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花瓣燕国公还有五日到达洛州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接吻。


    但先前的吻是强制的,带有侵略意味的。


    而此时的吻是虔诚的,含着满满的温柔。


    湿漉漉的头发到底不可能被布巾完全擦干,徐肃年此时单手扣着她的后脑,掌心也是潮呼呼的。


    他已经分不清那是他掌心里的汗,还是盛乔头发上的水。


    可他不想放手,只想将人再抱紧一些。


    坚实的手臂圈在盛乔的腰间,几乎要将人嵌进自己的骨骼之间。


    女郎也难得没有挣扎,垂落两侧的手臂下意识往上去寻一个归处,最后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在认识男人之前,盛乔对男女之情的所有了解都来源于从前看过的那些话本。


    只是再缠绵悱恻的话本,也只会写男女主人公相遇、相爱的故事情节,对于一切的亲密动作都是点到为止、一笔带过。


    纵使盛乔涉猎广泛,也实在尝不出其中真味。


    以至于她一直以为,拥抱、牵手,甚至亲吻,已经是男女间极为亲呢的接触。


    直到遇到徐少安,她才知道,这些不过是最寻常的触碰,因为你只要看着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他贴得再近一些。


    至少盛乔以前从未想过,她有朝一日,会有勾人来形容一个男人。


    更没有想过,她会成为一个色中饿鬼,对着一个男人咽口水。


    但这不能怪她。


    都怪徐少安。


    平时徐少安已经够清俊好看了,此时身上裹了水,更如海妖一般,身形匀称修长。


    好长的腿,好细的腰。


    盛乔起先还埋着头不敢看,后来又在男人的怀里偷偷睁眼。


    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感觉心底莫名有一股想要触碰他的冲动,想挨着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于是,两人就这样越挨越近,越抱越紧,等盛乔再度回过神时,她整个人已经被徐肃年压在了浴桶的桶壁上。


    刚刚擦干的头发再度垂入水中,盛乔正有些懊恼,却见徐少安长臂一伸,从置物架的篮子里取了几枚遗落的花瓣,像作画一样,一片片贴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你做什么?”


    沾了异物,颈间有些难受,盛乔伸手想摘下来,徐肃年却按着她的手指不让她动作,一双眼睛仍旧盯着她不放。


    盛乔都不用照镜子,只想象一下自己现在的模样,也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有多狼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偏偏徐少安又用那样专注、欣赏的眼神看着她。


    她起初还颇有些羞怯,后来莫名被这眼神鼓舞到了似的,不知道从哪生出一股子冲动,揪着男人的领口往自己身边拉,凑过去轻啄了一口。


    亲完,她明显看到男人俊朗的眉宇微微扬起,似惊也似喜。


    他的情绪波动,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一个吻。


    盛乔很享受这种感觉,她意犹未尽,又在男人下巴上亲了一口。


    亲完,再去看男人的表情,然后再亲,一下接着一下。


    对于女郎的热情,徐肃年既期待又满足,他不再动,就那么等着盛乔接下来的动作。


    不想她竟越亲越往下,顺着唇角直亲到下巴,最后来到了他凸起的喉结处。


    盛乔对它似有些好奇,因此这次没急着凑上去,反而看着那里眨了眨眼。


    徐肃年被她这样的眼神看着,不自觉滚了滚喉结。


    盛乔离得很近,清晰地看到喉结吞咽的过程,她终于凑上去,然后使坏一般在那凸起处轻咬了一口。


    不过是一时兴起,盛乔发誓自己没有用力,比男人咬她嘴唇的力道还轻上许多。


    可不知为何,徐少安竟然十分痛苦的发出一声闷哼,不知道的以为她拿锤子砸他了呢!


    盛乔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以为自己失了分寸,可见他颈间仍是一片光滑,别说齿痕了,就连一点红印都没有留下。


    她以为徐少安是故意装痛逗自己,本想真的使劲咬他一口,可见他面上隐忍的表情也不像是装的。


    难道他身上有别的什么伤么?


    盛乔一下子担心起来,扒着他的领口想要替他检查,“你到底什么了?”


    徐肃年清晰地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但幸好两人下半身没有完全贴住,少女也懵懂不知内里,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只单纯地以为他是受了伤。


    总不能对她实话实说,徐肃年连忙按住她四处作乱的手指,信口胡扯,“我没事,只是不小心磕了一下。”


    “真的?”盛乔明显不太相信,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怀疑。


    徐肃年也不知怎么解释,干脆直接转移话题,“热水都要没温度了,你冷不冷?刚刚贴过来身上又沾了水,还是得赶紧换了干净衣服,否则风一吹就要得风寒了。”


    盛乔的思绪果然被牵走了,她捂着胳膊摩挲了两下,后知后觉地说:“是有些冷。”


    徐肃年赶紧拿宽大的帕子给她兜头裹上,“快擦干,然后换了干衣服再说。”


    盛乔抓着帕子的两头,却没动,而是问他,“那你呢?”


    她有些为难地左右看了看,“我这里可没有能给你穿的干净衣服。”


    徐肃年早已想好了对策,“眼看快到午膳时间了,我这样子怕是不能出去见人,怕只能劳烦小娘子替我去取一趟衣裳。”


    盛乔一怔,“我?”


    徐肃年指了指自己完全湿透的衣襟,“难道小娘子不该对我负责?还是你舍得让我就这么出去,你不怕我感染风寒?不怕旁的女子见到我……”


    不等他说完,盛乔便瞪着眼捂住他的嘴巴,“不许说了,我答应就是了。”


    徐肃年早知她会答应,继续嘱咐,“记得把琥珀一起带走。”


    不必她提醒,盛乔也不会把琥珀留下的,她可不想让琥珀发现自家小娘子在自己的浴室里藏了一个男人。


    “我换完衣服就去给你取衣服。”盛乔抱着两个干净帕子走出耳房,关门前还不忘叮嘱,“你快点把自己擦干噢,不要出去。”


    “好。放心吧。”


    徐肃年嘴上答应得很痛快,实际等盛乔一走,便立刻又走进了浴桶。


    旁边还摆着几桶水,大约是用来调控水温的,徐肃年一个个试过去,果然有两桶是凉水。他倾身拎起,然后毫不迟疑地往自己身上倒。


    这两桶水大约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浇到身上如被针扎过一样,冰凉刺骨。


    但也立竿见影,身上的燥热骤然被浇灭,徐肃年扶着桶沿喘了半晌,这才走出浴桶,开始擦身上的水。


    今日本是来找盛乔说话,他身上特意带了盛乔那日送给他的荷包。


    不过荷包里只装一张纸条实在有些太瘪,正巧夏日将至,他将盛乔的名字夹进常看的兵书里妥善收藏,然后叫齐甄去给他买了些驱蚊驱虫的草药填进去。


    正巧昨日出门路过一家卖香囊、荷包的铺子,还特意下马给盛乔挑了一枚淡青色的荷包,上绣着鱼穿莲叶的图样。


    徐肃年觉得盛乔就如那尾在莲叶下穿梭的小鱼儿,灵动活泼,自由自在。


    他将这枚荷包里也塞了相同的草药,一并戴在身上,想在今日送给盛乔。


    但方才一通胡闹,两枚荷包都被浸透了。


    徐肃年将自己擦干,又去擦那两枚荷包上的水,不过里头


    装的草药也都湿透了,怎么擦也擦不干。


    徐肃年干脆把草药全都倒出来,然后把那两枚荷**放到窗边晾着。


    眼看就是正午了,外间天光正好,徐肃年也在窗边站着,暖洋洋的日光透过半敞的轩窗照进来,正照在他潮湿的肩头。


    徐肃年舒适地眯了眯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两道脚步声。


    徐肃年半个身子掩在窗后去看,果然是盛乔和琥珀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盛乔手里还拎了个包袱,里面应当就是他的衣服了。


    徐肃年关上窗户,偏头时,忽然瞧见一旁屏风上挂着几件衣裳,应当是盛乔平日授课时穿的,颜色都非常浅淡,连花纹都没有,因此上面如果沾着什么东西就会十分明显。


    徐肃年眯了眯眼睛,发觉那衣服的领口处竟然挂着几根长长的秀发,想来是穿脱衣裳的时候动作太急,不小心揪断了几根。


    徐肃年想象着盛乔那毛躁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


    明知那衣裳还是要浆洗的,但徐肃年还是很操心地把那几根头发摘了下来。


    本想一会儿等琥珀离开,顺着窗边把头发扔出去,转头瞥见窗台上并排放着的荷包,徐肃年瞬间又改变了主意,将那一缕发丝团好,塞进了盛乔送给自己的那枚荷包里。


    才拉紧荷包,耳房的门便被人推开,盛乔抱着包袱走进来,见他手里拿着荷包,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徐肃年淡定地把荷包收入怀中,然后将另一枚特意买给盛乔的递给她。


    “有来有回,我昨日出门特意给你也买了一枚,往里面装了些驱蚊的草药,但方才都弄湿了。”


    说完,指了指窗台上的草药。


    “荷包晾干了就好。”盛乔一点都不失望,眉眼之间全是惊喜,“我回头也叫琥珀给我准备些草药。”


    她伸手接过那枚荷包,手指在那条灵动的鱼儿上轻轻拂过,认真地说:“我很喜欢。”


    这话不是敷衍,盛乔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荷包,颜色、图样都很衬她。


    直等徐肃年换了干净衣服离开之后,她还捏着那枚荷包不放。


    琥珀端茶进来,瞧见她手里荷包,有些奇怪地咦了一声,“小姐这荷包是哪来的?奴婢怎么从前没见过。”


    盛乔紧张了一下,然后立刻道:“就是上次我们和表姐一起出门的时候买的那个呀。”


    那枚不是水蓝色的嘛?


    琥珀心下疑惑,但看着盛乔特别认真的表情,便没把这话问出口,心想大约是自己记错了罢。


    盛乔想起徐少安先前的话,从床上爬起来,对琥珀说:“眼看夏天就要到了,我们改日去街上买些驱蚊的草药,正好能塞进我的荷包里。”


    琥珀正给盛乔收拾她先前换下来的湿衣服。


    琥珀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见自己不过离开半天,盛乔这屋子里就乱成这样,擦身的帕子和换下来的湿衣服就在美人榻上随意扔着,实在看不过眼。


    “好,都听小娘子的。”


    听到盛乔的话,琥珀一边敷衍着应声,一边走过去捡盛乔的脱下来的衣裳。


    中衣,中裤,还有裹身的轻纱。


    琥珀一件件拾起来,然后拍平搭在臂弯,等着晚些时候一起浆洗。


    最后她捡起盛乔擦身的帕子,几枚半干不湿的花瓣从里面掉了出来。


    她立刻皱起眉,有些担心地问盛乔,“小娘子,你这帕子里怎么夹了这么多花瓣啊,您是不是又偷懒没换第二遍热水呀。”


    盛乔沐浴,总是要换两遍水的,第一遍会放花瓣增香,第二遍便只有温热的浴汤,别的什么都不放,以防花瓣一直粘在身上。


    盛乔的皮肤敏感,一时半刻地还好,若一直粘在身上,只怕要起红疹子。


    盛乔沐浴的时候不喜欢有别人在,在家的时候还好些,有两个浴桶,但盛乔有时也会贪懒,直接从花瓣桶里出来就穿衣服。在这里也是担心她如此,琥珀每次都给她多备出几桶热水。


    听着琥珀这语气,倒像是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似的。


    盛乔有些不高兴地嘟起嘴巴,“琥珀,我早就长大了好不好!”


    瞧小娘子这天真的模样,哪有半点成熟的样子,琥珀摇了摇头,走过来把手心的证据摊给她看。


    盛乔本还想辩驳,见到花瓣的那一刻,又瞬间记忆回笼——


    徐肃年湿淋淋将她压在浴桶壁上,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捏起花瓣,一片片地贴在她的胸口和脖颈。


    那花瓣一直没有拿掉,还是她后来擦身子的时候,自己擦掉的,这会儿都有些皱巴巴了。


    见盛乔忽然不说话了,琥珀也没再唠叨,只道:“小娘子下次要再这样,我只能把剩下的所有花瓣都扔掉了。”


    原也不过玩笑一句,盛乔却像是当了真,忙道:“别扔。”


    盛乔拽住琥珀,看着她手里的那几枚花瓣,孩子气地重复,“都不许扔。”


    她要把花瓣全都晒干,塞进徐少安送给她的荷包里。


    与此同时,长安,燕国公府。


    盛怀义穿着一身普通的常服,对候在外面的三郎盛淙打了个手势,让他再等一等,然后撩开帘子走进内室。


    他看着忙得团团转的妻子,无奈地说:“宜秋,我只是去接女儿回家,又不是要定居洛阳,塞得东西已经够多了。”


    “不光是给阿乔的东西。”郑夫人却眉目一横,嗔道,“墨儿不是说了,咱们阿乔在她的济善堂做女先生呢,她能在洛州过得好,也要多亏了书院里其他人的照顾,难道不给旁人也带几样礼物。”


    几样……


    盛国公想到方才已经装满的三辆马车,嘴角抽了抽,自他计划要去洛州开始,到几次告假陛下终于允准,郑夫人就开始置办东西,一直到今天上午,才说勉强凑齐了想买的东西。


    不过他也知道,夫人这是太想女儿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倒也没再阻拦。


    只不过出发的时间一延再延,最后走出长安城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盛淙骑马跟在父亲身后,无奈地看了看身后的几辆马车,愁眉苦脸的,“这么多东西,不知道多久才能到洛州。”


    “马车让底下人护送,可以慢行,你我骑马,还能再快些。”


    盛怀义却早有准备,计算着车程,说:“不出五日,就能见到洛州府的大门。”


    第32章 二郎未来小嫂嫂


    不知为什么,和徐少安在浴房浑闹了半日,盛乔竟然饿了,明明她早膳吃了那么多东西。


    琥珀说:“眼看也快午时了,求知堂应当已经备好了午膳,我去给您取。”


    求知堂除了有一个官厨之外,还专门建了一个用膳的小厅。


    不过说是小厅,那厅其实一点也不小,足够坐下济善堂的所有学生和先生。


    平日盛乔上午有课的时候,早膳和午膳都会去求知堂用,因为那是去水榭的必经之地。


    但若是休沐之日,通常是琥珀把午膳取回来,然后琥珀在院子里一起用。


    不料盛乔今日却说:“出去走走吧。”


    琥珀虽意外,却也没再多问,答应道:“好,我去给小娘子拿衣衫。”


    求知堂离得并不远,大约一刻钟就能走到。


    盛乔来得有些早,用膳的小厅里没有几个学生,反而郑墨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看上去有些孤单。


    “表姐。”


    盛乔看见她有些意外。


    济善堂一月两次休沐,每次休沐日的第一天,郑墨都会去找孟絮,与她一起核对济善堂的账目。


    毕竟这背后主要是孟絮出的钱,连这宅院都是孟家的别院。


    往常核对完,孟絮总会留盛乔在家里用膳,今日郑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盛乔问:“表姐,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郑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盛乔以为她是病了,郑墨摇了摇头,说:“是阿絮中午还要出门赴宴,我便没多待。”


    “原是这样。”盛乔倒也没怀疑。


    这时厨下帮忙的厨娘端了饭菜送过来,盛乔拉着琥珀一起在郑墨对面坐下。


    难得郑墨无话,一顿饭用的很安静。


    盛乔有些不习惯此时的气氛,正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忽然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盛乔顺着菱花窗往外看,竟是纪明实走了进来。


    自那日争吵之后,盛乔觉得自己已经许多日没见过纪明


    实了。


    那日纪明实的话实在让她不舒服,原本盛乔也不记得这事了,但见到纪明实之后,那些不愉快仿佛瞬间都记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就只当没看见,重新低下头去。


    郑墨杵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也没出面打圆场。


    几人间的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尴尬。


    盛乔以为纪明实也会当作没看到自己,不料他竟然直接朝这边走了过来。


    “阿乔。”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往常一样。


    如此态度,反而显得盛乔有些斤斤计较,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纪明实并不意外,也没有要避开郑墨等人的意思,自顾自开口道:“那日我对你说得话,的确是有些过分,但你应该知道,我也是为了你好。”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什么情分你应该最清楚了,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但我的语气太急了,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他这番话说得很是诚恳,甚至还朝盛乔规规矩矩地揖了一礼。


    角落里零星几个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这架势,都在悄悄往这边看。


    盛乔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更显得有些局促,半晌才小声道:“我没怪你。”


    “还说不怪呢。”纪明实却笑了一下,“连明实哥哥都不叫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也当没看见我似的,难道还真一辈子不理我了不成。”


    纪明实从桌上捡了个空茶杯,斟了一杯茶,朝盛乔举杯道:“我今日便以茶代酒,向阿乔妹妹道歉。”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分外宠溺,仿若两人当时的争吵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他这般态度,盛乔倒也不好再计较下去,诚恳道:“我真的没怪你,明实哥哥。”


    听到“明实哥哥”四个字,纪明实总算松了口气,“你还肯原谅我就好。”


    一旁的郑墨也回过神了,虽不知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轻推了盛乔一把,笑着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情分,阿乔,是不是?”


    盛乔明白表姐是给自己铺台阶,当着众人的面,她到底没再说什么反驳的话,学着纪明实的动作,也端起自己手旁的茶杯,一饮而尽。


    徐肃年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盛乔和纪明实举杯对饮的这一幕。


    再看一旁郑墨半干不尬的表情,也大约能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纪明实,也算脑子开窍了。


    知道阿乔吃软不吃硬,竟也知道走迂回路线了。


    那边纪明实也在此时撂下茶杯,不经意一回头,正好看到他。


    虽然动作顿了顿,纪明实倒也没说什么,甚至还很知礼数地朝他点了点头。


    一旁看着的盛乔见他如此态度,提着的心当即放松了下来,原本对纪明实的最后一点芥蒂也不自觉放下了。


    徐肃年只看盛乔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知道,这就是纪明实的目的。


    在纪明实心中,始终没把他这个“车夫”放在眼里,因为他坚定的相信,燕国公不会答应自己的宝贝女儿和一个车夫扯上关系。


    因此,他并不需要在意一个车夫,只需要讨好盛乔就够了。


    这个想法,就连徐肃年都不能说出什么问题。


    只可惜……


    盛乔是他的。


    徐肃年掩去眼里轻蔑的笑意,当着纪明实的面,隔着半个花厅朝盛乔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但郑墨几人都知道,他是在和盛乔打招呼。


    盛乔悄悄觑了一眼郑墨的脸色,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朝他笑了笑。


    虽然时下民风已算十分开放,但徐肃年并不希望盛乔被学生们议论,因此并没有走过去和她同坐的意思。


    只是暗示般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然后,便拎上厨娘递来的食盒,转身走出了求知堂。


    小厅里,不知盛乔看到了,郑墨、纪明实、琥珀自然也都看到了男人的动作,只是琥珀一直在状况外,郑墨和纪明实则不约而同地看向盛乔。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但不知为何,由徐少安做起来,就仿佛充满了暗示——


    盛乔瞬间想起了上午在耳房发生的一切。


    一缕绯红顺着脸颊一直爬上耳根,盛乔有些心虚地捂住耳朵,看着郑墨和纪明实,“你们,你们看我干什么?”


    两人都没说话,但郑墨的眼神实在有些意味深长,盛乔总觉得表姐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她掩饰般地轻咳一声,说:“我已经吃完了,先走了。”


    说完就立刻要往外走,琥珀见她要走,也忙跟着要起身,却被盛乔一把按了回去,“你继续吃,别管我,我就是突然想去花园里散散步。”


    “可是……”琥珀还想再说什么,这回被郑墨拽住了。


    琥珀不解地看着她,“郑娘子,你拦着我做什么呀。”


    郑墨叹口气,“由着她去吧。”


    走出求知堂,是一条没有岔口的小路,周围绿荫森森,在夏日能遮挡阳光。


    盛乔一边往前走,一边往两边看,低声唤道:“徐少安。”


    “徐少安……”


    她以为徐少安会在路上等着自己,没想到叫了几声都无人应答。


    他竟然真的回去了!


    盛乔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亏人家还追了出来,原来根本没想着要等我。”她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抱怨。


    正巧路上有颗小石子,她有些失望地一脚踢开,石子骨碌碌滚了好远。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至于这么生气?”


    盛乔动作一顿,忙转身回头,见徐少安正负手站在身后的一处绿茵下。


    她先是惊喜地想要跑过去,但忽又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变得矜持起来,“你不是回去了吗?在那站着做什么?”


    徐肃年如何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主动走过来,哄道:“小娘子脾气这么大,我哪敢真的回去,只怕小娘子要把我当成石子踢。”


    他说得夸张,盛乔故作严肃地瞪他一眼,却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徐肃年见好就收,没再故意惹她生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抬手凑到盛乔唇边。


    盛乔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做什么?”


    徐肃年却拿空着的那只手握住盛乔的肩膀,不许她躲,然后说:“还能做什么,帮你擦嘴。”


    盛乔大惊,“我嘴角有东西吗?”


    难道她方才和人说话的时候,嘴边一直沾着东西,可她分明擦过了呀。


    徐肃年不回答,只是捏着帕子仔细地给她擦起来,那认真的架势,倒像是在提笔作画。


    男人的帕子不是多名贵的布料,织绣虽说不上粗糙,可盛乔的嘴唇实在太娇嫩。布料不轻不重地贴上去,绕着她的唇形一点点擦拭着,盛乔忽然觉得有些痒。


    她强忍着没动,却还是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徐肃年只当没看见,替她擦完之后,重新把帕子叠好收回怀里,这才道:“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没抿干的茶。”


    茶,什么茶?


    盛乔懵懵的,明显没听懂他的意思。


    徐肃年看着她,说:“以后不许随便和别人碰杯。”


    盛乔这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却有些委屈,“可我也没和他碰啊……”


    重点是碰杯吗?


    徐肃年恼火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许和别人一起喝茶。”


    这是什么道理,盛乔更不满意了,“为什么不许,我每天都要和表姐一起喝茶。”


    徐肃年被她气得深呼了口气,硬邦邦地说:“郑娘子可以,他不行。”


    起先盛乔还没听懂男人说的这个“他”


    指的是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俊脸,语气竟有些新奇,“徐少安,你是不是吃醋了?”


    徐肃年看她一眼,不承认,“吃什么醋?”


    “当然是明实哥哥的醋了。”


    徐肃年一听到那四个字就自动皱起了眉头,“我没有。”


    “还有,不要那么叫他。”


    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盛乔说过话了,但盛乔并不生气,反而觉得他这幅模样很是有趣,于是故意装听不懂,“我怎么叫他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肃年知道她是故意在气自己,他阴恻恻地勾了勾唇,然后说:“小娘子不明白没关系,下次我当着他的面再亲你一次,他就明白了。”


    说完,拇指在盛乔的唇角摩挲了一下,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一点惩罚的意味。


    盛乔莫名被这动作羞红了脸,没再反抗,不怎么乖巧地哦了一声。


    就这样,两人笑闹着穿过小路,将要分开时,徐肃年问她要不要到自己那里去,盛乔摇了摇头,说:“我下午要去找我表姐。”


    方才吃饭的时候,郑墨几乎一直在发呆,盛乔就算再迟钝也发现不对了,只是碍于在外面才没有开口问。


    下午有空,她自然要去郑墨。


    徐肃年闻言也没再说什么,只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又叮嘱了两句,这才与她分别。


    本想下午陪盛乔的,没想到她有别的事,因此徐肃年用完了午膳,便离开了济善堂。


    端阳侯在洛州官驿的消息已经正式放了出去,他最近得多去官邸走走,等着钓鱼。


    不过钓鱼更多的时候是等待,好在徐肃年一向很有耐心。


    徐肃年没见任何人,甚至没有见卢烨,直接跟着齐甄来到了“端阳侯”的住处,然后把门一关,躺在榻上看起书来。


    午后的时光最是悠闲,连徐肃年都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齐源的声音,“侯爷,有人求见您。”


    徐肃年方才已经交代了不见任何人,听到齐源的话不由得蹙了下眉,但他也知道,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情况,齐源绝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


    徐肃年合上兵书,起身去开门,正要问是谁,忽然见齐源往身边一让,露出了身后的另一个人来。


    看清那人的脸,徐肃年微微一愣,“二郎?”


    徐肃景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冲上来直接抱住了徐肃年,“大哥!”


    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徐肃年立刻将他推开,眉眼之间却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意,他摆摆手示意齐源退下,然后拉着徐肃景进来,这才问:“你怎么会来洛州?”


    “大哥还说呢。”徐肃景叹口气,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盖着丹宁长公主印鉴的信封,递给他,“还不是阿娘担心你,也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信,偏要我亲自来送。”


    徐肃景今年十八,虽然年轻,不过徐肃年其实也没比他大多少岁。


    但大约是徐肃年自小便很能稳得住,徐肃景对这个大哥也是既仰慕,又佩服,说话的时候也不由得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徐肃年接过信那一瞬间,在信封上嗅到了一股极淡的香味,像是女人的脂粉香气。


    接信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不准痕迹地放在手边,徐肃年抬头看了自家弟弟一眼,倒没说什么,而是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徐肃景一边喝茶,一边用商量的语气和徐肃年说:“哥,阿娘给你写的到底是什么信,这么宝贝着,竟然还盖了印鉴,弄得我都不敢拆了,一会儿你看完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徐肃景是真的好奇,想知道这信到底写得是什么。


    徐肃年却没有要拆开的意思,把信推到一边,然后眼神审视地看向徐肃景,“你什么时候到的洛州,怎么没提前和我打声招呼?”


    “我已经是大人了,洛州这么近,哪还用打招呼。”徐肃景不满徐肃年总拿自己当小孩儿。


    徐肃年不置可否,只又将方才的第一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什么时候到的洛州。”


    “当然是今天刚到啊。”徐肃景说。


    “是吗?”徐肃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刚来就去青楼?”


    徐肃景原本在喝茶,听到这话差点把口中含着的茶水喷出去。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之后,徐肃景一副被污了清白的样子,“哥,你在说什么!我堂堂丹宁长公主府的二公子,怎么会去那种腌臜地方。”


    以前他也有这么吵吗?


    徐肃年简直被他吵得脑仁疼,原本温和的视线也逐渐冷了下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那眼神如刀似剑,又冷又尖锐,即便只被盯上一会儿,都觉得像是要被剖开骨肉似的。


    徐肃景被他看得心口咚咚跳个不停,小声反抗道:“哥,你怎么用这个眼神看我。”


    徐肃年言简意赅,“说实话。”


    徐肃景被他吓得心脏都在抖,只得小声坦白,“……是前天到的洛州。”


    徐肃年冷厉的眼神却没有半分挪开的意思,徐肃景只觉得自己被这视线压得不敢抬头,却又有些不甘心,小小声地抱怨,“又把亲弟弟当犯人审。”


    徐肃年严肃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


    徐肃景险些直接跪下去,他看了一眼兄长的表情,仍还有些不服气,“不就是到了洛州没第一时间来找你嘛,大哥至于这么生气吗?”


    “都说洛州繁华不输长安,我也是被乱花迷了眼,想着若你在,肯定不许我随便出门,这才多玩了几天,但是,但不也没耽搁什么事嘛,我出发前问过阿娘,这信急不急,阿娘还让我慢慢赶路来着。”


    徐肃景委屈地辩解。


    徐肃年脸色未变,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洛州的水有多深,若是被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怕是要危险了。”


    徐肃景却道:“我不怕。”


    其实这次来洛州,并不是丹宁长公主交代的,而是他主动要求的。


    大哥只比他大三岁,在他心中,却一直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大哥从小优秀,所以他也刻苦读书,为的就是别人提起自己的时候,能赞一句,不愧是徐家二郎,和他哥哥一样厉害。


    能与哥哥并肩,是他最大的愿望。


    可不知道是不是大哥入朝为官的原因,最近这些年,大哥越来越忙,和他的关系也莫名透出了几分疏远。


    他几次和阿娘提起,想要入朝做事,阿娘却总说他年纪太小,只要先把书读好就是了。


    可大哥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在大理寺做少卿了。


    而他还一事无成,成日待在公主府做他的纨绔子弟。


    他想做官,想跟在大哥身边,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他早知道大哥这次到洛州,是领了陛下交代的差事,所以得知阿娘要给送信的时候,立刻自告奋勇地来了。


    不只因为他想大哥,更因为他想待在大哥身边,和他一同办案。


    虽然当时大哥没说具体到洛州是什么案子,可他猜也能猜到,一定是和去岁的洪水有关。


    朝廷百官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徐肃景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和惠国公府的人脱了关系,因此在长安城的时候就没闲着。


    到了洛州之后,他会去善喜楼,也是得知善喜楼背后的东家可能是朱家人,因此才扮作纨绔进去耗了两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探查的消息。


    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徐肃景还真的有一些发现。


    他看着兄长冷冰冰的表情,有些委屈,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却忽然听大哥叹了口气,“算了,有什么


    话改日再说,你这几天也玩累了,先好好休息罢,我叫人给你安排住处。”


    听出大哥的态度软化,徐肃景也没再顶嘴,很乖地点了点头。


    徐肃年叫来齐甄吩咐了几句,然后让他带着徐肃景去房间休息。


    徐肃景应一声就要出去,徐肃年却又叫住他,不怎么温柔地嘱咐道:“不许再出门乱惹事,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听到没有?”


    明明是关心自己,却非要用这样的语气。


    徐肃景面上不敢露出别的情绪,心中却在腹诽,难怪连未婚妻都要得罪了。


    他悄悄地撇了撇嘴,至于徐肃年说的不许出门的话,自然被他转身就扔在了脑后。


    怎么可能不出门,他还答应了未来的小嫂嫂,要带她见自家大哥呢。


    当晚,徐肃年陪弟弟用了个晚膳,夜里没再回济善堂,但也怕盛乔早晨去找他发现他不在,会生出怀疑。


    于是,天刚蒙蒙亮时,徐肃年就离开了驿馆。


    而等徐肃景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迷迷糊糊地穿上衣裳,出门看到齐甄,下意识先问:“我大哥呢。”


    齐甄说:“侯爷说有事,一大早就出去了。”


    这么早就走了。


    还说要一起用早膳呢。


    徐肃景先是有些失望,而后又立刻窃喜起来,正好这会儿趁着大哥不在,可以先斩后奏地把盛家三娘子带过来。


    如此想着,徐肃景飞快地梳洗更衣,然后骑马出门。


    因对洛州城不熟悉,小半个时辰后,徐肃景才找到盛娘子留给他的地址。


    原以为是燕国公府私宅,没想到是个学堂。


    济善堂。


    第33章 府学徐少安也姓徐,徐肃年也姓徐……


    徐肃年来找盛乔的时候,盛乔正在拨算盘,满屋子滴滴当当的清脆声响。


    桌上还摆着两摞帐册,徐肃年挑了挑眉,问:“这是什么?”


    盛乔没抬头,手里动作也没停,“是济善堂的帐册。”


    徐肃年看着盛乔手影翻飞的模样,说:“这些原不是郑娘子和孟娘子的事吗?”


    盛乔听到这话终于有了反应,拨算盘的手指顿了顿,想到了昨日郑墨对她说的话——


    “絮娘说,她要嫁人了。”


    盛乔看着郑墨脸上的表情,很是不解,“这不该是喜事么,怎么看着表姐的脸色这么难看。”


    郑墨叹口气,说:“我们现在的宅子是孟家的别院,絮娘今天告诉我,待她出嫁后,孟家便要把这间宅子收回去,而且絮娘之后怕也不能再理济善堂的事了。”


    “怎么会这样?”盛乔震惊地瞪大眼睛。


    “这宅子本就是孟家的,人家收回去也无可厚非,只是絮娘觉得愧疚,特意提前几个月告诉我,让我快些想办法,否则到时候孟家真的来赶人,我们岂不是无处可去。”


    虽然郑墨说能够理解,其实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埋怨孟絮,当时一口答应愿意出银子的是她,现如今半途抽身的也是她。


    这济善堂经营了才三个月。


    孟絮是个聪明人,也知道郑墨听了她的话,心里肯定不舒服,她也没再遮遮掩掩,直白地对她说:“阿墨,我知道你要心里怪我,但我也没办法。”


    这宅子姓孟,却不是孟絮的孟。


    当时郑墨找到她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想让她帮忙,只是觉得她在洛州人脉更广,大约能从中牵线周旋。


    她将此事与爹娘提起,不料阿爹却说他能帮忙。


    孟絮当时也很是震惊,她父兄官职都不算很高,幸而祖上世代累宦,还算有些积蓄,可若供养一座书院,那需要多少银子。


    阿爹却对她说:“像孟家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人家,女儿再出色,也难以寻得一个可靠的夫婿,可若有了一个好名声,便是公侯世子都不愁嫁。”


    孟絮当时并不明白阿爹的意思,只是依照他的吩咐去同郑墨说了,表示自己可以出银子,且家里有个空着的别院,可以挪出来用。


    郑墨是既惊讶又欢喜,随后两人又一并筹谋许久,终于算是把这济善堂撑了起来。


    而等济善堂彻底开起来之后,孟絮也总算明白了父亲当时的用意。


    从前她出门交际,坐的都是末流之位,但自从她承办济善堂之后,所坐的位置竟不知不觉挪到了前排,甚至上个月中阳侯夫人做寿,还给她发了帖子。


    孟家在孟絮的高祖,祖父那两代时,还算有些名望,但后来祖父去世,孟家就彻底塌了台,他父亲不过区区五品官,只勉强还能维持一些文人清名。


    但中阳侯可是皇亲国戚,往常哪里瞧得起孟家,如今竟然主动给她发帖子,孟絮简直欣喜得说不出话来。


    如今,她能去更高层级的宴会,日后,她就能嫁身份更高的夫君。


    果然,在中阳侯府的宴会上,明远伯的夫人瞧上了她,想把她说给自己的小儿子。


    明远伯早年间也是京城勋贵,但渐渐地家中无人,后来家主又战死沙场,这才迁回祖籍洛州。


    圣上深念其恩,不仅将允其爵位世袭,还对其后辈多有优待,明远伯的长子,如今就是在长安为官,幼子的前程定然也不会太差。


    只是两家订婚时,宁远伯夫人特意提起,婚前抛头露面倒也不算大事,但婚后需得相夫教子,以夫为重。


    这要求并不算过分,孟家自然无不答应,只是这济善堂,孟絮是再撑不下去了。


    孟絮将这些一五一十地与郑墨说完,郑墨就明白,此时已再无转圜的余地。


    对于孟絮来说,这济善堂只是她扬名的手段,如今目的达到了,何必再往里白扔银子呢。


    孟家可还没富裕到那种程度。


    就算有闲钱,还不如多置办两抬嫁妆,将婚礼办得再风光一些。


    何况像济善堂这样的事,根本就是一个吞银子的无底洞,因为她不是要办一天,也不是一个月,而且想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孟絮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又何必为难?


    何况这三个月,她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


    想通这点后,郑墨也不再纠结,只是对孟絮说:“絮娘,我自知你苦衷,只是腾挪新宅子也需要时间,布置修缮也需要时间,希望你也能理解我。”


    孟絮并没有为难她,“我是秋日的婚期,此前,你尽管去办就是了。”


    虽说离着秋天还有好几个月,可两个人都清楚,此时最难的不是换宅子,而是郑墨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银子。


    不过这话,两人谁都没有提起,因为这是只需要郑墨一个人烦恼的问题了。


    郑墨原本也不想告诉盛乔的,没想到她那么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变化,直接问上了门。


    郑墨犹豫了一下,还是同表妹提起了此事。


    她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但盛乔听了还是很生气,觉得孟家这根本就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既然没有长久办下去的心,当时又何必给人希望呢。


    最重要的是,盛乔完全不明白,为何嫁了人就不能再经营这书院了。


    婚前和婚后,又有何不同。


    郑墨向她解释,“絮娘也是没办法,她出身不高,婚后自然一切都听婆家的,婆家不许,她又能如何?”


    她提到婆家,盛乔觉得整件事里,最让人无法理解的就是孟絮的婆家了。


    一介伯府,能瞧上五品小官的女儿,所图的自然不是什么钱财帮衬,只为的是孟絮贤良慈善的好名声。


    可她明明所图为此,却又并是真的瞧得上这门营生,否则,也不会再订婚时提出那等要求了。


    不过,她再不理解又能怎样,总归不过心下抱怨几句,又不可能真的让孟絮为了这个书院不许嫁人。


    她看着郑墨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她最发愁的就是银子,于是盛乔几乎没有犹豫,立刻道:“表姐,我替你出钱。”


    郑墨很惊讶,“阿乔,你可知经营一家书院,一年需要多少开销?你哪来的那么多银子。”


    “我有钱。”盛乔说,“就算我没有,我可以找阿爹要,营办书院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他会答应的。”


    郑墨知道盛乔说的是事实,以姑姑和姑父的性子,只要她开口,他们就一定会愿意出钱的。


    可纵然盛家爵位再高  ,钱财再多,这样入不敷出花钱如流水的事情,她又哪里好意思开口。


    但见盛乔亮晶晶的眼睛,她也不想驳了表妹的好意,只道:“银子先不急,你先帮我理一理最近几个月的账本,这济善堂一年要花费多少银子,还是心里得有个数。”


    于是,盛乔从昨晚到现在就一直在算账。


    此时听到徐少安问她,她掐头掐中地直接说结果,“表姐要重新找一处院子安置济善堂。”


    虽然她前因后果全没有交代,但徐肃年一听她这略显生硬的语气,也能猜到一二,“孟娘子日后不再出银子了?”


    盛乔很惊讶,彻底停下了拨算盘的动作,“你怎么知道?”


    徐肃年和郑墨昨晚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这济善堂说是书院,实际就是个空扔银子的无底洞,孟家家底并不丰厚,孟娘子会退却也是意料之中。”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是冷静,盛乔听了不舒服,抬头睨他一眼。


    徐肃年看到她这个眼神就懂了,“你是不是答应郑娘子了,要帮她出这银子。”


    盛乔不喜欢他这语气,淡淡的,听着没有什么人情味,于是哼了一声,“是又怎么样?”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徐肃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问:“这书院并不盈利,全是砸钱的事,你要多少银子才耗得起,郑娘子这些年就没有什么积蓄吗?”


    他还记得盛乔同他提起过,郑墨十几岁就离开家在外游历,很少回家。


    一个女郎这么早的离开家门,要么是没有家了,要么是与父母亲人的关系淡漠。


    郑家一族活得好好的,也就只有第二个原因了。


    既如此,郑墨独自一人在外,没有个固定的营收可活不下去。


    果然,盛乔道:“表姐说她名下有两间铺子,但因为是她自己盘的店面,位置、生意都不算特别好,每年的营收并不是很多。”


    徐肃年问:“铺子在哪?”


    盛乔想了想,说:“好像是一间在长安,一间在江州吧。”


    “长安的是西市还是东市?”


    盛乔答:“西市。”


    徐肃年在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下,然后道:“那一年能有个四五十贯入账了。”


    这数量养活她自己吃喝玩乐绰绰有余,可若是想盘活一间书院,只怕连一年的租金都付不起。


    盛乔听到他这话,立刻翻开郑墨先前拿给她的账本看,然后很惊讶地看着他,“这你也知道?”


    她既惊讶,又钦佩,但也生出一点隐隐约约的不对劲,“你,你怎么懂这么多的东西?”


    徐肃年轻咳一声,说:“我从前也想给我阿爹阿娘在西市盘一间点心铺开着。”


    “你家有那么多银子,还能盘点心铺?”盛乔直白地提出疑问,“你家不是很穷吗?”


    “……”


    徐肃年说:“所以不是没盘成么。”


    他连忙越过这个话题,主动道:“只往里填钱,一辈子都填不完,何不去找官府的学官商议,与官府合办?”


    提起这个,盛乔又垂头丧气了,“哪里没找过,可是根本没人理,后来千难万难地才找到洛州府主管府学、科举的司功参军,可他是孟娘子的兄长。”


    “说起来这洛州府的官员也真奇怪,兴办府学难道不是扬名立万的大好事?他们为何不愿意做?”


    当然是因为没有银子拿。


    徐肃年在心里冷哼一声,却没在盛乔面前表现出来,只建议道:“我最近听说,陛下派了巡抚到洛州,若是洛州的官员不答应,或许长安的官员明事理呢?”


    盛乔一听这话,立刻敏感地皱起眉,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样子。


    “你让我去找徐肃年?”


    “……”


    徐肃年顿了一下,“另一个。”


    “还有其他的人吗?”盛乔不怎么出门,也不了解官场的这些事,听到他的话,不由得有些茫然。


    徐肃年说:“还有一位卢大人,听说,他是上一科的状元,且出身寒门,想必不会拒绝兴办府学这样的大好事。”


    盛乔每听一句,眼睛就亮上一分,以至于都忘了去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总归死马当活马医罢,这条路能不能走通,还是要试试才知道。


    盛乔从座位上跳起来,立刻就要往外走,“我去找表姐商量……”


    徐肃年连忙拉住她,“小娘子别急,我话还没说完。”


    在盛乔疑惑不解的目光下,他强行将人拉回来,说:“且不说你们能不能见到卢大人,就算你们现在能见到他,到时候与他说什么?”


    盛乔想当然地说:“当然是提济善堂的事。”


    徐肃年却说:“然后呢?”


    “然后?”


    小娘子十六年来一直养在深闺,甚少出门,这些事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很超纲了,她茫然不懂才是常态。


    若是从前,徐肃年心里嗤讽一声,也便罢了。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半点不耐心,无论盛乔是不是他的未婚妻,他都希望她能成为更好的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要你们提起此事,届时卢大人定然会问你们相应的开销和计划,还有如果官府真的答应,官府出资几何?且除了钱之外,校舍选在哪,山长又是谁,除了先生之外,杂役仆妇又需要多少?”


    徐肃年知道盛乔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复杂的事,因此没有一次性同她提太多,只挑拣了最简单易懂的几样说起。


    可即便如此,盛乔也被他说晕了,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肃年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所以,还是先看账本,至少要将济善堂一年的花销算出来,然后再谈别的。”


    盛乔觉得他说得对,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毫不吝啬地夸赞:“徐少安,你好厉害啊。”


    没有人不喜欢听到夸奖,尤其还是心上人的。


    徐肃年微扬了扬唇,正要谦虚几句,然后就听到盛乔问他:“既然你这么厉害,一定能看得懂账本罢。”


    徐肃年:“……做什么?”


    “你一定会的,陪我一起看罢。”盛乔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一起坐下,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那么多账本,我一个人看不完的,你陪我,好不好?”


    这教人如何拒绝。


    徐肃年几乎没有思考便立刻答应了,他无奈地揉了揉盛乔的脑袋,“好。”


    郑墨带着人走进院子的时候,正看到两人坐在一起看账本的情形。


    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画面的确是赏心悦目,那两人也看着极为相配。


    唉,徐少安也姓徐,徐肃年也姓徐,怎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郑墨忍不住异想天开,如果这个徐少安不是车夫,而是丹宁长公主失散多年的小儿子就好了。


    这样,原先的婚事也不用退了。


    郑墨想得出神,也就没注意到身后徐肃景的脸色已经像生吞了一个茄子似的,又白又紫。


    他到了济善堂后,声称要找盛娘子,门房很快替她通报,然后这位郑娘子亲自把他带了进来。


    可这盛娘子身边坐着的人,怎么越看越像他大哥。


    第34章 欺骗谎言如何收场


    徐肃年一向警惕,但因为在盛乔面前,他的大半心思都放在了身旁的女郎身上,全没在意外面的动静。


    等他察觉到不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郑墨已经带着徐肃景往这边走了过来。


    一向思维敏捷的徐肃年也被这一幕惊到了,甚至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盛乔也后知后觉地听到脚步声,抬头去看,惊讶道:“二郎君……”


    然而对方却没回应。


    盛乔顺着他定定的视线去看,转头看到了身边略显呆滞的徐少安。


    两人相识这么久,盛乔还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奇怪地看了看他,又去看对面的徐肃景,疑惑道:“你们……认识?”


    从刚看到两人在一起,徐肃景就觉得不对劲。


    若不是场合不对,且对方有一个是自己的亲大哥,他看到这两人的身体靠的那么近,几乎都要以为他们是什么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了。


    可那日见到


    盛娘子时,她又分明说自己见不到自己大哥。


    直到这句“你们认识”问出来,徐肃景才确定,盛娘子应当并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


    果然,他还没开口,就听他大哥极为无情的回答——


    “不认识。”


    徐肃景嘴角抽了抽,然后在大哥充满威胁的注视下,点头,“不认识。”


    盛乔却仍觉得奇怪,再度看了看两个人。


    此时徐肃年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冷淡平静得挑不出半点错漏,盛乔没看出什么问题,干脆直接说:“那你刚才干嘛那个表情,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


    徐肃年飞快想好了借口,“其实是觉得这位郎君有些面善,先前在店里帮工时,好像见过,又怕认错,这才……”


    徐肃景过了十八年,但这绝对是他第一次从自家大哥的脸上,看到疑似为局促的表情,他险些没压住唇角将要扬起的弧度。


    徐肃年何尝看不出弟弟是在幸灾乐祸,可此时他已无心顾及,一门心思想要打消盛乔的心中疑惑。


    “郎君一看就是贵人,我怎么会认识。”


    徐肃年干脆也直接问道:“难道这位郎君也是济善堂的新先生么?”


    这话一问出来,盛乔的疑虑立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局促。


    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介绍徐肃景,难道要直说他是端阳侯的亲弟弟么?徐少安会不会多想。


    正犹豫着,徐肃景已经施施然地朝二人揖了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徐肃景。”


    徐肃年淡定回礼,“在下徐少安。”


    “少安”是大哥的字,除了阿娘之外,平时甚少有人这么叫他。


    看来兄长一直在盛娘子面前以“少安”自居,只是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两人分明早有婚约,又何必假借其他身份?


    徐肃景满腹的疑惑想要探究,奈何兄长似乎并没有久留的意思,打了个招呼就说要告辞了。


    接下来说的事,的确不太适合徐肃年听,盛乔巴不得他赶紧走,没多想就立刻同意了。


    郑墨也没说什么,沉默地点了点头。


    徐肃景倒是有心让他留下,但还未开口,就见大哥在经过自己时,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对兄长的畏惧一下子战胜了看热闹的心思,徐肃景哪还敢多说话,默默闭上了嘴巴。


    等徐肃年走后,盛乔立刻看向徐肃景,“二郎君,你今日来找我,是不是可以带我去见端阳侯了。”


    本来是可以的,但是现在……


    徐肃景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郑墨拉着两人坐下,又吩咐琥珀去上茶。


    徐肃景端着茶杯沉吟半晌,一句话逗没说出来。


    盛乔看出他的为难,忙问:“怎么了?”


    答应是肯定不能答应的,虽然不知道大哥为何要骗盛三娘子,但若是因为自己,坏了大哥的好事,只怕要被大哥记恨一辈子。


    于是,徐肃景犹豫了半晌,还是道:“我大哥,的确不在洛州。”


    “什么?”


    郑墨和盛乔几乎异口同声。


    徐肃景道:“我昨日去驿馆时,只见到了我大哥的随从,他说我大哥未在洛州府,而是去了下辖的郡县,想是有什么公务要办。”


    话里半真半假时,最像真话。


    盛乔果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很是失望地垂下眼睫,“居然真的不在。”


    看她的表情,徐肃景不由得更加疑惑,原先她以为,盛三娘子想见自家大哥,只是想尽一尽未婚妻的本分。


    可现在……


    她分明已经有了另一位“情郎”,难道还要吃锅看盆,两不耽搁?


    徐肃景实在有些搞不懂了,纠结半晌,还是没忍住把话问了出来,“小娘子,方才那位……他是……”


    这回轮到盛乔语塞了。


    要不要与他说实话呢?


    盛乔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的郑墨,咬了咬牙,干脆直接坦白,“其实,我是想去找你兄长退婚!”


    “退,退婚?”


    徐肃景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为何要退婚?”


    盛乔没说话,但看表情,颇有几分羞怯。


    徐肃景明白了,但他的头更晕了,“你要为了刚才那个徐少安,和我大哥退婚?”


    “不是为了他。”盛乔试图解释,“是为了我自己,我本来就想退婚。我阿爹已经去见过丹宁长公主了,早已主动提出要退婚,但丹宁长公主说端阳侯不在京城,不好替他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我这才想着……可没想到你大哥并不在洛州。”


    明明是晴空万里,徐肃景却觉得自己脑袋被雷劈过,额头一跳一跳地胀痛。


    他沉默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盛娘子,我只问你一句,请你务必如实告知。”


    盛乔点头。


    徐肃景说:“你是不是,喜欢方才那个徐少安。”


    盛乔:“……”


    没想到他这么直白的就把这话问了出来,不过盛乔一向不是个遮遮掩掩的人,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虽然郑墨还在,但她仍是坦诚地点了点头。


    哐当!


    徐肃景手里的茶杯滑落,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对面两个女郎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可徐肃景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未来的嫂嫂想和自己的大哥退婚,原因是喜欢上了自己的大哥?!


    若不是亲耳听到,徐肃景都要觉得自己是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折子戏。


    不!就连折子戏都写不出这样曲折离奇的故事!


    如今却发生在了自己亲大哥的身上。


    其实这一切本来很简单,只要大哥说清楚自己的身份,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所以,大哥为何不直接说明自己的身份呢。


    盛乔没想到自己这句话会引得徐肃景这么大的反应,但想想也是,她本身应当是他大哥的未婚妻,如今却堂而皇之地与另一个男人生了情谊,若不是看在她姓盛的份上,只怕当场就要与她翻脸了。


    但也正是因为她姓盛,所以才养得出这般坦荡的性子。


    即便她喜欢上了一个车夫,她也觉得没什么说不出口的。


    于是,盛乔只当自己没看见那跌落在地的茶杯,接着道:“今日我将这些坦然告知二郎君,也是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我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与家父提起了退婚之事,但因端阳侯不在长安,只能一推再推,若是二郎君愿意,不知道能不能将我今日的话带给令兄,请他好好考虑一下。”


    徐肃景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向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就复杂了起来。


    她是那般的干净、坦荡,如清风,如明月。


    便是他,此时都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怕印出自己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谎言。


    那他大哥呢?


    徐肃景忽然有些不敢去想,若有一日,盛三娘子得知了徐少安就是徐肃年,她会是什么反应。


    思及此,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大哥一直没有说出真相。


    大概是因为,他无法面对女郎那双干净无暇的眼睛罢。


    徐肃景怅然地叹了口气,点头,“放心,盛娘子,你的话我一定替你带到。”


    这话绝对是真情实感,带着满满的恳切。


    盛乔立刻松了口气,对他感激地笑了笑。


    徐肃景心里却更愧疚了,没再多留便找借口告辞。


    盛乔和郑墨亲自将他送出大门,等他上马离开之后,两人才


    转身回去。


    这期间,郑墨始终一言不发。


    盛乔不安地看了看她,不知她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话生气了。


    “表姐,你……”盛乔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和徐少安在一起。”


    郑墨本想点头,但在触到盛乔的视线后,又摇了摇头,“没有。”


    盛乔不怎么相信的样子,“真的?”


    郑墨点了点头,说:“真的。”


    盛乔仍仔细盯着她的表情,直看到郑墨无奈牵起嘴角朝她笑了笑之后,才心满意足。


    郑墨干脆顿住脚步,对她说:“阿乔,你喜欢谁都不要紧,我只怕你会受伤。”


    盛乔以为她也是和纪明实一样,担心徐肃年是贪图自己的富贵,立刻替他解释,“他不会的表姐,他先前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但实际上,郑墨指的并不是这个。


    方才在院子里,她站在徐少安对面,几乎一直在盯着男人的表情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今天的徐少安特别的不对劲。


    她早就觉得,徐少安并不像个车夫,无论是名字、长相、还是身上的气质,都会让人觉得,他更像一个上位者。


    之后郑墨也偶尔会露出这样的想法,但因为她与徐少安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且他在盛乔面前时,也并无什么反常的表现,因此那些疑虑便被她暂且压了下去。


    但在今日见到徐肃景之后,那被强行压下去的疑虑终于又弹了出来。


    虽然徐少安和徐肃景都否认了两人曾见过面,可郑墨就是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她觉得这两人可能认识。


    也或许不仅是认识,而且有什么关联。


    徐少安。


    徐少安。


    郑墨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忽然生出一个极为离谱的念头。


    徐肃景姓徐,徐少安也姓徐,这其中,真的只是巧合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郑墨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那徐少安的年岁,一看就比徐肃景要大上几岁,而那徐肃景只有一位兄长,就是端阳侯。


    总不可能徐少安就是端阳侯罢?


    这想法有些太过荒唐。


    郑墨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盛乔看着她脸上表情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忍不住问:“表姐,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啊?”


    郑墨这才回过神,看着自家表妹天真的眉眼,只怕心里的猜测会把她吓到。


    毕竟只是猜测,还没有证据,贸然告知阿乔,反而会引得她惶惶不安。


    于是,郑墨没再反驳她方才的话,只笑着道:“好,你喜欢就好。”


    心里却在想,该给长安去封信,让车行的掌柜寄一副车夫的画像过来,到时候一看便知真假。


    盛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以为表姐并不反对自己和徐少安之间的事。


    回到院子里,盛乔看着还没合上的账本,然后将徐少安上午给自己提的那些关于济善堂的建议告诉了郑墨,“徐少安说,我们可以试着去找一找卢大人。”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想拉高徐少安在表姐面前的好印象,殊不知郑墨听了却更加确信,这个徐少安,绝对不简单。


    寻常的车夫哪会知道这些?


    郑墨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示意盛乔接着往下说:“他可说了具体怎么做?”


    盛乔摇了摇头,“他只说让我把这些账本好好看完,至少要理出济善堂一年下来所需的开支,并列出相应的计划,否则是没办法拿到卢大人面前看的。”


    她指了指桌上那一大摞账本,“刚才你来之前,我和他就一直在看账本,但实在太多了,还有一大半都没呢。”


    从盛乔的语气中就能知道,这个徐少安的确对她很好,不仅日常生活照顾有加,连这样的大事,也能一心为她。


    郑墨又开始疑惑了,这徐少安若真是在隐瞒身份,那他假扮车夫待在阿乔身边,到底是什么目的?


    当然,这话不仅郑墨想问,徐肃景也想问。


    大哥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他回到驿馆后,果然看到大哥在房间等着自己,于是他第一时间就把这话问了出来,“大哥,你何苦要骗盛三娘子?”


    回答他的是徐肃年长久的沉默。


    许久,才听的他长长叹了口气,而后带着些自嘲的语气,说:“我又何尝不想说实话。”


    可他不敢。


    在刚遇到盛家这位小娘子的时候,他以为两人不过同行一段路,就算日后有缘在京中见到,届时他们也早就退婚,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


    他也实在没想到,事情会一步步走到现在。


    其实他也清楚,到如今,他坦白不坦白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就算坦白了真相,先前的那些欺瞒也抹不掉。


    无论如何,盛乔都一定会很生气。


    因此,他现在几乎已经完全断掉了坦诚真相的心思,只想着能多瞒一天是一天,能多开心一天算一天。


    他看着难得表情有些颓丧的兄长,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问了一句,“那怎么办?”


    徐肃年怅然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向果断狠绝的兄长,竟然在男女之情中犹豫不决,徐肃景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的。


    他还想再问,却见徐肃年站起了身,对他说:“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起,齐甄和齐源也不行。”


    徐肃景答应了,然后问他,“大哥要回去了吗?”


    徐肃年说:“我去找卢烨,晚膳自己用吧。”


    徐肃景以为他是要找卢烨说正事,也想跟着一起去,可话还没说出口,徐肃年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径直走了出去。


    他找卢烨,不只为了公事,也为了私事。


    “侯爷的意思,是届时让我出面,将济善堂归到官府名下。”


    卢烨听到徐肃年忽然提起一座书院,其实心里也很诧异,“不知这座书院有何不同,能请得端阳侯出面。”


    “我的确有私心,但这也是一桩好事,卢大人本就是科举出身,对学子有体恤之心,是陛下和百姓都乐意见到的。到时候卢大人向陛下提起时,也不提起我的名字,只说这是你自己的意愿就是。”


    卢烨问:“侯爷将功劳让给我,所求为何?”


    聪明人说话,不必遮遮掩掩,徐肃年同样直白道:“陛下那里的功劳我并不想要,但届时两位娘子找到你时,卢大人别忘了多提一提我的名字。”


    看来这两个小娘子就是事情的关键了。


    此事对卢烨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又细问了几句,便点头应下了。


    徐肃年总算松了口气,没再多待,转身告辞。


    卢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心想:没想到一向冷厉不近人情的端阳侯,竟还是个情种。


    果然还是年轻人。


    徐肃年回到济善堂时,盛乔还在算账,一看到他过来,立刻把算盘往前一推,有些委屈地瞪着他,“你方才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其实撒谎也是很耗费精力的一件事,因为需要不停地圆谎。


    徐肃年心下已经十分疲惫,回来的路上甚至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干脆直接告诉她真相就是了,无论什么后果,总归婚约还在,只要他不答应退婚,盛乔就跑不了。


    但在见到盛乔毫不掩饰的亲昵时,他的这个想法又立刻被压了回去。


    这样的氛围,他半点都不舍得破坏。


    他不想看到盛乔对自己冷脸,只想看她对自己笑。


    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然后十分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在她身边坐下,“是不是累了?”


    盛乔软趴趴地靠在他的身上,“特别


    特别累。”


    其实盛乔不算很娇气的人,但有时说话很喜欢把尾音拖长,听起来就娇滴滴的。


    像小猫,像小狗,像刚摘下来的苹果,像含着水珠的青葡萄。像这世界上一切可爱的物事。


    徐肃年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根羽毛划了一下,又酥又麻。


    房间门关着,琥珀也不在。


    徐肃年干脆一手圈住她的细腰,然后将他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


    这青天白日的成何体统!


    盛乔挣扎着想从他大腿上下来,徐肃年却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他从后面将她圈得更紧,然后下巴枕到她的肩膀上,把头埋了上去。


    因为是背对着他,盛乔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自己肩头的重量,和他在自己颈间乱蹭的头发。


    盛乔鲜少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不开心?”


    徐肃年动作微微一僵,“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觉得你最近好像很累的样子,常常不在房间,有时和我待着也会发呆,好像总有话对我说似的。”


    盛乔由着他靠着,没回头,语气却那么认真,徐肃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她澄澈的眼睛。


    原来自己的反常她都察觉到了,可她很体贴地没有主动去提。


    徐肃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盛乔没听到他的回答,以为是自己猜对了。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戳了戳徐肃年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徐肃年怔了一下,下意识将她松开了些。


    盛乔从他腿上跳下来,却没有离开,而是转了个方向,又重新坐回了他的腿上,与他面对面。


    徐肃年重新环住她的腰,将她锁在自己和桌子之间,两只大手正好卡在坚硬的桌沿上,以防盛乔后仰时会撞到。


    “徐少安。”盛乔仰头与他对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徐肃年本能地顿了一下,然后否认道:“没有。”


    “真的没有吗?”盛乔有些不开心地皱起小脸,“那你最近怎么经常不在家?”


    “我……”


    徐肃年还没找好合适的借口,一时有些犹疑。


    盛乔又接着道:“你是不是在外面找了别的差事?”


    徐肃年没反应过来,“……什么?”


    盛乔看他这幅表情,还以为他是心虚了,于是叹了口气,说:“最近常常不见你,我便猜想你是不是找到了新的差事,毕竟济善堂每个月的月钱不算多,你想多赚一些钱,也不可厚非。但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我。”


    “小娘子,我……”


    盛乔打断他,“你不用总觉得配不上我,我说了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不光是你这个人,还有你的身份,你的家境,你的一切。”


    盛乔总觉得徐少安最近这段时间怪怪的,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自己私下琢磨了许久,还是觉得问题出在两人的身份上。


    想来徐少安是在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心理落差太大,有些接受不了两人间的差距,这才出去偷偷接了别的差事,想多赚一些钱弥补。


    但实际上,他就算赚得再多,在盛乔看来也还是很穷。


    当然这话说出来实在有些打击他的自信心,盛乔只得说得再委婉一些。


    徐肃年听了盛乔这话,只觉得像有一股温泉注入了他干涸冰冷的心脏,四肢百骸都跟着温暖起来。


    喜欢他,是喜欢他的一切么?


    他忍不住在心里悄悄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问:“无论我是谁,你都会喜欢我吗?”


    “当然。”


    盛乔毫不犹豫地点头。


    徐肃年见她如此,只觉得像是在一片黑暗中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正要再说什么,就听盛乔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只要你不骗我。”


    第35章 正事天下最坏的男人


    盛乔的父母一向很恩爱,盛国公这些年来房中都没有姬妾,更无庶出一女,膝下的两子一女,都是郑夫人嫡出。


    他们夫妻二十年来恩爱如初,盛乔作为小女儿,是体会最深的那一个。


    也正是因为她知道父母之间到底有多恩爱,盛乔自己才会也天真地对爱情充满期待。


    当初逃婚,与其说她是不满意徐肃年此人,不如说她是不满意阿爹阿娘对她婚事的安排。


    她不想嫁一个陌生人,想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虽然这很难,但盛乔还是在一心地期待着。


    如今她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个人,因此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她都能接受。


    惟有一点除外,那就是是欺骗。


    这当然也源于阿爹阿娘对她自幼的教导——


    与人相处,以诚为先。


    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夫妻之间,若想长久地相处下去,真诚都是最重要的。


    当年郑夫人在知道虞思敏的那件事之后,曾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对她说:“欺骗与谎言是永远无法支撑人与人的关系,就算你和思敏现在关系再亲近,待他日谎言戳破,也不过空余一地虚无。”


    盛乔深以为然,并将其此话奉为圭臬。


    因为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笨,根本看不出来谁在骗她,她会相信任何人的话。


    可她也不想一直都当那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因此,她才会对徐少安说这句,“无论你是谁,我都会喜欢你,只要你不骗我。”


    她不想被徐少安当成傻子。


    徐肃年有一瞬间的愣怔,而后立刻点头,“好,以后再不会骗你。”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好像怕会惊扰了谁似的。


    盛乔朝他弯眸一笑,然后奖赏似的,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从前,徐肃年一直以为,像盛乔这样养在深闺里的小娘子,性子多半会娇怯一些。


    但盛乔实在和他想象中的深闺女郎太不一样,她明媚,大方,如春光一般惹眼。


    甚至在男女亲近之事上,也不算抗拒,甚至说得上是喜欢。


    她时常表露出对自己的亲近,并时不时地向他讨要拥抱。


    徐肃年惊喜之余,也很享受她的依赖,在盛乔抱上来的那一刻,就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的细腰。


    接下来,相拥、接吻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徐肃年本只想蜻蜓点水,可在两人唇齿相碰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就瞬间被燎原。


    他急切地吻上去,或者说是咬上去。


    盛乔只觉唇角一痛,然后下意识张了下嘴,趁这空挡,男人长驱直入。


    只来得及支吾一声不行,唇舌就被勾住。


    盛乔被男人攥在怀里,迷蒙间,仿佛能听到叽咕叽咕的水声,让她一下子羞红了耳朵。


    盛乔原本就被夹在男人和桌子中间,后腰卡在男人的手掌前,这会几乎要被男人揉进怀里。


    她试图将人推开,手掌推在男人的肩膀上,看似是在拒绝,实际力道就像撒娇一样,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劲,唯一的作用就是让男人把她禁锢得更紧了一些。


    反抗不了,便只能被迫承认。盛乔扬起头,修长的脖颈弯如新月,仿若献礼一般,呈上美味。


    徐肃年果然也在认真品尝,他唇舌勾住少女柔软的舌尖,如噙着一片花瓣,先是轻轻舔。舐,而后搅弄般地吮。吸。


    盛乔头皮发麻,手脚都是软的,她本能地做出回应,实际只是又将人抱得更紧了一点。


    徐肃年不知有多享受她对自己的依赖,毫不犹豫地揉着她的腰侧往自己怀里按。


    大手揉过来的感觉很奇怪,盛乔顺着他的动作,难耐地扭了扭,然后不自觉地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往前蹭了两下。


    男人的动作一下子顿住,握在她腰


    间的手也跟着僵了一下。


    盛乔从中脱身,脑袋却还有些懵懵的,“怎么了……”


    徐肃年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两手握着她的细腰,试图把她抱下来。


    就如方才不知道怎么就亲到一起了,盛乔此时也不明白,为何他突然就要结束。


    并不是只有男人才有欲。望。


    盛乔虽然还不明白欲望到底是什么,可她本能地想要和男人凑得更近,想要抱他、亲他,想把脑袋埋在他宽阔温暖的胸口。


    可她才不过往前蹭了蹭,甚至没做什么过分的动作,他怎么就又要把她推开了。


    盛乔不满意,很是缠人地又往他脖子上搂。


    徐肃年无法,只得稍稍弓了下脊背,然后说:“我仿佛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是不是琥珀来了。”


    若盛乔是只猫,听到这句话只怕现在脊背上的毛都要根根炸开。


    虽然盛乔什么都没听到,但她还是吓得往前一缩,掩耳盗铃地把脑袋藏进男人的胸口,如此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这样别人也看不到她了似的。


    怕被外间的琥珀听到,盛乔不敢大声,只能用气音小声地问徐少安,“琥珀在朝这边走吗?她不会过来罢?”


    虽然没有镜子,但两人方才厮磨了那么久,想也知道此时估计衣衫都不整齐。


    她现在的模样可没法见人。


    院子里空旷安静,连阵风都没有。


    徐肃年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胡编道:“越来越近了,大约是走过来了。”


    盛乔试图抬头看,却被男人的大掌一下子按了回去。


    他低低地嘘了一声,压着嗓音在她耳边说:“别出声。”


    低沉的声音伴着温热的呼吸,包裹着盛乔露在外面的半只耳朵,天然营造出了一种紧迫感。


    盛乔不敢再出声,乖乖地在男人胸口趴着。


    徐肃年挪腾了一下大腿,然后单手搂着她,不让她再有过分的动作。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盛乔觉得自己腰都发酸了,才终于小声问道:“琥珀走了吗?”


    徐肃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道:“没听见声音了,大约走了罢。”


    盛乔这才算松了口气,重新直起腰,而刚才徐肃年试图拒绝她亲近的事,也被她彻底忘到了脑后。


    徐肃年倒是记得,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故意问道:“小娘子是不是还想继续?”


    过了这么久,情。欲也冷却得差不多了,何况经历了方才那一遭,盛乔满脑子都是外面的琥珀,生怕她会在某时推门进来目睹一切,因此,她就算再想也不敢做什么了。


    她摆了摆手,主动从徐肃年的大腿上爬下来。


    徐肃年立刻拉过被盛乔蹭飞的袍角,将两腿遮住。


    盛乔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老老实实地坐回到自己方才的位置上。


    徐肃年也怕再闹下去会起火,于是主动将话题转到正事上。他看着桌上摊开的账本,问:“理了多少了?”


    就像小时候读书,最怕被先生查功课。现在她明明已经做了先生,却还是怕这样的问题。


    好在徐少安并不是先生,不会打她手心,只会抱着她使劲地揉。


    盛乔撒娇似的哼了声,“才刚把这三个月的理清楚罢了,其中还没有租赁的银子。”


    可即便不算租赁宅子的钱,光是书本印刷,置购文房四宝,冰鉴、灯油、食膳的供应,还有书院里诸位先生、仆役洒扫的月银,种种累加起来,三个月就要一两百贯。


    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原来想要维持一件书院,竟要耗费那么多的银票,盛乔的所有月钱加上来,再算上郑墨那两间铺子的营收,也不过勉强能维持书院一年的运转罢了。


    若再新赁一座宅子,再重新修缮书堂、校舍,只怕连半年都维持不了。


    想到这些,盛乔不由得有些沮丧。


    徐肃年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忍不住道:“其实,这济善堂到底能不能撑下去,和你并无关系。”


    这话盛乔不爱听,当即瞪起眼睛,徐肃年就知道她会是这幅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的性子这么倔,偏爱给自己自找苦吃。”


    盛乔却难得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说:“并非如此。”


    这钱算起来好像很多,但对于盛乔来说,并不是多难解决。


    即便不向阿爹阿娘讨要,只随便兑几个首饰,她几乎就能立刻就能掏出这笔钱来。


    因此,对她来说,银子始终不是什么难事。


    难得是要不停填耗银两去维持书院运转,让那些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避风港的孤儿,不至于真的无家可归。


    徐肃年又何尝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还记得刚离开长安时,她面对路上的难民,还只会红着眼睛给他们送银子。


    如今过去不过月余,她竟然已生出要给洪水中受灾的孩子们建书院的念头。


    在这一刻,他忽又有些庆幸,庆幸她当时选择了逃婚而不是守在燕国公府待嫁。


    此行不仅让她开阔了眼界,还让他能够提前认识她。


    确认盛乔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徐肃年也没再给她泼冷水,反而认真地鼓励道:“小娘子如今觉得复杂,只是因为其中事情太杂太乱,这些事光是你一个人做,当然是做不成的,你需要给自己找几个帮手,书院可不是只靠一个人就能维持的。”


    盛乔没太听懂他的意思,“帮手?我有呀,你不是在呢嘛。”


    徐肃年反问:“我若不在呢?”


    他拍了拍桌上的账本,“这么多的东西,你一个人怕是要看到猴年马月,届时孟娘子只怕孩子都有了,这院子也早就收回去了。”


    这话虽不中听,却是大实话。


    可盛乔去哪里找这个帮手,她在洛州根本不认识几个人。


    徐肃年自然也明白,“郑娘子在外游历多年,不仅见识广,人脉也更多,这件事交由她做最合适不过。”


    “既然这书院,你们两个都想做,不如还按照先前的老样子,郑娘子负责找人出力,你就和孟娘子一样,负责出银子。”


    盛乔却不怎么满意,“可这样一来,我不是成了甩手掌柜。”


    她当时愿意接手此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希望表姐一个人太过操劳。


    徐肃年并不嫌她的问题既天真又幼稚,很是耐心地解释道:“若像先前孟娘子那样,当然算是甩手掌柜,但实际上,你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怕讲得太深太细,盛乔听不懂,徐肃年便直接道:“难道那些深宅大院里的账房先生,每个月唯一要做的,就只有给人拨银子吗?”


    “当然不是。”


    盛乔几乎立刻就摇头,虽然她也不知道府里的账房先生具体都要做什么,但知道他们手里都是有很多差使的,且极得阿爹的信任。


    “这便是了。”徐肃年道,“你就是一个向自己报账的账房先生,虽然会雇帮手帮你做事,但统率全局,最终敲定算盘,拍板拿主意的那个人,可是你。”


    听到他前面的话,盛乔本也觉得自己很厉害,需要做这么多的事。


    可到最后,她忽又生出一股子胆怯和不自信来,她看着徐少安,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能力,“可是,这么重要的事,若是被我搞砸了怎么办?”


    她满心期待,却又纠结地想要退缩。


    “你觉得我可以吗?”


    盛乔本能地想


    要寻求一个答案,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听到的是什么回答。


    徐少安听着她不自信的语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立刻回道:“当然可以。”


    盛乔仍有些不确定,“真的吗?”


    这倒不是她不自信,只是她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么重要的事,忍不住就有些害怕。


    徐肃年搂住她的肩头,坚定地点头,“当然。”


    脑袋枕在男人肩头,盛乔感到了一股没由来的安心,她仰头看着他,发自内心地夸赞,“徐少安,你真好。”


    听到这话,徐肃年唇角的笑意微微一僵,他难得没应下这句夸奖,只道:“时辰还早,我今日先帮你分担一些罢。”


    于是,两人又恢复了一人手里摆着一本账本,一把算盘的勤奋模样。


    盛乔认真起来就很少说话,徐肃年也不再打扰她,屋子里一时只能听到噼噼啪啪拨算珠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盛乔在长桌旁坐得腰酸背痛,便抱着账本和算盘去了一旁的美人榻上靠着。


    榻上有一方小炕桌,棉花似的腰枕垫在身后,舒服是舒服了,但也实在太容易侵蚀人的意志力。


    盛乔起先还能撑着胳膊继续坚持,但能等徐肃年将一本账本看完,想瞧瞧她那边的进度时,却发现她已经歪倒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账本盖在脸上,小算盘被她扔在一边,只露半张脸,也能看到少女独有的娇憨。


    徐肃年瞧着她这样子,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角。


    知道她最近这几天太累了,徐肃年也没有把她叫起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倒美人榻旁边,然后帮她把算盘和账本抽出来放到一边,这才松了口气。


    他想要坐下,却也没往榻上坐,直接在脚踏上席地而坐,因为这个姿势和高度,正好能让他清晰地瞧见女郎恬静的睡颜。


    他一直都知道,盛乔是个活泼性子,平时醒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刻的消停——


    她爱跑爱跳,爱笑爱闹,还特别喜欢讲话,徐肃年从前曾怀疑过,若是一辈子没有人阻拦她,只怕盛小娘子自己和自己都能说到天荒地老。


    但睡着的盛乔,看着很乖,完全没有平日里半点跳脱的模样,徐肃年安静地注视着她的侧颜,完全忍不住脑海里的那些腌臜念头——


    如果她能一直这么乖,就会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他也不必患得患失。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少女垂落在额边的碎发,倾身在她的脸侧偷亲了一口。


    少女毫不遮掩的夸赞莫名在耳边回响,“徐少安,你真好。”


    徐肃年重新坐回去,又在她的纤瘦的手腕上轻轻吻过。


    我一点都不好。


    徐肃年想,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坏的男人,才舍得骗他的小娘子-


    一天后,盛乔手里的账目总算理完了,虽然有些具体的数目还有些没搞清楚,但已经足够她列出一个完整的规划了。


    在徐肃年的帮助下,盛乔将其整合成一封完整的文书,郑墨看到那一项项整齐的数字,都忍不住震惊。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盛乔竟然真的做了,还坐得这么好,“阿乔,你好厉害啊。”


    盛乔开心地收下夸赞,然后将徐肃年将自己说的话告知郑墨,然后问道:“表姐,我们要不要先去找卢大人试试?”


    先前盛乔第一次提,她便觉得这法子不错,有了今日这份文书,郑墨更是信心大增,她点了点头,说:“今天下午我就叫人往驿馆给卢大人递帖子。”


    不过话是这么说,郑墨心里也没想着卢烨真的会搭理这件事。


    毕竟在朝廷官员心里,有太多的事都比这一间小小的书院重要。


    但没想到的是,卢烨居然很快就给她们回了贴,还请她们午后到驿馆小叙。


    郑墨是既惊又喜,盛乔则在惊喜之余,没忍住又踩了徐肃年一脚,“同样是长安来的官,一个热络主动,一个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怎么会差距这么大。”


    这大约就是清官与酷吏之间的区别罢。


    盛乔这样想着,飞快换好了出门的衣裳,和郑墨一起坐马车到了驿馆。


    卢烨早从徐肃年那里得知了二人身份,对于两位小娘子也是心怀敬意,因此提前在门口等着,丝毫没有官员架子。


    盛乔心里又是啧了一声,对卢烨的态度倒是愈加的温和。


    她不擅长交际,干脆也没再费话,直接将写好的文书呈上,剩下的话则又郑墨去说。


    卢烨一边听,一边拆了文书认真地看。


    两个女郎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可没想到卢烨答应的速度比梦里还爽快,盛乔都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卢烨说:“此等善事,如何能不答应?”


    盛乔还懵着,“您这么快就答应了?”


    卢烨笑着说:“不瞒二位,我对此事原本也抱有一丝怀疑的,不敢确定两位小娘子是真心想做,还是只是闲暇之余的玩笑,因此心里犹豫。”


    “后来是端阳侯也听说了此事,他心中一向忧国忧民,得知此事后便立刻拊掌称赞,不仅说对两位小娘子十分佩服,还极力劝我,让我一定要答应此事。”


    “可以说,这件事多亏了端阳侯啊。”


    盛乔却自动忽略了他那一大段话,脑海中只精简地提炼出了一句:是端阳侯在帮她。


    可徐肃景不是说,徐肃年不在洛州吗?


    第36章 噩梦徐肃年对她爱而不得


    送拜帖前,郑墨担心卢烨不会见她们,因此在拜帖上特意写上了两人的真实出身。


    不过丹宁长公主想与燕国公府联姻这件事,不算低调,但也没有肆意宣扬,京城不知此事的并不在少数。


    卢烨就是其中之一,他平日多跟在御前,最常待的地方是书房和翰林院,对于外间的这些人情俗事甚少过问。


    因此,他即便知道坐在对面的两个小娘子身份,也不知他们和端阳侯有何关系,还以为端阳侯此举,是对其中哪位小娘子有意,这才暗中授意他帮忙。


    此时见两位小娘子表情不对,卢烨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顿住声音,问:“小娘子怎么这幅表情?”


    盛乔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和徐肃年的关系,斟酌着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郑墨干脆替她开口,“端阳侯不是不在洛州城吗?”


    卢烨一愣,下意识问:“谁说的?”


    郑墨看了一旁的盛乔一眼,说:“是徐家二郎。”


    徐家二郎,那不是徐肃景么?


    这两位小娘子还认得徐肃景。


    卢烨不是傻子,即便此时还不知道真相,也能猜到他们之间关系不寻常。


    只是这端阳侯分明就在洛州,二郎君何苦要骗两位小娘子?


    但他又不能在这时候推翻徐肃景的话,只得赔笑着说:“先前是不在,今日方归。”


    只是卢烨大概实在不擅长撒谎,就连盛乔都看出他的表情不对来了,但碍于卢烨的身份,也不好问得太细。


    卢烨还没忘了徐肃年交代给他的任务,此时不着痕迹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继续说:“两位小娘子放心,这件事的确是端阳侯特意关照的,这点是万万不会错的。”


    从官驿离开后,盛乔上了马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问郑墨,“表姐,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徐肃年难道早知道我们要来?”


    郑墨当然觉得奇怪,他不仅知道盛乔会来,竟还提前在卢烨面前打好了招呼,可他为何要帮她们?


    难道他还不知道燕国公府要退婚的事,是仍把盛乔当成自己的未婚妻才会帮忙的?


    但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太可能。


    郑墨百思不得其解,反倒是一旁的盛乔忽然开了口,“我觉得,我可能知道原因。”


    郑墨很诧异,抬头看她,“什么原因?”


    盛乔的脸色诡异地变了变,似有些生气,也似有些难堪,半晌才说道:“其实我觉得,徐肃年可能是喜欢我。”


    郑墨傻眼了,“啊?”


    她不明白,“你们不是没见过吗?”


    “我的确没见过他,可万一他见过我呢?”


    盛乔明显是深思熟虑过的,给出的理由也特别充分,“虽然我家很厉害,但也不是完全没人能够替代,偏偏这许多女郎之中,他非要与我成亲。”


    “后来我几次提出要退婚,甚至我阿爹阿娘亲自登门,竟还是被他家拒绝了,如今得知我同在洛州,他一面不敢见我,一边又在背后默默地帮我,表姐你说,这不是暗暗地倾慕我是什么?”


    郑墨觉得自己彻底被盛乔带跑偏了,因为她竟然觉得盛乔说得很有道理。


    她顺着这思路思考,问:“你的意思是,你没见过她,但他曾在哪见过你?”


    盛乔点点头,“兴许罢。”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很真实地在苦恼,“难怪之前阿爹总是告诉我,一定要低调行事。”


    “可我从前还不够低调么?我连门都不怎么出诶,宴会也不参加,甚至外间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盛家还有个三娘子,就这样还……”


    说着说着,盛乔又忍不住委屈起来,“谁知道他在哪见到的我呀,既不退婚也不敢见我,真是烦死人了。”


    原本郑墨觉得盛乔这想法有些过于离谱,端阳侯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因为儿女私情,默默地做这么多事?


    可她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默默捋了一遍,也觉得除了男人的单相思之外,实在找不到另一种解释。


    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盛乔,郑墨不负责任地乱猜,“兴许是端阳侯长得太丑了,心中自卑,所以才不敢见你罢。”


    她本是随口一句猜测,却不知盛乔竟真的顺着这话往下琢磨。


    徐肃年不敢面对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拿不出手。


    或许表姐说得没错,他就是容颜有瑕。否则为何先前两家几次相看,连徐家最小的三郎君她都见到了,就是不见徐肃年这个正主的影子呢?


    不知是不是话本看多了,总之盛乔最近的想象力愈发泛滥。


    她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出身高贵,却长相丑陋,且性格偏执病态的寡言男子,在一次偶然中遇到了年轻、活泼、明媚、开朗、善良、大方且长得像天仙一样的漂亮小娘子,当然这个小娘子就是她。


    他瞬间惊为天人,从此对她一见钟情,并发誓非她不娶。


    可男人实在太自卑了,不敢表白,幸而还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出身,成功与梦中的女神联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见她,怕她会嫌弃自己,所以还特意找借口离开长安,也是想避开见面的机会。


    只等届时婚期一到,就算她在婚后发现不对劲,也已经反悔不得了。


    盛乔不算胆小,这会儿却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郑墨看着外面的艳阳天,奇怪地问:“阿乔,你很冷吗?”


    盛乔摇了摇头,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再继续胡思乱想了。


    可她越是不想去想,就越是忍不住要乱想。


    当晚睡觉,她甚至还做了噩梦。


    梦中,她不知是去做什么,反正是在一处高楼边凭栏远望,欣赏窗边美景。


    忽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奇异的脚步声,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看,却什么人都没看见,只得重新扭过头去。


    但很奇怪,周围分明没有人,她却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默默盯着自己似的。


    这感觉让她浑身不舒服,盛乔下楼想要去找,最后不知怎么竟寻到了一处深山老林里,她大着胆子喊人,“有人在吗?”


    “有人在吗?”


    叫了半天都没有人回应,盛乔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其实根本没有人在。


    她转身要走,却正撞上一张骤然放大的面孔。


    然后,盛乔就被吓醒了!


    她喘着粗气从床上坐起来,临间的琥珀听到动静,披着衣裳走进来,见她满头冷汗,忙去拎了壶热水过来给她擦脸,“小娘子,您怎么了?”


    盛乔拿温热擦了擦脸,还有些惊魂未定,“做了个噩梦。”


    琥珀想要留下陪她,盛乔不想耽搁她睡觉,没答应,赶她回去好好休息。


    但等琥珀走了,她其实也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觉得仿佛周围有人在看自己似的,于是就这样睁眼到天明。


    用午膳的时候,徐肃年发觉盛乔今日实在有些精神萎靡,仔细观察,眼底竟还有两圈青黑的痕迹。


    “昨晚没睡好?”他关心道。


    盛乔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伸手想去夹菜,但夹了半天都没有夹到一个包子。


    徐肃年难得看到她这幅没精打采的模样,帮她夹起包子放到她的碗碟里,合理猜测,“是不是昨晚做噩梦了?”


    盛乔虽然没回答,但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猜对了,徐肃年想问问她这是做了什么梦,后劲儿这么大,可还不等她开口,盛乔直接撂了筷子站起身,“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徐肃年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挑了挑眉。


    自从昨夜那个梦之后,盛乔心里对徐肃年的态度就隐隐发生了变化。


    她原本是很厌恶徐肃年的,觉得他是一个怎么都甩不掉的包袱,但是现在,她在厌恶之余,竟然还带了些隐隐的怜悯。


    毕竟徐肃年对她爱而不得,并在背后一直默默关注她,甚至主动帮她在卢烨面前说好话,解决书院的事。


    她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该再对他态度太恶劣。


    盛乔回到房间,翻出自己先前写的一封退婚书,默默打开看了起来。


    从遇到徐肃景后,她便一直在写退婚书,想让他有时间能帮自己交给徐肃年。


    只是最近忙于书院的事,一时没有找到机会。


    但现在,她看着这封退婚书,忽然就觉得自己言辞间有些太过激烈了,如果徐肃年看到,会不会刺痛他那颗本就敏感脆弱的心。


    就算没有刺痛他,万一他情绪悲愤之下,忽然抹脖子自杀了怎么办。


    她可不想一辈子陷在愧疚之中。


    盛乔叹了口气,默默撕掉扔进渣斗,预备重新写一封,可无论如何措辞都不满意。


    若是直接退婚,怕徐肃年看了会发疯。


    因此最合适的方法,就是夸耀对方,贬低自己,但盛乔实在下不去手。


    她可以违心去夸徐肃年,却不想昧着良心贬低自己配不上他。


    明明只有别人配不上自己的份好不好。


    盛乔写了几张都不满意,粗糙地揉成一团扔在地方,然后烦躁地扔了笔,揉着脑袋把自己砸进柔软的大床上,滚了两圈之后,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大约是昨夜实在睡得不安稳,房门被人敲响都没能把她惊醒。


    过了一会儿,未锁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徐肃年动作利落地翻了进来。


    他的动作很轻,落地时也没有带起半点声音,床上熟睡的盛乔更是全然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徐肃年走过去看了看她,又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确定她是睡着了,心里松了口气。


    他察觉盛乔情绪不对,所以特意过来看她,没想到她一直不开门,还担心她是不是病了,原来是睡着了。


    但既然都翻进来了,也不必再着急走了。


    徐肃年拉过旁边的被子,动作轻柔地盖到了盛乔的身上,然后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旁的美人榻边坐下。


    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想到她书桌上随意找本话本看看,却一下子就看到了她桌上摊开着的没写完的信。


    徐肃年打眼一瞟,一个字没看清,只看到一团被墨水涂黑的黑疙瘩。


    原本不感兴趣的,看到盛乔把字全都涂掉之后,反而生出了好奇之心。


    正好地上还扔着几个作废的纸团,徐肃年弯腰捡起一个,放轻了动作将其展开,没想到那竟然是写给自己的信——


    端阳侯,见字如晤。常闻人夸赞,君实乃善人也。君心德善,吾亦慕之。然……


    信只写到这,便停住了。


    徐肃年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开头三个字,真的是端阳侯而不是徐少安,终于皱起了眉。


    第37章 假想你未来岳丈马上到洛州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


    借此喻言女子之心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但徐肃景反而觉得,男人心才是海底针。


    他大哥回到驿馆之后,就始终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就连他亲自给他端了杯茶过来,他也当没看见似的,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一处,不是是谁又惹到他了。


    齐甄、齐源都不想惹祸上身,早早避开了。


    可徐肃景作为亲弟弟,自觉还是该关心关心,难道是盛三娘子知晓他的身份了?


    他忍不住问:“大哥,是不是盛三……”


    但后面的话根本没说完,便见徐肃年一个眼刀飞过来,当即不敢再往下问了。


    徐肃年不愿迁怒别人,冷冷睨他一眼,赶他出去。


    纵有天大的好奇,此时也不敢再问了,徐肃景忙不迭地逃出房间,不忘贴心地替他带上房门。


    总算清净了,徐肃年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正是白日在盛乔房间里看到的那张纸。


    整张纸明明只有短短两句话二十七个字,徐肃年却像看不懂似的,他将信摊平展开在桌上,开始读第十遍。


    他一向自问聪明,却摸不透一个小娘子的心思。


    到底阿乔为何给“徐肃年”写这样一封信,她不是很讨厌“徐肃年”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在突然间改变了对他的态度,甚至在信里心平气和地写一些溢美之词。


    思来想去,徐肃年忽然想到,盛乔昨日好像去见了卢烨,难道是卢烨对她说了什么?


    他立刻起身去找卢烨,卢烨却也十分无辜,对他说道:“我只是按照侯爷吩咐的,特意在小娘子面前提了侯爷两句,别的也没说什么。”


    说完见徐肃年脸色不对,卢烨生怕惹祸上身,干脆将昨天的情形完整地复述了一遍,并特意强调,“下官也没想到盛娘子和贵府二郎君也认识,且先前二郎君与盛娘子说的是您不在洛州府。”


    从卢烨处回去,徐肃年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仅没得到答案,反而更加疑惑,要说卢烨的话和二郎先前的话相矛盾,难道阿乔不该更生“徐肃年”的气么,怎么反而改变了态度。


    徐肃年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看了看外间的天色,还是决定旁敲侧击地问一问盛乔。


    盛乔那一觉没睡多久,半个时辰就醒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房间里曾经进来过人。


    天热,她是被渴醒的,想去给自己倒杯水喝,走到书桌旁,又看到桌上未写完的信,涂黑的疙瘩比她的思路还乱,她烦躁地将其揉成一团然后随手扔进了渣斗。


    她从一旁重新取了一张信纸铺开,打算从头开始写,但写了半晌,还是撂下了笔。


    她原本的想法还是和先前一样,夸赞对方,贬低自己。


    但因舍不得说自己的坏话,于是大篇幅地增加了对徐肃年的夸赞之语。


    此时一眼看过去,这信不像是什么退婚书,倒像是一封表达爱慕的情书。


    虽然后面她还要起承转折,可若是徐肃年只看到这里怎么办?


    盛乔觉得自己简直要愁死了,写了划划了写,没一会儿就糟蹋了一大摞信纸。


    她颓丧地想去拿下一张,这时房门被人敲响,徐少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乔,是我。”


    还没开门,盛乔便觉出了一点不对。


    虽然徐少安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但实际上他平时更多时候,还是称呼自己为小娘子,怎么今日叫得这般亲密。


    盛乔拉开房门,没急着放他进来,而是先上上下下地将人打量了一遍。


    徐肃年只当没看出她的打量,“小娘子看我做什么?”


    方才只看表情,盛乔什么都没看出来,但这会儿他一开口,盛乔就感觉到了,他的语气好像比平时要冷。


    谁又惹到他了,盛乔最近很少见到他冷着脸了,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徐肃年说完,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不对,他强行将情绪压下去,将声音放柔了些,“外面这么冷,小娘子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盛乔看了看外面还没落下的太阳,茫然地眨眨眼,“这天气冷吗?你是不是染了风寒?”


    徐肃年盯着她掩在门边的动作,幽深的眸子暗了暗,“小娘子方才在做什么?”


    盛乔本能地想要掩饰。


    虽然她是在给徐肃年写退婚书,但实际上大多数时间都在夸他,盛乔本能不想让徐少安看到那些东西,怕他会胡思乱想。


    但转念一想,或许男人更了解男人的心思呢,她在房中坐了一下午都琢磨不出来,不如问问徐少安。


    于是,盛乔让开身子,将男人拽了进来。


    一进屋,徐肃年先看到的就是那满地的废纸团。


    看来闷在屋子的时候,盛乔又在给“徐肃年”写信。


    他装作不知道,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女郎。


    盛乔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在心中措辞半晌,还是决定直说——


    “我觉得,徐肃年喜欢我。”


    “……”


    徐肃年一时没反应过来,很是艰难地才没让自己的表情失控。


    半晌才问:“什么?”


    盛乔惆怅地叹了口气,将自己昨日的猜测全都告诉了他。


    徐肃年艰难地理解半晌,总算明白了盛乔的想法。


    “他在背后默默帮你,但又不见你,所以你觉得他喜欢你?”


    “你觉得我想得不对吗?”盛乔有些紧张地问。


    其实她也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


    虽说过程全错,可她竟也能猜对结果。


    徐肃年不知道自己是该佩服盛乔的想象力,还是该佩服她的直觉。


    他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你猜的很对,他一定是爱慕小娘子。”


    听到他的赞同,盛乔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烦躁,无奈地叹了口气。


    徐肃年有些想笑,但被他强压下去了,他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狼藉,问:“那,这是什么?”


    “退婚书。”盛乔沉重地回答。


    竟然是退婚书?


    徐肃年愣了愣,“退婚书怎么写这么多?”


    盛乔叹口气,然后蹲下身子随意捡起一个扔给他,“你看看罢。”


    徐肃年展开一看,和他先前捡到的那张内容差不多,只是溢美之词又更加丰富了一些,若不是知道盛乔不会撒谎骗他,他都要以为这是写给情郎的信。


    盛乔观察着他的表情,不满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不敢相信的眼神。”徐肃年看着她,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你不是说这是退婚书吗?”


    听出他语气的怀疑,盛乔瞪起眼睛,语气不善地问,“是啊,要不然你觉得是什么?”


    徐肃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没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盛乔却难得看懂了他的意思,一下子又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其实……”盛乔说,“我也觉得像,所以才会扔掉。”


    若不是将要收退婚书的人就是他自己,徐肃年看着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几乎就想开口说要帮她写了。


    最终,徐肃年只是轻咳了一声,然后有些不解地问她,“小娘子既要退婚,直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地写这些。”


    “还不是怕他伤心。”


    “……”徐肃年不可置信,“小娘子何时对他这么温柔起来了?”


    不是从前他稍稍想给“徐肃年”说一句好话,就被她瞪的时候了。


    盛乔也很无奈,“我也不想,可谁叫他对我单相思,我这个人心又那么软,现在总觉得他怪可怜的。  ”


    “而且……”盛乔左右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身边的男人说,“我总觉得这个徐肃年一定有什么隐疾。”


    徐肃年眼角一抽,“……小娘子何处此言?”


    盛乔说:“你想呀,我们两个原本就身份、家世相当,他只要稍微是个正常人,对我一颗真心,我又怎会推拒?偏偏他死活不肯见我,如今却又强拖着不退婚,所以我怀疑他要么是相貌丑陋,要么就是身怀隐疾。”


    盛乔解释完这一大通,一抬头,见眼前的男人脸色颇有些难看。


    她暗骂自己失策,怎么忘了眼前这个才是自己的真情郎,她当着情郎的面一直提起另一个男人,还不小心踩到了他的痛脚,他的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于是盛乔立刻搂住他,然后补偿一般在他脸颊上又亲了一口,保证但道:“放心罢,就算他再爱我,我也不会对他有任何一点动心的,因为我只喜欢你一个!”


    听到女郎如此直接的表白,徐肃年也不知道自己该喜还是该忧。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手里还攥着的废纸,说:“我想,端阳侯或许有什么苦衷罢。”


    盛乔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忍不住问:“什么苦衷?”


    徐肃年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会让盛乔像上次一样疑心自己,只道:“我也不知,只是猜想端阳侯身份高贵,或许会有什么不得说的秘密罢。”


    盛乔听了,果然没怀疑什么,她搂紧徐肃年的腰,半晌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也挺可怜的。”


    单相思无果,妻子也成了别人的。


    徐肃年听出她言语间态度的软化,忍不住感叹,他的小娘子实在是太心软了。


    只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猜测,就能对一个很讨厌的人改变态度。


    他忽然想,若这世界上真的有另外一个“徐肃年”,且当真对她情根深种多年,并默默为她付出了许多。


    盛乔得知之后,会对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态度。


    就算不会喜欢,也会有感动罢。


    若那人也是个有手段的,挟恩图报,然后再一步步地得寸进尺,以盛乔这样天真的性子,会被他骗吗?


    徐肃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当然他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一个答案。


    可此时此刻,他被自己的一个想象酸到了。


    他怎么可能把盛乔让给别人?


    就算只是单相思也实在碍眼。


    徐肃年搂着盛乔的胳膊寸寸收紧,他微微垂下头,能看到小娘子如鸦羽般浓密茂盛的眼睫。


    徐肃年没忍住,搂着她的肩膀,然后在她的头顶珍惜地亲了亲。


    盛乔感觉到他的动作,抬头看向他,眼睫无辜地轻眨了两下,“怎么了?”


    徐肃年摇了摇头,“没什么。”


    只是忍不住想抱她,想亲她,想要完全地拥有她。


    可他如果是徐少安的身份,一辈子都不能把她娶回家。


    此时此刻,徐肃年忽然有些厌烦“徐少安”这个身份了。


    先前他总是想,能拖一天是一天,盛乔能晚些知道他的身份,他就能接着“徐少安”的名义与她多开心平静地相处几日。


    可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满足于此,他想要完完整整地得到她,想让盛乔成为自己的妻子。


    如此一来,他惟有快些恢复徐肃年的身份,因为只有他是端阳侯,才能真正地迎娶盛家三娘子。


    想通这点之后,徐肃年发现自己忽然一点都不害怕身份揭露的那一天了,反而希望这天能够快些到来。


    反正无论如何,他骗了盛乔这么久都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天他对盛乔的心思也算是十分了解了,他清晰地明白,无论如何盛乔都不可能不生气。


    如此,何不让那一天早些到来。


    当然就算他再期待,他是绝不可能在此时将自己的身份戳破的。


    因为此时坦白,就是明摆着的欺骗,但如果……


    徐肃年想到了他方才的话——


    如果他真的有苦衷呢。


    徐肃年眼眸微动,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倾身在盛乔乱动的眼睫上亲了一下。


    纯情老实的路线果然还是不太适合他,徐肃年想。


    当晚,徐肃年再回到官邸时,面上已经再不见先前的冷厉,只余一片柔和。


    徐肃景见到他这副样子,便猜到他下午是去做了什么。


    与他打招呼时,徐肃景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心里却在想,真没想到性子一向冷硬的大哥,有朝一日会被儿女私情牵动情绪,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撇撇嘴告退了,徐肃年也没留他,回屋之后,便要提笔写信,才写下一个字,便听房门被人敲响。


    “侯爷。”是齐源的声音,“属下有事禀告。”


    徐肃年拿了本书盖住手边的信纸,然后才叫齐源进来。


    “侯爷。”齐源朝他行礼。


    徐肃年叫他起身,然后问:“是蒋司马的事?”


    徐肃年近来一直吩咐齐源去查蒋司马背后的关系线,下意识便以为他来找自己是为公事。


    不料齐源却道:“是长公主殿下寄来的家书。”


    怎么又寄了一封信?


    那边二郎才刚到没两天,母亲怎么又派人寄信来了。


    徐肃年疑惑地将信拆开,不料信上只有一句话:昨日,燕国公向陛下告假,现已赴洛州。


    看信上的视线,这信是写于三天前的了。


    看来盛怀义已经在路上了。


    徐肃年思索片刻,正想对齐源吩咐一句什么,就听房门再度被人推开,徐肃景没敲门就直接闯了进来。


    徐肃年瞪他一眼,用眼神骂了一句冒失。


    徐肃景却当没看见似的,眼里只有徐肃年手里的信。


    “听齐甄说,家里又寄信来了。”徐肃景喜滋滋的,“我才离家这么久,阿娘就想我了。”


    他也不和徐肃年客气,直接上手就去抓那封信。


    徐肃年大方地让给他。


    待看到那信上只有一句话的时候,徐肃景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怎么又是写给大哥的啊。”


    徐肃年没理他,只微微挑了挑眉。


    兄弟俩人一起长大,若说这事情最了解徐肃年的人是谁,徐肃景自问可以得一个前三甲。


    他只看这表情,就知道自家兄长此时的心情不错。


    一时都顾不上抱怨,他低头看了眼信上的字,问徐肃年,“大哥,你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这信,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徐肃年说:“我当然看了。”


    “那你还……”徐肃景又飞快地把那信看了一遍,完全想不明白他这会儿在高兴什么,“大哥,你未来的岳丈马上就要到洛州了,算算时间,只怕后天就能杀过来了,盛三娘子虽然没见过你,可她爹和你同朝为官这么久,总不会也不认识你罢?”


    “当然认识。”徐肃年说。


    “那你难道不担心么?”徐肃景无法理解,“你就不怕自己的身份到时候被燕国公拆穿?”


    有什么可担心的。


    徐肃年移开手边的书,把刚写了一个“燕”字的信纸团成团扔进渣斗。


    正不知找个谁来拆穿他,燕国公就自己来了。


    徐肃年想,他不该担心,反而该感谢老天实在待他不薄。


    第38章 父兄掉马(上)


    洛水县。


    盛淙拎着刚刚


    灌满的水袋横穿过长街,来到巷子口的一处面摊前,“阿爹,我回来了。”


    他走到盛怀义对面坐下,将水袋递给他,“赶了半天路,您喝口水。”


    天热,骑马又晒,盛怀义头戴一顶从路边买的斗笠,是手工编织的,极为粗糙,再加上他这一身茶褐色的窄袖常服,哪里还像个尊贵的国公,实在是怎么看怎么落魄。


    盛淙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亲爹这幅模样,有些好笑,还有些心酸,忍不住劝道:“阿爹,现离着洛州没多远了,要不今晚找个客栈好好歇一歇,明天再好赶路?”


    按理说,在长安因着告假的事,再加上路上耽搁的时间,也不差再晚这一天了,可盛怀义根本不能歇,因为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和一个野男人抱在一起的画面。


    虽然他在梦中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脸,但想来也是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的。


    这会儿盛怀义忽又想起徐肃年来,至少知根知底,丹宁长公主又和宜秋相识多年,再怎么不好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心惊胆战的。


    盛怀义挑了挑碗里的面条,愈发没了胃口,他看了眼天色大致判断了一下时辰,对盛淙说:“你继续吃罢,吃完了就继续赶路。”


    盛淙也看过郑墨寄来的那封信,自然明白阿爹是在担心什么。总归也没多远了,盛淙干脆也撂下筷子,说:“早一刻见到阿乔,也能早一刻安心。”


    父子俩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随从。随从听到郎君的话,立刻扒拉了两口面条,然后去一旁的大树下牵马,盛怀义和盛淙上了马,一行人便调转马头往城门口的方向走。


    城内人多,又赶上午膳时间,车马行不了太快,盛怀义为了缓和心里的烦郁,干脆和儿子聊起天来。


    “三郎,你说阿乔想没想我们?”


    盛淙毫不犹豫地说:“一定想了罢,阿乔第一次离开长安,哪会不想阿爹阿娘呢。”


    盛怀义却不乐观,“想我还不知道写信,我看啊,她现在是乐不思蜀了,早忘了还有爹娘了。”


    听他这酸溜溜的语气,盛淙就知道自家亲爹这是又想到那个不知名姓的男人,心里呷醋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忙说好话安慰,其实心里也忍不住去想:不知阿乔看上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其实那男人身份低些,家境清贫些也无妨,反正盛家既有权又有钱,大不了将他招为赘婿。只怕的是阿乔单纯,又不懂男女之事,被什么坏人蒙骗。


    盛淙担心地叹了口气,连扬鞭的力道都不自觉大了一些。


    父子二人谁都再说话,只一路快马加鞭,将一天的路程缩成了半天,晚膳都没用。


    等看到洛州府城门的时候,正巧太阳西落,在长街上撒下了最后一缕余晖。


    进城之后,盛淙第一时间下了马,拿着郑墨寄来的地址去路边问路,然后回来对盛怀义说:“阿爹,墨儿给的地址应当在西城,离这也就一个时辰的路,不远。”


    盛怀义接过随从递来的汗巾,擦了擦汗,道:“那就走罢。”


    只剩一个时辰的路了,按理说应当快马加鞭才对,但也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怎的,盛怀义反而放慢了行进的速度。


    其中跟在他身边的盛淙见此也没说什么,只陪着父亲一起放慢速度,父子俩并行着,慢慢朝济善堂走去。


    眼看天就要黑了,路上的行人也不算多,即便他们放慢了速度,到济善堂的时候太阳还没完全落下。


    门口的守卫将他们拦住,盛淙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自己名字的私章,递给那守卫,客气道:“我们是郑娘子的亲戚,这是我的印信,劳烦帮忙通报一声。”


    护卫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接了那私章,应声进去通报了。


    其实盛怀义去向皇帝告假之前,也不确定皇上会否允准他离开京城,也怕途中会出岔子,因此在回信中并未告知郑墨和盛乔他有来洛州的打算。


    不过郑墨在看到那私章之后,就能猜到他们来了,一定会叫上盛乔一起出来。


    想到即将要见到宝贝女儿,盛怀义莫名还有些紧张。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忽然有些后悔,至少该找个客栈拾掇拾掇再来的。


    不过后悔也晚了,半开的院门内已经传来了脚步声,盛怀义只来得及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和领口。


    “阿乔……”


    还不等人出来,盛怀义已然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没想到从门内走出来的,却只有郑墨一个人。


    郑墨匆匆跑出来,虽然看到那枚私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看到盛怀义和盛淙时,还是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姑父……表哥……”郑墨惊讶地迎上前,“竟真的是你们来了,我还以为是门房报错了。”


    郑家所有人中,郑墨和郑宜秋这个姑姑的关系最好,小时候还在燕国公府住过一段时间,因此和盛怀义、盛淙也十分亲近。


    算起来,也有几年没见过郑墨了,盛怀义看着这个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内侄女,感叹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头,“许久不见,墨儿长高了。”


    盛淙也跟着附和,“是啊,转脸就长成大姑娘了,上次见到墨表妹时,还是她拉着阿乔在宴会上偷饴糖吃的年纪。”


    当年郑墨为逃避联姻从家里跑出来,若不是姑姑帮她在家里劝和,只怕她早就被家里抓回去了,哪会有现在的逍遥日子。


    因此,在郑墨心里,姑姑、姑父一家甚至比自己的亲生爹娘还要亲。


    许久未见,原本还有些眼眶酸酸的,但听到盛淙这话,郑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佯装生气道:“表兄在我的屋檐下还要拆我的台,可别怪小妹我不招待你了!”


    盛淙哈哈一笑,“阿爹,你瞧,墨儿果真是长大了,成了当家的大娘子了,也学会摆架子了。”


    听着两人笑闹,盛怀义也没说什么,只往郑墨身后敞开的大门里瞧了瞧。


    郑墨早就观察着盛怀义的表情,知道他看似在和自己说话,实际心里还是惦着阿乔,她无奈叹了口气,说:“姑父,非是我不带阿乔过来,实在是她现在不在府里。”


    天色已经这么晚,阿乔这丫头不在家还能去哪?


    盛怀义皱起眉,还没说什么,盛淙已经抢先问出了口,“这么晚了,阿乔是去哪了?”


    原本想替阿乔瞒着,但见到盛怀义之后,看到他这幅风尘仆仆的模样,郑墨也是实在不忍欺瞒。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阿乔和人下午就出门去了,一直还没回来。”


    盛怀义和盛淙一听这话,脸色皆变得很是难看,父子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


    方才还温和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盛怀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和那个车夫?”


    郑墨看了眼身后的两个护卫,到底没在门外说什么,她上前两步扶住盛怀义的胳膊,说:“姑父,表兄,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


    郑墨直接将二人带到了他和盛乔的院子,只是院子里没有会客的小厅,她原想带到自己的书房的,但毕竟盛淙也在,她们表兄妹之间还是要避嫌,于是便将他们带到了盛乔的书房。


    “姑父,表哥,你们这会儿过来,肯定还没吃晚饭罢,我叫人送些吃的过来。”郑墨说着就要去唤人,却被盛怀义拦下了。


    “墨儿,我们不饿,你不必再忙活别的了,坐下同我说说阿乔的事。”


    原想打个岔,缓和一下盛怀义的情绪的,但听到这话,郑墨也只得乖乖应声。


    “是。”


    盛乔的书房不算大,设施却齐全,书桌旁摆着几把椅子,盛怀义和盛淙坐过去,郑墨则坐在了窗边的长榻上。


    “其实,这件事还是要怪我……”


    郑墨叹口气,然后将自己当时是如何选的租车行,如何提前雇佣的车夫,再到后来盛乔到了洛州后所发生的所有事,全都和盛怀义讲了一遍。


    “原我只是觉得那车夫的容貌过于出挑,但见他对阿乔还算恭敬,又有一身的好武艺,便也答应了让他留下来。”


    “只是没想到……这好好的主仆之


    谊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阿乔竟真对他动了心。”


    郑墨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脑袋几乎要埋进胸腔里去,她不敢看盛怀义的脸色,小声道:“姑父,都是我的错,我当时答应会好好照顾阿乔,但我失言了。”


    “不怪你。”盛怀义叹道,“男女之事你情我愿,就算是我在,也不见得能拦得住阿乔。”


    他自己的女儿,他是最了解的。


    阿乔看着性子软和,好说话,实际上最是倔强,只要她决定的事,任谁也不能改变。


    否则当初也不会那么决绝的逃婚了。


    她才十六岁,别说长安城了,往常就连燕国公府都没出过几次。可就这样,她也敢一个人跑出来,若不是郑墨在洛州把她拦住,只怕现在已经在几千里外的江州了。


    盛怀义叹口气,“阿乔就是这个性子,她不愿意接受我给她定的亲事,想自己找一个如意郎君,也不稀奇。”


    他并不气阿乔与人私定终身,只怕担心她性子天真,会被人骗。


    郑墨又何尝不懂他的慈父之心,但她心里的愧疚也不是盛怀义这一两句的安慰能开解的,毕竟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当时,我就不该给阿乔雇下这么一个年轻的车夫,那时只想着年轻人赶路定然有力气,又有身契在身,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可没想到那车夫的……”


    她的碎碎念没能说完,就被盛怀义直接打断了,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严肃,皱眉问道:“墨儿,你刚刚说什么?”


    郑墨还有些发蒙,不知姑父怎么忽然就严肃起来,想了想才道:“我说都怪我,当初就不该给阿乔雇一个那么年轻的车夫……”


    “怎,怎么了……”


    盛怀义没说话,只是偏头看了看身边的盛淙,正巧他也在这时看过来,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答案。


    半晌,盛淙才终于开口,“墨儿,你说的那个车夫,可是你从永安商行买下的那个姓徐的?”


    不知他为何这么问,郑墨茫然地点了点头。


    盛淙听完这句,嚯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当即就就要往外冲。


    “三郎!”


    盛怀义还算冷静,但面色霎时变得更加难看,好似活吞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眼见盛淙就要冲出去,他立刻叫住他,“三郎!站住!”


    盛淙不甘心地转过身,急道:“阿爹,我得去找阿乔!”


    盛怀义当然知道他出去是想做什么,他反问道:“都耽搁两个月了,还差这一会儿么?再说了,这洛州城这么大,你知道去哪找吗?”


    盛淙如何坐得住,还要反驳,却听盛怀义厉声斥道:“多大的人了,一点都稳不住,你这莽莽撞撞的样子,想吓死你表妹么?”


    盛淙闻言一怔,看了一旁的郑墨一眼,果见她的眼里浸出了泪水。


    郑墨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他二人的表情,也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眼底的焦急情绪都快溢出来了。


    盛怀义原不想说,怕郑墨心里愧疚,但也知道她们表姐妹关系好,若是不告诉她,只怕她更要胡思乱想。


    于是盛怀义看了盛淙一眼,疲惫地开口:“让你表哥解释罢。”


    盛淙的表情还没能完全平复,语气也十分急切,“你在永安车行雇的那个车夫徐二,根本没离开过京城,当天他阴差阳错地搅到了大理寺的案子里,直接被捉进大牢里,你给他的那枚鱼形佩也早早就丢了,阿乔离京那天,坐得根本不是他的马车。”


    所以……


    所以徐少安真的不是她在永安车行给盛乔雇的那个车夫,难怪她一直觉得怪怪的。


    “可他既不是车夫,又为何待在阿乔身边这么久?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看向盛怀义,试图寻求答案,不料盛怀义也摇了摇头。


    郑墨在信里说,阿乔与书院里的一个车夫定了情的时候,他本能的认为是阿乔在路上雇的车夫。


    毕竟原先那个根本没出城,连证明身份的信物都弄丢了。


    而盛淙问遍了大理寺当天派出去的所有人,竟无一人知道那枚鱼形佩的下落。


    怎么找都找不到,盛怀义也只能猜想,那玉佩或是车夫不小心丢在了哪个角落,然后路过的人看着值钱,便捡走了。


    毕竟不知内里的人,也并不知那枚鱼形佩的真正用途。


    可没想到这世间竟有这么巧的事,捡走玉佩的人真成了盛乔的车夫,且就这么一路把她送到了洛州,还留了下来。


    此人到底是何目的,他知不知阿乔身份,为何要留在阿乔身边?


    盛怀义想得脑仁都要炸开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能隐隐瞧见天边的月亮了。


    天都黑了,阿乔却还没回来。


    这下纵是盛怀义也有些坐不住了,他看了眼六神无主的郑墨,问:“墨儿,阿乔今日出门前,没说要去哪吗?”


    郑墨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颤声回道:“她,她说要去郊外骑马。”


    饮溪马场是洛州郊外最负盛名的马场,不仅占地广,风景也好,就建在城外的溪山上。


    盛乔早就想来这骑马,只是她自己一个人不敢来,郑墨整天忙得团团转,徐少安最近也常常找不到人,她不知道找谁陪着,便一直拖到今日。


    原本今日也不想来的,她最近看账本看得实在太累了,难得有半天休息时间,早就计划着要回房睡个天昏地暗。


    没想到午膳一过,徐少安就来找她,说要带她去饮溪马场骑马。


    “现在吗?”


    盛乔本还有些犹豫,不料徐少安竟连新的骑装都给她买好了,是一身特别漂亮的水蓝色。


    新衣服当然要穿出去给别人看,脑袋里的倦意瞬间被驱散,盛乔接过徐少安递给她的包袱,点头道:“那你等我,我去换了衣裳我们就走。”


    原还不想出门的,但换了骑装出来之后,盛乔才觉得徐少安真是会挑日子。


    眼看着入了夏,最近几日天气都很热,盛乔有些不适应洛州的天气,恨不得每天都抱着冰鉴过日子。


    今日难得不算很热,太阳也不很晒。


    天气一好,盛乔的心情也跟着变好,她坐在马背上,看着身侧与他并肩的徐少安,笑眯眯地说:“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来玩了。”


    徐少安不动声色地挑挑眉,“是吗?”


    “是啊!”盛乔回忆道,“上次我们刚来济善堂的时候,你陪我去买衣裳,你自己想想这都过去多久了?”


    徐少安假装没听懂她的意思,“原来后来去庆欢楼用膳的那几次,小娘子都不记得了。”


    盛乔很容易中计,一听这话立刻很认真地解释,“那几次都是和别人一起,我说得是我们两个。”


    “哦。”徐肃年点点头,故意曲解,“原来小娘子是嫌他们碍眼,其实心里只想和我出门。”


    这人真是……


    盛乔美目轻刮了他一眼,嗔骂一声,“不知羞耻!”


    然后也不再理人,攥着缰绳轻叱一声,骑马跑了。


    徐肃年没急着去追,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默默地盯着她的背影。


    若没算错,盛怀义今天应能到洛州城罢。


    但愿他能脚程快些,也不辜负他特意搭得戏台子。


    盛乔并不知身后的男人在算计着什么,她一心只有骑马玩乐,一路纵马出城,看着不远处的溪山,心情也跟着开阔起来。


    徐少安还没追上来。


    盛乔回头去找男人的背影,果然在远处看到了他慢吞吞的身影。


    说陪她骑马,却还骑得这么慢,盛乔调转马头,没有折回去找他,只是朝着他的方向大喊,“徐少安,你太慢了!”


    徐肃年远远就听到盛乔的喊声,原本还有些阴郁的心情,瞬间转阴为晴。


    他勾了勾唇角,松了点缰绳,加快了速度。


    但盛乔仍然觉得他慢,坐在马上催促道:“快点罢,我们去的晚的话,马场里


    的好马都被人挑没了。”


    这饮溪马场,盛乔虽没去过,却听郑墨提起过很多次。


    郑墨说这间马场的主人很是厉害,马厩里养着很多名马,且很大方地租借给到此骑马的客人,只是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当然,也可以自带马匹,但盛乔哪来的好马,她和徐少安骑的这两匹,还是从马车上卸下来的呢。


    她一门心思想见识一下郑墨口中的那些名马,却见徐肃年走得这么慢,心下很是焦急。


    徐肃年却道:“放心,没人和你抢。”


    “你怎么知道?”盛乔很疑惑,“今天天气这么好,我觉得一定有很多人来这里跑马。”


    徐肃年没有回答,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又卖关子。


    盛乔简直要烦死了,一路上都不甘心地问来问去,徐肃年却像没听见似的,当真一句也不答。


    直到两人真的到了饮溪马场,盛乔看着那空空荡荡的山头,才终于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你……”


    盛乔不敢相信地转头看向徐少安,“难道你把这马场全包下来了?”


    徐肃年点点头,带着她去马厩里选马,“小娘子不是早说想来吗?当然要玩得尽兴一些。”


    盛乔看着那漫山遍野的茵茵草地,再想到最近看的账册里那流水一样的花销,第一次尝到了心疼银子的滋味。


    身后还有马奴跟着,盛乔不敢大声,怕说出来被人笑话,于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到徐少安身边,“这,这得花多少银子啊!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徐肃年看着她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险些没忍住亲下去。


    “我赚银子不就是为了给小娘子花的吗?”


    徐肃年满不在意地说。


    盛乔却道:“可是,可你也不能一下子扔出去这么多啊,你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我已经很开心了,再包下这整座马场,哪怕只有半天,只怕也能耗干你所有的银两。”


    最近盛乔每天都在和账册打交道,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娘子了。她看着这空旷的马场,只觉得徐少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贵。


    还想再絮叨几句,忽然嘴唇被捏住,想说的话瞬间被吞了回去。


    徐肃年到底没忍住亲了上来,然后认错似的小声哄道:“好,我错了,以后都不敢再花这么多钱了,只今天一次,小娘子就原谅我罢。”


    盛乔也不愿一直絮叨,听他认了错,便立刻大人大量地原谅了他。


    尤其是在看到那一马厩的名马之后——


    这么多的马,都是她的,没人跟她抢了!


    就知道她会高兴,徐肃年忍俊不禁地等她挑完,然后随手挑了一匹紧挨着她的,由马奴配好马鞍和马镫之后,两人同时翻上了马背。


    看着不远处空旷的溪山,盛乔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子豪情壮志来,她握着马鞭朝前一指,对徐少安说:“要不要比一比?”


    徐肃年看着她飞扬明媚的眉眼,勾了勾唇角,点头道:“好。”


    于是,两人的整个下午,都耗费在了赛马上。


    真论起来,小娘子的力气到底是比不过男人的,何况盛乔的骑术也不如徐肃年熟练。


    若是真比试起来,只怕盛乔要十局十输。


    徐肃年并不想让盛乔不开心,因此在比试中有意相让,不过他也控制着力度,没有让得太离谱,有时输,有时赢,只为让她能玩得开心些。


    毕竟,如果他真的每次都落下她一大截,便是傻子也知道这是刻意相让了。


    可男人只在前半程放水,后半程则毫不犹豫地往前追,有时能追上,有时却在即将抵达终点时略输一筹,盛乔便觉得自己是真的很厉害。


    虽然她只赢了那么两三次,但也正是次数不多,才让她更觉得更加难得,一直玩到天黑都舍不得走。


    徐肃年看着她恋恋不舍的模样,明知故问道:“还不想回去吗?”


    盛乔点点头,但还保持着一丝理智,她看了看渐沉的天色,说:“还是回去罢,太晚了,而且咱们还没用晚膳呢。”


    然而她才说完,忽然看到远处走来两个小厮,他们正抬着一个什么东西,正往两人所在的方向走。


    徐肃年用眼神示意她,“去看看。”


    盛乔狐疑地走过去,发现他们两人抬着竟是几盘切好的生肉,和几样简单的调料。


    她愣了愣,然后顿时转头看向了徐少安。


    “若只有赛马,没有烤肉,岂不是兴味减半?”


    徐肃年笑着说:“就知道小娘子不舍得走,一会儿我亲自下厨,给小娘子烤肉吃,如何?”


    他居然还会烤肉!


    盛乔眼眸亮晶晶的,眼巴巴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徐少安,你真好!”


    小厮这会已经在空地上架起了火堆,然后将食材摆放好,便很有眼力见地告退了。


    马场太大,又连着草地,大多数地方都没有点灯,只有他们这里架着火堆,任哪都是亮的。


    若有人在这时走过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们这边。


    徐肃年只当没听到远处的脚步声,他看着抱在自己手臂上的盛乔,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只是这样?”


    盛乔不明白,“你还想如何?”


    徐肃年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影,转了个身,特意挡住阿乔视线,然后压低了声音。


    在周围一片漆黑中,他如一团火焰,在无声的勾引着谁。


    “阿乔,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徐肃年点点自己的嘴唇。


    第39章 文案掉马(下)


    没让郑墨跟着,盛怀义和盛淙打听了京郊的几处马场位置,便匆匆离开了济善堂。


    但因为路上耽搁太多时间,等二人匆匆赶到饮溪马场时,天已经黑透了。


    马场的管事拼命拦着他们不让进,“两位客官,咱们今天的马场已经被贵人提早包下了,您二位现在不能进去。”


    这一路上,盛淙的耐心早就耗光了,他懒得再与一个小管事费话,直接从怀里摸出一枚刻有燕国公府徽记的令牌,怼到那管事面前,冷声问道:“识字吗?”


    管事打眼一瞧,只见那令牌正中间刻着一个斗大的“燕”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御赐燕国公盛府。


    虽然这是在洛州,可燕国公府乃大梁百年勋贵,谁会不知?


    小管事吓得险些跪下去,哪还敢拦,软着腿给他们开了门。


    走进去前,盛怀义忽然顿了一下,看着跟在他和盛淙身后的两个侍从,命令道:“你们两个就守在这,不许再放任何人进去。”


    “是!”


    吩咐下去之后,盛怀义便带着盛淙快步走进了马场。


    独占了一个山头的马场果然很大,但两人还是一下子就找到了盛乔所在的地方,因为这偌大的马场,只有那一处是亮的。


    昼夜不停地赶了几天的路,一会儿没歇着,这会儿又要徒步爬半个山头,盛怀义到底是个文官,此时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盛淙听着父亲有些费力的喘息声,往左走看了看,劝道:“要不阿爹先在这歇着,我一定把阿乔带下来。”


    盛怀义却朝他摆了摆手,咬牙道:“走。”


    等两人好不容易来到了那处点了篝火的空地,还来不及喘息,便立刻去找寻盛乔的身影。


    火焰将此处照得大亮,隔着老远,盛怀义就能看到那依偎在一起的两个男女。


    只看那纤长般配的背影和亲密的姿态,若那是两个不识得的路人,便是盛怀义只怕也要赞一句神仙眷侣。


    可惜其中的女郎是他的宝贝女儿。


    盛怀义才刚走过来,就瞧见盛乔像只蝴蝶一样扑到了男人的身侧,两只手臂毫不避嫌地环住他的胳膊,虽离得远不知在说什么,但只看那姿态,很像是在撒娇。


    盛怀义脸色分外难看,盛淙更是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垂在身侧的手指攥得咯咯响,他看了


    身旁的父亲一样,立刻就要冲上去。


    这会盛怀义没再斥责他的冲动,甚至朝他默许地点了点头。


    但盛淙还是没能冲出去将那二人分开,因为他才刚迈出一步,就见盛乔好像不知说了句什么,竟忽然抬手勾住了那男人的脖子,然后踮着脚尖亲在了男人的唇边。


    盛淙一下子僵住了,像被雷劈过一样顿在那里,他甚至以为自己瞎了,出现幻觉了,还不相信地抬头揉了揉眼睛。


    等他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那两个人竟然还在亲!


    盛淙无措地看向身后的父亲,只见他的脸色也很难看,像是吃了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涨得又红又紫,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盛怀义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大胆的女郎是自己的女儿。


    在他的认知里里,他的阿乔还是个不懂人事的小姑娘,虽然已经及笄,心性却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整天嘻嘻哈哈就知道吃和玩,如今竟然,竟然……


    盛怀义瞧着不远处那两人交颈相依的模样,只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然后立刻将那诱骗他女儿的男人抓过来碎尸万段。


    但将要上前时,他又不自觉地顿住了,阿乔从前胆子那么小,会不会吓到?


    若就这么冲过去,她会不会羞愧得再不想见人了?


    盛怀义忍了又忍,本想等一等,至少等阿乔从那男人身上下来之后再说。


    不料他们竟是越来越过分,眼看那男人的手就要摸上自己女儿的腰,盛怀义终于忍无可忍地厉喝一声——


    “住手!”


    虽然已经入了夏,可山上风大,盛乔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还是有些冷,手脚都冻得冰凉。


    但不知为什么,徐少安的身上总是很暖和,盛乔每次一抱住都忍不住放开。


    原本只想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轻啄一口,可在触到他温暖的胸膛时,盛乔忽然又有些不想把手挪开了。


    总归这马场里除了他们,也再没有第三个人,盛乔勾着他的脖颈向下,想让徐少安把她抱得再紧一些。


    面对女郎的主动,徐肃年其实也有些意外。


    若是平时,他自然毫不犹豫地就收紧手臂,可想到方才听到的脚步声,他也怕自己做得太过,反而适得其反。


    抬起的手臂将落未落,正犹豫时,一声厉喝骤然从远处传来。


    纵是徐肃年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时也忍不住浑身一僵。


    而他怀里的盛乔就更无措了,她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沉浸其中时,忽听到外间一声厉吼,下意识就往身前男人怀里缩了缩。


    “怎,怎么有人!”


    她根本没听出父亲的声音,语气里满是慌乱。


    徐肃年见她这动作,稍稍怔了一下,随后立即撩起披风将她罩住。


    盛怀义见二人如此举动更是火冒三丈,怒道:“盛乔,你躲着阿爹做什么?”


    这句话一出来,盛乔才终于听出是谁,她缩在徐肃年的披风底下,像是一只遇到了天敌的小兽,整个人僵硬得不知所措。


    徐肃年环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逃婚两个月后,千里之外的亲爹忽然大驾光临,任谁都要脑子懵一会儿,何况他们两个方才还在盛怀义的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亲密的举动。


    今日的一切都是徐肃年故意安排的,马场空寂无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被其他人看到。


    徐肃年不欲让盛乔独自面对亲爹,轻咳了一声,便要转身和人见礼,可还没动作,藏在他怀里的盛乔忽然从披风底下钻出来了。


    这一出来,立刻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父亲的兄长。


    居然真的是阿爹。


    盛怀义的心情十分复杂,脸上更是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恼怒的、严厉的、惊讶的……以至于半天都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盛乔有些害怕,却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思念,忽然就拎着裙摆跑了过去。


    纵然再生气,盛怀义也舍不得把女儿推开,他张开双臂将盛乔搂住,“你这孩子……”


    话未说完,就被女儿小声的抽泣给打断了,“阿爹……”


    明明当初离开家是她自愿,明明在洛州这两个月过得十分逍遥自在,可不知为什么,见到父兄之后就是莫名的眼眶酸胀,泪水不受控制地就淌了出来。


    盛乔从不知自己这么能哭,直把阿爹胸口的衣裳都哭湿了。


    盛怀义也是第一次见到女儿这个样子,山上风大,他担心她要哭坏眼睛,连忙接过盛淙递来的帕子给她擦眼泪。


    “是不是这段时间受了委屈?”盛怀义担心地问。


    原本泪水都已经被擦干了,听到这句话却又涌了出来,盛乔抢过帕子使劲抹了抹眼睛,摇头道:“才没有受委屈,只是,只是想阿爹了……”


    任谁都到小女儿这话,心都要软了。


    盛怀义心里受用,却不会因为盛乔这一通眼泪就忘掉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于是再开口时,语气难免就有些酸溜溜的,“你这小没良心的还知道想你阿爹,我看你啊,早就乐不思蜀了罢。”


    哭了这么半天,盛乔原本都要忘记方才的事了,此时经盛怀义提醒,她才想起来远处还戳着一个徐少安。


    她有些脸红,借着擦眼泪的动作挡住半张脸,盛怀义看着她这模样,也怕说了重话伤到她的自尊心,只冷哼了一声,然后将视线射向了不远处站着不动的耶男人身上。


    那人原是背着身的,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但依旧站得远远的,又背着光,从盛怀义的方向看过去,甚至看不到他的脸。


    他大约也知道自己是死期到了,这才手足无措不敢上前面对。


    盛怀义心中更不满,于是用眼神示意一旁的盛淙,让他把那人带到自己面前来。然后拍了拍阿乔的肩膀,温柔地劝道:“方才哭了太久,早就都哭红了,这会儿风大,快进屋去。”


    不远处就是一排厢房,是供客人平时换衣服、小憩的地方。


    盛乔却难得听懂了阿爹话中的言外之意,知道他是想支开自己。又见兄长阴沉着脸往徐少安所在的方向走去,她一下子就慌了。


    她三哥如今虽是文官,可年少时可是随二叔上过战场的,向来学的都是能杀敌的真功夫,徐少安会的那些花拳绣腿哪里够看。


    三哥不会是看到了方才那一幕之后,想要打他罢。


    几乎没有犹豫,盛乔立刻转身追上了盛淙,拉住他的胳膊,急切问道:“三哥,你要做什么?”


    盛淙由她攥着,却不理会,只当没听见她的话,继续往前走。


    盛乔见他说不通,急得跺了跺脚,干脆不和他说了,转而跑向徐少安。


    然后在徐少安稍显诧异的目光中,盛乔强行拽着他的胳膊,一直将他拽到了父兄面前。


    “阿爹,三哥……”


    盛乔心里焦急,担心阿爹真的会不留情面的地解决了徐少安,就像之前将虞家赶出京城时那次一样。


    盛乔心里急得不行,因此根本没注意那三个男人此时的表情。


    “阿爹,三哥,其实我……”


    她本想好好组织一番语言,可想来想去根本不记得自己一开始想说的是什么了,最后干脆直接把心里的决定扔出来——


    “阿爹,我死都不会和徐肃年成亲的,我要嫁给他!”


    盛乔紧紧牵着徐少安的手,向父兄两人郑重宣布,“他才是我的心上人。”


    说完,立刻去看盛怀义的反应。


    而盛怀义早在看到男人的那张脸时,就已经瞬间变了脸色。


    这不是……


    这不是端阳侯吗?


    不,不可能……一定是他老眼昏花认错了。


    端阳侯怎么会在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大约只是长得像而已。


    想到自己和端阳侯本人不过是朝堂上几面之缘,也不是没有认错的可能,盛怀义求助般地去看自己的儿子,毕竟他和端阳侯同在大理寺为官,接触的机会那么多,总能认出来眼前这个不是端阳侯。


    他想从盛淙那得到否定的答案,不料盛淙根本没注意到父亲的眼神。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立在盛乔身边的男人,震惊开口,“端……端阳侯?”


    盛乔根本没听懂兄长在说什么,听到端阳侯的这三个字后,她甚至还扭头往身后看了看,可马场空荡荡的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哪有端阳侯啊……”


    盛乔怀疑地看着盛淙,“哥,你是不是眼花了。”


    与搞不清状况的盛乔不同,盛淙这句话一说出来,盛怀义就已经十成十地确定了阿乔身边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份,眼前当即一黑。


    可他仍不愿意相信,挣扎地又问了一遍,“你是……”


    但这次,是徐肃年自己开口了。


    他看着自己被盛乔紧紧牵着的左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半晌,他将手缓缓抽出来,不动声色地往盛乔身后挪了一步,挡住了她逃跑的路线。


    然后才对着盛怀义十分恭敬地揖了一礼,开口回道:“在下,徐肃年。”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死寂,原本还呼啸的夜风都不刮了,连树梢上的枝叶都仿佛停止了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是盛乔转身逃跑时,撞进了徐肃年坚硬的胸膛。


    第40章 算计再也不要看见徐肃年了!


    “在下,徐肃年。”


    在听到男人这句话的时候,盛乔第一反应是他在胡说八道。


    怎么能在她阿爹面前开这样的玩笑呢。


    盛乔皱眉想要斥责他胡说,却见阿爹和三哥的表情也很不对劲。


    像是不能理解,又像是怀疑人生,当然更多的还是被雷劈过似的震惊。


    虽然她没见过端阳侯徐肃年,但阿爹和三哥,都和他同朝为官,一定是认识他的。


    如果他在胡说,那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被拆穿。


    但阿爹和哥哥都没有说话,难道是默认的意思?


    盛乔忽然想起三哥方才那一句带着满满疑惑的质问,而后又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


    他明明是车夫出身,却养得一个十分骄傲的性子,对任何人都不见低声下气,甚至能文能武,还懂得如何经营管理一家书院,一手丹青比她见过的许多名家之作都更出色。


    原来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贫苦之身,而是丹阳长公主府的天之骄子。


    亏她一直觉得他心性坚韧顽强,要报他的恩情,还特意将他推荐到二叔的麾下。而他几番推拒,又说家里不允,原来是因为他根本就是陛下宠臣,官职比她年轻有为的三哥还高。


    还有她后来与他坦明自己身份之后,几次在他面前提起端阳侯时,他的态度都怪怪的,不是说他有苦衷,就是说旁敲侧击地替他说好话。


    还有那天徐家二郎到济善堂时,两个人的脸色也都怪怪的,当时她就疑心两人是不是认识,但因为他们两个都坚决否认,她也就傻乎乎的相信了。


    到如今,她才想明白徐少安当时的眼神。


    也难怪端阳侯明明就在洛州,与她离得这么近,却怎么都不愿意见她,更不答应她的退婚。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就是端阳侯本人。


    盛乔以前从来不知自己的记性原来有那么好,明明小时候被先生要求背诗,好几天都背不下来,可过去几个月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却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除了那些奇怪的,蹊跷的事,她也忘不了自己在男人面前做出的那些蠢事。


    远的不提,就说方才,她竟然一边对阿爹说誓死不嫁给端阳侯,一边又牵着他本人的手,说他是自己的心上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徐肃年是不是要笑死了,在心里想她怎么这么傻,怎么就会被他的谎话哄了这么久。


    阿爹呢?三哥呢?


    他们会怎么想自己,会不会觉得她疯了?


    盛乔不敢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人了。


    都怪徐肃年这个骗子!


    他,他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盛乔心里恨不得将徐肃年给骂上千遍万遍,实际却却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怕会在他眼里看到戏谑和嘲笑。


    因此,她根本连头都没抬,转身就想跑,可不知这个这个骗子什么时候竟然挪到她的身后去了,正把他将要逃跑的路给堵住了,她一扭头,正撞进了他硬邦邦的怀抱里去。


    咚的一声闷响,盛乔哎呦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


    不是疼的,是吓的。


    徐肃年早知她会跑,此时见她这冒冒失失的模样,心里轻叹一声。


    他伸手去拉盛乔的胳膊,试图让她听自己的解释,谁知手指还没碰到她的腕子,盛乔就像只炸了毛的小猫似的一下子将他甩开了。


    “阿乔,你听我解释。”


    徐肃年看了眼还没回过神的盛家父子二人,还是想先将盛乔安抚好再说。


    可盛乔的反应比他先前想象得还要大,她拼命地甩开他的手,不让他碰,也不让他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阿乔,听我说,好不好?”


    便是徐肃年一时也有些无措,还想再劝,却见盛乔直接伸手捂住了耳朵,“你是不是又要骗我?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我再也不想听你说话了!”


    盛乔说着,声音里已经不知不觉地带上了哭腔,徐肃年见她哭了,本想伸手去拉她的动作立刻顿住了。


    “好,我不碰你。”徐肃年无奈妥协,“只是起风了,我先给你披件衣服,好不好?”


    说着,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想要裹到盛乔的身上。


    这时,立在不远处的盛怀义突然开口,“阿乔,过来,来阿爹这里。”


    像是迷失在乱林中突然抬头看到了月亮,盛乔毫不犹豫地将眼前的男人推开,更没接他的披风,径直跑向盛怀义。


    盛怀义展开手臂将女儿揽在怀里,另一侧的盛淙早已在徐肃年开口时,就解下了自己的外裳,默默地披在了妹妹身上。


    父子俩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开口和他说话的意思。


    徐肃年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在这时候一定不想理会自己,但不知为何,还是下意识地往前跟了几步。


    走在后面的盛淙,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徐肃年时,俊朗的眉头还紧紧皱着。


    两人年纪相仿,这些年又同在大理寺为官。


    对于盛淙来说,徐肃年既是他的上峰,又是他未来的妹夫,两人之间不说关系有多亲近,至少也能算是点头之交。


    他对徐肃年一向温和守礼,这还是第一次对他冷下脸,声音里好像带着冰碴子,“侯爷留步。”


    只看盛乔那个天真跳脱的性子,就能想象到她家里人到底是有多宠爱他。


    盛淙此时的态度徐肃年并不意外,更不会生气,多一个人宠着阿乔,那是他最乐意看到的事。


    也正是知道阿乔受宠,盛家人知晓他欺瞒阿乔之后,恐怕第一反应就是要强行断掉这桩婚事。


    阿乔生气可以慢慢哄,总有一日能哄好。


    可若是这婚事退了,挽回的机会就基本聊胜于无。


    面对盛乔时,徐肃年多少有些手足无措,而此时面对盛淙,他则早有准备。


    只不过面上不能表现出来。


    徐肃年停在盛淙跟前,然后毫不心虚地看向他,眸光里皆是坦荡。


    “三郎君,你我共事这些年,我的为人你最清楚。”


    此话一出,盛淙将要转身的动作果然顿了顿。


    徐肃年见缝插针地动之以容,“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我不该骗阿乔,但你要相信,我起先真的不知她是盛家小娘子。”


    盛淙先把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问了出来,“你和阿乔,到底是怎么遇


    上的。”


    徐肃年老实回答:“令妹离京那日,我正好奉陛下之命将要前往洛州,又不想大张旗鼓打草惊蛇,这才换了个低调的身份。不料盛小娘子也在那巷子经过,错上了我的马车。”


    “但我当时真的不知她是谁,只想着借她身份低调离开京城,谁知竟一路同行到了洛州。”


    半真半假的话最容易让人相信,盛淙听了果真没有怀疑,只冷声道:“你当时不知她的身份,我信。你想要隐瞒自己的钦差之名,我也能理解。可如今你们已经关系如此亲近,你又何必一直骗她?阿乔性子单纯,最讨厌旁人骗她了。”


    徐肃年闻言没说话,半晌才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怎愿骗她?三郎君,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你能有什么苦衷?”盛淙的语气,几乎和那天盛乔的如初一辙。


    徐肃年知道他动摇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反问道:“我此行洛州为的是什么,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洛州的水到底有多深,以至于连陛下都不敢完全放心。我此来洛州的消息不算隐秘,朝中很多人都知道。”


    徐肃年神情苦涩,甚至还带着一点点不被理解的落寞,“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我和阿乔的关系,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他刻意留白,等盛淙去想。


    果然盛淙思考半晌,便立刻瞪大了眼睛,“难道他们还敢对阿乔出手不成?”


    “我也不知。”徐肃年摇了摇头,“但我不敢拿她冒险。”


    “你不知道……”徐肃年说,“当我知道阿乔就是盛家的三娘子,是我的未婚妻时。我的心里有多高兴。”


    “此行路上我与阿乔朝夕相处,虽喜爱她活泼天真的性子,却也不敢表露太过,毕竟我家中还有未婚妻。”


    “而当我得知,阿乔竟然就是燕国公府的小娘子时,我几乎是瞬间就想与她挑明身份,告诉她我是谁。”


    “可我不能,为了阿乔的安全,我不能告诉她。”


    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徐肃年的语气也跟着低沉下来,“明明我就是他的未婚夫,我们是名正言顺,却守礼不能告诉她,甚至要时不时听她提起退婚一事……”


    说到最后,徐肃年有点说不下去了,他神色哀伤地看向盛淙,仿佛是想寻求他的认可,“元晦,你也是男人,你能懂我的感受吗?”


    不知不觉间,徐肃年对他的称呼已经从疏远的三郎君变成了更为亲近的字。


    但盛淙根本没有察觉,因为他早就被这一番话带跑了思绪。


    他不自觉就顺着他的话去想:若自己有一个心爱的未婚妻,明明与她两情相悦,却因故不能告知她身份,还要每天听她编排自己,甚至还要听她说起退婚之事……


    盛淙总有一种自己给自己戴了绿头巾的错觉。


    这样想着,他看向徐肃年的眼神里就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点同情,虽然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徐肃年只当没看见,接着说道:“不过我现下同元诲兄提起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同情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不是有意瞒着阿乔的。”


    “可她现在不想见我。”


    徐肃年语气失落,“只望元晦兄能替我在阿乔面前美言几句,不说让她原谅我,至少让我与她说上几句话罢。”


    也是可怜人,盛淙看着他仍旧拎在手上的披风,叹道:“我会帮你把话带到的。”


    与徐肃年交谈耽搁了一点时间,盛怀义也没等着他,直接向马场的管事借了一辆马车,带阿乔先走了。


    本想回济善堂的,但那里人太多,盛怀义也不想郑墨跟着着急,干脆让随从沿街找了一家客栈,开了几间上房,抱着已经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阿乔上了楼。


    盛淙慢了几步,等找到客栈时,盛乔已经睡了。


    盛怀义看着被帷幔遮得严严实实的架子床,对盛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盛淙会意,走出房间将房门带上。


    盛怀义第一时间问:“徐肃年呢?”


    盛淙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回答:“回驿馆了。”


    盛怀义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问:“怎么了,你们两个方才谈了什么?”


    “也没谈什么。”盛淙说,“他就和我解释了一下当时到底为何要和阿乔隐瞒身份。”


    盛怀义命令道:“把他和你说的话,一句一句和我复述一遍。”


    “是。”


    盛淙应下,便将两人方才的对话从头到尾重复了一遍,盛怀义听了,眉头紧紧蹙起,却始终未发一言。


    “阿爹,怎么了?”


    盛怀义看了一眼儿子,仍是没说话,心里却在叹气。


    他这一双儿女还真是一个性子,又傻又心软,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傻乎乎的信了。


    徐肃年是何许人也?


    年纪轻轻就能执掌主管刑狱的大理寺,审过的冤案只怕比阿乔走过的路都多。


    他虽没见过阿乔,可就阿乔那个天真不设防的性子,只怕几句话就在他面前漏了馅。


    同行这么久,说徐肃年对阿乔的身份毫不知情,他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至于什么为了阿乔的安全考虑,也不过是借口罢了。


    去年的那件楚安侯府的案子不就是么。不仅牵扯到了朱家人,那还是惠国公的妻弟,徐肃年没有丝毫退怯,照办不误,甚至由此受封了端阳侯的爵位。


    那样大的案子都敢办,惠国公府和皇后娘娘都敢得罪,若说他此时会畏惧几个不入流的贪官,实在太过可笑。


    盛怀义虽然猜不出徐肃年瞒着盛乔的真正原因,却也知道这些都是在胡扯。


    不过见盛淙这模样,估计是已经被他说动了。


    从前他只以为这位年轻有为的侯爷是个报案的好手,没想到演起戏来也是天分十足。


    盛怀义本可以不理会他,可脑子里想的却是饮溪马场看到的那一幕——


    阿乔垫脚凑在男人身上,轻柔地落下一吻。


    盛怀义也是过来人,知道那温柔缱绻的姿态中,藏着多少的柔情万种。


    便是他这做父亲的,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宝贝阿乔会对一个男人露出这样一副小女儿姿态。


    他知道,阿乔是喜欢他的。


    这毋庸置疑。


    否则她根本不会牵着他的手说想要嫁给他。


    阿乔绝不是拿自己余生幸福去打赌的性子。


    先前那桩棘手的事还没解决,他向陛下告假时,明显感觉到了陛下的不满。


    他不确定陛下是否还没打消让阿乔进宫的念头,也正是因此,才会一直默许徐家拖着婚事不退。


    因为这婚事,他的心里也是不想退的。


    当时之所以会找上徐家联姻,除了门当户对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徐肃年是当今陛下的亲外甥。


    就算陛下再想收拢盛家,也不可能和亲外甥抢女人。


    因此只要阿乔成了徐肃年的未婚妻,陛下就不可能再将她纳进后宫。


    这也是当初为何那么快就给盛乔定下婚事的真正原因。


    而之所以没告诉阿乔,是不希望她有负担。


    虽然皇帝生出这个念头,的确是想要拉拢盛家,但盛怀义并不想将这一族荣辱都压到年幼的女儿身上。


    她的肩膀单薄娇嫩,该披的是锦衣华服,而不是一个不知前路的牢笼。


    盛怀义不想让女儿入宫,最好的方法当然还是快些给她定亲。


    徐肃年本就是他的第一选择,如今阿乔又对他生了情愫。


    这婚事,到底还要不要退呢?


    盛怀义一时竟也不能确定,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然后对盛淙说:“明天你亲自去官驿,请端阳侯过来见我。”


    盛淙一愣,然后问:“那阿乔呢?”


    盛怀义说:“还是让她先回济善堂罢,有墨儿那丫头陪着她,我放心。”


    盛淙应道:“是。”


    翌日清晨,盛淙先将妹妹送回了济善堂,然后便立刻到官驿去找徐肃年。


    他去的时候太早,原还担心徐肃年还在睡着,不


    料底下人将他带进去的时候,徐肃年竟已经穿戴整齐了,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找他似的。


    盛淙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早知道我要来找你?”


    徐肃年否认,“反正也睡不着,干脆早些起来。”


    盛淙听了这话,不由得朝他眼底看,果然看到两团青黑,只怕昨夜也是辗转反侧多时。


    徐肃年只当没看见他打量的视线,问盛淙,“元晦兄来找我,是不是阿乔想见我了?”


    盛淙摇了摇头,说:“是我阿爹,他想见你。”


    晨起街上无人,何况那客栈离着官驿本来就不算远,徐肃年和盛淙骑马赶到的时候,盛怀义正和随从一道用早膳。


    一见到他们二人,盛怀义便撂下筷子,“走罢。”


    徐肃年看他一眼,难得恭敬的语气,应道:“是。”


    盛淙也想跟着,可还没走两步就被盛怀义支开了,“三郎去用膳罢,我和徐家小子单独谈谈。”


    盛淙只得顿住脚步。


    徐肃年听着这个称呼,略显诧异地挑了挑眉。但也没说什么,很是顺从地跟着盛怀义走到了楼上房间。


    进门后,盛怀义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徐肃年也坐。


    徐肃年犹豫了一下,也还是跟着坐下。


    旁边就有刚泡好的茶,盛怀义亲自倒了一杯递给他,然后看着他眼底的那一片乌青,说:“昨晚没睡好?”


    徐肃年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是啊……我心里担心阿乔,实在睡不着。”


    说是盛淙听了这话,只怕又要替他伤怀一番,


    不料盛怀义听了之后却笑了,然后对他说:“阿乔最近是不会见你的。侯爷大可不必这么折腾自己。”


    徐肃年微微一愣,没想到盛怀义会这么说,一时间没掩住眼底的诧异。


    盛怀义却当没看见似的,轻哼一声,道:“还是说,你这样子其实是做给我看的?”


    “你早知道我会见你。”


    虽是疑问句,但说这话的时候,盛怀义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徐肃年没说话,盛怀义也没催促。


    他端起手中的茶杯轻抿了一口,姿态看起来十分悠闲。


    半晌,徐肃年缓缓笑了一下,眼底却没什么情绪,他不怎么走心地恭维道:“燕国公果然是聪明人。”


    盛怀义亦轻勾了勾唇角,算是应下了徐肃年的这句夸赞,然后又继续问道:“那这样说来,昨天在马场的那一幕,也是侯爷故意设计想让我看见的了。”


    在听到这句话后,从昨晚到现在,便是在坦诚身份时,尚且能保持冷静的徐肃年终于变了脸色,看向盛怀义的眼神中,也带了更深一层的探究。


    他当然是故意的。


    当初的订婚来的猝不及防,便是母亲也没说到底什么原因,但他知道,自己对盛家来说一定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否则低调了这么多年的燕国公府,不会选择在家族最繁盛的时候,与同样繁盛丹宁公主府结亲。


    烈火烹油,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这段日子以来,盛国公明面上是向母亲提了退婚,可暗地里似乎也默许了他的拖延。


    徐肃年由此就更加坚定自己的推测了。


    昨晚对盛淙说的那些不过是个引子,他一直都知道,盛怀义才是那个真正拍板做决定的人。


    徐肃年真正想要算计的,只有盛怀义。


    一个原本就有利用价值的嘉婿,偏偏又能讨得他宝贝女儿的关心。


    这么好的一桩亲事,徐肃年不相信盛怀义舍得退掉。


    但也没想到,盛怀义竟能猜到他的算计。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养出阿乔那样傻乎乎的女儿来?


    盛怀义仿佛看懂了他在想什么似的,爽朗大笑了两声,然后才道:“能者多劳,越是聪明越想思虑周全,可实际上人活着不必太累,阿乔一辈子有我和她阿娘护着,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她过得开心。”


    徐肃年没说什么,但心里是十分赞同盛怀义这番话的。


    这会他没再沉默太久,很快就开口道:“我也会好好护着阿乔。”


    聪明人打交道不必说得太透,这句已经算是表白和承诺了。


    盛怀义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大致猜到了我的目的,所以才会在昨天故意演那么一出。”


    “你还是喜欢阿乔,因此不希望退婚,是不是?”


    没想到他就把这话说出来了,徐肃年皱了下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毫不犹豫地将心里话说出来,“骗阿乔这件事,我的确是有苦衷。但我对阿乔的心,日月可鉴。”


    听到这话,盛怀义笑了一下,说:“你真的很聪明,我也可以同你说句实话,你的确算准了我的心思。”


    徐肃年眸光微微一亮。


    “因为你昨天那一出,我的确犹豫了,这桩婚事我确实不想退。”


    徐肃年没再克制,脸上很快显出惊喜之色。


    但紧跟着,盛怀义又道:“但那是昨天。”


    徐肃年脸色一沉,“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现在改主意了,因为我忽然觉得你们并不合适。”


    他看着徐肃年一寸寸冷下来的脸色,毫不客气的说:“你心思实在太深,并不适合阿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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