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砚的话音落下,兰香院里不少女妓相互对视一眼,开始踌躇不定起来。
他也不催促,就耐着性子等着。
一刻钟,两刻钟……
终于在其他人的耐心快要告罄时,兰香院的老鸨,袁妈妈俯身跪地,叩头告罪:“奴家袁阿曼,向大人请罪!”
“起来说话。”
“奴家不敢。”袁妈妈跪伏在地,“奴家有罪。”
“妈妈——”
“阿曼——”
有几位女妓上前想要搀扶,刚走了一步,就看着陆怀砚浑身散发的威严,顿时又瑟缩回去。
袁妈妈对着她们笑了一下:“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想必大人们也早都知道了。
“胡四,明面上只是兰香院的一个龟公,实际上,他才是整个兰香院的主事。”
“永平侯信任他,两人狼狈为奸,用药物控制着这里所有的女娘们,一日日让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她将额头抬起,背脊挺直,眼睛里露出一丝凶光。
“胡四这个残废,他不敢去欺辱比他强壮的男人,就只好来折辱我们这些女人。我们被折磨地越痛,他就越开心。”
“也不知他从哪里找到了同样有着这些特殊癖好的勋贵子弟,在兰香院里偶尔有不方便的时候,便时常将这里的女娘从后门带走,去偏僻的别院里,去无人的小岛上。便是我们喊得再大声,哭得再厉害,也不会有人听到。”
“而这些勋贵们素来高高在上,高兴时哄我们两句,但若是有一点点惹了他们不高兴,下一秒,鞭子就会抽在我们身上。”
她说着站了起来,指着身旁一个个的女妓们说道:“大人那日派大夫前来探查时,我便知是瞒不住了。她、她、她,她们一个个身上都是伤痕,就连寻欢时,也要被他们那些个畜牲拿着白绫紧紧勒住脖颈,说是这般才尽兴。”
她嗤笑一声:“兰香院一开始原是有七八十名女娘的,现如今只剩下了我们几人。这么些年,能活下来的当真是不易。”
陆怀砚记起那日她特地只穿一件披肩外衫,想来是特地为了掩人耳目,替她们遮掩一二。
他皱眉,问道:“为何你身上没有?”
袁妈妈自嘲地笑了一下:“怎么没有,早些年,我身上也是没有一块好肉的。只不过年岁已长,兰香院也需要一个明面上的管事,这才让我少受一些皮肉之苦罢了。”
她继续道:“上官轩与左德清那两个纯粹是斯文败类,看着温文尔雅,实际上与那永平侯和胡四一样,服了五石散后便兽性大发,作践我们。”
陆怀砚:“所以,人是你们杀的?”
袁妈妈冷笑一声:“是啊——有一天他在打骂青霜时,被我们几个瞧见了,于是便一同将他杀了。”
“尸体呢?”
袁妈妈身形一僵,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停顿许久才轻声道:“随手扔到乱葬岗喂狗了。”
陆怀砚:“想必不是喂狗了,是杜世子替你们处理了。”
袁妈妈一惊,看着他这方笃定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替杜世子辩驳。
“世子,是个好人。”她垂眸喃喃,“我再没见过他这般好的人了……”
第一次见到世子,她们都刚刚才挨了打,自是怕的不行。而绿芜是第一个伺候世子的人。
没想到世子什么也没对她做,似乎早就知道了她们的遭遇似的,从身上掏出了瓶药扔给她,就躺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晚。
后来,来的多了,也与她们都熟稔起来,偶尔会替她们买些外头的东西,也偶尔会与她们说笑逗乐。
“我们是娼妓,是玩物,可我们也有尊严。”袁妈妈说道,“只有世子在的时候,我们才觉得自己活的像是个人。”
陆怀砚手指微动:“所以,是他怂恿你们开始杀人?”
袁妈妈摇头:“一开始确实是我们几人一时失手。只是那日恰好碰到了世子,他叫我们不要声张,就替我们悄悄地把尸体处理了。”
“后来风声过了,我们便想了个主意。既然上官轩的死没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那我们便可以如法炮制,让那些欺辱过我们的畜生都去死!”
也是那时候,她们知晓有时候反抗是有用的。
陆怀砚十分不认可她们这个行为:“你们一开始便走错了路,若是一早就去衙门报案,兴许不会到如此地步。”
“呵——”袁妈妈冷笑一声,“有用吗?我们人微言轻,烂命一条,说的话,受的伤,根本无人在意。”
角落里一阵轻微的叹息声响起,接连着又响起来许多声叹息。
陆怀砚的胸口也跟着一顿。
是啊。乐籍和奴籍的女子,向来都是没有尊严可言,即使是奴籍的小厮丫鬟,即使被主人家失手打死,只要赔些银子便能了事。
而一开始兰香院拿来的名册中,她们里不少人还不是乐籍的,只是因为被那些勋贵们看上了,所以辗转被发卖到了这里。
难怪那永平侯府每年能进账如此之多,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那些挥金如土的纨绔。
他问道:“五石散从何而来?”
说到这,袁妈妈摇了摇头:“我们也暗中打探过,全是胡四一手操办的,他会自己炮制各种药物,也因此才入了永平侯的眼里。”
“说说吧,胡四怎么死的。”
说到这,绿芜垂下了头,手中的拳头渐渐攥紧。
袁妈妈看了她一眼,继续往下说道:“其实与绿芜那日说的差不多。只不过……”
她停顿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我们本来是想计划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让他日后因为五石散而发疯,发狂,就像他用药物控制我们一般。”
“那日,他许是自己用药过多,想要侵犯绿芜时,恰好被我撞见了,我便故意寻了个借口,让他出去买些吃食。”
陆怀砚察觉不对,问道:“胡四他听你的指使?”
“自是不听的。”袁妈妈又笑了一声,“只不过明面上我是这家青楼的掌事人,他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照做。无非事后在无人的时候,我再挨两顿打罢了。”
“把人支出去后,你们就开始谋划怎么杀人?”
袁妈妈摇了摇头:“一开始并没有准备杀他的。”
毕竟她们答应了世子,留着胡四继续给永平侯供应五石散。
“青霜给胡四下了迷药,可她胆子太小了,怕被他发现,药量没下够,让他半途中醒了过来。”
醒来后胡四脑袋昏沉,加上绿芜屋里的熏香,更是让他兽性大发。
而后便是与绿芜说的那般,一个用力将人推倒在地,被推门而入的阮红瞧见了,干脆又砸了一个花瓶下去,让他再也起不来了。
陆怀砚眸色黑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裴珣看了他一眼,接着继续问道:“所以你们将他分尸,伪装成仇家寻仇,又一同商量好了对策,口供,互相做伪证?”
袁妈妈点点头:“是这样,只不过绿芜那日在房间里一直没有出来,不少客人也是知情的,更何况这兰香院还有其他龟公在,没法替她找别的借口遮掩。”
就在此时,陆怀砚突然开口,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何尸体被分成了三十六块,现在倒是想明白了。”
整个兰香院加上袁妈妈,一共三十六个女娘。阮红是厨娘,惯会用刀,所以她们将人一起拖到了厨房后院,将胡四分成了三十六块,每个女娘都拿了其中一部分,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扔到某处。
杂扫的,端盘的,陪客的……每个人都十分有默契的在不同时间,干着同一件事情。
只要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自己手里的活,谁也不会发现某个人曾消失了一会儿。
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她们能完成了杀人分尸,并且将尸块分散到了四处,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而厨房后院的空地宽阔,本来就经常在那杀鸡杀鸭,即使有些血渍没有冲刷干净,也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在她们的口供中,又想办法将嫌疑转移到一直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袁妈妈和在后院打扫的钱姨身上。
因为她们两个,有足够的证人替自己开脱。
裴珣这会儿想起黎娘子方才与自己说的那个故事。
他本来的确猜测是有好几人参与这桩了案子,只是万万没曾想,会是这兰香院里的所有女娘都一同参与了!
整个案子也至此水落石出。
众人皆是一阵唏嘘。
丁復脑子一时半会儿还没能消化这么大的信息,看看一旁的绿芜,又看看周围这一圈跪下的人,咋舌道:“这……这该怎么判!”
陆怀砚抬抬手:“先将人都带回去吧。”
一群差役们上前将所有人都押回了大理寺监牢。
……
这一夜,大理寺众人兵荒马乱,监牢里关满了人。
这一夜,虽然没有惊心动魄,却让人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等到天亮时,不少人依然忧心忡忡,顶着乌青的眼睑走进了食堂。
案子什么的,还是先放在一边吧!他们这些普通人,还得先填饱肚子,需要用美食来压压惊!
大理寺的食堂在清晨时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灶台上今日摆着好几个大的蒸笼,正往上冒着白烟。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
莫不是黎师傅也黔驴技穷了,开始蒸馒头了?
不应该啊!
为首的丁復有些诧异,再瞧见田七在一旁还熬煮着豆浆,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难不成今日的朝食真是馒头配豆浆不成?!
就算黎师傅做的馒头再好吃,那也只是个馒头啊!
还没等他发问,裴珣已经从一旁挤了进来,问道:“黎娘子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来两份。”
丁復瞪他一眼:“裴大人,这案子都已经结束了,你怎么还来我们大理寺的食堂用食?”
“诶——丁司直此言差矣。”裴珣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这案子可还没有完全结案,我既被圣人钦点来这协助一同查清此案,眼下案子还有疑点尚未查清,所以我来这大理寺用食,合情合理!”
丁復:“怎么还没有查清了!”
裴珣道:“敢问丁司直,这永平侯世子为何要替兰香院的那些女妓们遮掩?又为何如此憎恶永平侯?永平侯与那胡四往日里又是在何处碰面?还有最重要的,那五石散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道:“这些疑点,丁司直可查清了?”
丁復被他问得恼羞成怒:“你——”
裴珣丝毫没有理会他的不爽,又冲着黎书禾眨了眨眼睛,笑得极其灿烂:“黎娘子,那旁的豆浆也给我来上一碗。”
黎书禾已经将蒸笼里的烧麦拿出。
库房里还剩着许多的江米,她便想着不要浪费了,江米拿来做烧麦,也是一等一的好吃。
一股热气瞬间向四周蔓延,连带着江米夹杂着猪油渣的香味,引得人口舌生津。
刚出笼的烧麦头小个大,将外皮擀到透光,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江米都已经被蒸熟了,还透出了一丝肉色。四周的褶子那是捏得均匀细致,而最顶端的“花苞”处,则用江米堆得冒出了尖尖,粒粒香浓饱满。
一旁的丁復吁了口气。
不是馒头便好!
裴珣倒是瞧着稀奇,便问道:“这又是什么新鲜的吃食?”
黎书禾道:“猪油渣烧麦。”
猪油炒香熬成了油渣,再把那透亮的猪油倒进江米中,搅拌均匀,内里的馅料便是油汪湿润,沾满了油渣的香气。
裴珣早已食指大动,忍不住就要尝起来,偏这个时候,黎书禾还问了一句:“裴大人的豆浆,是想要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裴珣愣在原地。
这豆浆,还有咸口的?
见他一脸不解的神情,黎书禾解释道:“昨日那粢饭团有甜口和咸口,这豆浆自然也是有甜口和咸口之分的。”
裴珣惯是爱尝试新鲜事物的,马上大手一挥:“还劳烦给我来碗咸豆浆试试。”
桌案上一些瓷碗中早已洒上了油条碎、榨菜还有葱花,想是一早就料到有人会来尝试一二。
黎书禾往碗里又加了一勺酱油,竹瓢舀着那沸腾的豆浆冲进碗中,纯白的豆浆瞬间变成酱色,往外飘着鲜香。
领了吃食的裴珣立马端坐到一旁,迫不及待地要尝一尝今日的朝食。
烧麦还略带着烫意,凑到嘴边吹了吹,一口咬下,劲道的面皮包裹着香甜的江米,而软糯的江米又油润润地裹着油渣,咀嚼的时候耳朵里还能听到油渣“咔擦”的回响。
不消片刻,一整个烧麦便已进入了他的腹中,只留唇齿间的余香让他满足地吸气。
裴珣手中的筷子已然又夹起了一个,想起边上那碗加了佐料的豆浆,不由又先放下,拿起勺子先啜了一口。
酱油与葱花交叠在了一起,将最后那一丝的豆腥气都冲淡了,醇厚咸鲜的豆浆浓香扑鼻,油条碎被豆浆泡软后,软绵柔滑,入口即化。
裴珣惬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怪不得黎娘子推荐这咸口的豆浆,与这猪油渣烧麦,甚是相配!
……
被捷足先登的丁復憋着一股气,拎着食盒到了陆少卿屋里时脸上还带着怒意。
陆怀砚扫了他一眼,都不用等他发问,丁復已经对着自家上峰开始控诉起来:“大人,我看这裴侍郎是打算赖在我们大理寺不走了!整个大理寺的人加起来,还没有他吃的多!”
陆怀砚淡淡道:“食堂不是规定限量了吗?”
丁復更气了!敢情这限量的规矩真是因为裴珣才制定的!
丁復又添油加醋道:“大人,这裴侍郎一直在这搔首弄姿的,黎师傅对他都格外关照一些,今儿还特地给他介绍新吃食哩。”
陆怀砚手中握着的笔一顿,纸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墨渍。
丁復犹为不觉,仍在继续怂恿着:“大人,现在人也抓到了,您可让他快些回去吧!”
陆怀砚重新拿了一张白纸铺上,问道:“派出去的人找到了胡四和永平侯的窝点了吗?”
丁復摇头:“尚未,不过昨日袁妈妈将她所知晓的几处地点都已告知。”
“那便派人蹲着。”起身走到了桌前,看着食盒里的吃食,又多说了一句,“永平侯府也派人盯着,只要一有动静,立马就将人带回大理寺。”
“是。”
陆怀砚“嗯”了一声,坐下开始用食。
看着盘中码着的吃食,薄皮如纱,里面的馅料确实裹得严严实实。
夹起一个送入嘴中,外皮一经咬裂,里面的油脂香瞬间汹涌地在口中炸裂开,混着黏腻的江米还有香脆的猪油渣,甜中透酥,格外有嚼头。
等他细细品尝完一个后,旁边的丁復已然将整盘烧卖都吞入腹中,就连瓷盘上留下的油脂都没有放过,舔得那叫一干二净。
陆怀砚:“……”
丁復见上峰看向自己,还以为他是想喝豆浆了,连忙将两碗豆浆都摆了出来,说道:“这碗棕色的便是咸口,怕大人喝不惯,又特地多拿了一碗甜的。”
陆少卿显然是个爱吃甜食的。他可是亲眼瞧见他昨日将那甜口的粢饭团全都吃完了!
心想着,这次总算能多一碗出来了吧!
陆怀砚确实是先舀了一勺甜浆,豆渣全都被过滤干净,齿间只余下醇厚的豆香。
一口抿下,细腻丝滑,又恰到好处的香甜,宛如是这冬日里刚刚发出的新芽,清爽回甘。
旁边的丁復嘿嘿一笑,觉得自己果然是了解上峰的口味喜好,邪恶的双手已然向那碗咸豆浆伸去,那张不把门的嘴巴还在念念有词:“黎师傅还特地给那裴侍郎推荐了这咸口的豆浆,我非得来尝一尝是何滋味不可!”
豆浆还未入口,便被上峰无情地打断。
“等等——”
陆怀砚伸手,将那碗咸口的豆浆从他的手里端出,神色自然道:“既然一人两份,这份咸口的理应也是我的。”
丁復如遭雷击,当场愣住。
他们那个说好不重口腹之欲的陆少卿呢!到底去哪里了啊!!
第32章 猪油渣烧卖(二) 你们大理寺是救过黎……
吕一璋和康墩最近几日俨然已经成为大理寺食堂的拥护者。
尤其是康墩,以前偶尔还会出去打打牙祭,但自从黎书禾来了大理寺食堂后,便是日日早上都会准时来这食堂报道,连带着看王师傅和刘师傅的时候都顺眼了许多。
康墩在大理寺勤勤恳恳多年,他父亲又是工部侍郎,偶尔还有不少大人求上门来,只为做一份精巧的器具。
因此他也是家境丰厚,不愁吃喝,但他却丝毫没有官宦子弟那般的骄纵之习和奢靡之风,只是偶尔会出去打打牙祭。
也就是康墩这般实在的人,从没有倚靠过家中关系,在大理寺一直做一个勤勉的评事,与同僚们一起日复一日地吃着食堂那难以下咽的吃食!
虽说康墩不挑剔,但是不代表他不会吃。
相反的,年少时与他父亲四处游历,走南闯北,也是吃过不少的美食。可黎师傅做的这些吃食,大部分都是他第一次见到……
不说别的,这一口软糯的烧卖,再加上热气腾腾的豆浆下肚,让这冬日的清晨都变得温暖起来。
用完朝食的康墩身心畅快,恨不得能再多吃几屉。
可是这食堂它限量啊呜呜!
康墩放下碗筷,眼看着时辰还早,便与黎书禾闲聊起来。
“黎师傅,听闻你是吴州人士?”
说起吴州,黎书禾脸上的笑容都真挚了几分,她点头应道:“是,我自小在吴州长大。”
康墩:“这吴州的吃食莫不是和长安城的大不相同?”否则黎师傅做的这些他怎么连见也没见过!
黎书禾笑道:“世间吃食皆是大差不差,是不过吴州的大部分偏爱咸甜口,譬如肥香滑嫩的东坡肉,香甜酥脆的松鼠桂鱼,弹嫩回甘的响油鳝糊……”
她口若悬河地报起了菜名,每说一道菜,康墩的口水便又往下垂涎几分。
黎书禾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深表遗憾:“可惜现下已是冬末,若是在秋季,阳澄湖的大闸蟹个顶个的肥美,蟹黄浓郁如黄金。对了,我们那还有句老话——”
康墩吞咽几下口水,咂巴着嘴唇问道:“什么话?”
“家财万贯,不如蟹黄拌饭!”
康墩一听,更加好奇那究竟是何等滋味了!不禁仰头默默流泪,听着黎师傅说了这么一通,感觉还能再来三份啊!
而旁边的吕一璋,也没好到哪去。冲着康墩埋怨着:“你好好的问黎师傅这些做啥呢?!”
这听到吃不到,抓心挠肝的,不就是让他们心里更加惦记着吗!
吕一璋含泪拿着勺子刮着瓷碗里最后一口豆浆。
终于是一滴都不剩后,才感慨道:“这食堂限量的规定应该是针对王师傅和刘师傅才对!”
康墩呵了一声:“辉山兄,你在想什么呢?王师傅和刘师傅那些个菜肴日日都是拿来倒的,还限量?怕是就没几个同僚会愿意再多吃一口吧!”
吕一璋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对。
以往加班到再晚,他也会赶回府中。自从黎师傅来了大理寺之后,他宿在大理寺的次数越来越多。
没办法啊!
要是晚了一步,留给他们的朝食可就不多了!
两个人都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眼看天色还早,正欲再等着人潮散去时,再去磨一磨黎师傅,看看还能不能再蹭一些边角料,计划还未实行,便见着两个差役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惊。
这还没到上值的时间呢,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案子?!
差役一见着他们二人身影,立刻往这边跑着,说道:“两位大人,陆少卿找。”
两人一听,马上理好衣袍跟着往议事厅方向而去。
议事厅里,远远瞧见一人被五花大绑,双腿跪在地上。等走近一看,这不是永平侯府那个管家嘛!
吕一璋理了理帽子,上前对陆怀砚行了一礼。
陆怀砚点头示意,随后丁復便上前对着他们说道:“前几日我们顺着泾水河沿着下去,发现有一座荒芜的小岛,便伺机埋伏起来。今日便发现这个杜管家在那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干嘛。”
“好嘛!我就悄悄跟在他后面,发现他正在往外头搬着箱子!”丁復说得绘声绘色,“我当机立断,一声大喝将人擒住,发现搬的那些箱子里,除了有大量的金银珠宝,还有不少是……”
“五石散。”陆怀砚说道,“我这就进宫一趟,请旨将永平侯带回大理寺审问。”
管家一听,脑袋嗡嗡直响,身子仿佛被什么千斤重的铁锤绑着,直直坠入深渊。嘴里因为塞着的布条而只能发出“嗷呜——嗷呜——”的嘶喊。
完了,这下真完了!
而大理寺几人则是连连点头,心想总算能将永平侯这个老匹夫抓起来了!也不枉这几日他们日夜蹲守的辛苦。
“吕寺丞,”陆怀砚又吩咐道,“你带着差役先行审问这个杜管家,务必从他嘴里再撬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丁復,小篆,”他转身对另外两个人说道,“你们二人再去挨个提审兰香院里的那些人,看看有没有什么信息遗漏了。”
“还有康墩,你去那小岛上看看,有没有其他尸体亦或是不知道的东西被他们埋在那里。”
“其他的,等我从宫中回来再议。”
说完这一切,陆怀砚便起身理好衣襟,拿上刚写好的奏疏往门口走着。
正巧碰上吃饱了无事干的裴珣,正闲庭信步地走到了这边。
一见着这阵仗开口就是:“哟~抓到人了啊,你们大理寺这效率真是可以啊!比起我们刑部也不遑多让。”
陆怀砚无视他的存在,正欲离去——
便听着这苍蝇般的声音又嗡嗡响起:“你们大理寺是救过黎师傅的命吗?怎么我给她工钱开到快一两了还不肯走。”
陆怀砚:“?”
裴珣:“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师傅,留在你们大理寺只当一个掌勺,可惜啊,可惜。”
陆怀砚:“……”
裴珣:“不过幸好她答应给我多做些今儿的这个吃食,刚好今儿晚上可以拿来当宵夜。”说着马上又纠正道,“先声明,我可是自己付钱了,没占用你们大理寺库房的食材啊——”
陆怀砚忍无可忍:“裴侍郎,案子也快结束了,你最近不用往大理寺跑得这么勤快。”
裴珣暗道糟糕,马上开始转移话题:“天色不早了,陆少卿还是抓紧去面圣吧!”
说完趁着他没注意,一溜烟跑了。
陆怀砚:“……”
……
风霜满天,落地消融。
陆怀砚往身上随意披了件大氅就向门外走去。
翻身上马时,瞧见远处一辆马车朝着大理寺的方向缓缓而来。
他及时勒住缰绳,侧目望去。
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下,驾车的马夫跳下掀开车帘。
一中年妇女踩着脚凳下车,厚重的披风下,是一个枯瘦的身躯。她原本就苍白的脸颊更是在被这雪白的大氅衬出了一丝病态。
陆怀砚只堪堪瞥了一眼,就发现来的人是永平侯夫人——李杜若。
思索片刻后还是翻身下马,先上前问候一声,又将人引了进去。
风寒露重,即使她裹得严严实实,两双手也依然被冻得通红。
对于陆少卿的去而复返,大理寺众人有些惊讶,但看到身后的夫人时,却又同时恍然大悟。
男人摆摆手,特地屏退了其他人,就连方才尚在花厅中还未离去的几人,也被他一句“去请世子过来”打发走了。
方才还闲聊的屋子突然只余他们二人相对而坐,静得可怕。
陆怀砚斟了一杯热茶,说道:“天寒地冻,夫人先用些茶水暖暖身子吧。”
“多谢。”
李杜若的唇角只微沾几口便将茶水放下,开门见山道:“不知我儿……”
话未说完,袖口不慎滑落,露出了一截手腕,那骨节白森森的凸出,活像个骷髅。
待她再抬起头,陆怀砚才看清她的正脸。两侧脸颊都枯瘦得凹了进去,眼眶只余一双黑沉沉的眸子还在转着。
李杜若双手握着杯子,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让大人见笑了。”
陆怀砚淡笑一声,缓缓开口:“夫人不必拘谨。我早年间曾有幸得李太爷指点一二,一直记着这份师生情谊。”
此话一出,李杜若的眼眶里就有热流涌出。
居然……还有人记得她的父亲。
良久,她轻叹一声:“大人如今在这般高位,日后还是不要再提起此事,免得被有心人利用。”
陆怀砚一脸平静道:“李太爷曾为太子之师,门下桃李众多,我也只是他众多学生中的一名。”点到为止,但意思也十分明显,他是怀念这个曾经的恩师的。
说着,将话题又引了回来:“夫人今日来大理寺,怕是为了杜世子吧?”
李杜若一顿,点点头:“泽儿年少,确实顽劣了一些,不知大人还要将他关押多久?”
那日去永平侯府抓人时,大理寺用的便是“街头肆意殴打路人”这番缘由将杜崇泽带走,只不过没多久兰香院所以女妓和杂妇女同时下了牢狱,她心中定是有所怀疑罢了。
陆怀砚斟酌着用词:“夫人不妨先来聊一聊永平侯?”
又过了许久,空气中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没什么好聊的。”她说道,“我们二人之间早已陌路,只是还维护着表面上的情谊罢了。”
“若是大人真想了解他的事情,还不如去问问他的几房妾室。”
“哦?”陆怀砚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太爷那案子发生后?”
他说的如此直白,李杜若心口蓦地一惊,又苦笑了一声。
既然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岂是没有真本事的人。
“是。”李杜若坦诚道,“从李府被抄家后,他便不再用正眼看我,只是碍于维持坊间那副‘端方君子’的名声才一直没有将我休掉罢了。”
崇乐二十年,大胤发生一起全国大范围的春闱舞弊案,各大考场接连爆发弊案,先帝震怒。
彼时的太子太师李崇,被指控收受贿赂,泄露大量考题,引发众怒。不少学子上街游行,围堵在贡院门口,势要一个说法。
李崇德高望重,朝中亦有不少人为其说话,认为定是有人栽赃诬陷。然而最后大街小巷皆是他亲笔书写的考题纲要,证据确凿,实在难以抵赖!
先帝怒火中烧,以雷霆手段整肃科考。
李崇面对如此铁证,无处辩驳,最终在牢狱中自刎而亡。而李府上上下下,男的流放,女眷全部充入教坊。李杜若因早早出嫁,且为侯府夫人,有诰命在身,这才逃过一劫。
其他涉案相关人员,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整个长安城俨然成为了刑场,数百人因此丧命,血流成河。
最后这场震惊全国上下的春闱舞弊案,是在无数人的血腥与悲鸣中被记录史册。
李杜若虽然幸免于难,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身为李家女,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永平侯当初看中她的才气与家世将她娶进府里,自然也会因为她娘家丑闻而对她从此不闻不问。
陆怀砚问道:“夫人难道不好奇,我从永平侯府的账簿里查到了什么?”
李杜若被他问得一怔,僵硬地笑了一下:“府里的事情,我一介女流也说不上话,便也不多打听了吧。”
两人又静坐许久,杜崇泽被人带了上来。
杜崇泽起先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直到看到上方端坐的母亲时,立马挣扎起来。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认的也认了,你们现在把我阿娘叫来大理寺是想做什么!”
陆怀砚示意两人将他松开。
李杜若这才看清了,他的手上,脚上都被镣铐紧紧地锁着,原本垂顺的头发早已凌乱不堪,就连身上的绫罗绸缎,也被换成了囚服。
李杜若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落,上前将人拥入怀里。
“孩子——”
杜崇泽强行扯出一个笑容:“阿娘,我没事,你快些回府去,我很快就能回来陪你了。”
陆怀砚笑了一声:“世子怕不是忘了,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
李杜若满脸惊恐地望向他,连声音也有些发颤:“大、大人……你说泽儿,杀了人?”
杜崇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他为何把这事告知阿娘。眼下见她真的担惊受怕起来,忙安慰道:“阿娘,大人逗你玩的,我怎么可能敢杀人。”
陆怀砚步步紧逼:“怎么不敢?世子可是亲口认下了,还有院子里那两具尸体总做不得假。”
听到这话,李杜若再也忍受不住,腿一软,径直跌坐在地。
……
待她心情平复后,深深地看了杜崇泽一眼。
这一眼里,没有半分怒气,只有对孩子的怜爱之色。
李杜若将身上的大氅脱下,轻叹一声:“泽儿都是为了我……”
身上早已结痂的伤痕,与兰香院的女妓们如出一辙。只不过方才她的衣着遮掩,这才竟一时没有发现。
这,这这这……她贵为永平侯夫人,这身上的伤痕除了永平侯干的,还能有谁!
当时李府被抄家后,永平侯对着她是越发的不耐,有时候甚至比对待下人还不如。
待他后来认识了胡四,手中开始有了这些新研制出来的药物,就开始越发肆无忌惮,将那些药物都用在了她的身上进行试验。
李杜若苦笑道:“我有时候活的甚至不如一条狗,他要我跪在地上爬过去,去求他,然后再用鞭子狠狠地抽我,骂我怎么没跟着我的父兄他们一起去死。”
这个永平侯看着人模人样,一副儒雅端方的样子,竟是个衣冠禽兽,还对着发妻下药!
李杜若:“我在他眼里,甚至还不如外头那些女妓,他嫌我木讷,嫌我无趣,嫌我被他打得浑身是伤也不会喊一句。”
若不是为了她的孩儿,她早就去地下寻她的父兄们了。
陆怀砚问道:“那位二老爷呢?他是不是对你起了不轨之心?”
李杜若点点头:“不知他从何处拿到了同样的药,然后对我……”
“别说了!”话还没说完,就被杜崇泽一声呵斥打断了。
“我求求你了,阿娘,别说了。”他怒目圆睁,双手上的镣铐叮当作响,冲着他们喊道,“都是我杀的,一切我都认了,跟我阿娘无关,你们放过她!放过她!别再问了,算我求你们了!”
李杜若上前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孩子,你若死了,阿娘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念想。”
裴珣听闻消息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母慈子孝”的场景。
他狐疑地冲着陆怀砚挑眉:都招了?
陆怀砚冲着他点点头。
而后挥手示意,几人便上前将他们母子二人分开。
他的语气算不上严厉,似乎也有一丝疲惫,对着李杜若母子说道:“案情缘由现下都已查明,大理寺只负责查明真相,具体如何量刑定罪,便是刑部的事了。”
裴珣:“?”
合着坏人都是他来做?
裴珣清了清嗓子:“刑部也会酌情考量的,天气寒冷,现下还请夫人先回府吧。”
送走了李杜若,裴珣懒洋洋地靠在了椅子上,闲聊道:“陆少卿准备将量刑这么大一件事就交予刑部来决定了?”
陆怀砚瞥了他一眼,整理好手中的书卷,道:“本就应是刑部的职责。”
裴珣呵呵一笑:“既如此——”
“这书写结案文卷还得花费不少时间,我便在大理寺再多待几日吧——”
陆怀砚:“……”
临走前,裴珣还对着陆怀砚感叹了一句:“难怪我觉得永平侯夫人看着眼熟,陆少卿有没有觉得,她方才笑起来时的模样,与黎娘子可有五分相似。”
陆怀砚眸色瞬间沉了下来:“没觉得。”
裴珣见状连忙赔笑道:“切莫怪罪,许是两人笑起来时脸旁都挂有梨涡,是我先入为主了。”
陆怀砚皱眉,语气森然:“裴侍郎还是抓紧去写你的结案文卷吧——”
第33章 煎饼果子(一) 黎师傅,不够吃啊!……
大理寺食堂新打的铁板锅终于到了。
黎书禾终于兴奋起来。
以往她就爱吃一口路边的煎饼果子,酥脆的薄饼加上香浓的酱汁,咬上一口,内里的馅料满满,口感丰富,简直回味无穷。
煎饼用的面糊用的是麦子粉,又掺杂了些绿豆一同调制而成,烧热的铁板上刷了一层薄油,拌好的面糊倒一勺上去,呲拉一声响,竹刮板转了两圈,又敲了一个鸡蛋抹匀。
趁着蛋液还未凝固,洒上香葱和芝麻,然后翻面继续煎饼。
往背面刷上一层浓郁的酱汁,铺上生菜叶、薄脆、芋头丝还有里脊肉等小料,再往里面裹上一条刚刚炸好的油条。
等饼子折叠后卷成一块长方形,带着香气的煎饼果子已经被裹得鼓鼓囊囊,面皮上面还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黎书禾将刚做好的煎饼果子塞进油纸包中,不少大人们单手拿着便直接开始用食,当真是方便至极!
丁復早已按耐不住,连位置都没寻到,便先咬了一口。
先尝到的是油润弹韧的面皮,裹着浓香鲜嫩的鸡蛋扑面而来。
再一口下去,薄脆酥脆,生菜翠绿,里脊肉香嫩,再配上那浓郁的酱汁,众多丰富的口感在舌尖翻腾,虽然种类繁多,却平衡地混合成了一种奇妙的风味。
此乃人间一大美味也!
丁復不知不觉便已吃完一个,面上大骇!
他记得自己没吃几口啊,怎么就没了呢!
丁復含泪道:“黎师傅,这个煎饼果子,是不是不该限量啊。就两个,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身后不少同僚异口同声地附和道:“黎师傅,确实太少了,不够吃啊!”
越想越饿,丁復见着黎书禾手上的动作停顿两秒,继而转头看向他们,心道有戏!
迫不及待地靠近了些,正欲再行劝说,只见陆少卿和裴珣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丁復的脸立马又垮了下来。
陆少卿在这里,他还哪敢再提!只好垂头丧气地先窝在了一旁。
准备等陆少卿离去了再见机行事!
陆怀砚走到前头看了一眼今日的朝食。
又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吃食,眼前的女郎在这个平板锅上一刮一铲,刷上酱后,又往里塞着不同的小料,最后折叠成四四方方的长方形,边角整齐地包在了油纸包中。
他刚刚接过,还未入口便见着旁边的裴珣踮脚张望起来。
裴珣抢在他前头问道:“黎娘子,今儿的汤食我怎么瞧着与豆浆有些相似,但又有些不同呢?”
黎书禾眉眼弯弯:“裴大人好眼神!这是豆腐脑,与那豆浆相似却有些许不同。”
黄豆经过浸泡、磨浆、过滤、煮浆后,最后加入卤水点浆。洁白的豆腐脑仿若凝脂,光是看着便是让人不禁想要用勺子去搅一搅。
裴珣惯是爱这种养眼之物。
看着便是心情大好,含笑问道:“黎娘子这个豆腐脑也是有甜口和咸口之分?”
黎书禾莞尔一笑:“又说对了,裴大人当真是个会吃的!”
裴珣:“那便两种口味各来一碗吧!”
陆怀砚见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忽略了自己,心中渐渐泛起一丝躁意,面上也跟着一沉:“裴侍郎,如今案子既然已了,你也该回刑部了。”
丁復耳朵尖着,一听这话,立马又起身跟着附和:“就是就是,裴侍郎在这里实在是占用我们大理寺的份额!”就是这个罪魁祸首害得他们每日的吃食都减少了!
裴珣脸上瞬间大惊失色:“陆少卿,可不带这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他手上紧紧攥着那刚递过来的油纸包,警惕道:“我正在思索这起案子应该怎么判处,如今几位嫌犯都关在大理寺,我该时时来审讯一番,才好决定如何给她们众人量刑!”
裴珣见陆怀砚一时没有回应,立马从兜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压在桌案上。
“黎娘子,这便算是我的食材费,多的算是给女郎的辛苦钱。日后还劳烦给我留两份食。”
陆怀砚冷哼一声。
这个裴珣定是不知道,眼前的女郎是个十分有原则之人,断然不会收取这笔银子的。
下一秒,黎书禾擦了擦手,将这锭银子收入怀中,满脸笑意。
“裴大人放心,保管你以后来时,吃到的都是热乎的!”
陆怀砚:“……”
他倒是忘了,这女郎也是个极其爱财之人!
陆怀砚端起食盘,一脸郁色的坐在了一角。
只见那苍蝇般挥之不去的裴侍郎还跟着他坐了下来,一点都没有自己不是大理寺内部人员的自觉性。
罢了,左右等他将卷宗整理完毕呈与圣人后,裴侍郎也该回刑部了。就剩这几日,便不与他计较了。
把视线拉回到自己的食盘中。
比起油纸包起的煎饼果子,他更想先尝一尝这碗香甜的吃食。拿起勺子轻轻搅了搅碗中的豆腐脑,滑嫩的豆腐在勺中轻颤,再与清亮的糖水交融,细腻如脂,入口即化。
绵密的口感带着清甜的豆香,恰到好处的甜润感轻抚舌尖,仿若清泉流过,每一口都让人陶醉其中。
用了几勺再咬一口手中的煎饼果子。
蛋香和酱香在鼻腔与口腔中回旋,软嫩的鸡蛋与香脆的葱花交织在一起,牙齿咀嚼后留下的咸香,都化为脸上的愉悦,最后连同满足一齐吞入腹中。
陆怀砚觉得这一顿朝食用的甚是满意。
而一旁的丁復,手中第二个煎饼果子也已经被他吃得一干二净,连带着两碗豆腐脑也都已然送入腹中。
正想着该如何劝说黎师傅改一改这食堂限量的规矩。
抬眸看见裴珣正一脸得意地品尝着碗中的美食,顿时心生一计。
丁復清了清嗓子,义愤填膺道:“陆少卿,那永平侯死活不肯开口,这可如何是好!”
陆怀砚将唇角的一点酱汁拭去,抬眸问道:“现下他状态如何?”
丁復应道:“用了点刑,又饿了两天,身子应是虚弱的。”
陆怀砚:“五石散的毒瘾有没有发作?”
丁復摇摇头。
许是这永平侯平日里服食的剂量不多,直到现在都未见他有什么异常。
陆怀砚:“那便再饿着,什么时候肯开口了,什么时候再给他饭吃。”
丁復一喜。
来了来了,终于将话题引过来了!
他装作一副深沉的模样,开始出谋划策:“大人,我倒是有个计策,不知可不可行!”
陆怀砚转头看向他。
丁復一福正义凛然的模样,说道:“下官觉得光是饿着他还不够。”
陆怀砚:“嗯?”
丁復:“得在他的面前大吃特吃,让他见着吃食的模样,又闻着这食物的香味,看得见吃不着,这才当真是让人抓心挠肝,痛不欲生啊!”
说着,还悲怆地假意哀嚎了两句。
裴珣听在耳里,跟着笑了声:“这主意倒是不错。”
丁復点头称是,难得觉得这人没有那么讨厌了。
没想到裴珣下一句话就跟着出来了:“不如就让我来做这个坏人吧。我这就收拾收拾去监牢,带上黎娘子做的朝食便好!”
丁復:“?”
怎么还有人想来抢他谋划已久的成果的!
丁復轻哂一声:“裴大人干好自己份内事就好,大理寺的活就不劳您费心了。”
裴珣:“咱们都是为了早日破案,不必如此计较。”
丁復:“……”我可去你的吧!
……
大理寺监牢的狱卒邢台东,最近每逢轮到值守的日子,总是有些魂不守舍,时不时还长吁短叹。
尤其是到了饭点的时间,将犯人的吃食发放完,就坐在监牢门口的那张小方桌上,只觉得无比痛苦。
再看着这桌上的清粥小菜,外加两个大白馒头,更是心中煎熬。
范正平问道:“小邢,你家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这一早上,我看你叹气叹了不下数十次。”
邢台东手里抓了一个馒头,声音闷闷道:“以往只觉得咱们这些个狱卒幸运,不用被食堂那两位师傅荼毒,没想到啊没想到……”
没想到有朝一日,食堂里竟来了一位手艺这般高超的师傅!做的吃食还都是没见过的。
看不到还好说,偏那些个大人吃完来牢狱提审犯人时,一路都在讨论那朝食的美味。
邢台东捶胸顿足!
这不是衬得他们这般正常的餐吃食都变得平淡寡味了吗!
尤其是昨日见到两个差役来提审那永平侯世子时,嘴上的油光还未拭去,都不用问,便能知晓那朝食到底有多美味了!
不仅邢台东糟心,与他一同值守范正平也是亦然。
自从上次吃了那碗美味的猪蹄面,他日日都是魂牵梦绕,连做梦都在流口水。
只可惜,这连续一个月都是他们二人值守,还要再煎熬许久啊!
正在叹息时,丁復拎着食盒到了这牢狱之中。
两人一看这情形,相互对视一眼,皆是如饿狼一般,眼放绿光。
邢台东讨好地笑了一声:“丁司直这食盒里装的是……”
丁復:“哦,是今日的朝食,特地来给永平侯看看。”
邢台东:“?”此等美食只为了让永平侯看一眼,岂不是暴殄天物!
忙问道:“不知是怎么个看法?”
丁復嘿嘿一笑:“永平侯已经两天都没有用食了吧?我若当着他的面吃这等美食,只怕他会更加饥饿难捱,说不定就直接招了。”
邢台东会意,立马自告奋勇:“丁司直,这活我擅长,不如让我来吧!”
范正平也马上举手:“我也可以!”
丁復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哼唧一声:“我看是你们自己想吃吧!”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一个个心里打得都是什么主意!
丁復不为所动,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想出来能多吃一份的计策。为此特地找了一堆的理由与陆少卿软磨硬泡,最后还差点与那刑部的裴侍郎大打出手才换来的这次机会!
邢台东道:“丁司直有所不知,这永平侯如今是破罐子破摔,我们方才送去的朝食仍是一口未尝。”
范正平收到眼神示意,立马附和:“没错啊。这万一要是您这法子不生效,那……”
他故意没把话说完,但丁復立马听明白剩下的半截是什么意思。
要是这法子没效果,他也就是只能多吃这一顿!若是有效,那日后便可以经常使用这法子,让那些嘴硬的犯人开口。
丁復搓了搓手,展望美好的未来。
但是看着眼前这两人蠢蠢欲动的表情,他还是假意绷着脸问道:“你们两个难道有什么好法子不成?”
邢台东连连点头,生怕晚了丁復会反悔:“我们三个人一同当着他的面吃,冲击力会更强!”
范正平:“没错!”
邢台东:“别的不说,我们两个唱戏是最拿手的,保证馋不死他!”
范正平:“正是如此!”
邢台东:“再者,我们两个还可以威逼利诱,绝对不脏了大人的手!”
范正平:“愿为大人效劳!”
丁復:“……”
说来说去,都是馋他这食盒里一份吃的罢了!
但是邢台东这话颇有几分在理,丁復打开食盒,拿出方才多领的那几个煎饼果子,一人分了半个,语气中还有些不舍:“若是这法子没用,我非得揍你们一顿不可!”
邢台东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监牢内。
永平侯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短短两日,不复往日的端方儒雅,他憔悴得仿若街边乞丐。
丁復自从知晓他的真实面目后,一想到他从前的伪装便惺惺作呕,冷冷道:“侯爷从前风姿卓约,如今倒成了阶下囚,若是不从实招来,怕是大理寺那些刑罚可受不住。”
永平侯睁开双眼,双目猩红,瞪着牢门外的几人。
丁復全然不顾他的心情,当真在他面前撕开一角的油纸包吃了起来。
年纪尚小的邢台东早已吃上了,咬得那煎饼果子里的薄脆咔嚓作响。
范正平瞧瞧这位丁司直的脸色,见他一心扑在这吃食上,没有其他异色,也跟着撕开油纸吃了起来。
外面的蛋饼皮酥嫩滑腻,生菜片爽口,一口下肚,只觉得满口都是酱汁浓郁的香味。
邢台东不忘使命,大声嚷嚷起来:“这吃食简直绝了!我该是多大的福气能吃到这般美味啊!”
范正平紧接而上:“是了是了,这饼子让我想起了我的阿婆,小时候她时常烙饼子与我吃。”
两人声情并茂,痛哭流涕,真情实意,仿佛吃的不是一个小小的煎饼果子,而是吃着什么珍奇的山珍海味。
丁復咬到一半的嘴巴顿时停住。
这两人这么能演,似乎完全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啊!
丁復嘴边还挂着煎饼果子的残渣,大声呵斥道:“永平侯,你若是老实交代那五石散究竟从何而来,我便将此等美食匀你一份!”
“若是还不开口……”丁復冷哼一声,“那便继续饿着吧!
这时,永平侯突然站立起身,嘴里发出“啊啊”的嘶吼,用力地拍打着牢门。
铁链也在他身上发出铛铛的声响。
“啊——啊——”他冲着几人呲牙咧嘴,大声吼叫。
丁復目瞪口呆,手中剩下那半截的煎饼果子差点掉落地上。
永平侯……莫不是被他刺激疯了吧……
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34章 煎饼果子(二) 谁是冤大头?
丁復几乎是用跑的敲开了陆怀砚的房门。
裴珣正坐在里面悠哉悠哉地写着卷宗,顺手拿起桌上的糕点品尝一二。
“陆少卿这桌上的糕点有些过于甜腻,吃多了便觉得有些噎人。”
陆怀砚冷眉道:“不喜欢吃还要尝,裴侍郎有受虐癖不成?”
这时,房门敲响,陆怀砚也懒得与他再多加纠缠,正唤人进来。
便见着丁復大喘着气,手里还捏着方才特地申请多领走的煎饼果子,一脸惊恐地看向自己。
陆怀砚微微皱眉,问道:“何事这般慌张?”
丁復还没恢复呼吸,大着舌头说道:“大人,那、那永平侯,疯了!”
陆怀砚和裴珣同时抬眸望了过去。
陆怀砚道:“怎么会突然疯了?”
丁復支支吾吾道:“就、就拿着这饼子在他面前吃了吃,他就疯了。”
陆怀砚:“……”
裴珣接嘴道:“算起来永平侯入狱已有几日,怕是五石散的药瘾发作了吧。”
丁復仿佛找到了救星,一拍脑袋。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是五石散发作这种可能。连连点头附和道:“永平侯现下双目猩红,在牢狱里大喊大叫,似乎真有点像这五石散成瘾的症状!”
丁復小声地询问:“大人,这该如何是好?”
陆怀砚本想说一句“罪有应得”,却因着五石散的下落还未查清,只沉吟片刻道:“将那日抄出来的五石散拿一点出来,喂他服下。如果他一直不愿意说出这五石散从何而来,便一点点减少用量,让他发疯。”
丁復哑然失色,一时愣住。
最后躬身应道:“是。”
等人走后,陆怀砚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人,不禁扬眉问道:“裴侍郎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裴珣起身,假装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他桌案上的奏疏。
短短一眼,便已看个大概。
他摇摇头道:“没什么,只不过有些感慨罢了!”
一向坚守“法不容情”的陆少卿,居然在最后书写案卷时,特地略过了这些女妓们多次共案的这一笔。
也不知到底是遗漏还是故意啊!
……
黎书禾忙完厨房里的事情,便去了一趟宣平坊。
一来是想去看下卢方的食肆最近生意如何,二来是想去找个磨坊做一些芝麻酱出来。
她初来长安城,对着这儿的地方还不熟悉,思来想去,还是找阿舅最为靠谱。
还未踏入食肆,便见着有两个穿着一袭青衫的男子在外头忙活着。黎书禾停顿半晌,想来这是那两位她还未曾见过面的表兄。
她走近了瞧着,这两位堂兄虽不说相貌出众,却也是仪表堂堂。不说吴氏长得一脸福相,光是那细腻的皮肤也知道她的底子好,再加上卢方的模子也是十分的端正,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卢大郎见着这边有客人来了,立马上前招呼着:“客官里面请——”
黎书禾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旁边的一位熟客便指着她惊呼起来:“许久未见,小娘子怎么今日过来了?”
卢大郎满脸疑惑,听着这几位客人与眼前这位女郎十分熟稔的样子,莫非也是位熟客?
黎书禾冲着那位客人笑道:“刚忙活完,便赶来瞧一瞧。”随后朝着卢大郎行了一礼,“表哥,我是书禾,前些日子还在这儿叨唠了舅舅、舅母一段时间。”
卢大郎恍然明白,随即打量起眼前的女娘。
梳着个双髻,上面还坠着两朵绒头花,看着十分的明媚乖巧。
卢大郎满脑子里想着这些时日他阿娘的絮絮叨叨,说着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妹是如何的能干,又对着他耳提面命地让他时常多留意书院里的同窗,若是有合适的记得介绍给表妹相看一二。
这年龄看起来这般小,他阿娘到底着什么急!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旁边的客人们又聊了起来,对着他们兄弟二人说道:“这女郎可太厉害了,先前你们没回家时,她一个人又要顾着煮那云吞面,还要负责收银跑堂,真真是了不得!”
卢大郎循声又瞧了自家这表妹一眼,只见她依然神色淡淡,丝毫没有因为夸耀而起了骄傲之心。
心道,这女娘不骄不躁,便是学院里的那些个老生都不一定能做到这般神色平静,不动声色的。至于阿娘那些话语,早忘到天边了。表妹这般出挑,哪还用得着他们瞎操心啊!
兄弟二人将黎书禾迎进门,还没等将此事告知阿耶阿娘,吴氏便眼尖地发现了。
“你这孩子!”吴氏将手中的木盆放下,连忙擦干了上前,“怎么突然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捂嘴笑了笑,顿觉不对,忙又板着个脸问道:“可是在大理寺受了什么委屈?”
说着,当即就要去后院找卢方出来商量。
黎书禾连忙将人拦住,说道:“舅母,我没受委屈,是有事来找阿舅帮忙。”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吴氏更怀疑了,只当她有事瞒着自己,胸口跟着一起一伏:“你说说那卢望之,好好的哪有把你一个女郎介绍去大理寺那等地方。”
说着连声音都有了些哀叹:“听说那里头关着的犯人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你让我们怎么放心!”
前几日隔壁那张婶还来问起这事了,说出来的话还阴阳怪气的。
“我说吴嫂子,你这看不上我们家三郎便直说,何必还把人送走呢!你那外甥女是香饽饽不成?我们两家邻里邻居处了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吴氏那会不知怎么解释,只说明了黎书禾是被招进大理寺做工的,哪曾想对方是更不相信。
张婶嗤笑道:“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那衙门里头是什么做派?她一个小小的女郎,能被招到那里去!?”
吴氏百口莫辩,跟她从此也断了来往。
现下见着黎书禾回来,张婶当时的话语犹在耳边响起,心里更是焦急。
黎书禾一看吴氏的脸色便知道自己这个舅母定是想歪了,忙解释道:“我只是想问问阿舅,长安城哪里的磨坊比较好,我想去做些酱料。”
吴氏的脸稍稍缓和了一些,却依然还是紧紧绷着。
“先进来吧。”吴氏牵着她的手,又瞧着两个儿子尚还云游的模样,在心里暗骂他们两人一句,连自己的妹子也不知道好好招待。
卢方正在里头打水洗脸。
自从禾娘留下了茶叶蛋的配方,他这食肆的生意是越发好了。偶尔拿那卤水卤一些其他吃食,那味道也是顶顶好的。
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在太忙了,一刻也离不开人。
饶是他那两个儿子从书院休假回家,初见这场景时也是吓了一跳。食肆门口的队伍挤满了人,嘴里只嚷嚷着掌柜的可快些。
卢方见着他们二人回来,赶紧往一人手里塞了块抹布,这就让他们干起活来了。
此刻,午后的日光暖暖地晒在人身上,总是觉得困倦,于是卢方就趁着空档赶紧回后院洗把脸,清醒清醒。
刚一抬头,就见着吴氏带着两个儿子往后院里来,忍不住又念叨了一句:“怎么都过来了?前头的铺子怎么办!”
“阿舅!”黎书禾的身影便从两个表哥身后钻了出来,笑眯眯道,“我过来看看你们。”
卢方脸上大喜,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怎、怎么今日过来了!”
他算了算日子,还没到旬假呀!跟吴氏想到一块去了,只觉得她莫不是被人欺负去了?
卢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问道:“禾娘,你在大理寺这些时日可好?”
黎书禾点点头道:“自是好的。”
卢方还有些不信,试探道:“可有人为难你?”
黎书禾摇头,温声道:“我确实是来寻阿舅帮忙,只不过是因着在这长安人生地不熟,想让阿舅带我去找一间靠谱的磨坊,想要制一些新酱。”
听她这么一说,卢方才放下心来。
将手擦拭干净,说道:“那得再等等了——”
他笑着道:“多亏了你那方子,现在食肆客流如织,一下子还抽不出空。”
卢记食肆生意兴旺,黎书禾自然也是高兴的。舅舅一家的生活红火了,不说别的,就是日后她真的走投无路之际,起码还能有几分倚仗。
黎书禾撩起衣袖,边说边往外走着:“那我也来帮一帮阿舅,就是等等晚间还要赶回大理寺准备明日的朝食。”
卢方满脸笑意,连连应道。
……
才过申时,卢方便解下了身上的围裙,收拾好东西拾掇黎书禾往外走了。
黎书禾看了一眼食肆里还未减少的客人,担忧道:“这会儿离开,会不会影响食肆的生意?”
卢方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些吃食都卤煮好了,也就是收银子和上菜的活计,大郎和二郎两个人没问题。”
说着又正式向她介绍了一番。
“这是你大哥卢子华,二哥卢子思。”卢方转过头时,已然换了一副严厉的表情,“这是你们月婉姑姑的孩子,以后见着要好好照顾她一二,知道了吗!”
“知道了。”兄弟二人应的响亮。
一来是因着这位表妹长得确实讨喜,二来,方才他们也瞧见了。
表妹手脚利索,一应事务都无比娴熟,想来是之前在食肆里帮衬了许久。
两人在书院里也是学习了不少“之乎者也”和“礼义廉耻”,这才明白过来这些时日他们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这个表妹在替他们家里头做活,再面对黎书禾时更是有几分感激和羞愧。
两人齐声道:“阿耶放心,这儿有我们俩在。”
卢方摆摆手,带着黎书禾往外头走去。
“禾娘,你来这一趟就对了!”卢方边走边说,“就在前头河滨坊就有一个‘老金磨坊’,他那榨的油都要比外头其他地方的香一些!”
走过桥后,卢方见着那大门紧闭的兰香院,才想起来问道:“诶,这妓馆杀人案的凶手怎么还没抓到?”
“已经抓到了。”黎书禾声音很轻,温声应道,“只不过这兰香院,只怕以后是都开不了了。”
卢方满脸不解的神色,又看着外甥女的神色有些哀愁,好奇的话到嘴边已然变成了关心。
“那些大人们可喜欢你做的吃食?”不等答复又自言自语道,“想来禾娘的手艺,肯定是受大家欢迎的,难不成是厨房里有人给你使小鞋了?”
黎书禾心笑自己这个舅舅惯是会脑补的,连忙打断他不断散发的想法,说道:“都没有,我很好,大理寺的人也很好。有一个蜀州来的师傅还与我分享了许多料粉,我这才趁着空闲也想做一些酱料感谢他。”
黎书禾尝过一次王师傅做的午食,其实味道算不上怪异。只不过每道菜他都爱加一些胡椒进去,呛得众人苦不堪言,这才“恶名远扬”。
她这才想到不若让王师傅试一试她的酱料,看看能不能挽救回一些名声。
卢方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不像说谎的样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老金磨坊。
黎书禾上前仔细查看周围的环境。
还没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芝麻香,墙角整齐地堆着一些麻袋,磨盘也都是清清爽爽,没有任何残渣留下。
怪不得阿舅一直夸赞这磨坊的油香,这般整洁的环境,磨榨出来的东西定是会少了那些杂质。
“老金,老金!”卢方冲着里头喊了几声,一个老发花白,但看着中气十足的老头走了出来。
老头朝外头瞅了两眼,一看来人,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前天才给你送的油,又用完了?”
卢方忙摆手:“不是,这是我外甥女,来找你买些酱。”
“什么酱?”老金说道,“可别又是十分繁琐的工艺。”
当初这卢方找他来定香油时,罗里吧嗦地提了一大堆要求,整的他好几天没歇过眼。
黎书禾上前一步,从容道:“芝麻酱。便是用着这芝麻研磨而成。”
芝麻酱?没听过啊!听着便不是好做的。
老金正要拒绝。
黎书禾眉眼弯了起来,笑道:“香油一斤一百六十文,我这个酱料比起那些个工艺来可要省了一半多的流程,我花一百文问你买,可好?”
老金咂巴着嘴,似乎有些不信。
黎书禾又道:“等这酱料日后出名了,您可是长安城的头一份!”
老金有些动容,开始犹豫起来。
这卢方的食肆自从来和他定这香油时,他本也是不耐的,可没想到这卢方生意越做越大起来,第二次便直接向他又定了二十斤的油。
老金琢磨着他的外甥女万一也是个有本事的,那岂不是把钱财往外推了?
黎书禾:“真的简单,只要把芝麻炒熟,放你这石磨里磨就行了。”
“当真?”
“当真!”
老金眯了眯眼,说道:“那你现在直接收个十斤,我便信了你的话!”
黎书禾:“……”
她只是想要做点芝麻酱尝尝鲜,但她不是冤大头啊!
不过这个冤大头,倒是可以找别人来当!黎书禾心想。
第35章 煎饼果子(三) 一切都是为了大理寺!……
黎书禾听老金这么说,心道他也真敢开口。
难不成买这么多芝麻酱回去做朝食?倒贴打工?她又不是个傻的!
思忖半天,说道:“你先磨一斤我尝尝味道如何,若是可以我便再来买十斤回去。”
卢方一听大惊,连忙阻止:“禾娘你买这么多做什么?这大理寺难不成还要你自己贴钱做吃食不成?”
黎书禾笑了。
要不说他们是舅甥两个,连脑回路都一样。
黎书禾:“没有的事,那一斤是我自个儿要的,剩下的大理寺采买自会来结的。”
卢方还有些踌躇。
这毕竟不是一笔小开支,大理寺的大人们能同意吗?
看出卢方脸上的担忧之色,黎书禾拍拍胸脯保证:“放心吧,我肯定不会亏着自己的。”
卢方点点头,又对着老金说道:“那这酱料我也要一斤,尝尝鲜。”
黎书禾将法子与老金大致说了一遍,又让他往里头加一些花生,干脆做成二八酱。
花生的甘甜可以中和芝麻的苦味,比起芝麻酱倒是更加醇香。
付了定金后,老金还振振有词道:“说好的,得买十斤!”
黎书禾笑得意味深长:“放心,一定会买的。”
就大理寺这群吃货们,怎么可能放过一种新鲜的吃食呢!
直到临走前,老金还拉着她的手念叨着:“女郎以后若是还有什么酱料想试的便来找我,价格保证公道!”
黎书禾:“那下次来便给我算八十文一斤吧。”
老金:“……”当他没说这话!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酉时,今日确实出来花费了不少时间。
黎书禾与卢方直接就在桥头告别:“等我休假的时候再来食肆看您。”
卢方依依不舍道:“还有两日便休假了吧?我算着的,回来定给你做一桌好吃的!先前住的那间屋子也一直给你留着的。”
黎书禾重重地点点头,不管卢方说什么都只是将话先应下让他放心,趁着天黑之前赶回了大理寺。
大理寺。
晚间的大理寺灯火通明,然而刚破掉案子的众人脸上也没有一丝喜悦之色,案子收尾工作繁琐,尤其是永平侯迟迟不肯交代五石散的来历,难啊!
众人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想到暮食还要吃刘师傅那奇怪的水果宴,更是心累。
吃吧,吃完这一顿,明儿便是黎师傅做的朝食了。
只有这般想着,心里头才有了些期盼。
……
刘茂春近来看着食堂里热热闹闹早上十分眼热,昨儿又听说有几位大人甚至夸赞那王师傅的午食大有进益,更是气得多撒了一勺盐,让覃采买抓到了把柄,狠狠地被责罚了一顿。
刘茂春心里苦啊。
本来由着他与这王师傅二人制霸这大理寺食堂,大人们不爱吃也不会如现在这样百般挑剔。但是自从那位女郎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还没等他弄清楚这王陶年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让用午食的人变多的,便见着已经有几位大人往食堂里面走了。
“还不赶紧打菜!”刘茂春冲着身旁的帮厨喊了一声,满脸笑意地看向走来的大人。
他特地打听了一番,得知黎书禾今早做的是一种饼子,里面塞满了许多小料。
饼子有什么难的?
既然那些个大人这么喜爱吃这种吃食,他跟着照做不就行了?
刘茂春自是得意,暮间的时候特地烙了许多的胡饼备用,又特地模仿了朝食的小料,炒了一盘芋头丝,炸了一大盘馓子备用。
哼哼,看他以后不得把大理寺众人的口味都拿捏得死死的!
几个大人稀稀散散地坐下来以后,一言不发地吃起了今日的暮食。
越吃,眉头皱的越深。被案子缠绕的心烦也抵不过这一盘吃食的痛苦。
这刘师傅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以往那些果子炖肉好歹也能吃上两口,现下这些焦黑的东西,到底要他们怎么下咽啊!
食堂里的人没吃几口便纷纷起身离去,留下破碎的刘师傅与他的两个帮厨面面相觑。
“别走啊大人——”
“您再试试这个,这个是刚刚炒出来的香草豚肉。”
“诶这个大人,您这胡饼怎么都没动过,把这些菜塞进胡饼里,这味道便更美味了!”
“……”
只可惜无人搭理他,一个个拂袖而去。
罢了,还是花些银子去外头买些小食来垫垫肚子吧!
……
孟淮今日被京兆府叫去分享验尸经验,等回到大理寺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旁边几条街坊的食肆也早早关门了,早已是饥肠辘辘,腹中空空。
无奈,只好去食堂将就一二。
刚踏进食堂门口,就瞧见刘师傅那谄媚的嘴脸,满脸的肥肉都堆在了一起,食欲顿时下降了几分!
他扫了一眼长桌上摆着的菜肴,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这都是什么玩意?!
偏刘师傅还不知道似的,一个劲地介绍起来:“孟大人,您看这芋头丝,是不是比早上那盘还要色泽鲜艳许多?”
嘿嘿,那是他特地加了火龙果调色的!这等秘方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刘师傅:“您再看这馓子,是不是更加酥脆,吃起来能嘎嘣作响!”那可是他特地多捏了不少面团,厚厚的炸起来可不比黎师傅那一丁点的份量要足!?
“您再看……”
“够了!”话还未说完,便被孟淮一脸怒气地打断了。
这刘茂春受了什么刺激!这些黑糊糊一团的玩意真是人能吃的?
刘师傅连忙将菜打到餐盘上递了过去,末了还贴心地夹了一个胡饼盖在上头,嘿嘿一笑:“孟大人可以将菜肴夹在胡饼里,这般滋味可更好些!”
孟淮瞬间明白了,敢情是瞧见早上黎师傅做的煎饼果子,想模仿来着。
孟淮哐当一下将餐盘一掷,只差指着刘师傅的鼻子骂道:“画虎不成反类犬!你学点好的行不行,学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看看你这菜是给人吃的吗?别说人,就是喂狗,狗都要嫌弃!”
刘师傅被这一声惊响吓得人不由往后一躲,没想到后面更是被孟淮骂懵了,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
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学到了那朝食的精髓了吗?怎么还会落得如此下场!
“不吃了!”孟淮一甩袖子,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去。
走得急了,迎面撞上了正来替陆少卿打暮食的丁復。
丁復见着孟淮一脸怒意,差点乐出声来。
谁没事干招惹了这个炮仗?
“老孟,谁惹你了?”丁復幸灾乐祸道。
孟淮没好气道:“还有谁?这刘师傅意图模仿黎师傅今儿的朝食,整了这么一桌子不伦不类的菜。”
丁復忙探头望去。
长桌案上摆满了一盘盘菜色,最旁边还摞起了一叠高高的胡饼。
“哪里像了?”丁復不解道,“刘师傅这个胡饼这么厚,哪有早上那个煎饼果子薄软。”
一想到他今日幸运的吃了三份,又偷偷在心里乐了。
孟淮:“可不是嘛!忒气人!”
说着拉着丁復的袖子就要外走:“走走走,咱俩一起去门口的‘张记面馆’一起对付几口。”
丁復拎着个食盒,这厢又被他扯着袖子,一时脱不开身,忙道:“你等等我,我这给陆少卿打饭呢,等等送过去了就一同与你去外头用些。”
孟淮松开手,气得又吹了两下胡子,走到门外头等他。
再看着刘师傅那满脸褶子,这食堂他便是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刘师傅见着丁復过来,忙又换上笑容将方才那番话重新说了一遍。
丁復全当听不见,指了指桌上的菜色,说道:“这个,这个,再来一碗米饭。”
刘师傅:“啊?这胡饼不来一个吗?今日这菜就是要塞到胡饼里才香。”
那黎师傅的朝食不都这么做的吗!
丁復摆摆手,略有不耐:“不要不要,陆少卿不爱吃胡饼。”
刘师傅:“那这馓子呢?这馓子陆少卿应当是爱吃的。”他可是亲眼瞧见了陆少卿吃这朝食的时候,还特地挑出了这碎馓子吃!
丁復怒了:“你瞧瞧你这是馓子吗!石头都没那么硬的!而且人家的馓子又长又松,你这个比馒头还大,让人怎么下嘴?!”
“别啰嗦,赶紧照我说的装盘。”丁復忍无可忍,他还赶着出去寻些吃的。
刘师傅瘪瘪嘴,不敢再言。遂将食盒装的满满当当的,对上丁復的视线时还故意把头撇过去装无辜。
丁復一股气憋着上不来,谁让他打这么多的!陆少卿一个人怎么吃的完!?
丁復气冲冲地拎着食盒往门外走,又喊了一声一直在旁等候的孟淮。
一开口便是不吐不快:“真是气煞我也!这刘茂春给我打了起码三人的份量!陆少卿见了定是不愿浪费食物,届时要留我一同用食了!”
孟淮见状暗道不好。
三人份?那他可不能陪着丁復去送餐了,得先溜为上!
孟淮道:“哎哟——我这肚子怎么这么疼。”
他捂着肚子冲着丁復摆摆手:“你先去给少卿送食,我突然腹痛难耐,得先去一趟茅房。”
丁復看他痛的额头都冒汗了,忙上前搭了把手:“要紧吗?要不要我喊个大夫替你瞧一瞧。”
孟淮满头虚汗,那都是方才急出来的!他连连摇头,往后退了几步:“不用,我去趟茅房便好!”
丁復见他似乎真的不需要自己的帮忙,只好作罢,提步往另一头走去。
还没走两步,便碰到了刚刚从外头回来的黎书禾。
见她哼着歌脚步轻快,手上又拿着一罐东西,丁復敏锐的眼神立马将此物锁定。
“黎师傅,这是去哪儿了?”丁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黎书禾拍了拍那陶罐,心情大好:“刚刚去找了个磨坊,做了些酱料。”
孟淮还未走远,一听这话,立马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忙问道:“什么酱料?”
丁復:“?”
丁復:“老孟你肚子不疼了?!”
孟淮急忙又把手捂住肚子,可怜巴巴地望向黎书禾。
黎书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咳两声:“这个叫芝麻酱,用的芝麻还有花生一同研磨而成,味道香浓醇厚。不管是拿来做麻酱拌面,亦或是当烫锅的佐料,都是顶顶令人着迷的。”
“尤其是古董羹里的羊肉烫熟了,卷起这浓稠的芝麻酱,一口咬下,更是能让这番滋味在口腔中缠绵萦绕。”说着,她更是舔了舔唇角,似乎已经想起了那番美妙的滋味。
丁復听的口水直流,喉咙吞咽了数次,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陶罐,仿佛在看一样不得了的宝贝。
孟淮肚子也不疼了,忙问道:“黎师傅,可是给明日的朝食准备的?”
黎书禾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又叹了口气:“唉,我倒是想呢!”
“只可惜,我囊中羞涩,一月也只有六百文的工钱,这么一小罐便要一百文呢!”
黎书禾一边说着,还一边打开盖子让他们二人仔细闻了闻。
深棕透亮的芝麻酱散发出一阵阵浓郁诱人的香气,让二人猛抽鼻子。
光是这酱就这般香了,若是能做成吃食,那该有多美味啊!
孟淮当机立断:“黎师傅,这银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这就去找覃采买说道说道,一切都是为了让大理寺的诸位同僚能吃得更好!”
吃得更好,那干起活来不就更卖力了?!
丁復无比赞同:“我去找陆少卿!一切都是为了大理寺!”
两人随即分道扬镳,各自找人去了。
只有少女还站在原地,手里拎着一个陶罐,狡黠的目光在这暮色中闪闪发亮。
第36章 灌汤包(一) 您得将黎师傅的位置提一……
黎书禾迈进食堂,发现今日用暮食的大人们好像更少了。
偌大的食堂空空荡荡,只零星坐着几个大人,面对眼前的吃食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几人见着黎书禾进来时,均是眼睛一亮,而后又陷入苦闷之中。
黎师傅现下过来与他们有何关系?备的那也是明日的朝食!
那亮起的眸子瞬间又黯淡下去,扒拉着眼前这几份焦黑的吃食,心里将灶台前的刘师傅又骂了一顿,这一日日的,做的都是些什么玩意!但即使心里百般不愿,也只能默默拿起那焦硬的胡饼随意吞食几口作罢。
黎书禾也瞥见了桌案前今日的暮食,心下有了些猜测。
心里感叹一句,若是刘师傅能向她诚恳道歉,她其实也不介意与他握手言和,交流一二。
奈何刘师傅只乐衷于偷学,加上先前的事两人闹得有些不愉快,每每碰面没有发生硝烟便已是万事大吉。
让刘师傅开口致歉?怕是比登天还难!
她摇头失笑,将手中的陶罐放下,着手准备明日朝食的材料。
近来朝食做了不少煮的,炸的,烙的,反而最原始的面皮包子还没做过。说起朝食,怎么能少的了灌汤包呢!
不如也给诸位大人尝一尝鲜吧!
包子里的豚肉夹着热乎乎的汤汁,咬开时那鲜香的汤汁又顺着流到了面皮上,等吸干了里面的汁水再一口咬下,那便是极大的满足和享受!
等田七将食材领来,她便开始着手熬制灌汤包中最重要的皮冻。
皮冻的制作过程属实繁琐。
老母鸡洗净切块,与豚肉皮和大棒骨一起放入锅中熬煮。熬到六成熟时,再捞出晒凉切丁。
锅中的豚肉皮继续用余火慢炖,煨至熟烂,再加入剁成泥状的肉丁,撇去浮沫后,反复熬煮,继续加大火力使其不断沸腾,直至汤汁浓稠。
汤汁倒入碗盆中,透亮清香,满满的肉香味萦绕在空气中。
黎书禾将其放置一旁没有再管,对着二人解释道:“这汤汁便放在盆中放凉,等凝固了便是这灌汤包中最重要的皮冻了!”
两人虽说不知道这皮冻是何物,却也知道寻常浓稠的骨头汤放凉后也会变成胶状,这两样东西似乎是一样的原理!
还没等他们弄明白,黎书禾已经开始着手做灌汤包的馅料。
灌汤包的馅料除了要往里加皮冻外,还要加一点熬制好的骨头汤,这样调的馅料便叫汤馅。调好的葱香蒜上呲上一层热油,搅拌好倒进汤馅里,瞬间变色,细腻拉丝。
她叮嘱着田七和春桃:“把这个调料倒进盆中时,要拿筷子不停地搅拌,不要让里头的馅料沉底了。”
春桃看得仔细,如今胆子大了一点,不懂之处也会发问了。
“师父,这个馅料里这么多汤水,没法包呀?”
一放上去那面皮就会被汤汁浸湿,届时不是破皮便是漏洒出来。
黎书禾倏然笑了:“当然不是这会儿包包子,得等这汤料稍稍黏稠一些再加上那凝固后的皮冻才能动手。”
凝固后?春桃和田七微微睁大了双眸,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
这包子的馅料,等冷的发硬后,那还能吃吗?
两人面面相觑。
并非不相信黎师傅的手艺,实在是他们吃过太多馅料发硬的包子和饺子。那些不堪的回忆瞬间涌了上来,心里直直发苦。
不过黎师傅既然这般吩咐了,定是有她的用意。也许只是等凝固后再用其他独特的方式化开,那也说不定呢!
毕竟这可是黎师傅!
等待汤馅凝固的时间,黎书禾带着两人开始擀起了面皮。
在面粉里加一些豚油和淀粉,能让这面皮更加柔软和黏固。否则馅料融化了,这面皮都要被里头的汤水泡坏不成!
“做这灌汤包,最主要的要记住面皮要中间厚,边缘薄。”黎书禾一边擀着一边跟两人说道,“这皮跟普通包包子的有些不同,薄,透,亮都是最基本的要求。”
中间厚实一些,是为了能兜住馅料汤汁,边缘薄,蒸熟的时候就几乎是透明的,一眼能看清里面汤馅,正所谓皮薄透亮不漏汤。
两人似懂非懂,只一味先点头记下。
等擀完了厚厚一大摞的面皮时,已经是月上树梢。
刘师傅早就已经拂袖离去了,漆黑如墨的夜晚,食堂里依然是只有他们师徒三人做伴。
黎书禾净了手,伸了个懒腰,对二人说道:“去歇息吧,明儿早起再教你们怎么包这馅料。”
春桃和田七也有些困倦了,闻言叉手行了一礼,便一同回屋歇息了。
长夜漫漫,黎书禾踏着这月色回屋时,心里一直想着,也不知道孟大人和丁司直,究竟有没有说服覃采买和陆少卿?
……
孟淮和丁復自是发挥出毕生的口才,肩负整个大理寺的希望,誓要吃上……不是,誓要保障大理寺诸位同僚日后的吃食问题。
先说孟淮这边。
他甚至没顾上用暮食,便火急火燎地赶去找覃采买。
见着人后,直接一拍桌子说道:“覃武伯,那刘茂春一天到晚琢磨新菜祸害大家,我觉得食堂后厨得新进一些酱料,起码能让诸位同僚吃些能入嘴的吃食。”
覃采买疑惑不解,这孟淮今儿怎么突然上他这儿来了?来就来吧,还提出这般奇怪的要求。
覃采买道:“刘师傅又怎么惹着你了?”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孟淮就来气,怒骂道:“一天天的心术不正!不好好钻研厨艺,净想着歪门邪道!”
那王师傅都知道上进,这两日做的午食都尚且能入口了,就他这一天天的,不知道在瞎忙活什么!
覃采买:“那怎么又跟酱料扯上关系了?”
孟淮神色无比认真,这可是事关他们能不能吃上黎师傅说的那些美食的重要酱料!
孟淮严肃道:“你看那王师傅这两天午食浪费的份量是不是少了不少?”
覃采买点点头,好像确实如此。
心想着莫非王陶年上哪儿去进修了?
孟淮与他开始分析:“据我所知,这王师傅在烹饪午食时,往里头加了一种酱料。”
覃采买看着孟淮严肃的模样,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当初那周厨娘的菜肴便是由眼前的这位检验出问题来的,难不成王师傅也……?
覃采买瞪大了眼珠子,静静等着孟淮的下一句话。
孟淮继续道:“这王师傅的酱料,是黎师傅自己带来的,我瞧见了,只有小小的一罐,用完可就没了!”
“咱大理寺也不是这等抠搜的衙门,怎么能让掌勺师傅自己贴钱做酱料呢?”孟淮慷慨激昂道,“你这个采买就应当将此事揽下,多去采买一些酱料,也好让王师傅继续保持下去!”
覃采买听完一番话,这才琢磨出些门道来。
原来不是那酱料有问题,是酱料太美味了,这孟淮生怕吃完了没有,怂恿他用公费去采买呢!
覃采买了然道:“确实不应当让师傅们自个儿贴银子。”
他摩挲着下巴,虚心地问道:“孟大人有何高见?”
孟淮见他被自己说动,心想总算是没有白费这番口舌,忙道:“于吃食方面,黎师傅可才是懂行的,我见着她时常拿出各种不同的酱料,覃采买不若找黎师傅问问,她那些酱料都是从哪里买的才是。”
覃采买拱手道:“孟大人说的在理,我明儿便去找黎师傅问问。”
孟淮瞬时兴奋起来,有了那些酱料,想必以后的朝食定是还会有更多不同的花样。
一想到此处,脸上的笑容都藏不住了。
覃采买瞧见了,连连摇头。
这知道的,是孟淮平生好一口吃的,为着美食喜悦欢呼。不知道的,瞧见一向板着脸的孟淮有一日能笑成这般,还以为他是捡了几千两银票哩!
……
另一厢,丁復拎着食盒送入陆少卿的屋子里时,发现屋内灯火明亮。
桌案上堆积着一叠卷宗,纸张的边角都有些泛黄,想来已有不少年头。
陆怀砚听见推门声抬眸,丁復已将食盒中的饭菜取出摆好。
每日若是过了用食的时辰,下属总是能第一时间替他打来饭食。不得不说,丁復对他的口味和饭量也是有了几分了解。
只不过……
陆怀砚看着今日桌上份量格外足的吃食,微微蹙眉。
“怎么打这么多的饭食?”又仔细环视一圈,发现只有一副碗筷。
陆怀砚:“?”
丁復立马告状:“都是那杀千刀的刘师傅,眼见着食堂今日没人,就逮着我一个人死劲加菜。”
他愤愤然地将刘茂春所作所为描绘了一番。
陆怀砚的视线顺势扫过那几盘卖相极差的菜肴。
按照以往来说,也不是不能吃。
偏近来嘴巴被养刁了,见着这些吃食第一反应便是心生遗憾,兴致索然。
反省之下,只觉自己心志还不够坚定,日后怕是容易被人投其所好,钻了空子。
陆怀砚端坐后挑起一筷,还未送入嘴中,只听身旁的下属又在念叨:“陆少卿,这黎师傅为了大人们的吃食还自贴腰包,万一传了出去……我们大理寺食堂的名声怕是要更加令人闻风丧胆了!”
前有狼后有虎,且不说这刘师傅在食堂挤兑黎师傅的事情,就是那刑部的裴侍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一心想要撬他们大理寺的墙角。
陆怀砚停顿一瞬,诧异道:“何出此言?”
丁復急忙将方才遇见黎书禾的事情一说,又说着王师傅因着那罐子酱料,手艺都大有进益。
陆怀砚沉思片刻,问道:“所以,我们朝食里头的那些酱料都是她自己酿的?”
丁復连连点头,生怕陆少卿不明白他们大理寺此刻的危机:“可不是嘛——都是黎师傅先前自己带过来的,她一个月的工钱便只有六百文,属实是少了一些。”
陆怀砚眼睫垂下,若有所思。
原是他误会了。
那日见着她给王师傅酱料,还以为这些都是拿着库房里的食材所做。确实没想到原来这么些时日吃的都竟是她先前自己花的银子。
“陆少卿,您得将黎师傅的位置提一提,她这手艺,就是当主厨也是完全能胜任的。”丁復抓住机会进言。
陆怀砚想了想,最后点头应允:“等等我同覃采买说一声便是。”
那酱料的事情也得告知覃采买,没道理大理寺众人的吃食,还要一个女郎来垫钱的。
丁復那满脸的笑容还未收起,下一秒便听到陆少卿那清冷的声音仿若恶魔低语。
“今日的吃食也太多了些,不要浪费,坐下来一起吃吧。”
丁復:“……”
他就知道会是如此!
第37章 灌汤包(二) 官大一级压死人咯——……
次日天还未亮,朝食组三人已然摸黑抵达食堂。
直至一盏盏油灯亮起,才算是给这冬日的清晨添了些温暖。
昨日放入冰窖中冷藏的皮冻早已凝固成型,取出后就这么水灵灵地摆在桌上。田七和春桃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而汤馅也从那干稀的状态变成了膏状,但却也不曾发硬。
两人第一次见着这皮冻的模样,心生好奇。
他们二人昨夜显然都没有睡好,不知黎师傅到底卖的什么关子。虽说信任她的手艺,更多的还是担心好不容易积攒的口碑被毁于一旦。
田七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事,直接开口问道:“黎师傅,这皮冻拿来是何用?”
看着确实晶莹剔透,细腻滑嫩,摆在桌案上,不像是吃食,倒像是一件玉制品。
黎书禾刀过留影,一起一落之间,皮冻已经被切成碎块,拌进了那汤馅之中,直接用行动回答了他方才的疑问。
还未等两人回过神来,黎书禾已然将擀好的面皮拿出,左手托住,放上馅料后前推收口,最后将顶端的尖尖捏好。
别的不说,单是包捏这手艺,田七和春桃都是熟练的,只不过包出来的形状都没有她包的这般精致,一个包好放在木盘中时,活像一朵褶皱均匀的菊花伏在上面。
对此,黎书禾也只道:“这白案功夫比起红案来,没有捷径可走,确实得靠着一日日练出来。”
无他,唯熟练尔。
两人里春桃倒是手巧一些,包好的灌汤包也较为小巧。但田七虽说手劲大,揉面是把好手,只不过每每需要包捏的时候,包出的东西,看着却是有些别扭。
好在大理寺的大人们受王、刘二位师傅荼毒已久,根本不甚在意吃食的外观,他们对于吃食的要求一直便是味道为先,只要味道好,哪还管得了这么多。
是以他在这手头上的功夫就下的少了些。
如今见着黎书禾与春桃包出来的灌汤包一个个都是小巧玲珑,田七还用力拍打脸几下自己的手背。
看来以后不能贪玩,得跟春桃一样苦练才是。
……
眨眼间,蒸笼上已经摆满了这灌汤包。灶台上柴火也已点燃,冒出的火星四溅。
锅里的沸水蒸腾,袅袅白烟透过蒸笼上升,皮冻慢慢化开变成汤汁,包裹着里面的馅料不断地融合入味。
田七眼见着这一笼的灌汤包扁了下去,不由惊慌道:“黎师傅,您快来瞧瞧!”
黎书禾探脑望去,笑道:“这灌汤包蒸熟之后便是如此。所以吃之前讲究的是轻提慢移,避免将里面的汤汁溅洒出来。”
“汤汁!?”田七喃喃两声,拿起一双筷子依言提起,透过外头射进来的日头,正好瞧见了那薄皮中竟还真的兜着一汪汤汁,不由兴奋起来。
当真如黎师傅所言,“提起来像灯笼,放下去像菊花”,这面皮里居然能裹着汤汁不漏,真真是妙不可言!
趁着大人们还没来,田七迫不及待地将其放入嘴中。
“当心——!”黎书禾瞧见了,交代的话还在嘴边没来得及说出口。
食堂里便响起田七“啊啊啊”的呼喊声。
田七再转头过来时,泪眼汪汪,舌头已被烫起一个水泡。
他委屈巴巴地看向黎书禾,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师、师父,好烫啊!”
春桃在旁抿嘴笑了:“活该!谁让你这般贪吃!”
黎书禾也笑道:“吃这灌汤包,第一口一定要小心。先在边皮咬一口,再轻轻地吮吸里面的汤汁,等汤汁都吸干了再去吃那肉馅,这样,满满的肉香就夹在汤汁间,唇齿留香。”
田七嗷嗷直哭,刚刚被烫伤了,连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倒是白白浪费了一个。
他哈着气,不信邪地又夹了一个,照着黎书禾所说的方式重新品尝起来。
这回,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在边上咬开一个小口,鲜美的汤汁就在口中爆开,迅速占据了味蕾,鲜得他眉毛都要掉下来。
紧接着薄软的面皮裹着紧实弹牙的肉馅,又在他的口腔中攻城掠地,一个吃完 ,真真是酣畅淋漓!
看着田七陶醉的模样,春桃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这汤包的滋味还当真是诱人啊,就连田七这般长相的,看着都变得秀色可餐起来了!
……
天光乍起,大理寺的大人们一个个又是早早地起来上值了。有几个回府歇息的,更是鸡鸣过后便已起身洗漱,定要赶着点抵达食堂,吃上那热腾腾的朝食。
今日食堂里的几口大锅都冒着白烟,甫一踏入时烟雾缭绕,面香和肉香顺着蒸笼里的缝隙溢了出来,让不少大人还以为误入了什么仙境。
毕竟也只有仙境里才有这般的香气在四周萦绕了。
排队领食的时候,黎书禾特地叮嘱田七和春桃务必提醒诸位大人要小心轻咬,避免将舌头烫伤。
等大人们照着份例领完了吃食,便寻了个位置坐下,享用起这美味的朝食,开启美好的一天。
丁復今日起得晚了些,是以食堂里的众人都已吃上热乎的了,他才姗姗来迟。
见着那锅上的大蒸笼,这才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吃食应当与那日的猪油渣烧麦差不多,一想到那软糯可口的吃食,丁復磨拳霍霍,已然迫不及待起来。
等黎书禾夹了十五个灌汤包放到盘里时,丁復的神色便有些黯淡了。
今日的朝食居然是包子!
这包子有什么好吃的,无非就是里面夹杂一些肉馅亦或是蔬菜馅料。
虽说这形状看着有些别致,个头也小,但是吃惯了众多新鲜的吃食,再让他返璞归真吃着以往那些普通的吃食,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不过为了不让黎师傅伤心,他依然提了个笑容,又想着昨日之事,趁着现在没人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
“黎师傅,昨日陆少卿已应允了,日后食堂中的酱料费用,皆由大理寺来开支,不要娘子额外再补贴银子。”
至于升任主厨一事,他倒是嘴严实着。在事情没落定之前生怕会被小人从中作梗,还是先瞒着吧!
黎书禾一听,眉眼弯起,道了声谢。
将餐盘递过去后,又照例叮嘱着:“丁大人,此物叫做灌汤包,有道是‘先开窗,后喝汤’,吃的时候要先将旁边的面皮咬开,不然容易被里头的汤汁烫到。”
汤汁?!
丁復的双眸亮起。
他怎么能质疑黎师傅呢!这可是黎师傅!就算是包子,那也一定是不同花样的包子!
瞧着现在趴在盘子中的灌汤包,已然在脑海里将此物的鲜美描摹了一遍。
筷箸一提,透过那薄如蝉翼的面皮,还能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的肉馅混在汤汁里摇晃,呼之欲出。
轻轻一戳,禁锢许久的的汤汁便流到了汤勺上,肆无忌惮地开始释放着香气,直击面门。
丁復再也等不及地将汤汁一口吸进嘴中,再慢慢咀嚼已经鲜到极致的肉馅,双目失神,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此刻的美妙。
接连吃了三个,还在细细品味这其中的滋味,便见着孟淮端着盘子匆匆而来。
一坐下打了声招呼,也没着急用食,神神秘秘地凑到了丁復耳边说着:“我已经同老覃说好了,日后黎师傅需要的酱料,都由大理寺公厨出钱统一采买。”
丁復拍手称赞:“这才对嘛!”
此事确实值得庆祝,一想到昨日那满是芝麻香味的酱料,不由又开始想着黎师傅会用那东西做些什么好吃的了。
丁復吞了吞口水,与孟淮交换情报:“陆少卿也应允黎师傅升任这食堂的掌勺师傅,以后我们终于有救……有福了!”
两人皆是大为感动,恨不得当场把酒言欢。
什么东西都暂时抛之脑后,只想着他们的苦日子总算是快要到头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裴珣照例来了食堂,远远地就瞧见两人满脸喜色,激动难抑的模样,一边问着一边顺势在他们身旁坐下。
丁復翻了个白眼,不欲多言。
还是先将眼前的灌汤包吃完吧!
正重新夹起一个送入嘴中,倏然,噗嗤一声——
丁復的脸上全是溅起的汤汁。
他呆愣原地,转头瞧向隔壁。
裴珣仍然没有发现异样,咬开那第二个灌汤包,里面的汤汁再一次飙了出来,喷了他满脸。
“好吃——嘶,好吃——”裴珣一边伸着舌头哈气一边说道,“就是太烫了,这包子油而不腻,爽滑利口,当真痛快!”
说着继续低头猛吃,全然没有察觉到周边的气压下降。
丁復忍无可忍,拍桌怒骂:“裴侍郎,您要不自个儿看看我这张脸!?”
裴珣面露茫然,视线从盘中抬起。只见丁復的脸上有一道道汁水尚在流淌,不由大吃一惊。
“丁司直怎的搞成了这样,莫不是与人争执,被谁浇了碗汤水不成?”
孟淮在对面幸灾乐祸地道暗笑:官大一级压死人咯——
丁復指着脸颊上的油痕,又指了指灶台前忙碌的几人,脸色狰狞:“裴侍郎难道不知此物吃之前要先小口咬开,再慢慢吮吸里面的汤汁吗!”
裴珣:“不知道啊……这也没人告诉我……”
随即恍然大悟,原来这吃食竟是要这般吃才美妙。
这丁司直平日里瞧见时都是一副与他有着深仇大恨的模样,没想到这人还怪好的哩,居然特地提醒他该如何享受美食。
虽说那语气不善,面色不佳,但也算是是对自己发出的善意。
裴珣当即拱手道:“多谢丁司直告知。”而后轻咬一口,眯着眼继续享用美食。
丁復见他油盐不进,连句道歉都没有,还阴阳怪气地感谢他。
感谢他什么东西?!
丁復独自生着闷气,随意拿起方巾擦拭一二,再夹起这灌汤包时更多了几分怒意。
“啊——!”
一声惨叫声又响起。
原是丁復被气得冲昏了头脑,一时大意,自个儿也被这里头的汤汁烫到了!
第38章 炸酱面(一) 羊毛还是逮着陆少卿一个……
丁復这顿饭吃的是又满足又生气。
左右现在案子结束了,只能安慰自己,这人大概没几天也要回去了。一想到此处,那郁结的胸口才好受一点。
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那桌案前。
天光已经大亮,台面上堆满了一笼笼的蒸屉。黎书禾正摆好了一笼的灌汤包,抬头看见丁復鬼鬼祟祟地在桌案前徘徊着。
她偏了偏头,笑问:“丁大人,怎么了?”
丁復踌躇半天,慢慢吞吞地开口道:“黎师傅,你那些酱料,都是自己做的吗?”
黎书禾点点头:“是呀。”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昨日那罐芝麻酱不是。那个得去磨坊里研磨,如今我实在是抽不开时间。”
丁復家中的祖母素来喜爱美食,但奈何年岁已高,沾不了太多油腥,牙口也已经逐渐退化。往日里时常都是只能吃些清粥小菜,亦或是软烂的面食。
眼看着老人家这般高龄,却因为吃食方面日渐消瘦,他作为长孙面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是焦急的。
在卢记食肆吃到那碗云吞面时,丁復便想着得找个机会给祖母带一碗回去尝尝。但是他府中与那宣平坊相隔甚远,便是带回去后,只怕面也会坨了。
如今黎师傅人来了大理寺,做的吃食可口不说,人也是顶顶心善的。不说别的,就是先前那日日往牢狱给绿芜送饭的场景,他还历历在目。
他今日便是想求一求黎师傅,反正这灌汤包一时半刻也坏不了,便是带回府中再蒸,也定然不会破坏此等美味。
只是话到嘴边,人也开始扭捏起来,支吾了半天都没有说明来意。
黎书禾看着眼前这个赧然的大人,突然福至心灵地问道:“大人莫不是想问我要一些酱料?”
丁復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顿时愣在原地。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他如实道:“我祖母近来食欲不振,寻常东西又吃不得,便想着能否问黎师傅买一些回去。”
生怕她不同意,马上又加了一句:“当然,食材我自己准备,银钱也好商量的。”
黎书禾瞧着他满脸焦急的模样,笑道:“哪还能收您银子,顺手的事。丁大人到时候提前把食材备好就是了。”
丁復大喜。
这灌汤包一看便知是极为繁琐的,哪有黎师傅说的这般简单。但她现下只是轻描淡写,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件值得邀功的事情。
只觉心头暖意流过,不免又对她增添几分感激。
直到黎书禾将两份灌汤包都摆进食盒中时,他还久久沉浸在那般感动之中未能回神。
黎书禾轻咳一声:“丁大人,食盒装好了。”
丁復恍然回神,眼眶尚有红意,拎着食盒告辞:“多谢黎师傅了。”
黎书禾:“……”
于她而言真是顺手的事情。
她倒是想收费,但看着丁復为了她的事奔波数次,又是一片孝心,问他收银子的话还真的有些说不出口。
这羊毛啊,还是逮着陆少卿一个人薅便好了!
……
被惦记上的陆少卿此刻莫名地打了个喷嚏。
他看着手底下的人呈上来的文书案卷,就是连去牢狱里看一眼永平侯的念头都没有。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
往日里一直坚守着天理昭昭的是他,说着一切以律法为重的也是他。
现如今真到了这一步,才发现自己的心志还不够坚定。
陆怀砚在心里对着自己轻嘲一声。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只是稍稍想起过往种种,便会有些心绪不宁。
这时,丁復适时推门而入。
看着下属手中拎着的食盒,他的心神才平稳了一些。
陆怀砚放下手中的案卷搁置一旁,深吸了一口,这才缓步上前。
还是先用朝食吧。
那位女郎做的食物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法术,每每只要吃着那热腾腾的美食,便能忘却诸多的烦恼。
短短几步,他已然从方才那烦闷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脑子里想的便是在猜想着,今日的朝食会是何物。
陆怀砚走到桌前坐下,看着俨然还有些激动的丁復,随口问了一句:“今日有什么喜事?”
丁復立马与上峰分享着这个喜悦,说完还不住地感慨:“黎师傅可真是个好人啊!我说要付她银子还不肯收哩!”
陆怀砚掀食盒的手蓦地一顿。
丁復仍然喋喋不休道:“黎师傅真真是个心善的啊!我们大理寺食堂能有她在,当真是何其有幸!”
陆怀砚只觉得自己询问的音调都有些变了:“她不收你银子?”
“是啊。”说起这个,丁復又是一副感激的模样,“黎师傅听闻我的祖母经常都是清粥配小菜,还说过几天要腌一些小菜给她尝尝!”
陆怀砚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重物猛然一击,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丁復瞧着一动不动的上峰,只道是他最近接连加班累的,忙上前替他将食盒盖子打开。
除却灌汤包外,还摆着两碟颜色不一的酱汁。
“咦——”丁復怔愣住了,黎师傅什么时候将酱汁放进去的?
陆怀砚回过神问道:“怎么?”
丁復忙将东西取出摆好,疑惑道:“食堂里未见到这酱汁,所以一下子好奇了几分。”
丁復现在已然是黎师傅的头号粉丝,本着黎师傅做的都是好东西的原则,小心翼翼地开口:“少卿能否让我……”
“不能。”陆怀砚冷冷应道。
丁復:“……”他话都没说完呢!
陆怀砚心里顿时舒坦了几分,原来是特地为他调的酱汁。
这样看来,日后他还要多多给那女郎银子才是。
……
丁復眼巴巴地看着陆少卿夹起一个灌汤包,蘸了蘸醋料就要开吃。这时,黎师傅的交代言犹在耳,生怕方才的场景再现,终于赶在上峰送进嘴中时开口。
“陆少卿!”丁復大喊一声,“黎师傅交代了,这里头有汤汁,得先从旁边咬一口!”
陆怀砚的唇齿本来都已经碰到面皮,闻言又照着先在旁侧开了个小口。
汤汁呼呼地流了出来,萦绕在他的唇齿间,配上那特制的姜醋汁,汤汁里融入了一丝酸味,不仅没有掩盖原本的味道,更是解腻提鲜。
姜丝的辛辣与汤汁的鲜美完美融合,咬着那浸满了汁水的肉馅,连皮带肉一口吞下,当真才是将这吃食的美味发挥到了极致!
那惬意的模样,让丁復在一旁看得干焦急。
他倒是忘记了!之前吃锅贴的时候就有这蘸料了,当时便该吸取这个教训。怎么能一点酱汁都没有蘸,就吭哧吭哧将三十个灌汤包送入肚中。
还真是应了那话本里说的话:猪八戒吃人参果,没能品尝到里面美妙的滋味!
丁復看着陆少卿面前的两碟酱汁,另一碟上似乎是滴了些香油,便是闻起来都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心里更酸了。
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陆少卿怎的变得如此小气,竟是让他尝一口都不肯!
往日与他分食的情形,怕是不复存在了……
丁復心里苦啊。
只能默默流着泪,等黎师傅给他祖母做了这汤包后,他就回去央求祖母匀他两个。
祖母最是疼他,想必定是会答应的。
嗯!就这么办!
他的愿景十分美好,还在脑海中不停地规划着,便见着裴珣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裴珣一进门开口便是一句:“怎么连门也不锁?”
大摇大摆坐下后,马上就发现了端倪,他指着桌上的两碟醋料拍案而起:“这是什么?怎么食堂里我没见着!”
他伸出魔爪企图抢一个尝尝。
“啪”得一声,陆怀砚的筷头拍在了他的手背。
这一下手上的力也没收着,痛得裴珣猛地缩了回去,嗷嗷直叫:“陆少卿何至于此!”
不就是拿个汤包吗?这手劲这么大,差点还以为自己夺了他的心爱之人。
陆怀砚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全然不顾周遭人群的眼红,淡定地将最后一个灌汤包放进香油醋中轻蘸,最后送入口中。
醋汁中微甜的口感让他更加餮足地轻舔齿间。
愉悦满足的神情一闪而过,再抬头时,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冷若冰霜的脸庞。
陆怀砚问道:“裴侍郎是来与我等告别的吗?”
如今案子已了,永平侯也已招认。五石散皆是从一胡商手中而得,买卖的流程,都是胡四一手操办,实在不得而知。
这案子拖了许久,刑部和大理寺昨日便将两份结案文卷一同呈至于圣人。至于后续的处理,便是看圣人的裁决了。
这样说来,裴珣确实没有留在大理寺的必要了。
看着裴珣黑如锅底的脸色,丁復在一旁抿嘴偷笑。
早就该回去了,吃了他们大理寺多少东西!
裴珣恍若未闻,眼睛四处乱飘:“啊,这个……啊,那个……”
“对了!”裴珣一击掌,说道,“我见大理寺诸位同僚办事效率极高,相互之间团结友爱,乃我辈楷模!”
裴珣越说越觉得有理,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刑部近来有不少新进官员懒散怠政,一到下值的点就撒腿狂奔,此等作风实在令人鄙夷。”
“作为刑部侍郎,我有责任也有义务,要抵制这种不良风气!”裴珣眼睛一亮,说道,“我决定了!我要在大理寺好好考察一番,也好形成研究案例回去向尚书大人禀明,向尔等多加学习!”
裴珣慷慨激昂地发表完他的演讲,双拳紧握,眼中灼灼似火。而后径直坐在了椅凳上,一副要观察记录大理寺诸位大人一日生活的模样。
陆怀砚:“……”
丁復:“???”
这也可以!?
……
对于裴珣死皮白赖地就赖在了大理寺不肯挪动半分,陆怀砚也没辙。
谁能知道堂堂四品大臣,竟然能做出如此无理取闹之事。
到了上值的时辰,众人皆是忙忙碌碌,唯有这位裴侍郎闲着没事,这边走走,那边瞧瞧。
诸位大人被他一通打扰,思绪全断,苦不堪言。
丁復跟在他身后探查,瞧他严重影响了同僚们的日常办公,忙提步去向陆少卿禀报此事。
丁復道:“大人,我看这裴侍郎现下就是赖着咱们大理寺了,这可如何是好!”
陆怀砚脸色微凝,说道:“也罢,马上就要春节假期了,左右就这么几日,大家多加担待一下吧。”
丁復听完才舒服一点,但一想到春节时期,那黎师傅不是也一同休沐吗!
顿时悲从中来,不免哀嚎道:“这么一个漫长的假期,可该怎么度过啊!”
以往对假期休沐的期盼,都幻化成了对黎师傅的不舍。
陆怀砚:“你府上没厨子?”
丁復唉声叹气:“这府上的厨子若是能有黎师傅一半的手艺便好了!”
说着想起黎师傅答应他的事,心情总算好了一点:“幸好黎师傅答应给我祖母包一些灌汤包,回头我让府里的厨子也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学到点皮毛。”
陆怀砚皱眉,他听着丁復说的话,心下不免有些莫名的情愫。
不过若是如此,他是不是也可以托她做一些,带回去给自己的耶娘尝尝?
尤其的他阿耶……怕是也从未尝过这般的美味。
这般想着,陆怀砚心下就有了主意。准备等等就去找她商量一二,也看看能不能趁着休沐回一趟府里。
一想到如此,手上的卷宗便更加快速地翻阅了起来。
唉!
陆少卿头一次觉得这大理寺的公务确实繁杂,也是头一次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到下值的时间。
……
巳时三刻,大理寺食堂。
黎书禾等人已然收拾好灶台就准备回去歇着了。
恰巧这时,王师傅顶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过来了
一来便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嘿哟黎师傅,总算赶拢了!”
王师傅让两个帮厨把东西卸下,走到一旁与她攀谈起来:“今儿研究了道新菜,还说让你尝一尝噻。”
黎书禾好奇问道:“什么菜?”
“五花豚肉煸炒黄瓜丝!”王师傅嘿嘿一笑,“在里面加上你啷个酱料还有我特制的胡椒,巴适得很!”
黎书禾:“……”
她有些呆滞住了,不相信般又问了一遍:“您说是五花肉炒黄瓜,再用豆瓣酱和胡椒调味?”
王师傅拍拍肚皮,滚滚的肥肉都震了两圈:“莫得错嘛!我昨日特地尝了一块,好吃得紧!”
黎书禾:“……”总算是知道这食堂的恶名究竟是如何而来。
无他,这里的师傅都太爱创新了!
她语涩艰难道:“要不,您试试别的做法?”
王师傅却误会了,眼睛一亮:“黎师傅要比划一哈嘛?”
为了大理寺诸位大人的身心着想,黎书禾深吸一口气,应下了。
她看了几眼王师傅竹筐里选的食材,把刚刚收拾好台面上的几个罐子又重新打开,挑出一点黄豆酱和甜面酱。
“王师傅,不如今日的午食做一份面食如何?”
……
王师傅身旁的两个帮厨显然是有经验的,看着黎书禾要和面,立马就上前一步把活接了过来。
而田七和春桃还傻傻地站在一旁,看到别人在他们两个师父面前大献殷勤。
果然,黎书禾一视同仁。
在和面的时候友情提醒了一句:“往水里加半个鸡蛋,再加到面粉里,等等这面条会更筋道。”
两名帮厨对视一眼,忙露出感激的神色,又碍于王师傅在这不好多说。
没想到王师傅顶着个大肚子乐呵呵地笑着,一手拍了一人的脑袋:“还不麻溜儿谢谢黎师傅!”
两人这才齐齐拱手,高声道谢。
黎书禾忙摆手:“不必不必。”
趁着他们揉面的时间,她忙把两个酱料混在一起,说道:“那我们先来炸酱?”
炸酱面的灵魂最主要的就是这个炸酱。
五香、皮芽子等放到锅中先炸,将油炸的金黄,再将这些个大料捞出来,下五花肉。
五花肉放进锅中煸炒,将那层肥厚的油汁逼出来,直至锅里的油变得清亮,这才好开始下酱。
黄豆酱和甜面酱在锅中被搅拌开来,混在不断渗出来的肉油当中,勾魂夺魄,绕梁不绝。
王师傅啧啧称赞:“要得要得,难怪都说你这个女娃手艺好,这香味,巴适得很啊!”
黎书禾汗颜。
王师傅今日不知是不是哪里吃错药了,先是逮着她说要与她交流厨艺,再就是这一箩筐的好话不停地往外冒,没停过。
再看他一脸富态相,眯着眼睛笑的模样,越看越像憨厚的大熊猫。
没时间容她多想,就见着两个帮厨面团揉好了。这时,王师傅也露了一手。
虽说大人们时常嫌弃他烧的菜肴,但他于白案功夫上可是一把好手。
揉、扯、摔、打,一套花招下来看得人是眼花缭乱。
黎书禾也不得不承认,就是她自己也不能把扯面这套动作做得这般行云流水。
当初王师傅能被招进这大理寺,看来也是当真有两把刷子的。
等两个帮厨把切好的黄瓜丝和胡萝卜丝红红绿绿地码在一起,再加上清爽的豆芽菜和炸好的肉酱。
色泽艳丽,酱浓面白。菜码与肉酱搅拌均匀,细腻的面条挂上每一滴炸酱,醇香加倍。
王师傅喉咙滑动两下。
我滴乖乖,这是他们刚才一起做出来的吃食?怎的闻着这般让人垂涎欲滴。
不仅仅是王师傅,就是他那两个帮厨也都傻眼了。
这就是今日的午食?!
若是如此,他们也终于可以一雪前耻,哪里还会担心那些大人们日日的挑剔和指责!
趁着食堂还未正式营业,王师傅端着新鲜出炉的炸酱面坐了下来。
饱满的肉沫裹上醇厚的炸酱,又添了清脆爽口的黄瓜丝和豆芽,光是看着便是令人食指大动。
王师傅忍耐不住,夹起一大箸送入嘴中。
“呲溜——呲溜——”
整个食堂里都充斥着他嗦面的声音,看得其他几人更是口干舌燥,口水四溢。
爽滑筋道的面条被吸进嘴中,浓郁的炸酱包裹着菜码,脆嫩弹牙,口感丰富。王师傅没几口就把这整碗炸酱面嗦完了,仍觉不够,悠悠然地拍着肚皮感慨道:“难怪啷个些大人每日都要为这吃食大打出手,我现在算是晓得咯!”
起身把自己唇边的酱汁一擦,那是越看黎书禾越喜欢。
这女娃娃竟一点不藏私,可惜自己身上没啥子好东西可以交换。
正低头想的出神,还没反应过来,旁边此起彼伏的嗦面声一道道响起。
这大人们都来用食了?
王师傅纳闷地抬头一看。
他那两个帮厨正一人端着一个海碗,整个头都已经埋了进去,只恨不得能将碗都连带着啃了。
王师傅:“……”丢人啊!
他顶着圆润的肚子走到了桌案前,默默地给自己又下了碗面。
管他的!趁大人们还没来用食之前,先给自己吃爽了咯——
……
等几位官员无精打采地走进食堂时,便瞧见着食堂今天的气氛有点诡异。
以往这个时候,整个食堂都会弥漫起胡椒呛人的味道,屋子里烟雾缭绕,让人都能以为大理寺食堂是火灾现场。
为此大人们不知道提过多少建议,告过多少次状,非得让陆少卿好好整顿一番食堂。
奈何陆少卿面不改色地吃完王师傅做的吃食后,丝毫没有这番意思。
有些大人气不过,直接从府中带来了食盒,每日就在那办公的署衙里宁愿吃着温凉的吃食也决计不会再踏入这食堂一步!
只不过今日……
王师傅和他两个帮厨埋头在桌案上“呲溜呲溜”吃着什么,竟是连头也不舍得抬一下。
再走进一看,嘶——
黎师傅怎么也在这儿!
几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名为希望的光芒。
黎书禾想着既然做了这么多的炸酱,正好也到了午食的时间,便顺势留下来用一碗面。
只不过没想到这顿午食吃得有些玄乎了。
这一桌的人已经连续煮了五次面条了,却仍然感觉吃不饱似的,撑着腰肚还要再加一份——
除却王师傅和他两个帮厨不说,田七和春桃是吃惯了她做的饭食的,怎么也会如此!
直至桌案上拉好的面条都所剩无几了,王师傅犹为不在意地摆摆手:“没得事没得事,反正来用午食的人不多。”
黎书禾:“……”
算了,她便好人做到底,帮着多做一些面条吧。
几位大人一见到黎师傅在桌案前劳作着,立马喜出望外,不由激动道:“黎师傅,今日的午食是您来掌勺吗?!”
黎书禾连忙解释道:“不不,还是王师傅,我只不过顺手来搭把手,跟王师傅切磋切磋手艺。”
大人们脸色瞬间又灰败下去,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时,王师傅和他两个帮厨也正好吃干抹净,净完手又来到了那窗口前,冲着几位大人憨笑:“劳几位大人久等了,这就来了。”
说着,将菜码摆好,随即又淋上一勺肉酱。
大人们端着这盘色泽鲜艳的炸酱面坐下时,神色还有些恍惚。
今日的午食怎么没有以往那股子呛人的味道了?看着卖相也不错!
难道这王师傅真的和黎师傅切磋出心得经验来了不成?
拿起筷箸拌了拌,就往嘴里送去。肥瘦参半的豚肉吸饱了酱汁,伴随着爽滑的面条吸进嘴中时,肉香与酱香完美融合在一起,在舌尖上跳跃。热腾腾的肉酱又与那清爽的蔬菜混在一起,便是不知不觉已然一碗下肚。
大人们暗自心惊,这王师傅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成!?不然怎的能做出这般可口的吃食来!
王师傅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来往的大人们,犹为畅快。
再转头偏向一旁的黎书禾,不禁双手抱拳:“等明日我也定来给黎师傅打么个下手!”
黎书禾“啊”了一声,这才记起什么似的说道:“可是明日,是我旬休啊!”
“什么——!?”
刚刚准备上前再领一份的大人们听闻此等噩耗,犹如晴天霹雳,一时端着木盘,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39章 炸酱面(二) 陆少卿是现结还是挂账?……
丁復等人听闻消息赶来食堂时,黎书禾已经吃完午食,又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带着田七和春桃离开了。
丁復站在空旷的食堂里捶胸顿足:“怎会如此!!”
几人又见着王师傅还在那台面上揉着面团,初来食堂时心中那股子的喜悦已被冷水浇灭了大半。
尽管收到消息后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但说来说去,还是他们来晚了一步……
罢了,既然来都来了,暂且将就着随意用一份吧。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总不能又饿着肚子去外头觅食。
丁復叹气道:“随意用些吧,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办。”
走在最后的孟淮无奈应下,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我见这康诚明着实晦气!他上次拉着辉山兄出去吃朝食的时候,就错过了黎师傅的酱香饼,今儿非要拉着你我二人去外头吃那什么羊肉粉汤,又是这般错过了,唉!”
越说越觉得这康墩与黎师傅无缘,打定主意,日后一定不能再听他挑唆。
康墩被说的也有些怀疑自己了,瘪着个嘴,十分委屈:“我这哪里知道黎师傅会突然在这时候来食堂指导工作啊!”
丁復跟着转身:“说来说去还是你小子和黎师傅没有缘分,日后你若真想出去吃的时候,记得提前告知我们一声。”
指不定他一出去,黎师傅就又来食堂加餐了!
康墩连连摆手:“不去了不去了,我日后就天天蹲守食堂,哪都不去了!”
这般想着,丁復叹了一声,这才远远打量起桌案上的菜色。
咦——
今日的菜色怎么看着都是蔬菜?那团远远看着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丁復脸色铁青,强忍着不适上前,问道:“王师傅,今日的午食是什么?”
“炸酱面。”一笑起来,王师傅圆滚滚脸上的肉都挤在了一起,“不是我吹,这面绝对巴适!”
丁復定眼一看,今日的午食里似乎也没有问道那股呛人的味道,又环视一圈,怎么今日几位同僚都是安安静静用食,皆没有抱怨的?
他狐疑地打量着王师傅,说道:“那来一份。”
“好嘞——”
王师傅手上的活计一直没停,将面条拉扯开来又在案板上重重一甩。
“啪”得一声,面条被扯成了一根根银丝,若不是知晓王师傅以往的德行,光看着他这拉面的样子倒还真挺能唬住人的。
几人被这一声惊响吓得向后一缩。丁復双手挥了挥空气中扬起的面粉,连咳两声。
这王师傅,一天天的。不是搞些烟雾就是要搞些面粉出来。
真当这大理寺食堂是给他练手的地方吗!
还没来得及质问,王师傅已经将他们的炸酱面端了上来。
排在最前头的丁復傻眼了。
油汪汪的炸酱下,还有许多七七八八的小菜,红绿相配的菜码摆了一圈,将白面围住。
这……这是王师傅做的?!
丁復抬头,瞧着王师傅的唇角上还沾着一点同款酱汁没有擦拭干净,不由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身后的孟淮催促道:“丁见堂,可快些走,吃完了我还得去京兆府一趟。”
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
丁復呆若木鸡地端着他那份炸酱面,走到一桌尚且空着的位置上,双目失神,就连手中搅拌面条的动作都突然变得十分机械。
等他将这面真正吃进口中时,油汪冒泡的肉酱轰地在嘴里炸开。每一根面条都裹上了这浓郁的炸酱,伴随着醇香的肉粒,一口接着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直到瓷碗见底,只余下几滴酱汁还挂在碗壁上面,丁復才恍若初醒。
这王师傅,难不成被谁打通了任督二脉,终于开窍了?!
丁復还有些呆滞,身旁的孟淮已然不知从哪里拿来了蒜瓣,呲溜一口面,又配上一口蒜瓣,吃进嘴中嘎嘎作响,开胃解腻,好不满足!
孟淮:“没想到这王师傅竟有如此手艺,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丁復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啊!”
两人正准备再来一碗时,便发现身旁的康墩早已不见踪影。
孟淮:“……”
丁復:“……”
就属这倒霉小子冲最快!
孟淮和丁復不甘落后,紧跟着上前,便见着王师傅今日面色红润,那圆滚的肚子更是随着手上的动作一起一伏,打趣道:
“王师傅,今儿怎么突然不用你那胡椒做菜了?”
王师傅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手里的锅铲一直没停过,笑道:“这是黎师傅方才来与我切磋时教与我的,说是给大人们尝尝鲜。”
黎师傅?!
几人大脑中宕机的那根弦终于续上。
是啊!若不是黎师傅,这王师傅又怎么会突然脱胎换骨,一时之间就做出如此美食!
一想到他往日的那些战绩,几人纷纷饱含热泪:“王师傅,请务必要与黎师傅多加学习切磋,我们相信你!”
“是啊是啊,请继续保持这个切磋频率,我们日后定是会日日来这食堂光顾的!”
最后一个上前的孟淮更是语重心长道:“老王啊,我们都可是非常看好你,指望你哪天能变成厨神。你可一定不能辜负我们的期望啊!”
王师傅呆愣住了。
长期以来,他经常受到诸位大人们的苛责与谩骂,若不是自个儿心理抗压能力强,怕是早就受不了拍拍屁股走人了。
今日这么多人突然开始真心实意地夸赞起他,倒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王师傅嘿嘿一笑:“放宽子心,我定会经常跟黎师傅讨教哈!”
几人长吁一口气,这食堂日后的午食看来是可以多多来尝试一二了。
赶紧又指了指木盘,问道:“王师傅,再来一份。”
转身离去时,丁復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王师傅,这午食,限量吗?”
王师傅听到这问题也是怔愣片刻,半晌才开口:“这,没听说过这说法噻!”
丁復大喜!
估计还没多少人知道这食堂的午食已经完全变样了,是以食材还有剩余。他得抓紧时间钻这个空子,好好多吃几份!
……
这厢,丁復等人吃得是心满意足,津津有味。
陆怀砚这头却还在烦恼。
譬如应该怎么样将人提升为主厨才适合?又譬如应该给她加多少工钱?
趁着空闲,他把覃采买叫过来问了问:“大理寺食堂里主厨之位空缺多年,不知覃采买觉得谁更合适?”
覃采买听完心头一跳,瞬间便琢磨出陆少卿的意思了,忙应道:“陆少卿,在下觉得新来的黎师傅手艺最好,应是能担此重任的,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看着上峰的神色,有些惴惴不安。
陆怀砚抬眸看了他一眼:“只是什么?”
覃采买“唉”了一声,一甩衣袖,颇有种豁出去的意思:“只是您看这历任主厨都……”话说到一半,顿了顿,才继续道,“您觉得还要提黎师傅吗?”
陆怀砚手一顿,垂眸沉思。
若是以往,他定是不信这些鬼神邪说,只当是从前那些人心术不正导致咎由自取。
只不过现在,不知为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突然迟疑了几分。
见他不说话,覃采买又叉手请示道:“陆少卿,左右这些时日以来,以黎师傅的表现,当月考核也应该是第一,不如届时多发些月钱与她,就当是额外的奖赏,您觉得如何?”
陆怀砚略一思索,点头道:“可,此事便由你来负责吧。”
“是。”覃采买应了声,又行了一礼这才告退。
屋子里只剩下陆怀砚一个人。
空空荡荡,毫无人气。
窗边的鸟雀又吱吱喳喳叫了几声,吵得他的脑袋都有些发昏。
他揉了揉太阳穴,跟着抬眼看向那敞开的窗户。
外面的太阳高悬,早已到了午食的时间。左右现下无事,他略微收拾了一番便准备去食堂用食。
刚踏出房门,便瞧着方才一直扰他心神的黎书禾从一旁走过,纠结再三,还是上前一步。
“黎娘子——”
黎书禾闻言停住脚步,转身望去。
宛如青松挺立的少卿大人,一身绯衣金带,常年板着的脸似乎今日松动了几分。
黎书禾叉手行了一礼,应道:“陆少卿。”
他叫出那声后,其实便已后悔。总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但想着丁復早间的那些话语,又想起他府上常吃的那些菜肴,顿了顿,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不知黎师傅近来可得空?”
黎书禾不知他何意,下意识点了点头。
对方好像松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想问黎师傅买些灌汤包之类能带回去自行蒸煮的吃食。”
黎书禾一听,顿时将身子直了一些,问道:“好说好说,陆少卿要多少份?只要灌汤包就行了吗?还是先前的烧麦和锅贴也要?”
陆怀砚心中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酥酥麻麻,又感觉暖暖胀胀的,却依然还是面无波澜地开了口:“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不会。”黎书禾连连摆手,“陆少卿把想要的食材还有数量告知即可。”
只要价钱到位,什么都不麻烦。
陆怀砚沉吟片刻,再抬眸时发现女郎眉眼弯弯,唇角勾起的弧度正正好让两个梨涡露了出来。
他说道:“若不嫌麻烦,便每样五十个即可。”
“好。”黎书禾爽快地应下,随后掰起手指头在那算着。
陆怀砚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听见少女清脆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五十份灌汤包,五十份烧麦,五十份锅贴,除却成本,另外还需陆少卿再付二两劳务费。”
说着,已然将右手伸出。
“陆少卿是现结还是挂账?”
陆怀砚:“……”
第40章 热干面和瓦罐汤 他可真是有钱啊!……
旬休这日,黎书禾点了点荷包里攒的银子,看着日益丰厚的荷包,心里无比满足。
这里面似乎大部分都是那位陆少卿大人给的,不禁感叹一句:他可真是有钱啊!
随意收拾了一番,又去请示了覃采买,这才放心地准备休假了。
覃采买那日突然来找她,言之凿凿:“既然是用于食堂里的酱料,那也理应由我一同来采买付这笔银子,哪还能让黎师傅自个儿掏腰包的。”
黎书禾笑道:“这些都是来大理寺之前就酿下的,那会觉得能用得上,这才带了过来。”
“原来如此。”覃采买眯了眯眼,“你倒是个心宽的,若不是那日孟大人来同我说道,还真不知你自己垫了这些。”
黎书禾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先前刑部那位裴侍郎,还有陆少卿都托我帮着做一些吃食。”顿了顿,又道,“但是食材都是自个儿出的,不知这是否合规矩?”
虽说这食材是自己出的,但那些调料,柴火,依然还是用的大理寺的。黎书禾思来想去,还是应该与覃采买说一声才是。不过有陆少卿在,只怕是不会太计较这些吧……
果然,覃采买无所谓地摆手道:“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这食堂里也时常会有师傅给开个小灶。再说了,你这开灶了,我们还能尝些边料,高兴还来不及!”
“您说笑了。”黎书禾说道,“今儿我旬休,厨房里有春桃和田七,应该出不了岔子,有事您多担待。”
覃采买摆摆手:“那不会,您忙您的去吧,只一日罢了,出不了什么乱子。”
她点头告辞,心里早已盘算好了目标。
好不容易趁着休息,还是要去想办法打听一二她那阿耶的下落。
手里攥着那方帕子,就准备去绣坊最多的坊市一间间找寻过去看看。
黎书禾今日身着一件鹅黄色的窄袖衣裙,上衣压在裙下,一根木钗简单地将头发挽起,一张脸生得俊俏,即使衣服有些磨损,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的气质。
所以刚踏进门时,掌柜的一瞧见来人就上前热情地招呼着。
“这位娘子,要买些什么?”
黎书禾将铺子里的布料都扫了一眼,发现没有一块能和她手中的那块的料子能对得上的。
心中的失望不言而喻。
走了这么多家的铺子,有专供那些勋贵日常穿戴的上乘布料,也有平民百姓所穿的普通料子,怎的就没有一块跟她手里的这个类似的?
但掌柜的还在一旁殷勤地介绍着,罢了,左右既然来都来了,倒不如给自己做一套新衣衫。
她选了一块藕粉流纹的布料,对着铺子里的掌柜问道:“店家,这块布卖多少银子一匹?”
那掌柜一看,立马应道,:“这个七百文一匹,不管是样式还是颜色都是极衬女郎的,给您包起来?”
一听这价格,她顿时歇了心思。
辛辛苦苦打工一个月,还买不上一匹布!而荷包里的那些个银两,除去平日里必须要用的,剩下的都得攒着以备不时之需。
黎书禾叹了口气,不舍地将手里的布匹放下。
看来还是去另一家买些便宜点的吧。
“女郎再看看啊——”那位掌柜的见状,顿时急了,这铺子好几日没有开张了,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主顾,“我这还有几匹样式更好的,你等等,我这就去拿!”
一番话说得无比地急切,生怕她跑了!
黎书禾转身看了那掌柜一眼。
一身健壮的身躯,满脸的络腮胡,幞头戴在他的头上显然都快将头颅撑破。
怎么看都跟这绣坊不搭啊!
这个掌柜的可能不知道,不是他这布匹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
实在是囊中羞涩!
黎书禾连忙摆手拒绝,想快点逃离此地,走得急了,迎面又撞上一人。
那人身着圆领襕衫,头戴软脚幞头,一身的书生卷气。
“抱歉刚刚走的急,没看到人。”她蹲下帮着书生捡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倏然——
她手里捏着一方巾帕,眼底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旋即又笑着把东西都还于他,像是随口一问:“郎君这帕子看着好生别致。”
那人接过后道了声谢,扫了一眼,确定地上没有东西后这才应道:“都是给监生统一发的,没什么特别的。”
监生?黎书禾抓住关键词,国子监?!
她“哦”了一声,撑起个笑脸:“原来郎君是国子监里的监生。”说着对着他打量一二,又道,“像你们这般衣服,用具,应大部分都是统一的吧?”
那名监生点点头,也不知眼前的女娘为何要问这个,但还是耐心地一一解释。
她还想再问几句,那络腮胡掌柜的声音恰好又响起来:“女郎还没走啊?!我就知道你定是喜爱我这布匹,来来来,我这有几匹更好看的!”
黎书禾的脚步一顿。
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若是不抓住这次机会,只怕以后会更难……
要不要就掏银子买一匹?以及这一匹布这么贵得省着点花!这两个想法一齐在她脑中冒出,最后无奈地解下荷包。
算了,先以大事为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磨磨蹭蹭的还没将银子掏出,眼前出现了一抹熟悉的绯红。
那络腮胡掌柜连忙起身迎接,态度更为恭敬:“这位大人,您随便瞧瞧,这些可都是上好的料子,您是自个用还是送人?”
陆怀砚目光一偏,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板着个脸,瘪着个嘴,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谁还能让她吃瘪?
顺着她的身形往旁看去,只见一男子白皙清秀,手上抱着书籍诗册,正对着黎书禾面带微笑,侃侃而谈。
没由来的有些烦闷,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有些生硬冰冷。
“黎娘子,你怎么在这?”
黎书禾忙解释道:“我今日旬休,闲来无事便上街逛逛。”
陆怀砚点点头,心中的郁气散了一些。
只当是她方才是被路人无故纠缠,所以才会面露苦色。
那掌柜见他们两认识,心里一喜,连忙扯着那张脸笑道:“原来二位认识,我就说这女郎不是寻常人,看着就颇为大气!”
说着又把方才她看过那匹藕粉色的布匹拿了过来,谄媚道:“这匹布就给您算六百文,您看要不要包起来?”
黎书禾这下是真的骑虎难下了。
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的,这掌柜见着陆少卿来了,不仅降价,还如此殷勤。可再降价,那也是她一个月的工钱,一下子全掏出来,属实有些心疼。
“这,这个,还有那个,都包起来吧。”向来大方的绯衣男人随意指了几匹布料,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对着掌柜说道,“一起结。”
“好嘞——”那络腮胡掌柜见着银子,喜笑颜开,立马手脚麻利地去取布匹。
黎书禾看着这位阔绰的大人,心中百转千回。
眼中不知不觉就流露出对金钱的渴望,他真是太太太有钱了……!
陆怀砚被人这般盯着,耳尖都弥漫出一丝红意。接过布匹后,再开口时都有些结巴生硬:“我、我也是恰好办一个案子,路过此处。”
这绝对就是随口胡诌了!
今日黎书禾旬休,食堂的朝食本应是由王、刘二位师傅其中一位来顶替。
但刘师傅是决计不愿意碰朝食一事的,王师傅倒是愿意,但是只怕接了朝食,自个儿的午食忙不过来了。说来说去还是食堂的人手太少,每个师父的班都是排好的。
以往王、刘二位师傅谁休假时,另一个胡乱炖一些便算是敷衍了事了。但自从黎师傅来了以后,这大理寺食堂的风气便变了。
大人们的口味被养得叼了,王师傅也有追求了!不能再随意乱炖糊弄这些个大人们。
最后也就还是只能由春桃和田七顶上。
陆怀砚今早难得地踏入食堂,看着灶台前一男一女的身影,唯独不见那位杏眸弯弯,梨涡浅笑的女郎,顿时觉得突然没有了胃口。
连带着这顿朝食都有些食不下咽。
正巧有个案子需要去毗邻的坊市探查,他便随意找了个借口,独自牵着马就过来了。
直至方才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掠过,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这才发生了刚刚那一幕。
黎书禾叉手行了一礼:“那便多谢陆少卿啦——”
六百文呢!整整一个月的工钱!可算是让她赚到了。
她抱起那包好的布匹,眼睛却黏在了方才那监生的身上。见着那监生挑了一匹最普通的碧色布料,付了银子后忍不住叫住他。
“郎君,方才撞到你了实在不好意思,请你去附近喝杯茶,想向你讨教一二如何?”
那监生犹豫了一下,看着这女郎明眸皓齿,眼波流转,不由往后退了几步。只一面之缘,倒也不必如此吧?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便见眼前那位绯衣大人面若冰霜,声音里都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黎娘子是想问什么?”
黎书禾看他面带愠色,一时愣在原地。
陆少卿……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碰上了什么棘手的案子?
“啊……就是正巧有两位表兄也在读书,便想替他们二人问一问。”她解释道。
陆怀砚心里的烦躁不知从何而来,一直憋着一股子怒火。眼见她还在跟这白面书生浅笑言欢,更是有难以言喻的酸意泛起。
他最后轻咳两声,破天荒主动地开了口:“若是想知道科考一事,我倒还算是熟悉。”
这一小小监生罢了,粉面油头,到底从哪里看出他博学多才的?
这回黎书禾是真的傻住了,“啊?”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陆少卿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替她解答问题?况且——
她也不是真的想要替她的表兄询问啊!
但是奈何陆少卿实在太过热情,寻父一事也得徐徐图之,她只能先顺着道了声谢,把视线又重新转了回来。
“那便替两位兄长先谢过陆少卿了。”
“嗯。”他神色依然冷冰冰的,没好到哪去,提步向外走去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对着身旁的人说道,“我要回大理寺了,黎娘子可一道?”
黎书禾:“啊?”
回大理寺作甚?陆少卿莫不是忘了,今日是她旬休啊!
……
作为一个打工人最后的倔强,黎书禾到底是没能被抓回去加班。
沿着各大坊市足足逛了一天,这才提着不少“战利品”回了大理寺。
还没走进食堂,便被几人团团围住。
丁復:“黎师傅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我们今天过的是什么日子?!”
孟淮点头附和:“就是!我等还以为王师傅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今日搞了坨大的!他给那炸酱里加了一大把的胡椒,实在是难以下咽,气煞我也!”
吕一璋紧随其后:“最过分的还是那刘师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拿了那王师傅的酱料做底,学着你炖了一锅红果子鸡蛋汤,我感觉自己马上要中毒了!”
康墩和崔小篆两人默默不语,却也在一旁拼命点头无比赞同。
再看田七和春桃缩在一角,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黎书禾忙上前一步,说道:“朝食呢?他们两个做的可还让诸位大人们满意?”
“勉勉强强吧。”丁復拍拍肚子,“手艺尚可,但总觉得还是差了点意思。”
黎书禾无端被逗笑了:“田七和春桃两个人跟着我学了许久,我试过他们的手艺,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她有些无奈道:“我看啊,你们只是想吃我做的新吃食罢了。”
这些人说得这般夸张,肯定更多的还是心理作用。专门逮着她回来的时候来跟她诉苦,也好趁机套一套明儿吃些什么东西。
左右现在暮食的时间也过了,宵夜也不指望了,几人眼巴巴地看着黎书禾,好奇地问道:“黎师傅,那明日吃什么?”
覃采买方才还特地差人来告知她要的芝麻酱做好了,那明日当然是吃热干面啦!
只不过黎书禾哪能这么快让他们知道,卖了个关子:“确实是一种新吃食——”
“只不过嘛,这吃食还得等明儿早上大人们才能吃哟。”
她狠狠地卖足了关子,将众人的胃口也吊了整整一夜。
若是提早说了,以这些个大人们的性子,只怕会是死缠烂打,誓要先尝一尝不可!
……
等到人都散了,她这才唤田七和春桃一同走进食堂里。
还没问及今日的状况,便见着田七心情不是很好,一旁的春桃也一直低着头的不敢看她。
她将衣袖挽起,笑着问道:“怎么了这是?”
田七声音闷闷的:“那些个大人只认您的手艺,今日见是我们两个人做的,一个个唉声叹气的。”
春桃点点头,嗫嚅道:“是我们手艺没学到家。”
“哪有这回事——”黎书禾劝慰道,“是那些个大人想吃新鲜的吃食,你们仔细想一想,今日的朝食可有剩余?浪费的份量多不多?”
一语点醒梦中人。
两个人一同回想着,今日的那些个锅贴,好像也是没剩余多少,好些个大人依然也是来照例领了两份的。
田七长吁一口气,说道:“我还以为他们都不喜欢我和春桃的手艺,正发愁该怎么办呢!”
春桃也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我也是,生怕做不好。”
“那接下来好好学,多学一些,多做几次便熟练了。”黎书禾说着,已然开始煮起了面条。
做热干面的工序较为繁杂,头一晚上就要将面煮熟晾干,再抹上香油掸开。
但这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便是十分震惊的事。
田七无法理解,问道:“这面今晚便煮下去,明儿不是就坨了吗?这、这还怎么吃呀!”
“所以一定要抹上香油。”面条煮至八分熟时她便用笊篱捞了上来,倒入香油上下搅拌均匀,再用筷子掸开。
她一边掸着面条一边解释道:“这面掸好了才不会粘连,等明儿晾干了,放进滚烫的锅水中稍微过一遍就能捞出来用了。”
掸面可是个技术活,没煮透面就会生硬,煮得过了,面就会软绵绵得塌成一团。
等黎书禾将面掸好,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这面条都光滑劲道。
春桃眼睛亮亮的:“还真的没有坨在一起!”
“这便成了!”她拍拍沾满面粉的双手,又指导田七他们两个熬了一锅的卤水。
“这热干面虽然叫这名字,但是吃起来口感可不干,这里最最重要的秘诀便是在这卤水上……”
卤水可是每个铺子里最重要的秘方,说起这个民间还有个趣闻,说是一家食肆若是着火了,掌柜的说什么也要冲进火场去拯救两样东西。一个是高汤,另一个就是老卤。
所以这卤水的味道直接决定了这热干面的味道。
三人忙活了一晚上,把卤水熬好了,芝麻酱也调好了,就等明儿天亮了!
……
次日一早,期待了一整晚的大人们都前来来上值了。
当然,如今他们早已习惯先来食堂用完朝食后再去点卯了。
昨日他们便听到黎师傅说食堂里采买了一批新的酱料,又听值守的差役说着黎师傅昨晚上在这忙活到了半夜,心里对着今日的朝食是更加好奇了。
好几个大人一路人都在讨论猜测今日的美食会是什么。
等真走到食堂门口时,才发觉方才的那些讨论都是无用的。整个食堂里都弥漫着香油的气味,都不用再多说,肚子已经配合地开始咕咕作响了。
晾了一晚上的面条放入沸腾的热水之中稍烫,笊篱便捞起将水分沥干后再倒入碗中。
丁復大惊:“这面条这便煮熟了?”
他怎么感觉才眨了几下眼睛。
黎书禾已经往里面开始拌着调料,浇了一勺卤水,又淋了两勺调好的芝麻酱,最后又往上面撒上一把香葱后,对着他眨眨眼:“丁大人不若试试?这是我刚昨日旬休时去道观学的法术。”
丁復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黎师傅莫不是在说笑吧?”
可惜黎书禾没有再答,只是弯着那好看眉角,又继续调着下一份。
丁復只好端着这碗传说中的热干面坐下。
一低头,首先看到的便是那覆在面条上的芝麻酱,色泽油润,浓郁的芝麻香扑鼻而来,碗中一角还点缀着腌萝卜和酸豆角,让这碗面有了更多的色彩。
略微拿筷子拌了拌,夹起一箸,每一条面条上都裹着芝麻的浓香。
丁復还从来没有闻到过这般浑厚的香味。
黄而油润的面条甫一入口,香油混着芝麻酱里细碎的颗粒感就开始冲击着他的舌根,筋道弹牙的面条都不用怎么咀嚼,便是满口留香。
吃得爽了,再尝一口旁边的腌萝卜。萝卜脆干韧脆口,被红油浸透,尝起来不干不涩正正爽口。
酸豆角用牙齿轻轻咬开,酸脆的汁水就溢满了口腔,中和了芝麻酱的浓稠,和爽滑的面条一起在口中席卷,更添一番滋味。
这一碗热干面吃完,感觉浑身都被这香醇的气味激发起来,那些个芝麻的酱香都淌进肚中,飘飘欲仙。
丁復左右四顾,心下纠结着还有一碗是留着当午食吃还是先把胃给填满了,只见着旁边的人一个个的拿着勺子在喝着东西。
丁復:“!”
方才他领的太急,竟没发现旁边两个帮厨那里还有用瓦罐煨着汤汁。
他就说食堂里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大一个的一个瓦罐,应当早就该发现这个蹊跷才是!立马疾步上前端了一份过来。
汤鲜味美,醇厚绵长,最上面覆着一层鸡油,将所有鸡肉的香和鱼肉的鲜都一同锁在这瓦罐中,更加浓郁鲜香。
一碗汤下肚,浑身的劲都舒坦了,便是有什么烦心事也不见了。
刚起身要去领那自己第二份的量,便见着覃采买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丁復把人叫住:“老覃,干嘛呢这是?火烧眉毛了啊?”
覃采买正焦急呢,还被人拦住了去路,更是心中一团火烧到嗓子眼:“快松手,我这有正事!”
丁復头一次瞧见他这般模样,心下不免有些好奇,就跟在他后头听着八卦。
覃采买瞧了一眼今日的朝食,嘴巴砸吧几下,却是连吃的心思都没有了,径直走到黎书禾身前说道:“这几日庄子那边接连暴雪,城郊那里一下子被封了路,这都好几天了,送菜的也没赶过来!”
黎书禾刚调好一碗抬头,眼神迷茫地看着覃采买,又“嗯?”了一声,不明所以。
覃采买看她完全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只得直截了当地开口:“昨儿库房里的豚肉尽数被王师傅拿去做那什么劳什子的炸酱了,现在只余下肥膘的板油和零星一些蔬菜,但大理寺这么多人,一人就是只吃几根也不够分啊!”
黎书禾恍然大悟,但却依然装作不懂的模样,问道:“所以呢?”
覃采买一跺脚:“这午食,还得黎师傅帮着费些心思,不要开‘天窗’了!”
这事于她而言倒是件小事,只不过这午食是王师傅接手的,她若是掺和进去,怕是会惹得他人不愿,到时候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关系说不定也会因此破裂,白白给自己挖坑。
覃采买忙道:“黎师傅放心,就是王师傅给我提议来找您的,他说去收拾一些东西,待会儿马上就过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只不过没有食材,又是午食,该吃什么好呢?
葱油拌面?亦或是今日的热干面?这倒是都是容易做的,尤其是热干面,这酱料和食材都是现成的。
隔壁灶台上白烟袅袅升起,木桶里专属于大米的香气随之扑鼻而来。
这么一大桶米饭,若是就这么倒了,属实有些可惜了。
黎书禾的眼睛盯着这腾起的热气,脑海中闪过一道食谱吃食。
有了!便让大人们见识见识真正的魔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