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克森将母亲葬在了一处平坦的山坡,那是矿区为数不多还有阳光的地方。
他没有表现出太多悲伤,只是淡淡地沉默着,艾米每天给他的伤口换两次绷带,撕下来时会黏连皮肉,但他总是一声不吭。
第四天的时候,从旅馆带出来的食物都吃完了。
“我们必须要出门。”艾米裁剪下一块新的布:“而且,你的伤口一直在渗血。”
她不知道这样的断肢表层需要多久才能长好皮肉,也许需要十天,或者半个月,她待不了这么久。
“这附近有什么可以买东西、看医生的地方吗?”艾米问。
埃克森晃了晃自己的肩膀,垂眸看着本该是手、现在却是一片空白的地方:“我们可以去集市。”
他放下大臂,抬起巴掌大的小脸,挤出一个讨好的温和的笑:“矿区的集市你还没有逛过吧?”
见他不似前两天那么沉闷,艾米也松了口气:“集市上有医生吗?先去买点药。”
埃克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但不是医生,往常如果生病的话,我们会去找黑婆婆。”
听起来像是什么巫医,艾米皱了皱眉。尽管知道这是个超自然的世界,但她仍然会对这种民间迷信心存怀疑。
埃克森解释道:“黑婆婆很厉害,她还会通灵,只要她答应了你,就什么都能做到。”
“魔法师?”艾米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不,她不是魔法师,她只是,有一些别的办法。”
艾米刚想说听起来很不靠谱,感觉是会涂抹一层草药然后让伤口加速感染的角色。但埃克森却补充道:“就像你也不是魔法师,却能够隐身一样。”
好吧。这么说来确实也有道理。
矿区的集市实际上比很多小镇集市都要热闹,这里生活着很多矿工,加上他们的妻子、孩子,人口规模也近乎城镇了。不过和外面的城市和村镇相比,这里的人们漂泊感更重,许多建筑都是临时搭建的棚屋,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里只是暂居之地,可又被迫一年年地住下去,一层层加盖、维护、临时的木架子,都让原本的房子变得千奇百怪。
埃克森带着艾米穿过错综复杂的岔路,最终停在一栋十分普通的建筑前。
在其他千奇百怪的建筑面前,这种普通也多了几分“特别”。
“就是这里。”埃克森上前一步,把完好的那只手放在门上挂着的像是钟表盘一样的东西上,五指岔开。
“你在做什么?”艾米问。
她看到上面像是指针一样的尖刺忽然开始在他的指缝间移动,速度越来越快,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弹响,最后停在了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间。
下一秒,尖刺上弹出尖钩,擦着他的指尖而过。
艾米吓得叫了一声。
埃克森却很遗憾的样子。 :
“看来黑婆婆并不愿意见我。”
他伸出完好无损的手,解释道:“如果她愿意见我,会取下我中指的血。或者她觉得我没什么能够付出的代价,所以不愿意和我做交易。”
艾米一把抓住他的手:“还是算了,我们去买点药剂和绷带吧。”
这种看起来就不怎么正规的迷信行为还是不要尝试了。
在矿区的集市是花不出宝石的,只能去外面兑换金币。因为这里的人担心你的宝石是非法途径获得的,而一旦和矿工盗窃牵扯上关系,很容易小命不保。所以两人花的是埃克森家里剩下的几枚硬币,是他之前攒下来想给母亲做轮椅的。
路过一家杂货铺的时候,他拽了拽艾米的衣袖,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
“需要买一床厚的垫子。”他看了看周围,确保没人注意到自己,小声说:“我好几次发现你晚上睡不着,这样你以后会睡得更好点。”
艾米脚步一顿。
她确实会因为床板太硬而睡不着觉,但在这个世界里,她是没有以后的幽魂。
也许要不了几天,她就会消失。埃克森不应该把钱浪费在自己身上。
“我暂时还不需要。”她用力想把他从杂货铺拽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们还要去药剂店,别浪费时间了。”
埃克森脚下像生了根一样不动,他的脸色变得很差。
“妈妈之前也经常这么对我说,尤其是在她瘫痪之后。”
“不需要,没必要,别浪费。”
“我一开始以为她只是节俭。”
他的声音颤抖,隐隐带着哭腔。
“几天前,黑石会的人找来,说只要我帮他们一个小忙,就给妈妈买一台轮椅。”
“我很高兴,但妈妈却朝我发了火,她说没这个必要。”
“怎么会没必要呢?她以后可以坐在轮椅上,自己在周围转一转,不用整天只能躺在床上了。”
埃克森抬起头看艾米,眼泪大颗大颗沿着脸颊落下。
“是因为她早就想着没有以后了吧?”
艾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埃克森用手背抹掉眼泪,抽了抽鼻子,垂下脑袋,扯了扯艾米的手指:“走吧。”
他没有继续借此发泄,就这么轻轻带过了,那些痛苦和泪水被他一口吞下,只在滑过喉咙的瞬间委屈了片刻,而后迅速投入胃袋,化为说不出口的沉默-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埃克森忽然变得很紧张。
艾米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因为他的心理阴影。毕竟无论是谁,在满心欢喜地推开家门后,看到的却是自缢的亲人,都会产生挥之不去的痛苦阴霾。
但很快,她意识到了不对劲,附近多了些陌生人。
“那是黑石会的人,我见过。”埃克森压低声音,表情凝重,“他们过来干什么?”
“你说连地精钻进矿洞都找不到路,那黑石会的人呢?对于他们来说,想在矿区找人,应该很容易吧?”艾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我想,尸体恐怕已经被发现了。”
埃克森有些吃惊:“可是黑石会一直宣称他们要反抗派恩公爵的统治!他们策划过好几次针对公爵大人的活动怎么会为公爵做事呢?”
“反抗是吸引新成员的噱头。而和公爵合作是黑石会还能存在的基础。”
“头低下去,小心点,慢慢挪到墙后面我去另外一边搞出点声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埃克森的手却攥得更紧了,令她一时间抽不出来。
就在这时,那个在门口闲晃荡的男人注意到了这边。
“那小崽子出现了——”他大声喊着,更多的人从周围出现。
两人二
话不说立刻转头狂奔。
艾米要依靠埃克森带路,但这孩子受了伤,平衡又差,没跑两步就一个踉跄磕破了膝盖。
再这样下去,被抓住只是迟早的事。
她的大脑只能比腿转得更快点。
“爬上我的背!快点!别愣着!”艾米忽然蹲下来,着急地催促着。
埃克森慌乱地单手勾住了她的脖子。
石块砸中了他的腿,这让他膝盖一软,差点滑下来。
“抓紧了吗?”艾米又问。
后面的人快要追上他们了。
“发生什么都别害怕,你只要记住抓紧我的脖子!”艾米又快又急地说:“好了,现在告诉我,我们应该朝哪跑!”
埃克森趴在艾米的后背上,感受着她滚烫的体温,心底满是绝望。
如果,如果自己不是这么没用的话突然,艾米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她的后背变得宽阔而厚实,一层毛发迅速覆盖上皮肤,埃克森下意识抓紧了她的肩膀,手心里掠过的是厚实的长毛。
下一秒,他们像疾奔的旋风拉开了和后面追击者的距离。
“左边还是右边?”
埃克森听到熟悉的艾米的声音,迅速指明了方向。他顾不上纠结为何艾米会变成一头狼驮着他逃跑,只能紧紧地贴在她的背上,提前指明每次岔路的方向。
耳边是呼啸的风,原本沉重的脚本变得轻盈而迅速,每次跳跃都能带来数倍人类双腿跨越不了的距离,这种非同寻常的体验让埃克森心跳加速,既兴奋又担忧,大脑一片混乱。
在一个又一个岔道口之后,背后的咒骂声不知何时已完全消失,他们躲进了更下面的深处矿洞,四周只剩下一片静谧。
颠簸感逐渐放缓,埃克森拽着狼的后颈长毛,满满从后背上滑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这段时间就像做梦一样,这么多次差点要死了,却又如此离奇地活了下来。
“你还能变回来吗?”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头狼,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长吻。
“能,就是要再多等一段时间。”狼低下头,主动蹭了蹭他的脸。
埃克森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你的家不能再待了”谈论起这件事,艾米的语气好像比他更焦急,“要尽快给你找个新的、安全的地方。”
埃克森平静地看着她:“为什么?”
狼正不耐烦地在洞穴里踱步,“什么?”
“既然你不是需要我的心脏、或别的什么,为什么要这么一次次地救我?”
艾米第一次从埃克森的脸上看到了未来“洛克公爵”的影子。
她感到片刻的恍惚,没有说话。
“抱歉,你不想说的话,我”
艾米又垂下脑袋蹭了蹭他,想用这个方式表达友好:“其实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我是为你而出现的,嗯,守护神,我出现的目的就是为了拯救你,而我的使命就是实现你的心愿。”
“可惜,我无法让你妈妈重新活过来,对不起,我能做的其实很少。”
被毛茸茸的狼头蹭着脖子,埃克森立刻害羞地结巴起来:“不不不,你做了很多。我只是觉得,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完全不够,我到现在还没有实现过你的心愿呢。”艾米在他想要张口解释的时候打断了他的话:“你先好好想想,然后告诉我,好吗?这对我很重要。”
埃克森轻轻点点头。
“现在,先休息一会吧?”艾米用前爪轻轻搭在他的肩头:“要不要在我的怀里躺一会?等我恢复了身体再出去。”
“去哪里?”
“去外面,去城里。我随身带着一口袋的宝石,我们去外面卖掉,然后想办法去其他城市,怎么样?”
埃克森茫然:“别的城市?”
“布佛里托是派恩公爵的领地,你在这里不安全。我们可以去王城,可以去北境,外面还有很多很多城市。”
艾米听到系统已经在提醒她停留时间过久,再不完成任务就要失败重开了,但她没有理会。
埃克森窝在她腹部厚实的绒毛中合上了眼睛。
“好。”他低声说-
再次出现在城区里,埃克森带上了佣兵常用的兜帽遮挡。对于这样一座异种和魔法师遍地的城市,这种装扮并不算古怪。
两人对销赃都没什么经验,站在宝石一条街打量着两旁琳琅满目的宝石店铺,不知道该选择哪一家。
“大店铺才能一口气吞下我们的口袋里的所有宝石。”
艾米望向街道口那家有着漂亮橱窗和精致牌匾的店。
“但小店铺可能给的价格更高些。”
两人又看向左手边一家狭小昏暗、只刻了在售物品木牌的店铺。
埃克森提出意见:“或者我们可以分开售卖,比如每家店卖一两颗。”
不错的主意。
先出手的是些便宜货,从旅店的墙面或者包金扶手上撬掉的装饰,只有金子材质的能卖得上价,剩下的加在一起也不过换了几枚银币;其次是从赫伯特的房间里搜刮出来的,大多是黑曜石,他是个魔法师,抽屉里轻轻松松就能翻出来一匣子没用过的,很快就把钱兜塞满了。
最后是艾米从小少爷房间里顺手摸的两枚宝石袖口,因为很漂亮,就顺手掳下来了。
“这个东西应当能卖个好价格。”艾米摊开手心,将两枚精致的袖扣展示给埃克森看,“我觉得多问几家店比较保险。”
于是他们第一站选择了那家最大最明亮的珠宝店。店员没因为埃克森瘦小的身形和奇怪的装备而露出任何瞧不起的表情,正相反,他的神秘气质反而收到了座上宾的待遇。
“还真是布佛里托特色。”艾米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越神秘,别人越觉得你强大。”
这是座比起身份,更尊崇‘力量’的城市。从街头各式各样的人种就能看出,更别说在这里,连黑魔法师都能受到尊重——或者说,这种尊重源于人们对他的‘恐惧’和‘害怕’。
在一眼扫到客人想要售卖的宝石袖扣时,店员的殷勤更甚,主动引两人到贵宾室详谈。
不一会,一位瘦削的中年男人严肃地走进来,他的鼻子上挂着单片眼镜,很有礼貌地坐在了埃克森面前,摊开面前的桌布,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看不出功能的小玩意。他示意客人将宝石放在衬布上,然后取下鼻子上的眼镜,调亮一旁的小灯,用镊子轻轻转动宝石,观察不同光线下的折射。
“嗯很均匀流畅感很好工艺也十分精湛。”他给出了很不错的评价,然后又从刚才的绒布上拿出一只发出淡紫色的小灯,斜斜地打在宝石上。
紧接着,他重新戴上镜片,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自己的工具。
“抱歉,先生,请您稍等片刻,我会将估价告诉老板。”
埃克森点头。他担心张口说话会暴露自己的年纪,因此一直保持缄默。
等到这人离开,艾米才悄悄在他的耳边说:“看起来不错,说不定会比之前所有东西加一起卖出的价格更高。”
“有这笔钱,你去哪里都可以生活得很好了。”
埃克森把脸埋进兜帽里,悄悄生着不想被人发现的闷气。
过了十几分钟,说好的老板却迟迟没有出现,不仅如此,甚至连刚才嘘寒问暖的殷勤的店员也不见了。艾米觉得有些奇怪,说着就要去外面看看。
仅仅将门推开
了一道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外的士兵就将长矛从缝隙捅了进来,擦着艾米的肩头扎了个对穿。
猝不及防的攻击令她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脸色惨白,咬着牙才撑着墙面站定。
老板终于姗姗来迟出现。
他前面是身穿轻便短甲、手握精刚长矛的士兵,其中一柄尖端赤红,是艾米肩头的血流下的痕迹。
“敢偷公爵大人的东西出来卖,你也真是胆子大!”老板盯着埃克森,恶狠狠地说,“前段时间杀了公爵大人身边的魔法师的人该不会就是你小子吧?”
埃克森用余光看到艾米捂着伤口坐在墙角,他担心会暴露她的位置,所以连眼神都不敢乱动。
瓮中捉鳖。
艾米脑子被疼痛搅成一锅粥,只堪堪冒出这四个字。
看到埃克森因为担心而鼓鼓囊囊的小脸,她忽然觉得有点想笑。这孩子比她第一次见他时胖了点,还真是令人欣慰。
耳朵嗡嗡地响,艾米似乎听到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内容。
隐形人一定要抓到什么的。
啊,有点棘手了。
她撑着墙想站起来,却一阵阵腿软,血从指缝间流出,滴落出一条从门口到桌边的痕迹。
算上她等下打算要用的技能卡,这次回溯差点把她的家底掏空,结果最后还没能完成任务。
——看来公爵大人天生就克她。
她搭在小少年的肩头,脑袋趴在他的耳边做最后的叮嘱。
“我能救你这么多次,这次也可以的。”
“你相信我吗?”
埃克森轻轻点头。
“好,等下爆炸之后,你就往外跑。”
“剩下的别管了,你断了一条胳膊,只会拖累我。”
艾米绞尽脑汁打着补丁,唯恐埃克森折返回头。
“我会想办法去找你的,但是你要逃出去。要不然我在你身上花的心思全都白费了,你应该能明白吧?”
埃克森小声啜泣。
士兵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他们还带了魔法道具,为的是将那个前段时间出现在旅馆又逃掉的‘隐形人’抓住。这件事的优先级甚至超过了另外一个普通的小偷。
“准备好。”艾米翻出自己唯一的一张攻击卡。
来自大魔导师的一击。
她有点期待这张卡的威力——最好别把她自己给压死了,那就有点倒霉了。
刺眼的白光之后,爆炸的冲击让埃克森的耳膜剧烈地震颤,除了刚才尖锐刺耳的鸣叫外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循着光亮从废墟里钻出来,周围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埃克森努力从他们的脸上分辨当下的情形。
也许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分钟,耳鸣逐渐被嘈杂慌乱的人声取代。
他还记得艾米的叮嘱,拖动着自己的身体躲在了最近的墙后。
“抓到了!”
“就在这里!”
“我摸到它了!”
“这里还有它流下的血迹!”
埃克森垂眸,看到刚刚挣开的伤口浸透了绷带,滴滴答答地在地面积了一小洼鲜红的血。
他又一次品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第92章 第92章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被关在笼子里无聊的时候艾米只能和系统聊天打发时间。
“为什么不能保留攻略对象对我的记忆,这样我回去不是省事多了?”她问。
系统一板一眼:“因为回溯功能主要是为了让你更加全面地了解你的攻略对象,制订合适的攻略计划,不是为了让你速通直达结局的。”
艾米想了想说:“但实际上,如果攻略对象卡bug,你们也没办法。”
她说的是布利斯许下的心愿,虽然十九年后,他记不得自己的长相,却还是通过别的认出了自己。
系统沉默,当它面对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就会这样装作没听到。
艾米既无聊伤口又疼,拼命想找人说话转移注意力,见自己的聊天搭子闭麦,立刻提出要换个话题。
“话说,干你们这行在退休前要抓多少宿主才能完成kpi?”
她忽然意识到这些问题似乎都是埃克森当时问她的,而现在,绞尽脑汁让聊天继续下去的人变成了她。
系统:“抱歉,该内容的答案不在我的服务范畴内。”
在漆黑又寂静的地牢里,一丁点声音都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慰藉,实在没得选,艾米听着自动回复也觉得有了点热乎乎的人味。
艾米:“那我什么时候会消失啊?”
系统:“大概不到一天。”
艾米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回溯到这里的时间:“那就是差不多七天?”她坐直了身体,“既然一开始就有时间上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系统:“本来可以待更久的,但你现在受伤了,所以剩下的时间在减少。”
艾米重新靠回墙壁:“好吧。”
肩膀忽然的抽痛令她面目狰狞。
“好疼。”她浅浅叹了口气:“能让时间过得快点吗?我想早点重开了。”
“这里好糟糕。”
混乱、无序、暴力、痛苦,和无数梦想靠着一波大的赚够下半辈子金币的赌徒。
这就是布佛里托。
她想起刚来的第一天,路人聊天的话题都是怎么从大人物手里搞钱,旅馆厨房的佣人对于从后门运出去的尸体淡漠又司空见惯。暴富和死亡如影随形,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法则,站在岔路口,要么往左坠入无尽的贫穷,要么朝右踩着钢丝去够最顶端的金子,没有中间第三条路可选。
系统难得展露了几分关心。
“熬过今晚就好了。”它说。
艾米很惊喜:“真的吗?不过,你刚才还说还有将近一天才能结束呢。”
系统:“因为你流血流得太多了,会比我预计死得更快些。”
艾米:
那还真是谢谢了。
暂时还没有人顾得上她,派恩公爵那里应该是一团糟。
小少爷被送回来后一直生病,高烧不退,光明法师已无计可施,所以派恩才想起自己豢养的黑魔法师赫伯特,指望他能想点办法。
当然,他最后只找到了赫伯特的尸体。
很多人都知道魔法师大人带走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现在他死了,男孩却不见了。几乎不需要什么拷打的手段,黑石会立刻把埃克森的信息全部抖落了出来,包括他家的具体位置。
紧接着,就是有人找上门,而艾米背着埃克森逃亡的那段经历。
按理说也就到此为止了,公爵对惹了自己的人不会手软,但眼下他还是有更要紧的事情处理。赫伯特死了,他要找其他人给他儿子、他唯一的继承人看病,这件事的优先级高于一切,几只蛰咬人的蚂蚁,虽然碾死很方便,可一旦不顺手,也就随它去了。
坏就坏在两人拿着小少爷的宝石袖扣出现在珠宝店。
艾米是外地人,而埃克森又太小,他们都不知道,公爵大人的东西向来都有自己的印记,一旦市面上出现带有他名字的宝石,任何一个流通环节的中间人都要面临轻则砍手重则砍头的刑罚;有经验的人会拿去外地销赃,虽然卖不上市价,但总好过小命不保。
也只有他们两个蠢蛋会堂而皇之地将小少爷的东西拿到这么大门面的珠宝店售卖,怪不得那位鉴赏师最后表情这么奇怪,收拾东西时的手脚也过于麻利了,就跟唯恐沾上脏东西一样。
“不过,我还真是好奇。这么可爱的小朋友,长大后是怎么变成那种糟糕又冷漠的男人的。”艾米自言自语,在空旷安静的环境里,声音在墙壁上发出低沉的回音,“而且,他又是怎么取代——”
‘有人来了。’系统忽然出言提醒。
艾米立刻闭上嘴巴,挪动到墙角坐下。
外面传来地牢守卫的脚步声、奔跑时甲片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模模糊糊听不清的碎语交织在一起。忽然,混乱之中,有人重重倒下,发出咚的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心悬了起来,下意识在角落蜷缩得更紧。
嘈杂逐渐平复,一切归于平静,几分钟后,一阵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黑暗中朝她靠近。
艾米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这是埃克森疾奔或者用力后喘气的声音。
“是你吗?”
黑暗中的人影微微一滞,重新朝着艾米发出声音的地方调准了方向。
“是我。你还好吗?”他声音还有带着微微的颤抖。
艾米喊他过来:“我在这儿,能找到吗?”
“我很好,倒是你,怎么进来的?”
一双冰凉的手隔着牢笼探了进来,艾米用力握住,包在手心中。
“外面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地牢昏暗,她只能隐约看清埃克森的轮廓。
对方停顿片刻:“我来救你出去。”他避而不谈,微微用力想要挣脱。
“好吧。”艾米肩头受力猛地一疼,她刚准备松开,却忽然愣住。
“你你怎么会有两只手?”
冰凉的手在黑暗中颤抖,想要挣脱的动作更加剧烈了。
艾米强忍着剧痛,紧紧拽进他不放:“别——埃克森,别动,我的肩膀很痛。”
她真是问了个蠢问题。什么叫你怎么会有两只手。
人当然都有两只手,她的未婚夫洛克公爵也是两只手,健康有力的两只手,皮肉完整,没有伤痕,不是什么炼金材料,也不是什么用魔法驱动的金属制品。
这么一个瞬间,艾米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她完全没必要担心任务,正如系统所说的,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让她‘全面地了解攻略对象’。过去既然被称之为‘过去’,自然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她无论做什么都已经发生了的事。
埃克森会变成派恩公爵的小儿子,取代原本的洛克,他会重新长出两只完整的手臂,以及——
他的眼睛,会变成哈卡兹家标志性的湛蓝色。
“求你了能不能松开我的手。”明明他是那个站在牢笼外的人,此刻却像是被逼到陷阱里的猎物,不知所措。
“让我打开门,带你出去。”
艾米拉着他的手隔着栏杆坐下。
“不着急,靠过来一点好吗?”
她注定会回到未来,回到属于她的时代,而她现在唯一好奇的,就是埃克森到底许了一个什么样的心愿。
艾米有预感,当她认真地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所有的一切就会结束。
埃克森乖巧地靠着栏杆坐下。
“这样有知觉吗?”艾米捏了捏他那只本不该存在的手。
埃克森点头,轻轻五指抓握,包住她的手指:“就和我原本的手一样好用。”
艾米的脸凑得更近了,而埃克森的视线却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你现在看不到我了,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吗?”她轻声问。
埃克森沉默。
“你还交换了什么?”艾米又问,“外面那些人是你干掉的吧?这份力量应当不是免费的馈赠。”
埃克森有些茫然,他是稀里糊涂签下的条款:“不是交换,是契约。”
“黑婆婆说,我想救你的欲望越强,力量就会越大。”
“眼睛是请求她帮忙的报酬。”他小声地补充道:“我把金币都给她了,但她说她只要我的眼睛。”
“欲望。”艾米轻轻念出这个词语,埃克森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在意。
“原来是欲望侵染了你。”她喃喃道,“契约还有别的要求吗?”
埃克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像是不明缘由但是仍然担心被责罚的孩子:“我,我剩下的都不记得了对,对不起,我一无所有,因此所有能用来交换力量的东西,我都愿意试一试。”
“我又没有怪你。”艾米抚上了他的脸,顺着摸到了他的眼角,指腹轻轻覆在眼皮上,里面是像玻璃球一样的坚硬球体:“这里现在是什么?”
“是炼金材料。”埃克森说,“能让我看清人影,已经够用了。”
艾米收回手指,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谈起别的。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我是为你而出现的,我的使命就是完成你的心愿。”
“那么现在,你想好了吗?你的心愿是什么?”
埃克森犹豫着张口:“我没想好。”
艾米的语气温柔,像是一种哄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必须要告诉我。”
“好吧你现在就要听吗?”埃克森疑惑。
“是,我现在就要听。”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想把心愿留给你自己用。”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羞赧,“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光明神派人来接我了。”
“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不可能。不,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我不配神的垂眸。”
艾米静静地听着,埃克森一边忍不住诉说依恋,一边语无伦次地掩盖和找补,他说话时像台球在桌子上乱撞,迟迟不肯入袋。
“总之。”绕了一大圈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一鼓作气地说:“我的意思是,不管你为什么出现,我都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这句话如同一根尖锐的针,啪地刺破了某种禁锢,熟悉的紧迫感捏紧了她的心。
艾米抓紧最后的时间快速反问。
“就只有这个?”
“对。”埃克森说,“就只有这个。”
第93章 第93章你不知道吗?
璀璨的水晶灯洒出柔和的光,映照着大厅中央长桌上的美食,烤乳猪、整扇的肋排,以及各种精心烹饪却只为了装饰用的漂亮食物。黑石堡的新主人迪特克公爵坐在主位,而他的妹妹则在他的对面,长桌的另外一头。
这是场较为私人的晚宴,只邀请了重要了客人,这其中包括洛克公爵,也包括迪特克公爵的好友,布利斯少爷。
这两位客人都算得上是意外惊喜,无论对贝丝还是赫曼来说,都是如此。
赫曼没想到洛克公爵愿意来参加他的订婚宴,这让他非常有面子,最重要的是,能够在未来妻子家面前展现自己的人脉和地位,方便自己之后和他们谈交易——作为纯正的哈卡兹家的血脉,对于他们家的人来说,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待价而沽,尤其是婚姻。无论是生几个孩子、孩子的名字、甚至是婚礼的宾客席位或顺序,全都能用金币标上价格,用来博弈和谈判。
北境人喜欢谈论‘尊重’,而在南境,他们只在乎‘金币’。
而贝丝在央求哥哥邀请布利斯少爷来参加自己订婚宴前,并没有抱有太大希望。众所周知,他很少参加此类场合,常年待在自己乡下的庄园里,或者魔兽山脉的深处。布利斯回复请柬之后,贝丝激动得一整晚都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拉着自己的裁缝,加班加点地赶制新的礼服。迪特克有意纵容妹妹这种不甚礼貌的行为,尽管赫曼之前帮了他许多,又将名下矿业赠送给他,但在这场婚姻中,他仍然是高攀的哪一方,因此这位年轻的大公想借此敲打赫曼——这倒不是他有多么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而是他希望确保别斯霍拉家血脉的继承权,而赫曼之前又有不值得信任的前科。
他承认的私生子就有三个,更别提没承认的。
婚姻就是交易。
最起码这场婚姻的主角都赞同这个观点。
在开场酒之后,迪特克首先谈起这个话,他注意到洛克公爵戴上了婚戒,但由于他的手指上戴满了宝石戒指,因此不确定这只是公爵大人的个人审美趣味,还是确有其事。
他端起酒杯,笑着朝对面的妹妹打趣道:“瞧,新婚的夫妻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紧接着,迪特克转向身边的洛克:“洛克公爵,您恐怕不能理解,我此刻作为哥哥的感受吧?”
洛克拿起方巾轻轻擦拭嘴角,不经意地露出手背:“但多少猜得到。不过,恐怕我此刻更能和您妹妹感同身受。”
迪特克露出适时的诧异,洛克则顺势展示自己的戒指。
布利斯目光落在上面,露出微不可见的嗤笑。
“抱歉。”迪特克礼貌询问:“我还不知道这位幸运的姑娘是哪家的女孩。”
长桌上,众人都停下了交谈,赫曼更是惊讶无比。
这可是个重磅信息,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这位王国最有钱的单身汉,拼了命地想将自己的女儿、姊妹介绍给他,恐怕就连国王都有过这个念头。
“她也是个可爱的北境姑娘。”
洛克轻笑,念出她的全名。
除了少数几个人外,这桌上的大部分人甚至根本没听说过她。
这次轮到迪特克震惊了。他当然还记得那个叫艾米的女孩,漂亮的乡下姑娘,去年冬天曾来拜访过,当时她确实说自己有未婚夫,是哈卡兹家的成员,可她从未说过,竟然就是洛克公爵本人!
洛克好整以暇地扫过众人的目光,唯独看到布利斯时停留了片刻。
“怎么?”他继续和迪特克交谈:“您应该见过她吧?她继承了父亲的领地,作为领主,应当是会定期来黑石堡拜访您的。”
迪特克有些结巴地回应:“当,当然,我见过她,确实是可爱的姑娘。”
他一时间甚至想不到什么礼貌地用词来赞美她除了长相之外的话,洛克的选择在他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既然谈到这里,我也有事情想要拜托您。”
洛克放下手中的刀叉,露出了几分认真:“按理来说,她嫁给我后,您就要为那块土地指派新的主人了。但我的未婚妻实在喜欢托利亚清新的空气和漂亮的景色,不知您是否能继续为她保留呢?”
“当然,我会为此支付报酬。”他似笑非笑地扫过赫曼的脸:“和赫曼伯爵一样,我也会让出名下一处曜石矿每年五分之一的产量。”
“二十年。”
他甚至比赫曼提出的多了十年。
长桌一片寂静。
连迪特克都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块贫瘠的土地一百年的税金都不够曜石矿一年的收益。而且,贝丝是别斯霍拉家族家主的亲妹妹,迪特克唯一承认的妹妹,赫曼想要娶她,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而洛克又为了什么?
仅仅是想要炫耀他的财富吗?
迪特克觉得有些荒谬。
赫曼的神色有些古怪,他喝了口酒,掩盖自己的异样。
“你觉得呢?”洛克大有在餐桌上就定下这件事的意思,他漫不经心地将目光落在布利斯的身上:“恰好,布利斯少爷今晚也在此,我们可以签订契约,邀请年轻的大魔导师来做见证。”
“布利斯少爷。”他的嘴角勾起游刃有余的弧度:“您愿意吗?”
就在这时,贝丝突然冷不丁地说:“我想起她是谁了。”
所有人都看向她,迪特克隐隐觉得不安,但还没来得及阻拦,就听到妹妹已经讲出了后面的话。
“她是布利斯少爷在王城社交舞会的舞伴。”贝丝一字一顿地强调,“唯一的舞伴。”
布利斯皱眉,他知道贝丝这话是什么意思,尽管这让他在洛克面前扳回一局,但当下并不是个好时机。既然艾米没有要和洛克解除婚约的意思,他并不想因为这个影响到她,为她平添麻烦。
洛克却笑了出声。
“原来是您吗?”公爵大人轻挑眉,像是今天才知道这个消息,“我一直为自己缺席了艾米的社交舞会而感到遗憾,也很担心她太拘谨在宴会上玩得不开心。”
“既然有布利斯少爷的关照,那我就放心了。”
因为贝丝那句话而紧绷的氛围似乎顷刻就松了下来,迪特克顺势就刚才的话题聊下去。
“艾米小姐的领地当然可以为她保留,您谈不上请求。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见过她,那时候她只有十来岁。您也看到了,她和我的妹妹贝丝差不多大,我一直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晚餐后我就让管家处理这件事,您只管尽情享受假期就好。”
洛克端起酒杯点头致谢:“多谢,我希望这能作为礼物在返程时带给她。迪特克公爵,您恐怕无法明白,有了未婚妻后,我总是忍不住想把世界上所有漂亮的礼物送给她,只为了能让她多对我笑一笑。”
他将自己描述得像深陷爱情里的傻小子,引得众人大笑。
看得出来,洛克公爵很乐于将自己的未婚妻挂在嘴上,因此很快有眼色的人就主动问起了她。
“真是可惜,为什么她不和您一起来呢?”有人问。
洛克彬彬有礼地回应道:“她最近染了风寒,身体抱恙,我觉得她还是多休息为好。”
“是吗?”布利斯直直地看向他,湖绿色的眸子像冰冷的翡翠。
“我听说她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但这两天就会到呢。”
你不知道吗?
洛克看到他的口型,心微微沉了下去。
他确实不知道。
第94章 第94章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
从昏暗的地牢回来后,艾米还无法适应突然明亮的环境。
窗明几净的卧室里,风吹过窗纱,柔柔地灌进室内,带来清爽的草木气息。肩头的位置似乎还在大脑皮层深处隐隐作痛,她抱着双膝,像十分钟前一样,靠着墙角蜷缩着身体,一言不发。
米迦尔跪在床边,他想抱一抱她,但挣扎之后,最终还是无措地放下了手臂。他沙哑的声音裹着失而复得的谨慎,轻声询问:“为什么流泪?”
艾米抬起头,恍惚间擦过脸颊,才发现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水。
“我在流泪?”她神情微怔,喃喃自语,“我一直在流泪?”
“嗯。”
米迦尔没有问她消失的十几个小时去哪了,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又出现在房间里,还没有产生任何魔法波动。他只是再次追问,你为什么流泪。
艾米摇摇头。
她不知道。
回溯之前,她只打算用消失刺激一下米迦尔,这是一种暧昧时情侣常用的把戏,若即若离往往能让对方更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心意。
从结果来看,这招卓有成效。神官大人的好感度涨了一大截,也许是在焦灼且没有结果的等待中,他学会了冷静、以及如何忍耐,最起码现在看来,他终于愿意好好和自己谈谈。
但艾米现在却没有想和他谈谈的心思。她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即使看到米迦尔苍白的唇,也无法产生动容。就像是心口被剜去了一大块,外皮愈合,内部却空落落地抽痛,暂时无法接纳别的情绪。
她避开了神官大人的视线,下巴抵在膝盖上,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洛克他伤得很重吗?”
“我就这么让你害怕吗?”米迦尔无奈地冲她温和地笑了笑,长睫轻眨,投下交错的阴翳,艾米分不清那一片是细碎的影还是他熬夜后的乌青,但她能看出来,这股浓重的阴翳令他看起来很憔悴。
“你还是想要嫁给他吗?”米迦尔问。
艾米摇头,他们之间有很多误会,因此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解释清楚,尤其是现在,对方的好感度刚刚冲上了一大截,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
但她实在没有更多能够应对误会和争吵的力气。
“把我的项链还给我。”她摊开手心放在米迦尔面前,自上而下地看着他:“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那条布利斯送的素链重新回到她的胸口。
米迦尔似乎有预感接下来会听到什么,于是冷不丁地抢先说道:“我想要和你聊聊。”
这是艾米在使用回溯之前承诺的,她说‘如果你想找我聊聊,我会等着你’。
“我听说和神有关的仪式,都需要提前核算好日子和仪式开始的时间,比如神降仪式。”艾米垂眸,视线落在
他苍白的唇上:“所以你应该知道,如果错过了选定的日期,就只能等下一个合适的时间了。”
米迦尔轻轻叹息,声音轻得像飘散落在墓碑上的花瓣:“我错过了良机,是吗?”
“是。”
“我明白了。”
“你想知道洛克的伤势?”
“是。”
“他伤得很重。有一只胳膊在格挡时被我切下来了,胸口被我捅开了,但是偏了一点,我没找到他的心脏。”神官大人弯了弯唇角,露出温和的歉意,“抱歉,这是我的习惯,考虑到不同异种的结构不同,挖出心脏是确保他们死透最方便的手段。”
“但你不用担心,他应当活着,并且活得好好的。”
切掉了一只胳膊。
捅开了胸口。
艾米光想象着那个画面,就忍不住开始一阵抽痛。
“黑魔法,或者说禁忌魔法,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我想,洛克公爵应该和不止一位邪恶的存在签订过契约。不过,像他这种精明的商人,恐怕连恶魔无法占得了他的便宜。”米迦尔用掌心温和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放心吧,那些邪恶的存在会修复好他的。”
手指顺着脸颊往下,忽然,米迦尔略微用力掰正艾米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就算你现在想去永夜城找他,也别当着我的面走神。”他另一只手牵着她的腕,放在自己的腹部,紧紧贴着未愈合的伤口用力按下。
“先心疼心疼我,好不好?”-
夏天是永夜城一年中最快活的两个月,气候干爽舒适,温暖又不过于炽热,也是黑石堡最热闹的季节。
这天午后,艾米终于赶到了目的地,她没有收到贝丝小姐订婚宴的邀请函,因此贸然上门是不礼貌的,但她想尽快见到埃克森的心情却十分急切。
刚下马车,她还正犹豫着要以什么身份去黑石堡拜访,就看到那位常跟在洛克身边的叫伍德的男仆。
伍德看样子已经守在这里良久,好容易见到她,立刻喜上眉梢,大声喊道:“小姐!”
他招招手,不知从哪出来的仆从就像训练有素的抢劫犯,一个接着一个立刻将马车上她的行李全部拿了个干净。
“艾米小姐,请随我来。您的房间就在我家公爵大人的隔壁,全都提前收拾好了,还按照您在领地的习惯,配置了您常用的被褥和香氛。”伍德干劲十足,就像上了发条的马达一刻不停地说着,不一会就半推半迫地将还没捋清楚现状的艾米请进了黑石堡用来为宾客提供的副塔楼里。
“按照礼仪我应该先去拜访迪特克公爵吧?”艾米被搅和得有些摸不清头脑,进了房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伍德立马摇头:“您舟车劳顿,好好休息最重要。公爵大人在和迪克特公爵谈事情,暂时不在房间。不过我想,如果他知道您到了的消息,一定会非常开心。”
哪种开心?是少爷从来没露出这种笑容的开心吗?
艾米招架不住对方的热情,不自在地皱了皱鼻子。
但伍德还没有走的意思,他一边吩咐女仆为艾米收拾行李,一边挤眉弄眼道:“公爵大人还为您准备了惊喜,是一份他花了很多金币的礼物。”
艾米见自己的暗示没有效果,只好明示对方:“我想要休息了。”
“哦哦哦!”伍德连忙准备退出房间,刚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您需要来点甜品吗?或者一壶茶水?”
“谢谢,暂时不用。”艾米微笑,目送他连带着女仆离开,并数次强调,自己不习惯有人侍奉所以不需要任何人留下。
她松了口气,刚回到沙发坐下,敲门声再度响起。
“我都说了,不需要下午茶,也不需要甜品,更不需要帮我按摩和换礼服的女仆。”
敲门声短暂停顿片刻,又咚咚咚地响起。
艾米没好气地起身来到门口,扭开反锁的把手,发火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先咽进了肚子里。
“布利斯?”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大魔导师穿着墨绿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马甲,一丝不苟的打扮,像是刚从某个较为正式的场合过来。
“很奇怪吗?”他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也是。
艾米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就是在黑石堡,他似乎和迪特克的交情不错。
“不请我进去坐坐?”布利斯又问。
艾米回头看了看屋内的设陈,这里毕竟不是她在领主府的卧室,况且,自己的未婚夫就住在旁边的房间,万一被他撞见了
布利斯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探寻。
“我在门口停留的时间越久,注意到我们的人也会越多。”他一针见血地说。
于是艾米很听劝地将他拽了进来。
“小声点。”她紧张地左右张望,“洛克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他的男仆两分钟前刚刚从这里离开。”
布利斯神情自若:“我知道。”
“那你还过来?”艾米瞪圆了眼睛。
“我只是在履行我作为情夫的职责。”布利斯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在未婚夫的隔壁偷情,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艾米吓得差点蹦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
布利斯低笑,他每次发出这种悦耳的声音都像是一种混合着挑衅的调情:“胡话?你不想试一试?”
“不想!”艾米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用这么紧张。”布利斯靠近了些,款步将艾米圈在墙壁和自己的怀中,“我会把痕迹处理干净的。”
他俯身靠近她的耳侧,似笑非笑地说着真心话。
“你怕什么,小姐。如果他发现了,我也可以把他——”
温热的吐息吹过艾米的耳朵,布利斯娴熟地找到了她的敏感点,轻轻逗弄就让她腿软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
“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
第95章 第95章她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扇在……
艾米脸涨得通红,双手用力推开男人的胸膛。
“别在这里发情。”
布利斯摊开手向后退了两步,眉头轻蹙一副不理解的样子:“但是,也没必要生气吧?”
“我只是为你提供一种问题的解决方法而已,既然你并不想,那就算了。”他轻飘飘地说道:“毕竟,还没到我们不得不做出应对的、最坏的情况。”
他目光扫过艾米的胸口,落在自己送给她的那条项链上,语气意有所指。
“你再继续待在这里,被发现就是迟早的事了。”艾米没好气地说。
她拉着大魔导师的胳膊就往门口拽,“我可不想等下把你塞进衣柜里。”
“如果你也进来的话,我倒是不介意。”
“拜托,大少爷,你先醒醒,现在天还没黑呢!”
“那天黑了后就可以吗?”布利斯立刻捉住她话里的漏洞,想立刻就将今晚的约定敲死,“今晚可以吗?你会给我留门吗?”
“不可以。我暂时还没有这项安排。”
布利斯有些失望。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艾米胸口的项链上,后悔将这个礼物送给她。
如果没有这件道具的话,他不用等到晚上,现在就可以开始品尝美味的下午茶了。
艾米一路连推带拉将他推搡到了门口,推开门,准备将大魔导师丢出去。
布利斯抵住门框,压低声音不忘最后一次尝试:“如果你是担心继承不了遗产的话,我也有一些能让他看起来像患了慢性病的办法。”
“你可以在婚前就用上,这样你很快就能成为一个有钱的寡妇。”
“多谢,但我再说一遍,我暂时还不需要。”
艾米的手还在搭在门把上,随时准备关门。
直到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布利斯才终于松开了手臂,他恢复了往日常见的一丝不苟的站姿,轻点下巴道别。
“晚上见。”
“都说了——”
“我的意思是晚饭时见。”布利斯打断她的话,嘴角噙笑,“你以为是什么?”
幼稚!
艾米用力瞪了对方一
眼,当着他的面用力把门狠狠拍上,发出砰得一声响。
布利斯并不恼,他站在原地停顿片刻,直到门后的脚步声消失。
“我记得,阁下的卧室似乎并不在这一层。”
洛克出现在走廊上,语气并不算友善。
布利斯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意思,他只是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呼,就将问题抛了回去。
“我也记得,您现在应当在主塔的暖房里喝茶,毕竟半小时前,迪特克公爵的堂妹正邀请您去欣赏她亲自种的月苋兰。”
“布利斯少爷,我想我们都清楚,我不过是那位小姐退而求其次的第二选择罢了。”洛克款款走上前,漫不经心地说,“再说了,我已经订婚了。”
“对于迪特克来说,您才是第一选择。”布利斯毫不客气地反击,“他毫不掩饰想将自己的其他妹妹继续往哈卡兹家男人的床上送的意图。”
洛克的脸上变得不耐烦,他的拇指轻轻摩挲食指根的戒指,湛蓝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还站在门口的布利斯。
“这种话说出来,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我只想提醒您,大魔导师,单独拜访别人的未婚妻可并不是什么有礼貌的行为。”
布利斯忽然笑了笑,“您说的没错,这种事情确实不太妥当。”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你怎么还没走——”
门砰得一声又大力推开,艾米探出上身催布利斯别站在门口,话还没说一半,就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到了同样站在走廊上的,自己的未婚夫。
“洛克公爵认为我不应该来单独拜访你,即使我们原本就是朋友也不太合适。”布利斯转向艾米,语气轻松地说,“看来公爵大人对婚姻持比较老派的态度。”
艾米眨了眨眼,一时没明白“老派”的意义。
洛克皱眉,刚想开口,又被布利斯打断:“老派的观点,无非就是认为女人在订婚之后,要从社交场合退出来,避免和男人的接触。”
“我对婚姻的态度,我想我的未婚妻比你更清楚。”洛克侧身,让出通道,“她舟车劳顿需要休息,而你该离开了。”
艾米悠闲抱臂站在门后看完了两人争执的全过程。
“很好。”她点头,“如果你们还想吵架的话,请换个地方。”
紧接着,砰地一声,她干净利索地把两个人都关在了门外——眼不见为净-
宴会上,姗姗来迟的艾米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甚至取代了原本的主角贝丝和赫曼。
大家都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洛克公爵未婚妻感到好奇。
连贝丝的母亲,玛莎夫人都主动和她攀谈起来。
“艾米小姐,真高兴见到你,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来过黑石堡的样子,像可爱的娃娃,乖巧不哭闹。”玛莎夫人比葬礼上红润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更为生动了。
果然死老公是中年女人第二春的开始。
“抱歉,请原谅我的好奇心。”她看了看洛克,又看了看艾米,斟酌着问道,“你们准备将婚礼定在什么时候呢?”
洛克刚想张口,就被艾米抢了先。
“秋天,玛莎夫人。”
她俏皮地朝夫人弯了弯眼角,而后又羞涩地抬头悄悄瞥了一眼自己的未婚夫,熟练丝滑的模样就像已经回答了不知道多少次。
洛克的手指轻轻在她的腰际画着圈,无声地表达着‘我怎么不知道’的意思。
艾米没有理会,继续用精湛的演技在玛莎夫人面前扮演着为自己婚事而兴奋的少女。
“夫人,我们将会在米迦尔神官的祝福下完婚。”她声音高了半个度,引来了附近早就在关注自己的其他宾客的注意。
玛莎夫人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那很好,你们准备在王城举办婚宴?”
艾米摇摇头:“不,您为什么这么说?”
玛莎糊涂了:“米迦尔神官不是一直在中央圣殿履职么?”
艾米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天呐,夫人,您还不知道呢?”
她很快恢复了笑靥:“米迦尔神官现在就在我领地的教堂呢,除了圣契礼拜外,每周他还会抽出两天教平民的孩子识字。托利亚小镇的大家都很喜欢他,常常找他主持婚礼,或为新生儿赐福。”
立刻有其他宾客惊讶地加入了对话。
“米迦尔神官?你说的是中央圣殿的米迦尔神官吗?”
“还有别的米迦尔神官吗?”艾米笑盈盈地继续说:“神官大人很喜欢托利亚安静祥和的氛围,所以主动从中央圣殿调了过来。”
不知是谁插了句嘴:“托利亚?那座砂砾之城?”
很快,其他人就担心起圣殿的瑰宝的吃饭问题。
艾米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低声诵念着祷文:“感谢光明神——我想,这就是神将米迦尔神官赐予我们的缘由。”
见众人不解,她解释道:“自从米迦尔神官来了以后,托利亚的土地种出来的粮食全部都变得可口,甚至不夸张地说,比水土肥美的河谷地产出的食物还要好吃。”
她推了推身边的洛克,语气是娇嗔般的亲昵:“公爵大人,你说是不是?连你也吃了一惊吧?”
洛克看着她,露出玩味的笑。
他顺着她话说下去。
“确实如此。”他点头,“比我在其他很多城市尝到的食物都更可口。”
周围人都在啧啧称奇。
“托神官大人的福,今年托利亚的丰收节应该会很盛大呢。”
有半途加入的人忽然问起米迦尔的每日工作内容。
于是艾米又耐着性子讲了一遍,什么圣契礼拜、主持婚礼、给孩子洗礼之类的。
“你的意思是,他每天都在教堂里,只要过去,就能见到他?”
艾米装作听不懂这话,疑惑地点了点头:“是呀。”
围在她身边的宾客发出窃窃低语,氛围变得愈加热烈。
神官大人温和慈爱的形象非常受太太们欢迎,在贵族女性中有着极高的人气。只可惜在王城的时候,他每周只有一天会出现,还并不是所有参加礼拜的信徒都能亲自见到他。
他更愿意把时间留给平民,接待贵族的次数少得可怜,因此这些太太们要想尽办法或运气好才有机会见他一面,而这种稀缺性又进一步抬高了他的人气。
很明显,自己的未婚妻正在众人面前“售卖”米迦尔神官——那个疯子愿意为了她杀人,而她竟然在利用他的人气诱捕这群太太们。
公爵大人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明媚的脸颊上,唇角的笑意愈发地深。
如果说之前的艾米像是一块裂开的原石,堪堪露出里面翡翠的莹润;那么现在的她已然是最耀眼的宝石,不需要任何人的揣测与估价,直白地展露自己的价值和魅力。
他就应该早点将她的伪装撕下来-
宴会散场,洛克将艾米送至了房间外。
“今晚很开心?”他问。
自从不在洛克面前表演后,艾米说话也不客气了起来。
“还不错。”
她抬头,栗色的眼眸清明地对上洛克的目光。
“要进来坐坐吗?未婚夫先生。”
洛克欠身:“乐意之至。”
他走进屋,将外衣脱掉挂在一旁,随手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自在地坐在了沙发上艾米的身侧,硬邦邦的大腿抵住桌几,堵住了她起身唯一可走的路。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要在秋天结婚了?”洛克轻笑问道。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他们坐得很近,这让艾米能更仔细地看清楚公爵大人的脸。
不知为何,当周围安静下来,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总忍不住从面前这张脸上寻找自己熟悉的、埃克森的痕迹。
陌生的眼睛,和小少年完全不同的成熟男人的颌面,以及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眶,这些看上去都十分陌生。
只有当他放松下来时,艾米能从嘴巴的细微处寻觅些许端倪。
“是,我希望婚礼越快越好。”洛克看着望着自己出神的艾米,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心,想这么一直和她静静地待在一起。
他的视线顺着她的眼睛,鼻子,一路描摹向下,落在她的唇上,心口涨涨的,发热,微烫。
接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温柔地贴在她唇瓣的柔软之上。
艾米皱了皱眉,想躲,却不知为何又忍住了。
“其他人也吻过这里吗?”洛克轻声问。
艾米觉得好笑。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你说的其他人是谁?”她不甘示弱地问。
“米迦尔,布利斯,还有你的那个不知道去哪了的侍卫。”洛克轻笑,“你真该看看他们看我的眼神,恐怕每个人都想趁我转身时把刀捅进我的心口。”
“当然,有的人真的这么干了。小姐,他找你讨赏了么?”
艾米想到米迦尔说洛克被自己砍掉了一支手臂,还在胸口捅开了一个大洞,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哪只手臂?”她问。
没头没尾,但是洛克听明白了她的话。
“右手。”他主动递了过去。
艾米隔着衬衫抚着这只小臂,结实有力,温热的血管在掌心跳动。她解开袖口,上面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任何异样的痕迹,就像任何一只健康的成年男性手臂一样。
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呢?从最开始疼得抽痛,会絮絮叨叨说很多话
转移注意力的小孩,变成现在这样对使用黑魔法没有任何介怀,自然地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的冷漠。
趁她发呆,洛克的手指忍不住伸进了她的唇,却在想更进一步时十分遗憾地被下意识防备的牙齿挡住了。
艾米立刻狠狠咬了侵入物一口,男人却连丝毫的回缩动作都没有,就这么泰然自若地任凭她牙齿嵌进肉里,用尖利的端碾着他皮肤。
“想现在就试试我能不能再长出一根新的手指吗?”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
艾米看着洛克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火就窜了上来。
那个可爱的、乖巧的埃克森,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幅讨人厌的模样?
可恶可恶可恶。
洛克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她的口中任她咬着,另一只手把玩着她耳垂上自己送她的耳饰,像是在打量博古架上某件格外喜爱的宝石。
带着欲念,又带着逗弄。
艾米感觉自己在这种注视中开始慢慢地发热,和愤怒混在一起,她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心跳是因为什么在加快。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最起码现在不是时候。
说不上来的慌乱让她松开了牙齿,洛克仍然捏着她的下巴,仍然用那种黏糊糊的、令她脊背犹如电流般轻颤的目光看着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夹杂着恼人的怒火,她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扇在洛克的脸上。
伴随着清脆的声响,两个人都愣住了。
第96章 第96章疼得要命
洛克愣住当然是因为是没人敢这么扇他巴掌。
而艾米愣住则是因为——公爵大人的好感度涨了。
见鬼。
她还没收回的手犹豫着要不要再扇一巴掌确认一下。
但这幅CPU过载的模样落在男人眼中则完全变了意味。
他紧绷的眉眼舒展开,显然是被对方的反应取悦到了,轻笑着问:“害怕了?”
艾米的心情很复杂,这种话从对方口中说出让她感觉很古怪。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气定神闲是什么时候磨砺出来的?洛克每露出一分上位者的气质,她就觉得埃克森离自己更远了一点。
“不解释一下?”洛克抓住她想缩回去的手腕,又问。
艾米平静地回答:“没什么好解释的。看到你的脸就烦,所以就打了。”
洛克噙着笑,轻轻捏着手中柔软细腻的皮肉:“你这样有意思多了,龇牙咧嘴的,很漂亮。”
还是那副戏弄小动物的语气,也还是那副欣赏宝石的目光。
艾米注视着他的眼睛,确认自己继续扇下去也只会被对方当成调情,心忽然就冷了下来。
“多谢夸奖。”她既不羞恼,也不愤怒,就只是淡淡的平静,“还不松开吗?”
平静得像根刺扎进洛克的眼底。
他捏着自己未婚妻的腕举起来看了看,没有用力,沉默就是他的回复。
艾米感觉到男人硬邦邦的大腿贴了过来,侵入她领地的意味很强,还带着不加掩饰的进攻性。
“我答应和你结婚,不附带其他的条款。”她掀了掀眼皮,板着脸,连一丁点伪装都懒得掺杂,“公爵大人是聪明人,应当最明白交易的含义。”
洛克虽然盯着她,但手已经松开:“我并非没有别的选择。”
“但我是最好的那个选择。”艾米立刻接上。
她直接上手推开洛克硬梆梆地抵住茶桌的大腿,“没必要因小失大,不是吗?”
洛克未加阻拦,放任她离开了自己的桎梏,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
艾米并不在乎。她站在沙发旁,居高临下地下达了逐客令,“我要休息了,您该走了。”-
当晚,艾米就兑换了梦境药剂。
她今天扇了洛克一巴掌,还吊足了他的胃口,所以他大概率不会因为梦到自己而生疑。
或者说,搞不好本来他本来今晚就是要梦到自己的。
刚从埃克森的童年回来的时候,艾米迫不及待地想立刻见到现在的他。但真见到公爵大人后,她反而心底一直燃着股莫名其妙的火气。
洛克越令人讨厌,就好像越是在提醒她,他变成如今这样的契机,是谁造成的。
当然,理论上这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当初如果不是自己救了他,那孩子可能直接就死了——就算他有着男主气运,也要吃更多的苦头吧。
可说到底,这种拼命找借口的心理,恰恰说明她实际上十分在意,所以才会用力说服自己不理会。
于是那股无名火就顺理成章地产生了。
因为她无论怎么做似乎都是不对的,而愤怒又往往是无能的外在表现。
就这样,她怒气冲冲地潜入了洛克的梦境,却又在见到梦中的埃克森时顷刻熄了火,就像被一盆水浇了个透顶。
他还是自己几天前见到的模样,瘦削的身形,尖尖的下巴,黑色的干净的眼睛,一只胳膊的袖口空荡荡的,盘腿坐在地上。
“埃克森?”
小少年抬起头,有些疑惑:“你认识我?”
是了。
艾米想起,自己离开过去的时间线后,他就会忘记自己。很明显,梦里也不例外。
她无法回答埃克森的问题,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
“这是哪儿?”
艾米环顾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房间昏暗,有点眼熟。
“看不出来吗?这是一处地牢。”
埃克森带着探寻,好奇地看着面前的艾米:“你是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活人,我确实对你有很多好奇。但是,现在应该不是问这些的好时机。”
“他们要来了。”
“谁?”
“坏家伙们。”
他站起来,面色凝重,似乎正在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艾米也尝试竖起耳朵,却什么都没听到。
埃克森看着她无端严肃的表情,忽然轻笑,“你当然听不到,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我要转移阵地了。怎么说,你要跟我一起吗?”
这时候又不像艾米记忆中的埃克森了。
面前的小少年看起来成熟很多,也更游刃有余,不是那个生闷气都只会把自己脑袋缩回兜帽里的小孩了。
艾米点头,看着他单手掰开顶部的窗格,跟着钻了进去。
很奇怪,明明低头前觉得怎么也塞不下一个成年人的洞口,就轻而易举地容纳了她。艾米跟在埃克森后面,爬过硌得膝盖生疼的石子路,最后在另外一间相似的牢房停下,看着面前和刚才无差的陈设,她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鬼打墙,或者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这个迄今为止都十分莫名其妙的梦境令她满头雾水。
“好了,这里应该能撑一会。”
埃克森就像能看出她的疑惑一样,主
动开口说道:“并不是一间地牢,你应该能闻得到,这里的血腥味更重些。”
艾米抽了抽鼻子。
确实如此。
“这说明他们刚离开不久,所以,还比较安全。”埃克森继续解释道。
“你说的坏家伙们是谁?”艾米忍不住问。
埃克森并不好糊弄。
“小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黑色的眼眸毫不掩饰探寻之意,“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不应该,知道这个名字的,除了那些坏家伙们,剩下的人应当全都死了。”
艾米坐到了他的对面,“这很难解释我见过你,当然会知道你的名字。”
埃克森忽然笑了,“真有意思。那你现在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你是怎么进入我的意识里的?通灵?还是什么别的手段?”
“活着我应当是活着的吧。”
“那你要小心了,也许等你出去之后,就只能看到自己的尸体了。”埃克森说,“那个‘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艾米没明白。
“你你到底是什么?追杀你的又是什么?”
“不不不,游戏规则不是这样的。”
埃克森在用空了半截的袖口摆手,看起来有点滑稽。
“一个个来,你想先问哪个?”
“第一个吧。”艾米回答。
“嗯,我应当是——一段记忆。”埃克森皱起眉,想必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也很难解释。
他又晃了晃自己的半截手臂,“看到这个了吗?”
艾米点头。
“我就是一段,这只手被砍断后,一直到这只手再度长出来之间的,记忆。”
真是稀奇古怪的答案。
“只是可惜,就像你看到的,我其实是残缺的。换句话说,这段时间的记忆也是不完整的。”
艾米也听得一知半解,但她还有别的想问。
“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地牢关住了我,也在保护我。”他挽起袖口,断面处正在蠕动着,像是有什么想要挣扎着长出来,“这个地牢是我的终点。”
艾米终于想起这里为什么眼熟了。
这是当初关押她的地方。只不过那里很暗,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一开始才会没认出来。
原来如此。
艾米恍然大悟,原来面前的,就是和自己共处了几天的,限定版埃克森。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这段记忆分割了出来,即使这段记忆里的他已经忘了自己。
“有趣,有趣。”埃克森瞪大了眼睛,“你知道我。”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认识的不是那个‘我’,而是现在这个‘我’。”
他太聪明了,几乎立刻就从艾米的表情中读出了这个信息。
“该轮到我问了,我说的对吗?”
艾米点头。
“你就是我残缺的那条手臂。”他补充道,“当然,这是个比喻,我的意思是,拿我是一段记忆这件事来说,你是我残缺的那部分。”
这是个不错的比喻句,可艾米记得,自己用的入梦的药水,而不是什么潜入潜意识的药水。
“梦?”埃克森笑,“你的意思是,这是个梦?”
他笑得更夸张了。
“‘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做过梦了。‘我’的精神世界简直像间大型的屠宰场,就算有梦,也只有杀戮和痛苦,所以‘我’用了些办法让自己再也不做梦。”
“梦很危险,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尤甚。好不容易获得的身份、地位、金钱,‘我’不可能因为一句梦话而失去这些。”
艾米心底一紧。
她不知道洛克醒来后会不会记得这个梦,但如果记得,那她就麻烦大了。
“抱歉,我说的有点多。”埃克森又打量起艾米的表情,并在看到她紧皱的眉头时轻而易举地猜出她心中所想,“你害怕了?”
他说这话时的逗弄语气简直和洛克一模一样!
“该我了。”艾米打断他的话,“那些坏家伙们为什么要追捕你?”
“因为‘我’想要抹杀掉所有成为洛克之前的记忆,而我是仅存的片段。虽然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时发生了什么,但是那对‘我’来说一定很重要,‘我’不能遗忘。”
“很矛盾是吧?说实话,我也这么觉得,明明一开始是努力想要守护的东西,现在却成了想要抹去的回忆。”
聊了这么会天,他的断臂已经快长到了手腕处。
“和你聊天很开心,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埃克森咧着嘴角绽放了一个艾米熟悉的开朗的笑容。
“你不用害怕,我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躲藏,‘我’发现不了我,也不会发现你的。”
艾米也的心也软了下来。
“你和我认识的埃克森有些地方不像,但仔细看的话,根本还是一个人。”
“那是当然。毕竟,我比你认识的他,又多了十九年的记忆呢。”
艾米沉默片刻:“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埃克森一时也有些苦恼。
“或者,有什么办法,能让外面的坏家伙们消失?”
埃克森摇了摇头,“应当很难吧。小姐,你应当担心担心自己,‘我’如果知道你认识我,可能会杀了你。”
他的手快要长出来了。
“你知道吗?”他笑着看着艾米,不自觉带上了撒娇的语气,“不管过了多少次,断肢再生都疼得要命呢。”-
洛克感觉自己昨晚睡得很不安稳,醒来后大脑仍然一阵阵地抽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隐约觉得前几天长出断肢的疼痛又翻了上来。
说实话,他上次就觉得非常古怪。
其他任何地方的伤口恢复都没有这么痛,只有手臂再生会这样。
疼得就好像要刻进他的心口一样。
科林曾建议他少使用这些力量,如果压制不住它们,他的灵魂恐怕会被不知不觉吞噬掉。
洛克不以为然。他只需要比那些邪恶的家伙更贪婪,那些欲念就能反过来成为滋养他的肥料。
只是,当那股钻心的疼痛再度袭来的时候,洛克产生了一种自己的手臂仍然是空着的错觉。
‘的欲望越强烈,你的力量就会越强大。’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长出这只手时的残缺记忆。
什么的欲望?洛克之前以为是‘杀死那位取走自己手骨的黑魔法师’的欲望。但仔细想来又似乎不是,那个人早就死了,虽然可惜他并不是死在自己的手里,但从逻辑上来说,他失去了作为复仇目标的资格。
到底是什么的欲望?
他越想越觉得烦躁,那种答案似乎近在咫尺,又根本抓不住的感觉折磨着他。
第一次断肢长出来的时候,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决心,才忍受着这样的疼痛的?
第97章 第97章欢迎来到托利亚。……
回到托利亚后,婚礼正式提上了议程,时间很紧张,但还好如果有钱的话,多短的时间也能办得很体面。
公爵大人的度假结束,临走前将礼物送给了自己的未婚妻,除了原本的领地之外,泥巴湾也正式划到了她的名下。
煤矿已经开始运转,初期的工人都是小镇的居民,除此之外,一家更大的炼铁工坊出现在原本河岸对面的林间,第一批精工打造的铠甲和兵器运到了领主府,护卫队的小伙子们都换上了新的装备。
这同样来自于洛克的建议。
附近领地开始有人试探着想来矿上找一份工作,一开始是些没有家庭的自由民,零散的几个,原本的日子也不好过,才过来碰碰运气;可这里跟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领主也十分宽厚,很快这消息就传得飞快,连一些农奴都想冒险一试,他们本来就没有土地,只要能从庄园主人手里逃走,就能没什么负担地开始新的生活。
随着来矿上工作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引起了附近领主尤利西斯的注意,按理说只有灾难和饥荒年份才会发生的外逃,居然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出现了。秋收在即,失去这么多青壮年人力,粮食会烂在土地里的。
他派人在领地边界处追捕这些可恶的逃民,领主府的士兵们像往常一样玩着猫撵耗子的游戏,两条腿的人是跑不过四条腿的马的,更何况他们还有猎犬能嗅到人的踪迹。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逮到,但一旦倒霉被大人的士兵们抓到,那就全完了。
“诺尔,我们回去吧!”贝蒂因为害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攥紧包裹的手紧张得发抖,坐在树根处看着诺尔把棉布长裙撕成一条一条的衬布裹住腿上被石头划破的伤口,内心十分绝望。
“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我们
先往回跑,然后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吗,最多被安妮姑姑打一顿,再关几天禁闭,一切都会过去的。”
诺尔疼得面色发白,咬着牙缠紧布条。
“闭嘴,贝蒂,要回头你自己回去!”
“可是你受了伤,大人们的狗鼻子很灵,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追上我们的。”
“所以呢?你害怕我连累你吗?如果是这样,你可以现在就离开。”诺尔冷冷地说。
她贝蒂要矮上一点,但此刻她站着,和坐在树根的贝蒂说话时气势更足。
“我不是这个意思。”贝蒂小声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为了一个不确定的传闻跑到隔壁领地,这真的值得吗?最起码原来的生活,我们都还能吃得饱饭,冬天也有木柴用。”
“很好,你既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不赖,那你自己回去。”诺尔拎起自己的包裹,毫不留恋地就要走。
贝蒂连忙爬起来跟上:“我是担心你!”
她小声地说,“那个矿区,只有男人才能找到工作,我们过去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去找个给有钱人洗衣服做饭当女仆的活?全天下的有钱老爷都一样,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差呢?”
诺尔的脸紧绷着,“但我知道,留在原来那里,我除了被送上老爷的床,没有其他路能选了,而最起码,托利亚的领主是位小姐。”
贝蒂喏喏地小声说,“其实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只要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诺尔猛地停下脚步,她瞪大了眼睛看向贝蒂,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可置信。
贝蒂被她忽然的转身吓得一激灵:“怎怎么了?”
诺尔只继续瞪着她:“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上个月”贝蒂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
“你替我班的那天?”
贝蒂的脸色惨白,唇角却颤抖着勾起,像是担心好友生气,露出讨好地笑:“你的话肯定会不管不顾地在床上想办法杀了他到时候你也活不了。”
诺尔昂着下巴,用力扯着贝蒂让她跟紧自己:“你就是这样才会一直被其他人欺负!”
贝蒂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可唇瓣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两个人在树林中继续赶路,天色渐暗,只剩下月光从树叶缝隙中投下稀薄的莹光。
“不能继续再走了。”诺尔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否则可能会迷路的。”
寂静的夜里,连犬吠声都十分明显,贝蒂每当听到这声音,就会吓得猛一哆嗦。
“可我们要是被追上来怎么办?”
诺尔轻蔑地笑了笑:“你以为老爷们的狗腿子不睡觉?他们恐怕不知道在哪间猎人小屋里舒舒服服地烤着火喝酒呢!”
她们不敢点火,只从包裹里扯出一块厚实的毛毯,头靠着头依偎在一起。
尽管奔波了一整天,但害怕和亢奋混杂在一起,在只有稀薄月光的丛林里,两个人都久久无法入睡。
“我你为什么会带我一起跑?”贝蒂轻轻问,“你这么聪明,而我这么没用。”
诺尔的声音清脆:“因为我要为过去的生活考虑,在陌生的环境里,我需要值得信任的同伴,两个人能做的事情比一个人多得多,别这么瞧不起自己的力量。”
“可你可以找其他人。”贝蒂小声说。
“你是值得信任的同伴。”诺尔坚定地问答。
“谢谢”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答应。”诺尔问道:“说实话,你一口就答应下来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呢。”
她感觉贝蒂好像往自己的肩头蜷缩了一点,身体微微颤抖。
“诺尔。”
“嗯?”
“我这个月没有流血。”
诺尔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独来独往,很少参与其他女仆的秘密谈话,在生理常识这块知识储备几乎为零。
“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怀上了老爷的孩子。”
诺尔一惊。
贝蒂蜷在她的肩头小声地说着:“我不想生下它,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弄死它,你知道的,我怕死怕得要死。如果被安妮姑姑知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
“所以所以我就脑子一热,答应了你的计划。”
诺尔沉默了半响,才缓缓开口:“等我们找到活,赚到第一笔钱,就带你去找医生。”
“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死的,等到鸟开始鸣叫,我们就继续赶路。”
她在毯子下攥紧贝蒂的手。
“我们会跑出去的。”
晨曦温柔地洒在两个小姑娘的脸上,她们睡得太晚,又太累,因此比预想的时间晚了许多才醒。
是犬吠声吵醒的她俩。
而那声音还有越来越响亮的趋势。
贝蒂被吓得快要腿软,诺尔的巴掌重重地拍上她的后背。
“别乱想了!只管跑!”
诺尔紧紧地拉住贝蒂的手,几乎是拖拽着她往前跑。
“还记得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从来不害怕的原因吗?”
诺尔清脆的声音顺着风灌进贝蒂的耳朵里:“你只要抱着要弄死他们心,你无论面对谁都不会害怕的。”
“别想后果!贝蒂,只看脚下的路!”
犬吠声越来越近,她们像两只振翅的蝴蝶,用力扇动着翅膀,在疾风的挟裹中颠簸,却怎么也飞不出去。
“我看到了!”背后传来马蹄声,还有士兵的哄笑和口哨声。
“居然是两个姑娘,真稀奇!”
“哈哈哈哈!”
一支箭矢刺破响利的风,落在贝蒂脚下。
“这可比打猎有趣多了。”
“蠢蛋,别把人射死了!”
贝蒂死死咬着唇,她谨记诺尔的话,闷头往前奔,就算箭头险些擦过自己,也看都不看旁边一眼。
就在这时,一长串马的嘶鸣出现在她们逃跑的方向。
诺尔放缓了脚步,她攥紧贝蒂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贝蒂没有减速,差点踉跄着摔倒,她疑惑地看向伙伴,“诺尔,怎么了?”
诺尔没有说话,贝蒂才看到面前的树林间走出几位令人目眩神迷的士兵,他们的铠甲在日光下闪着银色的光,冰冷又威严。
“退后!”为首的士兵发出呵斥,“这里是托利亚的领地。”
贝蒂吓得腿都软了,面前的士兵跟她见过的所有士兵都不一样,他们看起来一根手指就能轻易碾碎她的脖子。
诺尔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既像是鼓励她,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说话的士兵径直越过了她们。
“请退后,否则我的箭就要射到你的身上了。”
那群宿醉后还摇头晃脑的士兵立刻吓得清醒了,骂了几句没什么威胁的脏话,就调转马头离开了。
诺尔和贝蒂还愣在原地。
“欢迎来到托利亚。”
为首的那位士兵在马上欠身,就像是面对的不是两个逃难的小姑娘,而是什么贵族小姐一般礼数周全。
“顺便一提,如果你们想要去镇上,请顺着这边走,大约半个钟就能看到郊外的农户了。”
贝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天光已大亮,阳光刺眼夺目,照得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艾米收到了雷尔夫的回信。
他事无巨细地将自己查到的关于洛克的生平全部写了下来,其中包括他个人
最在意的一件事。
“洛克小时候走丢过一次,后来找回来了,但因此生了一场近半年的病。据说派恩公爵发了很大的火,将侍奉小少爷的身边人几乎换了个遍,把之前的人都杀了干净。”
埃克森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顶替的洛克。
他们本来就长得有些像,所以黑石会的人才会想到让他假装小少爷,来实施绑架。
除此之外,南境的氛围不太对劲。
“矿工协会的会长几乎半个月就会死掉,矿工们都说这个位置被下了诅咒,连续死了五个人后,现在矿工协会只剩几个哈卡兹家族挂名的老头了。”
“小姐,这也许是我的猜测,但我认为,您应当尽量拖延和洛克公爵的婚礼。”
“他向你订购大量的铁器,这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另外一封来自黑鼠的信。
他现在也会帮自己打听一些消息。
他说迪斯港最近又来了许多外乡人,作为北境最大的港口城市,这里每天都有很多外乡人。
但最近这些都是从布佛里托来的。
“他们每天在港口晃荡,结成了新的帮派,据说里面的大部分人都是矿工。”
黑鼠写这封信的想法很单纯,他知道艾米的领地上的煤矿缺少工人,因此想问问需不需要介绍这些人来托利亚看看。
艾米不知道南境发生了什么事,但雷尔夫说的一点很对。
洛克手把手教她第一批铁器要用在扩充自己的护卫队上,还告诉她其他领主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劳力跑到她的领地上。
但同时,他又向自己订购了一大批铁器,作为“投资煤炭的附带”。
这并不是一个好信号。
他有野心,有大抱负,也不应该拉自己下水。
托利亚还过于羸弱,暂时经不起战争的拖累,她还需要时间发展,不能现在就卷进绞肉机里。
“炼铁工坊现在有几个人?”她叫来古德先生询问情况。
“二十人,小姐。”
“暂缓煤炭供应,降低他们的效率,让他们减少产量,就说——”艾米的目光落在桌面亚兰刚刚给她的文稿上。
“——就说有其他更耗费煤炭的工坊要开工了。”
第98章 第98章非常规手段。
如果说之前的生活像荡着涟漪的河,在经过某些陡峭的山路会那么湍急一段,那么现在就像夜晚的港湾,表面是静谧的,但没人敢直接挽起裤腿踩进去。
艾米抗拒婚姻的原因是会失去自己的领地,而现在这个问题也解决了,不可思议,在金币面前,传统就像从未有过一样。
这使她不得不正视这段有可能成真的婚约。
如果,她的意思是,如果洛克并不需要她履行妻子的职责,而仅仅需要合法的程序,并且自己能过上和现在没有差别的生活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坏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的合法丈夫不这么着急想着去干非法的事情。
但结合目前的信息,洛克不仅有这个打算,还可能筹备的差不多了。
只是艾米实在不明白他的动机。
王位有什么吸引力?这片大陆的国王可没什么权力,家族之间形成巧妙的平衡,互不干涉,也不插手对方领地的事务。
甚至国王都未必有他有钱!
要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攻略对象,艾米想,也许她会考虑布利斯或者米迦尔的建议,想办法早点成为一个有钱的寡妇。
“小姐,你真的要结婚了吗?”罗莎好奇地问。
“当然不。”艾米头也不抬地说。
她翻着桌面的文稿,伸手捏出两页写了一半的空白纸张,忽然皱眉,“莉亚去哪了?”
半精灵凑上前看,是小姑娘没做完的算术作业,决定好心地替她掩盖一二。
“大概,也许,应该是在上课吧?”
艾米将她的作业拢起放在一旁:“那就让她下课后来找我。”
“说回刚才的事,你们去洛克的庄园时,除了那几封信外,还翻出了什么别的东西吗?”
“没什么特别的,除了随处摆放的珠宝,他的卧室和书房都没有什么有用的文字。”罗莎回忆道,“他很谨慎,或者说,他应该有别的、不会留下痕迹的联络方式。”
艾米点头,陷入思考。
趁洛克去永夜城参加贝丝订婚宴的时候,她安排莉亚和罗莎去他的庄园搜刮了一圈,最后在书房翻出了几封书信。一封是写信给宝石协会的会长,似乎是向对方确认婚戒使用的主石,还有零散几封诸如此类的信件,皆是和婚礼相关的。
唯独一封署名芙芙的信是例外。
这名字一看就是个亲密的自称。她在信里问洛克什么时候会去王城,还说父亲也希望能和你一起共进晚餐,其中提到了现任财政大臣的名字,信里,芙芙亲昵的用叔叔来称呼他——那位大人是哈卡兹家的成员,也是洛克的叔叔。
看到艾米捏着抄录下来的信纸默不作声,罗莎的心揪了起来。
这是她从书房带出来的,自然也知道上面的内容,恐怕没有哪个小姐会高兴看到自己未婚夫和其他女人还保持着暧昧关系,特别是这种明目张胆摆在自己案头的证据。
但小姐却轻轻抿起了唇角,愉悦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小姐?”罗莎忍不住唤她,“您在笑什么呀?”
艾米弯了弯眼睛,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上的信纸:“你猜得到写信的人是谁吗?”
罗莎面露不解。
艾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就像吃了大瓜却没人能明白她的心情:“能用这种口吻提及皇宫里的大臣,还能有谁?”
她随手扯过一张纸,改了改信底的署名,在旁边写下奥多芙的名字。
罗莎惊讶:“您是说是公主殿下!”
“小声点。”
“总之,公爵大人的择偶取向就像白纸上的墨水一样明显。”
艾米挑了挑眉,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得意,“你刚才不是还在好奇我结婚的事?”
罗莎眨巴着眼睛拼命点头。
“你等着吧。在正式的婚礼之前,我就会先收到退婚函。”
罗莎还是一脸茫然,她看着小姐神采飞扬的脸,忍不住心底犯嘀咕:
话说,被退婚有这么值得高兴吗?-
当然。
尤其在自己已经作为公爵大人未婚妻在社交场合露面的情况下。
可怜的姑娘,遭受了这样的对待,洛克恐怕要多掏一笔用来安抚自己的金币,才说得过去。
从布利斯的童年回来后,艾米一直隐隐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终于想通了。
前任国王路德维希去世后,妮可拉王后生下了一个夭折的女孩,这和父亲的预言相悖,他曾预言国王的第一个孩子会是个强壮的男孩。
艾米的注意力全被这个消失的男孩吸引走了,她甚至还猜过贫民窟出生的米迦尔是不是有可能是国王的私生子,公爵大人自然也在她的猜测名单上,谁让他看起来就像怀揣着秘密一样令人生疑。
但回溯药剂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洛克是矿工的孩子,就算他确实有秘密,这秘密也和国王无关。
最后还是这封来自奥多芙公主的私人信件给了她额外的启发。早在几年前,洛克公爵正在追求奥多芙公主的消息就曾在社交场广为流传,连艾米这种穷乡僻壤的小领主都知道,公爵大人送给公主的成年礼物硕大且昂贵,甚至可以说是价值连城。而仅凭父亲的几封信,他就调转了方向,转而要和自己这个“乡下姑娘”结婚。
或许,洛克挑选未来妻子的标准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
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娶一位公主。
子女的继承权要先于兄弟,如果路德维希确实还有子女在世,那么ta的继承权要优于他的弟弟,也就是如今的马克西米国王。
御前占星术大学士在王后去世不久,带着不知是哪儿来的小女孩隐居乡野,这个传闻哪怕只放出一点饵也足够吸引公爵大人的注意了,想想看,一个合法的王位继承人,还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无论从哪个维度来考量,她这个“公主”都要比奥多芙更合适。
想到这里,艾米忍不住笑了起来。
含糊不清的年纪,再配合占星术士师的职业,父亲居然为她平白编造了这么一个唬人的身份。
没错,之所以用了“编造”这个词,是因为艾米根本不可能是妮可拉王后的女儿。
她不是连自己年纪都记不得的原住民,她是穿越者,从睁开眼的那刻开始,记忆或许会因为视力和听觉发育不完全而模糊,但绝不会混淆。如果王后是十九年前的夏天生下了一个夭折的女儿,那她就不可能自
己的亲生母亲。
多么有趣,机会主义的公爵大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他也许是想找一个更好掌控的“公主”做自己的妻子,但可惜的是,他选错了投资对象。
艾米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他知道真相时的样子了-
亚兰已经被艾米逼着在厨房看了整整三天的烧开水了。
“怎么样?有什么灵感了吗?”
她满脸期待。
亚兰仍然一头雾水。
艾米继续追问,“你不觉得,烧水时,那股蒸汽顶着盖子的力量,非常神秘吗?”
亚兰摇头。“说实话,如果你真的这么闲的话,你完全可以催促巴特早点把泥巴湾的货运码头建好,以便在海水结冰之前,将其他领主订购的煤炭运出去。”
他说的没错。
托公爵大人的福,永夜城之行结束后,很多贵族都认识了她这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领主,艾米也趁机售卖了一批煤炭。尽管贵族们自己不会用这种脏兮兮的矿石取暖,但在寒冷的北境,燃料这种东西永远是越多越好,比起木炭,艾米提供的煤炭价格更低,他们自然愿意囤积一些,来应对可能会出现的严寒或暴雪,降低领地上人民的死亡率。
对于艾米来说,这批订单的挑战在于运输,为了具有竞争力,她设定的价格已经够低了,因此运输成本也必须压缩。
毋庸置疑,从泥巴湾走海运是最好的选择。
除此之外,艾米还想将矿区到码头这段路的运输效率一并提高。
照理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应当是扩宽小镇外那条浅溪,挖条运河连接码头,可由于对铁路和火车怀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艾米总忍不住做着发明蒸汽机的春秋大梦。所以她开始以一种揠苗助长的气势每天拉着亚兰来厨房看烧开水,试图启迪他聪明的脑瓜。
这种基本等同于每天用苹果砸牛顿试图砸出万有引力来的行为,着实荒谬,因此三天以后,艾米自己也放弃了。
——不过这种放弃仅仅指放弃逼迫亚兰,而不是放弃蒸汽机。
她把热情倾注到学校里,增加了一项观察烧开水的日常活动,当然,大部分人都觉得领主大人的要求有点莫名其妙。
米迦尔多少也有点这感觉。他现在兼任学校的老师,一周有两个上午教学生识字,其中有一天幸运地见到了艾米。
她没什么变化,充满活力,对什么都很有热情,天生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每当她出现的时候,孩子们就会丢下课本,好奇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艾米在王城和在自己领地上完全是两幅模样,米迦尔想,她大概有两幅面孔,一个用来应付她不耐烦的“外人”,而另外一个则用来对待她想庇佑的小鸡崽,她的爱如此明确,任何见过的人都应当能分辨出。
米迦尔的心口泛起苦涩。
他明明也见过。教堂里结为夫妻的年轻情侣,满脸愁容为腹中孩子祈福的妈妈,还有捧着《三圣经》磕磕绊绊辨认文字的中年人,当她的目光落在这些人身上的时候,才是她倾注爱的时刻。
米迦尔也曾短暂获得过她片刻的垂怜。
在他腹部的伤口血流不止的时候。
她像条滑腻的小蛇,洁白柔软的身躯顺着手臂缠绕,不费劲地就能绞住他的咽喉,但也不费劲地就能从指缝溜走。
于是这天,当米迦尔再次见到艾米的时候,他拦住了她,和颜悦色地邀请她喝杯茶。
“真是不巧,我今天忙得不得了呢。”艾米尴尬地笑,然后随便扯了个谎就想走。
“艾米。”米迦尔的语气有些无奈,“我不是有耐心等待宣判的性格。”
他欺身压了上去,以一种搂抱的姿势将她困在门后,掌心贴着她的后颈。
艾米被迫仰起脖子,她露出讨好的笑,希望神官大人能像对待其他信徒一样对她宽容。
“别不理我。”米迦尔叹了口气,“陪我喝杯茶吧。”
他看着艾米倒向了自己的怀里,手臂软软地勾住他外衣的腰带。
对于容易从指缝溜走的猎物,必须要用些非常规的手段。
第99章 第99章一种类似黄昏时的味道。……
艾米睁开眼睛的时候,嗅到了一种类似黄昏时的味道。
那是一种温度下降,青草在余温中收敛,而露水开始准备凝结的味道。
“休息得怎么样?”
实不相瞒,她睡得很好,只是现在才醒的话,晚上可能会睡不好了。
“希望我能让你满意。”
米迦尔看起来略微有些不安——只是如果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的话,他的这种莫名的不安才更有说服力。
“很满意,好吗!不要再问了。”艾米有点恼火地说。
什么“我不是有耐心的性格”,明明他才是最有耐心的那个。
她自认为已经够有眼色了,在意识到自己逃不掉后,立刻换了态度,拼命点头答应米迦尔的下午茶邀约。
但已经有点迟了。
米迦尔轻柔但用力地搂着她的腰,掌心下滑。
他笑了笑,“先不着急,小姐,鉴于您不怎么诚实的前科,我更希望谈论更重要的话题之前,确保你没有说谎的打算。”
艾米很快就知道他要‘怎么确保’。
米迦尔低头靠近,安抚似地说:“别担心。我很有经验。”
他确实很有经验,审讯的经验。他知道要如何攻破那些不肯张口、或顾左右而言他的犯人的心理防线,如果需要的话,他在操控节奏上是好手。
首先需要降低对方戒备的心态,用一种非对抗性,而更温和的态度伪装自己的意图。
“你想要放松一下吗?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最近很忙,我只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一些能够缓解疲惫的光明系法术。”
艾米确实犹豫了。
光明法术非常擅长人体修补,任何体验过这种马杀鸡的人都很难对按摩说不。
但后续的事实证明,任何平白无故的馈赠都暗藏陷阱。
于是聊天的场所换到了更为私密的卧室。
米迦尔很规矩,在为她按摩的时候甚至没有碰她的身体。
他谨慎且仔细地观察着她在放松状态下的表情和呼吸,作为后续对比基准。
这是审讯中尤为关键的前期步骤。
截止目前,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节奏在走。
“你最近好像很疲惫,你在因为什么困扰?”
用一种开放性的提问作为话题的切入,来引导平稳状态下的对方详细描述自己的感受。
“好多事情都很头疼。”
“我认为你可以适当倾诉一下。”米迦尔声音沉缓轻柔,令人放松,“小姐,接受信徒的告解,是我的职责。”
艾米觉得有道理。
她开始事无巨细地讲述自己最近遇到的头疼的事情,比如逐渐增多的人口带来的管理压力,小镇上甚至开始出现恶性事件,因此她不得不扩充护卫队,加强巡逻;矿区的总管是洛克公爵送她的,并不是自己的人,但现在又不得不用他;想在泥巴湾建码头也很困难,那里多滩涂,想要停泊更大的船只,必须人工挖凿,无论是人力还是成本消耗都是巨大的。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米迦尔真心实意地说,托利亚是他见过最平静祥和的城镇,这里的人们常常会表现出一种令人艳羡的天真。
“还远远不够,好吗。”艾米叹了口气。
她的注意力被转移,未注意按摩已经开始逐渐变质。
米迦尔的掌心顺着她脊背轻抚,在后腰处停留,打转。
艾米开始逐渐觉得不对劲,却仍然在犹豫要不要拒绝。
这个时候,为对方提供“合理化的出口”很重要。她需要一个借口来卸下防备,因此米迦尔小心翼翼地引导她将这种‘正常的反应’归因于外部的压力,也就是自己的‘胁迫’。
“我非常想念你,在过去的几天里。”
“一想到你可能会在我的注视下结婚,我就心痛
得要命。”
“你一直在躲着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后悔胁迫你,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对你的沉迷和欲望。”
艾米脊背紧张地绷紧。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直白的表达。
短暂的沉默让暧昧的氛围更浓郁了,米迦尔愉悦地勾起唇角,突然的安静是制造紧张的必要手段。
他开始逐渐步入正题。
从半跪着吻了吻她的脖颈开始。
“痒。”
米迦尔开始用重复提问来剥夺她的思考。
“哪里?”
“这里,还是这里?”
并用已知的事实进行反问。
“你明明很喜欢这里吧?”
“想解释一下它为什么这么热情吗?”
艾米感觉自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压力和快。感一起不断积攒,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只被允许说是或者不是,而米迦尔则通过对细节的确认来验证答案。他极擅长这个,在渐进的压力下,艾米的心理防线像烤得酥脆的饼干,轻轻一捏就瓦解成碎屑。
米迦尔似乎仍然觉得不够。
他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水,耐心地继续加压。
“你喜欢吗?”
艾米哭得肩膀抽动,点了点头。
“喜欢它,还是喜欢我。”
她在意乱情迷中注意到米迦尔的眼睛如冰雪般冷静。
“喜欢你。”艾米只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应当是正确答案的回答。
“你知道吗?”他轻轻笑了,“你说谎的时候下面也会紧张。”
艾米浑身颤栗,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
垂下的眸子像浓得化不开的雪雾,唇角还是上扬的,噙着温和的笑。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难以捉摸。
但米迦尔没给她继续揣测自己想法的空隙,他再度剥夺了她的注意力。
不再有问题,也不再有审讯,只有无止境的浪潮一层层拍打海岸。
米迦尔想,就这点而言,他和弟弟有共同之处。
——面对不想听到的答案,他们都是宁愿把硬币抛出去,并暗中祈祷它迟些落下的人
米迦尔端来热茶,是煮沸后冷却到适口温度的茶水。
看样子他将自己醒来的时间把握得刚刚好。
两人就着氤氲的茶香聊了一会,他没有问那些艾米会觉得难以回答的问题,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没有任何用意的按摩,一场信徒的告解。而他也确确实实地,正在为艾米刚才提到的那些烦恼,提出自己的意见。
教堂可以帮忙收纳一部分暂时没有房子和工作的流民;有一批年纪比较大的学生算术和识字都学得很好,也许领主小姐可以将他们使用起来,只需要一份通用的手册,这些人就可以尽快上手一些需要门槛的工作;又或者在护卫队外组建民兵队的提议,这些人从镇民中挑选,不需要太久的训练,就可以缓解她的部分压力。
全是很实用的建议。
艾米浅啜热茶,忽然意识到自己醒来时感受到的、类似黄昏的味道到底是什么。
那是温度下降,而泪水附着于痛苦之上凝结的味道。
——它来自于耐心聆听信徒的告解、为他们提供属灵指导,却对自己的痛苦无能为力的米迦尔。
第100章 第100章(已修结尾)最终因为……
雷尔夫在丰收节之前回来了。
老实说,这是艾米最近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事。
她太忙了,现在的状态和她之前想的完全不同。
就在一年之前,她还可以有精力为十枚金币的结余重新做一遍预算表,但现在,只有超过五十枚金币以上的审批会放在她的书桌上。
可即使这样,事情还是多得做不完。原来经营城镇并不像游戏里那样,只需要点点就能提高数值,她面对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和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并没有一个按钮能让她自动完成日常,也没有一个招募系统能让她看到候选者的属性,将TA选中然后放在适合的岗位上。
有时候她会疑惑别的领主是怎么做的,那些大贵族们看起来每天都在喝酒和跳舞,根本不会考虑‘工作’这件事。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自己不能跟他们比,学坏是很快的,所以参考对象也不能找糟糕的人选。
这种时候,艾米会想起洛克知道她总是在书房度过大段时间后的微妙表情,混合着惊讶和困惑。大概对于他来说说,也很少见过这样生活状态的领主吧?但必须承认的是,他确实教会了自己许多,尤其在如何保护自己的金币这方面。现在,护卫队扩充到了之前三倍的人数,并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她决心薅羊毛薅到底。所以每当有什么觉得的棘手的问题,就会写信问问公爵大人的意见,当然,为了尽快被退婚,她也在信中暗示自己和前任国王毫无血缘关系,大方邀请公爵大人用他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或者魔法手段,来验证这点。
现在,雷尔夫是唯一一个知道洛克身份的人。
她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正在消化和咀嚼这些。在这个几近封闭的世界里,探寻快二十年前的事情变得极度困难,更何况洛克将过去的事情掩盖得很好,有时候他甚至将自己都骗过去了。
“小姐,您还记得,我提到过的先祖画廊吗?”
艾米点点头,在王城的时候,雷尔夫曾经闯进去过,还因此受了伤。
“那里同时也是王室用来检验血脉的地方。”他说,“如果你并非有继承权的后人,就会被先祖限制拦下。执意进入的话就会像我一样,要费一点功夫。”
艾米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觉得洛克公爵是鲁莽的性格,恰恰相反,他是我见过少有的谨慎的人。”雷尔夫认真地说,“当然,我也并不认为您会草率地确定自己的身世。”
“既然您十分笃定自己并不是妮可拉王后的女儿,那么一定还有别的线索,能证明你是拥有继承权的王室后人。我相信洛克公爵一定验证过这一点。”
看到小姐若有所思的神色,雷尔夫继续说道:“另外,关于克莱恩先生的预言,我想有件事您应当需要知道,国王为自己挑选御前学士的时候,会亲自接待每一位候选人。其中,占星术士的挑选最困难,国王有时甚至会多花一段时间来考察他们,因此会出现几位占星术士同时任职的情况。”
“在您提及此时后尽管和前任国王相关的事情很难打探,但我还是想办法得知了一些事情。”
“克莱恩先生没有竞争者,他直接就从学塔进入了御前,靠的就是这个预言。”
雷尔夫深深地看着她。
“我怀疑这并不是预言。”
“这可能是个事实,小姐。”
事实?
国王有一个健康强壮的男孩?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一个不为人知的私生子。
“小姐,既然您说您的未婚夫并不是真的派恩公爵的儿子,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雷尔夫的语气带着自嘲,“他不知道,所有大贵族的后代,需要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血统和继承权的内容,想必因为逃了这一课,所以公爵大人的认知是存在某些误区的。”
确实如此,这种隐秘的潜规则和手段,即使艾米也并不知情。
“二十年前,马克西米殿下顺利即位,王城有长达半年的戒严期,无数关于兄终弟及的秘密传闻在北岸的平民间流传。”
“南岸却一片静默。”
艾米微微抬眸,她似乎明白了雷尔夫的言外之意。十九年前奥利维亚夫人的宴会上,宾客们心照不宣地不谈及任何关于新国王的事情,并不是因为恐惧和害怕,而是因为体面。他们觉得只有平民和没有底蕴的小贵族才会表现得这么没见识。
雷尔夫看到小姐的表情,点点头:“这意味着,马克西米国王在继承权上,是毫无争议的。或者说,大家知道,没
有其他人顺位高于他的继承人出现了。”
“私生子是没有太大价值的,相信我,我比其他人更懂得这点。”他温和地笑了笑,并不十分在意,“占星术士和国王都明白这一点,预言的孩子,一定会默认是有继承权的孩子,如果占星术士无法确认的话,那他的预言就仅仅是上不来台面的、不值得称之为‘预言’的妄言而已。”
艾米恍然。
“这才克莱恩先生创造这个谎言最精妙的地方。它有一半是真的,最能卖得上价格的那一半,也就是关于继承权的那部分;但又有一半是假的,是最危险的那一半,也是国王会容忍克莱恩先生带着你回到乡下的那半。”
没错,父亲获得了领地,抚养自己长大,最后因病去世,这一切都是在国王的默许下完成的,而艾米觉得,世界上应当没有统治者能仁慈到放任能威胁到自己位子的人活着。
雷尔夫露出些许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艾米问。
“您不好奇克莱恩先生的预言吗?我记得您很喜欢和罗莎聊这些。”
好奇,当然好奇,但她并不知道更多线索了。
“怎么会呢?您还是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在雷尔夫看来,他铺垫了这么多,几乎就将答案呈在了小姐的面前,“虽然这种事情确实不怎么体面,但是在贵族间也不算是特别稀奇的事情。比如纳维公爵,他曾有个情妇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姑姑,他们甚至还有个孩子。”
艾米茫然地扇动着长睫,透着缺乏想象力的困惑。
“马克西米很可能并不是路德维希国王的弟弟,而是他的儿子。马克西米的生母,是前任国王的第四任妻子,仅仅比路德维希大三岁而已。”
“一个健康的男孩,也是继承人和继承人的妻子结合下生出的孩子——当然,这两任继承人略微有些错位,但它保证了马克西米的合法性。”
艾米缓缓睁大眼睛。
不是,你们贵族们就这么胡乱搞来搞去,完全不在乎影响的吗?
但紧接着,她想到雷尔夫名义上的生父,纳维公爵所拥有的上百个孩子,又觉得这件事似乎也没有这么难以置信。
可怜的埃克森,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最终是因为不够变态而导致计划出现了纰漏。
“你说的对,洛克并不是鲁莽的人。”艾米重复着,“但他在和我结婚这件事上显得非常冲动。”
雷尔夫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
“小姐,这正是我坚持不通过任何魔法手段传输的文字,一定要当面告诉你的事情。”
“曜石矿正在消失。”他顿了顿,试图用更精准的词语来解释这一切,“不是枯竭,也不是开采殆尽是消失。”
“小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些神奇的黑色石头,正在矿洞的墙壁间逐渐消失。”
艾米觉着这个消息比国王和继母乱搞更加劲爆-
对于洛克来说,收到未婚妻的信变成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情,尤其在看她用漂亮的辞藻来包裹自己的实际用意的时候,最为有趣。
她越想结束掉这段婚约,洛克就越不想让她如愿。
如此几次后,艾米甚至几近直白地说自己出生在十八年前的夏天,绝无可能和前任国王的夭折女儿有半毛钱的关系。
“您值得更尊贵的女性成为您的妻子,比如公主,而我只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姑娘。”
洛克饶有兴致地回复。
“而我恰好喜欢乡下姑娘,尤其是没见识的那种。比起经过细致工艺流程制作的饰品,其实刚开采出来的原石更闪耀美丽。”
他猜测她应当看过奥多芙写给自己的信,只有这种不重要的文书才会被他随手留在庄园的书房里。
这是一种在意的表现吗?不管是不是,洛克都觉得应当对她的这种行为做出‘嘉奖’,来鼓励她再多去翻一翻自己的房间。
于是他又寄去了一堆新的、姑娘们应该会喜欢的漂亮的宝石。
下个月是托利亚的丰收节,这是北境的小镇常过的节日,一群人聚在一起,评选谁种出的南瓜更大,或者谁家的母鸡下了最茁壮坚硬的鸡蛋。但自己的未婚妻却对此十分在意,在自己临走之前,镇子的主干道上就支起了一个拱门造型的藤蔓,据说等到丰收节开幕的时候,上面会长满玫紫色的蔷薇。
她常常有些奇思妙想,比如养殖银狼来获取皮毛,或者在斜坡上修建滑轨方便运货,又或者是像这样提前一个月种下能长满拱门的蔷薇。尽管这些在洛克看来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但他愿意接受妻子的这些无伤大雅的爱好。
只是,她是火彩明艳切面耀眼的漂亮主石,应当镶嵌在最显赫的冠冕上,被所有名贵的宝石簇拥、环绕。
而不是和不懂得欣赏的平民混在一起。
不过没关系。
早晚有一天,她会自己想明白这件事。
洛克想,她既然分得清宝石的成色,也自然会分得清谁献给她的礼物才最昂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