉出张工作牌,肃容道:


    “崔梦语,妇女联合会的志愿者。”


    “我们收到的信息需要我们亲自验证,希望你们配合我们工作。”


    “如果拒不合作,”她掷地有声,“后续我们会向上抗议,会有更多人将目光投注到这里。那应该不会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局面。”


    被她怼了一通的男人一哽,下意识看向了自家村长。


    万德全也冷下了脸:“小姑娘,我们怎么会妨碍你们的工作?”


    “刚刚你们也说了,你们接到的电话里说的就是这——你们现在已经到这里了,去展开你们的工作啊,谁也没拦着不是?”


    他呵呵:“谁给你们发的信号,你们找谁,不是我们打的电话,我们有什么配合不配合的呢——”


    “你们找到给你们发信号的人,继续你们的工作就行了,咱们互不相干,这才是正确的,你说是不是?”


    崔梦语咬牙:“你……!”


    两方僵持不下。


    眼看事情就要卡在这里不上不下,无法推进,警车和救护车的人员两厢一合计,便也有人找到崔梦语这边。


    “小崔啊,他们说的其实也在理……”


    “咱们现在找不到报警人,也看不到伤员,没人承认,就凭着一个子虚乌有的网络消息,确实不能强行闯啊……”


    “没准是谎报呢?”


    崔梦语焦急:“那可是小莺——!怎么可能会谎报!”


    “她现在说不定遇到什么危险了,我们既然都已经到了,怎么能不管?”


    一人无奈道:“网红为了炒作,什么做不出来?原本这可能就是一件小事而已……”


    崔梦语仍然不愿意让步:“不行,必须找。你们难道不觉得他们拦在这就很可疑吗?”


    “疑罪从无,这是规矩,也是道理。小崔,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不要太固执了。”


    “你们——”


    “报警人不在,说什么都白搭,懂了吗?”


    几方人马你一眼我一语,崔梦语很快就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眼看大家就要这么离开,她哭丧着脸,看向身边的年轻男人。


    “文哥,这怎么办……小莺她真的在这里吗?她会不会已经遇到什么危险了……”


    与此同时,百米开外的山上,莺芝接住了终于返回的红线小人,从它这里了解到了最前方的情况。


    它拨打了报警电话、急救电话,发布了配有小黑屋照片的动态表明自己受到生命威胁、性命垂危后,又给文隽也打去了电话。


    它竟然还知道搬天庭的救兵。


    莺芝有点哭笑不得。


    随后,文隽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下来,把红线小人也招了过去。


    了解完详情,他带着红线小人去了妇女联合会的所在,意外见到崔梦语,而后跟着车队一起赶往了这里。


    也算都尽了力。


    莺芝略做思索,捋顺当前情况后,把王诗蔓重新背了起来。


    前路已经铺好,比预想中还要好。


    最后的这一段,就需要她亲自去闯了。


    她偏头,蹭了蹭肩头王诗蔓的脑袋,声音很轻,柔和得像是一缕暖风。


    “再撑一下,马上可以回家了……这是最后一关。”


    天边隐隐有光渗出,熹微的光薄而微凉。


    王诗蔓迷迷糊糊地醒来,在渐亮的环境中,看见莺芝的侧脸。


    她第一次看清这个陪伴在身边一天一夜的人。


    在天光下。


    她喃喃:“是你啊……”


    “你是……来救我的神仙吗?”


    第72章 脱出


    天已经快要亮了。


    似乎永无边际的黑夜被最初的晨光驱赶,浓稠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淡去了许多。


    几方人仍然在对峙。


    在场村民们的关注点大都放在前方,关注着村长等人和那些“不速之客”们,最前方的人一刻不停地把那边发生的事实时往后传着。


    忽然,有人余光中有什么一晃而过,他下意识转头看去,正见到一个自山坡上奔下的人影——


    看到这个人影的不止一个人。


    几乎是在莺芝起身冲下的瞬间,附近几个村民就转头看了过来。


    “——她们在这儿!”


    压低了的喝声响起,发现莺芝身影的几人,立刻招呼起了身边的村民,这些人便呈合围之势,开始朝莺芝围去。


    稍微离得远一些的几个也非常机敏,马上就和左右一起,把这一小片地方给占住了。


    他们要拦。


    不让她过去,也不让那边的人发现她。


    丁老汉一直待在这边的路口,听到动静后忙过来查看,见到是莺芝,他先是一喜,旋即又冷笑起来。


    “死丫头,不识好歹——好好招待你不要,那就给你苦头吃。”


    丁老汉狠啐,越过身边的老幺,把自家老三喊了过来,“你出的主意,你去把人给我抓回来。”


    “哎!”


    老三没有异议,人是他提议送去郑三家的,这么丢了也确实跟他有关系。


    他把手里充当临时武器的家伙什丢到老幺怀里,袖子往上一抹,朝人多的方向走了过去。


    莺芝没有回应王诗蔓的低喃,对方现在虽然退烧了,但状态实在算不上多好,明显还不太清醒,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把人牢牢地背好,莺芝径直踏上了马路。


    不打算彻底包过来——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脚步未停,猛然提速,直线朝最前方冲去。


    打头的村民已经近前,伸手就要抓住王诗蔓。莺芝好似背后长眼一样,脚下往侧里一闪,速度没有丝毫停滞,却已经避开了那一抓。


    可这只是个开始。


    随着身边的村民越来越多,莺芝向前的路途上障碍也愈多,绝不再是她轻易就能躲开的地步。


    乱拳还能打死老师傅呢,何况她现在连傍身的灵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还带着一个王诗蔓。


    上一秒被甩开的村民,两秒后就能越过她出现在她的前方。


    甚至没有用得上两分钟,莺芝的去路就已经全被围上了。


    村民们前前后后地分布着,把这一段路给占了个全乎。


    他们像是高高在上、观看猎物垂死挣扎的猎手。


    放任她在人网中做最后的努力,恶趣味地等待着她力竭就擒。


    而到了现在,这一段近乎百米的路,她只走出了不到五分之一……十几米而已。


    红线小人在她头发上焦急得直打摆子。


    莺芝所剩的灵力不足以支撑她强化身体素质、强硬地冲出人群,而这里人多,她也不可能把它身上存着的灵力给取出来——


    她现在连高声喊叫,把声音传递到几十米外、给那边的人听见,都做不到。


    怎么办,该怎么办?


    红线小人想要跳出去报信,想要替她高喊,但有天庭法规束缚,它不敢,也做不到。


    一根线而已,就算声音再大,也传不出去多远。


    感受到它的心情,莺芝却没有着急,她避开又一次抡过来、即将要砸在王诗蔓身上的棍子,压着气喘,开口时,依旧是那副没有火星的温声温气的样子:


    “别担心,没事。”


    ——怎么可能不担心?


    红线小人只有一对红豆做的眼睛,连哭都做不出来。


    莺芝不再言语,她确实很吃力。


    丁家老三赤膊上前,越过两名几次三番都没能抓住莺芝的村民,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不悦中透着漠然的眼睛。


    他大步跨出,几步就到了莺芝身边,粗粝的大掌抡起,没有丝毫怜惜地朝着她背上的王诗蔓拍了下去。


    ——躲不开了!


    莺芝全部调动起的感知准确地捕捉到这一点,却也同样无误地分析出了结果。


    这一巴掌的势头……


    王诗蔓要是捱结实了,怕是要遭。


    没有顾得上再思考,莺芝半步收住,轻盈且迅速地侧转了身体。


    啪——!


    闷闷的声响下,莺芝觉得自己的头脑都在发懵,嘴里一


    阵腥气溢出。


    丁家老三这一巴掌,落在了她的侧额。


    对方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减缓速度,更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身,不可避免地怔了怔。


    莺芝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去,咽下喉头的血沫,继续朝外冲去。


    “月仙大人!!”


    红线小人伏在她发丝上,声音都在颤抖。


    “您怎么能——”


    莺芝没搭话,她精力精神和体力都实在有限,无意义的话就不回了。


    红线小人真觉得自己快哭了:“他怎么敢打您……您还手啊!!”


    “您把她放下,把他们先打一顿也行啊!”


    红线小人声音不大,语无伦次:“您把他们打一顿,也会引起骚动的,也能让他们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莺芝叹了口气,哭笑不得。


    如果真要打,她多少还有一点灵力,确实能打得过不假。


    但……它是不是忘了,当时阅读《凡间守则》时,它说过什么了?


    ——不能伤害凡间之人,那要是他们打我呢?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打你的!


    如果还有余力,莺芝一定要把这段过往好好拎出来问问它,真的吗?


    苦中作乐的胡思乱想间,接连又几下击打落在了身上,莺芝忍着痛楚,顶着一口气,全神贯注地朝着目标行进着。


    如果不妨碍她们行动,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只能在前进和挨打之间选择一个,那吃下这一记也无妨。


    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到。


    无论落在身上的打击有多少,莺芝护着王诗蔓,步伐始终不停。


    二十米、三十米……


    就快了。


    参与围捕她的村民们却已经有好些人被吓住。


    不管怎么抓、都会被逃开,不管打几下、哪怕头上都已经在往下淌血,也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还往前走……


    这还是人吗?


    一个女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简直像一只灵活的动物,拖着满身的伤,从层层人网中逃脱……


    她不知道疼?


    而当他们和莺芝被鲜血勾出轮廓的那双眼对上,更觉通体生凉,整个人都要僵住。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啊……


    在这种时候,那墨玉似的一对儿招子里,没有害怕,没有紧张,也没有着急,甚至没有恨和狠,全然是平静的。


    ——怎么可能?


    她不怕、不疼、不恨。


    ……妖怪吗?!


    “愣着干什么,快抓住她!”老三低低喝道。


    “啊、啊,来了……!”旁边两个脚步有些迟疑的村民闻声回神,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天色越来越亮,绝对不能让她再往前走了。


    再不抓住,那边迟早发现这边的不妥当。


    老三伸手夺过旁边一人手里的锄头,扬手,手臂青筋暴起,把它朝着前方几步处莺芝的双腿掷过去。


    锄头来势汹汹,莺芝不得不躲。


    只是这一躲……


    几名由村民们肩并肩组成的人墙马上在前方完成闭合。


    身后,只剩下了几名老人,以及“殿后”的老三。


    他们也改变策略了。


    从布网追抓,变成了围堵。


    莺芝当即停住,把王诗蔓放下来,把最后一丝灵力渡了过去。


    她摸了摸王诗蔓的脸颊,贴到她耳边低声道:“王诗蔓,醒神。”


    “这是你最后一段路,我帮你开——等我说跑,你就跑起来,什么也不用管,哪里也不要看,向前跑就好。”


    “一直往前跑,你就能回家了,记住了吗?”


    灵力入体,王诗蔓虽然还有点摇晃,但却能站稳了。


    她有些依恋地蹭了蹭莺芝掌心,迷迷瞪瞪回神,本能应声。


    “……好。”


    莺芝眼睛弯弯,轻轻笑了一下。


    “好孩子。”


    “那……你呢?”


    “只要你能回到家,就代表我也可以回家了。”


    收回手,她不再扶着王诗蔓,视线转而扫过面前的人墙,已经有些发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丁家的老三眼睛锁在她身上,阴郁狠厉:“——你不是哑巴。”


    语气笃定。


    阵阵熟悉的刺痛感自大脑中传来,莺芝有些疲惫地站直身体。


    “你是个骗子!”老三冷声。


    莺芝抬脚,朝对方走去:“我从没有说我是。”


    王诗蔓亦步亦趋跟在莺芝身后。


    她谨记着莺芝的嘱咐,始终低着眼睛,看着地面,坚决不往旁处看,地上那一小团影子让她觉得心安。


    忽然,身前的人朝着偏离正中心的方向冲了出去,周围一刹那乱了起来,地面的黑影混作一团。


    王诗蔓心脏揪起,只听一道温柔的嗓音轻飘飘地落了过来。


    “跑。”


    王诗蔓没有犹豫,闷头就往前跑。


    ——没有人拦她。


    真的没有人拦。


    她想要回头看一眼,莺芝的叮嘱却像是刻在了脑子里一样,王诗蔓咬着下唇,压抑着回头的想法,朝前狂奔去。


    她要回家。


    她还带着她们的希望。


    她必须回家。


    她们也要回家。


    ……


    莺芝的忽然暴起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当她忽然朝着他们冲了过来时,饶是老三也有点困惑了——她想做什么?


    打架吗?


    做最后的反抗?


    如果是这样,那也太可笑了。


    他绷着脸,拿起旁人手中的木棍,直接朝莺芝迎了上去。


    莺芝却没管他,而是脚下一拐,转而扑上了两个拦在路正中的村民。


    村民被这反常的一幕惊住,本能还击,莺芝也不还手,一副就打算用身体硬抗的模样。


    但不管他们两个做什么反应,有这么个空档,已经足够王诗蔓跑出去了。


    没人想得到,王诗蔓那么一个都快死了的人,还能正常下地,甚至还能跑。


    反应过来后,立刻有人冲出,追向逃开这边围堵的王诗蔓。


    松开的口子再度被合拢,重新围上。


    处在圈里的莺芝却不担心。


    她甚至心情很好。


    没人能追上现在的王诗蔓。


    有灵力护持,疼痛被压制,她的行动和常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那么——


    谁还能拦得住一个想要回家的女孩?


    至于自己……


    等王诗蔓出现在那边,自己自然也会解放。


    只是再等一会儿而已。


    这一趟,想做的,要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做到。


    很圆满了。


    老三拎着棍子走近,本该像块硬石头的人,这会儿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被怒火灼烧着。


    莺芝盘膝坐在了地上,坦然地仰头,甚至带了些笑意看着他。


    “很生气吗?”


    见老三神情更加晦暗,莺芝轻笑出声。


    她毫无血色的唇划开一抹弧度:“我很开心。”


    “……你开心什么开心!”


    熟悉的声音传来,正一身轻松等待着接下来“拳


    脚招呼“的莺芝愕然怔住。


    不等她循声看去,一道同样熟悉的身影便已经闯进了视线。


    拳风凌厉。


    怎么看都只是个文弱学者的年轻男性一拳砸到了人高马大的壮汉脸上。


    老三手里的木棍“当啷”掉落,手掌捂住脸,却有血沿着缝隙滴落下来,在他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


    周围村民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被这一幕骇住。


    一拳把老三打出血了?


    这人什么来头,这么大劲?


    莺芝:“……”


    她呆呆地看着站到了自己身前的文隽,又看看捂着脸闷哼出声的老三。


    “……”沉默。


    四下都在沉默,除了老三抽气的声音,一片安静。


    文隽旁若无人地走到了莺芝面前,伸出了手。


    看清她的状况,他不由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经不见了多余的情绪。


    手伸出去半晌,见她还在出神,迟迟不动弹,文隽额角一跳,没好气地出声。


    “还坐着干什么,被他们欺负得站不起来了?”


    莺芝怔怔:“啊?”


    文隽:“……我的青天大神仙,地上不凉吗?”


    莺芝咳嗽一声,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她又瞄了眼老三的状况,轻轻拽了一下文隽衣服。


    文隽微低下头,附耳过去:“很痛吗?等我们回……”


    莺芝摇头,声音压得很低:“——你没看《守则》吗,规则禁止我们打凡人。”


    “…………”


    “哦。”文隽面无表情。


    虽然知道这就是她选择被动方案的理由,也知道她就是这么个完全守序性格,文隽还是无比无奈。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吗。


    她还好意思提天庭的规矩!


    天庭还默认神仙的安危高于凡人呢,她选择为了几个别凡人孤身犯险时,怎么不多顾着自己一点?


    哪怕多找点援手一起呢?


    这时,杵着拐杖的丁老头姗姗来迟,目眦欲裂。


    “——还发什么呆呢?干什么吃的你们?!”


    被老三下巴上的血迹刺到,他怒从心来:“——就俩娘儿们都抓不住,还给放进来个小王八羔子?!”


    村民们也都猛地醒神。


    是啊。


    就算再能打,也就一个人。


    郑三家的那个死丫头有人去追,这边他们得赶紧把人也抓住才行。


    “别留手了,直接上!”


    郑三也跟着上前,指挥道:“快点抓住,带回村里去,别拖了!”


    有了明确的指令,踌躇犹豫的人也都有了主心骨,再不多想,拿起武器,一齐冲向了莺芝二人。


    文隽反手抓住莺芝的手掌,渡了一些灵力过去,随后把她往身后再护了护,稍一偏头:“保护好自己。”


    灵力入体的瞬间,脑中千万根尖利的针都仿佛消去了许多。


    莺芝压下喘息,沉静点头:“你——”


    “打一个也是打,两个也是打,反正也犯规了,不打够本,我岂不是亏了?”


    莺芝:“……”


    你说的好有道理。


    但,是这么换算的吗?


    神仙和凡人的壁无异于天堑。


    凡人所谓的“不能冒犯神仙”,不是没由来的。


    当一个神仙不选择被动承受时,哪怕只是凭借身体本身的素质来对抗,说是单方面的碾压也没区别了。


    等崔梦语带着警察医生等一干人等,理直气壮、气势汹汹冲过来时,见到的就是孑然站立的文隽,和七歪八倒,嗷嗷叫痛的村民们。


    崔梦语张大了嘴巴。


    这……


    虽然从这人刚刚冲破防线跑过来就能知道他很不一般,但也没想到,能这么不一般啊……


    这体格,这身板,这气质,哪里能看出来是个“打匠”?


    不过好在她还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崔梦语视线一转,就看到了衣服沾灰,面染血迹,身形飘摇、几乎快要倒下的莺芝。


    她眼眶一热,直接冲上前去,给莺芝充当了人形拐杖。


    “小莺,你怎么样?”


    “医生、护士——担架!!”


    “我没事,不要着急。”莺芝笑道。


    “你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崔梦语两眼通红,“他们太不是人了,怎么能这么对你?”


    “你不要担心,刚刚那个女生,也已经得到救治了。”


    “她身上好多伤,硬是闹出了那么大动静,我们才能过来……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放心,你们都得救了。”


    “之后的事交给我们,我们一定会为你们找回公道,那些恶人会得到该有的惩罚的!”


    莺芝听她一件一件叙述,听到最后,温声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说起这个,崔梦语却不再像先前那么妙语连珠,像是想起了曾经,有些踌躇,“我最近……在这边做志愿者……就……”


    看着这个数月没见,却已经大变了模样的姑娘,莺芝笑容渐渐漫上温度。


    “好姑娘。”


    崔梦语一愣,脸颊顿时热了起来。


    “……嗯,我在努力。”


    莺芝无声笑了笑。


    王诗蔓,崔梦语。


    都是顶顶好的姑娘。


    她这一趟,真的来值了。


    ……


    市区某医院,临时病房中。


    王诗蔓去检查了,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了两个人。


    莺芝忧心忡忡:“你会被罚的……不过这个罚的是什么,功德吗?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为了她下来就已经够意思了,现在又摊上这种官司……


    她担忧地把洗好的苹果递过去。


    文隽接过苹果看了看,拿起小刀,削皮。


    觑见莺芝的神情,他顿了顿,到嘴边的“不用”又咽了下去。


    “我看他们不爽,想打。”


    莺芝:“?”


    做神仙的,因为这种理由就对凡人出手,太幼稚了。


    哪里是合格的神仙该有的样子。


    文隽眨眨眼:“看他们挨揍,你不觉得痛快吗?”


    莺芝:“……痛快。”


    抱歉,她好像也不是个合格的神仙。


    唉,这可怎么办!


    第73章 ……她在哪?


    文隽在这里没待多久,确认莺芝没有什么大问题后,又给了她点灵力暂时顶用,就离开了。


    来去匆匆。


    知道年末可能都比较忙,莺芝只能先口头感谢一下对方的热心帮忙,并再度承诺之后一定回去请他吃饭,把人给送走了。


    因事件特殊,警方以及社会许多部门都关注着这件事,医院也高度重视,给莺芝和王诗蔓暂且安置到了同一间病房。


    王诗蔓被送回来时,人还躺在病床上昏睡着。


    她浑身上下多处都打着绷带,脸上也还带着各种擦伤。


    据说当时她闹出动静引得关注,让僵持的对峙局面彻底被打破时,那已经是个足够让所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的距离。无论追上来的村民再解释,也不可能被轻易糊弄过去了。


    而王诗蔓,和近在眼前的接应人汇合后,她大喊着后边还有人受伤等待救援,直到亲眼看到有人强行破开拦路的村民联合、进入被封锁的区域,她强撑的一口气才散掉,陷入了昏迷。


    一昏,就昏到了现在。


    前来给她上药换药的护士们心有余悸。


    “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身上就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体内多处出血,还有肋骨骨折……身体已经给折腾得不成样子了,精神估计也崩溃了……”


    相反,当时牢牢护了王诗蔓一路,沾着血迹、看着似乎更为狼狈的莺芝,检查后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皮肤有几处轻微的擦伤。


    “你们的事我听接你们回来的他们说了……不是我说——你真的太莽撞了!”


    给莺芝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的护士小姐姐板着脸,就差把“不认同”写在脸上了。


    “就算你是救人,但不能选一个更稳妥的办法吗?他们这是没打到你要害,要是打偏一点,把你打成脑震荡、颅内淤血、或者其他更严重的问题怎么办?”


    虽然是在被训……莺芝眨眨眼,明智地决定先做一个乖巧的鹌鹑。


    “救人的前提是保全自己!”


    护士小姐姐动作温柔,甚至都有点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莺芝,但语气却十分严肃,毫不留情:


    “我知道你是想着让她快点得到救助、所以这么过激,但这是非常不可取的,以后千万不能再这么做了!”


    莺芝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心里有谱,这都在预料之中。在王诗蔓能够第一时间得到


    救助的情况下,她完全能够接受这样的损失,哪怕更大一点也能接受。


    “……你是不是在想,自己受点伤无所谓,反正她能被救就行了?”


    护士盯着她的神色,嘴角一抽,手上也加了点力道:


    “要是你都出事了,昏迷了,骨折了,丧失行动力了,那她该怎么办?——不要总想着舍己为人!那很高尚吗?……那确实高尚,但其实很笨!但凡他们打偏一点,你就完了!”


    莺芝:“……”


    很笨吗?


    她确信自己在执行中不会出问题,那些要紧的攻击都会被躲开,最多也就是一点皮外伤而已。


    毕竟对面只是一些凡人。


    心中是这么想的,但顶着护士小姐姐恨器不成的眼神……莺芝缩了缩脖子,被动开始了自检。


    带王诗蔓一起往外走,关键时候用自己做饵送她离开,这是她基于“要带她回家”的感性承诺下,从神仙的角度上出发做出的选择。


    损失和收获的比例,在神仙看来也是完全值当的。


    不过顺着护士的话往下想的话……


    如果她是个普通凡人、或者说,万一在执行的过程中稍微出了点什么岔子……那确实会遇到那种情况。


    换而言之,现在的情况,在别人看来,她可能是……——情感蒙蔽,有点上头?


    莺芝哑然。


    但她是知道的呀,自己不会出错,那些人也确实伤不到她多少,不管再凶恶,也只是凡——


    ……等等等等。


    不妙啊。


    ……是不是神仙病犯了,无意识间就有点轻慢了对手?


    莺芝思绪顿住,被动的反思被厘开,她微微蹙眉,陷入思考。


    既然在凡间做事,还是得多多以凡间的思路来思考问题。


    如果换成凡人的视角……加上神仙的小手段作辅助——


    会有更好的、容错率更高的方式吗?


    比如……


    用全部灵力护着王诗蔓,藏起来和村民对着耗?


    他们毕竟要吃饭睡觉,不可能全天候都等在这里;哪怕只是换岗时人少了一点,有红线小人在外叫人做接应,届时再突围也不是问题……应该可行。


    或者,利用自己带的通讯设备没能被发现的优势,发动钞票的作用?


    直接用手机远程租一个车队,抑或网络上高价聘请一些保镖,让他们来接人,他们和有关部门不一样,相对自由许多……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好像更可行。


    退一万步,她也完全躲在有信号的地方,直接开直播?


    既然要用舆论这把刀,那不如运用得更彻底,发动社会上的爱心人士组成联盟前来。


    而且以她现在的粉丝数和社会关注度,这个方式甚至成本更低,可行性也更高。


    ……这么一想,就算不把王诗蔓一个人丢下,始终陪在王诗蔓身边,也确实还有很多其他方法。


    王诗蔓已经暂时退烧,虽然身上的痛楚还在,但有灵力在,勉力做辅助帮她镇痛,多等个一半天也不是不行。


    这些方案虽然耗时更久,相对却也都更稳妥一些,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什么需要承担的损失……


    “……是,好像是有点笨。”莺芝诚恳。


    什么百万粉的网红主播,什么心怀他人的神仙,此时此刻,都得老老实实听着来自凡人医者的善意责备。


    虽然不知道她想了点什么,但看她态度还算端正,护士小姐姐语气也缓和了很多,带着点心疼。


    “你是她的希望,所以你要先保证自己能安全离开,再带人回去救她啊……”


    “医院里见过太多见义勇为结果把自己搭进去的人了,每次都是大片的眼泪……你就没想过,就算她得救了,可是你受到了难以恢复的伤害,她醒来后难道就不会有心理负担吗?”


    莺芝低头,认真反省。


    经了前些天的人气变现赚香火活动,还有这回的网络求救,她还觉得自己现在善用自己的“凡间身份”——大主播了呢。


    现在看来,用得完全还不够。


    想要推广姻缘殿的事业,提升业绩,还得更融入凡间、更活用凡间的社会规则一点。


    活用啊……


    有些事,也确实该提上来做了。


    思及此,莺芝想了想,对护士提问道:“我现在可以暂时离开吗?”


    “离开?”护士一愣,“去哪?你虽然没受什么伤,但是精神这么差,现在还是好好休息吧。想洗澡换衣服的话,虽然你不需要住院,但可以先穿病号服。”


    莺芝没有坚持,转而又问道:“那,我可以在这里开直播吗?”


    “直播?”护士恍然,“啊,差点忘了,你是主播——可以,这件病房里只有你们俩,你只要别吵到她,声音小一点就行。”


    “我看网上很多人都在问这件事,你开个直播,和他们报一下平安也好。”她说着。


    “好,我知道了。”


    护士们离开,莺芝查看了一下王诗蔓的情况,看她呼吸平稳,便也放下心来。


    因为是特殊社会性事件,医院给她们安排的是高级的独立病房,相应设施都很齐全。


    莺芝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净的病号服,简单洗了个澡,正在擦拭头发时,崔梦语回来了。


    她身后还带着几名或年轻或年长的女性。


    “小莺,我们来啦——咦,你也要住院吗?”


    “不是,我暂时没有干净衣服换。”


    “哦哦,差点忘了,晚会儿我给你带几件。”崔梦语道,“对了,这几位都是对这件事很关心的前辈,听说你和王诗蔓到市里了,就来看看你们。”


    莺芝对她们笑了笑,礼貌地一一打过招呼。


    当中,最为年长的那位女性两鬓已经全白,脸上都出现了许多斑块,但她步履间仍然平稳,精神矍铄。


    她看着床上的王诗蔓,慈祥的面容显出几分冷厉。


    “好好的孩子给害成什么样了……这些该下地狱的!”


    而对着莺芝时,又全然是和蔼爱怜:“……孩子,你们放心,你们收到的委屈,咱们都会给你们讨回来。”


    “看到你们能安然无恙,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闻言,崔梦语偏开头,抹了把眼泪,悄悄和莺芝解释:


    “老师的女儿也是读大学的时候失踪了,三十多年了,一直没找回来……现在看到你和王诗蔓,有点代入了吧。”


    “我听老师说过,双双是个很好的女孩……唉,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她叹了口气,不再提这种伤心事。


    “对了,你说有什么让我们帮忙找人的,找什么人?”


    莺芝点点头,从新取出做伪装的小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写下了几行简体字,递了过去。


    “找找他们,联系一下。”


    崔梦语接过:“王永元,钱秀英,1xx……xxxx,还有电话呀?”


    “嗯。”莺芝道,“王诗蔓的家人,她之前提过一些,我记下来了,你们更官方一些,去联系也更可信。”


    “他们丢失的女儿被找到了,应该会很想快点来见面。”


    虽然等王诗蔓醒了再让她自己联系也可以,但还是提前联系,让双方都少一些等待要更好些。


    “好,没问题,等下就打。”


    崔梦语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周兴学,周宜嘉……咦,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她念出内容,有点疑惑,“而且这个怎么没电话了?”


    莺芝还没说话,王诗蔓床边,坐着的几位妇女联合会的人员里有一位听到她们的交谈,搭了腔。


    “你们要找周宜嘉?那不就是周老师么。”


    “周老师?”


    崔梦语一愣,旋即闪过明悟,看向了莺芝,“对啊,周宜嘉是周老师的名字……小莺你找周老师做什么?”


    她眼睛连眨,不住地瞟着坐在空床边上的那位年长女性。


    这位和善的妇女联合会干部……周宜嘉?


    这下轮到莺芝意外了。


    不过结合刚刚崔梦语说过的话……似乎也正好能对上。


    被她们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大名,周老师也已经看了过来,目光中携着些长者特有的温和与关怀。


    她对莺芝似乎天然有着好感:“怎么了,丫头?”


    莺芝看着她,双眼微凝,似在观察什么,片刻后,她微微迟疑。


    “请问,你女儿叫?”


    周老师微怔,没想到会是这么个问题,旁边几人都脸色一变,估计想问问莺芝怎么突然问这种揭人伤疤的问题。


    周老师却不是很在意,态度温和:


    “周双双。”


    她眼睛弧度稍稍弯起,追忆似地,透过莺芝,看向了另一个女孩子:


    “因为我和她爸爸都姓周,所以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大家都双双、双双地叫,从一个小不点叫到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是不是很可爱?”


    莺芝却没有笑,眼中连零星的笑意都没有了。


    “你的丈夫,叫什么?”


    周老师仍旧很温和,没觉得被一个小辈问这种问题是冒犯,笑眯眯地答:“周兴学。”


    “周兴学?!”


    这次,有点失态的是崔梦语。


    她震惊地低呼出声,确认般地又看向手中的纸张。


    周兴学,周宜嘉……


    确实是没错。


    这么说,小莺找的,就是周老师夫妇?


    可是,找周老师夫妇做什么呢?


    崔梦语大脑飞快地转着。


    刚刚那两个人名是王诗蔓的家人,那周老师夫妇——


    等等,小莺刚刚还问周老师的女儿叫什么……


    ——难道说?!


    到了现在,见到崔梦语的反应,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


    周老师也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等待莺芝的下文。


    莺芝闭了闭眼。


    “你——认识周文妤吗?”


    崔梦语疑惑:“周文妤,好耳熟……这不是你直播里说过的QAQ的妈妈吗?”


    不是正在说周老师吗,那也应该是双双啊,怎么说到了另一个——


    不,不会吧?


    周老师的神色也有些疑惑,只是一晃而过,旋即化作恍然。


    “文妤……是双双上大学后改的大名,她嫌双双听起来太孩子气,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我们也拗不过,就陪她去改……”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逐渐变轻,乃至彻底消失不闻,转向崔梦语时,一双老眼已然糊满泪水。


    “……谁的……妈妈?”


    崔梦语张了张嘴,还没说话,也已经要掉下眼泪来。


    她不止记得小莺说过QAQ的妈妈叫周文妤,还记得她说过,QAQ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但是,这要怎么和周老师说?


    她之前就没少听说过周双双的事,尤其是从那些稍微上了点年纪的叔叔阿姨们那儿,每每听起他们提起周双双,都是一连声称赞。


    什么小学就跳级,长得漂亮,性格活泼讨喜,成绩优异,大院儿里的活宝,少儿组歌唱比赛冠军,爱跳舞,考上了最顶尖的大学,谈了个踏实能干的帅小伙儿……


    大家都说,双双那么聪明,那么优秀,虽然没有被找到,但肯定在别的地方生活得很好。


    潜移默化地,崔梦语也觉得,肯定是这样。


    但现在,就这么突然地,她忽然意识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女孩儿、周双双的死亡,意识到了周双双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意识到了现实。


    ——这些话怎么能说给周老师听呢?


    连她都控制不住地想哭,更何况周老师呢?


    这也太巧了,偏偏小莺就遇到了周双双的儿子求卦,偏偏小莺就来到了这里,偏偏小莺就见到了她们——


    命运怎么能这样呢?


    这也太残忍了。


    莺芝也轻轻叹了口气。


    难怪,难怪她从万措那里看的时候,只看到了对方的母亲叫做周文妤,没有周双双。


    刚刚看周宜嘉的缘线时,女儿却叫周双双。


    在做万措母亲的三十余年里,她在凡间的正式姓名叫做周文妤,而不是做乳名的周双双。


    而对于作为母亲的周宜嘉来说,她记忆中的女儿,陪伴自己最多时刻的女儿,确实叫做周双双。


    这是何等的阴差阳错。


    如果不是正好在这里遇到,在这里揭开,而是再去以官方的、系统的方式从失踪女孩名单中核对父母的名字、怕是要更费一番功夫了。


    这么看,仅凭观缘,也有不能尽善尽美的时候啊。


    除非某一天,自己的关注度大到,连周宜嘉周兴学这种老老一辈的人们也会观看自己的直播,知晓自己直播的信息,才能达成没有信息差的结果。


    不过这些,留后再谈吧,现在最主要的是……


    “是的,我知道周双双在哪里。”


    莺芝开口,代替了泣不成声的崔梦语,给出了在场所有人一个答案,“也就是周文妤。”


    一名中年女性起身,扶住了身体摇晃的周宜嘉,将信将疑地发问:


    “双双她怎么样了?”


    “她已经去世了,就在前几天。”


    周老师老泪纵横。


    旁人却还有疑问:“你怎么能确定是双双?”


    “有照片吗,还是什么别的信息?”


    发问的人歉然解释,“不是不信你,是因为双双失踪太久了,中间也有几次误以为能找回来,结果都是空欢喜一场。周老师年纪大了,不能再受打击了……”


    崔梦语抹着眼泪,哽咽着为莺芝说话:“小莺她会算卦,早在之前就算出了周——双双的存在,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奔着双双的信息来的,没想到却也遇上了被拐的事儿,顺便救出了被囚禁的王诗蔓。”


    “真的是双双?”


    “小莺说是,肯定就是。她也是凭自己的本事算出周文妤父母的名字的——这不,刚刚给我,让我去寻找和联系呢。”


    还有人要问什么,被周老师按住,阻止了下来。


    她双眼模糊,直直地望向莺芝:


    “……双双她……在哪?”


    ……


    送走妇女联合会的一干人等,莺芝坐回了床边,揉了揉眉心。


    之前那个小县城的那个旅馆前台、老太和妇女,以及光头几人的大致资料信息,莺芝已经在警察送他们回来后就都提交了上去,附带的还拷贝了几份相关的录音过去。


    此时此刻中,警察们肯定很快就会做出反应,抓捕贩拐的几人应该容易,但还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狡辩的话,而且,买方也很难定罪。


    至于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勾连……相信妇女联合会和其他相关部门都会出手。


    而话说两头,村里人没能抓回他们,估计也将有所动作。


    虽然他们的动作估计做不大,也不会对己方再有什么威胁,最多也就是想着怎么统一口风、在未来有可能面对的警方盘问之下洗白自己,但还是不得不重视起来。


    毕竟,人永远无法想象人能黑暗到什么地步。


    所以得掌握更多的主动权才行。


    他们再次出动,去往村里取证,肯定不会再带上她们,但……


    莺芝回想着周宜嘉刚刚的表情,又叹了口气。


    原本还打算等找到周文妤家人之后再继续,有了刚刚的见面,的确省了不少的时间。


    可能是下凡时多少带了点的气运在起作用。


    她已经和周宜嘉确认了后续安排,等那边准备好,就会来接上她一起行动,重返山村。


    遵纪守法,但剑走偏锋。


    不和当地相关部门一起,但拉起同样正规、且代表着更多势力注意的队伍,以另一个理由,堂而皇之地回返。


    让有可能会被揭过的事实,永远没有被掩埋的机会。


    那么现在要做的……


    莺芝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着,在病床落座,确保镜头不会拍到另一边休息的王诗蔓后,点下了屏幕。


    引起更大的关注。


    主播:【AA红线小莺】开启了直播。


    直播间:【职业月老,在线定缘】


    详情:【千里姻缘一线牵,没准落到你身边——免费定缘,缘定三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诶!】


    不大的屏幕中,头上裹着纱布、身着病号服的女性坐在那里,身后墙面上是洁白的瓷砖,单看整个画面,就有种消毒水的气味快要扑面而来的感觉。


    【您已开启直播,说点什么吧!】


    熟悉的字眼跳出,莺芝微微整了整表情,还不等开口,弹幕就已经滚动了起来。


    【啊啊啊小莺你终于出现了!我担心死了!】


    【主播没事吧?!】


    【你现在怎么样,在医院吗?已经得救了吗?】


    【看起来好惨的样子,发生什么了啊主播?】


    ……


    和第一次直播时的无人问津截然不同,莺芝直播开启的瞬间,在线人数已经在疯狂地攀升着。


    莺芝摸了摸头上特地缠上的纱布,压下了一点点有点夸大事实的心虚。


    她回忆着自己灵力缺失时的状态,虚弱地笑了笑:“我还好,谢谢大家的关心。”


    “是的,我已经得到了救助,离开了那里。”


    她这么一句回应,无异于正面承认了网络上关于她“被拐卖”“被囚禁”的猜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擦果然被拐卖了?有没有王法了这个社会?!】


    【天啊……一个这么大的主播都能被拐……我们普通人该怎么办?】


    【运气太好了,这也能跑出来,好多被拐的根本没机会逃出来。】


    【太恶心了,人贩子能不能都枪比啊?】


    【哪里啊小莺,是你发动态时候定位的那个地方吗?】


    【你还记得人贩子的样子吗?有照片吗?把他们曝光!统统曝光!】


    ……


    【曝光就不要了吧,死刑犯还有隐私权呢……这不是跟开盒人家一样了吗?】


    【众所周知,人贩子没有人权哈^^】


    【主播这里是唯一可能得到信息的地方了吧,要是她这里都不能说,那之后更没得知道了。】


    【支持曝光+1,而且主播是受害者啊!受害者揭露加害者,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


    莺芝满打满算也只说了两句话,直播间观众们已经群情激奋,难以控制。


    “这是一个产业链,以各种方式哄骗受害者上当,进行拐卖,大家出门在外,都要保护好自己,提高警惕心……”


    莺芝又露出了个虚弱但坚强的笑:“关于这件事……我手里确实有一定的信息,但并不方便过多透露,我们等待公正的裁决就好。我相信,有关部门一定会给受害者一个公道——”


    【公道,王法,他老大爷的,这社会还有这种东西吗?】


    【我们这儿还是相当不错的好吧!还有哪个国家有我们能做到这种公正的?主播说的对,等着就好。】


    【你们没看那个地方的官方媒体吗,出通告出的那叫一个快,已经在洗了,说小莺这个是个例,他们那儿绝对没这种事——】


    【我支持先观望,毕竟他们犯法,我们却不能也犯法。以暴制暴不就也成暴徒了吗?最好还是走正规途径。】


    【那就等着,要是官地勾结,互相打掩护,那主播你一定要把东西爆出来啊!我们会支持你的!】


    ……


    “好的,这件事我也会一直跟进——有什么进度,会说给大家听。”


    威胁吗?


    如果当做是,那就是吧。


    莺芝点点头,忽而话锋一转,说起了别的:“我今天开直播,主要是想给大家做个预告。”


    果不其然,虽然大家的关注点还都在拐卖上,但莺芝这句预告一出口,不少弹幕都发生了风向的转变,询问起了是什么预告。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在上一次的直播中,我们曾为观众算过一卦。”


    莺芝道:“那位观众所求的卦,是他父母的婚姻。”


    【记得记得,QAQ是吧?】


    【那次活动之后,他好像也再没在群里水过了。】


    【等等,为什么突然又说起这个?难道……】


    【江花儿,周文妤!大家!!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x他大爷的,他母亲是被拐卖的?】


    【我就说他老妈肯定也是被拐的吧!当时愣是没人信我!说我阴谋论!】


    ……


    “是的,就是那位观众。”


    “我此行,虽然危险,但也从多方面得到了那位母亲的信息。”


    “她是一位可敬的女性。”


    “那里没有信号,所以接下来我会采用录播的形式。”


    “我将会和许多关心她、记得她的人一起,去拼凑出她完整的一生。”


    “请大家见证。”


    第74章 “找场子”


    明月高悬。


    县乡环山公路上,由十数辆大小不一汽车组成的车队排成一串,匀速有序地行驶着。


    居中偏前的一辆房车上,莺芝穿戴齐整,正在崔梦语的“督促”下挑选着发饰。


    周宜嘉等人的行动非常快,莺芝的直播结束后没多久,太阳都还没落的时候,充当代表的崔梦语就已经再次登门,亲自和医生等沟通,把莺芝接了出来。


    原本她就应承了下午要来给莺芝送衣服,这刚好一趟成了,直接让莺芝去她宿舍那边选。


    周宜嘉毕竟年纪大了,晚上还有后续的行动,现在得尽可能地先养精蓄锐,所以此行来接人的只有自告奋勇当司机的崔梦语自己。


    彼时王诗蔓也已经醒来,得知莺芝的安排后,坚持要给周宜嘉打个电话。


    周宜嘉原本就关心着她的状况,闻言也立刻就答应了请求。


    这通电话里,王诗蔓哭得不能自已,直到电话挂断后,两只眼睛都已经不成样子了,却还在向莺芝表达自己不能跟着一起去的遗憾。


    她原先、也就是还没被拐的时候,是看过莺芝的直播的。


    只不过两人最开始的接触都是在黑暗的环境里,或者她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中,所以一直没能看清莺芝的脸。也正是如此,所以在见到莺芝的“真容”后,她才会有点恍惚。


    现如今彻底醒了过来,清楚认识到了救助自己的是那位小莺,王诗蔓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千叮咛万嘱咐,要莺芝千万好好保护好自己之后,她才依依不舍地目送莺芝离开。


    崔梦语把莺芝带回了宿舍。


    她的宿舍就在市区某居民楼,离工作的地方不远,是部门给分配的宿舍。周宜嘉等人此时也都在这里,等待着联系好的各方人员到场汇合。


    从先前的计划里,大家就已经知道接下来莺芝要上镜,所以行动小组的各位姐姐阿姨们在崔梦语那儿了解到莺芝平时直播的风格后,齐心协力,给她找来了一套非常有古典韵味的汉服,并且还都贴心地提供了各种自己的饰品。


    什么金玉银镯子戒指项链发饰的,堆放到一起,那叫一个琳琅满目。


    莺芝想也没想就要拒绝,她觉得太过隆重了,这一趟说到底也是去接周文妤回家,她怎么能在着装上过于招摇?


    却没成想,劝她穿上的反而是周宜嘉——


    周宜嘉情绪已然调整了许多,并且也已经换了崭新的行头。旗袍,加厚毛绒披肩,斑白的发丝整齐盘挽,插了把碧色的玉梳做装饰,简单中又带着难以被忽视的气质与涵养。


    像曾经书香门第大家的女性,文雅却高贵,精神头十足。


    她说:“双双最爱


    美了,我们去接双双回来,又是一件高兴事,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也会高兴的。”


    当事人的母亲都这么说了,莺芝只好应下。


    不过别人对这话是怎么想的莺芝并不知道,但崔梦语,显然是极其把莺芝的“漂漂亮亮”放在心上的。


    一路上,她就跟忙碌的造型师一样,就根本没停过。


    周宜嘉如今也有个七十来岁了,虽然精神一直很不错,保养得也很好,到底是老年人了,出行不便,行动小组特地给她备了房车——作为本次行动主角之一的莺芝,当然也在这辆房车上。


    而这一路走来,毛遂自荐充当莺芝随行助理的崔梦语那是实时上心,一会儿给她整衣服,一会儿给她梳头发的,还要挑选比较哪个耳饰发饰更好看。


    周宜嘉非但不觉得有哪里不合适,还很配合,非常有心情地跟着挑选给出意见。


    大冷的天,被这一老一少当个洋娃娃打扮着,莺芝都有点汗流浃背了。


    真的只有她觉得此行的基调是很沉重的吗?


    为什么她们都好像是要去郊游一样。


    其他车上难道也是这种氛围吗?


    ——是的,其他车。


    此次出行,除了周宜嘉崔梦语等维护妇女权益机构的工作人员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同行者。


    周文妤的爸爸,周兴学,做过很多年的老师,虽然现在人已经去世,但学生们都还在,并且有不少都回到了本地,为本地建设出力。


    在周兴学逝世后,他们也都还和周宜嘉这位师娘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都会走动。


    他们都知道恩师这么多年来心里最大的一根刺是什么,所以平时都有帮忙留意着周双双的下落。


    眼下得了周宜嘉的消息,能放下工作调整时间的学生都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呼朋唤友地赶了过来,要为恩师和恩师的遗孀出一份力。


    周宜嘉和周兴学不一样,并不是老师,她早年间在部队做事,是个小干部,他们家当年也是沾了她的缘故,得以在部队的大院儿里住着。


    那时看着周双双长大的故人如今去的去,还在的也不被子女允许在大半夜出门颠簸了,但——作为和双双一起长大的他们,却都还正在四五十岁的壮年。


    如今有了周双双的消息,仍然有着联系的朋友们之间互相一合计,能过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都支使了更小的年轻一辈过来。


    除此之外,周宜嘉等人还联络了平时有过交集的各路媒体,做报纸的、网络媒体的、写文章做的等等等等,都在其中。


    外地的来不及赶来,本地的却都很有劲头,马不停蹄调人抄带上家伙什就集合了,连带着部分并没有接到联络的,在看到莺芝的直播、得知同行们的举动后,也都一个个闻着味儿跟了上来。


    大新闻呐,好素材啊,这可是绝佳的第一手资料!


    无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来讨论合作的,周宜嘉和莺芝都来者不拒。


    越多人关注,越多人在,于他们的目的就越近。


    数家媒体,多名学生,十来个故人及后代,再加上她们机构本身的工作人员们……


    除了周宜嘉这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其他基本全都是青壮年人士,且还都带着各自的设备等,组成了这个总数十多辆、从房车到中型汽车再到小型巴士等几乎没有任何两辆是相同的车队。


    此趟出行,光看队伍,就已经足够吓人。


    在心中捋了捋今天的队伍,以及接下来的流程,莺芝垂着眼,认真思考着还有哪里可以更完善。


    崔梦语看着给莺芝刚换上的一对红珠耳坠,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以,很完美!”


    “不是我说,小莺你就该高调一点,让那些乌七八糟的黑心人一见到你就自惭形秽,让他们认识到,什么是云泥之别、什么是相由心生,更要让他们知道,你不是他们能够高攀得起的月亮——搬着梯子爬一百层楼也够不着的那种!”


    “……”思路被迫中断,又听了一耳朵胡扯的莺芝默默地看向她。


    崔梦语理直气壮:“多少优秀的人都配不上你,他们凭什么打你主意?”


    莺芝:“张口就是般配和姻缘……你也想做月老了吗?”


    “专门管断缘的那种吗?”崔梦语嘻嘻笑道,“像你一样的?”


    莺芝:“……”


    这天没法聊了。


    周宜嘉看她们一静一闹,脸上始终带着慈和的笑。


    她这一路上所表现出来的情绪都是如此。


    仿佛一位在正校门口等待女儿下学离校的母亲,看到了早一步离校的小班孩子们,嬉笑打闹着从自己面前路过。


    柔和,喜悦,期待,慈爱。


    市区离山村那个位置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车队行至一半时,崔梦语接到了个电话,是后边某辆车里的媒体发来的,说想给莺芝做个小专访。


    莺芝答应了。


    但鉴于一辆车停,大家就都得停的缘故,莺芝没有答应对方“派一个人去你们车上做采访”的建议,而是让崔梦语拿出了她的摄影设备,依照对方提供的问题,简单录了一个采访。


    录完给对方的素材后,莺芝又为自己录了一条素材,介绍了一下周宜嘉的身份、背景,经历等,又大概询问了周宜嘉一些问题——


    等后边的录制都完成,她会把这个素材拿去,和其他素材一起,进行拼接合成,组成整期的内容。


    月上中天时,车队抵达了目的地。


    前后车辆沟通得很好,房车的位置恰好就在路口,给了周宜嘉最大的方便。


    莺芝提步下车,再次迈上了熟悉的土地。


    ——她清晨时才从这里离开。


    如今不过一天的时间,就又一次来到了这里。


    而这次,将会和之前截然不同。


    “周奶奶。”几名搭伴来的年轻男女从前边的车辆走来,先是尊敬地向周宜嘉打招呼,而后看向莺芝。


    “——小莺,是这里下去吗?”


    他们年纪都在二十来岁的区间,是周宜嘉老朋友们的孙辈,也是周双双发小朋友们的后代。


    都是年轻人,平时没少玩社交平台,有好几个都认识莺芝。当他们知道这次的“团建”有莺芝在、并且她还是主要牵头人的时候,都很兴奋。


    一下了车,就巴巴上前来,充当起了联络人,前来和莺芝沟通串联接下来的行动流程。


    莺芝点了点头,给了肯定的答复:“是的。”


    “从这条小路一直走下去,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村子里。”


    “不过大家要注意,越往里走,信号越差,到了村子里,通讯设备基本都不能用了。”


    当中一个男生笑道:“放心吧,我们都发现了——一到这儿信号就不好使了,发个消息都得转半天。”


    旁边女孩儿拍了拍自己的背包,嘿嘿一笑:“我们早想到了,带了对讲机,早就想试试这种了——全体都有!拿出你们的对讲机,试一下,无误后各就各位了哈。”


    “土豆收到!”


    “地瓜收到!”


    ……


    一片热闹中,年轻人们立刻投身工作,各自散开,去了其他车辆下来的小团队里。


    “他们都是热心的孩子,年纪小,爱玩是正常的。”周宜嘉微微笑着,语气中似有怅然,“双双丢了时,远比他们现在还要小……”


    莺芝没有应声。


    她并不太擅长应对现在这种的情况,说周双双的孩子和他们差不多大?说节哀顺变?


    无论说什么,都感觉在火上浇油。


    所以她保持了沉默。


    周宜嘉却没有惆怅太久,仿佛就只是随口感慨一下而已,很快就止住了话头,望向黑暗中蛇也似地盘踞蜿蜒的小路。


    “今晚的天气,很好啊。”她道。


    莺芝道:“是的。”


    和之前见过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两晚不一样,今天的月亮很亮,亮得能看清大地上的许多东西。


    如果昨晚是这样的天,莺芝很难带着王诗蔓一藏藏那么久。


    两人就这么站在路口,等待着其余人的准备。


    几分钟后,所有车辆都被靠边停在了路的一侧,人也全都聚集了起来,带起设备,在几个年轻人的协通下排好了队形,整齐正待着接下来的行动。


    许多架摄像机已经被摄影师架了起来,朝向了莺芝、朝向了周围、朝向了他们自己的记者。


    崔梦语也拿起了自己准备的摄影机。


    “走吧。”莺芝道。


    她迈开脚步,踏上了山道。


    “我们现在即将去到的,是周文妤生活了三十一年的地方。”


    面对崔梦语的镜头,莺芝仿佛还在直播,徐徐介绍着。


    小道并不宽,甚至可以说很窄,也就是普通一人行的小径而已,两个人并肩勉强,三人就走不下了。


    此时此刻,人群一字排成长龙,整齐有序地迈上小路。明明不是一家来的,大多也彼此互不认识,却意外地和谐,没有一丁点的混乱。


    除了几个带着对讲机的年轻人们偶尔沟通提醒,让大家注意安全外,所有人基本都齐刷刷地保持着安静,聆听着莺芝的话语。


    “周文妤,也叫周双双。三十一年前,十八岁,正在读大学的她忽然失踪,而后再无音讯。”


    莺芝身后几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沉默地推着辆轮椅。


    轮椅据说是采用了什么先进的技术,仅一对轮子,就价值不菲,即便是这样的山路,走起来也并不颠簸。


    周宜嘉正坐在上边。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莺芝讲话。


    莺芝嗓音轻轻,如同缓缓的山溪。


    “她的人生总共四十九年,三十一年都是在这里。她在这里嫁人、生子,在这里度过了一大半的人生,也在这里离开了她的人生。”


    “但是直到离开人生,她也没能离开这里。”


    莺芝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要进入后半夜了,可周宜嘉的脸上不见丝毫的困倦,精神奕奕。


    她心情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


    “刚刚我们介绍过的这位,就是周文妤、也就是周双双的母亲。”


    “正像我们之前所说,她已经七十岁了,已经该退休的年纪,如今却仍然活跃在维护女性权益的事业中。”


    “或许事业已经是孤身一人的她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也或许,她是想,能够让更多像自己、像自己女儿一样的女性们,能够少一些遗憾。”


    “——大家已经知道,周文妤在前些天去世,那么,周文妤现在在哪里,这些年又都经历过什么呢?”


    “马上到达目的地,大家可以亲眼见证。”


    ……


    连声的尖叫打破了山村夜晚的宁静。


    狗吠声声。


    几个起落间,几乎漆黑一片的村落就彻底醒了过来。


    最先推开门的,是距离尖叫声最近,位置上也最接近村口的人家。


    “死疯子你叫什么叫,***让不让人睡觉了?!”


    一个披着棉衣的男人趿拉着破旧的布鞋,脚步拖沓,骂骂咧咧地开门。


    “想死是吗,***老子这就成全你。”


    “人呢?今天打不死你老子跟你姓,你给……”


    脏污不堪、难以入耳的辱骂声在出门后瞬间戛然而止,男人刚从脚上抹下来的鞋子停在了手中,不上不下。


    他震惊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在村口这边,乌压压站了一片的人。


    月色太好,他甚至能清楚看到,有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已经超前压了几步。


    “你,你们……”


    啃啃巴巴的音节只吐出了几个,男人就已经本能的后退了许多,目露惊恐。


    他们是谁?


    干嘛来的?!


    就在此时,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男人下意识朝发声人看去,却见一个偏纤细却非常高挑的身影站到了人前来。


    “范四。”


    那人裹着银白的,长长的绒毛披风,露出的下半部分,是长度快要拖地的素色长裙,金色的花纹刺绣在裙摆上绽开,似金镶玉,富贵华美。


    她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范四视线从下到上,落到对方脸上时,连呼吸都直接憋住了。


    在耳边鲜红如血的宝石映衬下,她整个人都白得好像在发光,有种近乎妖异的感觉。


    而那张怎么看怎么有些熟悉的脸……


    范四又不受控地后退了几步,强撑出的镇定中,脸色极其难看。


    “刘小雀……你来做什么?!”


    “谁是刘小雀?”崔梦语喝道,“她有自己的名字,叫小莺,不叫什么刘小雀!”


    范四被她这毫不收着的一嗓子吓得又是一个哆嗦,随后才看到出声的也是个女人。


    而先前发出尖叫的那个疯子,正在对方的身边吃东西。


    崔梦语注意到他的视线,冷笑道:“她是谁?你刚刚是想要打她吗?”


    见到熟悉的人,范四喉头滚了滚,憋出不怎么有气势的一声哼。


    疯子——


    就是他们村的疯子啊。


    一个早就疯了的女人。


    “就是个疯子,大半夜不睡搁这儿乱叫唤,扰人睡觉,不该打吗?”


    说话时,他把手里的鞋子丢到地上,伸脚蹬上,原地踩了踩。


    疯女人瞄见他丢地上的鞋子,浑身不受控制地一哆嗦,又往崔梦语身边躲了躲,把手里的小面包抱得更紧。


    队伍里一个年轻女孩呵呵一笑:


    “少在那指桑骂槐,姑奶奶读书多,只会比你更懂阴阳学——想骂就直接骂,别装了,没人会以为你有素质。”


    范四气结。


    莺芝看了在崔梦语身侧畏畏缩缩的疯女人:


    “她是守村人。”


    几乎每个村子都会有守村人。


    守村人,基本都是智力存在缺陷、或身体及行为上存在某种不可逆损伤的人,但成为守村人的原因和经历却不一定。


    听到守村人这个词,众人也都明白了。


    他们来的时候很安静,虽然人多,但没什么动静。


    连村子里的狗都还没开始叫,结果刚一进村,就遇见了这么个人,大晚上还在外边游荡,见到他们的时候立刻就大叫了起来。


    ——难怪这么晚还不睡,还在外游荡,如此异于常人的表现,在知道是“守村人”之后,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被他们动静吵醒的不止范四一家。


    这边几句话还没说完,范四身后,另一个男人也披着衣服走了出来,见到外边的情况,一嗓子就叫了出来。


    旁边,几户临近的人家稍慢了一步,但也都渐次开了门查看情况。


    于是乎,很快,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户都派了人出来,临时拉起了联盟,站到了大半夜造访村子的不速之客面前。


    村长万德全面有疲惫之色,站到了最前方。


    他昨晚就几乎一夜没睡,今天白天又要开会、迎接各种盘问,身体已经快要垮掉了。


    可作为村长,他又不能不出面。


    开口时,态度依旧强硬:“你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他的视线落在人群当中、被簇拥在最中间位置,和自己相对——占据着对方“头领”位置的莺芝身上,有短暂的困惑和震惊闪过。


    这么大一群人……她是头儿?


    这才多长时间不见,她就带了这么大一帮子人来找场子?


    “警察今天白天才走,跟你们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天寒地冻,冷风吹过,万德全咳嗽了几声,继续道:


    “如果你们是来砸场子,欺负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的,我们也会报警。”


    “打你们?”


    崔梦语完全不愧炮仗性子,说起话来毫不留情:“我们还嫌掉价呢,噫……脏手!”


    万德全被她这么个小辈、还是小女生怼了,脸色顿时也难看起来。


    但——


    他身边的人还没动一动,对面的人就纷纷开始撸袖子了……恶霸一样!


    忽然,莺芝向前了小半步。


    同一时间,在村民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帮恶霸齐刷刷停止了动作,众星拱月般,等她说话。


    莺芝目光平静,看向万德全。


    “我找万措。”


    第75章 你很像她


    “找阿措?”


    不止万德全,其余一些站的比较近,听到他们对话的村民也都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万德全带着疑惑,审视地再度仔细看向莺芝。


    “你认识阿措?”


    ……她竟然和阿措认识?


    “是,我找他。”


    面前这个和环境以及周围人都格格不入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知道该说是冷淡,还是有点高高在上……总之,感觉没有一点活人气儿。


    虽然没有表现得盛气凌人,却莫名地显得盛


    气凌人。


    跟之前匆匆一瞥的那个,还有丁老头陈三他们嘴里的那个“小哑巴贱人”完全不一样。


    这……真的是那个拼尽一切从他们这里逃出去的女人吗?


    饶是知道事实是什么,万德全此时也不免心生疑虑,惊疑不定。


    她说她认识阿措,底气十足,怎么听都不像说谎。


    如果她真的认识阿措……


    那是来到村子里之后认识的,还是之前认识的?


    根据丁老头他们的描述,这女的被弄到村里满打满算也没三天,一开始在他们家关着,后来去了陈三家,再后来就是和陈三家那个赔钱的一起跑了——


    她有机会认识阿措吗?


    要是来村子里之前就认识的……


    万德全不着痕迹地低下头,狠狠瞪了一眼人群里脸现惊慌的丁老头。


    什么人都敢往村子里带?!


    丁老头本身就在震惊中,忽然被村长这么瞅了一眼,更是有苦难言。


    他们老万家出了个金蛋,在大城市里成了大人物,是不能惹不假……但是谁也没想到,随便买一个人,都能买到这宝贝金蛋的朋友啊?


    要是早知道她是万措的朋友,他们说什么也不能要啊?


    倒不是说大城市来的女人他们不敢要,而是得给万措这个面子。


    毕竟那可是村子里这么些年来出的唯一一只金凤凰,也是唯一一朵洁白不染、没有被任何泥点子溅上的花。


    他之前对这些事不怎么掺和,不闻不问,但万一要是因为绑了他朋友……生气了呢?


    那岂不是坏了!


    丁老三真的是就差原地蹲下高举双手向万德全表示自己的诚意了。


    他们这边眼神传讯,暗流涌动,莺芝等不到回应,也不催促,略一偏头,对周宜嘉道:


    “没有关系,周老师,我知道双双这些年的居所在哪里,我们自行前去吧。”


    周宜嘉没有异议:“好。”


    莺芝提步,推着周宜嘉的那个男人当即便也跟上,其余人等哗啦啦立刻也行动了起来,举着摄像机的各位还都把镜头朝着村子里库库一顿狂拍。


    素材,收集,多收集!


    万德全身边,一个男青年气不过:“你们——”


    “我们只是来找朋友玩,一不是欺负你们恶人联盟,二不是为民除害,你们不愿意帮我们叫人,那我们自己去——明明我没什么都没做,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也不行?”


    莺芝队伍里,先前开口讥讽范四的女生又一声呵呵,翻了个白眼。


    青年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脸憋得涨红。


    女生已经跟着队伍一起,径直越过他们这些人,朝着村子里的某处,扬长而去了。


    “村长,您看他们——”


    “看什么看。”万德全冷着一张脸,“去个腿脚快的,知会德辉一声,能不让阿措出面就尽量别让阿措出面,另外去把阿措小妹也叫出来。”


    有人忙应:“好,我这就去!”


    万德全盯着莺芝等人,眼睛眯了眯:“——再给我好好问问德辉,还想不想村子好好过日子了。”


    “要是想,就让他把阿措娘给藏好,不管阿措怎么闹,也不能给这些人找见。”


    “知道了!”


    “阿措娘?”跑腿的小伙子飞快离开,剩下的村民问出了疑惑。


    这跟阿措娘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阿措娘确实也不清白,但问题是,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万德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唉,这些人啊,估计就是为了她来的。”


    ……


    人多到底势众。


    一路上,莺芝等人虽然先后碰到了好几个从家里出来查看情况的村民,但却无一例外,没人敢拦。


    所有人在见到他们之后的反应,都是从惊讶到骇然,最后变成惊疑不定。


    尤其是几乎大多出人都能在短暂的震惊后准确地认出,这帮子进村匪徒一样的人里,最当中那个,赫然是之前被他们抓捕过的那个丫头——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在村子中蔓延着。


    既想围观,又担忧恐害怕,最终只能退避三舍,不敢直接面对,都远远地缀在了后边。


    莺芝带队,走得并不快。


    她不急不慢地,还跟队伍里带着的那个“守村人”聊了几句。


    虽然是她单方面说,守村人只会吱吱啊啊,吃自己的东西。


    不少媒体人心有所触,也都把这一幕拍了下来,打算之后可以出一篇以“守村人”为核心的稿子。


    又走出一段距离,一扇和村里其他院落相比、相当气派的大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瓦数相当大的一盏灯泡高悬门头上,莺芝抬眼看去,大门上方,山水画为底的瓷砖上,五个大字工整地排布着。


    ——【家和万事兴】


    对开的大门上,贴着的年画门神早已褪色破烂,两侧的对联也是差不多的境遇,依稀能辨认的字迹,让人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拼凑出当年新贴上时的样貌。


    【福旺财旺运气旺】


    【家兴人兴事业兴】


    之前,她来去俱是匆匆,根本没有时间多加打量。


    如今看来,这门头题字瓷砖,再加旁边的对联,八九不离十,就是万措的手笔了。


    而这副对联看上去,已经有好些年岁没有换过了,怎么也得有个两三年了。


    怕是从他不再回来,这里就不再有人在意了。


    只有他,能留意到、能决定这个家里这些方面的事,也只有他的决定,才不会遭到家中那位大主宰的反对和质疑。


    莺芝打量着万家时,周宜嘉崔梦语等人也在看。


    崔梦语神色复杂,周宜嘉则是仔仔细细,不愿错过一丝一毫地看着目所能及的一切。


    似乎能够看到,一个沉默着,在这里奔波忙碌的身影。


    莺芝没有太多感慨,看着紧闭的大门,没有敲门,只淡淡启唇。


    “万措。”


    她声音落下后不久,一道不耐烦的男声就响了起来。


    “干什么?滚,我家不待客!”


    不是万措。


    闻声,推着周宜嘉的男人神色一沉。


    他身边,一个挎着小包手拿手持麦的男生立刻就也大声回了过去:“你是万措吗?不是万措就别说话,我们找万措,不找阿猫阿狗。”


    “我呸!管你们找谁,管你们是谁,都滚,我家不欢迎你们!!”


    周宜嘉的思绪也被这粗粝不雅的叫骂给打断,她双目微凝,花白的眉皱叠起来。


    莺芝却没理会一门之隔里边的人,她视线从大门上挪开,移向旁侧——


    落在了那个在明亮月光下,依旧笼罩在黑暗里的狭窄夹道。


    “——万措。”


    这下,不止门内的人,连带缀在旁边从各种角度试图围观的村民,还有和莺芝站在一边儿的同行者们,所有人都怔住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随后,是无奈中透着些释然的话语。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众多视线的落点处,缓而均匀的脚步声自夹道中传来,与之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身姿笔挺,气质相当斯文内敛的年轻男人。


    万措走出夹道,视线和人群最前的莺芝对上,微微恍惚了一瞬。


    有那么刹那间,他差点以为自己不是在村子里、而是仍然在首都。


    在那样热闹喧嚣、那样正常且繁华的社会里相遇相会。


    而随着万措的出现,现场的气氛也骤然发生了改变。


    大门轰地被打开,一个单边腿吊起,拄着拐杖的黑胖男人沉着一张脸,又惊又怒地走出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去——……”


    他自觉失言,立刻就打住了话头。


    万措却根本没有理会对方,他又叹了口气,对莺芝苦笑着摊了摊手:


    “我以为,村里是出什么事了呢,还想着观察一下,没想到,是你去而复返了。”


    “先前……我就知道,你会平安的。”


    他的视线掠过莺芝身边的一干人等,掠过那些专业的摄像设备、掠过各


    样的人,有复杂一闪而过,最终变为慨然,“果然是你……只能是你。”


    因为是她,所以能带来这样多的人,做出这样意想不到的事,弄出这样大的场面。


    她是站在万万人瞩目之中的人,是属于喧闹世间的人,天生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人,也永远不会为她带去什么麻烦。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他们自以为的麻烦,自以为的天衣无缝,于人家而言,只不过是挥挥手就能找出漏洞、就能解决的小事罢了。


    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不长眼,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看来,你要做的事这次可以完美解决了。”


    万措淡笑着,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绪,闲庭信步般走回自家的大门,对莺芝道:“要进来坐坐吗?”


    “你个不孝子——你!你之前就见过她了?!……你就什么都不说?”


    单腿拄拐的黑胖男人、也就是万德辉,似乎从万措的话里想到了什么,顿时惊怒交加,却又一次生生止住话头,转而斥道:


    “你还看得见我在这儿吗?——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是来做什么的吗?你还要让他们进家?!”


    “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赌气吗?我是你老子,是你爹!!”


    一连串的质疑、诘问中。


    莺芝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万措。


    万措也带着从容的笑,静静地看着她。


    自始至终,他都没多看那个自称是他“老子”的人一眼。


    只当对方不存在。


    忽然,有谁轻轻的耳语传来,让莺芝和万措一齐转了视线。


    “……咦?这么说,他们俩是父子?我去,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说话的人,是先前和万德辉隔门互呛的男生。


    没想到自己这一句嘀咕被当事人听了个正着,他“呃”了一声,有些讷讷。


    那,那确实不像啊……


    万德全,抛开他黑黄的肤色、发福胖壮的肚子、稀疏枯燥的头发、细小如鼠的眼睛、粗糟似大蒜的鼻、矮短的身材……以及怎么看怎么猥琐恶心的气质等等等等不谈——


    哪怕只说他满口脏污、极其粗鄙的态度言语,十分不详的素质……


    和这个浓眉星目,鼻梁高挺、身高腿长……言谈举止间让人很是舒适,进退有度、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也完全没有一丁一点的相像之处啊!


    任谁来看,也不会觉得他们是父子吧?


    “的确有很多人说过我不像父亲。”


    万措微微怔愣,旋即似有莞尔。


    在这种情景种再次见到莺芝后,他像是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心情很是松快。


    此时听到这个看上去大概是个记者的小年轻这么说,也饶有兴味地回了这种非常不合时宜的调侃话。


    “不过我也不像母亲,不知道是随了谁更多一些。”


    “不,孩子……”


    温和、慈祥的声音响起,万措疑惑看去,就见一位头发银白、华贵优雅的老夫人正怔怔地看着他。


    她似乎想要上前,又踌躇停住,眼瞳中不知何时,已然蓄了泪水。


    “……你很像她。”


    第76章 她


    周宜嘉的忽然开口,让万措感到非常疑惑。


    他不明就里地稍稍打量了一下对方,发现这位长者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不像是会胡言乱语的人,心中的困惑越发大了起来。


    孩子,应该是叫他没错吧?毕竟是看着他说的。


    但是……他和谁像?


    他的父亲?母亲?


    应该不是。


    抛开他和父母真的一点都不像以外,就只说交情——自己的父亲母亲,怎么也不是能接触到这位前辈圈层的人。


    还是说,这位学者一样的老人家,难道是认识他?


    可是也不对啊,他对对方明明没有一点点印象。像这样的人,他只要接触过,就绝不会忘记的。


    思及此,万措脸上笑容未落,始终带着那种礼貌但有点疏离的微笑,保持着绝不失礼的态度,朝着周宜嘉略一点头。


    但他并没有贸然接话,只是转而看向了莺芝,试图从她这里得到一些解答。


    “小莺,这位前辈是…?”


    莺芝早在周宜嘉忽然发声时就也看了过去。


    她看着周宜嘉以一种近乎于怀恋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万措,又在本能地想要靠近接近时被莫名的怯然拦下。


    她知道,在场的许多其他知道内情的人也知道——


    周宜嘉虽然是在对万措说话,但真正看着的,却是那个万措有幸得了几分相似的根源、那个与今相隔了三十余年光阴的姑娘。


    许多个年岁,无数个日夜的无眠辗转,多少春风冬雪交错的奔波绝望,都早已深深烙进了这位年逾七十的母亲心里。


    如今,乍一见到和记忆深处那抹影子有一点相像的人,这多年来得不到释放的思念和苦楚,便就都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那些情绪太浓烈,浓烈到仅仅在一个照面里,便占据了这位母亲全部的心神。


    她太想念她了。


    想念到,哪怕只是一个有几分相像的人,都足以让她恍惚,又驻足情怯。


    但相似终究也只是相似。


    果不其然,就在万措征求般递向莺芝时,蒙盖在周宜嘉双眼上的泪雾就像是被什么骤然吹去,清明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万措所表现出来的陌生,又或许是因为旁边万德辉喋喋不休的叫骂,总之,她忽然就清楚地意识到了,眼前人并非不是故人。


    想到了多个小时前就已经得到了,这三十余年来飘忽尘埃落定的结果。


    周宜嘉回过了神。


    清楚地把莺芝曾说过的话和眼前的情景对上了号,也明明白白地察觉到了此二人,与她心心念念之人的关联。


    就是那么个转瞬的时间,周宜嘉情绪就落了回去。


    她看着面前这差异巨大的一对父子,理智渐渐复归,而将她眼底哀痛给遮盖住的,是些许摇摇飘晃的思念,以及更加浅层的、不加掩饰的厌恶。


    万措对别人的态度向来敏感,察言观色的素质在向上爬的这段人生里,早已经深入骨髓,成为本能。


    此时,他甚至比任何人都要快地察觉到了周宜嘉那堪称突然的情绪变化,以及对方透露出来的零星嫌恶,他有些愕然,更加地摸不着头脑。


    这位看起来很有地位和涵养的老者到底是什么情况……刚刚不是还好好的,还上来搭话来着?那种心疼,怜爱,回忆,都做不了假。


    怎么忽然又变了一个样?


    莺芝也不给他们做什么彼此之间的介绍,强行把话题扯回刚刚,径直道:


    “进去就不进去了,你也看到了,此行我们人多,不太方便。”


    她这么生硬地转话题,摆明了一时半会儿地不会就刚才的一幕多说,万措只能先把困惑按下不提。


    他又看了看莺芝身边一大群的人,不得不承认,确实挺多的,他家里也的确坐不下。


    “……也好。”


    万措也配合地撇开了话题:


    “不过我刚才听你说要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有。”


    莺芝道:“昨晚在这里,我和你说,记得看我直播。”


    万措一怔:“是,我记得……但我现在在家里,没有观看直播的条件。”


    “我知道。所以,我来上门了。”


    不给万措仔细回味揣测她这话的意思,莺芝继续开口,却是询问:“你找到你的母亲了吗?”


    这话题跳跃太快,问的也太直白,万措一僵,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他觑向周围的人群,“你不是来——”


    解决跟那个女生有关的事的吗?


    怎么忽然问起了自己的母亲?


    万德辉也呆了,旋即不可置信地朝万措发出质问:“……你还把这种事对外说了?你个不肖子,是想要气死我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你不知道吗?非要让所有人都来看咱们笑……”


    “——够了,没人要看你们父子之间的闹剧。”


    周宜嘉先前从轮椅上离开,一直负责推着轮椅的那个中年男人此时也得以暂时卸下职责,走到了人前。


    他说话时颇具威严,一开口,旁边几个年轻人就浑身一震,显然是已经成为了本能反应。


    “还好师父现在不是在训咱们……”


    “嘘,专心听师父说话……!”


    “——是不是家丑,什么才是家丑,恐怕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少说一点废话吧。”


    如果说,周宜嘉面对万措时只是露出了一些嫌恶,那么此时此刻,这个中年男人所展现出来的,就是直接摆在了明面上的


    痛恨。


    他神色极其不善地盯着万措父子,直截了当:“——她在哪儿?”


    就算再迟钝的人,前有莺芝的问题,后有这人的态度,结合上下,也已经能猜测到他们到底是在说什么。


    何况万措并不迟钝。


    “你们这次来,为的是我母亲?”


    “是。”莺芝道,“我说过,我欠你一卦。一个有关你父母的卦,所以来见你母亲了。”


    万措默然了片刻,见没有人反驳莺芝的话——他们所有人,都似乎没有阻止的意思,所有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们……都是来找母亲的?


    万措难得有些失神。


    如果说这么多人联合出行,大半夜也要造访村子,是为了村子里那些事来的,他完全不觉得意外。


    可……


    他的母亲,何德何能,人都已经离去了,竟还能引来这么多人的关注?


    他怔了须臾,开口应声:“……找到了。”


    “下午时,我在山上找到了她。”


    万措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他的错觉,他这句话一出口,有好多道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都发生了变化。


    或炽热,或期盼,或喜悦。


    不知道为什么,万措忽然有点口干。


    却听莺芝问道:“她现在在哪?”


    万措瞥了一眼想到什么、忽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的万德辉,开口时,下意识绕开了一些让人不适的形容和说辞。


    “……我想,她或许不想见到父亲,所以把她暂时安置在了外边。打算停够七天后,再找人隆重地为她送行,葬在我家祖坟中。”


    大概是,他坚持要把母亲尸身捡回来,但父亲强烈拒绝,再加上这么几天过去,本就在水里泡过的尸体,早就不成样子了。


    所以他选择了把母亲尸体停放在了别处吧。


    相对熟悉了万措的说话及为人处事风格,莺芝对翻译出掩藏在描述中真相的事,已经能够做到心领神会的地步。


    旁边,万德辉一张脸皱成了团老树皮,不用说,肯定是对“入祖坟”的说法很有意见,但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多说。


    “葬你们祖坟?”


    先前开口的男人好似听到了什么泼天笑话,呵了一声,极度不雅地爆了句粗口,“你们***也配?!”


    万措蹙眉。


    “我虽然不知道您是哪位,但您站在我家门口,对我的家庭指手画脚,是很冒犯的行为吧。”


    “冒犯?我师父还没开始发挥呢就冒犯你们了,帅哥,你们这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一个小年轻扬声插嘴,被男人瞪了一眼后,缩缩脖子闭上了嘴。


    男人显然不愿意和万措多说,骂了一句后,下一个问题也出了口:“‘外边’是哪?”


    莺芝也道:“带我们去见她吧,万措。”


    “我母亲已经去了,不需要再算什么卦。”


    万措道,“她最喜静,讨厌热闹。至少离开后,我希望她能得到属于她的清净。”


    他沉凝下来的眼睛一一扫过周宜嘉、中年男人,落到了莺芝身上:“……如果你们坚持要去打扰她,给我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至少,算卦的理由不要再用——要把真实的目的说出来吧?


    莺芝与他对上视线,停顿片刻,摇了摇头,似乎是失望。


    “你为什么不相信她?”


    万措:“什……”


    “对她的不信任,甚至可以压过你对于自己的直觉和判断的自信吗?”


    莺芝道:“你记忆里的那个母亲,确实是我们这一次来到这里的目标,主要目标、唯一目标——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她来的。”


    “你其实早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你觉得,她配不上,不是吗?”


    “我——”


    “万措。”莺芝再度摇头,直接截断了他未尽的解释,“你是一个聪明的人,该你知道的,你其实都知道,比如村子里那些事。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所以,干脆一些吧。”


    “……”万措沉默下来。


    “她其实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对你母亲的了解,甚至没有百之其一。”莺芝道,“带我们去找她吧。”


    台台摄影机对准对话的双方,万措英俊的五官一齐组成了略带复杂的神情。


    “……跟我来吧。”


    ……


    万措带领他们去往的地方,是村子最里侧。


    被儿子无视了老大一会儿的万德辉没有第一时间跟上,而是缀在了后头,跟着后来的万德全等人聚在了一起。


    他表情极其难看,在和万德全交换了一下所知道的信息、所猜测的内容后,更加难看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辉哥,阿措怕是……”


    另一边。


    众人跟随万措前行的的队伍中。


    崔梦语走在前侧莺芝身边,对万措哼道:“QAQ是吧?之前看小莺那次活动直播的时候我就很想说了——你真的太没种了。”


    万措正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整理着乱糟糟的思绪,根本没有多关注她。


    但这不妨碍崔梦语单方面输出。


    她可是憋了好久。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会这么想,也不是不能理解,说到底,这也确实和你没有关系,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小莺,谁也不能要求另外一个人非得去做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儿,你愿意袖手旁观,顶多也就是有一点自保主义而已。”


    “那些人那些事和你没关系,可是你妈妈呢?”


    她恨铁不成钢,“就算你不清楚你妈妈是被拐来的,那你都知道你妈妈在家里总受欺负、深陷苦海了,就没想过要带她脱离苦海吗?离婚行不通,那带她走啊?你都在首都扎根了,就算不能把她也带过去,退一万步,在县城给她租个房打点生活费也不会?以你的智商不应该啊?”


    “还说什么为了她着想不想看她为宴席操劳所以不回来过年了,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解决方案吧?真的吗?”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要我看,你就是自私!”


    说到这儿,崔梦语强行到了万措身边,放大声音呸呸了两句。


    “还有今天,你问问问问什么呢问?我们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就是为了你妈妈来的。小莺说都说了,你还不相信——怎么了,你就是不愿意相信,在你眼里平庸至极的母亲,也能是别人的掌中宝,别人的心上花?”


    “你是不是有点嫉妒啊?”


    她说话,和莺芝的杀伤力完全是不同方向的。


    莺芝是温温吞吞的,哪怕是直接揭穿事实,风格也很符合玄学人给人的印象,基本是说话留一半、达成彼此心照不宣的地步就可以了的含蓄。


    尤


    其是对聪明人而言,这种风格会让人觉得被看得透透彻彻,却也不太至于难堪,只是会有种在她面前裸奔的不自在感。


    但崔梦语,就是实打实的当面打人脸、拿针直戳人肺管子了。


    不管好话歹话,反正一股脑堆出来,主打一个‘“我说话不好听你多担待点啊”、然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把话说到极致的难听,外附收放自如的阴阳怪气。


    话多且密,还全是大白话,听得人咬牙切齿,既难堪还尴尬,心里也窝了一肚子火。


    对于寻常人来说,直接骂回去就行了,无非接下来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骂战罢了。


    但万措不行。


    他竭力压制了想要回敬一番的火气,耐着性子无视崔梦语,加快脚步,朝停放他母亲尸体的地方走去。


    “就在前边。那是一户早就没人住了的院子,我就临时把母亲安置在了那里——对了,虽说可以让你们去探望她,但闲杂人等就不要进去了。”


    这一回,虽然是他说的话,但却没人有意见。


    “还有,气味可能有些不适,你们……”


    万措看向莺芝,又看向周宜嘉、以及那个凶巴巴的中年男人,发现没人在意他这些嘱咐,一时也没了言语,“……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所说的“气味不适”,是事实。


    刚一进那户的院子,一股不太好的味道就丝丝缕缕地飘散了出来。


    毕竟是已经去世多天的人,又过了水,在野外待了许久,整个尸体的状态基本都可以用“惨不忍睹”形容了。


    万措迈上台阶,推开房门:


    “而且我母亲是溺水去世的,如果想看她,那最好做好心理准……”


    下一刻,他便被人撞了个踉跄。


    一个头发银白的身影从他面前经过,强硬地迈进了屋子,直奔房屋正中地面上摆放着的,盖着一张大布的草席。


    万措皱眉。


    “您——”


    又一道身影跟着进去,把刚站稳的他又撞了一个踉跄。


    是那个中年男人。


    他大步迈进房屋,站到了周宜嘉身边,准备随时照应。


    “……”万措拧起眉。


    “不用露出这副表情。”


    莺芝登上台阶,站在万措身边,和他一起看向了屋内似乎浑然不觉气味难闻的人。


    “他们是你母亲、也就是周文妤,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


    仅剩?


    万措总觉得这话不对。


    怎么会是仅剩呢,就算父亲不算,那明明还有他,还有妹妹——他们才是仅剩的亲人吧?


    莺芝低垂眼睫,缓缓叹息:“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是不顾一切也要来见她的,就只有她、或许还有他了。”


    “与周文妤而言,或许她并不想做你们的母亲。她自始至终想要承担的角色,只是他们的亲人。”


    “万措,他们是你母亲的母亲,和你母亲的恋人。”


    万措震惊地抬眼,望向屋内,望向那两个已经在掀开大布、泣不成声的身影。


    他母亲的……母亲,和……恋人?


    “我说过,我会给你的父母算上一卦,这是欠你的承诺。”


    “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算出了什么。”


    万措下意识开口:“不,你等……”


    “——万德辉,家中行三,上有两个姐姐,一早夭、一十四岁出嫁产子时亡。”


    莺芝却仿似没听到似地,继续说着:“万德辉贫穷伴身,命理含煞,性情暴戾,但较之梅仁兴那一类要轻上许多。”


    “十七岁与一三十八岁有夫女性产生纠葛,二人共同拥有子嗣缘,未出世便断掉;


    二十二岁娶一女,孕四女,女或亡或苟活、均已断掉亲子缘——结合现实来看,应该是遗弃或送养了;三十岁妻病亡。”


    “三十八岁,娶周文妤,孕三女一子,长女出生即夭。”


    万措脸色发白。


    他的父亲,还有个前妻?还有四个已经没了踪迹的女儿?


    他之前……还有一个至亲的姐姐?


    他从来没听说过啊。


    出生就死了……


    是难产吗,不应该啊,母亲还好好的——难道……


    “呵呵,老三老四能活到长大,估计也是沾了这个儿子的光吧。”崔梦语讥嘲道。


    她在莺芝身边,和万措一起,三个人站在房门前,算是挡住了摄像机拍向屋内。


    “你父亲的情况我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你的母亲。”


    所有人的镜头都对准着这边,莺芝不受任何影响,平缓地叙述着。


    “周文妤,乳名双双,家中独女,十八年富贵顺遂。”


    “——命理坚韧善良,热烈赤诚。据熟识她的人所说,她聪慧活泼,能歌善舞。”


    “十七岁考上顶尖学府,与十九岁的校友确立关系,成为情侣;


    十八岁,与初识的万德辉成为夫妻,同年,有孕产女,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二十岁,生子,名措。”


    “二十……”


    “够了,小莺。”万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显得极其苍白,“……不用说了。”


    十八岁的年纪,能够读大学,还是几十年前的大学……已经足见优秀。


    而正读大学的年轻女生,有着恩爱的男友,优渥的生活,却在一朝一夕间,忽然放弃一切,和一个初识的……大她一轮还要多、几乎都可以当她爸爸的男人结了婚——


    是个人都能察觉到其中的不对。


    但对于万措而言,仿佛轰隆隆雷声一样,在他耳边反复炸响的,却是那一句——


    “同年,有孕产女,失去语言能力。”


    也就是说……他的母亲,原本并不是一个哑巴?


    这不能深思,不然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崔梦语也讥讽不下去了,莺芝平平无奇的叙述仿佛成为了催化剂,她曾经所听说过的那些,关于周双双的事,幻灯片似地一幕幕闪上,让她鼻子泛酸。


    “你知不知道,周双双当年是什么样子的?”


    “每一个见过她的阿姨奶奶们都在和我说,周双双漂亮,活泼,是所有人的开心果,太阳花,喜欢打扮自己,喜欢凑热闹,喜欢和大家一起玩闹。”


    “她当初是经济学院的院花!歌唱比赛的佼佼者,导师教授们的好宝贝——是你的话,肯定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是那样的一个人。”


    崔梦语连续地眨着眼,试图把眼泪逼回去。


    “你又知不知道,周老师夫妻俩为了找周双双付出了多少?”


    “周老师的老公本来都是大学的教授了,还有机会更往上一步——为了找女儿,他除了上课就是到处跑,寻人启事都快贴烂了……最后积劳成疾病逝了。


    周老师也是,离开部队之后,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女儿身上——他们俩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了,只要听到一点风声,就马不停蹄赶过去……也就是这几年,他们照拂过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能力照顾他们了,才稍微好了一些。”


    “还有那个一路跟着周老师的,骂你们不配的——他是周双双的男朋友,大学毕业之后,他是可以直接进入新闻部成为干部的,为了找忽然失踪的周双双,他放弃了大好的前程,去基层做了小记者,就为了那一点点能够得到周双双消息的可能……”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在为了周双双牵肠挂肚,为了她拼尽一切……”


    “但你呢,你之前说什么?”


    “你说你妈妈、你说周双双她——长相一般,孤僻乖张,不是什么很出色的女性、我问你,要是这都不算出色,什么才算出色?


    你在首都工作这么多年,见到的女性里,有几个是比她还要出色的?”


    “如果不是摊上了你们这些吸血虫,她只会比你整天绞尽脑汁讨好的那些上司客户们更加高高在上、是你高不可攀只能望而生畏的存在。”


    “——你说离了你们,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会受尽欺负和侮辱?说你们是世上为数不多会在意她的人?”


    崔梦语愤愤笑出了声:


    “你们才是对她最大的侮辱,你们才是给她所有欺负的人。离了你们,她的世界只有一片灿阳——除了温暖就是幸福,是青云直上,是所有一切的美好。”


    “是你们,是你们毁了她。”


    “还说什么你的妈妈天生苦相……哈哈,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换做是你,你笑得出来吗?”


    崔梦语笑着,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地掉。


    她本来就是个非常感性的人,要不然也不能被任柏承那么些花言巧语就给轻松唬住。


    现如


    今说起这个陪伴自己好几个月的老前辈,说起老前辈挂在心上、那个可怜可悲的无辜女孩儿,她更是无比地能够共情,感同身受。


    “你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


    “说你像她,你还不想认——能像她,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也是她十辈子加起来所有做过的孽的惩罚!”


    “不想认的那个人该是她才对,这是对她的侮辱,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要不是有她做你的妈妈,就以你爸那种烂到骨子里的恶臭基因,你以为凭你那个除了自私就是自私的脑袋瓜,能离开这里、能往外边的世界爬?”


    “你早就跟你那烂心烂肺的爸一起,永远地埋在这个让人作呕的恶心村子里了!”


    “别人金蛋金蛋金凤凰金凤凰地叫,叫多了,是不是你自己也以为你是个什么宝贝疙瘩了?”


    “我告诉你——”


    “穷山恶水里之所以能飞出凤凰,那是因为有真正的凤凰,曾经陨落在了这里。”


    “你懂吗?”


    第77章 身负罪孽而来


    崔梦语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听在在场许多人的耳朵里,都不啻于平地惊雷,振聋发聩。


    今天跟着莺芝一起来的,除了周宜嘉那边的亲友们还算了解大概情形以外,其他的人大都是和万措的想法不谋而合的——


    都以为,这一行连夜下乡的目的,说的好听点,是替天行道、揭露真相,说的不好听点,就是来找场子、实施报复,出一口恶气……


    总而言之,一句话概括:是来直接打击拐卖妇女的买方市场的。


    至于先前听到过的风声,看到过的莺芝在直播间做出的预告……那不就单纯是个做引子的借口吗?


    而直到此时,直到现在,听了崔梦语这一通似抱怨似发泄的言论,他们才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他们这一趟过来,还真是来接人的。


    只不过这个人、这一生,和拐卖事件脱不开干系。


    如果崔梦语和小莺所说都是事实……


    那么几乎可以说,[她]的整个人、整段人生,都是“拐卖事件”酿成的一桩悲剧,是无数被拐卖人员的侧写缩影。


    她原本的人生轨迹,被一段突如其来的意外强行改写,该是顺遂无忧的命运,被拉入了泥泞,只剩下了在尘埃里沉沦。


    原来是这样。


    不过这一趟也并不算白来。


    “都录下来了吗?”


    “录了录了……嘘,别出声,他们还没说完呢。”


    ……


    堂屋的门口,万措只觉眼前阵阵发昏。


    崔梦语这一番话,可谓是一丁点的情面都没留,就差直接把他给钉到柱子上,让他在所有人面前脱光一样。


    他强行镇定心神,看向莺芝。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是他不相信莺芝的卦,相反,他对莺芝的专业性深信不疑,他坚定地信任着,莺芝是一个能够算出一切的能人。


    但,就算是这样,今天听到的一切也都是颠覆性的。


    他印象里怯弱、沉闷、平平无奇到寡淡,如一潭死水一样的母亲,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莺芝看着他,眼神平静,无喜无悲。


    万措却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通体发凉。


    “你还问什么问?”崔梦语擦了擦眼泪,“你还想着问出个不一样的答案,证明我是在骗你,证明你的观点不是错的?”


    “——虚伪不虚伪啊你。”


    万措脸色彻底白了。


    这个判词,远比上学时老师给出的“良”、“B”、“继续加油”都还要让他感到窒息。


    是一种像是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变成了水、把他眼鼻喉耳全都堵上了的痛苦感。


    他近三十年苦心经营的生活,塑造的形象,仿佛在一瞬间化作了一张薄薄的纸,轻轻一碰,就戳了个大洞。


    再难撑起。


    ……虚伪。


    他,是一个虚伪的人?


    莺芝却已经转开了视线,面向了屋里。


    屋内,周宜嘉在中年男人的搀扶下,从快要瘫倒在地的状态下起身,脸上犹带斑斑泪痕,细心体贴地把那张布重新盖了回去。


    随即,她哀苦、却也满足地看向了他们。


    “我要带她回去。”


    “不行,那是我——”


    还在怀疑自我的万措下意识便脱口而出,然后,又在周宜嘉的注视中,息了声音:


    “……那是我的母亲。”


    那是他的母亲。


    不管怎么样……都是他的母亲啊。


    应该由他来操持丧事,由他来亲手下葬,应该葬在他的……


    周宜嘉看着他,又像是根本不想看他,灰白的眉毛微微皱着:“她是我女儿。”


    见万措还想说什么,她继续道:“我的女儿,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她姓周,她该回到我们家。”


    周宜嘉是这么说不假,但万措自然也是不愿意放手的。这可是他千辛万苦才从山中找回来的母亲,怎么能就这样让别人说带走就带走?


    他的母亲,怎么能是没结婚呢?


    那他又算什么?


    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他有责任,有义务操持母亲的后事。


    而且哪怕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他和母亲是真正具有血缘关系的人,他是她的后代,这些事,理应是他说了算的。


    理顺了思路,万措也暂时收起了乱七八糟的想法,至少,要先把最重要的这件事定下来。


    谁知不等他再讲道理为自己争取,莺芝便从袖袋里拿出了手机。


    “万措,你看这个。”


    “稍后再看,可以吗?”万措不明所以,却也耐着性子回应。


    莺芝摇头,坚持:“你还是先看看吧。”


    万措转头,见周宜嘉,还有那个男人,都对此没有什么意见的样子,他也只好暂时应下。


    莺芝递到他面前的,是一段视频。


    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坐在病床上,看着画面里另一边坐着的莺芝。


    那女孩很眼熟,万措也眼熟,因为有过一面之缘、数个小时的同处一室。


    是王诗蔓。


    不知道莺芝到底是什么意思,万措继续看着。


    画面里,莺芝问道:“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严防死守?据我所知,仅仅为了限制自由的话,不需要做到那种地步。”


    王诗蔓缠着重重绷带纱布的脸上露出苦笑:“因为我曾经差点跑出去过。”


    “可以讲讲吗?”


    “可以。”王诗蔓一口应下,继而回忆道,“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后来那种硬碰硬的样子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绑着我的手脚,把我关起来。那会儿,我也是想着先顺从他们,让他们对我放低警惕心,再慢慢等待机会……找可以逃跑的时机。”


    “他们也确实信了我,对我的看守放松了很多……直到他们开始准备结婚的事,看我还算配合,他们也把我暂时从小黑屋里放了出来,给了我一间有床的屋子——


    他们找了好几位村里的女性长辈,说是来给我准备东西,为了结婚做准备,给我洗澡换衣服什么的。”


    “也就是那时候,我认识了哑巴阿姨。”


    屏幕里,王诗蔓追忆地叙述着,屏幕外,万措整个人愣住。


    哑巴阿姨……他的母亲吗?


    “哑巴阿姨看起来过得很不好,身上的衣服总是脏脏旧旧的,胳膊脸上也带着伤,有时候一天过去,第二天就又添了新伤。我一看就知道,她老公肯定总打她,经常欺负她……因为她给我洗澡换衣服梳头的时候,都很温柔,很细心,连我指甲缝里的脏东西都给我弄得干干净净。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身上总是脏兮兮的?肯定有内情。”


    现场,各种各样的目光集中落在了万措身上。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反应,看他身为人子,在得知事实的如今,听到这些事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可惜,万措微微低着头,脸被一片阴影


    笼罩,根本看不出什么。


    手机里,王诗蔓的声音还在继续传出。


    “为了拖延时间,尽量晚点跟那几个人结婚,所以我跟他们说,我家嫁女有习惯,需要女方自己做几件小孩儿的衣服,做得越多,将来就生越多的孩子——可能是我这个提议戳他们痛点了,他们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也同意了,让我先做两三套出来,两三套就够了。昨晚之后结婚。


    估计是担心我耍花招吧,他们还是让之前的几个女人来看着我,然后……应该是觉得哑巴更让他们放心,那几天里,在我身边最久的,就是哑巴阿姨。”


    “我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才知道——哑巴阿姨竟然识字,而且村里好像竟然没人知道!”


    “她在桌子上,用水给我写字,问我的名字,问我从哪里来,问我多大了,问我在哪里上学,读什么专业……”


    “这些天的遭遇真的……虽然我表现得没什么,但我真的太累,太怕了……所以能有个很亲切的人跟我聊天,我很高兴,所以我什么都和哑巴阿姨说了。”


    “婚礼的前两天,阿姨忽然写字问我,想不想爸爸妈妈,我说我很想。”


    “阿姨说,她叫双双,她也很想自己的爸爸妈妈。”


    “然后,她说,她帮我走。”


    莺芝看到,万措垂在身侧的手指渐渐蜷起,攥紧,手背筋血凸起,又缓缓松开。


    他始终低垂着头。


    “我没想到,双双阿姨说到做到,真的带我跑了……”


    “她带着我偷偷离开了陈家,村子里的人很快发现了,一起来找我们。阿姨带着我上了山,我们在山上藏着……”


    “但是,但是……”


    “……但是有人发现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诗蔓哽咽了,她情绪变化巨大,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状态,继续往下说。


    “那天,天都黑了,一个男的上来,把双双阿姨从我们藏着的那个山洞里拖了出去。


    他对阿姨拳打脚踢,我很害怕,也很生气,我冲上去,让他不要打了——但除了跟着挨两下打,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拉不开那个人,也护不住双双阿姨。”


    “有人说,让陈三快点把我带走,看好了,别再跑……我被他们强行带走,双双阿姨还留在那里,我挣扎,大闹,但没办法,我真的什么也做不到……”


    “被带走的时候,我看到双双阿姨在地上躺着,那个男人一直在打她,骂她,但她好像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难过。


    她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她张着嘴,好像是想说话,可是她说不出话,也没人能听得到……但我知道,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因为就在被抓出来之前,她还在我手心里写过。”


    “她说,你要回去啊,你一定要回去。”


    画面里的王诗蔓沉默下去,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她带着颤抖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


    “回到陈家后,我不再配合,不再听话……我想见双双阿姨,我想知道她的情况。”


    “他们只会打我,一遍遍地打我,他们给我加了铁链子,我的脖子,腿,全都被绑了起来,他们把我栓进了小黑屋,他们再也不让我见人……”


    “被我问得烦了,那个瘸子不耐烦地跟我说:‘死了’‘再闹你也和她一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好多次问我自己,我是不是不该跑,如果我不想着跑,双双阿姨就不会遇到这些。”


    “可是,那屋里太黑了……太黑了……我总能看到双双阿姨躺在地上,对我说话。”


    “她说,你要回去啊,你一定要回去。”


    “……”


    王诗蔓再度沉寂下去,呆呆地坐着,无声地淌着眼泪。


    她必须回家。


    哪怕真的回不去,哪怕拼着玉碎,她也要用尽所有力气反抗。


    因为她还带着那个虽然过得很不顺,却依旧善良温柔的阿姨的希望。


    只有她离开了这里,才能让那个在这里被耽搁了全部岁月的女性,在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座吃人的大山。


    她要回家,她也要回家。


    她们都能回家。


    话说到这里,莺芝退出了视频,把手机放回了袖袋里。


    现场已经响起了许多混杂着抽泣的骂声。


    许多年轻人都被这段并不算太长的剖白给震撼,为其中的“双双阿姨”和主角王诗蔓的遭遇而感到真情实感的难过。


    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位“双双阿姨”,正是刚刚崔梦语口中那位——十八岁花样年岁被拐来这里,和大自己一轮的男人结婚生子,并死在这里的女孩。


    正是面前这个外貌出众、体面精致青年口中,阴郁孤僻的母亲。


    也正是,此时此刻,躺在屋内、因未得到妥善对待,正散发着重重不佳气味的已亡人。


    不管她是主动寻死、还是被人害死,总之,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


    可是,她所期待的呢?


    仍然没有到来。


    眼前是最后一步。


    拦路的,是她的亲生骨肉。


    崔梦语白天听王诗蔓跟周宜嘉打电话说起这件事时,就已经哭过一场,现在再次重温,依旧没能止住眼泪。


    人群里,有人扬声发问:


    “周双双想要回家,死都想要回家——你既然说她是你的妈妈,那连这点心愿都要剥夺?你还有什么脸说她是你的妈妈?”


    “周双双为什么忽然去世,你有问过你的爸爸,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吗?”


    “你对村子里参与购买妇女的事情真的毫不知情吗?”


    “你对你的母亲完全没有关心过吗?你有没有尝试过带她逃离被家暴的环境?”


    “……”


    他们有不少都是记者,或某某营销号的小编、的撰稿人,问起问题来,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直白。


    “你现在拦着周双双的母亲,不让她带周双双回家,是不是想要替杀害周双双的人销毁证据、遮掩罪行?”


    万措仿佛化作了一根失去所有生机的石柱。


    矗立在一片阴影之中,行将就木。


    崔梦语盯着万措,同样尖锐地质问:


    “我要是周双双,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你那么喜欢玄学,你就没想过,周双双的灵魂正在看着你?”


    “你让她失望了一辈子,到了现在,还要继续让她失望吗?”


    “你不是她的儿子,你不配!你的名字起的太对了,千错万错,你就是个错误。”


    万措死寂地站着,没有任何搭话的意向,他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失去焦距的视线对着屋内,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莺芝轻轻叹息。


    她缓声开口:“万措。”


    “你既已经知晓所有,理应做出抉择……和村中的事件一样。”


    听到莺芝的声音,万措终于有了反应,迟缓地抬头,看向了她。


    莺芝冲他略一点头,无声回应。


    早在他们今晚见面,他选择从夹道中走出来的时候,莺芝就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取舍。


    他以为,他们是为了村中拐卖事件来的,所以那时候,他的打算是彻底旁观,由他们去,并不会从中作梗,并且一定程度上,还会配合。


    无论后果如何,都是村中人自己应得的。


    他本身就没有掺和进事件,只不过一直没人告诉他,他也便只作不知道,保持旁观罢了。


    做出取舍后,他就更加没有心理压力了,于他而言,村中这些人,都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过客罢了。


    那么现在——


    莺芝是在提醒他,在周双双的事情上,他也该做出取舍了。


    是选择执拗地继续装傻固执到底、维持现有的“家庭”,还是选择还给周双双、还给被他辜负了一辈子的母亲,一个清白的身后。


    那个给予了他生命的人,无论是否曾经对他抱有过期待,到了后来,怕也是只剩了失望。


    他辜负了她太多,太多太多。


    莺芝声音温缓,如流水:


    “万措,及时


    止损,莫做伥鬼。”


    “及时止损……”万措喃喃,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所维持的体面,所追求的体面,在今晚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全部化作了飞灰。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等莺芝这一期的节目播出,所有人会是怎样看待他的。


    伥鬼……伥鬼么。


    伥鬼么,按照现下的评判来看,他似乎已经是了吧。


    一个挂在那个名为周双双的女孩身上的吸血虫。


    一个一切都来源于她,却偏偏从没有把她看进眼睛里过的白眼狼。


    错误……


    也没错。


    万措闭上眼,喉头滚动,往偏侧微移,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带她走吧。”


    她连死都是想要离开这里,她拼着所有都要离开,他还有什么好拦的。


    生前他没能给出助力,现在……让开路,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补偿是补偿不了,她估计也不愿意被他这样的人补偿,那就只当是消解罪孽吧。


    至少,不要再当她归家途中的障碍。


    在带着周双双的尸体离开时,莺芝落在队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万措仍旧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莺芝脚下一顿,看向他。


    “万措。”


    万措闻声抬眼。


    夜幕下,莺芝一身浅色,披着月光,仿佛随时要踏月飞升。


    “从我们第一次相遇,我就有关注你。”


    “你的身上,有一层非常特殊,非常特殊的东西。我当时并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后来才弄明白。”


    万措怔怔:“……什么?”


    “孽。”


    她眉眼间晕着薄而淡的情绪,像是不知为谁的悲悯,又像是对此情此景的叹息。


    “它往往出现于本不该产生、却产生了的存在身上,相伴相随——”


    “背负着‘孽’的人,本身并无多少罪孽,只是这个人存在,却背负着其余诸多的罪孽,是苦楚、怨恨、疼痛、憎恶,以及生命。”


    “它是加诸你身无形的枷锁,它意味着,你的存在,是摞累在许多业障之上的。”


    如果反应在现实,那就是,在他降生之前的、那些无辜女婴,他降生之时,他的母亲,他降生之后,他的妹妹们……她们所有所有人的一切苦难,铺出了一条康庄大道,造就了一个如今的他。


    他的如今,他的风光,下边埋葬着的,是许许多多无辜的血泪。


    见万措仍然立在原地,面上自疑惑渐渐转为了悟,复杂而难明,莺芝回转了身体,不再看他。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所有的恶,都会受到惩罚,所有的孽,都需要偿还。”


    区别是,惩罚在身后,偿还在生前。


    “你今天做了正确的决定。”


    莺芝提步,踏碎一地月华,朝外走去。


    这不会使他所背负的的孽就此消失,但却会让那些因他而破碎的魂魄们得以喘息。


    希望他日后能够多行善事,偿还所背负的罪孽。


    哪怕……只是为了他自己。


    第78章 报应不爽


    莺芝的视频在从村子里离开后的当晚发布了出来。


    他们回到市里时就差不多要天亮了,一群人折腾了这么一大趟,好在结果是好的。要接人的接到了人,要出力的也帮上了忙,奔着素材去的更是收获得盆满钵满。


    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里,几乎没有人休息。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忙碌得脚不沾地。


    莺芝带着崔梦语提供的设备,由崔梦语去和医生沟通再把“假期”续上一段时间后,在市里找了座勉强算得上是供奉着姻缘神的庙,一待就是一整天。


    要不是先前文隽下来了一趟,走之前借了她不少灵力,她早早就已经因为灵力枯竭不得不使用红线小人那里寄存的灵力回天庭休整了。


    现在牵挂着的要事基本已经处理完,只剩下了收尾,莺芝自然可以优先一下自己,到一个能够小小补充一下灵力、调整状态的地方做事。


    她手里素材齐全,但也零碎,以初学者边学边做的状况,拼拼凑凑了六七个小时,日落月升时,才把一期视频给拼了出来。


    虽然技艺生疏,一看就是外行人做的,但好歹时间线是对上了、理顺了,要讲的故事是完整的。


    上传,发布。


    甫一放出视频,两秒之后再刷新,点赞转发和评论都已经突破了三位数。


    都是喊着“先赞再看”“先转再看”“来了第一”的网友们。


    从莺芝昨天下午的直播预告了要有新内容之后,所有人就都在等。


    等她这个所谓的“一位女性完整的一生”,等着看到底是什么内容。


    五分钟后,动态下方以及转发区,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非水楼抢前排等无意义内容的言论。


    基本都是脾气比较爆,视频看一半、忍不住暂停中断,切出来发出灵魂质疑以及输出“国粹”的人。


    两个小时后,莺芝的个人账号几度濒临卡爆。


    莺芝发布动态后,其他跟着一起去的媒体们也都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接连不断地放出了己方加班一整天的成果,把这件事的热度又一次拔高了许多。


    事情越传越开,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一些网友们自发地为此创造新的词条和话题,深深为此共情的艺术者们,也都开始了创作。


    #她要回家#


    #被拐女大学生三十年受难记#


    #被拐女大学生的儿子#


    #全村一起贩买人口#


    #支持人贩子死刑#


    #因为淋过雨,所以用自己为同类撑起伞#


    #这条回家的路,她走了三十年#


    #阿姨也想爸爸妈妈#


    #我不像我妈#


    #我的妈妈很普通#


    #真假凤凰#


    ……


    各种各样的标签接连出现,五花八门主题的文章画作层出不穷。


    一整个晚上,有关“周双双”“周文妤”“红线小莺”的词条手拉手排排坐,和发散联想的相关词条一起刷了满满当当,联手霸占了热度榜前排。


    其中,#双双,回家了#更是以断层热度居于第一。


    莺芝对此是不太清楚的。


    因为当晚过去后,她的行程满满当当,根本没什么时间上网。


    ——周宜嘉带着周双双去报了案。


    在王诗蔓的请求下,莺芝代替她陪同前去了。


    周宜嘉形容老迈,仅仅一个昼夜过去,她就好像平白又老了好几岁,精神倒是还好,但举止间已难言疲惫。


    像是心中盘旋的执念骤然消解,那口一直吊着的心气儿,也就跟着散了。


    好在,这执念也并不算完全消解。


    她还记挂着,要给周双双讨一个公道。


    哪怕这需要周双双再晚一些得到解脱、再晚一些彻底安眠。


    她也要做。


    要为女儿这么多年所受到的磋磨报仇。


    要让其他有几率会有同样遭遇的无辜女孩儿们,多一点幸免于难的可能。


    周宜嘉带周双双遗体报警,报的是故意杀人。


    ——她的女儿,被人故意虐杀了。


    周双双已不成样子的尸身上,伤痕遍布,一片狼


    藉,饶是见多了各种场面的警察,也不免心惊,旋即生出浓浓的怜悯之情。


    或许是网上的风暴终究有一些吹到了相关部门人员耳边,亦或是周宜嘉周兴学夫妻两个过去行善积德累积下的人脉起了作用,更或者,是周双双的情状实在惨烈,相关部门对此很是重视,几乎是立刻就安排了接手。


    随后,周宜嘉又去找了律师,直接针对性地起诉了万德辉,万德全。


    故意杀人、故意伤害、非法囚禁拘禁其他公民。


    数罪并诉。


    这段过程里,王诗蔓的父母也加入到了其中。


    她的父母在接到电话的当时就出发赶来,第二天就和女儿见了面。


    亲子三人哭过一场后,王诗蔓抹着眼泪,恶狠狠地说要让那些人坐牢。


    王父王母看着过了这一遭,被折腾的不成样子的女儿,心中比她本人还要更恨上几分,立刻就联系了律师,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但是这个过程就很长了。


    不管是警察一方的调查结果,还是是法院一方从试图调解开始转向同意立案、进行后续,都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只能等。


    所幸,还有网络,还有千千万万的公民们和他们一起在等。


    周双双的遗体暂时是无法火化入土的,周宜嘉却已经给她选好了位置,就在周兴学的旁边,也在未来自己的旁边。


    作为当事人,受害者之一,莺芝又留了几天,配合昨晚笔录等一系列事情后,在周双双暂时还空着的坟墓前放了一束花,以作提前吊唁。


    随后,她离开了这座城市。


    虽然很想回天庭好好休息调整一下,但这几天有事没事去姻缘神像旁坐几个小时,状态保持得也还可以。


    距离年底的天庭“年会”已经只剩一点点的时间了,与其回去休息、用至少一整个晚上加几个小时的时间来换一个百分百的状态,不如趁这段时间,先用百分之九十的状态,继续加班加点肝点业绩。


    回程的车上,莺芝照例被红线小人缠着刷手机上网。


    久违地打开软件,莺芝才得知这几天网络上这场风暴卷到了什么程度。


    这么几天过去,大家聊的早就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从事件本身出发,引申延伸出的更多。


    他们从各种不同方向来分析讨论,对事件本身进行另外角度的切入与剖析,最终得出某些反应当代社会现实的结论。


    莺芝花了几个小时去大致地了解了一下,算是提炼出了几个当下大家讨论的重点。


    首先,万措被当成典型挂出来了。


    网友们把莺芝之前线下活动时的直播片段剪切了出来,从万措出现的最初,到他和莺芝相处时所说的一切话语,全都被剪出,做了个cut。


    有人对他这段露面进行了两千多字的分析。


    把他的特点一一点出:考究的着装、贵而不实在的早餐、所谓精英人士人人必备的品牌咖啡,很快能做出的高等数学题,即便被言语冒犯也依旧保持很好的涵养和体面……


    随后,这段直播cut外,网友们又恰好好处地接上了万措在村里时和莺芝等人交流时的cut。


    两千多字的分析中,有理有据地总结出了一个因出身不好,所以努力向上爬,离开自己原本的圈子后,拼尽一切维持精致体面、圆滑的,极其在意他人目光的,表面自信自负、但底层逻辑是自卑,情感淡漠且利己主义的典型人设。


    最后,该网友又结合了万措对莺芝描述的母亲与真实周双双形象的反差,一针见血点出了他在这整件事里明明贯穿全局、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却偏偏趋近于无的路人存在感——


    于是乎,他性格中的淡漠与自私、自负与自卑,旁观与虚伪,就更加立体了。


    有这样的几位分析向博主带头,几乎所有人对万措都持了负面态度。


    只要一点进相关词条,就能看到各种负面言论,骂万措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是个吸妈妈妹妹血的“耀祖”,是个冷漠至极偏偏还想要给自己立孝顺人设的伥鬼,是个永远叫不醒的装睡的人。


    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不外如是。


    当然,也有少部分“人间清醒”站在万措这一方。


    说他也是个被瞒在鼓里的可怜人,想要出人头地有错吗?一心只读圣贤书有错吗?他一己之力,为家里带去了不小的生活质量提升吧,怎么就对不起父母了?


    更极端一点的,他们呼吁起让大家为周家夫妻和周双双着想一下。


    他们的观点是:万措是他们老周家唯一的血脉了,不得好好养着,让为老周家传宗接代?


    也是情理之中的,这部分人被更多人骂了个体无完肤,甚至比骂万措还狠。


    说回万措,这次的风评波动中,就连莺芝的直播群,平时经常和QAQ聊天、彼此之间关系还算不错的网友里头,也有个别人不顾情面,直接出面痛斥他。


    但是在这里,更多的,还是沉默的大多数。


    平时和他相好的,分享生活、交流爱好的网络好友们,此时此刻,几乎都持了冷眼旁观的态度,不为他说话,不安慰他,甚至不去询问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待遇。


    可谓是立场代换,让他好生体验了一番,也深刻明白,有些时候——不伸手,就等同于加害者。


    尤其是对于亲近的人来说。


    莺芝无言叹息,转向下一个大话题。


    王诗蔓一方从未遮掩过自己被拐去了哪里,得到救助、决定要怎么做之后,他们在网络上可谓是知无不言。


    有关部门为了避免影响大众,有些时候对这种事会捂着掖着,采取保密原则,但王诗蔓是受害者,没人有权利有资格要求她也保持缄默。


    所以,从县城,到村子,再到具体的位置,那些害她落到那种境地的所有人和地点,被王诗蔓尽数公开。


    这直接导致了,许多为周双双打抱不平、为周双双流泪叹息、对拐卖人口的买方卖方都深恶痛绝,心中郁气难平的网友们,私下组成了联盟。


    他们要去村子里实地曝光那些村民、让所有人都清楚见到他们的嘴脸。


    这种做法太偏激了。


    虽然被有关部门紧急叫停,急令喝止,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在密谋前往。


    不过莺芝并没有担心这些人要是真的去了、发生冲突该怎么办。


    因为接下来的一个事件,让这种去找场子一样的谋划从客观意义上告吹了。


    对于村子那边而言,本该是少雨的冬季,忽然下了一场据说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雨。


    雨势连绵,似天神垂泪。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冬雨中,有好几处发生了山体滑坡,把进出村子的山道公路直接掩埋了。


    村子的具体情况外界不得而知,但所有人都知道,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


    路都给埋了,村民们种的田和菜估计也没希望了,过冬烧柴的柴,也没法再去山上捡。


    而且,村子本来就偏僻,这么一搞,就是实实在在的彻底和外界隔绝了,断了一切的外界补给。


    虽然不一定真的会受到多少实质性的伤害和损失,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一种“这是老天给的报应”的说法也在网络上流传了开来。


    周双双在哭,上天看到了周双双的事迹,为她出手,惩罚这些愚昧且坏的人。


    果然是善恶有报。


    莺芝摇摇头。


    要真是上头在“打抱不平”的话……那这片儿的土地,今年的评比是要完蛋了,过去几十年的份儿,估计也得一块罚了。


    玩忽职守空吃香火可不行。


    当然了,除了这些事儿的讨论,网友们对莺芝的关注也少不到哪里去。


    她的各个平台的个人主页信息提示早就已经爆掉了。


    陌生人不能发私信,那就评论,艾特,陌生人只能发几条,那就紧着几条发,大家对她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


    不排除有一些听了她的事迹,想要高价求卦的。


    他们的价位甚至能开到“百万rmb的香火”的档次,让随意扫了几眼的莺芝目瞪口呆,深感果然不论是天庭还是凡间,贫富差异都是一件悲伤的事。


    不过感慨归感慨,这些五花八门的求卦信息看得莺芝那是一个眼前发昏。


    求黄昏恋对象求财运求长生她还能理解——求让竞争对手拉屎只有半段纸错过开会、前男友变gay且找不到1、让追更的小说作者文曲星附体一晚写完50w……又都是个什么啊?


    真的有神仙管的到这些吗?


    乱七八糟的东西唰唰翻看着,这不短的一路竟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莺芝回到自己的落脚城市,第一件事就是去到常去的庙里找月老像打坐,收收香火,调整状态。


    庙里的人见她回来,都高兴得很,好说歹说非要请她吃顿庙里的餐饭  。


    餐桌上,自然少不了一番关于这阵子里发生事情的询问,莺芝拣着能说的说了说。


    庙里管事的向莺芝郑重其事鞠了个半躬,说是为她的英勇善良。


    莺芝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没过两天,又一件事尘埃落定,为年末的各类聚会再添一份谈资。


    梅仁兴,已判决,死刑。


    万众叫好。


    华晓识正面公开对莺芝发表感谢,莺芝的粉丝又迎来了一个爆发式的增长。


    在凡间又待了几天,把欠观众的线上活动办完,莺芝踩着要开始年末大会的最后时日,回到了天庭。


    她的生死关……唉,终于也要来了。


    第79章 考核


    “月仙大人,您先休息吧,文曲殿的使者明天下午才到呢。”


    天庭,姻缘殿内。


    红线小人和数个或真实或红纸剪成的鸟雀整齐划一地围蹲在莺芝的案桌边,七嘴八舌地劝着。


    “嗯嗯,好好……”


    莺芝含糊地应着,没顾得上理解它们在说什么,总之是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奋笔疾书。


    文曲殿的使者明天就来了——明天就要来了!


    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把工作总结写好才可以。


    先对能够被调任到姻缘殿来工作表示荣幸,然后,详细叙述一下升职姻缘殿主事以来都做了什么,秉承着什么样的态度,未来还有什么工作计划……


    莺芝埋头苦写,凭借这么多年来积累的经验,熟门熟路地赶死线写报告。


    红线小人一干灵物小助手们被她晾在桌边,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各自散去,抱着自己的工作离开,也跟着加起了班。


    上司都在点灯熬油了,作为小小员工,它们难道还能心安理得摸鱼吗?


    唉,跟着一个卷王上司,也算是被迫参与内卷了。


    值得庆幸的也就是,姻缘殿到底业务少,虽然出门在外在别的部门面前有点抬不起头,作为功德的工资也少,但有失有得,像现在这种时候,谁也没他们清闲嘛。


    当然,这话不能说给月仙大人听,绝对会被训的——绝对!


    莺芝这份报告一写就写了整整一个大夜。


    初稿,复修,定稿……反反复复。


    总算在第二天的中午得到了一份还算满意的成品。


    通宵加班完成,虽然没有想象中的累,但莺芝总觉得有点饿,可能是在凡间大半年多养成了的吃饭习惯在作祟。


    她没出门,简单弄了些糕点水果,一边吃,一边安心在姻缘殿里等待起了文曲殿使者的到来。


    小鹊叽叽喳喳通报着使者登门时,莺芝还在拿着个囫囵的灵果啃。


    把吃了一口的灵果放下,莺芝擦擦嘴,起身迎出去,见到那位使者后,忽然一愣。


    来人是个样貌年轻的女仙。


    她穿着文曲殿统一制式的裙袍,长发高挽,面容英气,气质却文雅。


    莺芝可以肯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也是双方第一次的碰面。


    但……


    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来人已经笑了起来,几步走进,眉眼弯弯,颇显亲昵。


    “哎呀,小莺,你好呀!”


    红线小人蹦蹦跶跶,想表示抗议,又不好打断这样正式的会面交谈——


    小小使者,怎么可以称呼月仙大人“小莺”?


    该叫莺芝上仙才对啊!


    莺芝:“……”


    没错了,自己确实和她接触过。


    眼前这个女仙的一言一行,和记忆中那个仅有片刻交谈的女孩有点巧妙地对上,莺芝凝神细细感觉了一下,而后她的沉默几乎突破天际。


    “……”这个仙子,她不光见过照片,还给观过缘。


    准确地说,是通过对方的缘线,去看了一下她哥哥的缘线。


    原来她竟然是天庭的神仙、还是大名鼎鼎文曲殿的神君?


    那她的那位兄长想必也是神仙了,难怪看缘线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看样子你是认出我来啦?我是文桐。”


    文桐笑眯眯地:“不枉我特地抢了来姻缘殿的活——”


    “唉,最近太忙了,都没时间看直播了,偶尔刷一下手机才发现,这几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自然地靠近莺芝,唏嘘:“你也实在是好忙啊,原本还以为我今天来见不到你,只能和殿里其他人交接呢。没想到你还回来了。”


    莺芝还没完全从“我的观众是我的业绩高高高高高部门的同僚”中回过神来,就听对面这位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


    本质上是个不太擅长这种场面的人的莺芝默默了片刻,缓慢开口附和:“……嗯,赶回来了。”


    文桐赞叹:“你也太热爱工作了吧!”


    莺芝:“还,还好?”


    太自来熟了,这位仙子她,她——是不是太自来熟了点啊?


    自己一个应该算是非常外向了的人都被比得如此之内向……


    而且,把凡间交际的事情忽然这么说出来,用凡间的话来说,这不就是网友奔现、掉马甲现场吗?


    ……她都不尴尬的?


    文桐兀自寒暄着:


    “嗯、这件事的中心,就那个村子——那里的年终检查已经结束了,据亲自去验收工作的神君说,那边地区民众幸福度低、而且这阵子收到的投诉非常多。给他们土地的罚单已经发下去了,年末考核不合格。”


    莺芝眼睛一亮:“——真的?罚了什么?”


    文桐挑挑眉毛,忽然来了个急刹车:“先进去再说嘛,我还没来过姻缘殿呢,不先让我进去看看?”


    莺芝:“……”


    差点忘了,这位是来检查他们工作的。某种程度上,可是绝对不能怠慢的“监察部”的大人物。


    暗暗提醒了自己几句,莺芝迅速整理好情绪,压下了先前被对方提到的事情勾起来的好奇心,进入到工作状态。


    她做了个引路的手势,让开道路一边:“请进。”


    两人前后落了半步,几乎是肩并肩地行走着。


    文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姻缘殿里的一切,花园,小径,山石,流水……每每看到一处新奇的,都还要感叹一下,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只不过她这种仿佛是来参观踏青一样的作态,让莺芝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谈谈工作、或者稍微打探一下今年的评分标准,都没能找到机会。


    莺芝:……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神君!


    果然是文曲殿出来的,肯定没少应对这种事,老油条啊。


    说话间两人逛了一圈,来到主殿,红线小人在莺芝的示意下出面,带文桐入座,一排排鸟鹊纸人也都开始上茶上点心。


    文桐可能是说太多话,捧起茶直接干了一杯。


    还没


    见过谁是这样喝茶的,莺芝目瞪口呆。


    末了,却见文桐又摇摇头:“下次我给你送一些好喝的茶,我哥、——我那里收藏了很多,香甜清心养气提神,什么样的都有,不用客气!看看喜欢喝哪个,我再下回多送点过来。”


    莺芝:“……谢谢。”


    所以,这位到底是来谈工作的还是聊八卦的还是单纯找朋友玩的啊?


    “这是姻缘殿的工作日……”


    “——哎呀不急,先聊聊天!”文桐把怀里一直抱着的,一本厚厚的文书,放在了自己手边的小案上。


    莺芝:“可……”


    “你不是问那个土地被罚什么了么?”


    莺芝:“……是。”


    这个是真想知道。


    文桐兴致勃勃:“我悄悄跟你说哦,他这三十年的功德全被扣了,还得再补缴十年的做惩罚。”


    三十年白干,还得再倒罚十年?


    好狠。


    莺芝由衷感叹。


    但是想想周双双,王诗蔓,以及其他被那里的人们摧残的无辜性命……


    作为一地地方神,起不到监察作用,睁只眼闭只眼的,被罚也确实不亏。


    文桐:“而且,作为被百姓举报最多的那个根源、也就是那个村子,未来的三年里都会经受一定程度的小天灾,生计虽然可以维持,但生活水平却是难说——雷公给的第一场雨已经落下了,也算是给他们一点警示,希望他们早日醒悟,行善积德吧。”


    果然是这样。


    那场不合时宜,突然降临,却局限于一城一地的大雨,还真是天庭的手笔。


    降灾示警,天庭一贯的手段。


    不过天庭的动作……还挺快啊?


    “好了,那闲话说到这里——”


    文桐的交流欲得到完美地释放,高高兴兴地切入了下个话题,“我看看你们的工作日志。”


    ——终于要来了。


    莺芝点点头,几个小鹊闻声飞来,衔出一册又一册日志本放到文桐身边。


    红线小人抱着莺芝最终完成版的工作总结,放在了最上边。


    文桐抱起她带来的那本书,驱使灵力操控,点点灵力光芒进入书本,又化作卷卷竹简铺开散出,延伸入堆放成一沓的姻缘殿工作日志。


    密密麻麻的字符散开又重组,散布在文桐周身,她闭上了眼。


    莺芝目不转睛地看着,心跳咚咚,忽然有些紧张。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文曲殿的神君们来进行年终检查了,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神君们当着她的面进行检查,第一次亲眼看着他们施法、收集检视自己的工作记录。


    更是她第一次以一殿主事的身份来迎接这种检查。


    据她自己预估,姻缘殿的业绩整体是呈上涨趋势的,虽然不算太多,但也是涨了。


    所以结果……应该不会很差劲吧?


    文桐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等她周身灵力光芒稍稍散去,正在完善接下来工作计划的莺芝嚯地抬头,略有些忐忑地看了过去。


    文桐睁开眼,猛地呼出口气。


    红线小人机敏地重新端上一杯热茶。


    文桐收起大书,收起灵力。


    莺芝:“如果日志中内容太杂,还有工作总结,仙子可以看一看。”


    文桐闻言,略有些惊讶,却很快又被一种似乎意料之中的神情给取代。


    她拿过莺芝写了一整晚的工作总结,仔细地观看了一遍。


    “……你果然好热爱工作啊。”文桐不由地感慨。


    莺芝不太好意思地咳嗽了一下。


    “也,也还好……?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不不不,这可不是。


    其他殿其他部门也有人会写这种东西,但多是那些想要在这个年终考核里发光发热一把、让上司看到他的努力,尽可能升职的基层小神君们会写。


    哪有都做到一殿主事了,还辛辛苦苦费劲巴拉写这玩意儿的?


    然后,他们哪怕是稍微往上爬了爬,做到了副主事或其他小有地位的岗位——就基本都会直接把工作日志推给文曲殿,让文曲殿自己查看。


    反正不管多复杂多麻烦,都是文曲殿该做的活。


    他们才不愿意多干。


    想到这儿,文桐看莺芝的眼神都有种肃然起敬的意味了。


    又聊了几句,她笑着道:“好了,考核完成——恭喜,今年的工作合格了。”


    莺芝松了一口气。


    合格——


    第一关算是过了!


    万一不合格,跟那个土地一样的话——那连继续参与年终评比的机会都没有。


    “香火整体呈上涨趋势,较之过往数年要出色许多,香客投诉率低于一定数值,大体属满意——”


    文桐笑着道:“这是目前能告诉你的,后续的评比,具体的规则,殿内还在商讨,不是目前能对外公开的。”


    “不过你也不用着急,等后日的大会就知道了。”


    莺芝点点头。


    后天,年终评比大会,表彰会,天庭各部门的年会,就要举行了。


    过去的一年是白努力还是劳有所获,接下来的一年到底能不能抬起头来,届时就见分晓了。


    “对了,你是今年才升上来,应该还没参加过这个大会——这不是寻常宴会,不用特地打扮,放心,不会有人觉得是怠慢和失礼,穿工作服就可以了。也不用很早到,卡点就行。”


    把工作日志留下,文桐带上莺芝写的工作总结,离开的路上,又说了许多很细微的大会事宜,莺芝对她的贴心深表感激。


    送对方离开,莺芝转身,准备回去继续工作。


    “——上仙留步。”


    莺芝循声看去,一位身着浅色长裙,行走间带有金色流光闪烁的仙子正缓步走近。


    “听闻上仙归来,我便贸然登门了,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认出来人是谁,莺芝含笑驻足。


    “仙子,别来无恙。”


    第80章 断缘


    浅色裙裳摇曳生漪,淡金光华丝丝流动。


    虽然都是寻常素净的颜色,在组合在一起却无论怎么看都有种逼人的金光灿灿之感——


    可不正是财神殿的标配么?


    来人正是朱顶。


    她身上那股如影随形的“富贵味儿”,在凡间时还没这么明显,一回到天庭,有了充盈的灵力加持,效果简直翻了不止一倍。


    散发着浓浓的,香火拌功德的美妙气味。


    莺芝略略有些艳羡地多感受了几下那种气息,面上神色如常地和朱顶打起招呼。


    “近些时日一直在各处辗转,没能第一时间前来面见上仙,只能让他人代为传话,实是失礼。”


    朱顶敛首施礼,神色恭敬。


    她的笑容比起在凡间相遇时要稍微拘束一些,少了些矜傲,多了点下位仙君对上仙的谦卑。


    这种转变让莺芝颇有点不自在。


    特别是和刚刚离开的文桐一比,就更明显了。


    都是在天庭数一数二的大部门工作的小仙君,也都是和她有过短暂交集的仙子,她们虽然都不拿大部门仙君在外的架子,但一个随意得过了头,一个又恭谨疏离得仿佛只剩下了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态度,两个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短短时间内和两个人反差这么大的人相处,简直冰火两重天,莺芝无声叹了口气。


    “没有关系,本来也就是我忽然找上你,你能在百忙之中还抽空来找我已经很好了。”


    朱顶道:“年终考核已过,所有工作都已暂告一段落,不算忙了。”


    “也是,财神殿的考核顺次应该是放在最前的。”莺芝笑道,“那先和我进去坐坐?”


    “好。”朱顶颔首。


    两人一路并行往里,朱顶步履间仪态端方,目不斜视,完全不似头回到这里一样,倒是姻缘殿的小鹊鸟纸人们热情得不行,一个个挨着挤着朝她们看。


    姻缘殿太冷清了——这么冷清的姻缘殿,一天之内竟然连着来了两拨客人!


    还都是风姿绰约的仙子,它们自然是新奇又欢喜。


    好在不管是对它们也表示了同样好奇的文桐,还是始终不露好奇的的朱顶,都不在意它们的失礼,不然莺芝这脸马上都要丢到半个天庭了。


    等到两人在主殿落座,鹊鸟在场面的寒暄之中熟门熟路奉上茶点。


    “之前给到仙子的口信中并没有说清所为何事,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看朱顶礼貌地捧起细呡了几口后,莺芝才结束闲聊,切入正题。


    “不知道仙子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凡间时遇到的那个自称摄影师的男性?”


    可能是没想到莺芝会提起这个,朱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怔,旋即点头道:“记得——”


    莺芝留意观察了一下,发现朱顶神色如常,说是记


    得,但表情看起来就好像是提到陌生人一样,没有丝毫波动。


    “他求助于我,要我帮忙打探一下你的现状。”


    其实是让我来找你回消息。莺芝悄悄补上了后半句。


    朱顶没有立即回答,她沉吟了片刻,似在思索。


    而后,她抬起头,看向莺芝:


    “可否请月仙为我观一观缘?”


    这次,轮到莺芝怔住了。


    观缘?


    朱顶难道是觉得……她和那个凡人男性……会有“缘”产生?


    凡与仙不同,凡人之间哪怕擦肩而过,也有产生“缘”的可能,但仙者寡淡,一般的“缘”很少能在他们的缘线中生根。


    除非是仙人的主观意愿也产生了倾向,才有这个可能。


    朱顶这么请求……


    只可能是她也拿不准自己的缘线是否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她对那个凡人男性,多多少少动过一些心。


    厘清因果后,莺芝震惊之余,眼睛都亮了。


    要是能为一位仙人成功牵线……那功德和业绩比得过她在凡间努力一整年了!


    如果朱顶没有意愿,那她肯定是不会有这个想法的,只会给那名男性公正的结果,但如果朱顶也有心思,这就是一桩美事了。


    找上门的业绩诶。


    就是不知道,仙人和凡人之间的缘——到底能不能算是“正统”的“仙缘”?


    “当然可以。”莺芝一口应下。


    朱顶好似松了口气:“多谢月仙了。”


    “分内之事。”


    莺芝压着翘起的嘴角,招出姻缘簿与点缘笔,以灵力做墨,提笔在翻开的姻缘簿上凌空写下朱顶的信息。


    随后,她阖上双眼,催起灵力。


    红线小人化为原型,在莺芝指尖随着灵力盘旋转动。


    殿内寂静无声,唯余灵力流转的丝丝声响。


    数息之后,莺芝睁开眼。


    “——你与他有缘。”


    虽然不算深,似乎是刚刚生了个芽芽就暂停了,但确实存在。


    莺芝含着不甚明显的期待看向朱顶,等待着她的下文。


    是要牵线吗?


    说起来,仙人与凡人的姻缘若成,那多半是仙人拟一个化身身份下界,暂停在天庭的一切职务,与凡人度过一生、了却因果后,复可归天庭。


    这种,大概也不能算是仙缘了吧?


    “……”朱顶秀眉微蹙,沉默了片刻,下定决心般摇了摇头。


    “请月仙为我断缘。”


    “嗯——……嗯?”莺芝疑惑。


    朱顶却好似放下了石头,方才的些许犹豫和思考都被抛诸脑后,重新回到了一开始的样子。


    “这段缘与我而言,非蜜糖,更似砒霜。”


    莺芝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朱顶也不掖着,坦白道:“初时我与他相识,您也在场——彼时他以为我拍摄为由,蓄意接近。我初至下界,还未掌握于凡人相交的度,一时推脱不过,便只能应下。”


    “他的作品很有些灵性,我很喜欢,对他的才情也很是欣赏。”


    “但言谈间,他总会流露出打探我来处、背景的意思。我以寻常凡人家庭为答,他虽有掩饰,却也可见失望。”


    朱顶摇头:“我为财神殿神君,不可避免带有殿内气运,与之相交不久,他便以我的照片收获一笔不菲的资金。随后,他更加频繁地邀我同行游玩,设计各类不同的‘拍摄主题’,我一一拒绝,此事便不了了之。”


    “我想,或许比起我本人,他更在意的是我身后可能存在的‘家族’,是我能够为他带来的‘收入’。”


    “坦言之,这份认知让我一度不愉——”


    朱顶道:“刚好年末已至,我便卸了巡查检视的职,自请担了外放去南海区域分殿的任务。”


    “而且即便我与他缘分匪浅,他性情品格皆无缺,我也决计不会为了他而下界。于我而言,工作与自我,才是最为重要的。”


    莺芝懂了。


    朱顶的意思是说,那个凡人,一开始接近她,可能都是因为觉得她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之后的相处里,也总打探她背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富二代——


    而抛开这些不谈,他沾了朱顶的运,发了一笔横财,于是就想要继续薅朱顶,用朱顶赚钱。


    朱顶因为看清了现实,不可不免地感到了不开心。


    而为了让自己开心点,她选择快刀斩乱麻。


    没有谁配得上让她心情不好,她也绝对不会为了谁而抛弃自己的工作。


    清醒,有决断,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这是朱顶。


    “好。”莺芝没再多说,直接应下。


    虽然这桩仙凡姻缘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会让她稍微有一点点的失望,但她向来尊重求缘者的意愿,更别提听完朱顶的话后,她也觉得那个凡人不配。


    眼光倒是挺好,一眼看出了朱顶是大“财”之人,可惜人品不行,想着赖上一个富姐、知道不是之后,又想用她去赚钱?


    糟烂。


    他如果好好对待朱顶,正常地和朱顶相交,即便不谈恋爱,没有后续——只是沾染一下朱顶所带有的运道,都能让他这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可惜,人心不足。


    说起来这些日子在凡间见到的,品行上佳的男性,真的太少了……而一般品行好的男性还都已经有了好的归宿,或更愿意独身,对缘分也不过分渴求。


    难怪求姻缘的凡人少了。


    连仙人偶动凡心,遇到的都能是垃圾男……


    都是这种人的话,那能不少么?


    莺芝暗自感叹,取出断缘剪,看向朱顶。


    朱顶安静地坐着,如一只优雅的长颈鹤,矜淡端方,恭谦有礼。


    接收到莺芝的询问之意,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请月仙为我断缘。”


    莺芝不再询问,催起灵力,在朱顶身前凌空捏起一根无形的线,合剪。


    “好了,此事已了。”


    她收起剪子,对朱顶道:“预祝你之后事事顺遂。”


    什么姻缘美满……哪怕是作为姻缘仙,现在也祝不出口啊!


    朱顶弯起眼睛:“多谢,您也是。”


    送走朱顶,莺芝归拢起因帮助仙人而产生的功德,继续进入工作状态,完善起接下来的《凡间工作计划》。


    ——是的,不止牵线有功德,断缘也有,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好歹有一点。


    对于莺芝来说,一点点也是有,都得好好收着。


    接下来的一天,莺芝没有再下凡,先前已经给直播间请过假,这几天她都会安安稳稳待在天上。


    又窝在姻缘殿里整了一整天的过往旧务,天色将黑时,莺芝起身,带着红线小人一道离开了姻缘殿。


    两刻钟后,送子殿门口。


    莺芝被一棵石榴树伸出的枝丫礼貌拦下,告知其内并无“文隽仙君”。


    莺芝:“……”


    她是想着来小小还一下堆积成山的人情,请他去吃顿仙餐,都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了来着……结果找不到人?


    红线小人坐在莺芝肩头,一脸严肃:“月仙大人,我们会不会找错了,这里不是送子殿?”


    伸出送子殿大门的石榴树枝丫闻声连连摇摆,几片叶子哗啦啦作响:


    “——如假包换的送子殿!”


    莺芝:“……”


    知道了知道了,门上不都写着呢,那么大三个字,她还是识字的  。


    但是送子殿没有文隽?


    是这棵石榴树不认识他、记错了,还是——他不是送子殿的?!


    “这个只会偷懒的摸鱼狂……怎么还消失了!”红线小人义愤填膺。


    回程路上,莺芝同样陷入了沉思。


    先还一点人情的计划作罢,她们只能暂时回殿,安心等待第二天的大会。


    一夜静谧。


    翌日,仙鸟伴着晨露飞来,叩响姻缘殿大门,把帖子送了进来。


    莺芝仔仔细细把帖子给看了好几遍。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凭帖入内”的帖子而已,顺便写了一下大会开始的时间、一些简单的事项。


    唯一的问题是……


    “帖子上说,需要一殿主事带着一位副主事共同前往参会。”


    除此之外,还可带上三到五名业绩上佳的仙君,以作对他们的嘉奖。只不过领奖时寻常仙君不能登台而已。


    莺芝看向自己殿里的一干鹊鹊燕燕——还有纸人儿线人儿。


    她们姻缘殿落魄至此,只有一个主事……根本没有副主事啊!更别提其他的仙君了。


    红线小人自告奋勇,高高跳起:


    “我!月仙大人!我!!”


    担任和月仙大人一起出席年终大会、充当副主事的这种重要大事,舍它其谁?


    一众鸟鹊纸人们互相看看,默契地齐刷刷冲上,不由分说和红线小人战作了一团。


    机会当前,谁赢了谁去!


    莺芝:“……”


    算了,随它们闹去吧。


    帖子上还说了“请以人形态进入”的事……就先不和它们说了。


    临近大会开席时间,莺芝换好干净的姻缘殿主事袍服,带好令牌和帖子,带上线都快抽丝的红线小人,离开了姻缘殿,赶往大会现场。


    参与争斗的一干小仙灵里,没一个会化人形的,都不能以副主事的身份参会,想要前往的话……鸟鹊是没办法了,红线小人也只能老老实实爬上莺芝手腕当个装饰品,连小人儿的形态都不能保持,才可勉强入内。


    过了会场门口的检查,莺芝收起帖子,瞥见手腕上明显想要扭动活跃打量四周的红线,忍俊不禁垂下袖子,任由宽袖把它重新盖住。


    想待在里头,还是收着点好奇心吧。


    举办大会的场地是天庭一处相当华美恢弘的大殿,以莺芝以往的身份,从来没有踏入这里的资格——由此可见其规格。


    她记着文桐的提点,到的并不早,殿里已经有了一些人在了。


    天庭部门众众,哪怕只是主事副主事,外加三五个寻常仙君,这么齐聚一堂……也成了人海。


    莺芝一眼看过去,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她之前做的都是寻常的工作,认识的仙们也多是在底层或基层工作的,哪能结识这个层次的仙君们啊。


    自然,也没其他仙君认识她,大家和相熟的仙人们坐在一起,各说各话,没谁来找她搭话的。


    对现实心知肚明,莺芝也不紧张,反正当惯了小仙君,对这种情况再习惯不过了——她找了个没人的位置,自行入座,开始挨个品尝桌上摆放好的仙果仙茶。


    难得有机会,这种规模宴会的食物,都是最高级别的,又不要功德,先吃再说。


    红线小人在她手腕上蠢蠢欲动,又不敢动弹,只能老老实实待着。


    随着时间推移,殿内的人越来越多,莺芝安静地享受着自己的美食。


    “你怎么不喝酒?这次的仙酿是仙果园特地从东海取来的灵果酿造而成,据说还加了拂晓的仙露,味道很是不错。”


    一道熟悉的声音飘来,莺芝侧眸,正见文桐在旁边坐下。


    她今天换了一套制式复杂的衣袍,不同于先前那套简单的,素蓝的长袍上花纹繁复,灵力浮动间,隐隐有着重叠的字符闪烁其中,显现其时,整个衣摆都好似化作了文字构成的海洋,阔而浩渺。


    不愧是大殿……连工作服都这么低调奢华,莺芝不由赞叹。


    话说回来,文桐竟然也在此次文曲殿来参会的名额中——也对,她之前还提点自己呢,显然是对大会不陌生。


    不过作为经常能参加大会的仙君,文桐也太没架子了,好相处,真不错。


    “我很少喝酒。”收起胡思乱想的思绪,莺芝礼貌回应。


    文桐却好似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笑嘻嘻地道:“我也穿不习惯这套工作服,但是这不是代表着我们殿的颜面么,虽然不能登台领奖,也不能太随心所欲啊——”


    这话的意思是,她不是主事,也不是副主事?


    莺芝若有所思,点点头,真心实意地称赞:“很适合你。”


    文桐更高兴了,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比不上你们姻缘殿的主事服呀!很少见你穿这么正式,很有姻缘仙的样子哦~”


    莺芝也笑:“谢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随意地聊着,直到一声悠远的钟声自前方高处传来。


    “天庭年终大会——正式开启!”


    “请各殿主事、副主事至最前方集合——依照去岁排名,顺次站位!”


    那道声音落下,文桐就笑眯眯地对莺芝道:“好啦,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哦,一会儿回来吃饭~”


    莺芝颔首,起身,越过她往前方走去。


    此殿很大,路途很长。


    走出宴席区,到前方宽阔地的末尾,莺芝站定。


    去年姻缘殿倒数……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等其他各殿往前,把前边站满……


    莺芝寻常地打量着前方。


    从前往后。


    哇,金光闪闪的,财神殿的老大和副手……


    哇,和文桐衣服差不多风……——等等。


    那个人怎么有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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