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树影摇晃。
难熬的严冬过去了,春天夜晚的寒冷显得不足为惧。
外头的犬吠、夜鸟鸣啸被门窗隔绝。
湾儿村在山脚下,夜里的鸟叫声清寂孤独,让人隐隐也有些惧意。
长夏缩在被子里,被窝捂热后,腿脚才慢慢伸展开。
被子显出他的身形,十七岁的少年人清清瘦瘦,好在个头不算多矮。
一夜尚算安眠,天光微熹时,他睁开眼,呆呆望一会儿房顶,这才在被窝里摸索出衣裳,一一穿戴好。
在其他人起来之前,他已经烧上水,前院也扫完了。
付秀银抱着一岁的小椿出来,见他要往后院去,一边哄小椿撒尿一边说:“捡捡鸡蛋,后院你爹说要去扫,顺便拔旧篱笆。”
“知道了。”长夏应一声,提了小竹篮往后院走。
公鸡已经飞上窝棚顶,刚打了鸣,见有人来,它扑着翅膀又飞下来。
鸡窝里,几只母鸡还在睡,被推开就换个地方闭上眼睛。
一共六只母鸡,下蛋的时辰不定,长夏只找到两个。
回到前院后,裴敬之已经出来了。
一看见他,长夏顿住,低声喊道:“爹。”
“嗯。”裴敬之颔首,就往后院去了。
十二岁的裴长林从屋里出来,听见后院的动静,不用付秀银说,就往后头去帮忙了。
和长夏一样,他也瘦巴巴的,好在如今能吃饱了。
爹不是亲爹,他们原本姓江,亲爹病逝之后,跟着娘一起改嫁到湾儿村。
裴敬之年少时念过一年书,认得几个字,只是家境不好,头一个媳妇难产而亡,孩子也没保住,家里没钱,续娶不上,两年前在亲戚的撮合下,将付秀银娶了回来。
三个孩子都改了姓,去年付秀银生了个儿子,总算稳妥安定下来。
裴长莲已经嫁人了,婆家离得不算远,只隔了两个村子。
婆家的日子也一般,好在勤快些就有口饭吃。
听到东屋有了咳嗽声,长夏在窗外问道:“阿奶,要热茶水吗?”
“进来吧。”苍老的声音响起。
长夏提了大壶,进屋给裴家老娘沏新茶。
裴家老爹已经去世了,就剩一个老娘,这段时间染了些风寒,天天咳嗽,好在吃了几天药,咳嗽强多了。
头发花白的老妪靠坐在炕头,听见房门被推开,她睁开眼,一张脸满是风霜痕迹。
长夏话少,给沏了茶,犹豫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虽说成了祖孙,可两人之间并无多少亲情牵挂。
不过这家人比长夏想的要好。
他见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继子继女,动不动还要被打骂,等长大了才好一点。
这两年,虽然和“阿奶”还有“爹”生疏一些,但没有被打骂苛责。
家里日子不好,饭食总是稀汤寡水的,胜在顿顿能灌饱肚子,比以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强多了。
甚至还有自己的一间小屋子。
屋子不大,破破旧旧的,修缮过许多次,小炕也是塌过重修的。
可总比一大家子挤在一两间屋里好,尤其他已经大了,不再是小孩。
长夏拿了鸡毛掸子扫堂屋的桌椅,见娘抱了小椿过来,浅浅弯了下眼睛,逗弟弟玩了两下。
后院传来说话声,是长林和爹。
比起长夏,裴长林是小子,和裴敬之之间的话自然多一点。
这其中少不了付秀银的调和斡旋。
她并不软弱,不然也不能在穷苦中带大三个孩子。
到了裴家之后,她和裴敬之处得不错,都是苦日子人,每天愁的是怎么赚钱养家,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不会多起争执。
而且比起裴敬之,她没有前头媳妇留下来的孩子要照顾,只需操持好家中,孝敬好婆婆,就足以立足。
长林是小子,将来娶妻生子要花钱,不和继父亲近些哪里行。
至于长夏,长夏已经十七岁了。
付秀银看一眼她家小双儿,抱着小椿哄了哄,在心底叹了口气。
家里穷,亲事也不好说。
长莲那会儿运气好,碰到个合适的,嫁过去日子是苦一点,但有房有田,姑爷还算争气,知道到处找门路赚钱,日子是有盼头的。
她和村里人打好了交道,从去年起,长夏到了年龄,就一直打听着,看有没有合适的。
可惜,富些的人家瞧不上他们,太穷的她不愿意。
尤其那种一看就没什么盼头的,没爹没娘,连个帮衬一把的人都没有,瞧着就让人担心。
而且长夏性子闷,要是遇人不淑,挨了打估计也不敢回家说,这让她忧心不已。
到年龄了还嫁不出去,付秀银不嫌弃自家孩子,但保不齐就有笑话的,亦或是在裴敬之、裴老娘面前挑唆。
好在长夏和长林都大了,干活都不含糊,很利索,没有白吃饭,这让她有几分底气。
天大亮,太阳出来了。
长夏收拾完家里,和裴长林分了一个糙馒头,就背上竹筐提上竹篮出门打草挖野菜。
裴长林跟着裴敬之去翻地,一家子除了卧病的裴老娘,都忙碌起来。
在这里住了两年,长夏对湾儿村已经熟悉了。
只是没有一起长大的好友,形单影只,显得孤独了一些。
村里有家姓王的外来户,其中一个孩子王小蝉,倒和他相处甚欢,只是平时大家都忙,打草时碰到了才说几句话。
长夏弯着腰,揪起一把鹅肠草,甩甩根上的土,随后丢进竹筐中。
突然听见嬉笑声,他下意识转身,就看见空中抛来什么东西,咚一声落在他附近。
两个挤眉弄眼的少年人站在不远处,手里上下抛着小石头,笑声轻视、不怀好意。
其中一人朝长夏丢了颗小石头,见石头没落进竹筐中,他啧一声叹气,再次扔了一颗,见丢进去了,笑嘻嘻开口:“这回准了。”
长夏眼神有些畏惧,看见石子落进自己打草的竹筐,又听见那些笑声,只觉难堪,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不敢和对方起冲突,呆愣一阵后,默不作声拎起竹筐,试图避开。
可那两人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往他竹筐里扔石头,扔着扔着,还故意用石头砸他。
长夏比那两个小子大,但瘦弱胆小,眼泪掉出来的时候,他终于不再躲避,张了张嘴,试图骂走对方。
但他的言语很无力,一个“滚”字反而让那两人变本加厉,甚至用小石头砸他脸。
长夏用胳膊挡住,气得脸发红浑身发抖,他抓起地上的小石头,用力朝对面丢过去。
因是外来的,他平时会受一点欺负,只是些言语上的难听话,当没听到就好了,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遭遇。
那两个小子吓了一跳,躲得很快,见他气哭,便大声嘲笑起来。
然而背后踹来的一脚让嘲笑声戛然而止。
长夏擦一把眼泪,看见另外两个半大小子。
其中一个很清俊,个头也高,清瘦高挑,是村里出了名好看的裴曜。
另一个稍逊色一点的叫杨丰年,比起裴曜虽然差一点,但模样周正,腰板挺拔,也有几分颜色。
裴曜和杨丰年不过十四的年纪,就已经比长夏高一点。
裴曜抬头看一眼对面人,轻轻啧一声。
都十七了,比他们大好几岁,却被小的欺负,真是软弱。
“人家让你俩滚了,听不见是吗?”杨丰年眼神轻蔑,欺软怕硬的东西,不敢惹同龄的小子,只敢欺负胆小的双儿,真是丢人现眼。
裴曜嘲讽道:“这么出息,回头跟荣子他们说说,这年头,就兴欺负双儿和姑娘。”
“他俩好意思干,我都没脸张这个嘴,丢人。”杨丰年侧头朝地上啐一口。
村里常有半大小子打架的事,裴曜和杨丰年很少吃亏,向来是打赢的一方,挨了一脚的两个小子本性窝囊,不过是看长夏好欺负,才找找威风,这会儿缩头缩尾不敢出一声,再被杨丰年踹一脚后,才夹着尾巴跑了。
长夏的眼泪止住,捏着衣角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然来湾儿村两年了,但他和这些小子们一点儿都不熟,顶多知道谁哪家的,叫什么。
裴曜和杨丰年似乎也不指望和他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长夏抿了抿嘴巴,弯腰把竹筐里的小石头捡出来。
再抬头,他看见裴曜回头望了一眼。
·
绿草茵茵,野花点点。
春日美好蓬勃,连河岸边打草挖野菜的少年也是生机勃勃的。
十几岁的男男女女,三两成群嬉笑玩耍。
柳树下的双儿姑娘编花篮,河边的小子打水漂,一个个说笑不停。
姑娘们双儿们的视线多看向同一处,瞥一眼,悄悄抿唇笑一下,装作如无其事看向别处。
裴曜几个人也在打水漂玩。
长夏和王小蝉在人群最边缘处挖野菜。
别人的热闹似乎与他俩无关。
不过,裴曜的模样确实耀眼,即使不刻意去看,也能在几个人中第一眼就留意到他。
“走吧,咱们去那边。”王小蝉不太想往人群里跑,指着边缘处说道。
“嗯。”长夏应一声,就跟着走了。
他低着头,没看见裴曜不经意瞥过来的视线。
·
欺负过自己的两个小子再没追着他砸石头,遇到了顶多白他一眼,这让长夏舒了一口气。
只是,他多了另一点烦恼。
也称不上烦恼,他不知该怎么说。
自那次之后,他出门好像总能碰到裴曜。
也不是每天都能见着,但明显多了。
他站在竹匾前,一边翻药材一边想,好像以前也会遇到,毕竟一个村的,他两家也都在村后这一片。
只是之前没怎么留意过。
“娘,我去山上了。”长夏背起竹筐说道。
付秀银在灶房应道:“别耽误太久,就在前山找找,明天等长林一起,再往深处找。”
“知道了。”长夏应一声就出门了。
他爬上山坡,边走边往四周找黄芪挖。
春与秋都能挖到些药材去卖,湾儿村所处的这一片山,正好也产药材,不是贫瘠荒苦的山。
前山会有人来,长夏原本没在意,但脚步声越来越近后,他下意识转头。
是裴曜。
十四岁的少年眉宇清俊舒朗,一把劲瘦的腰被汗巾勒着,别看瘦,力气不容小觑。
裴曜往他竹筐里看一眼,垂下眼睫走了。
长夏也看一眼自己空荡荡的竹筐,还没挖到黄芪。
许是裴曜的俊俏挺拔所致,他看着自己的旧竹筐,修补过的痕迹很明显,仿佛一下子变得破旧可怜。
在山上转了一大圈,长夏没有挖到太多黄芪,便挑着好一点的蒲公英挖了满满一筐。
要下山时,正好碰上从山里出来的裴曜。
对方也背着沉甸甸的竹筐,除了露出头的竹笋以外,筐子里还有不少嫩嫩的香椿芽。
四目相对,长夏低头,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他没有裴曜脚程快,想了想,便打算等裴曜下山后,自己再往下走。
自己正好处在下山的地方,长夏只好蹲在原地,用小铲子挖了几株蒲公英,装着忙碌的模样。
越走越近的人眼看着就要过去了,谁知裴曜脚步一顿,正好停在他跟前。
如有实质的目光直直落在身上,长夏没办法装不知道,小心翼翼抬头。
“挖完了?”裴曜声音微哑,神情也有点不自在。
长夏没怎么见过他这般模样的人,离得这么近,一时有些收不回眼睛,愣愣点头。
下一瞬,裴曜一把拎起他装满蒲公英的筐子,单肩背着就往山下走。
长夏连忙跟上,眉眼之中有一点苦恼。
这是裴曜第二次帮他背竹筐了。
到山脚后,裴曜总算停下来,把他的竹筐放在地上。
长夏还没伸手,就被清俊的少年瞪了一眼:“要是敢告诉别人,小心我揍你。”
说完,裴曜上下打量一眼他,瘦巴巴的,谁都能欺负的小身板。
腰挺细。
脖子好像也好看。
嘴巴……
裴曜忽然有些气恼,瘦巴巴没几两肉,模样也称不上漂亮,年龄也大,有什么值得看的。
他又瞪一眼长夏,气冲冲大步走了。
长夏的那点苦恼来源于此。
他不知道裴曜为什么突然帮他背草,却连着两次都瞪他,不准他说出去。
他根本不敢说,更何况就算说了,别人大概也不信他。
王小蝉对村里很熟悉,裴曜的事他听过一些,模样好,家境也不错,高高的院墙,青瓦房很齐整。
裴曜还会做木雕,手很巧,虽然才十四,不少人家都早早和他家打交道了,村里人都知道是要相看定亲。
可裴曜很挑剔,似乎只想要漂亮的媳妇或夫郎,可真有个漂亮的姑娘,他又挑别的,总之什么话都让他说了,给他阿爹气得,扬言干脆当一辈子鳏夫。
气归气,裴家还是在张罗亲事,裴曜年纪小,多看看也不耽误事。
至于长夏的烦恼,再无别人知道。
花红柳绿,又是一年。
住在一个村,打草、挖药材都在村子周围,再躲避都能遇到。
只要没有别人,长夏的竹筐总落在裴曜肩上。
十五岁的少年人又长高了,背两个竹筐照样步态轻盈。
长夏有时碰见裴曜,对方怀里揣着米糕,总会打开油纸分他一个。
家里日子很一般,甜甜的米糕只有过节时才能吃到。
长夏记着娘的话,不能随意吃别人的东西,可裴曜把米糕塞进他手里,又冷着脸看他,他根本不敢推拒。
然而两人很少说话。
长夏曾小心翼翼问过裴曜为什么要帮自己,得到了一声冷哼和上下扫视的打量。
裴曜说不过是看在一个村的,看他弱成这样才帮他一把,要是不稀罕也行,他立马就走。
对方的好意长夏能感受到,更何况也吃了人家的米糕,长夏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错怪了对方,连忙小声挽留,说自己想岔了,不该乱问。
至于为什么不该,他有点怕裴曜生气,只顾着求饶了,根本没想明白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
有时裴曜也会不耐烦看着他,长夏不知道怎么了,越发忐忑。
而在被人撞破裴曜帮他背草的事情后,这一刻,长夏忽然松了一口气。
裴曜很厌恶让人知道他俩有来往,想必不会再帮他了。
高挑清俊的少年在同龄人狐疑、惊奇的目光中僵了一瞬。
一转头看见长夏呆愣愣的模样,裴曜忽然气从心起,恼怒开口:“我送你回家。”
长夏胳膊被抓住,被迫踉跄往前走。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在家门口,裴曜撂下他的竹筐,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
付秀银正好在院里看见,出来问道:“长夏?”
三言两语说不清这些事,长夏讷讷的。
付秀银见他身上脸上没有受欺负的痕迹,一时没有逼他,只拎起竹筐让回家。
流言飞一样在少年之中传开。
王小蝉惊讶、震惊地看着长夏,再一次问道:“他给你背了一年竹筐?”
长夏认真纠正道:“不是一年,是这一年里,碰到的时候才背,平时是我自己背的。”
王小蝉忍不住打量他,模样是周正清秀,细看还真有几分好看,就是太清瘦了。
而裴曜那个长相,又听人说偏好漂亮的人。
王小蝉也想不通了,喃喃自语:“说不定,他真是个好人呢,就是帮你一把。”
长夏小声说:“我也这么想,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了。”
沉默一会儿后,王小蝉突然语出惊人:“总不能,是看上你了吧。”
“我?”长夏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觉得王小蝉胡说八道。
另一边。
其他人的起哄让裴曜心烦不已,恼羞成怒道:“看上怎么了?比你们强,我看上了,非得娶回来。”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愣住,包括裴曜自己。
意识到什么后,他轻轻抿了抿唇,在其他人继续起哄笑讽之前,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杨丰年和裴荣对视一眼,连忙追上去,笑着赔了几声不是,这不过是没见过他给别人献殷勤的场面,惊讶之下调笑两句而已,何必真恼了。
“谁恼了?”裴曜没好气说道,他看一眼两个兄弟,轻轻咬一下牙,说:“我是回去告诉我阿爹,让他找人去提亲。”
杨丰年和裴荣愣在原地。
·
原以为儿子想一出是一出,没想到裴曜磨了好几天,非要是长夏。
陈知拗不过儿子,骂了一阵后,还是琢磨着怎么打听了。
付秀银原先是外村的,带着三个孩子改嫁过来,这三年和村里人处得还算不错。
陈知知道,裴敬之家自从付秀银来了之后,里里外外干净整齐了不少,有人操持打理,日子也比原先强了一点,可见付秀银还是有点能耐的。
姻缘大事,不是一时兴起就要定下的。
陈知从此没事了就找付秀银串门,想多看看。
比裴曜大三岁的长夏他也多瞅了两眼,模样很周正,就是瘦巴巴的。
人很勤快,就是话少,性子闷了些。
可胜在十分乖巧,一看就不是会生事的性格。
再加上裴曜死缠烂打,光是帮长夏割草背筐,就被陈知撞见了好几回。
儿子没出息,他觉得没眼看,又管不住。
看察过打听过,又和裴有瓦商议过后,陈知找了媒人去说话。
长夏是带来的,即使姓了裴,和裴曜也全无亲缘关系,很快,亲事就定了下来。
湾儿村人纷纷称奇,怎么就便宜他裴敬之家了。
裴曜可不管这些言论。
当真定下之后,他面上不显,心中十分畅快。
在河边看见长夏割草,他大步走去。
按理,定了亲之后,怎么都要避避嫌,长夏谨记着这些,不敢多和他说话。
这让裴曜有些不满,忍了又忍,最终一指头戳在长夏脑门:“你就不能对我笑一下?”
风吹来,拂动衣衫。
长夏抬头看着俊俏清隽的少年郎,顽石开窍一般,抿着嘴巴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容。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