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泠初,我讨厌你!”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傅迟满脸是泪,声嘶力竭地朝她喊,她眼底通红,痛恨憎恶地看着她,最后跑走,离她远去。


    眼前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


    “嗬——”


    裴泠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指尖死死攥紧被角,瞳孔睁大,惊魂未定,身体微微颤抖,难以自制地流下眼泪来。


    又梦见她讨厌自己了。


    声带颤抖着:“小迟……”


    眼前逐渐模糊,裴泠初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被褥上,她抬手腕蹭下眼泪,可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挡也挡不住,擦也擦不净。


    她捂着脸,伏在床上小声抽噎起来。


    她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那么冷漠,那么无情,还打了她一巴掌,她脸上都红了,她也没有关心一下,依旧把她往外推。


    小迟从小都没挨过打,就算是说教都很少,她一直那么乖,又聪明又漂亮,省心得叫人心疼。


    她竟然真的伸手打她了。


    裴泠初暴躁焦虑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打哆嗦,眼泪像失洪的水坝,更加汹涌地从眼眶中冲出来,五指紧紧掐住脖子,指节发白,脖颈两侧的肌腱高高鼓起。


    她额头抵在床上,张大嘴巴,无声嘶吼,又死死咬住嘴唇,身体一抖一抖的。


    心脏好痛,仿佛要炸掉了。


    肺里像破了口,氧气不断泄露出去,她是垂死挣扎的疯子。


    怎么不会痛,她好痛好痛。


    她想傅迟,想和她在一起,她那么好,那么优秀,总是会踩在她需要的点上哄她开心,安慰她失控的心情。


    可是她不能。


    小瑾喜欢她。


    又听到她因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


    她几近崩溃。


    不能困住她,不能因为自己,把她困在裴家,她千不该万不该,如果注定要选择,要牺牲,那就牺牲她一个人就好了,她主动退出。


    她想让傅迟好,想让她健康快乐,自由自在地活着,如果自己会变成困住她的枷锁,她宁愿亲手斩断,痛就痛,她承受的痛苦早已让她的心脏麻木。


    傅迟很轴,很固执,她的话必须要足够难听,足够无情,才能把她推开,才能让她讨厌自己。


    可是傅迟会痛,她会难过到大半夜出去飙车,她穿得那么薄,夜晚那么凉,她会不会生病,会不会发烧,她会不会因为别人的触碰惊慌恐惧。


    她会不会哭,会不会想要找自己。


    后悔,愧疚的情绪交织,压得她喘不过气。


    是不是,如果当初没有把傅迟带回家,这些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给不了年幼的傅迟足够的爱,她是否也在裴家,在母亲的控制下痛苦过,又是否因为她离开家,去国外,十年没有回来过,她会因此感到孤独和失落。


    傅迟问过她好多好多次,问她今年春节能不能回来,明年国庆能不能回来,问的次数多了,得到否定的答案多了,她也不再问了,渐渐的,她也不再跟自己说心里话。


    她总是在伤害她。


    把她对自己的信任一点点磨灭。


    她反倒头来还要在意纠结她为什么不再跟自己说话,没有再聊少女的心事。


    裴泠初哭着哭着,又笑了,像精神失常的精神病患者,头发凌乱披散,发丝沾在落满泪,泛起红疹子的脸颊上。


    她伸手用力抓自己的脖颈,手臂,大腿,指甲抓出一道道血痕,旧的血痂再一次被抓破,她将自己缩起来,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


    裴泠初对这里的气候很不适应,沿海城市,空气潮湿,她身上起了湿疹,抹了药却不管用。


    很痒,就像沉在心底的傅迟,盘旋在心头的悲伤一样难以忍受。


    有飞鸟撞上房间的窗户,咚一声。


    裴泠初肩膀颤抖下,掀开红肿的眼皮看过去。


    这里的阳光很明亮,像近距离看灯泡,很刺眼。


    她虚虚眯着眼,看清立在窗头,是一只通体蓝色,羽毛身形很漂亮的鸟。


    羽毛的颜色要比傅迟眼睛的颜色深,却同样纯粹,引人注目。


    鲜少见过释槐鸟。


    裴泠初苦涩地笑下,抹抹脸颊。


    情绪被一只傻兮兮撞上窗户的鸟打断,她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她无法面对傅迟,几天前从首都坐车跑到琴海,怕她们找到自己,连手机也没开,只是取了现金带在身上。


    尽管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但风景很美,海面宽广,清澈而波光粼粼。


    来到陌生的地方,裴泠初长久以来紧绷的心情才能得到放松。


    这里没人认识她,没能开发出来的小镇,经济不发达,以琴海风景秀丽,成为极佳的旅游圣地,就像世外桃源,世人总想进来瞧一瞧,而镇内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都出去闯荡了,她们也不愿离开。


    不用身份证就能住进来的民宿。


    裴泠初一开始藏着心眼,说不准是非正规经营,但住了几天后发现,老板娘人很好,朴实而真诚,民宿环境很干净,床铺馨香柔软,窗帘是半透的白色,风一吹,蔚蓝色的天空便从扬起来的一角下张扬明媚地跳出来,包裹着淡淡咸涩海盐味的空气钻入鼻间。


    琴海就和这里的天空一样干净。


    这里的环境不适宜,她还是待上瘾了,想多待一阵。


    想再多逃避一阵。


    裴泠初把自己收拾干净,用粉底遮住眼下浓浓的疲倦,又抹上裸色的润唇膏,镜子里的自己气色红润起来,终于不像是躲在屋里哭了三天三夜的人。


    她穿一件高领衬衫,遮住脖子上的抓痕。


    相比于首都,这里的气温较高,昼夜温差很小,她带的都是长袖,在这样的天气里有些热。


    裴泠初拎下领口,微蹙下眉,解开最上面的扣子,又抬手把袖子挽到手肘。


    往下扯一点。


    算了,没什么好遮的。


    手机关机,也没什么好带出去的,往口袋里揣几张纸币,推开房门下楼。


    老板娘四十多,很热情,一看见她下来,便立马迎上来,端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语气爽朗地喊她小妹。


    “你终于肯下楼啦,再待下去,都要憋坏了。”


    老板娘憨厚,为人亲切,没有距离感,裴泠初比她高一个脑袋加半个脖子,裴泠初刚牵起一点笑,还未应声,她就径自拉上裴泠初的手,拽着她去小餐厅。


    “快来快来,你这几天都不好好吃饭,我今天中午做了海鲜面,我跟你讲啊,我们这里的海鲜特别新鲜,肉质肥美,绝对比外面卖的好吃!”


    老板娘的掌心带着厚厚的茧子,手掌很宽,能完全把裴泠初纤细的手掌包裹住,有点粗粝,有点刮人。


    裴泠初心里热热的,明明一向不喜欢有肢体接触,但她却觉得很暖。


    汤很鲜,海鲜口感很好,又嫩又有嚼劲,只是面条有些软烂,像是煮火大了,吃起来有点别扭。


    “我特地把面条煮软一点,不然怕你吃了胃不舒服。”


    裴泠初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


    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咽下一口,嘴里没了东西,裴泠初看向坐在她对面,笑眯眯一脸慈祥看着她的老板娘,擦下嘴,轻声说:“面条很好吃,谢谢。”


    “哎,不谢不谢。”老板娘挥挥手,笑容*更深,“你们大城市来的人都这么有礼貌,吃面也不出声,动作还怪好看的。”


    裴泠初抿嘴,腼腆地笑了笑。


    老板娘看着她吃,剩下有点不好意思,裴泠初最后连汤都喝完了,刚起身,想端着空碗去洗碗池清洗,老板娘忙声制止。


    “哎,给我吧给我吧,哪有让客人刷碗的道理。”


    老板娘从她手里拿过去,随后挤弄眉眼,笑着说:“今天天气挺好的,你要不要出去转悠转悠。”


    “这里离琴海很近,去沙滩上走走,我跟你讲哦,光着脚在沙滩上走对身体有好处,活气血,提精气神。”


    裴泠初眨眨眼,思索几秒,随后点头,轻笑着问:“姐,哪里有卖泳衣的?”


    “诶,你要游泳啊,你身上……不行吧。”老板娘目光在她脖颈和手臂上流连几下,叹口气,担忧责备道:“不要总是抓,湿疹越抓越严重,你看看都抓破了,沾了海水不疼啊。”


    裴泠初忘了这茬,神情微愣,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的红点子,小小抿下唇,老板娘忽然递过来一个小药罐。


    “喏,涂一点这个,特别管用,有很多外地人来这里,都不适应气候,听你口音,大概也是北方来的吧,你们那边都干。”


    老板娘见她呆愣在那里,哎呀一声,把药膏塞她手里,“新的,快拿去用吧,药店里买的是不是不管用,你身上一片片红的,看这怪叫人心疼。”


    裴泠初看着她,张张嘴,极轻地说一声:“谢谢,麻烦您了。”


    自己什么都不准备,就这么跑出来,挑一个远的地方就去,也不考虑身体受不受得了,还让认识没几天的人担心她。


    指腹摩挲在光滑的小瓷瓶上,裴泠初认真看着老板娘,语气诚恳:“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您一定要让我帮忙。”


    “你这孩子,咋这么实诚呢。”老板娘笑起来,朝她摆摆手,“你快出去玩吧,我等会儿上楼把你住的那间收拾一下,被子要常拿出来晒晒,这里空气湿。”


    “被单都给你拿新的,你可要控制着点手,别抓了,这么漂亮的姑娘,留疤就不好看了。”


    裴泠初温顺笑下,小瓷瓶收到口袋里,“好,麻烦您了。”


    老板娘嗔她一眼:“以后少说谢谢,怪生分的。”


    其实她就这样谁也不告诉,偷偷跑出来,挺不负责任的。


    裴泠初走在街道上,忽然这么想。


    母亲是不是会找她,公司的事怎么样,会不会很忙,会不会为了找她而费心神。


    母亲和煦姨年纪都不小了,自己这么任性,会不会让她们操心。


    但是她不想回去。


    不想看文件,不想看见小迟,不想看见小瑾。


    她没有那么大方,她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一直都存在,只是被她以强硬而忽略的方式压制住。


    以某种不可逆的形式不断侵蚀自己的内心。


    早就千疮百孔了。


    裴泠初咬下舌尖,手掌揣在兜里,一下下摩挲着小瓷罐,还是决定先不回去。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令她的烦躁和焦虑像风一样,徐徐而过。


    这里的每个人都与她见过的不一样。


    她们真诚,淳朴,不斤斤计较,不贪得无厌,甚至愿意吃亏。


    她们总是很温暖地笑着。


    这和她理想中的世界一样。


    她会因为社会上那些不公,那些人心险恶而感到忧虑痛苦。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共情,就算再不愿意,内心再薄凉,也很轻易就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


    而她无法忽视。


    琴海镇的人似乎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总会送上热汤热羹,行使最大的善意。


    裴泠初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去花店,就去过一次,店长似乎就认住她了,她第二次去的时候,问她是不是来这里旅游的。


    裴泠初点点头,温声回应朴素而素美的女人,“嗯,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噢,这样。”店长笑眼柔软,捏起一支带两片深绿叶片的鲜花,“今天新到一批黄玫瑰,送你一朵。”


    黄玫瑰花瓣肉肉的,有种丰腴饱满的感觉,像可爱粉糯小娃娃的脸蛋。


    裴泠初没拒绝,接过来,抬手凑近轻嗅,眼尾弯了弯,笑起来,“谢谢。”


    店长抿唇,露出浅浅的酒窝,笑起来颇有少女感,狡黠地眨眨眼,“你跟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


    “她也总是很礼貌。”


    “我们认识好几年了,却也感觉,我们并不熟悉,她身上的疏离感很重,像不属于这里的人。”


    “你们的气质有点像。”


    “你好高啊,长得又漂亮,是模特吗?”


    裴泠初静静听着,唇畔勾着不大明显的笑意,眼底神情放松。


    看着被修剪干净小刺的玫瑰花,点点头,抬眼望向店长,询问道:“我今天可以在这里帮忙吗?”


    一时这么说,显得有点突兀。


    但是店长却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给她拿一件浅蓝色的围裙,嗓音俏皮地说:“那看来我今天客源会很好。”


    裴泠初无意识翘起唇尾,接过围裙。


    在这里的日子,缓慢而充实。


    她不需要考虑那么多,没有固定的安排,今天去花店,明天去奶茶店,后天去酒窖,酒窖门口挂的风铃风一吹,便像喝醉酒似的晃个不停。


    身上的湿疹在药膏的作用下停止扩散,颜色渐渐淡去,只是大腿内侧的湿疹在淡化到某个程度后,药膏就不起作用了,留下浅粉色的痕迹,像一片片桃花瓣形状的胎记,倒是不痒。


    裴泠初带着日记本,每天晚上都会写日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自己的感受写下来。


    或许处于平静状态下,她才发觉自己前段时间似乎又生病了。


    心理医生告诫她,要尽可能少得写日记,写日记的形式会让她把痛苦的记忆和情绪重复经历。


    但她总觉得在这里的一切太美好,太像在巴黎的那段时间,她怕这个梦过去了,等醒来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来这里的第七天,裴泠初在咖啡店里看到一个人。


    一个背着很大旅行包,身上挂着摄像机,抱着光秃秃花枝,风尘仆仆的少女。


    她看起来很年轻,卷卷的长发,脸小小的,像二十出头的样子。


    原本只是不经意瞥一眼,观察太久,就显得很不礼貌,裴泠初目光转向窗外,静静喝着石榴汁。


    “小姐姐,你好呀。”


    裴泠初不知她是怎样悄无声息走过来的,等回过神,才发觉她已经站在眼前。


    对方怀里抱着花枝,还拿着橙子汁,一手搭在对面的椅背上,笑意盎然地询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我可以坐这里吗?”


    裴泠初直觉她没有恶意,点点头:“请坐。”


    少女眼睛一亮,手里的橙汁往桌子上一放,便拉开椅子坐下,姿态轻盈灵巧,“谢谢。”


    她穿着与这个季节不符的流苏披肩,版型不规则,设计感很强,看容貌,倒也是一个美人,有股野蔷薇的感觉。


    裴泠初手背抵着下颌,没由来的,觉得她有些孱弱。


    “小姐姐,你是在看我吗?”


    对方直言不讳,裴泠初一愣,小声说:“抱歉。”


    “没事啊,你看喽,我也觉得我好看,我一天能在镜子前照八百次。”


    少女颇是自恋的地扬起唇角,“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盯着你看,你也很好看。”


    裴泠初蓦地笑了。


    她又觉得对方是只小野猫。


    对方肆无忌惮的眼神并未引起她的不适,反而,让她有种正在做自己的感觉。


    似乎开了个话头,气氛便活络起来。


    她问她,是来这里旅游的吗,因为看着不像本地人。


    裴泠初说,是。


    对方说,很久没回来了。


    可裴泠初听她的口音,不大像本地人,却也听不出来她是哪里人,她的普通话里混着很多种语调。


    她们的话题总是一顿一顿的。


    眼前的少女很喜欢吃蛋糕,一盘接着一盘的上。


    她很喜欢吃草莓蛋糕,也喜欢喝橙汁,她跟这里的老板认识,交情似乎挺不错,甚至特地为她准备了玉米。


    少女眼睛闪闪发光,“我喜欢吃玉米,尤其是甜玉米。”


    但她说着说着,兴致陡然低落下来,玉米啃得也不起劲了。


    裴泠初下意识想问她怎么了,少女忽然抬起头,浅褐色的瞳孔水润润,她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主动来找你吗?”


    不等裴泠初回应,她抿下唇,继续说:“你看起来很孤独。”


    “令我想起一个人,你们有点像。”


    裴泠初愣住,眉心微闪。


    她在这里不止一次听过,她和一个人很像。


    咽了咽喉咙,有点好奇。


    少女指尖勾着发丝卷了卷,眉眼低垂,神情有些落寞,她鼓起脸颊,随意吹着落在额前的发丝,“也不是说像,就是感觉,你们经历了好多事,但是要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


    裴泠初的心震荡起来。


    少女叹了叹气,俏皮地戳一下自己脑袋,又释然笑起来,吐吐舌头,“哎呀,算了算了,感觉有点悲秋伤春了。”


    “还是继续喝橙汁吃蛋糕吧,吃甜食会让人变得开心。”


    面对着陌生人,裴泠初头一次生出想要倾诉的欲望。


    或许,因为陌生,所以意味着安全。


    裴泠初捏了捏吸管,眼皮颤了颤,掀起来,看着坐在软椅上晃腿的少女,开口轻声说:“你说的那个人……是你喜欢的人?”


    话音落下,裴泠初便觉得不妥贴了,有点无地自容地抿下嘴角。


    “啊,这个啊。”她晃身体的动作让裴泠初想起了小瑾,见她并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心里松了松。


    “是我前女友。”少女耸耸肩,笑意淡下去,“我们分开……第九年了吧。”


    九年……


    裴泠初一怔,率先冒出来的想法令她自己都觉得好玩——她到底多大啊,九年前就谈恋爱了?


    对方反而眯起眼睛笑,似乎很满意她这个表情,餍足地吸一口橙汁,声音脆脆的,有点骄傲。


    “我今年都27了,九年前上高中,会谈恋爱很正常吧,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


    “唉,现在都老了。”


    27岁的少女又忧郁地托托腮,撇着圆溜溜的眼睛瞅裴泠初,挑眉问:“我是不是长得很显小呀~”


    “你这么问,又一个人坐在这,我还觉得你有点孤单,该不会……”


    她捂住嘴,偷着笑,语调拖长,一语戳破。


    “为情所伤,一个人来旅游吧?”


    裴泠初从未和别人聊自己的事,想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而且她有点纠结,如果说出来,会不会给她带来负担。


    空气一时沉默下来。


    “那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裴泠初抬眸看着她,看她眼底浓浓的思念,心脏怦然被撞了下。


    “这是槐花枝,原本很茂盛,但我走过的地方太多了,它的花朵已经掉光了。”


    “是她送我的。”


    “她身上一直都是槐花香,特别好闻。”


    槐花枝被她轻柔拨弄着。


    她手背裂了口子,指尖纤细,却并不白嫩,就像曾经很风光,经历了什么,变成了风尘仆仆的模样。


    “我们当时太年轻,太幼稚,不成熟,因为一点小事,就容易偏执和走极端。”


    少女抬眼瞥她,忽然很轻地笑一下,那神情像讽刺过去的自己。


    “你能想吗?我当时为了和她在一起,为了不分开,我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裴泠初微微震惊。


    “明明等病好了之后,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可我当时只想着现在要在一起,要不分开。”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要放到现在,我二话不说得给我自己一巴掌。”


    她又嘿嘿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如果我们当时谈一谈,对彼此再真诚一点,说不定就不会分开这么多年,我还说了很难听的话,她肯定很伤心吧。”


    “但是她也说了很难听的话,我也很伤心。”


    裴泠初看见她眼眶红了,瞬间低下头眨眨眼,一下下嘬着吸管,嘟嘟囔囔着:“反正,就算再怎么懂对方,也还是要交流,什么事情都要商量着来,太情绪化,不好。”


    “容易伤害到对方。”


    她还碎碎念了很多,裴泠初却逐渐走神。


    要…谈一谈吗?


    她猛然想起,在巴黎那段时间,傅迟总是问她会不会讨厌她。


    裴泠初倏地捏紧指节,转头看向窗外。


    下午的阳光是浇在布丁上的枫糖浆,浓浓的,稠稠的,厚重地穿过玻璃照耀下来。


    就像欢爱时,肌肤相贴,氤氲着薄汗,互相摩擦时,阻力增大。


    身体的距离再近,心脏的距离再近,她们的灵魂却是遥远的。


    她从来都不知道傅迟的不安来源于哪里。


    回巴黎前那晚,她有点生气,说傅迟不信她,没告诉她实话,之后她说怕她不要她,她却没能明白什么意思。


    原来,回旋镖钉在了这里。


    傅迟迟迟不敢说的喜欢,不安全,害怕的原因,在她。


    而她现在真的不要她了,她的害怕成真了。


    一直一直,长长久久的噩梦变成现实,恐怕并没有什么脱敏反应,反而是ptsd。


    裴泠初心口发疼,喉间发腥,她抬手按了按胸口,浅浅吐出一口气。


    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话题,面前的草莓蛋糕也变成了蓝莓慕斯。


    她没提裴泠初为什么走神,只是在她看过来的时候,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声音甜软,发愁地问:“你说我吃这么多甜品,会不会长胖,万一我长胖了,不好看了,我再次追求她,她还会答应我吗?”


    裴泠初轻笑着递给她一张餐纸,指尖点点自己嘴角,说:“会答应的,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感觉,她一定也和你一样,依然喜欢着对方。”


    她眨眨眼,说了一句很不裴泠初的话。


    “我直觉很准的。”


    少女高兴了,眼睛就像吃到美食的猫咪,一下子变圆,推给她自己的手机,亮出手机号码。


    “那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如果能带着你的爱人一起来,最好不过了。”


    她们订下一个约定。


    “等到时候,我们再互相告诉对方的名字。”


    她们在咖啡店坐到很晚,裴泠初吃了晚餐才回去,而某只小野猫又急匆匆去赶路。


    回到民宿,跟老板娘招呼几句,就上楼回房间休息。


    屋内飘着淡淡洗衣液香味,裴泠初先去洗了澡,换下睡衣,才一边擦头发,一边坐在松软的床铺上。


    她盯着行李箱看了好一会儿,想通了般,打开行李箱,把早已关机的手机拿出来。


    充上电,开机。


    裴泠初的心跳猛然加速,屏幕白莹莹的光亮在她眼底映照出一块小小光斑。


    解锁密码,一瞬间,许多消息瞬间弹出来,手机嗡嗡震动不停,令人眼花缭乱。


    突然,一个电话打进来。


    定睛一看,是裴煦。


    裴泠初捏紧手机,咬咬嘴唇,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接通键,深呼吸一口气,缓慢抬指,接听。


    只是,电话接通的瞬间,听到耳边的第一句话是:


    “小初,你快点回来,小迟肺炎高烧不退,进抢救室了!”


    第62章


    “你们一个两个是不是想气死我?”


    裴烟回冷笑一声,瞪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清瘦人儿,然眼眶还是红了红,咬牙切齿道:“你告诉我,有什么原因让你这么伤害自己的身体,嗯?”


    “你明明知道自己的抵抗力差,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养好一点,你给我整这一出,出息了是吧,要玩命是吧!”


    “烟回,好了,小迟这不是没事了,刚从抢救室出来,你别……”


    裴烟回气得浑身发抖,拂开裴煦伸过来的手,转头开始无差别骂人。


    “裴煦,你就惯着她们,全都是你惯出来的,你就继续顺着她们吧,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让人省心。”


    裴煦安静受着。


    “还有你,”裴烟回目光直直落到坐在病床边看守椅上的人,后者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裴温瑾,你在家难道就注意不到她发烧了吗,是不是我们不在家,你们连怎么活都不知道了,都要上天啊!”


    裴温瑾绞着手指,语气微弱,小声嘟囔辩解:“我,我又没有看出傅迟发烧了,她脸也没红,还能做饭,我……”


    “你还顶嘴!”


    裴烟回厉声呵斥道,胸口上起伏,大喘着气,眉心紧紧拧在一起,阴云遍布,裴温瑾不敢说话了,瘪瘪嘴,瞥一眼傅迟,继续低头捏手指。


    傅迟抿下干裂的唇瓣,愧疚难当,嗓音中堆满了沙子:“母亲,对不起,我……”


    “你别说话!”


    她张张嘴,又闭上,默默瞅着裴烟回。


    裴烟回咽下喉咙,烦闷地捏捏眉心,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沉下来,浑身的疲倦感铺面而来,声音略微沙哑,许久没喝水,沉声说:“裴煦,给小迟倒水喝。”


    她深呼吸一口气,按着额头,抬腿往沙发边走,气音极轻:“你们三个都要气死我才满意……”


    傅迟第一次看见,一向强势理智的母亲,红了眼眶,湿了眼尾。


    她这次真的做得过分了。


    “小迟,喝点水吧,烟回她现在就是在气头上,说话难听,说出来气就消了,你别往心里去。”


    只是裴煦在递给她一杯水后,那手径直揪上她白莹莹的耳朵。


    ……


    母亲骂完,轮到煦姨骂。


    “你就算想让小初回来,那也不能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啊,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裴煦嗓音轻,但语速快,刻意压低声调,就像压着怒火,压迫感很强。


    手上使劲,傅迟疼得呲牙咧嘴,耳朵瞬间充血通红。


    知道理不在自己,受着,不敢反抗,疼得掐紧被角。


    “你要是再敢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的!”裴煦凶巴巴斥责道。


    “我知道错了,肯定不会有下次。”


    傅迟笑得乖极了,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动,忽地水润起来,吸下鼻子,声音颤了颤。


    “我也害怕,万一我没能挺过来怎么办。”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躺在抢救室里时,她想起五岁那年的事了。


    想起在见到小裴泠初之前,在福利院发生的事。


    丑陋的,肮脏的,令人恶心的事。


    她好想裴泠初啊。


    裴温瑾双目震惊地看着傅迟,全身猛打了个哆嗦。


    面前脆弱哭鼻子的人是谁???


    裴煦抱住她,将她的脑袋揽进怀里,情绪也有点波动,“不哭了。”


    她眼眶泛红,一下下顺着傅迟发丝,轻声说:“小初马上就回来了。”


    傅迟身体僵了下,闷在她怀里问:“她的电话打通了吗?”


    “打通了。”裴煦点点头,忽然弯起眼尾,连哭带笑,戏谑道:“你说你们是不是心有灵犀,你刚进抢救室,她的电话就打通了,巧吧?”


    “就是不知道,等小初知道你用伤害自己的方式逼她回来,她会不会生气。”


    傅迟耳朵又被揪了下。


    裴煦轻哼句:“挨骂就自己受着。”


    “受着。”


    傅迟又跟裴煦请教了一个问题:


    “煦姨,我该怎么和她相处啊?”


    她刚一抬头,蓦地瞟见裴烟回幽幽目光,落在她们身上。


    那醋意满满的眼神仿佛在说:抱一下还不够啊,做什么还要抱这么久?!


    不知道裴烟回是不是真这么想,反正傅迟立马松手,从裴煦怀里出来,清了清嗓子,一边抿一小口水,一边暗戳戳偷偷瞄裴烟回。


    好的,眼神恢复正常了。


    裴煦被她的小动作弄得乐起来,勾下唇,看向裴烟回的视线充满玩味,视线对上的一瞬间,裴烟回转开头,不知道看什么,又低头看手机,听着电话脚步匆匆往病房外走。


    鬼知道是不是真有电话打进来。


    裴温瑾懵懵眨眼,看着这三人云里雾里的,也不明白傅迟刚刚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和姐姐相处。


    话说,她其实也不是很理解傅迟为什么要逼姐姐回来,姐姐难道不是想出去就出去,为什么要逼她回来。


    她皱起鼻梁,好奇怪。


    裴煦接过空了的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又把床头调高,让傅迟靠着,她笑得柔和,慈爱地看向傅迟,思忖几秒后说:


    “你想和她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


    “你想和她和好,就和她亲近。”


    “你还没想好要不要和好,就平常心待她。”


    “如果,你心里过不去那个坑儿,觉得别扭,那就和她好好谈一下。”


    “谈一下,你们内心的想法,要冷静下来,太情绪化,是没办法好好交流的。”


    傅迟沉默下来,裴煦笑笑,转头出去给裴泠初打电话,问她到哪里了。


    “傅迟,你和姐姐吵架了吗?”裴温瑾疑惑,开口问道。


    “嗯,算是吧。”


    傅迟缓和好情绪,抬手蹭蹭仍有些湿意的眼尾,却控制不住地又挤出一点泪水,她伸手抽了张纸按在脸上。


    裴温瑾眨眨眼,盯着傅迟,怔然说道:“姐姐令你伤心了吗?我第一次见你哭鼻子。”


    但是傅迟偏要在她面前要面子,倔强道:“又不是因为她,我就是怕在抢救室里醒不过来,我怕死。”


    “哎呀,你快呸呸呸,别说这个字!”


    裴温瑾睁大眼睛,刷一下就站起来,咋咋呼呼叫唤,催促她,“快点呸呸呸!”


    傅迟笑了,顺着她:“好好好,我呸呸呸。”


    裴泠初来时,裴温瑾正在给傅迟削苹果。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一个个削得坑坑洼洼瘦瘦小小的苹果,傅迟一手挂水,一手拿着一个苹果在啃,笑呵呵地看着她。


    “啊,这个又断了,为什么我就不能一整个不断地把皮削下来。”裴温瑾苦恼。


    “多练呗,这第十二个不是已经削得挺好了,你看看第一个,就剩下那么一点果肉。”


    傅迟捏起手指比划,咧着嘴笑。


    她是在裴泠初走到裴温瑾身后,才发现她来了,傅迟愣了愣,下意识回避开视线。


    空气瞬间凝滞下来。


    原本裴温瑾嘴里还念叨要再削一个,一抬头却发现傅迟表情有些不自然,瞧见她的目光在自己身后,“怎么了?”


    她回头一看,瞬间被身后多出来的人影吓一大跳,要不是裴泠初手快,水果刀就要划她自己手上了。


    “姐,姐姐,你怎么来了也不出声啊,吓死我了。”


    裴温瑾说话结结巴巴,心有余悸,动作夸张地抚抚胸口,眼睛在这两人之间滴溜溜来回打转。


    空气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咽咽口水,小声说:


    “那个,姐姐,既然你来了,那你看着傅迟吧,我,我要去上个厕所,啊,那桌子上的苹果,全是我削的,你随便吃哈。”


    裴温瑾逃也似地跑出去,发现裴煦和裴烟回就坐在门外的椅子上。


    她多看两眼,也若无其事地在旁边坐下来,凑近裴煦,打探傅迟和裴泠初两人到底怎么了。


    裴煦瞥她一眼,努努嘴,小声说:“自己去问。”


    裴温瑾:……


    病房内。


    这两人一时都没开口,寂静无声。


    裴泠初先走到沙发旁,放下肩上的包,一转身,就见傅迟扭头转向另一侧,等她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上,傅迟再次把头转向另一侧。


    就是不看她。


    傅迟眼睛红了,使劲眨巴,试图把眼泪甩掉,轻轻咬着嘴唇,一脸委屈无辜的模样,小小抽着鼻子。


    “哭什么?”


    “该哭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裴泠初声音淡淡的,还泛着冷调,像是生气了,她视线在那一排氧化变黄的苹果上掠过,眉心微动,又伸手拿过一个新苹果开始削。


    “你气色很好。”


    傅迟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裴泠初抬眼瞟她一眼,继续低头削苹果,没说话。


    傅迟曲起腿,额头抵在膝头,又吸下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是不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过得更好,更开心。”


    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涌出,热而滚烫,傅迟埋脸抽嗒嗒地喘息几口气,喉间哽咽。


    “你讨厌我,你不想看见我是不是……”


    “不是。”


    裴泠初打断她的话,手里的动作也停下,她认真看着傅迟,嗓音严肃端正:“我现在有点生气。”


    “因为你故意让自己生病。”


    “小迟,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傅迟蹭蹭被子,不愿意,继续装鸵鸟。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听话。”裴泠初忽然叹笑一声,低头削苹果,看着苹果皮一圈一圈绕下来。


    她声音柔了柔,说:“在外面这几天,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我心情挺好的。”


    “但心情好,不是因为你不在。”


    裴泠初站起身,立在床头柜前,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摆上叉子,她挪着椅子更加凑近傅迟。


    “吃苹果。”


    “我不吃,都氧化了,不好吃。”傅迟声音闷在被子里。


    “都生病了,还要挑三拣四的?”裴泠初伸手捏下她红通通的耳朵尖,悄然问:“煦姨揪的?”


    傅迟浑身打抖,躲了躲,没说话。


    “你也有被煦姨说教的一天。”


    裴泠初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左右打量,明明手长脚长那么高的一个人,现在坐在病床上,蜷起身体,就只能占那么一小块。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钝痛,手臂也牵连起一阵一阵悸痛。


    “苹果是我削的,我切的,没氧化,不吃吗?”


    ……


    傅迟动了动,慢慢把脑袋抬起来,用手背蹭着脸蛋,抹去眼泪。


    她抹得很细致,生怕别人窥见她脸颊上一滴泪水,裴泠初没说话,满眼心疼地看着她,指腹紧紧扣在瓷盘上,抿下唇角,嗓子发紧,眼前逐渐水雾弥漫。


    气息微颤,她说:“其实,更多的,是我在生自己的气。”


    “小迟,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傅迟动作一顿,放下手臂,赤红的眼睛怔怔看着她,眼泪不自觉又从眼尾流淌而下。


    除去裴泠初发烧不清醒的时候,这是傅迟第一次看见她在自己面前掉眼泪。


    她有点高兴,但更多的是不安。


    裴泠初在向她打开心扉,但她说谈一谈,意味着,她们的情感,最终的结果并不能让两个人都满意,她想要得到一个中间值,而她们分居两侧,在这个中间值范围内互不越界。


    她或许会再一次得到类似于吊桥效应这种搪塞的话。


    她做不到。


    她没办法像裴煦那样,被推开了,还能义无反顾反复追上去。


    她会痛,会受伤,无论如何,这块伤口都不可能恢复如初。


    情感是不理智的,爱同样是不理智。


    喜欢会让她变成疯子,如果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还会选择发高烧,进抢救室。


    她面对裴泠初,没办法保持理智,至少现在,她没办法进行冷静理智的谈话。


    更何况,她没有资本和裴泠初进行谈话。


    掌控权从来都不在她这里。


    裴泠初不同意,除了强迫她,她没有任何任何办法。


    先喜欢上,先爱上,注定会卑微,但她不想继续卑微下去了。


    傅迟声音冷沉下去,转开头的动作显得她很无情,语气仍有些微哽:“我不要跟你谈。”


    “如果你想要和我在一起,你会第一时间抱住我,你会第一时间亲我安慰我,而不是坐在这里削苹果。”


    “裴泠初,你仍然会拒绝我,对吗?”


    裴泠初呼吸颤了颤,眼泪砸到苹果块上。


    切成小块的苹果,也变得和那一排苹果一样,染上陈旧的斑驳。


    氧化了,就不好吃了。


    傅迟仰仰头,憋下眼里的水光,转头望向她,目光冷然,牵强地笑一下,笑容堆满苦涩。


    “你说我沉默,那就是被你说中了。”


    “那你沉默,是不是也被我说中了?”


    傅迟摇摇头,轻声呢喃,重复道:“我不跟你谈,你会说让我难受的话,我不想听,你会推开我,你会再说一次不要我,我不要跟你谈。”


    “你有苦衷,你就是不会跟我在一起,我能怎么办,谈了有什么用,让我再受伤一次吗?”


    傅迟气音颤抖,她紧紧闭着眼,不敢看裴泠初,不敢看她的眼泪,又捂住耳朵,不敢听她的抽泣,怕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因此动摇。


    “不过,就算你现在答应和我在一起,我也不愿意了。”


    情绪陡然激动,她大声哭喊,声音里充斥的悲痛快要溢出。


    “裴泠初,你听见了吗!”


    “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第63章


    傅迟的病情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体温猛然升高,却很难降下来,不过至少,控制住肺部感染,没再进抢救室。


    大学开学了,裴温瑾去上课,傅迟请假,裴烟回和裴煦也因为这几天又是找人,又是看护病人,公司里堆了好几天的工作量,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公司,晚上来看一眼。


    裴泠初这几天一直留在医院里陪她。


    只是傅迟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


    原以为终于降下来的体温,这天晚上突然又烧起来。


    裴泠初立马按了呼叫铃,随后神色慌张地看着傅迟,心脏在耳边怦怦直跳。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烧得满脸通红,眉心紧皱,张大嘴巴艰难喘息,呼出来的气体卷在裴泠初手腕上,火舌似的。


    顾汐曼穿着白大褂推门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几名小护士。


    “小初,小迟又烧起来了吗?”


    她一边问,一边拿过温度计,在傅迟耳边测量,滴一声,四十二度。


    “嗯,今天晚上突然烧起来的。”


    裴泠初回应道,声音有些发颤,视线一直粘在傅迟身上,眼神微乱,“顾姨,小迟怎么会一直反复发烧?她的肺部感染……”


    裴泠初抿抿唇。


    “先输液吧,如果温度降不下去,可能需要再排查一下肺部的情况。”


    顾汐曼准备着输液用药,瓶瓶罐罐叮铃咣当,摇匀输液瓶后,转向裴泠初,下意识说:“小初,你来给小迟扎针……”


    “不要……”


    低哑虚弱的声音忽然从下方响起,几人均是一愣。


    顾汐曼才反应过来,她俩闹别扭,*这几天她都不让小初碰。


    傅迟虚虚掀开眼皮,双眼迷离地看着顾汐曼,动动干裂的嘴唇,声音极轻,又说:“不用她扎……”


    说一句话用尽她全身力气,傅迟大口喘息,脑袋里像是有人拿锥子凿似的,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她又使劲晃脑袋,咽下喉咙,努力放开声带说:“我不用她扎,顾姨……”


    裴泠初咬下唇,偏头看向一旁,眼底光亮黯淡,轻声说:“顾姨,这次还是您来吧。”


    尽管这几天已经被拒绝过很多次,裴泠初还是会因为她不再需要自己而感到失落。


    她不在的那些年,傅迟每次发烧,都是她自己给自己扎针,跟顾汐曼学了好些基础医学,只要眼睛能看清血管,输液扎针没问题。


    当顾汐曼叫她攥拳,托住她的手时,傅迟面色几乎瞬间苍白,身体控制不住得开始发抖。


    裴泠初看着她捏紧被子,眼睛紧紧闭上,缩着脖子把脑袋往怀里埋,全身上下都在使劲克制,额角青筋暴起。


    裴泠初眼眶瞬间红一圈,不忍心看,却又不舍得把眼睛移开,双手紧紧扣在一起。


    傅迟跟她讲,她想起那年冬天发生的事情了。


    所以她要试着克服在发烧时,与别人接触的恐惧。


    明明有很多方法能解决,去看医生,去做心理疏导,偏偏她选择直面,去熟悉,去接受恐惧的脱敏治疗。


    一开始她会吐,会直接晕过去,晕过去倒还好,晕过去没了反应,扎完就结束了,再往后一个阶段,就是现在这样。


    不吐也不晕,明明发着烧,脑子都晕沉混沌,却会把恐惧放大,身体抖得压不住,针扎不准,扎住了会跑针。


    扎针几秒钟的事,在傅迟这里花了好几分钟。


    等终于贴好固定绷带,手臂重新落到床铺上,傅迟已然浑身湿透,呼吸一股脑从喉咙中放出来。


    顾汐曼也满头大汗,松一口气,调整流速,嗓音温柔地夸她:“看来不久之后,小迟就能完全克服了。”


    她看向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的裴泠初,在心底叹口气,嗓音轻了又轻“小初,你注意着点输液瓶,记得给她换,等输完之后按铃喊我。”


    “嗯。”裴泠初抬头,拎起一点笑,声音低浅,“顾姨,麻烦你了。”


    夜晚静悄悄的,窗外时不时响起几声夏末的蝉鸣鸟叫,今天晚上的空气有点闷,闷热闷热的,像是仍在回味这个夏季。


    傅迟没睡着,平躺着。


    裴泠初不知道她盯着天花板,心里在想什么事,神情那样认真,那样冷淡,那样肃然。


    她说不与自己谈,有的时候,却因为自己的视线过于热烈,傅迟总会静静开口,说上一两句什么。


    她说,她话少,更多时间喜欢一个人待着。


    她又说,她没那么阳光乐观,那天裴泠初拒绝她,她甚至产生过要不从桥上跳下去算了的想法。


    她说最终没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她还喜欢裴泠初,裴泠初还在这个世界上。


    但,也不仅只是因为裴泠初在这个世界上。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说的。


    这几天,傅迟鲜少笑,这个鲜少的对象,单指裴泠初。


    对着别人,她笑得乖巧又礼貌。


    她吃醋,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无计可施,只是把这个疏离又浅薄的笑在脑子里反复刻几遍。


    裴泠初双目无神,无意识放空大脑游神。


    突然“砰”一声,裴泠初瞬间回神,分散的瞳孔收缩,视线凝聚,落到站在病床旁那道单薄身影上。


    “小迟!”


    下意识喊出声,裴泠初心脏一紧,迅速走过去,就见满地潮湿和碎成几块的玻璃块,傅迟没穿拖鞋,就这么光脚踩在地上,脚面上湿漉漉的。


    “我想换药,没了。”傅迟低声说,“没拿稳,不小心摔了。”


    “你可以喊我,为什么要自己动,受伤了怎么办!”裴泠初眼睛通红,蓦然有些失控,音量拔高。


    “我不想喊你,我自己可以换。”傅迟偏过头,淡淡说道,她脸颊仍泛着不正常的红。


    裴泠初呼吸一滞,心口密密麻麻泛起疼,眼底浮起浓重悔意,“小迟,我刚刚不是有意要喊你的,我……”


    她眼神微乱,有点语无伦次,看见她手背已经有些回血,“你先输另一瓶,我等会儿去找顾姨拿新的。”


    “你没穿鞋,别动,地上都是玻璃。”


    裴泠初抽下鼻子,拿过她手里的穿刺器,刺入另一瓶,调下流量调节器,见她的血慢慢压回去,又托着傅迟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按两下,没有鼓包或走针,心神才稳了稳。


    “我抱你到床上。”她抬起手,作势要搂住傅迟的腰。


    “不用。”傅迟身体往后倾了倾,躲开她的手,“我直接往后坐就能坐到床上。”


    其实距离还是有些远的。


    裴泠初气息微颤,定定望向她,语调很委屈,“小迟,不要这样好吗,我很担心你。”


    “我刚刚,是我没注意时间,我忘了给你换药,是我不好,对不起。”


    “你别说对不起。”傅迟抿下嘴角,“又不是你的错。”


    她抬抬手臂,扭着头不看裴泠初。


    裴泠初心领神会,弯腰托住她的腰,抱着人放到床上。


    傅迟身体薄薄的,那么轻,从后背一圈,能摸到一排排肋骨,硌得掌心疼,惹人心疼,裴泠初压下不想放开她的念头。


    “我去接水,冲一下脚。”


    玻璃被扫到一边。


    裴泠初半蹲着,傅迟脚底悬空,地下放着一个空的大盆,裴泠初拿着小盆舀水,一遍遍给她冲脚,用指腹,沿着脚腕,到脚尖,慢慢摸索,检查有没有细微的玻璃渣。


    她的手指很软,傅迟看着裴泠初轻翕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喉间哽了哽,一眨眼,一滴泪就顺着睫毛滚落,滴到裴泠初虎口处。


    傅迟没吭声,咬唇,小声抽气调整呼吸。


    裴泠初动作也只是顿了一秒,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舀水冲脚。


    傅迟眨眨眼,憋住泪珠,却还是看见水面不停泛起波纹。


    她转头,闭上眼睛。


    当晚输液过后,傅迟就退烧了,之后几天也没再烧起来,在医院巩固几天后,各项指标也都恢复正常,出院那天裴烟回和裴煦开车来接人。


    傅迟病一好,家里的氛围瞬间活络起来,更何况还有裴温瑾这个活宝在。


    “为了庆祝傅迟出院,我们今天晚上不得吃点好的,我在学校都瘦了!”


    裴温瑾眼睛闪光,笑盈盈提议:“我想吃烤肉!”


    ……


    裴烟回冷冷瞥她一眼,推下眼镜,继续滑动平板。


    裴泠初看向傅迟,唇瓣微动,没出声。


    裴煦笑眯眯看着傅迟,柔声问:“小迟想吃什么?”


    ……


    直接忽视某个脸蛋圆了一圈的小家伙。


    裴温瑾捏紧小拳头,怒了:“听我说话呀!”


    傅迟露出小小的笑容,“都可以,不过刚出院,还是吃一点清淡的吧。”


    “啊,清淡的啊……”


    裴温瑾坐在沙发上盘着腿,眼巴巴瞅她,诚恳地眨眨眼睛:“傅迟,真的不能吃烤肉吗?”


    “真的不能吗不能吗?”


    傅迟还未吱声,裴煦倒是先戳戳裴温瑾的小脑袋,笑骂道:“小迟刚出院,吃什么烤肉,你想吃就自己吃去。”


    裴温瑾瞪圆眼睛:“那我可不愿意,我也没说非要吃嘛,那就在家里一起喝粥好了。”


    看似被强迫喝粥的某人,在餐桌上也毫不吝啬地喝了两大碗,惬意地眯起眼睛,懒懒靠在椅子上,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打了一个响亮地饱嗝。


    “还是家里的饭好吃,学校的饭都吃腻了,又油又不好吃。”


    “好吃也不见你每天回来吃,不都是和朋友在外面吃完晚饭才回来?”裴煦毫不留情戳破她。


    裴温瑾笑嘻嘻的,“好吃的东西当然不能多吃,要保留新鲜感!”


    裴煦睨她一眼,弯弯眼尾。


    裴烟回已经不想管能不能在吃饭的时候说话这种事了。


    这时,傅迟放下勺子,喝一口水,看着她们,嗓子清清冷冷的,说:“我这学期想办住宿。”


    空气瞬间陷入迷一般的寂静。


    裴泠初捏着勺子的指尖悄无声息收紧。


    裴温瑾率先打破宁静,歪歪头,不理解道:“办住宿干嘛,你想睡学校那么小的床?”


    傅迟眼皮微垂,不动声色瞟一眼裴泠初,又迅速收回来,“来来回回跑太麻烦了。”


    “哈?”裴温瑾目瞪口呆,“你说麻烦?”


    “咱们家到学校骑自行车也就十几分钟,坐地铁可能慢一点,毕竟要走到地铁口,再不济,你可以开车啊,反正学校里有停车位。”


    “而且在学校很麻烦吧,洗澡什么的都不方便,你有的时候不是会犯荨麻疹,还要抹药,洗衣服啥的也没有烘干机。”


    傅迟却只是说:“没事。”


    她的态度很坚决,看向裴烟回,询问的语气:“母亲。”


    裴烟回视线在傅迟和裴泠初两人之间扫荡一圈,正正神色,“你自己决定。”


    “好,那我要去住校。”傅迟笑起来。


    “但是,”裴烟回神情严肃几分,“如果你在学校经常生病,就要回来住。”


    傅迟点头,保证道:“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


    “啊,母亲,你就这么同意傅迟去住校了,那为什么你还不同意姐姐在外面住?”


    裴温瑾看看裴泠初,又看看裴烟回,继续控诉:“而且我就出去写生,你还不让我在外面留宿呢!”


    裴烟回冷冷瞥她一眼,“你和小迟比?”


    “好好在家里待着。”


    “你这是区别对待!”裴温瑾憋红了脸。


    裴煦捂着嘴笑,狡黠地眨眨眼,开始拆裴烟回的台。


    “烟回这是担心你们在外面不安全呢。”


    “裴煦。”


    裴烟回声音沉了沉,一一扫过几人,厉声道:“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今天连规矩都忘了。”


    裴煦拖长调,声音软软的,“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裴温瑾憋着笑起来,得意洋洋瞅一眼黑着脸的裴烟回,忍不住,背过身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抖成筛子。


    裴烟回眼眸很深,意味不明地看一眼裴煦,裴煦一手托着脸,挡在眼周,冲她暧昧眨眨眼。


    裴烟回:……


    看来某只小狐狸今晚不想睡觉了。


    餐桌上其乐融融。


    除了某两个人。


    裴泠初缓慢搅拌着软糯的白粥,飘进鼻腔的粥香也折服于喉间泛起的苦涩。


    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团堵在胸口,道不明又说不清,她已经不懂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她该是高兴的,傅迟有自己的计划,有要做的事。


    但就算是这样,有什么必须的理由要去住校,而且听她的意思,觉得麻烦,所以就算是空闲,没课的时间也不会回来。


    她是在躲她吧。


    住院时,只有她有空,傅迟需要人照顾,没法避免她,但病好了,她要去上学,如果不想看见她,怎么样都能躲开吧。


    心里好难受,好矛盾。


    可是傅迟不愿意和她谈一下。


    裴泠初囫囵几口吞下粥,舌尖被烫得生疼。


    手边忽然推过来一杯水。


    “冷水。”


    傅迟轻声说一句,便收回手,若无其事小口喝粥,眉眼冷淡。


    裴泠初看着光线在玻璃杯上折射,鼻尖酸涩,慢慢拿过玻璃杯,杯壁上似乎还残留着不同于玻璃清凉的温度。


    她捧着,没管烫麻的舌尖。


    隔天,傅迟买了住宿要用的东西,直接开车去了学校。


    她前一天就给导员打了电话,早上学校那边就说给她分下来一个单人间。


    裴温瑾还小小震惊了一下:学校竟然有单人宿舍?!


    她也想去住宿了!


    眼神飘到裴烟回身上,后者直直迎上她看过来的视线,眼神冷傲。


    啧,可怕严厉的母亲。


    后来裴温瑾再详细问傅迟,她说是因为学生宿舍没位置,给她分到教师职工宿舍。


    安全保密性挺强。


    只是完完全全劝退了裴温瑾也想住宿的想法。


    谁喜欢天天一出门就碰见老师啊!


    当然,傅迟除外,全校老师都恨不得拿她当宝。


    该上学的上学,该工作的工作,连时间都忙碌起来。


    裴泠初开始正式接触公司项目。


    裴烟回有意让她在公司里走动,一是为了让她熟悉各部门,二是为了让公司的人眼熟她。


    “哎,姐,你看,这不是裴泠初么,她怎么会在公司里啊,还是跟在裴总身边。”


    小实习生用胳膊肘怼怼身旁的人,又努努嘴,满目震惊:“而且我怎么听说,裴大模特管咱们裴总喊母亲?!”


    跟在裴烟回手下工作二十年的老员工也是瞠目结舌,瞪着不远处一身职业装的裴泠初,一整个俏丽佳人,“我一直以为裴总没孩子呢!?”


    ……


    小实习生看她的眼神像在说:姐,你在看玩笑?应该没人比你在裴总手下工作的时间最长了吧?


    “你这什么眼神!快去工作,今天必须把报表交给我,还有空在这里八卦!”


    裴烟回还没打算这么早把裴泠初的身份公布出来。


    但分给她的工作是一个不少,强度很高,每天从公司回来,比站着拍一天拍摄都要累,眼睛酸疼。


    “母亲,你们回来啦。”


    几人一回家,还没等裴泠初坐下,裴温瑾已然挽上她的胳膊,拉着她往沙发边走,兴致勃勃跟她讲学校发生的事。


    “姐姐,我补考过了,我不用重修啦!”


    她小腿欢快踢晃着,“我跟你讲,我们这学期有个女老师特别好看,留着短头发,超级帅……”


    裴温瑾叭叭起来没完,音量也不收着。


    裴泠初笑眼稍有些疲倦,静静听她讲,时不时应一句。


    只是她偶有走神,会想,怎么不说傅迟的事情呢。


    喜欢她的话,应该一天都注意她吧。


    傅迟不回来,她见不到人,傅迟也不发动态,朋友圈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每天做什么。


    可让裴泠初开口问她关于傅迟的事,她开不了这个口,也有点怪异,怎么她偏偏就问傅迟呢。


    聊了一个小时,终于,裴温瑾说到傅迟的了,裴泠初竖了竖耳朵,屏息凝神听她讲。


    “我感觉她最近好忙,我只有在上课的时候见到她,一下课人就没影了,给她发消息,不回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是说在忙,没空。”


    “也不知道刚开学,她有什么好忙的。”


    “而且她都大三了,怎么还参加社团了呢?”


    “一般都是大一入社团。”


    裴温瑾皱着小眉毛,想不通。


    裴泠初更想不通了。


    没得到丝毫关于傅迟的消息。


    时间一晃就到九月下旬,天气转凉,到了穿薄外套的季节。


    裴泠初原以为要等到十月一国庆才有可能见到人,在她去拍摄的时候,忽然就出现了。


    彼时,傅迟正站在某个裸露着双腿,半敞衬衫的模特面前。


    第64章


    她是一个很卑劣的人。


    傅迟说,不会和她在一起。


    就像,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以至于,她的喜欢和占有欲开始张牙舞爪,开始肆无忌惮。


    她是不是可以靠近她一点。


    “裴老师。”


    “裴老师!”


    裴泠初瞳孔一缩,陡然回神,眼前闪过一双蓝眸,她匆匆移开目光,看向女摄影师,眉心微闪,“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裴老师,身体不舒服吗?”


    女摄影师垂眸一张张翻看刚才拍的照片,又抬头看她,略带担忧,说:“你今天很不在状态。”


    “要不然休息一下再继续吧。”


    裴泠初指尖蜷缩下,牙关轻轻咬住一点舌尖,给自己一点痛,好让注意力从摄影师身旁站着的高挑清瘦的人身上移开,歉意地笑笑,摇摇头,温声说:“重新拍一次吧,我会调整好状态。”


    傅迟的目光很专注,看着她。


    不,是看着她们。


    傅迟今天的打扮清爽利落,长发束起,从鸭舌帽后的调节扣中挑出来,一走动,发尾轻轻扫着肩膀。


    天凉,她穿件黑色高领的冲锋衣,显得脸庞小而精致,眉眼清落又立体,神情冷冷的。


    因为拍摄场内开着暖气,她褪下外套后,单穿件短袖在场内走动,脖子修长,胳膊很白。


    只是很简约的穿搭,白T恤,束脚工装裤,不戴任何挂饰的棕黄色马丁靴,妥妥大学生青春靓丽的打扮。


    但她为什么不戴口罩,还要把帽子摘下来,露出那张惹人细瞧的脸蛋。


    周围都是盯着她看的人。


    裴泠初微不可察地拧下眉,肩头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下。


    “裴老师,您今个状态不行啊,这是一直在看谁呢?”


    又御又魅缠人耳朵的语调流入耳中,裴泠初眼底微闪,稍稍错开身体,躲开肩上那只手。


    转眸看向搭档,礼貌而疏离地说:“白老师,麻烦你再拍一次了,等拍摄结束后,如果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吧。”


    “这么见外啊。”白焰翎眨眨眼,低沉而妩媚的笑声自喉间荡出,“我知道你严谨,我们合作过那么多次了。”


    “请吃饭倒是不用了,和裴老师这么漂亮的人一起用餐,我女朋友看见了会吃醋的。”


    “裴老师只管用心拍完,我今天想早点走。”白焰翎扫一眼跟在摄影师旁看片子的蓝眼睛女孩,又笑意盎然地看回裴泠初身上,扬眉悠悠道:“不要再因为看某个人而走思了。”


    “……”


    白焰翎的长相有点盛气凌人,眉骨高,眉毛浓密,很A很御姐。


    初遇时,裴泠初以为她是那种话少,高冷的人,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不说话时,挺有裴烟回那意思,但实际并不是这样的。


    比如,现在。


    当傅迟作为摄影助理,站在两人面前,面上冷淡,给她们指导动作,进行演示和微调时,白焰翎故意不好好摆。


    一会扭着腰,问:“小助理,我这样摆对吗?”


    一会又眨眨眼,气息落在裴泠初脸颊上,很轻,“眼睛这样轻轻眯起来是不是更好?”


    她又捏上裴泠初衬衣领口,慢慢往下撩,眼睛直勾勾落在裴泠初平直的锁骨上。


    “这样是不是更有那种调情的感觉?”


    这次拍摄的主题很暧昧。


    像是私房照。


    偏偏还是双人照。


    傅迟眉眼冷淡,语气公事公办,“白老师,距离不用太近。”


    她眼睛动动,平静看向裴泠初,若无其事扫过她半敞的衬衫,露出一点点蕾丝胸衣,以及腰间搭着的手臂,眼底暗了暗,同样拎着公事公办的语气,冷淡道:“裴老师,这次换一种感觉,衬衫不用解这么多扣。”


    她轻挑下巴,抬起指尖一指,“可以把下面这个扣子系上。”


    再露下去,内裤都要露出来了。


    她怎么接了这类拍摄,不是不愿意和别人有肢体接触吗……


    傅迟后槽牙咬紧,两腮微动,冷着脸偏了偏视线。


    在裴泠初看来,她是不愿意看自己。


    能两个人同时看,也能看白焰翎,就是不能单独看她,是吗?


    裴泠初触上自己腹部的皮肤时,指尖太冰,冷不丁抖了下,毫无感知地把扣子系好。


    再一次进行拍摄时,裴泠初状态仍旧不佳,迟迟找不到感觉,看向白焰翎的眼神不对。


    “要再暧昧一点,动情一点,你不要抗拒和她对上视线。”


    摄影师有点着急。


    这迟迟找不准感觉算怎么回事啊!


    一旁调整灯光的工作人员困倦地打个哈欠,开始跟身旁的同伴嚼舌根,眼睛时不时往裴泠初身上瞟。


    “有风声说,裴泠初拍完这次,就要退圈了。”这人贼眉鼠眼地转转眼珠,讥笑道:“你说她是不是做不下去了,你看这次,拍了这么久都不行,看来她的天赋走到这都用尽了吧……”


    “有空在背后说人话坏,不如想想等会儿灯光的亮度该怎么调。”


    傅迟突然出现,音色低沉而冰凉,眼底寒气逼人。


    这俩人头皮一麻,瞬间把嘴闭上。


    傅迟深深看她们几眼,回到棚前,看着床榻上交叠在一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眼底神色复杂,又流露出些许惆怅。


    是不是因为她在这里,所以她状态才不好的?


    裴泠初一直找不到状态,不仅摄影师着急,她自己也着急。


    可是她没办法沉入进去。


    周围一切事物的存在感都太强,都在影响着她,她不断回想曾经,想找到拍摄时的感觉,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体内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似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裴泠初下意识想咬住嘴唇。


    “唉——”


    伏在身体上方的白焰翎无奈叹一口气,突然伏低身体,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要是实在找不到感觉,就把我想象成她。”


    裴泠初一愣,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朝一旁看去。


    傅迟。


    把她想成傅迟。


    裴泠初眼神一下就变了,生动而柔软。


    白焰翎翘下唇,一手按在她身侧,一手按在她肩头,按照要求的动作,抓紧她肩头的衬衫,缓慢而暧昧地往下拉。


    光洁而柔和的肩头一点点在摄像头前展露。


    她曲颈低头凑上去,停在一个克制而旖旎的距离处。


    白焰翎看着裴泠初眼底迷离而水润的光亮,听见她口里低喃着某个名字,气音嗔怪哼一声。


    “竟然真把我想成她。”


    “裴老师,你欠我一个人情。”


    傅迟在看到她眼神变化的那一刻,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感觉,继续保持住啊。”


    摄影师压着嗓子激动地喊,拿着摄像机一顿狂拍。


    这之后,拍摄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几乎都是一遍过,比预想的结束时间还要提前一个多小时。


    “啧,你这前后就像两个人,咋,她就那么让你有感觉?”


    白焰翎眼底满是玩味,合作这么久,她头一次看见裴泠初红耳朵,不免张大嘴巴,小小震惊一下。


    她转开头,呵一声,“那这人情可就大了,怎么说也得两顿饭吧。”


    白焰翎撩下头发,随意敞着衬衫也毫不在意,意气风发地补充道:“还要带上我女朋友。”


    裴泠初勾下发丝,矜持地拢下胸口,笑着点头应下了,具体时间再约。


    模特拍摄完,剩下的就是摄影师的工作了,调色,修图……估计要等个几天,成片才能出来。


    收工下班。


    傅迟不在她身边,裴泠初没助理,独自拿起凳子上叠好的浴袍披在身上。


    没着急去换衣服,反而坐下来,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对着摄像机交流说着什么。


    她这才静下来,有空好好端详傅迟,手腕轻轻支着下巴。


    傅迟瘦了,身板又薄了点,但好在比刚出院的时候强,她从不化妆,气色也不错,没有黑眼圈,那在学校住宿,应该挺适应的吧。


    裴泠初就这么看着她,脑子里想了很多。


    等那俩人终于沟通完,摄影师笑得开心,眉飞色舞,“那行,我先回去处理照片,傅迟,你记得帮我转发朋友圈点赞啊。”


    声音不小,裴泠初掀掀眼皮。


    “知道了,学姐。”傅迟朝她挥挥手,声音不咸不淡,依旧挺冷,只是她唇角勾起来那么一点笑。


    裴泠初看到了,又有点难受了。


    傅迟一转身,才发现裴泠初没走,就坐在矮矮的凳子上,仰着头静静看她。


    像只乖巧等主人来接的小猫。


    心脏被爪子轻轻挠了下,傅迟情不自禁就软了心尖。


    她稳步走过去,随着距离越近,裴泠初脑袋和眼睛一起跟着上移,看着她,呆巴巴的,有点好玩。


    “拍完了,你不回去吗?”傅迟嗓音里带了点笑,脸庞柔软下来。


    裴泠初看着她,心跳晃了晃,眼波微动,没说话。


    只是在傅迟前往休息室,准备拿包回学校,裴泠初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傅迟没说什么,忽然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更衣室,傅迟听见身后传来落锁的响声,身形一顿,不动声色瞟一眼面色无异的裴泠初。


    她看也没看傅迟,拿着衣服转身进了更衣间。


    休息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鬼使神差的,傅迟收拾好东西,坐在沙发上,没走。


    大概过了几分钟后,裴泠初轻柔的嗓音从更衣间里传来。


    “小迟,我头发别到拉链里了,缠在一起,拉不动。”


    “你进来帮我一下。”


    这语调听来似情话般,傅迟心口微烫,舌尖抵抵口腔,迟疑片刻,仍没走过去。


    不搭理她。


    然而过了不久,她又喊:“小迟,帮我一下。”


    傅迟屈服了,脚步沉重地走过去。


    只是她刚到更衣间门口,还未来得及出声,忽然一只手从遮挡帘里伸出来,抓住她胳膊,用力将她拽进来。


    脚步声凌乱。


    已经有好多天,她们的距离没有这么近了。


    傅迟闭了闭眼,鼻尖全是她身上柔软而奶乎乎的柠檬香,嗓子些许沙哑,问:“做什么?不是说头发被拉链卡住了?”


    她深呼吸一口,睁开眼睛看着只穿着内衣裤,站在她面前的裴泠初,心脏难以自禁地怦怦乱跳。


    裴泠初按住她肩膀,倾身靠近,目光在她面颊上轻轻流淌,指腹轻蹭。


    “小迟,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一定不会和我在一起的,对吗?”


    傅迟垂下一点眼皮,眼底情愫不明,静静看着她,声音毫无波澜。


    “对,无论你做了什么,我现在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那,”裴泠初向前走几步,眼眸发深,不断逼近傅迟,直至将人压在墙上,将人圈在自己怀里。


    她拉着傅迟的手,缓慢摸上自己大腿,往内侧走,往上走。


    裴泠初眯着眼,咬着唇瓣,凑在她耳边轻哼一声,眼眶转而潮湿起来。


    “你想和我做吗?”


    “我湿了。”


    傅迟心跳瞬间空了一拍,怔怔盯着厚重的遮挡帘,神情恍如五雷轰顶,难以置信地想:


    她这个时候在说什么啊?!


    她说她只是因为拍摄,就此湿了?!


    傅迟眉头蹙起,挣了挣被她拉在手里的指尖。


    裴泠初却强势地扣住她手腕,不让她挣开,眼中敞着明晃晃的渴望,张开嘴咬住她耳垂。


    耳垂上传来舌尖濡湿的舔舐,裴泠初一边卷着软软的耳垂,一边呢喃。


    “刚刚拍摄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全是你。”


    “我在幻想你。”


    她真的很恶劣。


    可她真的很想傅迟。


    第65章


    “我在幻想你。”


    傅迟听到,裴泠初是这么说的。


    她埋在傅迟颈间,身体紧紧贴上来,轻轻晃动,一手勾着她领口,扯开,唇瓣沿着她脖颈游走。


    恍如陷入梦境般低语呢喃,又软又娇。


    “小迟……”


    她攥着傅迟的手腕收紧,逐渐下压。


    傅迟忽然呵笑一声,毫不留情收回手,“裴泠初,你现在这么大胆了?”


    “现在还在外面。”


    她呼吸抖了抖,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小圆灯,吸气的工夫,眼眶瞬间红一圈,咬牙切齿道:“我不愿意。”


    “我不要和你做。”


    她会走不掉的。


    裴泠初是温柔乡,谁会愿意离开。


    裴泠初叼着细肉咬的牙关一松,停顿几秒后,再次咬上她的脖子,话语模糊不清。


    “那就不做。”


    她张口含住傅迟脖前的甲状软骨,舌尖轻轻扫动。


    全身泛起躁意,傅迟耳朵烧烫起来,大脑都一抽一抽地发胀发懵。


    明明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可当她的身体被裴泠初碰触,被她的气息包围,任何一处都变成她的敏感点,她会无可救药地兴奋起来,无可救药地沦陷。


    腿使不上劲,手也发麻。


    呼吸渐促,话音断断续续。


    “你,你松开。”


    “你不要亲我……”


    “我们不是,唔,可以这样的关系……”


    指尖无意识勾住裴泠初肩头的吊带,裴泠初抬起眼皮瞧她,默不作声地背过手,挑开,一边亲,还能一边回应:“嗯,不是。”


    “我不亲你。”


    “我松开你。”


    她改为一下下吮吸,双手撑在墙壁上。


    裴泠初有点油盐不进的意思。


    肩带在傅迟无意识中被拔下来,裴泠初顺势脱下扔到一旁的凳子上,捏住她的手。


    傅迟头皮一麻,当即便慌张起来,扭着肩膀便要挣开。


    可偏偏裴泠初总是不管不顾地贴上来,她们像两块粘在一起,甩不掉的橡皮糖。


    喉咙被她的鼻尖抵着,被她的呼吸烫着,傅迟张大嘴巴,恍若窒息,眼角溢出生理性眼泪。


    “你不是喜欢吗?”


    “你摸摸它。”


    “我,不摸。”


    裴泠初眼睫落了落,支起身子,鼻息上移,嘴唇红润,水光晶亮,眉眼含情地看着傅迟,柔声说:“那就不摸。”


    她松开傅迟的手,改为她主动蹭上傅迟的身体。


    夏季的衣服很薄,很软,阻挡不了任何。


    傅迟咬着唇,像是在隐忍,在克制,胸口微微起伏,声音细丝丝的,咽下喉咙,垂下眼帘瞪她,只是这眼神裴泠初品出一股娇嗔和撒娇味。


    她笑起来。


    傅迟见她开始笑,心里头更堵得慌,却无可奈何。


    “裴泠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有点蛮不讲理。”


    “没有。”


    裴泠初曲下脖子,鼻尖抵着她锁骨,“你不让我干什么,我就不干什么,你不同意,我就不做。”


    “我讲理。”


    所以她说不让亲,她就咬,不想摸,她就主动蹭?


    这叫讲理???


    “你在耍无赖。”傅迟睨她一眼,微微缓和下呼吸,按着她肩膀推开。


    “你没说不能耍无赖。”


    “让我抱抱。”


    裴泠初拉住转身就要走的人,从后背贴上去,迷恋般轻嗅她发间的香气,下巴搭在她肩头,有些硌,轻声问:“你在学校里怎么样?”


    “有没有好好吃饭,宿舍环境怎么样?”


    她圈住傅迟的手臂收紧,细细感受下,自言自语道:“腰倒是没有细。”


    傅迟盯着厚重的黑色遮挡帘,抿了下唇角,喘息仍有些微乱,咽咽口水,语气稍急促。


    “在学校挺好的。”


    “有好好吃饭,早上都会吃一个鸡蛋,中午三菜一汤,晚上会少吃一点。”


    “宿舍…”傅迟舔舔嘴巴,斟酌片刻,说:“宿舍里有独立卫浴,不*用去公共浴室,有洗衣机和阳台,没有宿管阿姨查宿舍,晚上也不断电,卫生要自己打扫。”


    就是有点空,除此之外,什么都挺好。


    傅迟眼底流露出一丝苦涩,强压下想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念头,拉开她的手臂,头也没回,稳住声音,淡淡道:“我该回学校了,还有晚课。”


    “那我送你,你等我一下。”


    裴泠初见她没拒绝,立马开始穿衣服,又怕她走了,连衬衫扣子都没系就直接从更衣间里走出来,头发随意撩到肩后,“好了,我们走吧。”


    傅迟的视线从她逐渐被掩盖的白皙胸口上移开,瞥一眼地板,指尖捻了捻,低低应道:“嗯。”


    傍晚夕阳灿灿,微风徐徐。


    裴泠初开车,时不时朝右瞥一眼,傅迟偏头靠着车窗玻璃,下巴压在手背上,眉眼清冷,淡淡说一句:“开车的时候要看路。”


    “嗯。”裴泠初应着。


    只是没专心几分钟,就又开始瞟傅迟。


    傅迟冷着脸凶巴巴看她,眼睛一眯,威胁道:“你再看我,我就不坐你车了,把我放路边上。”


    “你看我,我为什么不可以看你。”


    裴泠初声线细软,车内响起一声很清晰的笑。


    “你双标啊。”


    “你在开车!”傅迟扬着下巴强调,脸蛋泛起咪咪红,重重靠回座椅上,鼻腔哼出很轻一声,小声嘟囔:“你现在怎么这么没脸没皮的。”


    “你不和我在一起,又要跟我做这些事。”


    “像是在吊着我。”


    傅迟皱着鼻梁骂她:“好渣啊。”


    她又扭头看着窗外,裴泠初见她白净的脸颊微动,傅迟声音稍有惆怅。


    “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上当。”


    裴泠初唇畔笑意一顿,默默收回视线,没再看向傅迟。


    是这样。


    她喜欢傅迟,却不答应和她在一起,还总是反复推开她。


    不想让她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却又因为她和别人走得近,从家里搬出去,从她身边离开,她见不到她,她会吃醋,会难受,又开始主动靠近她,做这些亲近的事情。


    裴泠初舔舔嘴角,说了一句更渣的话。


    “你也说,你不会答应和我在一起。”


    “因为我想。”


    “所以,就算做这些也没关系吧。”


    傅迟突然激动起来,捏紧拳头,紧紧瞪着她。


    “我们一样吗?!”


    “我喜欢你,但你连喜欢我都不敢说,你连承认喜欢我都不敢承认!”


    “你就是一个大骗子!”


    情绪陡然上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傅迟用力眨眨眼,双手有些挫败地瘫在双腿上,语气低下来,带着鼻音,“你永远不会说喜欢我。”


    “我不想逼你和我在一起。”


    “可是,你说喜欢我也好啊。”


    她的声音又落了落,跌到尘埃里。


    “你不会说的,你藏起来那么多心事,都不会和我说的。”


    “我现在很靠不住,是吗?”


    裴泠初瞳孔一缩,欲言又止,心脏钝钝发疼。


    这之后傅迟直到下车,也没再看裴泠初一眼。


    清瘦高挑的身影与夕阳重合,身形轮廓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傅迟立在车窗前,轻轻看着她,“我不想和你吵。”


    “回去的路上,开车注意安全,不要走神。”


    校门前人来人往,傅迟是一个引人注意的存在,凡是路过,都要多看两眼,多说几句,多回头几次。


    裴泠初藏在车窗内,目光小心翼翼而明目张胆,凝视着埋没在人群中的身影。


    这之后,她又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傅迟,十月一的时候,听小瑾说,她好像是跟着什么旅游团,出去玩了,假期一过,她没回家,又直接去学校了。


    裴泠初觉得自己像藏在阴暗处的臭虫。


    每天盯着傅迟微信的朋友圈刷,工作时也不例外。


    裴烟回给她安排了职位,没立马让她接替她的位置,而是和裴煦一样的位置。


    每每看到最新一条的内容仍是两年前,她刚进入大学,做活动要求分享的活动照,带二维码进行投票的那种。


    她下意识咬住指尖,牙齿一下下咬着指甲,咬到游离线,再咬到甲床上,把手指咬破,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在别人看来,她是在思考,可她内心早就焦虑疯狂到要爆炸。


    明明听见她答应那个摄影师,说帮忙转发朋友圈,小迟不可能答应了别人却不做到。


    那为什么她看不到?


    心里总是克制不住地升起一个令她感到恐慌的念头——傅迟把她屏蔽了。


    什么时候屏蔽的,她会不会很早就已经屏蔽她了。


    为什么屏蔽她,有什么她不能看。


    裴泠初努力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


    她现在经常把日记本带在包里。


    写下来,写下来就好了,把情绪吐出来,就能冷静下来了。


    她翻开笔记本,笔尖沙沙扫在纸张上,她写得很用力,骨节泛白,一笔一划几乎要穿透至下一层纸张上。


    日记本的作用越来越小了。


    裴泠初忽然把笔一扔,转头拿起手机,点开微博,切换到一个昵称为“。”的小号。


    在屏幕上点几下,发一条微博。


    内容为:。


    裴泠初盯着刚发出去的这条微博,动作停顿几秒,思维似乎有一瞬间走神。


    她每次发的内容很少,但数量却很多,达到上千条,权限仅对自己公开。


    裴泠初那个号才算是小号,这个号是她最一开始用的,用来记录,各种各样的事。


    她双目放空,指尖下意识又搭上键盘,刚想再敲些什么时,裴煦突然从裴烟回办公室推门出来,瞬间扯回她的思绪。


    立即切回裴泠初的号。


    总裁助理办公的位置就在总裁办公室外面,大层包小层的那种构造。


    “小初,这些天感觉怎么样?”裴煦靠在桌沿,文件随意撂在桌子上,笑盈盈地问她,“会不会觉得很累?”


    裴泠初抿嘴一笑,摇摇头,“还好。”


    “也是,你现在还年轻,哎呀,我就不行了,忙一天几天缓不过来。”裴煦叹一口气,抬手托托下巴,温柔地看着她,“等你接了烟回的位置,身边没有人会很忙,真的不要助理吗?”


    “管家的一项职责,就是总裁助理。”


    “所以小迟……”


    裴煦眼神微动,话音顿了顿,指尖搁在桌上,轻轻敲点,咚咚咚的,这声音像是响在裴泠初心底。


    提起管家,就要提起傅迟,提到傅迟,裴泠初的神经就要紧绷起来。


    她语气坚定,立马开口说:“没事,她还在上学,现在有点太早了。”


    “而且,我一个人没问题。”


    裴煦兀地笑起来,伸手揪她耳朵,“你们俩怎么都这样啊。”


    “就这么不想让对方接触公司,干嘛,躲瘟疫呢?”


    裴泠初头一次被她拽耳朵,面露稍稍不自在,轻声说:“没有。”


    她却再也解释不出更多。


    毕竟,她不喜欢这种坐在办公室里,需要社交,需要与其他公司竞争指标,需要手段狠厉又雷厉风行的工作。


    比要笑脸迎人还要令她难以忍受。


    “行吧,你心里肯定又在偷偷想什么,不告诉我们。”


    裴煦嗔怪睨她一眼,在裴泠初耳廓上抚一下,松开,拿着文件转身往外走,“我去财务部一趟。”


    她又略带责备地跟裴泠初嘟囔句:“也不知道小迟每天忙什么,家都不回了,等她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一顿。”


    看来煦姨那边也没消息。


    裴泠初在心里腹诽,安慰自己:毕竟刚开学,学校里事应该挺多的,还要带新生,万一小迟最近真的很忙,忘了发那条朋友圈呢。


    心情好点了。


    能专心看文件了。


    只是一下午还没过去,临近傍晚,她又想:怎么才能知道她宿舍在哪里呢?


    去确认她住宿的环境好不好,这事应该挺重要的吧。


    虽然她不是姐姐了。


    只是这个念头还未付诸行动,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天气转凉,彻底进入秋季。


    她终于寻到一个新途径,能接触到傅迟的消息——学校论坛!


    只是首都大学的论坛只有本校学生才能登陆,要进行学生认证才能进入,裴泠初花了好几天时间,才说服自己,悄咪咪行使一下小裴总的特权,成功拿到了进入论坛的ID。


    怎么说她在这里待了没有两个月,也有一个半月,尽管裴烟回明面上什么都没说,但公司里的人私底下可都是知道,裴泠初是裴总的女儿,是现在的小裴总,未来的裴总。


    裴泠初按耐住略显激动的心情,有条不紊处理完一天的工作,又跟着裴烟回她们回家,吃完晚饭,洗完澡,穿着最柔软最舒服的睡袍,惬意地靠在床头上时,才点开学校论坛,登录帐号。


    然而刚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标着一个“热”标签的帖子,明晃晃几个红色大字——


    【惊天大新闻!!!傅迟竟然谈女朋友了!!!有图为证!!!是本校研究生学姐!!!】


    在整一个绿**面,红火火的标题异常显眼。


    心情还未美妙几时,进入论坛还没几秒,裴泠初的心情沉到谷底。


    裴泠初阴沉着脸,直接把手机扔出去了。


    她忽然想起来,拍摄那天,傅迟是不是管那个摄影师喊学姐?


    ——


    这天晚上,裴温瑾再一次来到“猩红热”酒吧。


    她拧着秀气的小眉毛,心情看起来似乎不大好。


    她是一个人来的。


    明明进入秋天了,她还是穿着单薄的小裙子?


    付苏掩在帽檐下的眉心不自觉闪动。


    她不冷吗,露着两条胳膊。


    此时,小公主忽然开口:“苏姐姐,我心情不好。”


    她的声音糯糯的,又低低的,口里像是含了东西。


    彼时,付苏正调好一杯血腥玛丽,递给一旁等待的客人。


    她没应声,只是用干净的毛巾擦擦手,借着拿冰块,来到她眼前。


    随着裴温瑾抬起脸,遂而看清她酡红的脸蛋。


    付苏微愣下。


    裴温瑾已经在她接班前,喝过一杯酒了。


    酒吧里各种气味环绕,她并不清楚她喝的是什么,看杯子,大概是浓度不低的那一类。


    喝别人调的酒吗?


    付苏身板挺立,灯光昏暗,神情晦暗不明,拿着刻刀,刀尖凿在冰块上,冰渣四溅,她又离裴温瑾远了一点点。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喝酒而已,她估计也去过别的酒吧,喝别人调的酒。


    干什么非要喝她调的酒呢。


    忽然,一双指尖纤细白嫩的手在她眼前晃晃。


    “苏姐姐,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裴温瑾似乎喝醉了,嘟嘟囔囔地又跟了一句,“我感觉我好渣啊。”


    ……


    付苏不明白她想说什么,默不作声,把刻好成球的冰块放到宽口磨砂玻璃杯中。


    她刚想转身拿酒,耳朵忽然捕捉到细微的抽泣声,她指尖一麻,怔怔抬头看向小公主。


    她哭了。


    裴温瑾抹一把眼泪,然泪水还是啪嗒啪嗒落到桌子上,胸口上下起伏,她抽嗒嗒吸鼻子,拎着哭腔说:“我,我今天和傅迟表白了。”


    “但是她拒绝我了。”


    付苏眼底一片清明,哦,原来是失恋了,怪不得哭。


    只是裴温瑾下一句话,又搞得她云里雾里的。


    “但是我为什么没有伤心,我为什么会觉得,被拒绝就拒绝吧。”


    “就好像,被拒绝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是不是很渣,我好渣啊,我为什么没有难过。”


    她趴在吧台上呜呜大哭,叫旁人看了,保准觉得是失恋了。


    ……


    她哭得那么惨,付苏忽然有点想笑,掩在口罩后的唇角已然翘起一个弯。


    第一次知道会有人因为这种事情哭。


    但她有点不会安慰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推到她手边。


    指尖被温热的温度碰了碰,裴温瑾顶着满脸泪水抬起头,下巴还埋在臂弯里。


    灯光下,她眼睫沾着泪珠,眼珠很亮,水洗了般的水润光亮,很单纯,很天真,就好像相信童话故事是真的一样。


    付苏呼吸微滞,抿下唇,淡淡移开目光,声音闷在口罩里。


    “喝点水吧。”


    “哦。”裴温瑾瓮声瓮气的,呼吸还有些抖,直起身体,手肘支在台面上,捧着杯子小口喝水,还打几声哭嗝,怪可爱乖巧的。


    她直勾勾盯着付苏,盯得她不自在,偏了偏身体,声音有些不自然,“你要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吗?”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很灼热,很不礼貌吗?


    裴温瑾打了个嗝,眨眨眼,无辜楚楚地说:“不能看吗?”


    “……”


    她又说:“苏姐姐,不能多说几句话吗?你的声音很好听,像黑胶唱片。”


    “……”


    付苏很好奇她脑子的结构。


    刚刚不是还哭得稀里哗啦的,现在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了?


    只是说完,裴温瑾嘴一撇,眼泪又落下来,只是眼睛固执而执拗地看向付苏,希冀般问道:“我是不是很渣?”


    寻常总是面无表情的付苏,头一次摆出无语的眼神。


    问没见过几次的陌生人,这合适吗?


    但她一直用这种小猫般的眼神看她。


    最终付苏无奈心里叹气,放下手里的雪克杯,抬头认真看着她,问道:“你喜欢她吗?”


    “喜欢啊。”


    裴温瑾点点头,只是看着付苏漆黑的眼眸,她搭搭眼皮,又不确定起来,绞着手指,咬咬唇,犹豫道:“是喜欢的吧。”


    裴温瑾开始比手指数:


    “她又高又瘦,很漂亮。”


    “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亮晶晶的。”


    “她很照顾我,我犯了什么错,她都会帮我兜底,对我很温柔,从来都不会骂我……”


    裴温瑾想起上次,声音低了低,眼睛转悠两圈,“虽然也不是一次没有吧,那次她还专门来哄我来着。”


    “而且她特别有才华,什么都会,做饭还好吃,也不会像母亲一样管着我!”


    ……


    她说了好多好多,付苏静静听着,只是在她最后问,这是喜欢吧,的时候,付苏淡淡瞥她一眼,决定实话实说。


    “感觉,你把她当妈。”


    ……


    裴温瑾瞪大眼睛,双手捧脸不可置信道,“真的啊!”


    “我是把她当妈的吗?!”


    呵,这小公主还真信了,这来一个人不就能把她骗走么,这么单纯,容易招狼。


    付苏正正神色,“喜欢一个人,不只是喜欢她优秀好的一方面,还要接受,并喜欢她不好的一面。”


    “甚至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惦念她。”


    “觉得今天天凉,她有没有穿好衣服,会不会着凉生病。”


    “今天她吃的比平时少,是因为饭菜不合口,还是她不舒服。”


    扫一眼陷入沉思的裴温瑾,清一下嗓子,“至少,喜欢一个人,会惦记她的所有事。”


    裴温瑾听得一愣一愣的,点点头,赞同道:“苏姐姐,我觉得你说的好有道理。”


    她咬着嘴唇,开始细细思考,“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是不喜欢她?”


    等一下。


    付苏眉头一皱,忽然产生一个疑问:


    她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她眼底深深看着裴温瑾,问了一个很直白的问题。


    “你想和她发生关系吗?”


    “啊?”裴温瑾起初还呆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后,瞬间面红耳赤,舌头在嘴里打结,支支吾吾道:“你,你说什么啊,我怎么会想和她,和她……她是我的家人啊!”


    ……


    好的,问题解决了。


    “那或许,你对她的喜欢,就是家人之间的喜欢,你很依赖她罢了。”


    付苏勾下唇角,心情蓦地愉悦起来,雪克杯晃动闪出的银光都跃动而起。


    裴温瑾眼睛一亮,心头忽然一片光明敞亮。


    “那,那我就不是渣女了,对吧!”


    她拍着胸口,重重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我不是渣女。”


    困扰她一下午的问题就此解决,她高兴起来,又凑到付苏身边,神情意气风发又眉飞色舞,小嘴叭叭起来没个结尾。


    有点吵,但并不会烦。


    付苏见她突然朝某个方向看去,裴温瑾疑惑道:“咦,我怎么感觉看到了姐姐?”


    她眨眨眼,又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瞧,“没了…大概是错觉吧。”


    裴温瑾继续缠着付苏说话聊天。


    此时,首都大学职工教师宿舍。


    傅迟刚洗完澡,穿着陈旧的白T,灰色长裤,布料软软的,肩头布料被吹得半干的头发打湿。


    她不习惯在这里穿睡袍或睡衣,没安全感,万一有事来不及换衣服,穿这一身至少能出门。


    屋内静悄悄,偶尔树叶刮到窗户,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傅迟坐在电脑前处理照片,她一条腿屈起平摊在座位上,另一条腿踩在座位上,姿态懒懒的。


    一张照片还未处理完,突然传来敲门声。


    神经一跳,傅迟屏住呼吸,眼睛微微眯起,谨慎。


    谁会大晚上来敲门。


    学校安保专业程度还是可以的,从来没传出过有人闯进来,而且母亲肯定也是确定了安全性,才会同意她住进来。


    再说了,煦姨教她的柔术又不是摆设,如果是坏人,至少也能僵持几分钟吧,就算只有一分钟,也足够制造动静,引起注意。


    再三思索,傅迟想,万一是有老师这个时间来呢。


    这段时间,也不是没有老师喜欢在晚上来找她聊,什么都能聊上几句。


    她趿拉着拖鞋慢慢走过去。


    却从猫眼中看到意想不到的人。


    傅迟满眼难以置信,裴泠初怎么来了?


    但她心里着实一松,紧张地身体冒汗,腿也有点软。


    该说不说,她还是有点怕的,压下门把手的指尖都有点在发抖,其实她那一刻想起福利院发生的事了。


    有点站不住,靠在门框上缓着,打开门。


    楼道灯光倏然暗下去,比身影更先到的,是她身上浓浓的酒气。


    傅迟眉头一紧,心生不悦,她怎么又去喝酒了。


    而下一秒,她忽然想到下午发生的事,眸色愈加深重。


    裴泠初突然开口,用质问地语气问她:


    “为什么要谈恋爱?”


    灯光亮起来,落在她红肿的眼皮上。


    傅迟斜着身体,垂眼看着过门瓷砖,姿态懒懒的:


    “我没有。”


    “你说,让我去接触别人……”


    裴泠初醉着,晕乎着,压根不听她说,傅迟否认就是在狡辩,更不论她现在不走心满口应付的样子。


    她直接闯进宿舍内把门砰一声关上。


    “现在,和我做一次。”


    裴泠初直直看着她,眼底迷乱而幽深,开始脱身上的外套,薄衫,只是傅迟攥住她手腕,制止住她的动作,瞬间引发她的崩溃和不安。


    “我说了,我想和你做!”


    她压着嗓子嘶喊,眉心高高蹙起,眼泪几乎瞬间从眼尾滚落,砸在傅迟手腕上,温度滚烫。


    “我好久没见到你,我很想你!”


    “你为什么不在家里住,为什么要搬到学校来!”


    “为什么要谈恋爱!”


    “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


    话音落下,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傅迟看着全身颤抖不已,咬着嘴唇无声哭泣的裴泠初,满眼心疼,却还是狠下心来,总要把话问清楚。


    “小瑾今天跟我表白。”


    裴泠初身形一僵,呆愣在原地。


    “是你和小瑾说,我的户口不在家里,可以喜欢我的吗?”


    傅迟视线平淡,声音也是平铺直叙,她说的是肯定句。


    “所以你不接受和我在一起,也有她的原因。”


    “因为她喜欢我,所以你主动放弃我,对吧。”


    “就像上次,你明明想让我留下,却还是让我去陪她。”


    羞耻和厌恶随着话音落下,几乎瞬间找上裴泠初,令她无地自容到想立马从傅迟眼前逃跑。


    小瑾跟她表白了,她不能再继续做这种事情了。


    不对,本来就不应该做这种事情。


    被傅迟瞧出来,她直接拽着裴泠初胳膊强硬地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鼻尖一酸,附在耳畔低吼道:“为什么总要牺牲自己!”


    “你就这么甘心把我让给她吗!”


    “你为什么问都不问我,就自己擅自做决定!”


    傅迟喉间哽了哽,发出低低呜咽声,“裴泠初,你对自己就这么狠吗?”


    裴泠初声带像是被割断了似的,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沉默,就是说中了。


    傅迟喉头发腥,一边流眼泪,却又哭着笑起来,她在裴泠初肩头蹭一下脸,哑着嗓子问她:“你喝醉了吗?”


    裴泠初呆巴巴的,满脸潮湿,刚张开嘴想说话,傅迟又插嘴道。


    “你听好了,我不会和喝醉的人做,我不会趁人之危。”


    “所以,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裴泠初心脏突突狂跳起来,打鼓似的。她唇瓣颤了颤,轻昵道:


    “没有。”


    “我没有喝醉。”


    第66章


    浴室里,水汽弥漫,云雾缭绕。


    朦朦胧胧中,两道身影跌跌撞撞从淋浴间相拥着走出来,脚步缓慢而凌乱地走向卧室。


    “小迟……”


    裴泠初身上随意披着洁白的浴巾,眼眶发热,靠在她怀里,动。情地喊她。


    嗓音湿软,眼神迷离,望着傅迟红润润的嘴唇,忍不住仰头。


    想亲她。


    傅迟气喘吁吁的,瞥她一眼,像是没看见她眼底的欲。望,继续低头,唇瓣在她肩颈处流连。


    这人好坏。


    傅迟张嘴在她肩头咬一下。


    像是惩罚她做了这么多蠢事。


    “唔——”


    裴泠初缩了缩肩膀,她身材纤瘦,再一缩肩膀,身体向内收拢,便更显得她身体轻薄。


    “你瘦了。”


    傅迟掌心按住她腰侧,五指收紧,这把腰肢过于纤细,毫不费劲就能掐进掌心中,语气低了低,“你没好好吃饭。”


    指尖又逐渐向上,摸到她突兀的肋骨,在凹陷处轻轻揉按,裴泠初身体抖起来,眼皮疯狂翕动,忍不住哼出声,嗓音缱绻:“别按……”


    然而傅迟手上的劲反而越来越大,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下摩挲。


    裴泠初眼神乱晃,双腿虚软,全身的重量压在傅迟身上,两腮微动,急促而滚烫的气息从紧咬住的齿间丝丝泄露。


    “你知道吗?”


    傅迟在她脸颊上亲了亲,“你好像总是会对骨骼处的压力更有感觉。”


    “喜欢我摸你的骨头吗?”


    傅迟低笑一声,偏头张口咬上她的锁骨,牙齿正好上下卡住,裴泠初身形一顿,眼尾不受控制溢出泪水。


    身体似翩跹的蝶翼。


    仿佛有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咙,无论她如何张大嘴巴,她都像是忘了该如何呼吸,变成一条搁浅的游鱼,垂死挣扎。


    傅迟掀开眼皮,瞧一眼她失神扩散的瞳孔,心头微热,太阳穴抽动,一阵阵悸动翻涌。


    伸手一探。


    她轻一勾唇。


    傅迟附在裴泠初耳畔,轻蹭着她耳廓,语气缭绕,“大模特,你好像很兴奋。”


    “你在幻想我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你是用水做的吧。”


    裴泠初紧闭了闭眼,虚虚睁开,呵气颤颤巍巍,眼神娇嗔地瞪她一眼,抬手捂住她的嘴,软声羞愤道:“你别说话。”


    面对傅迟,她的本性再度显现出来。


    舌尖一绕,反复萦绕在口中的昵称脱口而出,快到裴泠初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小狗猪,过来。”


    傅迟兴奋躁动起来,脸蛋贴着她掌心撒娇蹭蹭,又一下下啄吻她软软的手心,很听话地说:“我不说话。”


    裴泠初一强势起来,傅迟似乎就从狼狗变成奶狗。


    不论她再如何气愤裴泠初对自己这么狠,她也舍不得压制她。


    反而是她,甘愿被她掌控。


    傅迟倒在床上,湿了大半的柔软T恤被她脱下来,裴泠初跨坐在她腰间,浴巾扔到一边,素指浅浅搭上她内衣边,眼底幽深,却露出满意的神情。


    傅迟看着她,会心一笑。


    裴泠初俯下身,鼻尖贴着她胸骨,呼吸一下下打在肌肤上,傅迟动了动双腿,眼底浮上浓重的情愫,有点难耐。


    裴泠初嗓音很撩很低哑,氤氲着酒气。


    “乖狗狗,在外面住,要注意安全,除了洗澡的时候,不要不穿内衣。”


    她在傅迟胸口落下一个以示称赞的吻。


    傅迟攥着她手腕,情欲难却地用拇指细细摩挲。


    “但现在我在,很安全,可以不穿。”


    裴泠初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傅迟,后者红着脸,轻轻含咬下唇,点头:“嗯。”


    傅迟由着她给自己解开排扣,牙齿咬着,一点点脱下来,丢到一旁。


    裴泠初总是很享受一点点给她脱衣服,就像喜欢一点点给她穿衣服。


    明明她是掌控者,身处上位,却偏要沉下腰,捏着傅迟的手蹭蹭。


    傅迟缩了缩指尖,忽地垂下眼帘,不敢再瞧压在自己身上放肆的人。


    看过那么多次的身体,她突然不好意思了。


    这个角度实在是太……


    什么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她肚子上湿了一片。


    裴泠初略带疑问地看向她,声音沙哑,又说:“我没喝醉。”


    她以为傅迟要反悔,声音泛起潮湿,“你说没喝醉就可以做的。”


    “做……”傅迟眨眨眼,羞涩地抬眸看向她,瞳孔晃了晃,“不是你……做我吗?”


    眼神往下瞥,支支吾吾道:


    “我没经验,会伤到你。”


    这话也不见她上次强迫她的时候说。


    裴泠初忽然拉着她的手凑到唇边,语气亲昵,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不会。”


    “我知道,你会很温柔的。”


    傅迟眼瞳一滞,指尖上传来酥酥麻麻,湿润温热的触感。


    裴泠初咬住她指尖,眼神柔软,眉眼噙着风情。


    傅迟咽下口水,指尖忍不住压了压她柔软的舌头,裴泠初也克制不住地哼出声,不断拨动着傅迟大脑皮层的神经。


    眼睛盯着她,半天移不开视线。


    裴泠初真的很美好。


    她总觉得自己很不好,可傅迟清楚地知道,她真的很好很好。


    “如果你真的不好,你当时不会带我回家。”


    傅迟看着她,满眼的心疼呼之欲出,喉间哽咽,眨眨湿润的眼角,喃喃着:“别再说自己这样的人,不配得到喜欢和爱。”


    “这明明是你教给我的第一节课。”


    她忽然坐起身,扣住裴泠初后颈,径自亲吻上她的双唇,含着细细吮吸轻咬。


    “我很喜欢你。”


    “我不会为了逼你和我在一起,故意做出让你吃醋的事情。”


    “从来都没有选项。”


    “我现在喜欢你。”


    “未来也会喜欢你。”


    “我只会,一直会喜欢你。”


    “你是我唯一的选择。”


    傅迟被她紧紧包裹住时,裴泠初哭了。


    她亲吻着她的眼角,将她的泪珠卷进口腔。


    裴泠初的眼泪总是涵盖承载太多情绪,像铺天盖地,要吞没整座城市的海啸。


    她无法安抚住她的不安,只能一遍遍亲吻,一次次同她肌肤相贴,用体温来包裹她。


    傅迟是痛苦的。


    总要割舍一些东西,放下一段关系,经历一下痛苦,才能成长,才能蜕变。


    而裴泠初是一个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的人。


    让她对一个人说出口,说喜欢,说爱,这意味着,将会决定她的后半生。


    她想爱,不敢爱,渴望有人来爱她,接受她的一切,却无可救药地想到她们终将会迎来分别的那一天,会伤心,这会制止住她的脚步,以至于连开始都不敢开始。


    她什么时候不再是胆小鬼。


    结束后,两人抱在一起缓和呼吸,裴泠初埋在她怀里,双手从她肋下穿过,绕到后背,紧紧扣住她肩膀,以一种不容她逃走的独占而强势的姿势抱住她。


    她思索许久,嗓子哑得不行,问道:“不可以喊我姐姐吗?”


    傅迟现在总是喊她全名,喊她大模特,她总觉得少点什么。


    “为什么?”傅迟缓缓疑问道,蹭蹭她头顶,“我不是你妹妹了。”


    裴泠初咬下唇,让她开口说心里话很难,犹豫片刻,委婉地说:“在圈子里,她们都说,拉子人均恋姐……”


    话停在这,没了后续。


    傅迟一愣,懂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你还会查这些东西吗?”


    裴泠初闷头不说话,能让她开口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


    傅迟轻叹一口气,将人抱紧,给她解释,“这个姐,不是指年龄上的姐,而是指在日常生活中,那种会照顾人,很温柔,很体贴的感觉,就是姐感,你知道吧,这是一种感觉。”


    裴泠初蓦地嘟囔一句:“我挺符合的。”


    “……”


    傅迟眼神玩味地瞅她,裴泠初掀开眼皮瞄她,又重新闭上眼睛。


    “是,你确实挺符合的。”


    肯定句后,通常都会接一个转折,下一秒,果然——


    “但是,我们的身份不合适。”


    傅迟语气严肃认真,“我们并没有在一起。”


    裴泠初浑身血液凉了凉,眼底黯淡落寞下来,唇边肌肉微微抽动,“是这样。”


    她想从傅迟怀里钻出来,傅迟没让,紧紧抱住她。


    “姐姐。”


    傅迟又在她耳边低低喊,嗓音温润。


    “姐姐。”


    裴泠初鼻尖一酸,眼泪再度涌出来,用力抱紧她,小声抽泣起来。


    傅迟顺着她发丝,说:“你现在难以和自己自洽。”


    “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要去成长。”


    “我们现在没办法在一起。”


    她拎着哭腔笑一声,心间酸涩不已。


    “我不回家住,是因为我看到你,喜欢你,却不能在一起,我会很难受,我不想回去。”


    “我想看到你,我又不想看到你。”


    “我看到你,我的痛苦会加重。”


    “因为我要不断克制自己。”


    “不要再因为你,而不断升起放弃成长,想就这样留在你身边,就算不能在一起,远远看着你也好的念头。”


    “你知道吗?”


    傅迟温柔捧起裴泠初的脸颊,看着她沾满水光的睫毛,同她鼻尖相抵,滚烫的泪水灼烧她的手指。


    “我需要重新建立我自己的自信,我自己的骄傲。”


    “它因为我,因为你,已经碎了。”


    “我不想远远看着你,我想站在你身边,我想能以我自己的能力帮上你,而不是靠母亲,靠家里。”


    傅迟松开她,坐起身,从床头拿过手机,点几下,递给裴泠初。


    “我认真考虑过了。”


    “我之前想要*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想法是有点天真愚蠢。”


    “我其实挺喜欢摄影的,我跟学校的老师交流过,以我现在的成绩,只要我投简历,国外的学校大概率都会收。”


    裴泠初怔怔看着屏幕上的录取通知书,指尖收紧,骨节泛白。


    她想把耳朵堵住,可她动不了,她想阻止傅迟,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可喉咙中堵了棉花,她嘴唇颤了颤,发不出声。


    “我前不久给几所学校发了邮件,把我之前拍摄的作品交上去,这几天陆陆续续有回信,基本上都能去,我就接受了一所我比较心仪的学校。”


    傅迟舔舔干燥的嘴唇,声音低沉,抬眸看一眼呆愣不动的人,心下一狠,终究还是说:


    “所以我打算去国外发展一下。”


    裴泠初心里咚一声,飘在半空中的心脏终是坠到地上。


    她指尖一松,手机从手里滑落,落在床铺上。


    傅迟把所有话都说完,她还能问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无限缩小。


    “母亲知道吗?”


    傅迟点头,“知道,母亲让我自己做决定。”


    “一定要去国外吗?”


    傅迟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露出苦涩而落寞的笑容,反问道:“你当时,又是因为什么,一定要去国外呢?”


    裴泠初眉头一皱,直接扯着被子,卷住自己,缩在墙根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傅迟垂垂眼皮,眼前逐渐水雾弥漫,手机慢吞吞放到床头,她重新躺下去,从身后搂住裴泠初,伸手摸摸她湿漉漉的脸蛋。


    “我只是,总要逼我自己一把。”


    “如果离得太近,我会忍不住找你,会不专心,我能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晚。”


    “我听你的话。”


    “我去接触更多的人。”


    “你别再悄无声息地离开,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姐姐,原谅我吧。”


    傅迟离开那天,距离今天刚好满一个月,全家都跟着来机场送她。


    这天,天气有点阴,灰蒙蒙的,阴云遮住太阳。天气预报说,午后大概率会下暴雨。


    傅迟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拉了拉领口的拉链,遮住尖瘦的下巴,眼底平淡。


    “傅迟,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裴温瑾抱住她,哭得哇哇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就一定要去国外吗?你走了以后每天就只有我一个人去上学了,我会超级超级孤单,我会很想你,你一定要经常回来。”


    她抽下鼻子,继续说:“现在十一月底,要不就先定十二月中旬回来吧,然后在家里待一个月,等跨完年,过完春节再回去,外国人又不过年。”


    傅迟听她说这些,有点哭笑不得,也有点难过,拍拍她后背,眼眶润了润:“你要是这样算,我干脆今年也别去学校了,等年后好了。”


    裴温瑾眨眨眼,说:“那也行,那我们现在回去吧。”


    ……


    裴煦连忙打住,笑骂她:“小瑾,你行了啊,小迟是去上学,又不是去玩,还什么今年别去了,你快松开她,衣服都被你蹭脏了。”


    “我不,再让我抱会儿,我好久都见不到傅迟了!”


    裴温瑾抱着不撒手,裴煦瞅一眼站在一旁的裴泠初,连忙把裴温瑾从傅迟身上扒下来,教训道:“又不是你一个人跟她道别,我们就不说话了,安分点。”


    转头就喊裴泠初:“小初,你快也去跟小迟抱抱,我们轮流抱一下。”


    这整的就有点像什么永不见面的场景。


    裴泠初双腿僵了僵,见傅迟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她还是提步走过去,站到她面前。


    傅迟从不化妆,她永远素净着一张脸蛋,脸小小的,眼睛透彻清亮,鼻梁高高的,眉毛浓密,眉形好看,嘴唇薄薄的,形状也好看,浅粉色,很软,很好亲。


    这一眼,就像是要把她的容貌深深刻在骨子里。


    裴泠初忽然想,今天如果是大晴天就好了。


    傅迟适合沐浴在阳光下,像一株蓄势待发的小苗,捉到一点阳光就要拼命生长。


    要变得茁壮,要顶天立地。


    裴泠初忽地低下头,走近,也不抬头,给她整理衣领,整理帽子。


    在眼泪即将掉下来时,抱住她。


    “如果在外面受委屈,就回家。”


    泪珠一眨眼就顺着眼尾无声滚落,傅迟伸手圈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脸上被热意沾染,她蹭蹭裴泠初的头发,哭笑着说:


    “你真的很好。”


    “你把我养得很好,我很感激你,幸好你带我回家,幸好一直有你在。”


    “大概,学会分别,是你教给我的最后一节课了。”


    “姐姐,要照顾好自己。”


    傅迟离开了。


    第67章


    进入五月份,逐渐回春,天气温暖起来,夜风柔和,只是天空遍布阴云,昭告等会儿要下雨。


    裴家宅邸三楼,一个人影立在落地窗前。


    “明天是不是就要召开发布会了?”


    清脆冷冷的声音传入耳中,裴泠初盯着漆黑的夜,陷入游神。


    电话里的人音量轻了轻,像是怕惊扰到她,又说:“你只是想和我打电话吗?”


    裴泠初迟迟没有回应,对面的人等久了,突然喊她的名字。


    “裴泠初。”


    “回神。”


    “嗯?”裴泠初身体一弹,瞳孔逐渐聚焦,怔然开口:“小迟,你刚刚说什么?”


    傅迟轻叹一口气,嗓音温柔,“我刚刚说,只是打电话就可以了吗?”


    “你最近走神的次数很多。”


    “要不要视频?”


    傅迟自从去国外后,过年也没回来。


    她的生日正好和大年初一在同一天,1月26日,裴泠初把生日礼物给她邮寄过去。


    据她所说,学校那边管得很紧,不能轻易离校。


    裴泠初视线低了低,盯着小路上泛黄明亮的路灯,牙齿磨磨唇瓣,声音细若游丝,“打电话就可以了。”


    拒绝了。


    她斜着身体,靠在落地窗上,冰凉的玻璃硌着她肩膀,裴泠初手里拎着一个相框,举到眼前,眼睛直勾勾粘在上面。


    是傅迟送给她的生日燃烧贺卡,她用相框裱起来了。


    “国内现在大概九点多吧。”


    傅迟没问她为什么从来不跟她视频,虽然一开始她说去国外是为了能专注学习,但傅迟总是忍不住想给她打电话,想视频。


    还说,每天都留了半个小时和她联系。


    都已经隔了半个地球了,都这么远了,人没法找来,总不能连电话或视频也不打吧。


    裴泠初对此很纠结。


    她经常性地不会接,会给她发消息,说在忙。


    傅迟又说:“明天会很忙,休息吧,我要去上课了。”


    裴泠初瞳孔一怔,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忍下念头,低声说道:“好。”


    从通话开始,到通话结束,尽管裴泠初的嗓音平静柔和,但她的唇角一直处于平直,甚至有点下压的弧度。


    她心情不好,很不好很不好。


    裴泠初偏头,脸颊贴上玻璃窗,凝视着茫茫黑夜,眼底浮起一抹恐惧,眼神空洞无神,无意识屏息。


    离傅迟越远,就越喜欢她。


    可她的恐惧也会随之积攒得越来越多,正一点点将她拽向深渊。


    突然,手机震了震掌心。


    裴泠初反应好一会儿,才缓慢低头,钝钝解锁手机,看到通知里静静躺着一封邮件。


    她的心脏陡然怦怦跳动起来,呼吸声在耳边放大。


    裴泠初喉间微动,定定看着待拆的邮件标,指尖有些发麻,她点开邮件。


    发信人是吴医生,内容很简略,就几句话:


    过几天我会回国一趟。目前来讲,病情加重,除了抑郁症,还有轻微解离,需要重新制定治疗方案,到时候我会给你发消息,按地址来找我。


    裴泠初一遍一遍,反反复复盯着这段话看,像是自虐般确定这是否是真的,是在说她。


    可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情绪,淡淡的,就像一张白纸,被阴暗笼罩的白纸。


    她礼貌回复道:


    好的,吴医生,我会按时到达。


    放下手机,身体很疲惫,裴泠初动也不想动,可大脑却不想让她休息。


    自从傅迟离开后,她又开始失眠,症状比之前更严重,为了防止母亲她们看出异常,每天几乎都是带妆出现在她们面前。


    裴泠初按了按脖子,下楼去热牛奶。


    傅迟说要她好好照顾自己,她便会在睡前给自己热一杯牛奶,就算睡不着,也能起到心理安慰作用,至少,她有在好好照顾自己,不算违背和傅迟的约定。


    热了两杯牛奶,她端着走上二楼,敲开书房的门。


    “母亲,我热了牛奶。”


    裴泠初声音轻轻的。


    “嗯,我等会儿喝。”裴烟回不带情绪,她坐在书桌前,戴着眼镜盯电脑屏幕,神情严肃,似乎还在处理工作。


    书房就她一个人在。


    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有点清冷。


    裴温瑾也在傅迟跑去国外后,胆子大起来,闹腾着也要出国,说什么两个姐姐都能出去,裴泠初还那么小就出国了呢,她凭什么不能去。


    裴烟回实在是闹不过她,整天在耳边念叨,烦都要烦死了,最终答应她了,也不管她到底喜欢什么想学什么了,裴温瑾乐呵呵地跑出去学艺术。


    当然,裴烟回花钱送她出去的,她可没傅迟的本事。


    这个爱玩的,想让她回家,简直比登天还难。


    裴泠初在裴烟回手边放下一杯牛奶,没走,只是捧着玻璃杯,坐到一旁沙发上,很放松地伸展双腿。


    温度烫着她手心,裴泠初肩膀微动,捧起来喝一小口,然后看向裴烟回,问道:“母亲,煦姨明天也不回来吗?”


    提到裴煦,裴烟回眉头下意识蹙起来,眼底显出略微烦躁来。


    她没立马回应,只是等看完最后一行字,呼出一口气,才将沉重的身体靠进座椅里,撩一把头发,伸长手臂,指尖虚虚拢住玻璃杯。


    裴烟回嗓子沙沙的,冷哼一声:“不用管她。”


    裴泠初再迟钝,这些天也或多或少察觉到点什么。


    母亲和煦姨的关系,似乎并没有管家和家主,总裁和助理那么简单。


    她没法插手,也无法过多评价。


    只是认真望向母亲冷艳却疲惫的脸庞,不过半年,她眼角处的细纹又多了两条,精力也大不如从前。


    裴泠初喝完最后一口牛奶,舔下嘴唇,垂眼看着沾满奶渍的玻璃杯,眼前灰蒙蒙的,毫无光亮。


    她终是说:“您和煦姨忙了这么多年,如果之后想去哪里,去就好了,公司的事情,都交给我。”


    裴烟回指尖敲击的动作一顿,她掀起狭长的眼尾瞟向裴泠初。


    她眼底很深,视线像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般游际在裴泠初面庞上。


    裴泠初眼神忽地躲了躲,她听见裴烟回轻笑一声,说:“这么着急做什么,明天你才成为裴氏现任总裁,以后的路还有的走。”


    她开始赶人。


    “送完牛奶,想说的话也说完了,回去休息吧。”


    裴泠初捏紧玻璃杯,点点头,刚站起身,裴烟回突然语气凝重地嘱咐道。


    “明天一切事情都要听我的安排,不要喝别人递过来的酒,也不要随便坐车,离开的时候等我给你发消息。”


    裴泠初身形一顿,两人四目相对。


    “明天……”她刚开口,就被裴烟回打断制止,不让她问。


    “去休息吧,明天听我安排就好。”


    窗外忽地闪过一束白光,裴烟回的声音就闷在雷声中一同落下。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点劈里啪啦打在玻璃上。


    一阵凉风吹过,裴泠初哆嗦下,抚了抚胳膊,裴烟回适时关上窗户。


    她再次生出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随着她和母亲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愈发强烈。


    母亲很了解她,甚至能看透她。


    和小迟给她的感觉很像。


    只是方式不一样。


    这种感觉在上一场雨天最为凸显。


    在四月下旬,首都下了一场暴雨,那天——


    裴泠初刚和合作公司签完合同,对方的谈判人很强势,在裴氏给出的报价上不断提高占比分成,语气咄咄逼人。


    她不喜欢和别人起争执,却也没办法,不能不顾及公司的利益。


    最终对方同意签下合同,裴泠初走出大楼时,沉重吐出一口气,满眼疲惫。


    不适应,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


    按下眉心,合同收好到包里。


    此时,雨幕落满世界,冷风呼啸,豆大的雨点斜着猛烈砸到地上。


    裴烟回让她直接拿着合同回家,不用再去公司。


    裴泠初从包里翻出折叠伞,她垂眸盯着伞柄上的线条小狗贴纸,指尖摩挲两下,唇边不自觉笑起来。


    小狗包在掌心里,撑开伞往回走。


    商业街这边堵车,也不好停车,来的时候坐地铁,只是裴泠初现在心情郁闷,路过地铁口时,反而继续沿着街边走。


    黑色单薄的身影在雨中飘了飘。


    高跟鞋尖湿了,沾了泥土,西装裤腿也难以避免溅上污泥,湿漉漉地贴在脚踝。


    裴泠初喜欢雨天,眉眼松弛,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突然,脚步一顿。


    她瞧见一只白色的布偶猫,雨水将它的毛发淋湿,湿哒哒地粘在一起,小猫的身躯不算瘦小,翘着尾巴,脖子上戴着项圈,还挂着小金属吊牌。


    是宠物猫,可身边没有人影,它的主人呢?


    裴泠初眼底闪过疑惑,提步快走到它身边。


    怕惊扰到它,令它害怕跑走,裴泠初就脚步很轻地跟在它身后,一点点缩短距离,一点点靠近,直至与它并肩。


    同一个伞下,为一个人和一只猫遮挡雨雾。


    猫咪四条腿一齐顿住,仰头看向它身旁的人类。


    抬起来的,蓝蓝的眼睛里,明晃晃摆着好奇,像在说:为什么雨突然停了?


    这或许是只很娇气的猫,却因为着急回家,不得不踏着水坑,淋着雨朝家的方向走,还要把尾巴高高翘起,怕拖到地上弄脏。


    半路却遇见愿意给它打伞的人类。


    因为它总会在到岔路口的时候,停下脚步,喵喵叫几声,再扬起水润的蓝眼睛望向裴泠初,似乎在说,要朝这边走。


    它让这个漂亮的人类给它撑伞。


    裴泠初被自己各种各样的想法乐到,眼尾弯弯,轻轻笑起来,一路跟着它走,走到某小区某栋楼的单元门下,小猫就停下,甩甩尾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门口。


    要刷扣才能开门。


    裴泠初试着拽了拽,打不开。


    只是小猫又忽然从这里走开,裴泠初跟上去,下意识问它:“你要去哪里?”


    小猫不语,只是一味向前走,还要喵喵叫唤着人类跟上它给它打伞。


    裴泠初又跟着它去了市中心的公园。


    临近傍晚,下着大雨,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穿着雨衣雨靴跑着跳着踩水坑玩的小朋友,雨水冲刷树叶,空气中飘着窸窸窣窣的笑声。


    一人一猫在这里打站。


    裴泠初低头看看这只矜贵的布偶猫,小猫也仰起呆萌漂亮的脸让她瞧。


    视线在它明亮的蓝色瞳孔上流连,裴泠初情不自禁喃喃:“和她的眼睛好像,你真漂亮……”


    盯着它看了好久,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扯回不知飘到哪里的思绪。


    裴泠初翻出手机,是母亲的电话,问她怎么还没回来,下雨不方便,要不要来接。


    她没让裴烟回来接,低头看一眼静悄悄瞅着她,小小抽动下粉粉鼻尖的猫咪,唇边拎了拎,又说,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裴泠初蹲下来,认真看着小猫,有些歉意,温柔地说:“我该回家了,你要在这里等你的主人吗?”


    小猫歪歪脑袋,不懂她什么意思,扭头舔了舔毛。


    又盯着她看了几分钟,裴泠初把伞举下来,罩在它上方,修长的睫毛瞬间被雨水淋湿。


    裴泠初笑着说:“那这把伞就留给你了,我还有……”


    裴泠初翻包的动作一顿,笑眼一滞,盯着包,眼底一片空白,怔然恍惚。


    没了。


    包里没有伞了。


    心脏一缩,酸涩难受的情绪倏然涌上心头,裴泠初蹲在猫咪眼前,抱膝埋首,蓦地崩溃哭起来,雨水落满全身,给她身影罩上一层朦胧光晕。


    是她变成皱巴巴的淋雨小猫。


    “我没有伞了,她给我放的两把伞已经用掉一把了!”


    “没有留给我的!”


    在傅迟走后,偶然一次下雨,裴泠初蓦然惊奇发现,她的包里有两把伞。


    看着伞柄上的线条小狗贴纸,她就知道,是傅迟做的。


    傅迟离开前,在她每一个包里都放了两把伞,伞柄上贴着不同姿态的小狗贴纸。


    下了那么多场雨,她遇见过那么多淋湿的小猫小狗,她都有两把伞。


    但她没那么无私。


    她有两把伞,她只会给出去一把,无论这天下雨,还有没有遇见其他人或动物,她也只会给出去一把。


    剩下一把,是傅迟留给她的。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伞留给她用了。


    裴泠初瘦落的肩头颤抖不停,声音似乎比这场大雨要令人落寞悲伤,声音断断续续。


    “我真的,真的很想她,可是她不回来,我走不了……”


    她抓紧领口,死死揪住,鼻梁紧皱,无助地压抑嗓子低吼:


    “我不想让她走!”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留下她!她要走,我不能拦她!”


    “可是我好难过……”


    她淋着雨,冲着一脸无辜看着她的猫咪发泄一通后,哭得眼睛酸涩,艰难睁开,低落地看着它,哑着嗓子同它道歉,“不好意思,把你当成发泄对象了。”


    裴泠初伸手在潮湿的毛脑袋上摸两下,笑容苍白,“谢谢你陪我,听我说这些,我要回家了。”


    按按蹲麻的双腿,裴泠初把包抱在怀里,扭头瞅一眼天真无邪看着她的猫咪,挥挥手,轻声说:“再见。”


    裴泠初抱着包,淋着雨慢慢走出公园。


    具体是怎么回的家,淋了多久的雨,等了几个红绿灯,她完全不知道,再次回神时,就已经站在家里玄关口了。


    裴烟回见她这副样子回来,眉心高高鼓起,沉声问道:“小初,你说带伞了,为什么身上湿了?”


    裴泠初身形微晃,抹一把脸,眼底空洞无神,低低说:“伞给猫了。”


    “你……”裴烟回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见她状态不对,这一口气又呼出来,无奈又心疼地按按太阳穴,睨她一眼,苦口婆心道:“小初,自私一点,小迟离开的时候,不是说了让你照顾好自己。”


    “生病了怎么办?”


    “下次不要把伞给猫了。”


    裴泠初眼眸闪了闪,抬头看着裴烟回,眼眶蓦地红一圈,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裴烟回看见她掉眼泪,一时没了反应,微微震惊。


    “我包里就只有一把雨伞了。”


    她声音似水面摇曳的树叶,被下坠的雨滴鞭策,叶片碎了,沉至水底。


    裴泠初突然抱住裴烟回,趴在她肩头放声大哭。


    “母亲,小迟给我的雨伞都没了。”


    “我用完了,我都给她们挡雨了,没有留给我挡雨的了,不会再有人给我撑伞了。”


    裴烟回一愣,缓慢抬手,拍拍她后背,面上神情略微不自然,沉重叹一口气:“小迟放在你包里的伞还有多少把,你把它们整合起来,再两个两个放到包里。”


    “但下次还是不要把伞给猫了。”


    这天晚上,是裴泠初从小到大,第一次和裴烟回一起睡。


    母亲的怀抱很温暖。


    她再次觉得,自己逃离的那十年,像个遗憾。


    这之后,裴烟回不知道从哪里给她弄来了线条小狗贴纸,跟傅迟贴在伞柄上的贴纸是同一个。


    裴泠初眨眨眼,接过来,看看贴纸,又看看裴烟回,后者清清嗓子,撇着眼睛不看她,一本正经道:“都多大了,还会喜欢贴纸,又不是小孩,你小时候也不喜欢这些东西。”


    裴泠初笑起来。


    是啊,她小时候确实不喜欢贴纸,没想到母亲竟然知道。


    ……


    意识瞬间回笼。


    裴泠初看着关闭电脑,就靠在桌沿,一口气将温热的牛奶喝光的裴烟回,心中微动,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空杯子,神态很温顺。


    “嗯,我明天一切听母亲安排。”


    商业涉及到多方利益,总会有不怀好意的人,借着亡命之徒做一些法律管不了的事。


    “母亲,您早点休息,我去把杯子洗了,就回屋。”


    裴泠初今天晚上多吃了一片安眠药,强迫自己睡着,至少要保证精力充沛,明天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隔天,裴氏进行总裁变更发布会在下午五点开始,就在裴氏集团大楼顶层会议室,当天来了很多新闻记者。


    裴珩箐作为董事会最高权威成员,率先进行发言。


    小老太太精神抖擞,身板挺直,往台上一站,压迫感很强。


    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珠看着坐在台下的裴烟回和裴泠初,清了清嗓子,开口第一句话就弄得众人不明不白,模棱两可。


    “领导层的变动往往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涉及多方面的因素,今天的宣布只是这一过程中的第一步,我们将在未来继续评估和优化公司的管理结构,以确保公司始终处于最佳状态。”


    ……


    话音落下,人群陷入片刻沉寂,随即立马躁动起来,小声嗡嗡。


    “裴董事长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次总裁变更,可能不是最后的结果?”


    “裴总怎么感觉都不知道这件事啊……”


    “还是说另有隐情?”


    记者们面面相觑,交头讥耳,摄像机对着台上台下拍,闪光灯刺眼。


    这可是大新闻,说不定是裴氏集团内部出现矛盾竞争,有人想抢这个位置,连裴总的面子都不给了。


    裴泠初显然听出来了,扭头看向裴烟回,裴烟回两腮微动,紧抿着唇,眼底深不见底,目光锋利地看向站在台上,一脸傲视众人的裴珩箐。


    忽地冷冷勾唇,笑了下。


    裴珩箐脸色瞬间变了变,阴沉着脸看向裴烟回,随后选择无视,发言继续。


    裴泠初拧下眉,偏头压低声音:“母亲……”


    裴烟回坐姿优雅,双腿交叠,神态自若,指尖一下下敲在手背上,压压下巴,小幅度晃头:“没事,不用在意她,现在的裴氏,可不是她说了就算的时候了。”


    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小老太太,裴烟回嘲讽地笑下,又冷下脸,语气凌冽:“我看她这次想搞什么幺蛾子。”


    这之后,裴烟回和裴泠初依次上台发言。


    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有一个头戴鸭舌帽,用口罩把自己的脸藏得严严实实的人,身上挎着一台摄像机。


    在裴泠初进行发言时,她眼睛亮了亮,举起摄像机,藏在一众记者中,按下快门。


    等裴泠初讲完下台,她便又迅速躲到角落里。忽然,兜里的手机震了震,她点两下蓝牙,接听。


    轻俏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对方说的意大利语。


    “Livia,你还没有回来吗?明天就要进行作品提交答辩了,你飞过来要十几个小时呢,再不赶回来会记你不及格的。”


    对方不等她应声,继续叨叨:“你家到底多有钱啊,能让你每周都飞来飞去,每次就回去待那么两个小时,你就飞回来了,你说实话,是不是去见对象了?”


    傅迟遮在口罩下唇角扬了扬,见裴泠初的视线似乎扫过来,她便立马压低帽檐,背过身去,一边翻看裴泠初的美照,一边斜眼小心翼翼瞅被人群围在中间的人,一边用英语小声应付她。


    “我等会儿就回去,肯定能赶上汇报。”


    傅迟哪里敢让裴泠初知道她经常回来,还经常以路人的身份出现在她在的场合。


    嘴上说着要拉开距离拉开距离,但她根本一点受不了好吧。


    撇撇嘴,眯起眼瞧裴泠初,她面上挂着礼貌得体的笑容,很商业的微笑。


    傅迟压下眼尾,将摄像机收到防震包里,压着帽檐,迅速离开现场。


    要是被裴泠初发现,她说不定连自己的电话都不会接了,又会觉得是她耽误自己了吧。


    能看一眼已经很知足了。


    当傅迟蹬上飞机时,发布会进行到尾声。


    毫无疑问,裴泠初成为裴氏新任总裁,身份刚一确认,便立马有许多商业人士围上来,笑容堆满全脸,阿谀奉承,把她夸的天花乱坠。


    裴泠初这张脸在全国都传遍了,谁不知道她温柔又亲和,这些人便也胆子大起来。


    裴泠初笑得端庄而得体,不厌其烦地一一回应。


    “小初,该走了。”


    裴烟回神色深重,总觉得今天有点太顺利了,心里头隐隐不安,压低声音喊人。


    前任总裁的威严依旧,众人便僵了僵,立马后退两步,让出道。


    裴泠初点点头,了然,便笑着同众人说,有机会的话,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裴烟回拉着人立马走,又翻出手机给她发过去一条消息,语气凝重,叮嘱道:“等会从前门出去,会有人接你,我把车牌号发你手机上了,坐上车立马回家,知道了吗。”


    说来,裴烟回从来没跟她讲过这么做的原因,一些事情,她也是瞒着她没告诉。


    裴泠初眼底显出担忧,迟疑道:“母亲,那您……”


    “不用管我,我没事,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就回家。”裴烟回推着她肩膀,眼睛紧紧看着她,厉声道:“快走!”


    裴泠初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立马朝大门快走离开。


    幸好裴煦不在这里,她在顾汐曼那里,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小迟和小瑾在国外,裴家的手还没能力伸那么长。


    裴烟回重重呼出一口气,周身气压骤降,眸光冷厉扫过裴珩箐,以及周围那些裴家嫡系,她们手里还怡然自得地晃着酒杯,甚至对上裴烟回的视线,还笑着扬扬手敬意。


    “呵。”裴烟回冷哼一声,视线很快飘过去,手揣在口袋里,指间把玩着车钥匙,踱步走到窗前,目光很冷,看着楼底下一辆白车离开,后头紧跟着四辆黑车,像是守护公主的骑士。


    她瞥一眼仍旧坐在会议室里的裴珩箐,转身离开。


    坐电梯到地下车库,裴烟回启动车辆,迅速驶离。


    只是裴泠初离开了,她心里仍然隐隐不安,像是还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等开出市中心,裴烟回一口气都吊起来,心跳愈发失控地躁动,不停从后视镜中观察身后的情况。


    起初并未有异常,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蓦地发现,身后突然跟了两辆悍马H1。


    通体漆黑的大型越野车像两只吃人的猛兽。


    眼底一凛,裴烟回阴沉下脸,低声骂一句,立即踩下油门加速,调头便往回走。


    不能继续往郊区开,后面估计不是什么善茬。


    身后那两辆车知道她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便也不温吞,踩紧油门便直轰轰跟上,左右两边夹击。


    似乎知道她想往市中心开,加快油门,方向盘猛地一打,车轮在地上发出巨大吱吱摩擦声,火花四溅,撞上裴烟回的车,左后视镜直接损坏。


    裴烟回脑袋猛一下撞在窗户上,为了控制方向盘,胳膊也被狠狠擦过。


    这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她的车性能比不过越野,不能硬碰硬。


    眼角被擦破,裴烟回使劲闭下眼,再睁开,眼前却还是被猩红的液体渐渐覆盖,她喘着粗气,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右侧的车,眸光狠厉,油门直接踩到底,方向盘打死。


    这时,掉在车底下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裴烟回瞳孔瞬间睁大,呼吸沉重,胸口一起一伏。


    这个时候谁给她打电话,小初?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或许今天本来就是针对她的,根本不是小初。


    按时间来看,她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大概率没出什么事。


    裴烟回心下松了一口气,趁那两辆车还没追上来,迅速点下蓝牙。


    刚一接通,裴煦的声音瞬间涌进耳中。


    “烟回,是裴家——”


    刚说几个字,她的声音像被风刃拦腰斩断,电话瞬间被挂断。


    挂断那一刻,裴烟回瞳孔倏地缩紧,全身血液瞬间凉透,仿若置身冰天雪地,指节紧紧扣住方向盘,骨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该死!”


    裴烟回低吼一声,肾上腺素飙升,额角静脉暴躁鼓动,她瞬间扭方向盘,直接180°调转车头,踩死油门,直接朝那两辆车冲去。


    ——


    裴泠初到家好一会儿,却迟迟没等到裴烟回回来,心里惶惶不安。


    她有点坐立难安,不停扭头朝门口看,反反复复捏手机。


    怕母亲在开车,始终没打电话过去。


    然而等了一个小时,裴泠初实在是等不住了,拿起手机要拨电话,江莱忽然打来电话。


    刚一接通,她的声音便像打雷似的劈下来,声音刺耳。


    “喂,泠初,到底怎么回事啊?!”


    “江莱,怎么了?”裴泠初有点疑惑,眉头拧得死死的,心口怦怦跳动的心脏昭示着她的不安宁。


    “不是,你竟然不知道?!”


    江莱声音尖锐起来,下一句话恍若晴天霹雳,直接把裴泠初劈愣在原地。


    “裴总出事进医院了!”


    第68章


    吴染有一个病人。


    只是接触过一次,她便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她像是在春天下的一场雪,静静的,柔和的,像是柳絮飘过。


    但等春雪过去,才会令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吴染想过很多次,试过很多办法,想要试探地,触摸到她内心深处。


    但她防备意识太强,稍有碰触,就会在催眠状态下醒过来,终止治疗进程。


    但这一次,显然与之前每一次催眠的情况都不一样,她看到了更多,或许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只存在潜意识里的灵魂。


    她共情能力强,会在下雨天,把自己唯一的伞给别人,她博爱,可内心是漠然的。


    她待人温柔亲和,躲避一切冲突与矛盾,表面上阳光,却不断向内求索,压榨自己,拧巴自己的心,她阴郁且敏感。


    她克制一切欲望,想要变得理智,可感性的情绪来临时,一个也没逃过。


    她说她不相信爱,没有*一个人会真正,毫无保留,不予索求地爱一个人,她说这话,像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可她又说,她渴望一个人来爱她,可是自己有很多缺点,不是完美的,会有人喜欢不完美的人吗?


    ——


    裴泠初来时,脚步略有些匆忙。


    坐下后,歉意地低低头,语态温婉,不徐不疾道:“吴医生,抱歉让您久等了,路上有些堵车。”


    “上次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耽误您的时间以及出诊费,都算在这一次吧。”


    吴染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温柔看着她,将桌子上盛满温水的纸杯朝她手边推了推,“没事,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最近怎么样?”


    大概,心理医生就连嗓音神态都是令人安心放松的。


    裴泠初眨眨眼,肩膀逐渐松下来,双手掌心收拢纸杯,温度刚刚好,暖着她有些冰凉的指尖。


    面诊过程很顺利,她说了自己的近况和症状,平铺直叙,像是在说无关自己的事情。


    吴染越听,却越觉得事态愈发严重起来,掩在桌下的指尖一下下点在手背上。


    还是同之前一样,对裴泠初进行催眠。


    “这次依旧对整个过程进行录像,是吗?”吴染询问她。


    “嗯,麻烦吴医生了。”


    裴泠初点头,把自带的存储卡递过去,不远处,立着一个摄像机,正对她。


    不会把吴染的身影拍进去,却能捕捉到裴泠初每一丝微妙的情绪波动,任何表情都会反应在脸上。


    按下录像开关,吴染进行录制播报。


    “第十二次催眠,开始。”


    裴泠初在她的诱导下,成功进入催眠状态,往日平淡随和的人,逐渐眉头紧锁,面目狰狞,将那些阴暗的,消极的情绪显露出来。


    “她们伤害了母亲。”


    “母亲失明了。”


    “我开车撞上她们的车,我带了好几把刀。”


    “煦姨死了……”


    吴染第一次看见她流泪,记录的动作顿了顿,这是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情绪。


    她轻声安抚她的情绪,却不能随意碰触她,眼泪没入鬓角。


    催眠状态下,裴泠初的言语跳脱混乱。


    “我睡不着。”


    “我不喜欢猫了。”


    “我讨厌下雨天。”


    “我没有伞。”


    “公司的事情,很累,我不想见到她们。”


    “母亲,很累。”


    “我住在笼子里,开着门,我折断了自己的腿。”


    裴泠初眼皮疯狂颤抖起来,吴染知道她快要醒过来了,捏笔的指尖紧了紧,诱导性地问:“她呢?”


    裴泠初突然安稳下来,像是昏睡过去,安静恬淡。


    过了许久,她平静地说:


    “她走了。”


    “我很不安。”


    “我喜欢她。”


    吴染看向她的目光复杂且耐人寻味起来,若有所思地盯着过往记录报告里,关于“她”的事情。


    ……


    提到“她”裴泠初的情绪稳定,又不稳定,在一个小时之后,吴染结束了催眠。


    裴泠初觉得身体很累,刚一睁开眼,吴染便递给她几张纸巾,“擦一下吧。”


    接过来缓了几秒,她才察觉到自己的耳朵湿漉漉的,才知道自己哭得满脸是泪。


    略微有点不自在。


    吴染看出来了,轻声安慰道:“有情绪表达是好事。”


    “这一次,你提到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裴泠初微愣住,缓慢阖下眼,再睁开,眼底有些怅然迷茫,“关于‘她’,对我的病情影响很大吗?”


    “目前来看,她对你的影响很大,虽然引起你一部分心结,但她的积极影响占比更高。”


    吴染轻轻瞥她一眼,语气一转:“不过,你说她走了,如果她在,或许对你的病情有很大帮助。”


    “她不知道你喜欢她吗?”


    裴泠初瞳孔一怔,垂下头,指尖勾着裤腿微微蜷缩,声音低哑:“我没跟她说过。”


    她不知道刚刚催眠状态下,她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吴染看了她几秒,点点头,“如果把她放到你的治疗中,你大概率是不会同意。”


    裴泠初抿下嘴角,默认。


    吴染无奈看她一眼,低头翻看刚才的记录,眉心微皱,思忖后,说:“变动太多,我需要重新给你制定治疗方案。”


    “目前来看,比较乐观的是,两年前那件事对你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了;家人的不理解,你似乎是在最近释怀的;解离症状比较轻,还不需要用药物控制。”


    “只是,我还是那句话。”


    吴染开了药物单子,递到她手里,开解道:“不要沉在过去,不要焦虑未来,就活在当下,活得自私一点,想要什么,说出来,去争取,就算跟人吵一架,总比憋在心里舒坦。”


    “而且,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一个人不可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到完美,做不到,累了,那就不做,那就休息,别把自己逼得太狠,适当解放本我,对释放压力有好处,当超我过度压制自我,很容易疯的。”


    虽然现在就已经有点了。


    这话吴染在心里说说。


    存储卡抽出来,重新回到裴泠初手中。


    结束治疗,两人之间的对话自动转换成朋友聊天模式,吴染了解她的情况,裴泠初跟她交流很轻松。


    “我这段时间都在国内,虽说目前解离症状,还处在较轻的阶段,只是发呆和走神,若是不重视,很大概率会发展成重度。”


    她叮嘱裴泠初:“要多关注自身,不要忽视自己的欲望。”


    “这一周都过来吧,我需要连续观察和记录你的情绪和症状。”


    裴泠初略显为难,犹豫片刻,委婉拒绝:“这段时间工作很忙,大概抽不出时间。”


    “……”


    刚说要她关注自己,这就已经在想工作的事了?


    吴染让步,又说:“那一周过来一次,我的行程很灵活,疗程长一点没问题。”


    裴泠初咬咬下唇,盯着某处细细思考,终还是说:“吴医生,我会关注自己的状态,平时也会在日记本上记录下来,这段时间实在是抽不出空,复诊的话……”


    她停顿两秒,立马保证道:“我会按时吃药。”


    “……”吴染抚下额,这人态度坚定,看样子是近期都不打算来复诊。


    尊重患者的意愿。


    她无奈淡淡道:“我会按你的情况,重新做一份心理评估表,一周做一次,我会给你发邮件。”


    裴泠初毫不犹豫答应,笑着说:“好,麻烦吴医生了。”


    为了今天的治疗,裴泠初赶了一晚上工作,身心俱疲。


    离开医院,走在太阳底下时,阳光刺眼,她的太阳穴突突抽痛,疯狂跳起来,耳鸣惊扰着她的大脑。


    裴泠初眼前一阵发黑恍惚,身形晃了晃,抬手挡住直射而下的阳光。


    首都七月份的阳光是最炎热而刺眼的。


    疲倦感瞬间袭卷全身。


    好累。


    心情瞬间低落,眼皮很沉,睁开好累。


    唇角兴致缺缺地压着,以至于,她都不知道刚刚在吴医生面前,她是真的轻松,还是装出来的。


    裴泠初思绪缓慢,她站在太阳底下,垂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思索道:


    她的精神状态应该还好,情况没吴医生说得那么糟糕,她也有在好好照顾自己,而且每天没时间让她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就只是比之前要忙一点。


    等工作再适应一段时间,这些症状大概就消失了吧。


    没时间让她向内探索,她还有文件要处理,还要回家看一下母亲。


    裴烟回自从失明过后,整个人便愈发阴沉下来。再加上右腿当时粉碎性骨折,好不容易保下来,没有截肢,却也始终没能恢复如初,行走需要拐杖辅助,她也很少再出门。


    裴泠初中午到家时,刚进门,便看见雇佣没几天的保姆托着行李往外走。


    “张姨,你这是……”


    没等话说完,对方直接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塞她怀里。


    “裴小姐啊,这活我可真干不下去了,干什么都不对,我天天来这里挨骂来了?这钱我可不敢收!你快找别人伺候吧,我伺候不了。”


    张姨摇摇头,拉着行李就往外走。


    裴泠初捏着信封的手指缩紧,朝屋内看一眼,裴烟回冷着脸,就坐在沙发上,黑色拐杖倒在地上,神情紧绷着,双眼无光。


    她为难地看一眼裴烟回,转身追上张姨,歉意道:“真的不好意思,钱您还是拿着,毕竟这几天还是麻烦您照顾我母亲。”


    张姨站住脚步,抬眼看着她,裴泠初低了低头,“真的很抱歉,我母亲她不是有意的。”


    “唉。”张姨态度温了温,摇摇头,最终接过信封,哝哝道:“你还是尽快带你母亲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裴泠初身体一僵,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她,眼神令人发毛。


    张姨面色一变,立马拿着钱,拖着行李走了,还低声暗骂句:“一家子都是有病的。”


    裴泠初站在院子里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屋,快步走到裴烟回身边。


    声音放得极轻,喊她:“母亲。”


    视线在裴烟回身上扫量几圈,一眼便瞅见她双手指尖都贴着创可贴,几乎都是胡乱贴的,歪七扭八,伤口也没遮住,露着很长的血痕。


    裴泠初呼吸一滞,蹲下身,伏在她膝盖上,小心翼翼碰碰她的手,忍不住抽下鼻子,满眼心疼:“手是怎么弄的?”


    裴烟回听见她的声音,偏了偏头,又压了压下巴,只能摸准大概方向,干裂的嘴唇微动,她的声音平静似幽潭。


    干涸开裂的幽潭。


    裴烟回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小初,你回来了。”


    “快到中午了,你说中午回来吃饭,我想做饭。”


    她说着说着,突然暴躁起来。


    “明明我自己可以,刚刚那个保姆非要来拦我,要不是因为她,我都不会切到手!”


    “明明我什么都能做,她什么都不让我做,她刚刚是不是说你了,是不是骂你了!”


    裴泠初眨下湿润的眼睛,附身抱住身体不断抖动的人,抚着裴烟回后背安抚她,呼吸抖两抖,努力咽下喉头的哽咽,稳住声音说:“没有,她什么都没说,她拿了钱就走了。”


    裴烟回呼吸稍有急促,声音沉下来:“小初,不用找保姆,我自己可以。”


    裴烟回再一次说起这个事,裴泠初很为难,裴烟回看不见她满脸担忧,怕刺激到她,慢吞吞说:“母亲,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裴泠初眼睛闪了闪,歪下头,轻声同她商量:“要不,我还是居家办公,我不去公司也可以。”


    “不用。”裴烟回摇摇头,“你刚进公司,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你要尽可能多在公司出面,和其他公司合作,尽快在公司里站稳脚,以防主家那边再搞事情。”


    说到最后,每个字都是从她齿间挤出来的。


    裴泠初轻咬唇瓣,还想劝她,裴烟回抬起头直视她。


    她眼睛像是能看到她似的,裴泠初从她浅栗色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气息颤了颤。


    裴烟回蓦地笑起来,语气柔软。


    “小初,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可以,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已经适应了。”


    适应什么?


    适应了世界是黑暗的。


    适应需要拄着拐走路。


    还是适应煦姨已经不在的事实。


    裴泠初眼眶红一圈,硬生生憋着没掉眼泪,转头朝向窗外,鼻尖酸涩。


    她连自己抽咽的呼吸都要憋在喉咙里,怕她听见。


    如果不是看见裴烟回自己一个人晚上不睡觉,去喝酒,去泡泳池,去吹冷风,看见她哭肿成核桃的眼睛,她可能就信了。


    她怎么不担心她,怎么敢放任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小迟和小瑾都不在身边,裴烟回不让她们知道这些事,甚至对外界都瞒着她出事失明的消息,有关那天的消息被一并封锁,除了关系近的江家和顾家知道。


    没有人来分担她的痛苦。


    她不想再失去家人了。


    “小初,我真的没事。”裴烟回拉一下她的手。


    “嗯,我会尽快在公司站稳的。”裴泠初顺着她。


    只是明面上答应了,她还在琢磨有没有办法悄悄在家里办公,至少能看到母亲的活动,她也不会这么不安心。


    中午,裴泠初做的饭,过后想在家里多陪她一会儿,但裴烟回赶她去公司。


    只是裴泠初刚一离开家,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就从后门悄咪咪走进来。


    裴烟回坐在沙发上,身板挺直。


    尽管她看不见,但她的眼神给人的压力依旧不减,就像她还能看见似的。


    头也不回,声音平淡说道:“小迟,你这个月回来得太频繁。”


    空气静了静,刻意隐藏的脚步声在几秒后清晰起来。


    傅迟来到她身边,轻轻碰了下她贴着创可贴的指尖,声音清冷冷的,带着点笑:“母亲,你耳朵这么犀利,我觉得我的脚步跟猫儿似的,你怎么听见的?”


    “你身上有中药味,不用听脚步声。”


    “嗷,那鼻子也很灵啊。”


    傅迟坐到她身边,双肘支在膝头,偏头认真看着裴烟回,蛮郑重地又喊她:“母亲。”


    “学校那边的学业还差一点就完成了,到明年六月,我就可以申请提前毕业了。”


    她握了握裴烟回细长的手指,紧紧握在掌心里。


    “我回来和姐姐一起去公司。”


    裴烟回偏头看向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显得她有些虚弱,眉眼却依旧锋利:“你要是什么都不带就回来,小初不会同意你去公司的。”


    傅迟勾下唇,跟她贴贴肩膀:“我肯定带东西回来啊,我带着摄像机回来。”


    她又调侃一句:“到时候给咱公司拍宣产片。”


    “……”裴烟回抿下嘴角,淡淡道:“那你看看小裴总肯给你开多少工资。”


    傅迟乐得不行,朝她眨眨眼:“母亲,你什么时候会说冷笑话了。”


    ……


    裴烟回不想理她,换了话题,“你等会儿就走。”


    她说的陈述句。


    “嗯,等会儿就回去。”


    “你每周来回跑也不嫌麻烦。”


    “不嫌,我想你们啊。”傅迟撑了撑脸,眉眼轻柔,“就是要偷偷的,不能被姐姐看见。”


    裴烟回忽然垂下眼皮,语气似游丝,有些落寞,“真想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跟以前还一不一样。”


    傅迟怔愣下,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去拉她的手。


    裴烟回听见傅迟说,“能看见。”


    掌心贴上柔软细腻的脸颊,指腹还被傅迟的眼睫上下扫动,像轻触蝴蝶的翅膀。


    她的心也被扫了下。


    傅迟带着她的指尖扫过眼眉,划过鼻梁,又重新贴合在脸颊上,轻轻放开她的手,低声喊她:“母亲。”


    “我忽然感觉你长大了。”


    裴烟回捧着她的脸,微微凑近,明明看不见,还要转动眼睛,目光像是水流般一寸寸流淌在她面庞上。


    问傅迟:“你又长高了吗?”


    “不知道,我没量过,应该没有吧。”


    傅迟偏头,贴了贴她手心,掀开眼皮细细瞧她,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心里微动,“母亲,等你眼睛好了之后,出去玩吧,外面风景很美。”


    裴烟回眨下茫然的双眼,露出略微苦涩的笑容,再捧一下她的脸,放下手,“那要不知道多久以后了。”


    “医生说,等颅内淤血消散掉,不再压迫视神经,就有可能恢复视觉。”


    “就算需要的时间很长,至少,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傅迟掐着点来,又掐着点离开。


    只是临走时,裴烟回忽然跟她讲。


    “小迟,你之后再回来时,多关注一下小初,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我知道了,母亲。”


    “如果她有什么问题,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傅迟自然知道裴泠初平淡坚韧的面具下,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可她不能操之过急,再等一下,她现在还不能去见她。


    不然,她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批稻草。


    ——


    今年过年,只有裴泠初和裴烟回两个人。


    她们没继续住郊区的宅子,裴泠初在九月份时,在公司周围,离地铁口很近的小区里买了房子,两室一厅,刚好够两个人住。


    坐地铁通勤很方便,她的车大部分时间都停在公司地下车库,也就跑业务的时候开一下。


    要说谁上班下班最准时,那全公司的人都会指向裴泠初。


    绝不早来一分钟,也绝不加班一分钟。


    她就像定好闹钟的机器人。


    公司里跟她直接接触的员工大部分是公司的老人,都很难想象她是如何把所有工作都安排得井井有序,既能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又掐点准时。


    她像是能摸透未来,甚至把各种各样可能会遇见的问题或错误提前考虑周全,当即便能拿出方案解决。


    手段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待人却依旧温柔亲和。


    全公司不仅信服她尊敬她,私底下也能聊上两句家常,不像裴烟回,说话都令人颤抖。


    更重要的一点是,她们自然也不用跟着加班!


    但她们不知道的事,在裴泠初的安排里,有一部分工作是在家里做。


    尽管裴烟回还是不让她找保姆,却没对时不时来家里做饭的阿姨表现出反感。


    母亲在渐渐变好。


    萦绕在裴泠初心里的痛苦少了几分。


    裴温瑾十二月底时,提前打电话来,说过年前回来,裴烟回没让她回来,也不说原因,就是态度很强硬地不让她回来。


    裴温瑾一听,怒了,也耍脾气和她犟,说,不会来就不回来!


    过年时,她和同学去旅游了,还发了朋友圈。


    裴泠初跟裴烟回围在餐桌前,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裴泠初笑着说,小瑾去跳伞了,还配了张她在降落伞上写“裴烟回是大坏蛋”这几个字的照片,她在旁边比耶俏皮吐舌头。


    裴烟回气笑了,问裴泠初,她看起来怎么样?


    裴泠初一边翻她朋友圈发的照片,一边整合信息给裴烟回讲。


    讲小瑾的头发染黑了,拉直了,长度到胸口。


    她依然很白,喜欢穿裙子,露胳膊露腿,只是风格变成熟了,从圆口衬衫到吊带,花边蛋糕裙变为到小腿的长裙。


    她还买了一双八厘米的黑色高跟鞋,鞋底是红色,小羊皮。


    裴温瑾还配了文字:救命救命,是不是因为我从没谈过恋爱,我看着一双高跟鞋都觉得它御得不行,喜欢死了,决定了,我的xp就是气质像这双高跟鞋的姐姐!


    裴泠初一句句念,嗓音娓娓动听,念着念着笑起来,裴烟回听着听着也笑起来。


    这个新年过得很愉快。


    入春时,裴泠初忽然察觉到自己的病情加重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春天到来的缘故,有点伤春。


    她忽然把握不准时间的流动了。


    要么时间过得很慢,所有工作都完成了,依旧是明媚的下午。


    要么时间过得很快,明明一天还什么都没做,她坐在办公室里,似乎是一眨眼的瞬间,她再一扭头看窗外,天已经黑了。


    裴泠初推开门,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橘灿灿的夕阳斜射过透亮的落地窗,温柔地落在地面,闪过飞鸟的黑色落影。


    她怔怔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心中倏地袭来一阵恐慌。


    这里好陌生。


    裴泠初立马把门关上,靠着门板蹲下来,抱住自己。


    冷汗浸湿后背的白衫,身体微微发抖,紧紧咬住嘴唇,埋首抵抗这阵没由来的恐慌。


    等她渐渐放松来,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看着彻底黑下去的天空,想:她刚才怎么了……


    裴泠初终于在四月份的时候排开工作,去见吴染。


    其实吴染已经在年前就催她再来进行一次催眠,因为心理评估表反映出来的结果并不良好。


    已经不是只吃药就可以控制的了。


    吴染对她进行第十三次催眠。


    裴泠初躺在治疗椅上,进入催眠后,满身的疲倦才浓浓显露出来,说话也有气无力。


    “好累,我好累。”


    “我不想再说话了。”


    “母亲的状况在变好。”


    “她们过得都很好。”


    “我控制不住去看她的朋友圈。”


    “她还是没有回来。”


    “我害怕她喜欢我。”


    “我害怕她不喜欢我”


    “我很不安。”


    ……


    催眠结束后,吴染看着就诊记录,眉头越拧越紧。


    现在已经不只是某一种心理问题了,解离症状正在逐渐加重。


    吴染看着安静坐在治疗椅上的人,沉下气说:“考虑一下住院吧,已经不能再拖了,再这样下去很容易出事。”


    裴泠初没有反应,像是默许。


    然而吴染只是去开个单子的工夫,再回来时,椅子上已经没人了。


    “……”


    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固执,对自己丝毫不在意的人。


    无奈,她一个小小心理医生,可没有门路找见日理万机的总裁,只是给她发邮件,又开了一个疗程的药邮过去,叮嘱她一定要按时吃药。


    裴泠初回复邮件的速度快到令她觉得这正中她下怀,合着就搁这等着呢。


    ……


    直到五月初,尽管每日都有药物的控制,裴泠初的不正常,就连失明的裴烟回都已经察觉到了。


    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她喊裴泠初,无论声音再大,她都像没听见任何声音一样,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像是听不见,像是不知道在喊她。


    裴烟回拉住清晨要去公司的裴泠初,眉头拧紧,语气凝重,说:“小初,今天在家里休息一天吧。”


    裴泠初稍有疑惑,但还是摇摇头,语态柔和:“没事,母亲,今天有一个项目要签字,对方八点就到公司,我得赶紧走了。”


    “我今天中午可能不回来吃,我会给阿姨打电话来做饭的。”


    她像是逃走的。


    她怕裴烟回看出来她生病了,不想让她担心她。


    裴泠初坐上地铁,不自觉开始走神,双眼空洞无神。


    她忽然飘到空中,以第三视角,以局外人的角度看着自己,却无法做什么。


    如果再去一次吴染那里,说不定会直接强制她住院。


    不行,不能住院,住院了公司里的事怎么办,没有人了,还有那么多文件没有处理。


    为什么没人能来帮帮她,好累,她真的好累,为什么小迟不在这里,为什么需要她的时候总是不在。


    她又忽然想,明明是自己让她走的,赶她走的,不能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会困住她的,她不能困住她,她不能喜欢她。


    她现在这个样子,傅迟肯定不会喜欢她,可她明明说过会一直喜欢她,会一直选择她,傅迟凭什么不选择她,她就是大骗子。


    幸好,幸好傅迟不在,看不到她的样子,不然她会疯的,她会更痛苦。


    心里一直有一只恶魔在耳边低语:


    她配不上傅迟的喜欢,傅迟应该喜欢一个能照顾她,阳光又积极向上的,应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而不是她这样的,她配不上这么好的人……


    忽然,某个东西突然砸到脚边,裴泠初一惊,瞬间从游离状态回过神来。


    随后听见语音播报下一站目的地,她才猛然惊觉,瞬间抬头,眼睛直直盯着电子路线图,小红点闪烁。


    坐过站了。


    她头一次迟到,因为奔跑,到达公司时,头发也被风吹得凌乱,然而合作方早就已经离开了。


    裴泠初站在大楼底下,浑身发凉。


    背后人来人往,面前是无数员工投过来疑惑且好奇的目光。


    搞砸了。


    她怔怔想,呆滞在原地,耳边忽然什么都听不见,像是罩了一层薄膜,眼前的世界也开始变得灰蒙蒙。


    裴泠初抬起手,在眼前抓了抓。


    是眼睛出问题了吗?还是世界变灰暗了。


    直到有员工上前来,着急地问她,刚刚您的电话打不通,合作方等得不耐烦,已经离开了,现在应该怎么做?


    放客户格鸽子这种事,从未在裴氏集团发生过。


    都是她的错。


    裴泠初嘴唇翕动,声音似蚊蝇。


    “我开车过去……”


    “什么?”


    她突然拔高音量,转身往电梯口跑,“我开车过去!”


    从未见过裴泠初如此失态的模样,员工们一时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裴泠初来到地下车库,立马启动车辆从出口驶离,阳光如瀑般洒落而下,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合作方…公司…地点…时间…


    不断在大脑里搜索信息,嘴里嘟嘟囔囔念着,又在导航上规划路线,以求最短的时间到达,希望还能挽回合作的信任。


    裴泠初给对方打过去电话,没人接。


    焦躁令她全身难受起来,痒意瞬间遍布全身各处,她的骨头钝钝发痛。


    眼前再次逐渐模糊起来,有一层又一层的灰色薄膜盖到她眼前,世界开始变得不真实,耳边充斥的鸣笛声越来越小,直至趋近于无。


    忽然,耳边只剩下持续不断的耳鸣声,裴泠初平静下来,各种各样的情绪如涨潮的海水渐渐消退。


    忘了自己在哪里,忘了在干什么,忘了自己是谁。


    她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茫然地看着这个世界。


    要做什么……


    突然,身体被猛烈撞击,剧烈摇晃起来,眼前开始天翻地覆地旋转。


    最终,她躺在地上,缓慢眨动双眼。


    什么事情都不记得。


    她只觉得那天阳光很刺眼。


    第69章


    根据道路监控给出的视频,车祸是由于一辆黑车闯红灯,撞上裴泠初的车,造成的一场很简单车祸,并不是人为造成的。


    所幸对方车辆及时刹车,尽管波及到的车辆很多,但造成的伤亡很小。


    此时,医院病房内,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站在裴烟回面前,谨慎再谨慎地翻阅检查报告,语气严肃。


    “裴总,小裴总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手臂和大腿处有不少擦伤,护士已经包扎好了,头部经受撞击,造成中度脑震荡,现在用了镇定药物,大概一会儿醒过来,出现头晕想吐的症状,都是正常的。”


    “只是,”女医生看一眼裴烟回,语气略带迟疑,不知该讲不该讲,裴烟回一个眸光扫过来,她心头一颤,立马收敛神色,字正腔圆地说:“刚刚检查的时候,fMRI结果显示很不正常。”


    女医生咽下喉咙,小心翼翼看着面前神色冷峻的女人,硬着头皮说:“也就是说,小裴总的心理问题很严重。”


    ……


    空气沉重压下来,陷入寂静。


    守在床边的傅迟听见这番话语,肩膀一滞,拳头立马掐紧,垂下头,静静看着病床上,头部缠着绷带的裴泠初,她面色苍白几近透明,唇色淡得厉害,整个人像是失去光泽的珍珠。


    忽然,白色的被褥上落下一滴泪。


    继而,便像下雨似的,逐渐打湿一片。


    傅迟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她到底该不该回来,如果她早点回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明明早就发现她心理出现问题,却没敢留在她身边,怕她因为自己留下来而更加剧心理负担。


    可是她不留下来,她出事了……


    裴烟回听见傅迟小声抽气声,眼底微动,缓缓翕动眼睫,向来理智强大的人,此刻却露出疲倦而无措的神情,挺直的脊背渐渐弯下来,轻声说:“好,我知道了。”


    医生离开后,裴烟回转头朝向坐在床边不停掉眼泪的人,沉重叹出一口气,嗓音温下来,略微沙哑:“小迟,不是你的错。”


    傅迟捂住眼睛,泪水不断从手掌边缘洇出,她摇摇头,身体伏得很低,气息一抽一抽的,“我,如果我早点回来,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我没走,母亲……你的眼睛是不是也不会失明,煦姨也不会……”


    “小迟!”裴烟回眉头紧锁,音量提高一度,“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傅迟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下属询问道:“裴总,有一个自称是小裴总的心理医生,她想见您,说有事要说。”


    傅迟立马止住话匣,从床头上抽几张纸按在脸上。


    裴烟回凝神思忖几秒,冷声说:“让她进来吧。”


    吴染走进来,先是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裴烟回,视线在她分散的瞳孔上停留一秒,便转向坐在病床边的人,触到她那双蓝色眼睛时,微微一愣,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名片,并说道:“裴总,我是吴染,是裴小姐的心理医生。”


    裴烟回抬抬下巴。


    她看看裴烟回,把名片递给傅迟,后退几步,保持礼貌的社交距离。


    傅迟眼角还有些涩,忍不住眨下眼,目光扫视这张内容很简约的名片。


    只是在看到她的国籍时,怔愣下,立马抬头,语气稍有急促,“吴医生,是外籍华裔?”


    她控制不住升起一个念头:


    这个人知道关于裴泠初的所有事,包括两年前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吴染望着她沉重的表情,又转头看向病床上脆弱单薄的身影,眼底划过一丝惋惜和懊恼,忽然对傅迟轻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傅迟眼底一愣,不明白她话的意思,喃喃道:“什么?”


    “我有东西要给你。”


    这时,裴烟回喊她:“小迟。”


    傅迟看向裴烟回,轻声对吴染说:“抱歉吴医生,稍等一下。”


    随后她走向沙发,坐到裴烟回身边,侧头说些什么。


    过了几分钟,傅迟重新站在吴染面前,后者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以及一个U盘,一并交给她。


    “根据医患签署的隐私条约,就诊内容原本是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的,但是,”吴染话音顿了顿,轻轻瞥一眼裴泠初,“裴小姐说,这些内容,仅对你一人公开,U盘里是每一次治疗的录制视频。”


    “所以,”她又把东西往傅迟面前递了递,“看一下吧。”


    傅迟定定看着面前的东西,心脏不断缩紧又胀大,缓慢抬起手,接过来。


    吴染忽地勾起一抹笑,语气似嘲讽又似落寞:“你的存在对她来讲,既像是毒药,又像是解药。”


    这之后的话,已经超出医生和患者的距离了,像是在替裴泠初打抱不平。


    “她很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加喜欢你,所以,别再离开了,她很需要你*。”


    吴染给她留下一个手机号,说后续有事情可以找她询问。


    离开病房时,她似乎瞧见一个黑发女孩匆匆从门口跑开,她没在意,大概是路过吧。


    傅迟眸色很深,静静看着躺在手心里的U盘,冰凉的温度不断刺激着她掌心。


    盯了好一会儿,最终好好安置在包里,她坐在看守椅上,一页页翻看诊断记录,包括从一开始的心理评估表,她都一字不落地看进眼中。


    每一张纸上都落满大大小小的泪珠,湿了,又干了,一块一块皱巴巴的。


    临近晚上八点,裴泠初还没醒,傅迟按按眉心,眉头拧下,随后肿着一双眼睛,去扶裴烟回,嗓子沙哑,低声说:“母亲,我送你回家吧,晚上我守在这里。”


    裴烟回不为所动,却也是满脸疲倦,“你去送我,那小初呢?”


    “我,我尽量很快赶回来。”


    傅迟面露难色,说得也万般艰难。


    正是特殊时期,除了家人,谁也不能信,就算当初裴泠初在裴烟回出事后,费尽心思扒出裴家嫡系与灰色地带的不正当交易,以及偷税漏税的账单,但证据太少,没办法把她们送进去,只是暂时压制住。


    如今裴泠初出事,消息早就传遍了,她们要是想趁机做什么,现在正是好时机。


    裴烟回拂开她的手,神情冷冷的,“不用送我,今天晚上我也在这里待着,你一个人总归忙不过来。”


    傅迟张张嘴,看着裴烟回,欲言又止,最终应一声:“嗯。”


    只有她们两个人,仿若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母亲,你去床上休息吧,已经很晚了。”傅迟牵着她,慢慢往另一张床边走,走得很缓慢,裴烟回声音放得极轻,问她:“小瑾知道这件事了吗?她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没有,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消息大概还没有传到国外,或许她还不知道,我也没给她打电话……”


    此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


    “母亲,小迟……”


    两人动作均是一顿,迅速转头看过去,对上她视线那刻,傅迟眼眶一热,眼泪瞬间涌出,喉间哽得厉害,张开的唇瓣微微颤动,怔怔喊道:“姐姐……”


    裴泠初终于醒了。


    她着急,却又要慢下脚步,带着裴烟回绕过床尾,来到裴泠初床前。


    傅迟拉着裴烟回,让她摸到没有扎针的那只手,她自己探身去瞧裴泠初,目光不断流连在她窄瘦小小的脸庞上,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


    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全身肌肉绷紧。


    裴泠初刚醒,而且还有脑震荡,对声音很敏感,不能吓到她。


    “小迟。”裴泠初许久没喝水,话音粘连在一起,傅迟见她作势要坐起来,心头一跳,连忙制止住,气音说:“姐姐,你先别动,我去喊医生。”


    过于激动,都忘了人醒过来要先去叫医生。


    看一眼母亲,傅迟转头跑出去喊人。


    经医生一番检查过后,没什么大碍,最近好好休息,避免剧烈活动以及用脑,并开了止痛药和止吐药,脑震荡要慢慢恢复,定期复查。


    没什么事,均是呼出一口气,悬起来的心脏落回肚子里。


    傅迟帮她把病床调高,又调整下枕头,让她舒服靠着,满眼疼惜看着她,说话很轻:“这样可以吗?”


    然而裴泠初却不说话,一直盯着她,直勾勾盯着她看,傅迟察觉到不对劲,立马紧张起来,“你不舒服吗?头疼吗?还是想吐?”


    但是她还是不说话,反而笑起来,急得傅迟立马又要出去喊医生。


    就在这时,裴泠初忽然撑了撑身体,朝她倾斜过来,傅迟目不转睛看着她,看她闭上眼睛,又睁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唇瓣上蓦然传来软软的触感,傅迟心头猛地悸动一跳,下意识抿唇,又蹭了蹭她的嘴巴。


    余光瞟见母亲就在旁边,还一脸担忧凝神,傅迟心里跟打鼓似的,耳尖热起来。


    怎么一醒来就亲她啊。


    然而下一秒,裴泠初一开口,她飘飘然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这次一睁开眼,你怎么没有消失?”


    “我还在做梦吗?是幻觉吗?”


    裴泠初神情恍若孩童,声音疑惑不已地问。


    傅迟身体一僵,连嘴唇都僵硬,她稍稍偏开头,躲开她的亲吻。


    一滴泪忽然溅落在裴泠初手背上,裴泠初眼皮忽地颤了颤,垂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液体,迷茫眨眨眼。


    “不是,不是梦,我是真的,我是傅迟。”


    “姐姐,我回来了。”


    傅迟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盛满眼眶,她牵着裴泠初的手触上自己脸颊,气息断断续续,不断将脸蛋埋到她的手心。


    “不是梦,姐姐,你碰到我了吗,你摸到我的眼泪了吗?”


    “我是真的。”


    傅迟呼吸微颤,闭下眼,泪珠顺着眼尾下滑,与她的指尖亲吻。


    满腹心疼无法言说,只能不停地,不停地在她耳边说,我是真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梦,不会再离开了……


    裴泠初仿佛刚从自己的世界中出来,眼底逐渐清明,疑惑看着她,“小迟?”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又看看周围,这才发觉自己是在医院里,眉心闪动,“我怎么在医院里……嘶——”


    脑袋忽然开始疼,裴泠初拧下眼睛,下意识伸手扶了扶,却摸到粗糙的布料。


    “别碰,你出车祸了,伤到头部,额头破了,还有点脑震荡。”


    傅迟忙把她的手拉下来,攥在手里,眼睛在她头上瞧两下,担忧问:“疼得很厉害吗?如果太难受,可以吃一片止痛药,但最好还是不要吃比较好。”


    嘴上说着最好不吃,她还是把药拿到手边,又给裴泠初倒了一杯温水,“姐姐,润一下嘴唇吧,喝太多可能会吐。”


    忽然有人照顾她,裴泠初有点不习惯了,怔怔接过水杯,小口抿一下,舔舔干燥的嘴唇,看向裴烟回,轻声喊:“母亲。”


    裴烟回显然是一副精神疲劳的状态,眼下泛青,动动无神的眼睛,问:“小初,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了,只是头有点疼。”


    裴泠初想起来怎么一回事了,眸底露出淡淡愧疚。


    “母亲,我把合作搞砸了。”


    “我坐地铁坐过站,到公司的时候,太晚了,对方已经走了,我开车赶过去,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当时,当时……”


    她直愣愣看着空气,陷入回忆,身体突然开始发抖,她焦虑起来,嗓音抖个不停,水杯直接从手里掉下去,水洒在被子上一片。


    傅迟小小惊呼下,立马把即将滚到地上的玻璃杯接住。


    “如果我在地铁上没有走神,就不会坐过站,就能按时到公司,对方也不会离开,我没做好,我没守信用,都是我的错……”


    “小初,不要再想了!”


    裴烟回强行打断她,摸索着碰到她手臂,随后紧紧将裴泠初搂到怀里,按住她颤抖的肩膀:“好了,不要再想这些了,没事,走了就走了,不合作就不合作,这么大个公司,不差她一个合同。”


    裴泠初趴在她怀里不停抽气,肩头轻颤。


    傅迟捏着玻璃杯,湿漉漉的指尖收紧,眸光晦涩落寞。


    这时,没人注意到,病房的门悄无声息打开,又悄无声息关闭。


    “所以,你们都瞒着我是吗?”


    傅迟心头一紧,唰一下抬起头,就看到裴温瑾不知何时站在病房门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小瑾?”心里一咯噔,她立马走过去,朝裴温瑾伸出手,“你什么时候回来……”


    裴温瑾蓦地抬起头,扬手拍开她作势要来牵自己的手。


    傅迟话音一顿,怔怔看着她。


    眼睛肿成两个核桃,明显是哭过的样子。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什么都不告诉我,是吗!”


    裴温瑾歇斯底里地大吼,眼泪如瀑而下。


    她一双眼睛通红,死死瞪着傅迟,声带嘶哑,鼻翼疯狂翕动,不停倒抽气,双唇颤颤巍巍,她难过地扯下唇角,嘲讽道:


    “你们是不是都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啊。”


    “母亲失明,姐姐生病,煦姨……煦姨……”喉间堵得说不出话,她只能不停掉眼泪,崩溃地哇哇大哭,不停竖着手指,一下下往自己心口戳。


    “只有我,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么难过,只有我每天开心得像个傻子,我到处飞,到处旅游,我还发朋友圈,你们还给我点赞,我,我……呕——”


    裴温瑾哭得直弯腰干呕,傅迟红了眼眶,朝她迈出一小步,想去扶她,“小瑾……”


    “傅迟!你跟她们都是一伙的!”裴温瑾哭喊着用力推开她,“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抡着拳头去打她。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是裴家的人吗,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你们!”


    “凭什么不告诉我!”


    裴温瑾揪紧傅迟领口的衣服,凶狠狠地瞪着她,哭得满脸是泪,满脸通红。


    “小瑾,不是的。”傅迟痛苦地摇摇头,吸下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仰头看看天,轻声说:“我们只是,不想让你接触这些,你是家里的小妹妹,我们想让你无忧无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呵呵。”


    裴温瑾轻笑两声,身体突然软下来,傅迟连忙捞住她的腰。


    “为了我?想让我拥有无忧无虑的人生?”


    她低着头轻声喃喃着,又倏地讽刺笑两声,突然揪紧傅迟的衣服,声嘶力竭道:


    “那你们难道就要为了我能实现这样的人生而牺牲吗!”


    “这是你们的责任吗!”


    “不是!这不是!我根本不需要!”


    “为什么你们都是这个样子!”


    裴温瑾用力挣脱傅迟的手臂,她大喘着气,绝望悲痛地看她一眼,转头朝床边走。


    裴烟回捂着裴泠初的耳朵,裴泠初捂着脸,哭成泪人。


    她双手撑在床尾,整个人蔫巴下来,像枯萎的树苗。


    裴温瑾失魂落魄地看着裴泠初,努力缓和下情绪,深吸一口气,转头慢悠悠吐出来。


    “你明明喜欢傅迟。”


    她冷笑一声,裴泠初咬住下唇,不断把呼吸往喉咙里吞。


    “搞什么,因为我喜欢傅迟,所以你就要把她让给我,我需要你让给我吗?你就这么舍得推开她吗?”


    裴温瑾撩下头发,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负担都吐出去一样,认真看着裴泠初。


    “姐姐,你听好了,我不喜欢傅迟,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傅迟,我对她只有依赖,是我错认为成喜欢。”


    “我喜欢她的外表,喜欢她顺着我哄着我。”


    “但也仅仅只是这样。”


    “我不喜欢看到她哭,不喜欢她变得脆弱不可靠,我不想亲她也不想和她发生关系。”


    “你别让给我,我不要,我不喜欢她。”


    “更何况,就算我喜欢她,你也不该把她让给我。”


    裴温瑾直起身,快步走到傅迟身边,直接扯着她,不收着力气,也不管她疼不疼,干脆利落地按到裴泠初身边坐下,“你坐在这里,陪姐姐,我有事情和母亲说。”


    她又不由分说拉开裴烟回覆在裴泠初耳朵上的手,直接搂住裴烟回的腰,把人抱起来走到另一张床上。


    傅迟:……


    裴烟回:……


    画风突然就变得奇怪起来。


    裴温瑾刚把人放到床上,裴烟回的手就已经揪上她耳朵,压低嗓子骂她:“裴温瑾,知不知道小初刚醒,不能听见太大的声音,你喊什么喊,喊什么喊,有什么事不能等她好了再说,你是不是傻,你刺激她干什么!”


    她手上劲不小,裴温瑾却没和往常一样叫唤起来,一反常态,脸上还挂着泪,眼睛还肿着,她一本正经地说:“母亲,你教我,我要当总裁。”


    裴烟回手上动作一愣,裴温瑾忽然抓上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指用力,继续揪耳朵。


    “母亲,我知道我总是让你们操心,我天天乐呵呵的,没心没肺,不喜欢学习,也没有很出挑的能力,不像姐姐她们那样。”


    “但是,”她忽然抽了抽鼻子,又泪眼汪汪,嘴一撇,瓮声瓮气道:“你们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我不能继续过我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跟你一点点学,我哪里做的不对,你就说我,我要是犯懒不想学,你就打我,我不想你们这么累,我会很难受,我会很心疼,我也想变得可靠起来。”


    裴温瑾说完,抱着裴烟回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很难过,像是迷了路,找不见回家方向的孩子。


    傅迟眼睫湿了,瞟见裴泠初欲言又止为难的神情,她轻轻抱住她,呼吸贴在耳边。


    “姐姐,这次就交给小瑾吧,她已经长大了。”


    ——


    裴泠初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傅迟基本上一直陪着她,裴烟回和裴温瑾都是晚上来。


    裴温瑾成长的速度很慢,裴烟回重新回到公司,一边锻炼裴温瑾,一边处理工作,涉及到文件内容,看不见,直接开电子版阅读器,效率倒是还好,实在完不成,只好让傅迟来帮忙处理。


    偶然有一天,傅迟想起来个事,问裴温瑾,她怎么突然飞回来,总不能是心有灵犀恰巧感知到什么了吧。


    裴温瑾说,是顾姨给她打电话,说姐姐出事了,所以她就飞回来了。


    说着说着,她突然问起,在医院怎么没见到顾姨?


    裴烟回听见这话,皱了皱眉。


    顾汐曼休了两年的假。


    这之后便没了后续。


    出院后,她们重新搬回郊区的宅子。


    傅迟暂且搁置六月份毕业的计划,留在家里。除了平常陪伴裴泠初,她还买了一大堆关于心理学的教材,从头开始啃。


    一切似乎都回到正轨上来。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受周围环境的影响,裴泠初的病情说不上加重,却也没减轻。


    或者说,她对治疗的态度很消极。


    六月初的时候,傅迟最终决定带她去外面走走。


    她记得裴泠初说过,在陌生的地方,她会更像她自己。


    傅迟笑着跟裴泠初讲:“你想不想去南极,给企鹅织毛衣?”


    裴泠初愣住,眨眨眼,傅迟被她可爱到,捧着脸就直接吧唧一口亲在脸蛋上,评价道:“你是可爱猫猫。”


    “我是说,我们出去旅游吧。”


    这些日子,傅迟把她喂胖好几斤,脸也圆润起来,白里透红,气色很好。


    只是关于两个人的感情问题,傅迟想等等再说。


    她们保持着亲近又舒服的距离。


    离开那天,裴温瑾来送她们,穿了那双黑皮红底的高跟鞋,描着大红唇,气场堪比一米八!


    在家里没笑,到了机场,傅迟才开始笑她,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怎么突然这么成熟,总裁养成计划成功了?”


    感觉受到了讽刺,裴温瑾瞪圆眼睛,“傅迟,等你回来,总裁养成计划肯定成功了!”


    “虽然我这么多年没个正形,但跟在母亲身边这么久,总也耳濡目染一些,不能连总裁也不会当吧。”


    “我昨天可是刚办成一个大~合同!”


    裴温瑾扬扬下巴,语气颇是得意洋洋,那叫个趾高气昂。


    一旁的裴烟回毫不留情戳穿她:“合同我谈的,她就是签了个字。”


    “……”


    “母亲,你能不能别戳穿我,这叫更加鼓舞我继续学习的斗志!”


    裴烟回懒得理她,幼稚死了,转向傅迟两人,叮嘱道:“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报平安,一周视频一次,小心坏人,别随便喝别人给的水,睡觉一定要锁好门,关好窗……”


    裴烟回念叨了好多好多,裴温瑾听得都困了,却没打断她,傅迟满眼认真看着她,笑得很温柔,等最后说完,她便耐心地回应道:“知道了,母亲,我都记住了。”


    裴泠初上前一步,抱了抱裴烟回,“母亲,您也要照顾好自己。”


    裴烟回温笑起来,拍拍她的后背,“嗯,我知道,去吧。”


    她们走的这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是个大晴天。  :


    傅迟拉着她走在阳光下,笑眼明媚。


    她说:


    “走吧,我们去找到裴泠初。”


    第70章


    南极内陆,在蓝色冰川上,坐落着12个“天空豆荚”式的建筑,这是南极最奢华的白沙营地。


    六七月份,正是南极极夜的高峰期,天空处于完全黑暗的状态,夜空中呈现出绿色、粉色、紫色等绚丽的光带。


    此时,在营地的公共淋浴舱内。


    “裴泠初……”


    她面对着窗户,温热的水流软软落在肩头,没听见有人喊她,只是目不转睛地通过小窗户,远眺着窗外的天空,直至有人从身后抱上来。


    傅迟轻着,软着嗓子又喊她,脸蛋微微贴着她耳朵。


    她身上没有什么香味,就只能闻到热水蒸气硫化物淡淡的味道。


    “裴泠初。”


    “在看什么?”


    裴泠初动了动肩膀,回过神来,埋在她怀抱里的身躯逐渐放松,“没有。”


    傅迟知道,她刚刚又放空思维,不知道陷入哪个梦境中去了。


    搂住她腰身的手臂收紧,傅迟摸摸她的手臂,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远处,问道:“可以告诉我,天空中的极光是什么颜色吗?”


    相比于最一开始,裴泠初现在越来越安静沉默了,傅迟觉得这或许不是坏事。


    她跟吴染联系过,说明情况后,吴染说,裴泠初大概正在慢慢卸下伪装的笑容,后续可能会逐渐暴露消极的一面。


    裴泠初静默好一会儿。


    就在傅迟认为她或许今天不想说,或许是嫌她每天问她问烦了,心里不高兴,却不愿意把情绪表达出来,故而闷着不说话时。


    裴泠初忽然转过身,两人胸前相互轻抵,软软蹭在一起。


    傅迟眼波微乱,耳尖小小热了热,抿下嘴角。


    裴泠初摸上她锁骨,指尖勾弄她脖子上的银链,小狗吊坠悬在空中,裹满温软的潮湿。裴泠初张开手掌,将它包进手心里。


    “绿色,粉色……”


    淡粉色的唇瓣微动,裴泠初轻言细语道,话到一半顿住,她大概是忘了,眼底闪动,又转身,侧着身子靠在傅迟怀里,看着天空继续呢喃。


    “绿色,粉色,紫色,蓝色,红色……”


    傅迟勾了勾唇,继续每日的疗程。


    “今天的温度合适吗?”


    “会冷吗?”


    “水流打在手掌上是什么感觉?”


    “你想一想,仔细感受一下再跟我讲。”


    傅迟带着她往水流下站了站,略宽的肩膀完完全全笼罩住她。傅迟一手按上调节器,一手握着裴泠初的手,掌心朝上。


    裴泠初眨下眼,睫毛湿漉漉的,眼底水润透亮。


    这段时间在药物的控制下,她的睡眠质量不错,或许有傅迟的原因,吃了药就能睡着,药量精准,晚上九点睡,会准时在七点醒来,精神状态不错。


    她拢着水,轻声说:“水温刚好。”


    傅迟继续温声引导她:“可以再详细说说吗?”


    裴泠初蜷曲下指尖,再次开口:“比正好要热一点,但不会觉得烫,很舒服的温度。”


    “舒服”是一个很主观性的表达。


    傅迟眼底闪过惊喜,忍不住笑了笑,夸赞她:“裴泠初,你好棒。”


    裴泠初总是很配合她,傅迟现在将她当成小孩子一样照顾,像是将她重新养一遍。


    裴泠初无奈看她一眼,却是有点享受她毫不吝啬的表扬。


    傅迟压着水流调节器,将流通量减小,她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泠初说:“落在身上的重力减轻。”


    她又将水流调大,“那现在感觉怎么样?”


    “落在身上有点重。”


    傅迟翕合下眼睫,轻声疑问,同她确认:“有点重,打在身上会不会有点疼?”


    傅迟的目光严肃而认真,裴泠初忽地开始躲避她的目光,眸光忽闪不定,傅迟却不肯让她回避,继续引导:“如果疼的话,要考诉我,不然我没办法知道。”


    是疼的,水流落在身上,有点像针扎一样的疼痛。


    然而裴泠初总会在一些有关疼痛,不愉快,难过悲伤等消极情绪问题上回避她,不肯说,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除了有时候很安静,平时和之前没有区别。


    “说出来,我才能了解你的感受和心情。”


    傅迟的声音轻轻捉住她,裴泠初垂了垂眼皮,嘴角抿直,眉眼清淡,依旧不说话,无声抗拒。


    看来这次也没能成功。


    傅迟只好在心里叹一口气,“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我不会离开你的。”


    适时,慢慢,一点点给她提供安全感。


    只是她刚伸手,拿过准备好的冰块和柠檬,想继续接下来的现实感获得练习,裴泠初却突然情绪失控,猛地抓住她手臂,直接张嘴咬住,牙齿狠狠刺入皮肤里。


    傅迟眉头即刻皱起来,肌肉下意识瞬间绷紧鼓起。


    “呜……”


    低低的哭泣声响起,有水珠,啪嗒啪嗒,掉珠子似的跌落在微凉的肌肤上。


    宛若她的心在滴血。


    傅迟心口蓦地钝钝疼痛起来,怔怔看着她,眼眶一红,眼底瞬间漫上疼惜。


    她知道,


    裴泠初很痛苦,


    一直一直都很痛苦。


    这个事实变成一根又细又长的针,穿透她的脑袋,时时刻刻不停长出细密的针脚,刺到她每一根神经上。


    傅迟咬紧嘴唇,吸气微颤,不断放松肌肉,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她,缓慢走近,手臂颤抖着将人抱到怀里。


    “想咬就咬吧,没关系,我知道你很难受。”


    傅迟一下下轻抚她后背,掌心顺着她脊柱上下滑动安抚,“有情绪就发泄出来,难受就哭出来,我会一直陪着你。”


    “在我面前你可以有情绪,如果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那我们慢慢来,慢慢摸索。”


    咬在手臂上的力度忽然一松,傅迟心下一松,动动手指,将冰块和柠檬丢回碗里,抬手怜惜地摸上她脸颊,指腹轻柔擦去裴泠初眼角的泪水,将人紧拥在怀。


    瘦弱的身躯依旧颤抖不止。


    “没事了,深呼吸。”


    “吸气。”


    “呼气。”


    傅迟一下下顺着她的背,安抚裴泠初的情绪。


    裴泠初身体忽然猛烈颤抖起来,她抱紧傅迟,埋到她颈窝里,眼泪更加汹涌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小迟,对不起……”


    “你疼不疼……”


    她去拉她的胳膊,拽到眼前,拎着水汪汪的眼睛细细瞧,见傅迟胳膊上的牙印都已经发青泛紫,指尖迟迟不敢落下,生怕弄疼她似的。


    裴泠初呼吸一抽一抽的,“我,我刚刚,我没控制好情绪,对不起……”


    “没事。”


    傅迟语气又沉又轻,看向裴泠初的视线专注而深情。


    她沉下肩膀,扬起宽慰的笑容,又说:“没事,不用说对不起。”


    裴泠初看着她,泪眼朦胧。


    傅迟同她贴了贴额头,又蹭了蹭鼻尖,温柔安抚道:


    “有情绪表达是好事,难过了,不高兴了,都可以用某种方式表达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刚刚逼你在表达情绪,你有点不高兴,所以才会咬我?”


    裴泠初睫羽翕动,抿抿唇,靠在她怀里小幅度点头。


    傅迟笑了笑,带着她的手触到咬痕上,裴泠初呼吸一滞,指尖颤了颤。


    “这次我也有错,我不该这么追着你说出来。”


    “只是,如果你不希望我这么做,你不想回答,下次直接告诉我,好吗?”


    傅迟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循循善诱。


    “你就说,‘我不想说’就可以了。”


    “当我听到你说不想说的时候,我就不会再继续问下去,我就知道你现在不想回答我。”


    她带着素白指尖慢慢划过齿痕,一圈一圈,像是要裴泠初习惯,感受她刚才的情绪。


    “裴泠初,你现在要试试吗?”


    傅迟现在每天都会喊她的全名。


    她想让她知道这是在喊她,她叫裴泠初,她现在所处的是现实世界,让她不断增加对自己的真实感。


    傅迟认真看向她,温言道:“你如果想试一下,就点点头,如果不想试一下,那就摇摇头。”


    裴泠初咬唇不语,眼底显出几分挣扎纠结。


    傅迟知道她纠结在哪里。


    她总是为别人着想,绝对的利他主义,说话要小心再小心,以求给别人最恰当称心的答复。


    傅迟正正神色:“你的决定仅代表你自己的意愿,就算是我,也不能强制你做不喜欢的事情。”


    “你表达了你的想法,如果答应了我,我或许会很开心,如果拒绝了我,我却也不会感到生气。”


    “你不需要在乎我的心情,你没有责任对我的任何情绪负责。”


    “而我也不会因为你拒绝我而感到愤怒。”


    “因为你有权利拒绝我。”


    “因为我的情绪是由我自己的认知引起的,我认为别人拒绝我,这是很正常的事。”


    “我的情绪应该由我自己买单。”


    傅迟的瞳孔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似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裴泠初直勾勾看着她,随后慢慢蹭蹭她的肩膀,低应一声:“嗯,我知道了。”


    “我还是用点头或摇头回答你,好吗?”


    总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循序渐进。


    傅迟声音含笑,“当然,这是你的自由。”


    裴泠初翘下唇角,略带紧张地望向傅迟,紧紧盯着她的表情,下意识屏息凝神,舔舔嘴角。


    然后她摇了摇头,视线依旧不离傅迟。


    “那我们就等下次试。”


    傅迟脸上的笑容从没变过,她拿过浴球,挤了点沐浴香波,揉出泡沫,动作很轻地在裴泠初身上擦拭。


    “洗完澡,如果你还不想睡觉,我们看一部电影怎么样?”


    傅迟的语气就像和朋友平常聊天那般自然流畅,绝不是因为她拒绝她,刻意装出来的无事发生。


    裴泠初忽然感觉,总是遮住她的那片云雾又被拨开一片,更多明亮的光束照耀而下。


    她浅笑起来,说:“好。”


    两人换好衣服,从淋浴舱出来时,迎面碰上一位金发绿眼睛的女士,是跟她们同期来旅游的人,她自己一个人。


    傅迟不在意,只是点头示意下,毕竟都是此次一起旅行的同伴。


    她拢了拢裴泠初身上的羽绒服,帮她戴好帽子,又拉高领口,遮住她白莹莹的下巴。


    裴泠初很乖,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傅迟看着她,忽然萌生出想要亲她的想法。


    瞥开视线,克制地咽咽喉咙。


    刚揽着裴泠初要走,打算回屋享受两个人的电影时光,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道雅致的女声,对方说的英语。


    “Livia,好巧?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休息区?据说今天晚上有活动。”


    傅迟身形一顿,眉间浮起一丝不愉悦。


    她揽着裴泠初的手臂没松开,只是淡淡回眸,声音清冷,没带什么情绪,但也还算礼貌。


    “不好意思,我们就不去了。”


    对方只喊了傅迟一个人,然而傅迟却说“我们”。


    她很不高兴,对方直接忽视裴泠初。


    尽管裴泠初这些天确实很少从卧室里出来,傅迟偶尔出门,也都是一个人,但她从头到尾都表明她是两个人一起。


    更何况,这个她不知道叫什么的女人,总是会出现在她面前。


    啧,傅迟在心里骂一句,毫不留情转回头,带着裴泠初就要走。


    “诶,Livia,真的不考虑去吗?应该会很有意思。”


    金发女人直接从后抓住傅迟的手臂,裴泠初瞧见,瞳孔一晃,心里瞬间乱成一团,牵住傅迟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眸深了深。


    “你做什么!”


    傅迟提高音量,声音锋利如刀刃,眼神冰凉,立马甩开她的手,眉间高高鼓起,“请不要随便碰我!”


    大概因为傅迟总是表现的礼貌而斯文,一张脸虽然清冷,却并没有攻击性,此时却突然勃然大怒,金发女人明显一愣。


    傅迟重重呼出一口气,看一眼裴泠初,见她神情并无变化,却还是有点担心,不想与这个女人过多纠缠,扭头看着裴泠初,语气柔和下来。


    “我们走吧,回去看电影。”


    裴泠初压压下巴,很温顺地跟着她离开。


    夜晚风大,好在到卧室的距离就几步远,傅迟紧紧抱着裴泠初,快步走回去。


    一进屋,身上的寒气瞬间被暖意驱散。


    卧室自带加热功能,有宽阔的落地窗,家具偏复古风,中央摆着一张双人床。


    裴泠初乖乖站在这里,任由傅迟帮她脱下外衣外裤,拉着她坐到床上,半蹲在眼前,帮她脱鞋子。


    她蓝色的眼睛望向她时,总是显得很深邃。


    不是因为瞳色,是因为她的眼神,令这澄澈的蓝看上去更加深情。


    傅迟拎着很真实,生动柔软的声音问她:“会不会觉得冷?”


    她的手很热,捏了捏她穿着白袜子的脚心,像是在通过脚底的温度来确定她是否感到寒冷。


    傅迟的好,体现在细微处,无微不至。


    她明明知道。


    可是她忍不住不安。


    她的担忧,她的恐惧,在傅迟的引导下,都在减少。


    可关于傅迟的所有,这种情绪总会无序反复。


    她仍在不安,她仍然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她仍然害怕在一段关系中受伤,这好像已然变成一个溃烂许久的伤口。


    她不知道该如何修复它。


    傅迟给她的还不够。


    她又想,幸好傅迟总能看出来她的不对劲。


    “裴泠初,你现在在想什么?”


    傅迟蹲在她面前,伏在她膝头,温笑起来。


    裴泠初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很认真地看着她。


    她给自己脱了衣服,可她自己还没有脱。


    穿着白色柔软的高领羊毛衣。


    她穿高领的衣服,总是显得脸很小,很精致。


    她总是用这种珍重的语气问她,能不能告诉她,她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能读懂她,可她偏偏还要让自己说出来。


    裴泠初知道,傅迟是在引导她。


    她眼皮微垂,有点犹豫。


    只是她该如何说,她看到那个女人拉住傅迟的胳膊,她不开心。


    她应该有这种占*有欲吗?


    她和傅迟现在是什么关系?


    她们现在可以在一起了吗?


    傅迟很好,她很喜欢她,可她不敢和傅迟在一起。


    因为傅迟足够好,而她足够不好。


    她要如何说出口,她无法言说自己的自卑,她还没办法承认自己的不完美。


    然而傅迟总是能在她缠成一团的心结里找到那根毛躁的线头,轻轻抽动。


    “裴泠初,你今天晚上想要看电影吗?”


    傅迟站起身,嗓音温润似玉,不深不浅地看她一眼,随后将投影仪的遥控器递到她手边。


    重新蹲在她腿边,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又开始让她做选择。


    “你想看的话,就握住遥控器。”


    “不想看的话,就放在一边。”


    这比让她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要简单的多。


    裴泠初按住心神不宁,看了傅迟好一会儿。


    傅迟的视线在鼓舞她。


    她不停回想傅迟说过的话,不停拧巴自己的心情,甚至引发轻微焦虑,双手搁在腿上轻轻发抖。


    傅迟带着暖意的掌心压下来,托住她的不安,鼓励道:“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傅迟整个人在她心里的占比太大,她的话同样占据一席之地。


    最终,裴泠初没拿遥控器,轻轻张开双唇。


    “我不想看。”


    “我……我现在心情很难受。”


    见她终于肯开口,傅迟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抱着她转圈圈。


    “那可以和我讲讲,为什么难受吗?”


    傅迟问得很小心翼翼,又补充一句,甚至怕她因为自己的视线而退缩,她还压了压眼尾,摆出无害的模样。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说。”


    “只是,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讲一讲,我很愿意帮你分担一些。”


    裴泠初静静看着她,眼神平淡。


    其实她大多数时间都会因为药物,情绪很平静,再大的风浪,也引不起丝毫波澜。


    只是有关于傅迟,就像她心头那根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轻轻挑动,她便开始难受。


    她还是没办法和傅迟在一起,可是,她想和傅迟在一起。


    她喜欢傅迟。


    那些酸涩的情绪,平静的她一个也没逃过。


    傅迟忽然听见她说:“我不高兴她刚刚碰了你的胳膊。”


    她说得斩钉截铁:“我吃醋了。”


    裴泠初直接承认了。


    傅迟有点意外,又有点不意外,目光不着痕迹流淌在她素净的面容上,嗓音温沉。


    “裴泠初,你希望我怎么做?”


    傅迟认真看着她,这种满是赤诚信任的眼神瞬间将她平淡无波的情绪调动起来,连同早已干枯的欲。望一并点燃。


    呼吸变了变,沉下去。


    裴泠初从中感受到陌生的安全。


    一眨眼的瞬间,她扑到傅迟怀里,两人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倒,仰躺在柔软亲肤的地毯上。


    傅迟搂着她的腰,轻轻笑起来,眼尾弯弯,她看上去心情很好。


    没人会讨厌她的笑容吧。


    至少裴泠初完全拒绝不了。


    她向往傅迟的笑容。


    不知是不是受到她盈盈笑声的渲染,干涸的多巴胺分泌了那么一点,裴泠初无意识勾起唇。


    她撑在傅迟上方,她被自己的影子遮住,但那双眼眸在发光,熠熠闪烁,星星点点。


    裴泠初俯身,吻了吻她湿润的睫毛。


    语气好似抓住一颗救命稻草。


    “我想要你,小迟。”


    她又想,傅迟本来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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