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怪谢迁鹤总是说谢筠兰不够稳重,在同龄人都成了当家主母,甚至早已做了母亲的年纪里,对比之下,谢筠兰使小性子的次数,还是太多了。


    “讨厌你!讨厌你!”谢筠兰眼泪汪汪地看着夏侯鹜光,伸出拳头,用力锤他:“我第一个就想到你,然后早饭都没吃几口,马上就来邀请你了!你就这样一点面子也不给我!连理由也不找好一点的来拒绝我!”


    他第一次这样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完全就道心破碎了,仰头哇哇大哭,眼泪从眼角往下掉,夏侯鹜光下意识想要伸手接住,却晚了一步:“我绝对不会再原谅你了!”


    他抽出腰间的帕子,擦着眼泪,道:“夏仁,我们绝交!绝交!”


    夏侯鹜光:“”他看着谢筠兰通红的眼睛,还有脸颊上挂着的泪珠,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虽然人生中绝望和无奈的时刻挺多的,但遇到谢筠兰之后,这样的时刻成指数性上升了。


    “好了,别哭了,等一下眼睛哭坏了哭肿了,就不漂亮了。”


    夏侯鹜光微微俯下身来,从他手里抽出帕子,很仔细地擦干净双儿脸颊上的眼泪。


    谢筠兰一看在家中就很受宠,被养的很好,唇红齿白,皮肤滑腻白皙,几乎一点儿瑕疵也没有,凑近看还能看见上面小小的柔软绒毛,像是成熟的水蜜桃,脸颊上还浮着浅浅的粉色。


    “”看着夏侯鹜光态度变了,不似刚才那般冷硬绝情,谢筠兰也很好哄,慢慢止住哭声。


    他眼珠滴溜溜转着,里面含着晶莹剔透的眼泪,一吸鼻子,晶亮的眼泪就滚了下来,掉在了夏侯鹜光的指尖上。


    “”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一点湿润,夏侯鹜光的手指微动,片刻后若无其事般抽回了手。


    他把帕子塞回谢筠兰的掌心,谢筠兰下意识攥紧帕子,把夏侯鹜光的指尖也一并包在了里面。


    他的手很小,掌心不能包住夏侯鹜光的整个手,只能包住夏侯鹜光的两根手指,用力攥紧,不让夏侯鹜光抽回手。


    “”夏侯鹜光努力了几次,不仅没有成功取得对自己两只手指自由的控制权,还被抓的更紧。


    他有些无奈:“谢筠兰松手。”


    谢筠兰咬紧牙关,摇了摇头,死死不肯松手,仰头看向夏侯鹜光时却有些可怜巴巴,活像是抓着别人手指的人是夏侯鹜光不是他似的,满脸写着不开心:“你,你真的不来吗?”


    夏侯鹜光,“不来你怎么样。”


    “不来我就和你绝交!我再也不理你啦!”


    谢筠兰嘴上虽然放着狠话,但面对夏侯鹜光的时候,还是鼓起脸颊,抓着夏侯鹜光的手指,轻轻晃动,撒娇似的软声道:“我求求你啦!求求你啦!夏仁,你来嘛!你来嘛!我想和我父亲母亲和哥哥介绍你呀!”


    夏侯鹜光道:“我长得这么丑,会吓到宾客的,还会搞砸你哥的婚礼。”


    “不会!你长的才不丑呢!”谢筠兰说:“谁敢说你丑,我就打扁他!”


    言罢,谢筠兰伸出拳头,仿佛面对着敌人一般,左右勾拳,跃跃欲试道:“谁也不准欺负我的朋友!毕竟,我谢筠兰的拳头也不是面团捏的!”


    夏侯鹜光:“”他终于被谢筠兰逗笑。


    夜里那些或冰凉或苍白或充满血腥味的记忆终于如同泛尘带着霉味的被子一样,被冬日的暖阳一晒,尽数都褪去了,只剩下柔软的熨帖。


    “夏仁”见夏侯鹜光终于笑了,谢筠兰眨了眨眼,片刻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样,蹦过去,道:“你笑了!你笑了是不是就代表你答应了!”


    “看情况。”


    夏侯鹜光模棱两可道:“有空就去。”


    “不是有空就去,是一定要空出时间来。”


    谢筠兰说:“我等着你哦!你不许食言哦!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一言九鼎的!”


    夏侯鹜光看着他笑,半晌叹气道:“好。”


    他说:“我一定来。”


    “耶!”谢筠兰的目标达成,终于开心了。


    他原地蹦跶转了个圈,随即伸出双臂,开心地想要抱一下夏侯鹜光。


    结果手刚伸过去,一旁的碧华就重重咳了一声,提示道:“公子”谢筠兰:“”他意识到夏侯鹜光是外男,不能随便抱,于是讪讪缩回了手,挠了挠头,笑道:“那你今天有事么?我们出去玩吧!”


    “今天休息,没事。”夏侯鹜光说:“你怎么天天都玩?不做点正事的么?”


    “我做正事呀。”


    谢筠兰说:“我,我会写话本!我还赚了不少银子呢!”


    夏侯鹜光说:“话本?”


    “嗯嗯。”谢筠兰眼珠一转,随即道:“你还没看过我写的话本吧。”


    他兴致勃勃道:“我带你去看看!你想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我的签名特别版哦!”


    夏侯鹜光说:“完全不想要。”


    谢筠兰:“”他气的一蹦三尺高,辫子都飞起来了:“夏、仁!”


    夏侯鹜光乐了一下,伸出手,把他按回去,笑道:“好好好,要要要,我要。”


    他说:“你等一下,我进去拿伞,等会儿陪你去书局。”


    谢筠兰炸起的毛这才慢慢被抚平,撅着嘴瞪着夏侯鹜光,用辫子尾巴使劲儿戳夏侯鹜光的胸膛。


    夏侯鹜光进门拿了两把油纸伞,道:“平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只有两把油纸伞,你和碧华一把,我一把。”


    谢筠兰不依:“好啊你,让我们俩挤一把,你自己就独享!”


    夏侯鹜光:“你们俩一人一把,我不撑?”


    谢筠兰也不依:“那你岂不是淋到了吗?”


    夏侯鹜光耐心尽失:“那你想怎么样呢?嗯?我的谢小公子?”


    谢筠兰眼珠一转,随即挤进夏侯鹜光的伞下,笑嘻嘻道:“我想和你共乘一把呀。”


    夏侯鹜光:“”他盯着谢筠兰弯起的眼眸,片刻后悄然移开了眼睛:“没苦硬吃。”


    “嘿嘿。”谢筠兰又开始傻笑。


    没多久,雨开始逐渐下大。


    等到几人到了书局的时候,夏侯鹜光的右肩已经淋湿了大半了。


    碧华用干净的帕子做成头巾,盖在了谢筠兰的头顶,用簪子固定住两侧,防止头巾滑下来。


    “好大的雨啊!”谢筠兰用帕子拍着夏侯鹜光身上的水珠,看着夏侯鹜光肩膀的大片湿痕,担忧道:“你的肩膀”“没事,湿了一点点。”夏侯鹜光不以为意说:“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你的话本吗?在哪里?”


    “哦哦,对。”说到自己的话本,谢筠兰当即拉着夏侯鹜光的手腕往里走,完全没看到碧华刹那间瞪大的眼睛:“当当当!在这!”


    夏侯鹜光伸出指尖,从紧密排布的书里抽出了一本,看了看封面:“《桃花醋》?”


    “嗯!我写的!”谢筠兰拍了拍胸脯:“连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看呢。”


    “那我确实是要拜读一下。”夏侯鹜光粗略地翻了一遍,发现就是很简单的爱情小说,于是道:“你写这些,是谁给你的灵感。”


    “嗯?没有人给我灵感呀!”谢筠兰说:“就自己瞎想。”


    “哦”夏侯鹜光斜眼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每天不务正业,光想男人去了。”


    “”谢筠兰一愣,随即脸上迅速蔓延开红粉,像是灼灼的桃花在他心上开了:“才没有想男人!”


    他又羞又气,伸出手去抢夏侯鹜光手上的书,却被夏侯鹜光一把举高:“干什么?不是让我看吗?”


    夏侯鹜光灵巧地躲闪着,不让谢筠兰抢到自己手上的书:“怎么又自己不好意思了?”


    “我不给你看了!”谢筠兰还未出嫁,就被打趣想男人,羞的不行:“你还给我!”


    夏侯鹜光把手臂举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笑意:“不给。”


    “你给我!”谢筠兰在原地蹦跶了一会儿,伸长手也够不到,气的原地跺脚。


    看着夏侯鹜光脸上的“嘲弄”,他脸颊更烫了,一时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猛地扑过去抢:“你还给我——”他这猝不及防地一扑让夏侯鹜光没有防备,夏侯鹜光被他扑倒,整个人被带着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没有站稳,后背抵在书架前,两人一同倒了下去。


    哗啦啦的书从头顶落了下来,谢筠兰两眼一黑,后背就被几本书同时砸的生疼。


    他闷哼一声,疼的垂下头去,下一秒,就有人伸出手,揽过他的腰,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砰——”书架被撞到,彻底倒了下去。


    谢筠兰仰面看着头顶翻飞的书本,还有双手撑在他身上,用身躯替他挡去不断砸落下来的书的夏侯鹜光,缓缓眨了眨眼睛。


    不知为何,面前的夏侯鹜光的容貌,忽然和记忆里在皇陵遇见的漂亮哥哥的轮廓和五官诡异地重合了起来。


    那时他年纪小不懂事,贪玩跑进皇陵,遇到了一条又粗又黑的毒蛇,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漂亮哥哥扑过来,将他挡在了身下,替他挡去了毒蛇突如其来的攻击。


    那时的他还小,心里装着恐惧,只来得及匆匆撇了一眼漂亮哥哥的容貌,很快就因为后脑勺撞在地上,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他已经在谢府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个漂亮哥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被那毒蛇咬了之后,漂亮哥哥有没有受伤,性命是否无忧。


    愣神之间,夏侯鹜光已经从他身上直起了身,站了起来。


    他伸出手,将倒在地上的谢筠兰扶了起来,上下打量着他,道:“没事吧?头磕到没有?”


    谢筠兰还沉浸在那段往事的记忆里,愣愣地地坐起来,傻傻地看着夏侯鹜光。


    夏侯鹜光担心他脑子被磕坏了,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谢筠兰?谢小公子?”


    “”谢筠兰终于被这一声声呼唤叫回神。


    他一个激灵,混乱溃散的理智终于回笼。


    他抓着夏侯鹜光的手,顺势直起身,看着夏侯鹜光俯下身来捡书的身影,忽然冷不丁道:“夏、夏仁。”


    他犹豫了几秒,对上了夏侯鹜光疑惑的眼神,半晌才一咬牙,说了下去:“我们我们之前,很小的时候,见过面吗?”


    夏侯鹜光:“”他盯着谢筠兰看了一会儿,直到看清谢筠兰眼睛里藏着的忐忑和紧张,眸光闪烁。


    许久,他才将书整整齐齐地摞在地上,避开了谢筠兰的目光打量,低声道:“没有。”


    他说:“我之前,从来、从来没有见过你。”


    第62章


    看着夏侯鹜光因为印记而显得狰狞可怖的侧脸,谢筠兰陷入了短暂的思索和沉默之中。


    时间过去太久了,连谢筠兰自己都不太想得起来那个漂亮哥哥究竟长什么样子了。


    那个漂亮哥哥脸上没有青色印记这件事,谢筠兰却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是了,他真是鬼迷了心巧了,怎么会觉得夏仁就是那个漂亮哥哥呢。


    就算漂亮哥哥长大后容貌再怎么变化,也绝对不可能长成夏仁那个样子才对呀。


    思及此,谢筠兰轻轻曲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心想,谢筠兰,你可真是个笨蛋。


    差点认错恩人了。


    夏侯鹜光不知道谢筠兰心中的百转千回,把地上散落的书一叠一叠整齐的摞好。


    书局的老板很快就闻讯赶来,看着倒下的书柜和沾了泥土的书,登时皱了眉,看起来有些心痛,跌足叹息道:“唉,我的书”“掌柜的,你不必担忧,这些弄脏或者破损的书,我会全部买下来。”


    夏侯鹜光道:“你叫人点一点数量和金额吧。”


    掌柜闻言,抬起头看向夏侯鹜光,登时有些惊讶:“三”“三百两?”夏侯鹜光止住他的话头,装作不知地打断了他:“确定是这个数吗?”


    “不,当然不是。”书局老板讪讪地笑了笑,随即道:“我马上叫人过来清点。”


    言罢,他给身边的人递了一个眼神,很快,就有几个书童上前来,将地面上的书搬到柜台后面去。


    在书童清点弄脏或者破损的书时,书局老板让人上了今年的雨前龙井给夏侯鹜光和谢筠兰。


    “三咳,”书局老板看着夏侯鹜光警告性的眼睛,轻咳一声,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叫我夏仁就好。”夏侯鹜光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个听起来非常怪异又好笑的名字:“这位是中书令的嫡双,谢筠兰谢小公子。”


    “好的,夏公子,谢小公子。”书局老板不明白怎么抢亲事件过后,三皇子还是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开始和谢家嫡双交好了。


    但他也不敢深想,毕竟这两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把茶点推到夏侯鹜光和谢筠兰面前,谄媚一笑道:“这是我刚让人出去买的山楂锅盔和牛舌饼,公子尝一尝。”


    夏侯鹜光不爱吃这些,于是用眼神示意谢筠兰吃。


    谢筠兰本来就起迟了,早上起来也没吃几口,就急匆匆来找夏侯鹜光,这会子早就饿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盘子上的点心,随即仰头看向夏侯鹜光。


    夏侯鹜光瞥了他一眼,“想吃就吃。”


    “我想吃呀。”谢筠兰很纠结:“但是我怕点心的碎屑会掉到我的裙子上。”


    他皱起了秀气的青黛眉,双手捧着还带点婴儿肥的脸颊,唉声叹气道:“我前几日才新制的裙子呢,不想弄脏。”


    “”夏侯鹜光“啧”了一声,“你怎么吃个东西都这么麻烦。”


    谢筠兰噘嘴,圆溜溜的杏眼瞪着夏侯鹜光,藏在裙摆下的绣鞋挪过去,轻轻踢了夏侯鹜光一脚:“”不重,说是踢,其实只是两个鞋靠在一起碰了一下,虽是发泄怒意,但在旁人眼底看来,倒像是调情。


    夏侯鹜光轻咳一声,看了谢筠兰一下,随即勾了勾手指,示意谢筠兰靠过来。


    谢筠兰不明所以,挪过去,鬓边忽然一轻,他的簪子被人抽走了。


    被当做遮雨头巾的粉色帕子失去桎梏,掉了下来,轻飘飘落到了夏侯鹜光的掌心里:“你吃吧。”


    夏侯鹜光用帕子蒙着掌心,托着在了谢筠兰的下巴处,嗓音淡淡:“我接着。”


    谢筠兰一愣,随即看向夏侯鹜光,很快就弯起了双眸。


    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漂亮的宝石,闪着细碎的光泽:“谢谢夏仁。”


    他终于无所顾忌,伸出手,拿出一枚山楂锅盔,像是个仓鼠一样,双手捧着,低头默默吃。


    他大抵是真的饿了,脸颊两侧鼓起,一动一动的,耳边的梨花耳坠也因此轻微晃动,鬓边的青丝碎发落下来几缕,衬的皮肤愈白,有些凌乱的美感。


    夏侯鹜光凝视着他,片刻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将谢筠兰的碎发拨弄到耳边。


    “”感受到脸颊处的温热触碰,谢筠兰像是个受惊的仓鼠一般,先是僵硬不动了几秒,用余光看见是夏侯鹜光在碰他,他才慢慢不再紧张,转过头来。


    夏侯鹜光此时已经整好了他的头发,收回了手,惹得谢筠兰一脸疑惑地看着夏侯鹜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碰自己。


    他陷入了沉思。


    见谢筠兰不吃了,夏侯鹜光以为谢筠兰是因为自己碰了他觉得不舒服,所以不吃了。


    他抿了抿唇,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果然还是嫌弃自己吧。


    夏侯鹜光撇过头,不再看谢筠兰的眼睛,周身莫名有些低气压,连声音也沉闷了不少:“我方才”“喏。”一个甜软的糕点被送到了他的唇边,山楂的艳红和手指的素白形成了对比,只一眼就让夏侯鹜光愣住:“你是不是也想吃呀,夏仁。”


    谢筠兰方才仔细思索了几秒,觉得自己让夏侯鹜光帮自己接碎屑,但是自己一点表示也没有,实在是太失礼了,想了想,便将自己没吃过的部分掰开,送到了夏侯鹜光的唇边:“来,给你吃。”


    夏侯鹜光愣怔片刻后便瞥过头去,唇擦过山楂锅盔,带起淡淡的一层白色的糕点碎屑:“我不吃。”


    “真不吃啊。”谢筠兰一直在注意他的反应:“我刚刚看你一直在看我,还碰了我一下,我还以为你是不让我吃独食,自己想吃呢。”


    “”夏侯鹜光闻言,这才转头看他,发闷的心在谢筠兰单纯疑惑的话语里,一点一点松快下来:“不是。”


    他解释:“我刚刚,看你的头发散下来了,所以想给你弄一下”“噢噢,这样啊。”谢筠兰晃了晃脑袋,随即对夏侯鹜光弯了弯眸,露出几颗白皙的牙齿,笑容甜软:“谢谢你啊,夏仁。”


    夏侯鹜光:“”他盯着谢筠兰的粉白粉白的小脸蛋,喉结微动,片刻后悄然移开了目光。


    他想说不谢,但不知为何,忽然又觉得嗓子发紧,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筠兰见夏侯鹜光不吃,歪了歪脑袋,双侧的银杏珍珠流苏轻轻晃动。


    他想不明白夏侯鹜光怎么看起来一下高兴,一下子不高兴的,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还是顺手把刚才送到夏侯鹜光唇边的那点糕点丢进口中。


    嚼嚼嚼。


    碧华站在一旁将二人的动作尽收入眼中,看着干着急,小声提醒道:“公子,公子。”


    他凑到谢筠兰的耳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磕磕巴巴道:“你方才吃的那块,被夏公子被夏公子碰过了”“”谢筠兰双眼一凝,脑海里忽然回忆起夏侯鹜光方才转过头去时,双唇擦过糕点的画面。


    谢筠兰当即一呛,想要把糕点吐出来,但显然已经晚了。


    糕点已经滑进了他的食道里,就算想吐出来也不能够,卡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他只能用力锤着自己的胸膛,片刻后匆忙接过夏侯鹜光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咳咳咳”温热的茶水,包裹着柔软黏糊的糕点,进入了胃中。


    谢筠兰觉得腹部一热,连带着脸颊也热了起来。


    他慌张地用帕子擦干净手指,用余光匆匆看了夏侯鹜光一眼,脸情不自禁地红了。


    “你怎么了?”夏侯鹜光没往那方面想,疑惑地看着谢筠兰:“呛了?那还吃吗?”


    “不吃,咳,不吃了。”谢筠兰摆了摆手,看向书局老板,强行忽略胃中的异样:“老板,点完了吗?”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书童就拿着算盘和纸过来了。


    “一共点出五十八本受损和脏污的《桃花醋》,总价五十八两,其他都还完好。”


    “好,那五十八本《桃花醋》,我都要了。”夏侯鹜光也不管书局老板有没有讹他,径直将三锭银钱放在桌上,道:“这里一共是六十两,老板你收好,多的二两,就当做是茶水钱。”


    老板一喜,但面上又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夏侯鹜光想了想,用放了二十两在桌面上,道:“老板,麻烦你把剩下的《桃花醋》都放在正对着门、位置最好的货架上。”


    书局老板一怔:“夏公子,你这是”夏侯鹜光想了想,随意笑道:“就当是我为了博美人一笑吧。”


    谢筠兰:“”夏侯鹜光说这话时,谢云兰并没有看到夏侯鹜光的脸,但两个人坐的这样近,他还是能听见夏侯鹜光说话时嗓音里带着的淡淡磁性和温和。


    他只觉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几乎要不受他控制。


    他慌忙低下头,像是做贼似的,用掌心捂住胸膛,生怕有人听到他的心跳声。


    “这五十八本《桃花醋》,你要放到哪里去呀。”


    直到出门的时候,谢筠兰都还不敢看夏侯鹜光的脸,只低下头,看着夏侯鹜光的腰:“要不,我还是把那八十两给你吧。”


    “不用了,上次在酒楼,你不是给过我银票了吗?”夏侯鹜光说:“还给了不少呢,我现在都还没花完。”


    “那,那是我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才给你的银票呀。”


    谢筠兰急了,仰头道:“刚才是我闯出来的祸,怎么能让你帮我善后。”


    言罢,他赶紧低下头,从自己的荷包里找银子。


    但把荷包倒过来,里面也只有几两碎银子。


    谢筠兰:“”他讪讪地抬起头,看向看热闹的夏侯鹜光,强作镇定地嘴硬:“我我今天出来的急,忘记拿银子出门了”夏侯鹜光眼神戏谑:“哦,这么急着来找我啊。”


    他说:“就这么想和我玩?”


    “谁,谁想和你玩!”谢筠兰方才吃了那半块被夏侯鹜光“亲”过的锅盔,本来就有一种做贼心虚的不好意思,被这么一打趣,脸上的热度更是居高不下了:“我,我就是看你一个人孤单,所以才好心”“哦?”夏侯鹜光抱臂,不冷不热地牵起唇角,笑了一下,随即抬起脚,慢慢靠近他。


    他眼神漆黑,似笑非笑时,身上莫名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让谢筠兰禁不住双腿发软,竟然不敢看他的眼睛,下意识往后退。


    他退,夏侯鹜光便进,直到夏侯鹜光将慌张的谢筠兰抵在门口。


    谢筠兰心跳的很快,耳膜都快被震破了,手指腹抵在门边,紧张地轻抠。


    夏侯鹜光自上而下打量着他,片刻后垂下眼眸,扎起的高马尾发披散在左肩,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洒落几缕阳光:“谢公子对谁都这么好心吗?”


    夏侯鹜光看着谢筠兰从刚才起就莫名其妙浮着嫩粉的脸颊,只觉谢筠兰今日的妆上的有些浓了,于是歪头,和紧张的谢筠兰对上视线,故意逗他道:“还是只对我这么好心呀?”


    谢筠兰:“”看着夏侯鹜光唇角挂着的一抹淡笑,还有那似笑非笑、带着淡淡的戏谑的眼神,谢筠兰只觉浑身的血液都烧起来了,最后轰的一声炸开,连带着大脑也一片空白。


    还是只对我这么好心呀只对我这几个字像是来自灵魂的发问,让开始哆嗦起来,耳边嗡嗡作响,头脑发蒙。


    最后,谢筠兰又是羞又是气,竟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下就推开了夏侯鹜光,差点把夏侯鹜光推的栽下楼梯,然后自己像是被欺负狠了一般,哇的一声大哭:“夏仁,我再不理你了!”


    言罢,他也不要门口放着的伞了,提起裙摆,径直冲进蒙蒙微雨里,顶着发烫发红的脸颊,逃也似的跑走了。


    踉跄着站稳却被单方面绝交的夏侯鹜光:“”“???”


    第63章


    谢筠兰冒雨冲回了谢家。


    因为心情纷乱,他进门的时候,甚至还没注意看路,低着头,差点把他亲哥谢筠亭撞到在地。


    “唉呀——”谢筠亭也正抬脚往外走,结果还没走出门,就被谢筠兰坚硬的毛茸脑袋顶了一遭。


    此刻正在飘小雨,地面湿滑,谢筠亭没保持住平衡,脚一滑,向后倒去,要不是身边的侍从顺手扶了他一下,他真就要结结实实地摔一个屁股墩了。


    “啊!对不起!”谢筠兰自己头撞得也够痛的,蹬蹬噔向后退了几步,踉跄间后背已经靠在了墙面上,两眼发黑。


    但当他看见自家大哥面色狰狞、眉眼痛苦地捂着胸膛、弯腰看着自己时,当即也被吓了一大跳,都顾不上自己脑袋疼,捂着额头就小跑过去扶着谢筠亭的手臂,生怕谢筠亭被自己这么一撞,明天自家还未过门的嫂子就要守寡了,胆战心惊道:“大哥!大哥你,你没事吧!”


    “没咳咳咳,没事”谢筠亭只觉心肝脾肺肾都要被谢筠兰顶移位了,皱着眉,还未来得及骂谢筠兰,余光里看见谢筠兰的头发和脸颊上都沾着水珠,登时微微一怔:“你怎么浑身都湿了?”


    他一看见谢筠兰淋了雨,登时身上也不痛了气也不喘了,直起身,抓着谢筠兰的手臂,表情凝重,“兰儿,你这是怎么搞的?碧华呢?他没在身边给你撑伞吗?”


    “啊”谢筠兰是知道谢筠亭多护着他的,闻言,生怕他迁怒碧华,赶紧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大哥。”


    他绞尽脑汁地编瞎话:“不是碧华没有照顾好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要,呃,想要体验一下雨中漫步的感觉。”


    他越说,越坚定,最后差点自己都信了:“我最近想在自己最近的话本里写一个,写一个这样的场景,所以,所以就自己来亲身体验一下这样才能写得好嘛。”


    他抱着脸色不大好看的谢筠亭的手臂撒娇,道:“哥,你不用太担心我。”


    “”听到这里,谢筠亭脸色虽然好看了一些,但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淋雨啊。”


    他说:“万一得了风寒怎么办?你想急死爹娘和我吗?”


    “唉呀”谢筠兰也知道自己刚刚一时上头,太冲动了,强撑着道:“我身体可好了,区区这点小雨,不会让我得风寒的。”


    他一边说,一边脸上浮现出了清晰的心虚的脸色,都快不敢去看谢筠亭的脸了,愈发晃着谢筠亭的手臂,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我真错了,哥”他低着头,用毛茸茸的脑袋抵着谢筠亭的手臂,脚尖在地上轻轻踢着,裙摆轻扬:“哥哥,你就不要告诉爹娘,好不好求你了”“唉,行了行了。”谢筠亭晃了晃手臂,试图挣脱开谢筠兰的桎梏,佯装不耐道:“我急着出门,见你嫂子,今天就先放过你。”


    他掌心一推,把谢筠兰黏着他的手臂的脑袋推出去,警告道:“下不为例。”


    “好嘛好嘛,谢谢哥。”谢筠兰双手掌心合在一起,一副支棱起来的模样,上下晃了晃脑袋,像是招财猫一般:“谢谢哥哥。”


    “你呀”谢筠亭伸出手指指了指他,一副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摇了摇头,随即拍了拍身上的水珠,道:“我先出门,你把这身湿衣服换了。”


    他威胁道:“要是我回来还看见你穿这身,当心我再也不让你写那些个破话本。”


    “好嘛好嘛,我记住了!”


    谢筠兰一听谢筠亭不让他写话本了,登时就急了,忙点了点头,随即眼珠一转,用力把谢筠亭推出门:“哥哥再见!”


    他把谢筠亭推出门,用力晃了晃帕子,道:“哥哥帮我和嫂子带句话,就说我也想他了!”


    言罢,他也不管谢筠亭脸上是什么个表情,提起裙摆,一溜烟儿就跑回了房间。


    “阿嚏——”虽然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感染风寒,但到了晚间,谢筠亭还是成功地开始喷嚏连天,双眼迷离,脸颊酡红。


    一天之后,他果然病倒了。


    “唉”看着床上烧的连爹娘都快认不出的谢筠兰,谢筠亭伸出手背,抵在了谢筠兰的额头,去试谢筠兰的体温。


    谢筠兰闭着眼,迷迷糊糊间去蹭谢筠亭的手背,含含糊糊道:“夏仁夏仁”“?”谢筠亭一开始还没听清,看着谢筠兰张着嘴,一张一合地似乎是在说着什么,想了想,微微地俯下身去,凑到谢筠兰的耳边,仔细听,“夏仁”“吓人?”谢筠亭有些不明所以,直起身来之后,看着谢筠兰烧红的小脸,疑惑道:“什么吓人?”


    “吓人夏仁!”一旁端着药的碧华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道:“长公子,这是小公子最近在外面交到的玩伴的名字。”


    “玩伴?”谢筠亭一愣,转过头去看着碧华,皱着眉,微微眯起的眼睛里藏着警惕:“男的还是女的?是双儿吗?什么出身?家里是干什么的?”


    “呃”面对着一连串的问题,碧华反应了一会儿,才道:“男的,是宫里的侍卫,家里干什么的不知道。”


    “侍卫?”谢筠亭的心还是没放下,道:“宫里侍卫出行管控森严,无令牌或者口谕不能私自外出,这个夏仁是哪个宫的侍卫,又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说是说是濮阳公主的侍卫。”


    “公主的侍卫?随行侍卫?”谢筠亭紧接着追问。


    碧华不知道这宫里的侍卫还可以分好几个种类,当即傻了,磕磕巴巴都爱:“奴不知道”他慌忙跪下:“求长公子责罚!”


    谢筠亭:“”见问不出来个所以然,他一时无语,半晌,只能轻轻叹气道:“行了行了,也不怪你。”


    他转过头,看向谢筠兰,伸出手,拨开谢筠兰额角的碎发:“父亲此生,只娶了我母亲一个虽然母亲在我之后又生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但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筠兰我朝中有事,也不能常常陪他,他一个人觉得孤单,想要多找些玩伴,也是正常的。”


    但他说完这句话后,话锋又一变,道:“但是那个夏仁,来路不明,还是得好好查一查才行。”


    他说话时,原本柔和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狠厉,但很快又被妥帖地藏好。


    碧华听着谢筠亭的话,此刻根本不敢插嘴,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而对于谢筠亭的话,谢筠兰根本不知道。


    他感染风寒之后,被强行关在房里喝了几天的药,都没能找到机会出去,找夏侯鹜光玩。


    “唉”谢筠兰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裙,趴在书桌前,无聊地用毛笔在宣纸上乱写乱画,“夏仁夏仁”他话语喃喃的,毛笔下很快就出现了一张人脸。


    虽然还未给夏侯鹜光添上那印记,画的也并不十分像,但眼睛已经有了几分夏侯鹜光独有的神韵。


    还未等谢筠亭自己欣赏一番,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是碧华端着汤药进来。


    “”抬起头,一看到汤药碗,谢筠兰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把毛笔丢在一旁,双手交叠,将下巴抵在桌面,整个人相识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如同抱怨般道:“碧华,我不要不要喝药啦”“不喝药,怎么能好?”


    一声略带威严的嗓音从门口传来,谢筠兰一个激灵,忙坐直起身,视线越过碧华,看见谢筠亭的脸从门后转了过来:“哥!”


    谢筠兰赶紧把画了夏侯鹜光容貌的宣纸反过来,顺手又用话本盖住,随即欲盖弥彰地站起身,紧张道:“哥,你怎么来啦?”


    “看你有没有好好喝药。”谢筠亭在门口就将谢筠兰方才的动作尽收眼底,见状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鬼鬼祟祟地在那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呀?”谢筠兰装傻:“我,我在画画,陶冶情操呢!”


    “往常见你逗鸟遛狗,看戏听曲,也没见你有那闲心去画画这会子在病中,又画上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筠亭原本就觉得谢筠兰刚才的动作很不寻常,闻言心中疑心更起,径直负手走上前,伸出指尖就抽出了被压在书本上的宣纸。


    “啊!”谢筠兰见状急了,赶紧上前去抢,扑腾着手道:“哥你怎么能乱抢别人的东西呢!太过分了!”


    “我是你哥,看看你画的东西怎么了。”


    谢筠亭转过身去,仗着自己比谢筠兰身高腿长,抬起手就把纸张展开了,对着阳光细看


    只见纸上赫然画着一个五官俊逸、容貌隽秀的男子。


    “”谢筠亭:“”他横看竖看,也没能从纸上看出一颗代表双儿的孕痣。


    难道这画上画的是个男人?


    “”眼看着被谢筠亭发现自己在偷画夏侯鹜光,谢筠兰莫名有些心虚,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就想往门外走去,却被谢筠亭抓着衣领,强硬地抓回来。


    他登时像是被按在鹰爪下的兔子一般,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蹬腿:“哥!哥你放开我!”


    “这画像上画的,是个男人?”谢筠亭的话里虽然带着疑问,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该不会是那个你在病中还念念不忘的夏仁吧?”


    “”谢筠兰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心虚,转过头去,强装镇定道:“当,当然不是!”


    “”谢筠兰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弟弟,谢筠亭哪能看不懂谢筠兰,见谢筠兰拙劣的掩饰,脸登时被气青了。


    他开始连名带姓地喊谢筠兰,咬牙切齿道:“谢筠兰!你是不是年纪到了,开始思春想男人了?!”


    “”谢筠兰被骂的一怔,片刻后眼睛也红了。


    他一把推开谢筠亭,用手背擦着脸颊,情不自禁地往下掉眼泪,啪嗒啪嗒:“哥你胡说什么呢!你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什么思春!我哪里有思春?!”


    “难道不是?!你都开始画人家的画像了!”谢筠亭看着这个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宝贝了十几年的单纯弟弟,就这样被一个满嘴谎话的骗子骗了,又是气又是痛心:“我实话告诉你吧,前几天的时候,我就开始调查这个夏仁了!这个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谢筠兰闻言,更生气了:“哥你怎么能这样!”


    他说:“他是我的朋友!”


    “什么朋友!”夏筠亭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谢筠兰,肺都快要被他气炸了:“他就是个居心不良的骗子!”


    “我不许哥哥你这样说他!”谢筠兰长这么大,第一次和谢筠兰顶嘴:“哥哥,你太过分了!我不理你了!”


    “我过分?!”谢筠兰简直要被冥顽不灵的谢筠兰气死。


    在他心里,谢筠兰已经被那个“夏仁”迷的神魂颠倒,也被骗的神志不清了,连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了,一怒之下便将自己最近的调查结果竹筒倒豆子般,通通说了出来:“我去问过了,现在宫里的侍卫里,根本就没有叫夏仁的!你那个所谓的侍卫朋友,其实根本就是在骗你!”


    “”话音刚落,如同黑夜里一道雪色雷电划过,只听大脑轰的一下,理智被炸的粉碎。


    谢筠兰不可置信地僵站在原地,瞪着眼睛,看着谢筠亭一张一合的唇,用力捂着耳朵蹲下身,不愿意听下去:“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大喊道:“我不相信!哥哥!夏仁他救过我,他,他不会骗我的!”


    “傻瓜,那肯定是他精心布好的局,就是为了让你倾心于他。”谢筠亭走到谢筠兰面前,看着谢筠兰眼泪汪汪的眼睛,轻轻用指腹替他擦去眼泪,随即叹气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哥哥不反对你对人芳心暗许但是也要找个靠谱的不是。”


    他说:“乖兰儿,那个夏仁不是好人,快把他忘了,□□后给你找过更好的好不好?”


    “”谢筠兰低下头,并不应答。


    他眼前模糊成一片,许久,他才意识道自己哭了。


    他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似的,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仿佛受到了什么重大打击似的,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偌大的室内,只余他低低的啜泣。


    谢筠亭见不得他这副可怜模样,摸了摸他的头发,伸出手,正欲把他扶起来。


    可他还未将手搭在谢筠兰的手臂上,就听谢筠兰忽然开了口:“哥”耳边只听谢筠兰哽咽、酸涩的话语:“我还是我还是不相信夏仁会骗我。”


    正愣神间,谢筠亭只见谢筠兰忽然抬起头,眼尾红成一片,仿佛涂了朱红胭脂,可怜的紧,但声音却字句坚定、清晰:“我我现在就要去找夏仁问个清楚!”


    第64章


    话音刚落,谢筠兰也不管谢筠亭是怎么想的,站起身来,抬脚就往门外冲去。


    可谢筠亭哪容许自己被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的亲弟弟被一个连身份都不清不楚、来路不明的野男人骗走,当即就让人上前,将谢筠兰拦下。


    “哥!”


    见面前的路被仆役们挡死,谢筠兰急了,转过身喊道:“你让我出去!”


    “在你没有想明白之前,哪里也不准去!”谢筠亭难得沉下了脸,负手站在他身后,冷声呵斥道:“一个世家嫡双,被一个身份低微的所谓‘侍卫’迷的神魂颠倒说出去,都丢我们谢家的脸!”


    谢筠兰急的跑到他面前,仰头道:“哥他真的只是我的朋友而已!”


    他努力形容:“真的只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他急的快要给谢筠兰跪下了:“你就让我,你就让我见见他吧求你了!”


    “不行!”谢筠亭头一次这样对谢筠兰疾言厉色:“你是双儿,清白比什么都重要。若是以后有人撞见你和他在一起,传到旁人的耳朵里,说是你行迹不端,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你,你到时候还怎样嫁人!”


    这个社会对待双儿比对待男人严苛的多,谢筠亭心里清楚,加上谢筠兰是他的弟弟,他也不允许有哪个心怀不轨的男人盯上他,企图对他做不好的事情:“你就给我呆在房间里好好反省吧!”


    “哥!”


    门砰的一声关上,将谢筠兰的声音隔绝在门外:“哥,你放我出去!!”


    无视了谢筠兰拍门大喊的声音,谢筠亭让人在门外落了锁。


    “看好小公子,别让他出去。”


    谢筠亭吩咐看守的仆役。


    “是,长公子。”


    仆役抱拳应是。


    最后看了门内的谢筠兰焦急地晃动、走来走去的影子,谢筠亭狠下心,转身离去了。


    这一关,就足足关了一个多月。


    在婚礼的前一天,傍晚时分,谢筠亭换好了鲜艳的红色喜服,来到了谢筠兰的院中。


    屋内,此时的谢筠兰穿着红绫裙,双手交叠,趴在红木小几上。


    裙摆遮住了他玉白光裸的脚尖,他未施粉黛,头发也只用简单的玉珠钗束起,铺散至纤细的后背和柔软的腰肢,此刻他身上的活力像是院中被过于安静的氛围抽走了一般,以助于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的鹦鹉和黄昏的晚霞,表情看起来有些神思恍惚。


    忽然,他耳朵微动,从一片寂静里,敏感地捕捉到了谢筠亭的脚步声。


    “哥哥!”谢筠兰听到声音,一个激灵,从小榻上跳下来,光着脚才在地毯上,提裙奔至门边,用力拍这门:“哥!你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好不好?”


    他在屋里被关了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人都快要被关吐了,慌忙道:“我保证,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再乱跑了!”


    向来骄纵的谢筠亭哪里听到过谢筠兰如此卑微地哀求他,一边心疼,一边又忍不住将这个锅甩到了“夏仁”身上。


    要不是那个叫“夏仁”的蛊惑他的弟弟,他怎么舍得、怎么忍心把谢筠兰关在房间里这么久?


    说实话,要不是今天是他的婚礼,过程中不能出丝毫的差错,他或许会将谢筠兰放出来——但今天是他和祝余的大喜日子,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偏差和问题。


    想到这里,谢筠亭只能咬牙,再度下狠心,声音也冷了下来,道:“兰儿,今日是哥哥的大喜日子。”


    他说:“我马上就要去祝家接你嫂子了你再忍忍,等婚礼过后,等时机成熟,我一定放你出来。”


    谢筠兰:“”他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原来连今日的婚礼,谢筠亭都不放他出来么?


    正在谢筠兰恍惚的时候,谢筠亭的脚步声已经逐渐远去了。


    谢筠兰登时有些慌了,用力敲着门,哭喊道:“哥哥,你放我出去呀!你放我出去!”


    他已经在这个屋中,被关了快要两个月了屋外的脚步声很快就被连片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压下,谢筠亭应该已经从府门出发,准备去祝府了。


    “哥哥,放我出去”双手无力地砸在门上,指骨已经破皮,氤出了鲜红的血迹。


    谢筠兰无力地滑坐在地上,任由眼泪从脸颊滑下,在红裙上染出深深的湿痕。


    而在另一边,夏侯鹜光已经准备好了送往谢府的贺礼,骑马朝谢府而去。


    他已经答应了谢筠兰他会来,就不会食言。


    但在即将靠近谢府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


    一是他的容貌确实不适合在这样的大喜日子,出现在谢府门前,否则会让不少来谢府的妇人孩童受惊,引起骚乱,破坏原本完美严格的婚礼进程;二是他的身份是祝余的前未婚夫,出现在他的现在的婚礼上,多少也有点不合适,多心的人,还会以为他是心存报复,特地来搞砸婚礼的。


    思及此,夏侯鹜光想了想,还是决定以“夏仁”的身份,前往谢府送贺礼。


    在经过一处面具摊时,他下马,买了一副银面具。


    面具用白银打造,边缘有小孔,中间有绳子穿过。


    夏侯鹜光将面具扣在脸上,随即将绳子系到脑后,确认自己的整张脸都被遮的严严实实的时候,他才重新上马,往谢府而去。


    他到谢府的时候,门口只站着谢迁鹤和谢夫人,没看到谢筠亭的身影。


    他应该还在接新娘子的路上,瞧天色,也快回来了。


    夏侯鹜光毕竟也是成过亲的人,虽然都没有成功,但算时辰的功夫还是会的。


    谢筠亭不在正好,在了也是麻烦。


    思及此,夏侯鹜光下马,行至谢迁鹤面前:“恭喜谢大人。”


    他的整张脸被包在面具里,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容貌,声音也因为戴着面具,而嗡嗡作响,听不太分明:“这是我的贺礼。”


    言罢,他递上了精心准备好的贺礼。


    谢迁鹤打开一看,发现是一本经文。


    谢迁鹤心有疑惑,翻了翻,发现竟是一卷据说已经失传已久的《清心经》下卷。


    “”他瞬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原本黯淡的眼神一下子就变的光亮起来。


    他年少时爱读书,诗文经书读过不知凡己,但唯爱这《清心经》。


    所以在他知道《清心经》下卷孤本疑似遗失的时候,他还扼腕遗憾了好久。


    如今,竟然还有人将《清心经》的下卷送到了他手上,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是什么?!


    思及此,谢迁鹤忙盖上盖子,像是抱宝贝一样,将盒子抱在怀里,忙道:“敢问阁下是?”


    “我是濮阳公主的侍卫,夏仁。”


    夏侯鹜光为了在婚礼上隐瞒自己的身份,简直做足了准备,拿出夏侯仪宫中的令牌,递给谢迁鹤:“今天是公主命我前来祝贺的。”


    “原来如此。”


    要是夏侯鹜光说自己是谢筠兰的朋友,谢迁鹤未必会让他进去,但他要是搬出了濮阳公主夏侯仪,那谁敢不给公主面子?


    何况,夏侯鹜光还准备了一份投谢迁鹤所好的礼物,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都到这份上了,谢迁鹤也不好不让夏侯鹜光进去。


    谢迁鹤叫来人,将夏侯鹜光引了进去。


    进门之后,夏侯鹜光开始打量四周。


    他的眼神隐晦地在人群里搜寻了一圈,随即开始找小厮套话:“你们府中人不多啊。”


    “回大人,我们主君未曾纳妾,家中除了主母,就只有长公子和小公子。”小厮回。


    “哦”夏侯鹜光不动声色道:“那你们小公子在哪里?怎的今日大喜日子,也不见他人影?”


    “这”小厮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夏侯鹜光,随机道:“小公子在萧然院。”


    他含糊道:“可能是还未装扮好,所以没有出来吧。”


    “”看着仆役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的模样,夏侯鹜光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自觉地凝了凝眉。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又继续套话,终于套出了谢筠兰的方位。


    府中的人越来越多,门外也越来越热闹,鞭炮和锣鼓的声音像是要把天捅破一般,在耳边炸响,入目一边通红的喜气。


    小厮忙的脚不沾地,把夏侯鹜光送到宾客席后,就又被叫走去干活了。


    夏侯鹜光没有人跟着,乐的清闲。


    终于,在准备迎新娘子进门的时候,夏侯鹜光瞅准机会,脚底抹油,径直去了萧然苑。


    今天是谢家长公子的大喜日子,几乎府中所有的人都去前院帮忙了,谢筠兰的小苑内只剩下他和门口守着的碧华。


    在夏侯鹜光来到小苑的时候,刚好看见碧华捂着肚子,脚步匆匆,似乎是往茅房的方向去了。


    夏侯鹜光见状,挑了挑眉,并未贸贸然开口,喊住他。


    他用了轻功,悄然落地,行至门前,正欲敲门,忽然看见门口拴着的一把铜锁,瞳仁微缩,情不自禁道:“谢筠兰?”


    “”门内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很快,烛光中,有一个纤细的身影靠了过来,很快就贴在门上。


    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沙哑的哽咽,像是方才哭过,既轻又软,让夏侯鹜光的心忍不住抖了一下:“谁呀?”


    门内的谢筠兰吸了吸鼻子,问:“你是哥哥派来的吗?”


    “不是。”夏侯鹜光隔着门,伸出手去碰谢筠兰投在门上的影子:“我是我是夏仁。”


    “夏仁夏仁!”屋内的谢筠兰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听到夏侯鹜光自报家门后,愣了几秒,随即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忙拍了拍门:“夏仁,夏仁你来了!”


    他急的上蹿下跳:“我哥哥我哥哥不让我和你见面,所以把我关在了这里,你快点,快点走!别被他发现了?”


    他担心自己和夏仁见面又被哥哥发现,更担心谢筠亭发现之后,会对夏仁不利——你自己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夏仁,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一个朋友了。


    他本意是想让夏仁赶紧离开,但没想到,夏侯鹜光听到他的话之后,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另外的信息:“他把你,关在了苑子里?”


    夏侯鹜光掌心一把按在门上,嗓音里已经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怒意,在他的力气下,门都不自觉地颤抖了几下:“他怎么敢他关了你多久了?!”


    谢筠兰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只能模糊道:“应该快要两个月了吧。”


    两个月没有出门,他都快被憋疯了。


    但他显然担心夏侯鹜光胜过于担心自己,一个劲儿地让夏侯鹜光走,急的要哭:“你快走吧!我哥哥快要回来了!要是被他发现了,你就”“咔嚓——”只听耳边传来清脆的一声响,下一秒,原本坚不可摧的铜锁就被人从外面暴力砍断,紧接着,一阵夜风从门外吹到了谢筠兰的脸上。


    他好久没有见到门外的景色,被风吹的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几秒钟之后,才迟来地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眼前是漫天的璀璨星子,不远处簌簌的白色柳花飞舞,而花下则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笔直的男人,让周遭的一切美景都沦为了陪衬,开始变的黯然失色——“夏仁!”


    谢筠兰愣怔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面前这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是夏仁,惊喜地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激动的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哆嗦道:“你”“我带你走。”夏侯鹜光反手握住他的指尖,认真道:“有我在,谁也不能关着你。”


    谢筠兰是人不是狗,不能像畜生一样,被谢家人关在小苑里,进退举止都要按照谢家人的要求来。


    夏侯鹜光自己被关在皇陵里九年,所以比谁都更加明白自由的珍贵。


    听到夏侯鹜光的话,谢筠兰迟疑地愣怔片刻。


    平心而论,他是想和夏侯鹜光走的,但是要是就这么和夏侯鹜光走了,落在旁人眼底,怎么样也会被按上一个“私奔”的名头吧?


    但是要是不和夏仁走,他可能还要被自家哥哥关更久思及此,谢筠兰有些进退两难。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苑门外忽然传来脚步踩碎树叶的声音。


    夏侯鹜光是习武之人,对待声音比其他人敏感,猛地循声转过头,发现碧华正站在树下,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和谢筠兰,不可置信道:“公子,你们”怕碧华误会,谢筠兰忙道:“碧华,这是夏仁,不是什么登徒子。”


    可即便这样,碧华眼中的惊惧也未曾消散——未经主人家允许,私闯双儿的小苑,已经和私会差不多了。


    碧华知道自己打不过夏侯鹜光,见势不对,扭头就想往门外跑,去叫谢筠亭来。


    但夏侯鹜光比他动作还快。


    他猛地提起脚边的石子,指尖握住,随即弹至碧华的脖颈。


    只听嗖的一声,碧华被裹挟着内力的石子点住了血脉,随即两眼一黑,身体很快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将打晕之后,夏侯鹜光不由分说地将呆滞的谢筠兰扛在了肩膀上,足尖轻点,径直上了房梁,相貌一样翻过墙,无声无息地将谢筠兰带离了谢府。


    第65章


    直到夜风吹拂至脸颊,谢筠兰才迟来的意识到,他被夏侯鹜光带出了谢府。


    他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夏侯鹜光放到了马背上,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夏侯鹜光拉起马缰绳,一夹马腹,一路冲破人群,策马疾行而去。


    他坐在马鞍上,冰凉的双腿抵着马背,后背是男人精壮温热的胸膛,逐渐陌生的景色纷纷闯入视线里来,心脏砰砰跳的很快。


    谢筠兰虽然骄纵任性,但好歹还不算过于叛逆,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也只有一件写话本。


    如今在哥哥的大婚上,当众和男人“私会”“出逃”,这大大出乎谢迁鹤和谢夫人的意料之外——包括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原本只是想让夏侯鹜光先走的。


    “吁——”也不知道走出去了多久,直到入目是寂寥无人的草地、再无鼎沸且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人声,夏侯鹜光才一拉马缰绳,迫使马停下。


    马原地转了一圈,踏了踏马蹄,随即低下头来,狠狠地咬了一口草,放在口中不紧不慢地嚼着。


    入目是星星点点、宛若银河般光亮璀璨的萤火虫群,绿莹莹似一盏盏晃动的小烛灯,被风一吹,呼啦一下飘散在谢筠兰和夏侯鹜光的周身,将两人的发丝颜色都染上了点点的彩色荧光。


    周遭青草摆动,空气中浮着雨后清新的水气,不远处红色的许愿树挂着红色的丝绸带,被零星的萤火虫包裹着、轻柔地飘动,如梦似幻。


    “”耳边很安静,除了蝉鸣,就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迟来地感受到男人放在自己腰间的桎梏,谢筠兰不适地动了动,发现自己挣脱不开,于是便小声道:“夏仁,你快放开我呀。”


    “”夏侯鹜光闻言,这才如梦初醒。


    他紧绷的双臂缓缓松开,随即翻身下了马。


    他让谢筠兰坐在马上,他则将马牵到树边,用绳子绑好。


    谢筠兰坐在马上,冷风从他的肩膀,一直蔓延到光裸的脚背,令他缩起脖子,悄悄将手藏在衣袖下,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出来的急,身上还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红绫裙,又大病初愈,被夜间凉风一吹,难免又冷的颤抖,脸色也发青发白。


    夏侯鹜光一直在用余光看他的举动,见状,脱下自己外袍,展开披在了谢筠兰的身上。


    还带着体温的外袍隔绝了周遭的寒冷,为了不让自己在浸入那冷透骨髓的夜风里,谢筠兰也顾不上外男和双儿有别,赶紧用夏侯鹜光的外袍用力裹紧自己的身体,以此御寒。


    他浑身藏在夏侯鹜光的衣袍里,连腿都被盖住了,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小脸上圆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着,安静地注视着夏侯鹜光。


    夏侯鹜光也仰头看着他。


    一时沉默。


    夏侯鹜光本来就话少,谢筠兰等了一会儿,见夏侯鹜光一直沉默,也就没指望他会再说话了。


    他轻轻撇开脸,看向不远处飘着红绸的姻缘树,轻声道:“夏仁。”


    他说:“你还是送我回去吧。”


    “”听到谢筠兰说要让自己送他回去,夏侯鹜光原本波澜不惊的瞳仁里缓缓浮动出一丝情绪,看起来似乎有些惊讶。


    他抿了抿唇,似乎是在措辞,好半晌,他才面向谢筠兰,蹦出一句:“为什么?”


    他歪了歪头,看起来像是某种努力思考的小动物,马尾发散下来,落在后腰,漆黑的发带轻轻晃动,“他们关着你。”


    夏侯鹜光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些不高兴:“他们对你不好。”


    “这”谢筠兰不知道怎么和夏侯鹜光解释,纠结了很久,才勉强道:“他们不是对我不好。”


    他说:“他们是担心我,怕我的怕我的名声会受损,所以才关着我的。”


    夏侯鹜光:“”他能理解,但却不认可。


    在皇陵里暗无天日的九年,让他深刻地明白自由的重要性。


    在他看来,没有哪一种爱能束缚自由。


    即便是亲人之爱也不可以。


    于是,夏侯鹜光想了想,才道:“虽然我明白,你家里人关着你,是为了你好但是我不认为这样是对的。”


    他理所当然道:“你是人,不是畜生,他们不能这样关着你。”


    谢筠兰闻言,无可奈何地看着夏侯鹜光,叹气一笑,“你说的对。”


    他说:“可他们毕竟是我的父亲还有哥哥我与你私下相交,本来就是不和礼法之事,如今我一个人被关起来还好,难不成我们还要继续和他们做对唱反调,以至于两个人都遭受责难不成。”


    在谢筠兰看来,关他一个人,虽然行动受限制,但好歹吃喝不愁,还可以忍受;但是如果谢迁鹤和谢筠亭迁怒夏侯鹜光,那就不是关一两个月可以摆平的事情了。


    毕竟夏侯鹜光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小侍卫”,一个侍卫,又怎么可能敌的了中书令和詹事府詹事的权势呢?


    到时候,莫说是被关几个月,要是被他父亲和哥哥知道是夏仁把他谢筠兰带走了,说不定将夏仁暗地里打死,都不是难事。


    思及此,谢筠兰只能再度好声好气道:“夏仁。”


    他说:“人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爱也是。”


    “很多感情,不能用非此即彼来表明就算我的父亲和哥哥把我关了起来,但我还是知道,他们是爱我的,并不是想要我死。”


    谢筠兰说:“夏仁,你把我带回去好不好?”


    他注视着夏侯鹜光的眼睛,轻声道:“我已经出来够久了。你要是不把我带回去,我的父亲和哥哥一定会生气的。”


    夏侯鹜光:“”他抿了抿唇,心中虽然万般不情愿,但还是在谢筠兰的祈求和注视中,缓缓松动了口:“好吧。”


    他说:“竟然你想要回去,我尊重你的选择。”


    言罢,他走到树边,解开了绑在树上的绳子,随即翻身上了马。


    谢筠兰见他肯带自己回去,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转头弯眸对夏侯鹜光道:“谢谢你呀,夏仁。”


    “”夏侯鹜光藏在面具后的脸颊绷紧,并不应声。


    正在他双腿一夹马腹,拉了拉马缰绳,准备带谢筠兰离开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马蹄踏地声响。


    紧接着,似乎是有大批人朝这里而来,夏侯鹜光敏感地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过头,尖锐的箭声迅速划破了夏夜的宁静,如雪夜的寒光,嗖的一下径直朝他的脸张牙舞爪而来。


    夏侯鹜光瞳孔骤缩,猛地一拉缰绳,策马转头,险之又险地侧脸躲过流星般的箭矢。


    箭尖直直地没入了马身侧的泥土里。


    马登时受了惊,高高地抬起前蹄,往前狂奔,而此时此刻,谢筠亭已经率领府兵,追上了夏侯鹜光的马。


    “长公子,我看到那个贼人和小公子了!”


    身边的府兵拉着马缰绳,伏在颠簸的马上,借着月色和萤火虫的弱光,很快就看清了策马的夏侯鹜光和他怀里小小一只的谢筠兰。


    “该死!”


    谢筠亭显然也看见了谢筠兰和夏侯鹜光,说话间,已然用力咬紧了后槽牙。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拜天地,一听到谢筠兰被一个贼人从房里劫持了,他立刻就跨上马、带着府兵赶来了。


    他此刻还穿着喜服,但脸上却无喜色,月色将他铁青的脸庞照的一览无余——他肩膀上背着箭弓。


    “长公子,我们”府兵正想询问下一步是直接追还是将那贼人喊停,岂料刚抬起头,就看见谢筠亭抽出箭,坐在马上直起了身,借着月色和萤光,将冰冷的箭尖对准了夏侯鹜光。


    不远处,夏侯鹜光的马受了惊,正在往前狂奔,夏侯鹜光用力拉紧马缰绳,不让其乱跑将谢筠兰颠下去。


    但这幅景象落在谢筠亭的眼底,就是有贼人要带他的弟弟“私奔”,谢筠亭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寒光,指尖微松,手中的箭就瞬间撕裂空气,如同狮子猛地张开了血盆大口,挥舞着爪牙朝夏侯鹜光冲去。


    夏侯鹜光一只手揽着谢筠兰的腰,一只手拉紧马缰绳,耳朵微动,听到了箭破空的声音,心尖骤然一沉。


    如果现在马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当然能迅速躲开箭,但一旦躲开这一发,势必会有第二发,第三发。


    而马现在已然失控,一旦马中了箭,他一定控不住,会被甩下马背。


    思及此,为了不伤到谢筠兰,夏侯鹜光当机立断,揽着谢筠兰的腰,直起身来,用轻功一踩马背,衣角轻旋,随即徐徐朝地面落去。


    而在他松开马缰之后,果然有第二发箭射中了马的后腿。


    马因为疼痛而嘶鸣一声,发疯地撅起马前蹄,身体直直如同要与地面成直角,片刻后,马重重倒下,砸在了草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嗖——”夏侯鹜光惊魂未定,揽着谢筠兰在地面上站稳,还未放下心,耳边又传来了熟悉的破空声,仰起头,只见头顶有几发箭矢如同流星一般,朝他直直射来。


    夏侯鹜光:“”他的眼神猛地一沉。


    谢筠亭真的是个疯子。


    夏侯鹜光心想,不仅敢抢婚,还敢在谢筠兰还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下令放箭。


    可惜他现在没有带长剑,不然别说是这几支箭,就算是万箭齐发,他也有办法脱身。


    现在这个情况由不得夏侯鹜光考虑太多,他一掌将谢筠兰推到了一边,随即从袖子里掏出的短匕首,抬手抵在心口,挡去了直冲他胸膛而去的箭矢。


    “叮——”箭和匕首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震得夏侯鹜光虎口发麻。


    很快,还没等夏侯鹜光抬手当下第二支,余光里又见寒光一闪,夏侯鹜光猛地侧过头去,冰冷无情的箭矢直直穿过他的脸侧,将他的面具绳子射穿。


    面具绳子顺势掉落在地,露出了夏侯鹜光沉冷的表情。


    他抬手砍去了第三根、第四根箭。


    第五根箭射落了夏侯鹜光的金冠,夏侯鹜光的青丝失去桎梏,纷纷扬扬落下,遮住了他的侧脸。


    “夏仁!”谢筠兰在一旁看着这惊险无比第一幕,简直连心脏都快要吓出来了。


    他想要往前走几步,却因为没穿鞋,脚掌被草地和砂石磨得生疼,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片刻后才想起来,转过头对谢筠亭大喊道:“哥!”


    一道鞭子缠上了他的腰,很快,谢筠兰整个人就被谢筠亭拉上了马背。


    “闭嘴。”谢筠亭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恶狠狠道:“还敢和野男人私奔!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不是的,哥!”


    谢筠兰急的快要哭了,来不及解释,只能匆忙转头,对那些已经拉紧了弓弦的府兵大喊道:“停手!快停手啊!”


    可那些府兵听命于谢筠亭,哪里肯放下手,还未等谢筠兰说完话,手中的箭矢就已经同时松手,朝夏侯鹜光而去。


    箭矢在夜空中划过二十多道寒光,如同雨点一般,升至最高空,随即以更加迅速的速度往下落。


    夏侯鹜光站在不远处,长发散落,遮住了半张脸。


    见到眼前这一幕,谢筠兰的心跳都快要静止了。


    然而,更让他惊恐的是,此时的谢筠亭也已经拉开了弓,指尖勾着三发箭,对准了夏侯鹜光。


    谢筠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不要,哥!!!”


    “嗖!”


    三发箭矢随即跟上。


    很快,察觉到杀意的夏侯鹜光并没有躲,而是足尖轻点,直直朝谢筠亭而来。


    他掌心的短匕首旋转,飞出砍断了朝夏侯鹜光要害处而来的箭矢,但很快,夏侯鹜光的衣袖和脸颊就被一发接着一发的箭矢划破。


    很快在夏侯鹜光双拳难敌四手之时,体力逐渐下降之时,谢筠亭看准时机,在夏侯鹜光转身的瞬间,于暗处的一发冷箭悄然而至。


    这一回,夏侯鹜光想躲,但是却没来得及。


    冰凉的箭矢射进他的右肩,溅起了血液。


    剧痛随之而来,像是蚀骨的蚁,密密麻麻穿透了骨髓,啃咬着每一根神经。


    夏侯鹜光皱紧眉头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手中的匕首因为脱力而掉落在地。


    千钧一发间,他几乎是想也不想,下意识就拔出箭,丢至一旁,随即就地一滚,下一秒,三发箭就没入了他曾经站过的草地。


    “呼”周遭安静的只剩下夏侯鹜光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


    有温热的汗不断从额头冒出,滴进眼睛里,夏侯鹜光捂着出血的伤口,踉跄几步,右膝抵在地面上,强行撑着上半身,不让自己脱力跪下去。


    不远处,谢筠亭揽着谢筠兰,缓缓靠近了他。


    “夏仁!”


    谢筠亭见夏侯鹜光受伤了,急着想从马背上跳下来救他,但却被谢筠亭死死搂在怀里:“别动!”


    谢筠亭紧紧拉住谢筠兰,不让谢筠兰靠近夏侯鹜光,随即对身边的府兵吩咐道:“把那个贼人给我带上来。”


    “是!”府兵听令,翻身下马,连拖带拽、毫不客气地将夏侯鹜光带到了谢筠亭面前。


    谢筠亭坐在马背上,手里抓着马鞭,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鹜光:“抬起头来。”


    夏侯鹜光不堪受辱,沉着脸,用内力,单手震开了禁锢着他的府兵,随即一把抓住谢筠亭的马鞭,用力将他拽了下来。


    谢筠亭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不其然被他拽下马,摔在了地面上。


    “——哥!”


    谢筠兰在马上急的大叫,都不知道该帮谁好了:“夏仁,你怎么能”“好久不见,谢大公子。”


    夏侯鹜光看着摔跪在地上,给他“行了个大礼”的谢筠亭,沉着脸,冷笑着喘息了一声。


    随着他运功使用内力,血液愈发汹涌地流出伤口,他的脸色愈发苍白,显得脸上的青色印记在月色之下愈发明显,声音沙哑:“很抱歉,毁了你的婚礼。”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筠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随即像是想要确认什么般,猛地抬起头。


    月色下,夏侯鹜光因为印记而略显狰狞的脸庞一览无余。


    “”谢筠亭用力攥紧了指尖,呼吸之间,已经将夏侯鹜光的目的和用意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睫不自觉轻颤,随即用力闭了闭眼睛。


    许久,他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夏侯鹜光,半晌,低低开了口:“别来无恙啊三皇子殿下。”


    第66章


    听见谢筠亭叫自己三皇子殿下,夏侯鹜光眸光微动,努力积攒起力气,正想回答,但嗓子眼里很快就尝到了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脱力受伤的情况下,又强行运功提气,如今真气逆行,夏侯鹜光的喉咙间很快就不受控制地涌出大片猩红的鲜血,他被呛了一下,轻咳一声,下意识用掌心捂住了自己的唇,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于是低下了头。


    温热的血液从他的唇边流出,缓缓溢至指缝里,夏侯鹜光咳了几下,加速了血液的流动,血滴很快就承受不住,从他的手低落至地面,将翠绿的青草染的发红发黑。


    谢筠亭见状,瞳孔骤缩,下意识走上前,掏出了自己的手帕。


    但此时此刻,夏侯鹜光的肩膀也还在出血,谢筠亭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用帕子先按住夏侯鹜光的肩膀,还是给夏侯鹜光擦唇角的血。


    虽然他不喜欢夏侯鹜光,但夏侯鹜光还是实打实的皇家血脉,大周的三皇子。


    倘若今日夏侯鹜光真死在这里,死在了他的箭矢之下,那莫说他的姑姑是皇贵妃,就算是皇帝,也不一定保得住他。


    思及此,谢筠亭有些情急,下意识转过头,想让人再牵一匹马来,他带着夏侯鹜光去治伤,可刚仰起头,就看见谢筠兰怔怔地坐在马背上,黑润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夏侯鹜光。


    他似乎是被什么震去了三魂七魄一般,脸上一片空白,徒劳地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愣愣地吐出几个字:“三皇子”他盯着夏侯鹜光,满脸写着不可置信:“你你不是夏仁吗?什么,什么时候变成三皇子了?”


    他一向伶俐的嘴此刻却翻来覆去说不明白:“你是侍卫夏仁啊怎么可能是三皇子你什么时候变成三皇子的”这个夏仁,怎么可能是传说中容貌丑陋狰狞、性格阴沉冷漠的三皇子夏侯鹜光呢?


    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更不相信他的玩伴“夏仁”竟然会欺骗他。


    看着谢筠兰惊慌中又带着些许震惊的模样,夏侯鹜光想要解释,但一张嘴,唇边就涌出了鲜血,滴落下来,令他好不狼狈。


    所以,面对谢筠兰的“质问”和不解,夏侯鹜光只能闭嘴,保持沉默。


    直到谢筠亭让人牵来了马匹,扶着夏侯鹜光上马,谢筠兰这才回过神来。


    他紧紧地盯着夏侯鹜光,似乎是想听到夏侯鹜光的解释,想从夏侯鹜光的脸上看出抱歉或者不好意思的情绪——但夏侯鹜光的脸上始终没有说话,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让人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谢筠兰忽然惊觉,从两个人相识起,夏侯鹜光脸上就一直保持着冰冷的神情,偶尔才会吝啬地施舍给他一个笑。


    或许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谢筠亭的弟弟。


    或许他根本就是——剩下的,谢筠兰不敢往下想。


    或许夏侯鹜光一开始就识别出了他的身份,所以才用假名字和他虚以为蛇;或许夏侯鹜光对当日谢筠亭抢亲之事心怀怨恨,所以才故意在谢筠亭成亲当日,将他从谢家带走。


    可夏侯鹜光真的会这样做吗?


    谢筠兰还是不敢相信。


    他有心再问,谢筠亭就已经让人先行将他带回谢府,他只能徒劳地回头,看见谢筠亭带着受伤的夏侯鹜光一道策马离开了。


    接下里的事情,谢筠兰就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自己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夏侯鹜光。


    父亲和哥哥禁了他的足,不再准许他随意出门。


    他派碧华去打听,给夏侯鹜光送信,却得知,自那日之后,夏侯鹜光再也没有出现在朱雀街百里巷十六号。


    他像是凭空消失了。


    但谢筠兰知道,他还在,他还在波云诡谲的皇城之中,他还在他的心里。


    而在另一边,受了伤的夏侯鹜光在府邸之中修养了好几天,直到伤口恢复了一些,他才拖着受伤的身体去上朝。


    他在谢筠亭大婚当天,打晕小侍带走谢筠兰的事情,被谢迁鹤刻意压下来了。


    朝中虽有风声,但谢迁鹤对外是贼人擅闯谢家带走了小公子,并未说那是三皇子夏侯鹜光——毕竟夏侯鹜光那天刻意戴着面具,无人认出;而目睹了一切的谢家的府兵没有主人家的允许,又不可能私自走漏风声,所以夏侯鹜光的身份并没有暴露。


    至于他请假这几天里,周帝知不知道他受伤的事情,夏侯鹜光不知道,也没有兴趣去问。


    毕竟这件事对谢家和对他来说,都不算一件好事——谢家射伤三皇子,自然不敢声张;而夏侯鹜光在谢筠亭大婚当天,把未婚的小双儿谢筠兰从谢家抢走,怎么看都像是存心蓄意报复。


    他不好解释自己的动机,故而也默认了“贼人”这个身份。


    此事之后,谢筠亭对待夏侯鹜光的态度愈发警惕。


    他原本就不喜欢夏侯鹜光,如今更是连上朝的时候,都不愿意和夏侯鹜光对视,经常只是匆匆瞟一眼,就错开视线,用冰冷的侧脸对着夏侯鹜光。


    夏侯鹜光管不了他,也改变不了谢筠亭对待他的态度,只能装作没看到。


    半个月后,大周帝忽然下令,召了几个小双儿进宫。


    觐见名单里,谢筠兰赫然在列。


    谢筠兰不清楚周帝想干什么,但看着太监们笑眯眯的神情,似乎又猜到了周帝的用意,只能勉强起来梳洗打扮一番,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和他进宫的还有场宁安侯的嫡双程子祯、金甲将军的嫡孙侯万繁,还有连国公的长女邱云天。


    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不安的情绪。


    被太监引入朝鸾殿之后,谢筠兰和程子祯、侯万繁、邱云天等人分列并肩跪下:“参见陛下。”


    “起来吧,不必拘礼。”周帝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带着威压,谢筠兰不敢直视他,只能微微抬起头,看着周帝的靴子:“赐座。”


    听到这里,谢筠兰这才微微起身。


    太监们将玫瑰檀木椅放在了谢筠兰的身后。


    面见皇帝,谢筠兰不敢向在家一样随意,于是只微微坐了一点,低下头,将手放在了腿上。


    接下来,就是周帝开口说话,不经意地问几个问题,被点到名字的人回答。


    没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太监尖利的嗓音响了起来:“皇贵妃娘娘到!”


    谢筠兰慌忙起来,转过身俯身行礼:“参见皇贵妃娘娘。”


    “起来吧,不必拘束。”


    谢迁莺的声音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清脆好听,即便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因为未曾生育过,没有感受过怀胎十月和产子的痛苦,没有经历喂养抚育孩儿的艰辛,故而眼睛依旧干净清澈,她走过谢筠兰身边时,似乎连她周围的空气都是甜的:“臣妾参见陛下。”


    周帝亲自站起来迎接她,牵过谢迁莺的手,和她一起坐在了小塌上。


    有谢迁莺在,周帝身边的气势似乎也和缓了不少,连嗓音也不再复又压迫感了,“这些都是你根据画册,挑中的双儿和贵女,今日召进宫来一见,果然容貌和才学都是上佳的,礼数和谈吐也都挑不出错处你再看着,可有合眼缘的?”


    谢贵妃闻言,抿唇一笑,用帕子遮住了唇角:“臣妾看中了不算。”


    她笑道:“得鹜光喜欢才成。”


    谢筠兰原本还在低着头,安静地听周帝和自家姑姑说话,并不发言,直到听见了夏侯鹜光的名字,他的心尖才陡然一跳,用力抓紧了帕子,下意识抬起头来,看着谢贵妃。


    谢贵妃依旧保持着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和周帝对视,余光里似乎是感受到了谢筠兰的视线,轻瞥了他一下。


    她的眼底带着很很复杂的意味,谢筠兰一时之间分辨不出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微微愣了愣神,片刻后似乎是知道自己唐突了,赶紧低下头来。


    谢贵妃说完之后,周帝接过话头去,微微凝眉,不以为然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下旨赐婚,他难道还敢抗旨不尊不成?”


    谢贵妃闻言点头,耳边的东珠耳环轻晃,“是这个道理。”


    她顿了顿,又慢声细语道:“可陛下之前为鹜光三次指婚,皆未能成。臣妾私以为,并非是陛下的过失,而是鹜光与他们缘分未到,才没能成一桩美事佳缘。”


    她将柔嫩白皙的手掌盖在了周帝的手上,巧笑盈盈:“所以,这一次的婚事,不如就让鹜光自己选,如何?”


    她声音轻柔悦耳:“臣妾愚钝,只希望天下有情人都如同陛下和臣妾一般,两心相知相许才好毕竟这样,姻缘才能长长久久。”


    谢贵妃不愧是在后宫盛宠不衰的妃子,三言两语就说到周帝的心坎上,把周帝哄得心花怒放。


    周帝登时改了主意,舒展了眉眼,连连点头道:“爱妃说的有理。”


    他转过身,吩咐身边的太监,道:“传三皇子来朝鸾殿觐见。”


    太监忙福身听令而去。


    言罢,周帝就继续和谢贵妃说话,谢筠兰坐在位置上,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听,但其实心思已经飞到了门外。


    一想到等会儿会与夏侯鹜光见面,谢筠兰就不自觉紧张起来。


    自从那日晚间一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夏侯鹜光了。


    一是他被限制了出行,不允许再去找夏侯鹜光;二是夏侯鹜光似乎是在故意躲着他,那天之后,就没再出现在百里巷,他想找夏侯鹜光,都找不到地方;三是夏侯鹜光在婚礼上当众将他带走的事情太轰动,几乎传遍了街头巷尾,以至于谢筠兰自己都不太敢出门,怕听到有关于自己的闲话。


    不过闲话,谢筠兰倒是不在意,他只是很担心夏侯鹜光身上的伤也不知道夏侯鹜光现在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正思绪纷乱间,耳边忽闻一阵男声,如同一缕清风一般,吹入了谢筠兰的耳朵,令他精神一震,慢半拍地转过头——“儿臣夏侯鹜光,参见父皇。”


    远处跪着一个笔直挺拔的背影,谢筠兰一眼就认出了夏侯鹜光。


    他瞳仁微震,牙齿也不自觉地颤动起来。


    但周帝和谢贵妃都坐在上面,谢筠兰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不能表现出任何出格的行为。


    此时此刻,他只能通过用力咬紧后槽牙的方式,好让自己面上的表情不那么失态,但指尖其实早已绞紧了帕子,用力掐入了掌心。


    “起来吧。”恍恍惚惚间,谢筠兰听见周帝开了口:“这是你的母妃为你精心挑选的正妻,你看看,可有合眼缘的。”


    纵然早已猜测到了周帝叫他们来的目的,但当真的听到这句话时,谢筠兰的心中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手中的帕子都快被扯烂了,但他面上依旧不显,而是缓缓垂下眼睛,将涌起的情绪尽数收敛,闻声后便和其他几个双儿贵女一起,起身依次给夏侯鹜光行礼,好让夏侯鹜光辨认出他们的身份和名字:“宁安侯之子程子祯,参见三皇子殿下。”


    “中书令之子谢筠兰,参见三皇子殿下。”


    “”夏侯鹜光似乎很不喜欢周帝说的“你的母妃”四个字,所以其他双儿或者贵女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垂着眼睛,并没有配合地看向前面,神情看起来有些难看,只不过碍于人多,他不好意思当众开口反驳周帝,所以强忍着,抿唇不说话。


    而直到谢筠兰开口出了声,面无表情的夏侯鹜光眼中才闪过一丝波动。


    他指尖微微蜷曲起来,身体先于意识,不自觉抬起了头,看向谢筠兰。


    谢筠兰也偷偷撩起眼皮看他,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又如同被烫了一般,各自飞速移开。


    “砰——”“砰——”谢筠兰能感受到心脏剧烈撞击胸膛的声音,他在某一刻,甚至担心自己的心脏会撕裂血肉跳出来,被夏侯鹜光看到。


    许久,谢筠兰才听见夏侯鹜光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伤势未痊的疲倦,有些轻缓:“起来吧,无需多礼。”


    谢筠兰听到夏侯鹜光的倦音,轻轻起身,心中却不自觉担心——怎么,夏侯鹜光的伤势还未好全吗?


    也是,那一箭,已经穿透了夏侯鹜光的肩胛骨,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夏侯鹜光还吐了那么多血,又不是神仙,半个月怎么可能好。


    思及此,谢筠兰又悄悄抬起眼,将视线落在了夏侯鹜光的身上。


    但此时此刻,夏侯鹜光已经转过身去,身体面向周帝,看起来是在准备回话。


    周帝果然开了口,声音低沉,带着皇帝和父亲独有的威严:“怎么样?”


    他问:“可有合眼缘的没有。”


    他顿了顿,又开了口,轻轻敲打他,甚至还特意加重了几个字:“这可是你母、妃为你挑选的佳偶,你可不能辜负你母、妃的一片心意。”


    夏侯鹜光:“”他方才一直在低着头,看地面,直到周帝开了口,他才缓缓抬起头,直视周帝的眼睛。


    他缓缓动了动唇。


    谢筠兰的心随着他开口的动作不自觉提了起来。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侯鹜光,直到夏侯鹜光的回答流经喉咙,缓缓吐出,落在偌大的朝鸾殿里,虽然虚弱,但字句掷地有声:“启禀父皇,这些双儿贵女,”谢筠兰听见夏侯鹜光慢慢说:“儿臣一个也不喜欢。”


    第67章


    “”似乎是没预料到夏侯鹜光的回答,周帝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庞登时僵硬了。


    他眼神倏然冷下来,嘴角也缓缓向下,盯着夏侯鹜光,半晌,他方慢声道:“你说什么?”


    他没有立刻发火,但话语间透露的情态,已经告诉所有人,他此刻已经有了怒意。


    谢筠兰莫名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如果夏侯鹜光重复了刚才说的话,周帝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的思绪被夏侯鹜光的话搅的纷乱,大脑也空白一片,好似停止了工作,唯有一颗心为夏侯鹜光高高提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侯鹜光的背影。


    连谢筠兰都察觉到周帝不高兴了,但夏侯鹜光却像是没感觉到似的,看了周帝一眼,随即启唇道:“儿臣说,这些双儿,儿臣一点也不喜——”“混账!”


    他话还未说完,迅速带着疾风的耳光就猛地落在了夏侯鹜光的脸颊上。


    “啪——”夏侯鹜光没有躲,站着生受了这一巴掌。


    周帝才四十六岁,正值壮年,从小又习武,生的身材高大孔武,双手健硕有力,夏侯鹜光虽说已经成年了,但半个月前才受了伤,还有些虚弱,这一巴掌,直把夏侯鹜光扇的站不稳,偏过头踉跄几步,往后退去。


    谢筠兰心里着急,猛地想要跳起来,扶住夏侯鹜光,却被谢贵妃一个警告的眼神,死死定在了原地。


    就在周帝抬手就想要在夏侯鹜光脸上落下第二个耳光的时候,谢贵妃急步上前,挡在了夏侯鹜光面前,喊住了周帝,道:“陛下。”


    周帝手僵在半空中,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盯着谢贵妃看了半晌,道:“迁莺,你在塌上好生坐着,朕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不孝子不可!”


    言罢,他投手就想打。


    谢贵妃却立刻抬起手臂,拉住了周帝的手,慢声抚慰着周帝的情绪,“陛下教育皇子,是陛下的家事,臣妾原本不该插手。可如今,朝鸾殿内还有客人,今日又是为鹜光选妃,大家总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聊一聊,看一看才好。若是因为一时情急,导致选妃之事又延宕,岂不是误了鹜光的终身,又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慈父心意。”


    周帝:“”他猛地抽回了手,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谢贵妃看周帝稍微冷静下来了,又款步上前,轻抚着周帝的胸膛,道:“陛下,消消气,消消气。”


    她笑:“姻缘这事,做不得急,让鹜光慢慢挑,慢慢看,才能看到合适的。”


    周帝坐了回去,看着垂着头不语的夏侯鹜光,冷声道:“你母妃的话,你听见没有?!”


    他说:“回去闭门思过,好好反省反省。三日之内,将你的选择告诉朕。”


    周帝看向谢迁莺,冰冷的眸光暂时柔软下来:“等你大婚之后,朕才好做解下来的事情。”


    夏侯鹜光知道周帝想干什么,咬紧下唇,唇边渗出一丝血线,并不多言:“”“行了,都退下吧。”


    被刚才的事情一闹,周帝也没有了谈话的兴致。


    临近中午,他也乏了,道:“江临福,把他们都送出宫去。”


    “是。”


    周帝身边的心腹忙福身应是。


    很快,除了谢贵妃之外,所有的人都退出了殿外。


    其他的双儿和贵女都怕被夏侯鹜光看上,抬脚走的飞快,唯有谢筠兰跟在夏侯鹜光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直到走出宫门外,等所有人都乘上马车离开了,谢筠兰才小跑几步,跟上了夏侯鹜光的步伐。


    他看着夏侯鹜光紧绷着的苍白侧脸,欲言又止。


    夏侯鹜光身高腿长,大踏步往前走时,谢筠兰几乎有些追不上。


    他只能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直到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的时候,他才受不了了,猛地开了口道:“夏夏仁”夏侯鹜光动作微微一顿,紧接着,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往前走。


    看着夏侯鹜光的背影,谢筠兰意识到夏侯鹜光不想不理他,登时有些急了。


    他停下来,用力地喘了一口气,盯着夏侯鹜光的后脑勺,有些气恼,贝齿用力咬着下唇,直到留下几个鲜明的痕迹,最后,方鼓起勇气大喊道:“夏侯鹜光!”


    他说:“你站住!”


    夏侯鹜光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谢筠兰生气了,也不管自己和夏侯鹜光站在一起会不会被人看到,会不会被人说闲话,小跑上前,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夏侯鹜光的手腕,嗓音急促道:“夏侯鹜光,我在和你说话呢!”


    但话音刚落,他还未正式切入主题,夏侯鹜光就猛地将自己的手腕从谢筠兰的掌心里抽出来,甩开了谢筠兰的手,随即后退几步,一副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


    “”看着空荡荡的掌心,谢筠兰微微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谢小公子,请自重。”


    夏侯鹜光又恢复了彼此刚认识时的生疏模样,将手背在身后,缓缓垂下眼,避开了和谢筠兰的视线触碰,冷淡至极:“这里是皇宫,隔墙有耳,每一个动作,都会被人看在眼底。”


    他说:“为了你的清白和名声着想还是不要离我太近的好。”


    “可别人怎么想,我又不在乎!”


    谢筠兰急的用力跺脚:“我只在乎你啊!”


    他关心则乱,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此时此刻有多让人误会,以至于让夏侯鹜光的眸光瞬间变得漆黑深邃起来。


    无数复杂的情绪陷进他的双眼,又如同入了泥潭,很快就消失不见。


    在这深宫里,夏侯鹜光早就无师自通,学会如何妥帖地藏好自己的情绪。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这么多年,夏侯鹜光并未在自己的人生里尝到一丝甜味。


    他能拥有的,是孩童时期在皇陵渡过的暗无天日的日子,是年少失母的痛楚,是因为容貌而遭遇的厌恶和歧视,是在宫城之外因为不受宠而遭遇的嘲讽和排挤,甚至还有轻视。


    夏侯鹜光早已习惯,但并不怨恨。


    他不怨恨任何人。


    他的不幸是谁造成的,谁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周帝,或许是先皇后,又或许纯粹是夏侯鹜光自己命不好。


    该怨谁呢?怨谁都不对,怨谁都没有用。


    所以,只有沉默。


    夏侯鹜光垂下眼,看见谢筠兰仰起头,用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圆润的瞳仁里盛满了不作假的担忧,甚至还想伸出手,去触碰自己因为挨了一耳光而红肿起来的脸颊:“你的伤好了没有?脸疼吗?需不需要去叫太医?或者,或者你需要什么伤药,我去给你弄来,好不好?”


    夏侯鹜光狼狈地后退几步,摇了摇头,随即凝视着还要往前的谢筠兰,低声道:“谢公子,或许我的话,你还是没有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道:“这里是皇宫。”


    他说:“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决定你命运的筹码如果你还想拥有美满幸福的姻缘和大好人生的话,就不要靠近我。”


    “为什么?”谢筠兰说:“我们不是朋友吗?我关心朋友,有什么不对?”


    “朋友?”夏侯鹜光简直想笑:“你觉得别人会像你一样单纯,把我们的关系定性为朋友吗?”


    “可是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好了,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


    谢筠兰和夏侯鹜光不同,他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一举一动受尽父母和哥哥的宠爱和呵护,从来没有尝过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滋味。他的心是赤诚的、坦荡的,对待朋友,都是始终如一的信任,甚至在谢筠亭反复告诫他夏侯鹜光和他的相知相识或许都是夏侯鹜光亲手策划的阴谋,他还是选择相信夏侯鹜光不是那样的人:“夏侯鹜光,哥哥说你是为了报复他才和我认识的,我不相信,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夏侯鹜光的手,眼神坚定道:“所以不管你是夏侯鹜光,还是夏仁,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救过我,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


    夏侯鹜光静静地听着谢筠兰的话,片刻后,他苍白的唇角忽然牵起淡淡的弧度,嘲讽地看向谢筠兰:“那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和你做朋友。”


    谢筠兰:“”他微微瞪大眼,瞳仁颤抖,不可置信道:“为什么?”


    “谢筠兰,我是一个男人,”夏侯鹜光缓缓靠近他,谢筠兰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宫墙之上,直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几厘米,近到呼吸之间,暧昧的气息缠缠绕其中,近到谢筠兰能闻到夏侯鹜光身上沉苦的药味:“如果我真的能和你做朋友,那只能说明我不正常。”


    他俯下身来,左手撑在谢筠兰的脸颊侧,看着谢筠兰慌乱的眼睛,缓缓靠近:“所以你想把我当朋友,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下一秒,他就说出了让谢筠兰瞬间呆滞的话:“如果你真的相信我那我想亲你,想娶你当皇子妃,你会愿意吗?”


    言罢,他慢慢垂下头,给足了谢筠兰反应的机会,直到唇瓣轻轻落在了谢筠兰的嘴角。


    “”谢筠兰没想到夏侯鹜光竟然会这么想,大脑瞬间混乱的他呼吸微滞,猛地转过头,躲开了夏侯鹜光的吻。


    他不愿意。


    起码,此时还不愿意。


    他耳边的珍珠耳坠如同他的心一样,轻轻晃荡,没有落定,但用力抿紧的唇,已经明确告知了夏侯鹜光,他的拒绝。


    夏侯鹜光凝神看着,眼睛里带着早已预料到的惆怅和释然。


    他眼睫轻轻颤动,再度抬起时,却忽然发了狠。


    他没有了刚才谦谦君子的模样,更像是换了一张粗蛮武夫的皮,伸出手,用力钳制住了谢筠兰的肩膀,随即不顾谢筠兰的意愿,将唇强硬地贴上谢筠兰的脸颊。


    谢筠兰登时变了脸色,用力挣开他:“松手,松手夏侯鹜光!”


    夏侯鹜光哪里肯听他的,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从他的脸颊一路亲到脖颈,甚至还将手放在了谢筠兰的腰上。


    谢筠兰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抬手,掌心不慎落在了夏侯鹜光的脸颊之上:“我叫你松手!”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两个人同时停住了动作。


    “”谢筠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还有夏侯鹜光迅速红肿起来,甚至还被指甲划了几道清晰血痕的脸颊,有些不知所措:“你”夏侯鹜光微微偏过头,感受着右脸的热辣滚烫,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了点点的湿润。


    旧伤又叠新伤,这张脸,日后怕是不能要了。


    不过也无所谓,他本来就不好看。


    所以,也不该去祸害别人。


    夏侯鹜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他今日不这样做,不让谢筠兰对他起厌恶之心,或许这场亲事谢筠兰真的会变成他的皇子妃。


    可是一旦谢筠兰嫁给他,皇帝就会逼着他认谢贵妃为母。


    这皇宫于来来说,本就是一道逃不出的牢笼,他怎么可能亲手再在这个牢笼之上,为自己再加一把亲缘之锁呢?


    何况他有母亲。


    皇权富贵、宠爱权势,不过如同过眼云烟,该失去的终究会失去,得到再多,也弥补不了年少时的孤苦,夏侯鹜光根本不在乎周帝的宠爱。


    但他还记得他的母亲,还在乎他的母亲,如果他认谢贵妃为生母,那日后的史官工笔,就会亲手将他母亲的存在抹去。


    他的母亲是为了先皇后而死,那样刚烈的女人,为了另一个女人殉身,夏侯鹜光明白她的忠诚和坚守,因为明白,故而如同他母亲没有背叛先皇后一样,他亦不能背叛他的母亲。


    夏侯鹜光从前只盼自由清净,现在,希望谢筠兰能找一个好丈夫,得一门好姻缘,不入这宫门深墙之中。


    思绪收回,夏侯鹜光缓缓抬起眼,眸光中倒映出谢筠兰惊惧的脸,片刻后,他才轻声问:“现在,还想和我做朋友吗?”


    余光里,他看见谢筠兰的步摇因为动作过大,交缠在了一起,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替他打理,但还未碰到谢筠兰,就被谢筠兰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夏侯鹜光:“”他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第一次轻声细语唤他的名字,像是已经将这两个字在心里喊了好久,吐字都是缱绻的:“筠兰”“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谢筠兰冷冷看他:“算是我眼瞎,看错人了。”


    夏侯鹜光只是看着他笑,并不说话。


    谢筠兰心情纷乱,不欲与他多说,于是转身离去,与他擦肩而过。


    在他踏出没几步时,忽然听见夏侯鹜光在他背后,轻声开了口:“筠兰。”


    他听见说:“我喜欢你。”


    “”谢筠兰脚步一顿,随即转过头来,看向夏侯鹜光。


    许久,他开了口,眼底的亲昵和信任荡然无存,只有冷漠还在:“夏侯鹜光。”


    他说:“我讨厌你。”


    第68章


    闭门思过的第五天。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已经把燕巽供案上的几本佛经倒背如流。


    夏侯鹜光捧着书,仰面看着燕巽的排位,沉默地跪在蒲团上,心中默念着熟悉的经句。


    他麻木地将那些经文翻来覆去地念诵,直到听到太监尖利的传唤声时,古井无波的双眸才有了片刻的闪动。


    整个人像是僵硬的木偶忽然有了生气,夏侯鹜光轻微一顿,随即缓缓转过头去,目光定定地看向紧闭的屋门缝隙里投射进来的、随着阳光不停跃动的一线灰尘。


    或许该来的,总会来。


    躲不掉,逃不脱。


    思及此,夏侯鹜光的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然后趔趄地站起了来。


    他起身时,只觉膝盖一阵刺痛,轻嘶一声,踉跄几步,不得不扶着供桌,才能站稳。


    跪了几天,腿都要跪麻了。


    只要夏侯鹜光掀起衣摆去看,必然发现膝盖此时已经是青紫红肿一片。


    但他却没有心思去顾及自己的双腿,只是垂眸看着燕巽的排位,无视了太监的传唤,在那一下急过一下的叩门声中,夏侯鹜光不紧不慢道:“母亲,我走了。”


    供桌上的三支香悄无声息地散出白色的袅袅烟雾,温柔缓慢,随着夏侯鹜光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


    夏侯鹜光见状,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走,你想留在皇宫,陪着先皇后娘娘。我明白你,所以我不会把你带走,到时候,我会留一个心腹好好照顾你的。”


    话音刚落,一直被叩响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只听“呼”的一声,疾音裹挟着劲风冲入屋内,破开水晶珠帘,水晶珠帘晃动片刻,发出清脆的提醒声。


    供案上的白烟被吹的左右晃动,片刻后忽然朝前汇聚起来,落在了夏侯鹜光的身上。


    香是上好的香,并不呛人,带着淡淡的清苦气息,像是想象中母亲的眼泪一样。


    夏侯鹜光下意识伸出手,往前抓了一把,对着阳光,看见白烟悄然落在自己的手上,分外亲昵。


    不知想到了什么,夏侯鹜光微微一笑,片刻后用力攥紧了拳头,低声道:“母亲,别担心。”


    他说:“儿子长大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白烟悄无声息,没出声,只是落在了他的肩头。


    夏侯鹜光掀开水晶珠帘,走了出去,来到外间。


    太监原本打算往里走,见夏侯鹜光走出来了,便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但他的视线却还是继续往里面看,一边看一边道:“陛下有口谕。”


    夏侯鹜光熟练地跪下,行礼磕头:“儿臣听宣。”


    “急召三皇子夏侯鹜光入宫,不得拖延。”


    太监说完这句话,又道:“三皇子殿下,请吧。”


    夏侯鹜光闻言起身。


    他见太监的视线一直往里头看,就知道周帝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能找到这里,估计他精心选好的藏身之地已经暴露了。


    燕巽排位的存在自然也没逃过周帝的法眼。


    不过也无所谓,私设排位而已,他还有更让周帝生气的事情,没有去做。


    思及此,夏侯鹜光脸上依旧平静,对太监道:“请公公带路。”


    太监收回了视线,点了点头,随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夏侯鹜光先行。


    在夏侯鹜光走之后,他用余光给身边人递了一个眼神。


    身边人会意,登时慢了几步,跟在夏侯鹜光身边,直到夏侯鹜光掀开帘子上了马车,他才停住脚步。


    马车轮子缓缓滚动,朝皇宫而去,小太监兀自眺望了一会儿,见夏侯鹜光确实走远了,才一溜烟回到了夏侯鹜光的里屋,掀开水晶珠帘,走了进去。


    他刚一进去,就被满屋的白烟刺的眼睛生疼,流下眼泪来。


    不知屋外何时已经起了大风,吹的屋内的水晶珠帘左右摇摆,太监被吹的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供桌上放的几本佛经哗啦啦翻动,发出杂乱的声响,香炉里插着的香烧断了一根,零星几点火光被狂风席卷,不慎吹落在蒲团上,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很快就烧出了几个焦黑的点。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夏侯鹜光眼皮微颤,片刻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几息之间,轿子轻快,已经到了皇宫门口。


    夏侯鹜光下了马车,跟在太监身后,朝朝鸾殿的方向走去。


    之前要来朝鸾殿时,夏侯鹜光总觉得这宫道很长,很狭窄,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但一想到马上要离开这个宫城时,又觉得这个宫城其实很大、很空,冰寒刺骨。


    朝鸾殿的牌匾越来越近,夏侯鹜光知道自己马上要面对什么,心微微跳动起来,但面上仍然平静一片。


    看见周帝穿着深黑色的衣袍,坐在上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周身带着若隐若无的压迫力,夏侯鹜光余光里又见谢贵妃坐在他身后,身上是不合礼制的正红色宫装。


    夏侯鹜光见状,眸色微微一暗。


    他想,按照父皇对谢贵妃的宠爱,若是谢贵妃能为他育有一子,他应该早就晋谢贵妃为皇后了吧。


    谢迁莺无子封皇贵妃,代掌凤印,统摄后宫,就已经是周帝为她力排众议的结果,如今谢贵妃想要再往前一步,当上皇后,膝下就必须有孩子。


    思考间,夏侯鹜光已经来到了周帝和谢贵妃面前。


    他没再往下想,而是深吸一口气,随即走到他面前,缓缓跪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他顿了顿,又道:“参见贵妃娘娘。”


    周帝没让他起来,只盯着他看了片刻,跪到夏侯鹜光腿都已经开始麻了,他才道:“朕给了你五日。”


    他声音很缓慢,一字一句,如同巨石一样,压在了夏侯鹜光的肩膀上,“你可考虑好了。”


    夏侯鹜光起身,看了一眼周帝,随即道:“儿臣考虑好了。”


    他看着周帝,虽然是仰视,但视线落在周帝身上时,却带着平静的勇气,连嗓音都没有抖,一瞬间让人以为他是站着和周帝说话的:“儿臣不愿意认谢贵妃为生母,也不愿意娶谢筠——”他还未说完,一巴掌就甩在了夏侯鹜光右脸上。


    夏侯鹜光被扇的倒在一边,还未反应过来,左脸就又是一巴掌。


    夏侯鹜光只觉眼前一黑,火辣辣的刺疼很快就窜上他的脸颊。


    尊严被击碎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但只有夏侯鹜光听得到,他重新跪直,忍着膝盖和脸颊疼痛,沉默的接受周帝的责罚。


    很快,在周帝暴怒的扇打之中,夏侯鹜光的嘴角淌下一丝血线来。


    谢贵妃见周帝有点过分了,忙上前,拦住了周帝,道:“陛下,陛下!”


    她抓住周帝的手,难的没有了笑盈盈的模样,正色道:“鹜光还年轻,或许是还没有想明白。此事可以徐徐图之,不急在一时。”


    言罢,她又转过头,对夏侯鹜光慢声细语道:“鹜光,别惹你父皇生气。”


    她说:“快和你父皇道歉。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夏侯鹜光用力喘息一声,指尖抵着地面勉强跪直,只觉眼前发黑,呼吸急促,脸颊肿胀发疼。


    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狼狈,于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跪直,低声道:“多谢贵妃娘娘一片好意,为我说话。”


    他的嗓音很哑,吞咽间还能感受到喉咙处涌起的血腥味,被他强行压下:“可是我想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了点力,方完整地将这句话说完:“我今生绝对不认母。”


    他顿了顿,又道:“也不娶妻。”


    谢筠兰的姑姑是谢贵妃,有这层关系在,一旦娶了谢筠兰,下一步绝对就是被周帝逼着认母。


    夏侯鹜光不认。


    绝不。


    周帝气的半死:“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言罢,他就左右张望了一番,随即拿起了桌上的砚台,猛地抬起了手。


    夏侯鹜光见状,猛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周帝狂风暴雨般的暴怒和责打。


    但等了很久,他也没有等到周帝动手。


    夏侯鹜光微微睁开眼,只见谢贵妃站在他面前,抬手挡住了周帝。


    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谢贵妃宫袍上绣着的大红金凤凰,还有她平静却带着力量的话:“算了吧,陛下。”


    她说:“臣妾自认为不能做好一个好的母妃,既然鹜光不愿意,此事就暂时作罢吧。”


    周帝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迁莺”“陛下给予我的荣宠,已经是后宫中人所不能及。”谢贵妃说:“有无子嗣,全看老天是否庇佑,或许臣妾就是无儿孙之福,臣妾不怪任何人。”


    她顿了顿,又看着周帝,笑道:“也许上天的意思是,要让臣妾全身心侍奉陛下,在陛下走之后,迁莺也能了无遗憾地跟着一起离去呢。”


    周帝闻言,眼神微动,神情也缓和了下来。


    他手中的砚台掉落在地,滚落在了夏侯鹜光的膝盖边。


    他原本暴怒的神情也逐渐冷静下来,片刻后嘴角微动,唤道:“迁莺”谢贵妃听到他唤自己,款步轻动,来到了周帝身边。


    周帝抓住了她的手,紧紧不放。


    谢贵妃仰起头看着他。


    没有孕育过子嗣的脸颊依旧年轻,岁月仿佛格外偏爱这个女人,给了她绝色的容貌,高贵的身世,出尘的性格和高超的口才,让周帝始终对她着迷不已,难以自拔。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此事就暂时作罢。”


    周帝看着谢迁莺,对她道:“是他不配当你的孩子。改日我从宗室旁支中过继一个子嗣,充至你膝下,等他长大些,我便立他为太子。”


    谢迁莺闻言并未说什么,缓缓下跪,准备行礼谢恩,可膝盖还未触及地面,就被周帝扶了起来:“迁莺,不是说了吗,你我之间,不必有那么多的礼节。”


    谢贵妃闻言顺势站直身体,对周帝微微一笑:“多谢陛下。”


    周帝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睛里带着疼惜。


    但当余光看见仍旧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夏侯鹜光,他的眼神忽然又变的锋锐冰冷起来:“至于你。”


    他冷哼一声:“既然你这么不愿意认母,”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要怎么惩罚夏侯鹜光,门外忽然进来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走进来,来至周帝的心腹身边,抬手附耳说了些什么。


    心腹闻言,脸色微变。


    他看向夏侯鹜光,片刻后又行走至周帝的身边,低声将小太监的话告诉了周帝。


    周帝一边听,眉头一边皱了起来。


    夏侯鹜光沉默地跪着,纵然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他也依旧平静,不言不语。


    “混账!”


    周帝听完心腹的禀告之后,勃然大怒。


    他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随便抓起塌上的花瓶就砸向夏侯鹜光。


    耳边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过了几秒钟,有温热的血液先于绵密的刺痛从额角淌下来,模糊了夏侯鹜光视线,面前只见一片血红。


    他除了痛和红,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能听见周帝气喘吁吁道:“你,你竟然敢违抗朕的旨意,为那个贱人私设排位!”


    他一脚踹向夏侯鹜光:“说,你还背着朕做了什么?!”


    夏侯鹜光被踹了一脚,依旧跪的很直,对他抗旨一时并不辩驳,在周帝又踢了他一脚,才慢慢道:“我母亲不是贱人。”


    他说:“父皇,或许在你心里,会觉得一个毫无家世宫女的生命,卑贱如同草芥,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夏侯鹜光道:“可是她是我的母亲。”


    夏侯鹜光一边说,一边能感觉到被踢了一脚的胸膛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刺痛着,好像是连骨头都被踢裂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然咳嗽起来,断断续续:“我尊重我的母亲,敬爱我的母亲,为她设排位,有何,有何不对?”


    “混账!朕是你的父皇!朕的话你不听,还因为一个死去的卑贱宫女,屡次忤逆朕?!”


    他暴怒地用拿起一个花瓶,砸向夏侯鹜光:“你知不知错?!”


    夏侯鹜光被砸的呛出一口血来,捂着胸膛咳嗽几声后,方用指腹擦去唇角的血,仰头看着周帝,一字一句坚定道:“儿臣,没错。”


    “你!”


    周帝被气得冷笑不已,连说了几个好,喘息几下后方道:“既然你屡次抗旨不遵,不服从朕、仇视朕,那从今往后,你也不必一直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了。”


    周帝大手一挥,道:“从今日起,朕派你带兵前往青州,驻守边疆。”


    他盯着夏侯鹜光,嘴角的冷笑一直未曾消解,甚至还变成了恶意的嘲讽,仿佛想要亲自折断自己儿子的傲骨,将他仅剩的尊严一同踩碎,无情碾入泥土里:“无帝诏永生永世,不得回京城。”


    夏侯鹜光抿了抿唇,听见周帝对自己的命运下了最后的宣判,那一刻,竟然没有恐慌,甚至诡异地有了一种大石头落地的感觉。


    十几年来,日夜不曾消失的惶然、害怕、不安和恐惧,此刻终于有了结果——是由他自己的父皇,亲手画下了句点。


    夏侯鹜光悄然将手颤抖着放至地面上,随即俯下身子,对着周帝的鞋尖重重地磕了个头,直到额头沁出血来,他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皇宫,是一座吃人的野兽,而现在他终于可以远离这里了。


    第69章


    三天后,当梁帝在早朝上下旨,宣布让夏侯鹜光前往边疆驻守时,每一个大臣的脸上都出现了不同的表情。


    有疑惑不解的,有震惊失控的,有面无表情并不放在心上的,还有似乎早就有预料,所以只是微微变了脸色,但却并不惊讶的。


    对于这些人的表现,夏侯鹜光并不关心。


    他只是习惯性地低着头,看着周帝脚下的汉白玉阶。


    汉白玉阶一层接着一层,在晨光中散发着温润的色泽,但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凉之处,却是森寒冰凉的。


    就像是这个皇宫一样,夏侯鹜光短暂地在谢筠兰的身上尝到过温暖,但往后退一步之后,又重归了独身的凄冷和寂静。


    好在他已经习惯。


    在太监念完完整的旨意之后,夏侯鹜光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从出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慢慢地抬起头。


    他看着九旒冠之下,被赤黄青玉三色玉珠遮挡着的琢磨不清的周帝的眉眼,恍然间想起,相比于记忆里毫无印象的母亲燕巽的容颜,周帝在他心里的印记却更加模糊。


    周帝从未再意过他,他也从未打心眼底,敬重过这位父亲。


    周帝只是给予了夏侯鹜光血脉,却从未尝过生怀养育夏侯鹜光的辛苦,对待夏侯鹜光的态度,更像是一个乏味无聊的玩具;他的孩子不多却也不少,以至于他从来未曾重视过夏侯鹜光,想要给夏侯鹜光赐婚,不过也就是把他当作一个用来托举谢贵妃的垫脚石,或者是用来保住谢贵妃荣华权势的工具。


    从头到尾,在周帝眼底,夏侯鹜光都不算是个人。


    因为他也曾经用这个态度对待过夏侯鹜光的母亲燕巽。


    燕巽,一个身份低微、容貌平凡的宫女,为了保住入宫后一直无子的先皇后的地位,竟然敢擅自勾引他,想方设法怀上他的孩子,然后计划过继到先皇后名下,为先皇后日后的地位铺路。


    周帝厌恶算计他的人,更恨燕巽所作的一切事情其实都不是为了争夺他的宠爱,而是为了先皇后。


    他恨燕巽对先皇后的忠心,他不敢相信,在这个宫里,竟然有人的真心不是对着他的。


    先皇后周浓嫣,一个笨到近乎愚蠢的女人,凭什么能得到燕巽的真心?


    其实连周帝自己都不敢承认,他不愿意人提起燕巽,并不是因为燕巽是先皇后的心腹宫女,并不是因为她也曾经协助先皇后参与了巫蛊之术,更不是因为燕巽算计了他而是因为,他恨燕巽不爱他。


    每每看到夏侯鹜光的眼睛,周帝就想到燕巽,想到那个性格刚烈到决绝、甚至怀着孕大着肚子也要将刀架在脖子上要求出宫给先皇后守陵的女人,心里就情不自禁一阵恼恨。


    恰好夏侯鹜光也如同她的母亲一样,骨子里带着清冷的高傲,如同一根竹子一般,宁折不弯,永不低头,让恨的人更恨,想要彻底将其摧毁。


    周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鹜光,似乎想要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惶恐、不舍,和对马上要离开京城的迷茫。


    可夏侯鹜光没有。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掀起衣摆,随即下跪行礼,对他磕了一个头,声音平静的像是没有涟漪的水:“儿臣接旨。”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他真的很像他的母亲。


    容貌相似,性格相似,连说话的语气也一模一样。


    明明没有人教他的。


    周帝面沉如水,大手一挥,径直退了朝。


    退朝之后,站在文臣之列的谢筠亭犹豫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片刻,到底还是抬脚,还是追上了夏侯鹜光,张嘴喊住了他:“三皇子殿下。”


    “”夏侯鹜光闻言,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向谢筠亭。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看着谢筠亭抬手对他行礼,方点头道:“何事?”


    “我”谢筠亭张了张嘴,想问都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去问:“你”他“我你”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一个字,夏侯鹜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半句话,想了想,竟展颜笑道:“谢大人贵为己丑年状元,我竟不知,你还会有这样笨嘴拙舌的时候。”


    “”谢筠亭闻言不禁有些羞惭,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夏侯鹜光并未对他记仇,想了想,还是定下心神去问,“陛下怎么会突然派你去驻守边疆?”


    他迷惑道:“他不是三个月前还在给你选妃吗?”


    夏侯鹜光倒也没有遮遮掩掩,避而不谈,而是坦荡道:“因为我在家中为母亲设了牌位,日夜供奉。”


    他想了想,又道:“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愿意认谢贵妃为母,违抗了圣旨吧。”


    谢筠亭:“”私设巫蛊之乱中人的灵牌,还抗旨不尊,这单拎出来都足以触犯圣怒的“罪名”,确实足以让周帝一怒之下把夏侯鹜光从皇城里踢出去。


    谢筠亭不知道要如何评价夏侯鹜光的行为,犹豫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性子也太刚烈了。”


    他说:“你毕竟是,是那个人的儿子,就算为她私设灵牌,也是可以理解的。虽说被陛下撞破了此事,对你生气,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对陛下服个软,认个错,这件事不就过去了,何必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至于认母,明面上认,又没有人逼你真的对谢贵妃尽孝道,不过是互相利用,来日她封后,你就是嫡子,这其中的好处和利害,难道你不比我明白?”


    夏侯鹜光看着谢筠亭,似乎对谢筠亭对他说的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很是惊讶。


    谢筠亭很快也反应过来,按照他们俩之间的关系,确实没有必要说这些,心中不由的暗暗后悔,想了想,又准备开口找补:“我”“谢大人一片好心,我心领了。”夏侯鹜光打断他,道:“我明白,但我仍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说:“我有母亲,这辈子也只会有一个,除了燕巽,没有旁人。让我认旁人为母,即便是明面上,我也不愿。”


    言罢,夏侯鹜光破天荒对着谢筠亭行了一个叉手礼,让谢筠亭受宠若惊起来:“多谢谢大人一番肺腑之言。只不过皇权富贵非我所愿,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比内心的自由清净更为重要。皇宫不适合我,或许日后在边疆,也自有我的一番天地。即便即便日后无帝召不得回京,或许日后再无相见之期,我也会感念谢大人今日的热忱。”


    对他表达过善意的人不多,夏侯鹜光每一个人都记得。


    谢筠亭看着低着头对他行礼的夏侯鹜光,片刻后眸色微动。


    拥有这样宁折不弯的傲骨和宁死不屈的刚烈的人,他在这个宫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谢筠亭缓缓抬起头,收了心中原本的不屑和轻视,双手相握,放在身前,弯腰行了一礼,低声道:“三皇子殿下,此去山高水远、前路漫漫、长途崎岖、毒瘴丛生还望君善自珍重。”


    夏侯鹜光弯起眉,露出了来到这个皇城中最后一个爽朗的笑,一时间竟然让谢筠亭忘了,这个人是原来那个性格阴沉的三皇子:“谢大人,保重。”


    言罢,他转身朝皇宫门口走去。


    谢筠亭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夏侯鹜光的背影许久,半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上前几步,着急大喊道:“三皇子殿下!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我去送你啊!”


    夏侯鹜光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谢筠亭往前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追上去。


    他回到家中之后,他还有些心神不宁。


    妻子祝余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一日夜里替他宽下衣之后,跪坐在小榻上,替谢筠亭揉着肩膀,打量着谢筠亭的脸色,旋即低声问:“夫君怎么了?”


    他问:“怎么自从前几天下了朝回来之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妻子温软的话音将谢筠亭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眼神微微恢复了些许清明。


    谢筠兰放下手里的书,微微偏过头,看着妻子白皙纤细的手,片刻后转过身来,抓着祝余的手,亲了亲:“没事。”


    祝余:“”他微微皱了皱眉。


    谢筠亭对上了祝余不满且困惑的脸,知道自家妻子深居内宅,对朝中很多消息都不灵通,又对朝中的事情有好奇心,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三皇子他要去边疆了。”


    “啊?”


    话音刚落,祝余果然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不知。”谢筠亭摇头:“陛下不许人送,三皇子也未和我明说出发之期但是我确实好几天没有在朝中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是在整装还是已经”剩下的那半截子话,谢筠亭没有往下说,祝余也明白。


    他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片刻后伸出双臂,将身体靠近谢筠亭的怀里,头埋进谢筠亭的脖颈处时,声音还闷闷的:“其实其实三皇子殿下是个好人。”


    他犹豫着说:“其实,其实那日他将我从祝府接出来之后,似乎看出我不愿,在将我送进花轿之前,低声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心有所爱,愿意放我走。”


    谢筠亭闻言,微微一愣:“所以说那天,我能顺利将你从队伍中带出来”“是三皇子殿下默许的。”祝余说。


    谢筠亭:“”他低下头,看着妻子温热颤抖的身躯,片刻后缓缓伸出手,用力将祝余揽进了怀里。


    “小鱼。”谢筠亭吻了吻祝余的发顶,沉声说:“我们明日去三皇子府邸,送一送他吧。”


    祝余用力点了点头。


    一夜辗转反侧,近乎未眠,等到天露鱼肚白,鸡叫了三声,谢筠亭和祝余便起了床,梳洗妆扮。


    他们生怕夏侯鹜光走了,所以连早饭都吃的很匆忙,以至于连谢筠兰都觉得不对,捧着粥碗,开口道:“哥,嫂子,你们怎么了?”


    他说:“是今天早上有什么行程吗?”


    谢筠亭:“”他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看着谢筠兰,犹豫许久,才道:“我准备,准备去找三皇子。”


    “”谢筠兰听到夏侯鹜光,马上就神情不自在了。


    他低下头,用勺子搅拌着碧玉梗米粥,直到勺子不慎碰到碗壁,发出乱七八糟的清脆声响,如同他的心一样不平静:“你去你去找他作什么?”


    他眼睫微颤,磕磕巴巴道:“他这样的人,有什么有什么好去结交的。”


    他还不知道夏侯鹜光马上就要走了。


    “”谢筠亭和祝余对视几秒,片刻后,双双移开视线,不由沉默。


    等了很久,没等到哥嫂的回答,谢筠兰的心不知为何,忽然一跳。


    他指尖用力捏紧了勺子,抬头看向谢筠亭,莫名有些不安:“哥”他说:“你怎么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筠亭:“”他盯着谢筠兰不安的脸看了一会儿,心中纠结不已,思考要不要将夏侯鹜光离开的事情告诉谢筠兰。


    最后还是谢筠兰急了,松开勺子,抓着谢筠亭的手,用力晃了几下:“哥,你说话呀。”


    他有些担忧,道:“你去找夏侯鹜光干什么?!他是不是,是不是还对你怀恨在心,做了什么报复你的事情?!”


    “没有。”眼见谢筠兰想岔了,谢筠亭才不得不伸出手,握住了谢筠兰的手背,低声解释道:“是是三皇子殿下要走了。”


    他说:“他马上马上就要去驻守边疆了。”


    谢筠兰闻言一怔。


    他像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眼睛里浮现出清晰的迷茫和震惊。


    手臂脱力地垂下,谢筠兰眼神飘忽,一时不知道要看向何处,“他要去,要去驻守驻守边疆?”


    他问:“那那要多久才回来?”


    谢筠兰抿唇,看起来小心翼翼:“一年,还是两年?”


    谢筠亭从未觉得一句话有这么难说出口过:“陛下说,若无帝召,他永生永世,都不许回京城。”


    也许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谢筠兰:“”院里忽然起了风,席卷起地上的落叶,冷意呼呼地灌入谢筠兰的衣袖,随即蔓延遍至谢筠兰的四肢百骸。


    用力咬住牙关,想要控制身上的颤动。


    但越想要控制什么,却什么都控制不住。


    谢筠兰低下头,装作不在意地拿起汤勺喝粥,但手腕却情不自禁地发抖,以至于手臂上的金镯和玉镯碰在一起,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最后,他再也听不得这样刮人耳膜的声音,一怒之下站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面目狰狞地将桌上的粥碗扫落在地。


    “哗啦——”瓷碗掉落在地上,粉身碎骨,碎片发出刺耳的声音。


    谢筠兰耳膜一痛,只闻耳鸣一片,好似有人将一根针恶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耳朵里。


    周围的有人围了上来,似乎是想抓住他的手,看看有没有伤到,但谢筠兰此时此刻,却顾不上这些。


    他推开所有人,提起裙摆,抬起脚,猛地朝门口冲了出去。


    朱雀街百里巷十六号。


    这九个字,自那日与夏侯鹜光在宫门长道上分别的一刻,就如同烙印在他心中一般,反反复复地出现,甚至在梦里也不曾遗忘。


    夏仁。


    夏侯鹜光。


    朱雀街百里巷十六号。


    谢筠兰丝毫不顾及形象,跑的鬓发凌乱,连新做的雪白绣鞋也沾上了尘土,他也并未多在意。


    他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记忆中熟悉的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猛地扑了过去,用力敲着木门:“夏仁夏侯鹜光!”


    他头顶的玉兰珠钗终于不堪他过大的动作,从歪倒的云鬓中脱落,猛地摔在地上,流苏和钗体中间断裂,玉珠好似雨水滴落在地面一样,散成了无数,滚落至门槛边:“你开门你出来和我说话!”


    “”院内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谢筠兰忽然被一阵绝望的情绪包围。


    他惶恐,害怕,如坠冰窖,后悔的情绪如同反酸一样从胃里反上来,顶在喉头。


    他拍门拍的掌心红肿,浑身脱力,最后甚至有些想吐,弯下腰干呕了几下。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眶蔓延至瞳仁,以至于视线内模糊一片。


    “夏侯鹜光”伴随着嘶哑的声响,有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从他的眼睛里掉落,宛若破碎的水晶珠子,沾湿了地面:“你别走开门出来见见我”“吱呀——”不知喊了多久,直到喊到声嘶力竭,才有风吹过,树叶打着旋儿吹到谢筠兰的脚边,又借风力,轻巧飘进了打开的门缝。


    谢筠兰微微一怔,片刻后,从逐渐变大的门缝边缘,一寸一寸地向上抬起了头,视线几乎是慌张又迫切的,落在了来人的身上。


    第70章


    一张黝黑带着粗糙的疑惑脸颊印入了谢筠兰的眼帘。


    面前的人生的浓眉大眼,穿着粗布衣裳,浑身上下简朴素净,见谢筠兰站在门口,不由得局促起来,带着褶皱的宽大手臂不自觉慌乱地在大腿上抹了一下,好半晌才想到要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试图和谢筠兰平视,道:“小公子,你找谁?”


    “”谢筠兰盯着他,缓缓直起腰来,看着他,眼眶中的泪水缓缓落下来,被他粗暴地用手背擦去,哽咽道:“夏侯鹜光夏仁呢?”


    “哦哦,你说我家公子啊。”那人听见夏侯鹜光四个字时还有些懵,听到“夏仁”这个名字时,才好似反应了过来,忙道:“他前两日出了远门,说是有几年不会回来了,雇我在这里看着他的院子。”


    这人看起来面相老实,应该是不知道夏侯鹜光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叫夏仁:“小公子,你找我家公子有急事吗?”


    “”听到仆人说夏侯鹜光已经走了,谢筠兰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些许恍惚。


    他像是被瞬间抽走骨头一般,情不自禁地扶着墙,踉跄着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顾不上脏,只抱着膝盖,冷不丁流下了眼泪:“混蛋”他一边哭,一边骂,衣袖在脸蛋上胡乱地抹着,擦得原本娇嫩的脸庞发红发疼:“夏侯鹜光,你这个王八蛋”他还没有原谅他,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小公子”守门的仆役错愕地站在门槛内,看着坐在他家门口毫无形象且预兆大哭的谢筠兰,在扶起他和站着之间犹豫了几秒,就听见了耳边传来了马蹄声。


    他抬起头一看,只见一个容貌俊秀的公子下了马,来到马车边,扶着服饰精致华丽的美貌夫人从马车上走下来。


    “筠兰”祝余刚站稳,就看见谢筠兰坐在路边伤心大哭,忍不住一阵心疼。


    他提起裙摆跑过去,想要扶着谢筠兰起来,却没想到谢筠兰看见他之后,反而哭的更大声了:“嫂子”谢筠兰哭的都快站不起来了,趴在祝余身上,说话的声音一抽一抽的,像是快要哭断气了:“夏侯鹜光,他他走了”祝余:“”他揽着谢筠兰的腰,不让谢筠兰哭到脱力滑坐在地上,闻言下意识转头,看谢筠亭:“”谢筠亭负手站在马车边,看着痛哭失声的谢筠兰,眼神微动,片刻后负手转过头去,没有开口说话。


    夏侯鹜光走之后,谢筠兰回到家,就大病了一场。


    他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


    先是高烧不醒,后来是终日噩梦连连,以至于神情恍惚,面色苍白,甚至还会说胡话,最后甚至连家里人都认不出来了,有一日竟然还光着脚、穿着单薄的衣衫跑到了街边,被飞驰而过的马车撞翻,差点没命。


    等到家人找到他、将他救回来的时候,谢筠兰却说他并不记得自己出了门。


    他像是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也失去了生平大半的记忆,无论什么汤药灌进去,都不见好。


    后来实在不行,请了大师来看过,大师说是谢筠兰受了惊,以至于三魂少了一魂——通俗来说,就是得了癔症。


    癔症是心病,需要心药去医,但这“心药”现在远在边疆塞外,谢迁鹤就算在京城只手遮天,也无法把这心药带回京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筠兰像是逐渐枯萎凋零的花一样,逐渐衰败下去。


    一转眼过去了两年,谢筠兰已经二十岁了,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


    前两年,还会有不少媒人上门说亲,但谢筠兰的癔症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坐在地上双目呆滞无神,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泥塑娃娃;有时候却会突然发病,跳起来,嚷嚷着要去找“夏仁”,把说亲的人都吓一大跳,久而久之,竟然也没有人敢上门来了。


    看着谢筠兰这副模样,谢家人急在心里。


    大夫和大师像是流水一样被请进京城,可是谢筠兰的病却一直没有好,最后谢筠亭实在没法子了,只能让人戴上夏侯鹜光的面具,扮作“夏侯鹜光”,来见谢筠兰。


    见过假扮的“夏侯鹜光”之后,谢筠兰的病果然好一些了。


    他清醒的时候多了一些,一旦清醒,就闹着谢筠亭要见夏侯鹜光。


    但在谢筠兰清醒的时候,让人假扮“夏侯鹜光”,肯定会露馅,所以谢筠亭没法子,只能找借口让人把谢筠兰带出去散散心,转移注意力。


    恰在此时,祝余又有了身孕,身子笨重,不方便出门,故而带谢筠兰出门散心的“任务”,就落在了谢夫人身上。


    谢夫人很怕自己看不住会突然发病的谢筠兰,但谢筠兰见过假扮的“夏侯鹜光”之后,一连几天都挺清醒的,谢夫人见状,心也不由得放下了不少。


    此时正逢深秋,谢夫人就带着谢筠兰去骊山看枫叶。


    大片大片的红如同被画家随意涂抹的丹青,一路绵延到天边,像是盛开怒放的火花一般,在骊山上灼灼燃烧。


    看到如此盛大的美景,常年困于宅院中的谢夫人也不由得心情疏阔了不少。


    她转过头,看向谢筠兰,只见谢筠兰仰起头,怔怔地看着绵延的枫林,眼睛一眨不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状,谢夫人便走了过去,站在谢筠兰的身边,低声问:“筠兰,在看什么?”


    她担心谢筠兰突然发病,于是声音放的柔之又柔:“乖儿,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谢筠兰闻言转过头,随即摇了摇头。


    他胸膛微微起伏,像是每说一句话都要穷尽所有的力气一般,道:“只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很熟悉罢了。”


    谢夫人闻言,情不自禁一愣,片刻后仔细想了想,方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记得。”


    她说:“你三岁那年,我也曾经抱着你,来此处看过枫林。”


    谢筠兰对于自己三岁时发生的所有事都忘记了,独独记得这片枫林。


    这篇枫林一直印在他的记忆里,留着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我记得这座山的北面,是是皇陵。”


    “对。”谢夫人说:“那皇陵原本是不允许人进去的,但那时候你年纪小,从围栏的破洞里溜了进去,竟然也没有人发现。”


    “”谢筠兰闻言恍了一阵,像是陷入了某种记忆里:“然后我跑进了皇陵,遇见了很黑、很长的一条蛇”“”谢夫人闻言一怔,被吓了一大跳:“你遇到蛇了?!”


    即便事情过去了很久,她听到这件事,还是被吓了一大跳,抓着谢筠兰的手,急切道:“我的乖儿,你那时候伤着没有?你是,是怎么跑出来的?!”


    “那时候我”谢筠兰闻言轻嘶一声,说话微顿,随即用手按住了脑袋,晃了晃头,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


    自从生病之后,他就经常头疼,记忆也是散的,还容易混乱,“那时候我遇到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哥哥他扑到我面前,救下了我”谢筠兰再度睁开眼睛时,眼睛里只剩下了茫然:“后来后来我就不记得了”“什么漂亮哥哥?”谢夫人闻言,满是疑惑地看着他:“我记得那时候,是一名守皇陵的宫女送你回来的呀。”


    “宫女?”谢筠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宫女怎么可能是宫女?”


    他说:“明明是一个漂亮哥哥”谢筠兰急切地比划:“这么高,扎着马尾,皮肤很白,眼睛很亮大概八九岁左右”谢夫人怀疑谢筠兰又撒癔症了,忙抓住他的手腕,一边安抚一边缓声道:“兰儿,兰儿是你记错了,皇陵里面,怎么可能会有小孩子呢,那里,明明只有守陵的宫女和太监”“我记错了?”见谢夫人这样笃定,谢筠兰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他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想要相信谢夫人,说服自己是自己记错了,但很快,谢筠兰就摇了摇头,眼神变的坚定起来:“不,我不可能记错的。”


    他说:“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漂亮哥哥,他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长的”他话音刚落,微微一顿,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自己曾经为夏侯鹜光画过的那幅还未画上青色印记的画像。


    那个眉眼,和记忆里那个漂亮哥哥,几乎一模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模糊的记忆突然变的清晰起来,谢筠兰浑身颤栗,猛地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皇陵。


    他似乎重新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皇陵里,只消仰起头,就能看见漂亮哥哥站在他面前对他笑,而此时此刻,夏侯鹜光和漂亮哥哥的容颜在某一刻忽然完全重合在了一起,让他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谁是谁或许,夏侯鹜光,就是那个漂亮哥哥!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了谢筠兰的大脑里,他忽然觉得有些气急攻心,带着铁锈味的血液从喉咙里翻滚,片刻后猛地涌了出来:“咳咳咳”他捂着胸膛,脱力跪在地上,忽然想到了什么,豆大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一滴一滴,浸染了泥土。


    “兰儿兰儿你怎么了?”谢夫人见状被吓了一大跳,都顾不上地上脏,慌忙蹲下身来。


    她双手捧起谢筠兰的脸颊和下巴,眼见着谢筠兰唇角的血从嘴角流淌至她的掌心和指缝,温热粘稠,当即慌的说不出话,手腕也在微微发着抖:“兰儿兰儿你”“母亲”谢筠兰艰难地伸出手,用指尖握住了谢夫人的手腕,一边说话,嘴角的血愈发涌出,混着眼泪一同落下。


    他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此刻脸色苍白如纸,眉眼里含着水光,脆弱破碎的好似一缕芳魂即将逝去,又似夏日急雨里的一株海棠花,被打的枝叶零散,只剩倔强的根茎还在挺立,远远看去,全靠一口力在吊着:“是我是我对不起他”他怎么会这么笨,这么傻,连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自己面前,也认不出来。


    他不仅没有报恩还对他说了那样过分的话。


    愧疚伴随着思念喷薄而出,贯穿了四肢百骸,谢筠兰哭的肝肠寸断,每掉一滴泪,后悔就如同针一样刺穿了他的血肉和皮肤,将他钉死在回忆的墙上,痛地他不能自已。


    泪珠纷纷而落,他用指尖揉着胸膛的衣服,直到那一层布料被他揉的皱巴巴的,像是被攥紧又展开的纸张,好似纷乱的心绪,怎么样也抚不平、理不清,喃喃道:“是我,是我误会他了是我对不起他”他一边说话,一边掉着眼泪,最后气急攻心,“哇”的一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斑驳的血点洒在他雪白的衣角上,好似雪中落梅,刺目鲜艳。


    灵魂好似离开了身体,谢筠兰的心一空,登时失了力气,重重倒在了地上。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谢筠兰还能听见谢夫人惊慌的叫喊声,但他此刻什么也顾不上,只能缓缓转过头,用颤抖的眼珠,痴痴地注视着那片枫林后的皇陵。


    那边有人穿着黑色的衣裳,在火红的枫树下对他笑。


    离得远,谢筠兰看不清,只觉那人像是记忆里的漂亮哥哥,又好像是夏侯鹜光。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叫“夏侯鹜光”的名字,可喉咙被不断涌出的血堵住了,他被呛的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睛看着那人,看着他发带轻扬,少年恣意,看着那人肩上的枫叶随风缓缓飘落,最终落在了谢筠兰的掌心里。


    谢筠兰拼尽所有的力气,用力将那片枫叶攥紧在了手心里,忽在这一刻,陡然下定了决心。


    他想,他要去边疆。


    他要去那里,去把他的漂亮哥哥亲自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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