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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过桥米线 朝食吃不饱上值都没心思!(……


    对于食堂晚间发生的闹剧,黎书禾自是不知。她正准备去库房领取明日朝食的食材,还没迈出步子,便被覃采买拦下了。


    覃采买笑呵呵道:“听闻黎师傅是手艺顶顶好的,最近几日朝食不仅没有浪费的食物,反而还因为食材不够,让许多大人们都来我这诉苦。”


    黎书禾一听这话,便知道覃采买那日定是没有尝过她送去的韭菜盒子。只不过这话的意思总不是来问责吧?


    她扬眉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多谢覃采买关照,每日的食材都是按人数备的,这两日还特地多备了一些,只是大理寺的大人们胃口确实是比较好……”


    她剩下的话不用说,也表明了那个意思。


    真不是她偷懒,也不是她备的量不够,是大理寺的大人们太能吃了!!


    覃采买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见她误会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黎师傅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寒冬时节,天气已然十分寒冷。狂风卷起,能把人的耳朵都给冻掉。覃采买不住地跺脚,往手里哈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大人们都说朝食实在太过可口,特地叮嘱我,食材方面都要先紧着黎师傅,所以我这才特地跑这一趟。”说着顿了顿,走到前面带路,“我先陪你去库房瞧瞧。”


    原是如此,黎书禾道了声谢,又转身将屋门锁上,便跟着覃采买往库房走。


    路上,覃采买还有意无意地提点了她几句:“咱大理寺的大人们,虽然都比较好说话,可有时候确实也是要约束一二。许是黎师傅的手艺太好,我也是头次听见有几位大人为了一份吃食大打出手的事。”


    黎书禾脚步一滞,停了下来。


    她就知道这覃采买突然来找她,定是有什么事情。挑选食材是一回事,恐怕还有其他的吩咐。


    她停了下来,旁边的人也顺势停了下来。


    覃采买知道她是个明白人,就直接将话说出了口:“朝廷给每个衙门公厨的采买银钱都是有定数的,以后给大人们供应的吃食,需得定额一人最多两份才好。”


    黎书禾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她只领月钱,又没有什么考核指标和考核业绩的,便点头应下了:“我知晓了。”


    覃采买见她如此爽快,又笑着又补了一句:“明日朝食我会早点来食堂说与各位大人,不会让你为难的。”


    黎书禾叉手行礼道:“多谢。”


    说话的瞬间便到了库房。


    守库房的杂役已与她十分熟稔,见着来人起身喊了一声“黎师傅”,又看着落后几步的覃采买,立马站直了腰板问候:“覃采买来了啊。”


    覃采买指了指黎书禾,对着那杂役说道:“以后库房里的食材都让黎师傅先挑,她挑完了再让其他几位师傅选。”


    许杂役有些愣住了。


    虽然他平日里也会给黎师傅留着些好食材,但覃采买这般吩咐便是过了明路,当即高声应道:“是。”


    覃采买又带着黎书禾往库房走着,一边还说着:“今儿刚从庄子里运来了十几只鸡,现下还养在后头的院子里,不知道黎师傅要不要?”


    黎书禾心里有些诧异。


    鸡?那不是拿来做午食和暮食更为合适吗?覃采买这般问,难道是想尝一尝她熬的鸡汤?


    虽说她一时不知道覃采买的用意,但这般送上门的好食材她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当即应下了,又挑了几根猪筒骨,和一些豚肉、配料。


    最后瞧着那地上一筐新鲜的菌子,眼睛骤然放出光芒。


    她歪头,侧着身子瞧了一眼旁边的覃采买。


    见他在这库房内挑挑选选,看到不少好东西都问她要不要,似乎是真的任由自己挑选。


    黎书禾也便不客气了,直接问道:“这筐菌子我可以拿吗?”


    “自然可以。”覃采买很好说话的样子,特别大气地说道,“看上什么随便拿,不要浪费即可。”


    黎书禾兴奋地将这筐菌子给一齐拿上了。


    头一次毫不心虚地选了满满当当的食材,她自是拱手道谢:“多谢覃采买,我今晚便去熬一锅浓稠的汤汁,您明儿一早来了就能吃上,保准不会辜负您的好意。”


    覃采买应道:“那我明早便等着尝一尝黎师傅的手艺。”


    他冲着许杂役招手,让他将这些食材登记,又吩咐让人去叫黎师傅手下的帮厨过来一同帮着把食材拿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冲着黎书禾告辞:“那黎师傅自个儿忙活去吧,如果还要找人帮着杀鸡的,便找许成这小子。”


    许成就是许杂役的本名。


    黎书禾又露出那副标准的微笑,深深浅浅的梨涡挂在脸颊上,让她明艳的脸庞在烛光下柔和了几分。


    ……


    运了一板车的食材回去后,黎书禾还是没能想明白这覃采买究竟是何含义。


    不过他心里怎么想的不重要,现下最重要的是自己拿了这么多贵重的食材,明日若做不出可口的朝食,定是会落人口舌。


    她看着正忙活着搬运货物的田七和春桃。


    田七平日里话比较密,但做起事来倒是十分的踏实可靠,有时候活多了也从不抱怨,反而一个劲地想多干一些,跟着她多学些本领。


    春桃亦是如此,但是小姑娘总是对自己不自信,明明已经学会了,却不敢轻易独自尝试。


    黎书禾想了想,不如今日便教田七和春桃两人怎么吊汤吧。学会怎么吊一手高汤后,便是走到哪都不怕的!


    他们将这一板车的食材都搬进食堂时,刘师傅的两个帮厨正收拾好灶台,跟在他的后头。


    刘师傅路过时瞥了一眼,满满当当的食材就堆积在灶面上,看着比他暮食用的还要多一些。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自是见不得黎书禾好的。


    这几日来食堂用暮食的人比往常更少了几分,他刚开始还不明缘由。后来打听才知道被这小丫头片子摆了一道,以致于最近暮食浪费的粮食颇多,连带着每日收泔水的监士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丝鄙夷。


    刘茂春气得牙痒痒,又见着早上的食堂越发热闹,更是将她列入自己仇敌的名列之中。


    现下看着她拿着这么多的食材,心里愈发愤愤不平。


    刘茂春冷哼一声:“我竟也不知这朝食何时也需要这么多的食材了,黎师傅莫不是为了故意显摆,准备在朝食的时候做一桌子山珍海味不成。”


    黎书禾笑着应道:“山珍海味倒是算不上,不过刘师傅若是馋这一口,明日朝食还得早点来排队才是,用朝食的大人们多,不然指不定要等多久呢。”


    “你——”刘茂春被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一句话哽在喉咙竟说不出来。


    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竟然还是个伶牙俐齿的,竟敢说他想吃她做的朝食?还敢嘲讽他每日暮食无人问津!


    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刘茂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衣袖气冲冲地离开了。


    得意个什么劲,走着瞧!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气走了刘师傅,黎书禾又叫田七去找许杂役杀了几只鸡,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处理食材。


    许杂役将库房一锁,跟着坐在厨房看他们忙活着,也想看看平日里那些美食究竟是如何做出来的。


    他一手抓着一把瓜子,一边磕着一边就瞧着他们三人在不停地忙活,在心里不停地偷着乐。


    黎书禾瞧着他一个人悠哉悠哉瞅热闹的模样,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道:“许大哥不如猜一猜我明日要做些什么?”


    做什么?许杂役心里也正疑惑着。


    看着这么大动静,总不会像午食和暮食一样做几个炒菜吧?


    黎师傅的手艺固然不错,可这大早上的吃炒菜……是不是有些太油腻了。


    他属实想不出来,只得摇了摇头。


    黎书禾颇为神秘地说道:“明日要做的这道朝食,还有一个关于秀才和他夫人的故事。”


    她卖足了关子,把许成的好奇心全勾了上来。


    许杂役平日里闲来无事就爱看一看那话本子,什么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他更是犹为喜欢。


    黎书禾也是偶然瞥见他怀里揣着的话本子时,才发现了这事。


    许杂役手里的瓜子也不磕了,迫不及待地问道:“黎师傅快说与我听听。”


    黎书禾摊摊手,指着地上那一堆食材,无奈地叹气:“我倒是想说与你们听,可是现在这般多的食材,一时之间也处理不完,怕是要来不及。”


    “加上我帮忙就来得及了。”许杂役立马将袖子撸起,一同与他们蹲在地上帮忙清洗着,又一脸好奇道,“黎师傅快说来听听。”


    黎书禾见他总算是没有一个人坐着嗑瓜子拉仇恨了,这才低头轻笑一声,晃头晃脑地开始讲起了故事:


    “相传滇南小镇有一处湖心小岛,岛上住着一个勤勉好学的秀才。秀才每日在岛上读着书,而他的夫人每日则会从家里备好饭食,再走过一座长长的木桥来给他送饭。”


    “夏日倒是好说,这秀才吃到嘴里的饭菜还是热乎的,但等到了冬日,湖面寒风簌簌,等送到时,已然冰冷,实在难以下咽!”


    她说着,手里的菜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将鱼鳞尽数刮去,又将鱼肉片成了薄薄的一片,几近透明。


    许杂役正听到一半,想知道后续如何,立马把身子又往前凑了凑,问道:“黎师傅,后面呢?”


    “后面啊——”她悠悠拉长了语调,又说了下去,“后面这位夫人在某天炖了一只母鸡,直到过了桥后发现那汤碗还是热的,再尝一口鸡汤,依旧是鲜香滚烫。”


    “这么神奇!”春桃立马抓到了重点,“我们明日莫不是要炖鸡汤?”


    黎书禾又卖了个关子:“是也不是,等明日你们便知道了。”


    他们被吊足了胃口,直到过了三更天,锅中肥硕的母鸡还有猪筒骨一同炖煮的香味传来时,他们早就将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忘之于脑后了!


    ……


    日头刚刚升起时,锅里的汤色已经熬成了奶白色,汤上还浮了一层金黄的鸡油。


    黎书禾拿起擀面杖开始敲着配好的香料包。草果敲缝,砂仁碾开,再将茴香、桂皮等塞进纱布包里,一齐沉进汤底中。


    霎时汤底的香气中又更添几分浓郁。


    田七就是在这香味中醒来的,起来时发现还被口水糊了自己一脸。


    摸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一不小心睡着了……”


    春桃瞪了他一眼:“还不赶紧去添些柴火。”


    田七撑着眼皮一看,桌案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摞摞的盘子,上面又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菜色。生的鱼片、笋片、蔬菜有之,熟的肉沫、鸡片、腌菜亦有之。


    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春桃瞧他这样子捂嘴笑了:“你睡着的时候,我可是跟着师父学到不少东西。”


    田七捂着脑袋,感觉胸口疼得难受,好似丢了几百两银子一般。


    黎书禾听到这边的热闹,轻声笑着,又补刀了一句:“还把剩下的故事也给听完了。”


    田七胸口又中一箭,只差抽自己一巴掌。


    真要命,怎么就没忍住睡着了!


    田七耷拉着脑袋,洗净了手过去帮忙。


    黎书禾把旁边的一个平底的锅灶让给他:“你来摊几个鸡蛋饼,然后再切成丝摆到盘子里。”


    田七见来了任务,瞬间精神起来,立马应声开始干活。


    外头的天色依然还只是蒙蒙亮起,三人组却已经在厨房疯狂地忙碌起来,直至炊烟升起,给这个冬日带来了一丝温暖。


    ……


    卯时刚过,来上值的大人们已经紧赶慢赶往食堂方向来了。


    浓郁的鸡汤混合着棒骨的荤香已经随着炊烟飘散到了食堂外。闻香而来的大人们不由加快了脚步,生怕去的晚了还要等待许久。


    只不过等大人踏进食堂时,看到眼前这副景象却都是集体傻眼了。


    一摞摞放着生食的碗盘叠在一起,另一个锅灶内滚烫的热水漫过一堆深口大碗。


    煮碗?这是什么新花样?!


    还没等他们排起队伍,便见着食堂里的覃采买乐呵呵地站在了桌案前,活像个笑面虎。


    覃采买见着已有不少人进来,便扯着嗓子冲后头说道:“日后这食堂里的吃食,每人最多只可领取两次。”


    “什么!?”刚赶到食堂的大人听闻这个消息后不禁开始哀嚎:“这谁定的规矩!只能领两次,谁够吃啊!”


    “没错!我们这么早来上值,不就是为了多吃一口朝食吗?”


    “限制午食和暮食可以,朝食可不行!古人有云:‘一日之计在于晨’,朝食吃不饱,我们上值都没心思了。”


    “难道我等在大理寺为官,竟是连一顿朝食都不让人吃饱吗?!”


    覃采买一句话说完,食堂里便是一片反对声。更有甚者,已然开始之乎者也,要当场提笔写折子递给陆少卿评判一二。


    覃采买:“……”


    “诸位大人们,祖宗啊——”覃采买也是欲哭无泪,这要求也不是他提的啊。他看着那些大人们逐渐发黑的脸庞,硬着头皮解释道:“这就是……陆少卿提议的。为了防止浪费,也是为了让进食慢一点的大人也能填饱肚子。”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在的。


    自从黎师傅来了大理寺食堂,这桌案前领食的队伍是越来越长。有些个吃饭速度快的,一个人独独就能领个五六次,将肚皮都要撑破了。


    而还有几位,尤其是年纪较长的几位大人,牙口不好,腿脚不便,总是争抢不过那些个年轻力壮的。


    老大人们捋了捋下巴的胡须点头称赞:“早该如此!我就说这大理寺如今怎么风气日渐低下,竟不知尊老爱幼,不懂礼让,陆少卿这个决定当真是为了我们着想。”


    “……”


    老大人们一个个都夸赞着,他们在大理寺本就资历颇深,现如今听着食堂新出的规定也全然是为了他们,更是欣慰,当即就挺直了腰背,趁着那些年轻官员们不备,率先来到了桌案前。


    黎书禾冲着覃采买眨了眨眼睛,手上一套操作却是行云流水。


    竹夹从滚烫的锅水中夹起一个深口大碗沥干,铁勺再从那早已鲜香十里的汤锅中舀了一勺倒进碗中。


    最后将盛满了汤底的海碗与那摆满菜肴的碗碟放入木盘之中,又对着眼前的大人说道:“吃的时候先下鹌鹑蛋和荤食,再下蔬菜和米线,搅拌均匀等候片刻便可以吃了。”


    第一个领取的是位老大人,他头一次瞧见这些生生熟熟的菜肴摆放一起,顿时好奇心大起。


    照着黎师傅的说法将食物按顺序投入到汤内。


    几涮过后,生肉片与生鱼片在汤里氽熟,微微卷起边角。金黄的汤面上再洒上一层翠绿的芫荽沫,红黄白绿交相辉映,鲜美馥郁之余更添几分眼福。


    老大人夹起一撮米线放入口中,软糯爽滑的米线顺着舌根径直滑进喉中,烫得他直呼气。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再张口时便是分外小心。轻咬一口早已浸满汁水的豆腐,汤汁顺着口子就流了下来,老大人急忙又啜了几口,不似方才那般滚烫,鸡汤的香混着菌子的鲜,只一小口,便是唇齿留香。


    不少人见着自己的同僚已经坐下开始享用,一个个也张望着脑袋,早已忍耐不住,只盼着前头的人动作可快些。


    一时间“呲溜呲溜”嗦粉的声音此起彼伏,惹得他们更是口生津液。


    覃采买虽然已有耳闻,却也是头一次见到食堂如今的盛况。心想着,来禀报的杂役还竟是丝毫没有夸大,要不是他今日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这般场景会出现在大理寺的食堂之中。


    再看着诸位大人们一个个吃得热汗淋漓,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形象,鼻尖又传来一阵阵汤底的香味,心里对着黎师傅的手艺更加好奇。


    黎书禾在一旁瞧见了覃采买流露的眼神,立即秒懂!


    此时再不拍马,更待何时!


    她立刻将覃采买的那份备好,又让田七搬来一条椅子置于桌案前,说道:“覃采买今日辛苦,先尝一碗这‘过桥米线’填填肚子。”


    覃采买倒不是少这一碗吃食,见着她这般自然是觉得她是个熨帖的人,心里对着黎书禾的好感再升两分。


    “那我便不客气了。”他学着那几位大人的模样,将食材倒入这海口大碗,等烫熟后再送入嘴中时——


    薄薄的肉片裹着汤上那层鸡油,鲜嫩适口。


    覃采买直接吃得眼睛都微微眯起,总算是知道为何连陆少卿都会亲自派人来交代他了。


    太阳渐渐透过门窗照了进来,温暖的阳光洒在地上,似乎驱逐了不少冷意。


    陆怀砚踏进食堂时,好似他的身上都被镀了一层光圈。


    食堂喧闹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鹌鹑似地埋头狂吃。


    黎书禾见着这幅景象有些讶然。


    这陆少卿生得这般俊美无俦,怎的好似凶名在外一般,旁人见了竟都害怕。


    不过他今日怎的不让那位丁司直替他打饭了?


    黎书禾也没有多问,与他说了吃法后,还颇为贴心地提醒了一句:“汤油烫嘴,大人等凉一些再喝。”


    陆怀砚“嗯”了一声,端起木盘就走了。


    春桃凑近了与她咬着耳朵:“陆少卿可真是冰山一般,光是站在那儿,浑身都散发着寒意。”


    黎书禾多看了两眼没有说话。


    是吗?没觉得啊。


    那边,得了叮嘱的陆怀砚用食时自是小心。


    菌子味道鲜甜,鸡汤醇厚清香,柔韧爽滑的米线吸饱了汤汁,一咬一嘬间,连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再抬眸时,眼帘被蒙蒙雾气遮住,只模糊地瞧见台面上那道鹅黄色的身影,即使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也始终挂着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还没等他将雾气挥散,便听着耳边的声响传来:“陆少卿。”


    陆怀砚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蹭饭者”,不欲与他多言,默默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嘶哈嘶哈——”裴珣舌头刚碰到汤汁,就被烫得卷起,高呼道:“烫死我了!”


    陆怀砚闻言默默看了一眼,低头吮吸米线时都多了几分愉悦。


    看来,这位黎娘子只对他额外叮嘱了。


    ……


    裴珣今日换上了官服,同样的绯色,同样腰间系着一个银鱼袋,只不过两人虽然穿着相似,站在一起确实截然不同的。


    如果说陆怀砚是霜雪压枝的梅,裴珣便是招摇的并蒂海棠。


    黎书禾昨日从他们的谈论中也知道了裴珣是刑部侍郎,说是与大理寺联合调查这“妓馆杀人案”期间,这一日三餐都与他们一同在大理寺食堂用食。


    她远远地望着,只觉得单从脸来说,还是他们陆少卿更为养眼!


    还没等她多欣赏几眼美人,就被接连来上值的大人们催促着:“黎师傅可快些,我这饿得咕咕叫!”


    “是啊,今日这朝食好生特别,红红绿绿的倒是好看。”


    “可别再说了!这肚子里的馋虫都快把我心肝给啃穿了!”


    还有人鄙夷道:“我看秦兄吃得都冒汗了还舍不得先擦一擦,我可定不会像他这般,简直有辱斯文!”


    新来的大人们没瞧见他们的少卿大人也坐在角落里闷头吃着,食堂又重新恢复前几日热闹的景象,欢声笑语随着热腾腾的白烟一同升起,让这个原是最讲刑律规法的地方也充斥了一丝烟火气。


    陆怀砚将这一整个海碗的过桥米线吃完,满足地将嘴唇擦拭干净。


    虽说没吃到她的云吞面,但是今日的这份朝食,佐料丰富,咸淡相宜,一碗下肚,也令人在这寒冷的冬日以无限的熨帖暖胃。


    他起身正准备离开,余光瞥到了身旁的裴珣,正仰头将一整碗汤底都喝了个干净。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跟他打,径直又冲进那长长的队伍之中。


    陆怀砚:“……”


    看来食堂限制每人的用餐份量这决定,还是十分正确的!


    ……


    等众人都用完朝食,丁復虽然是第一个走进议事厅的,却发现陆少卿已经在那坐了有一会儿。


    他将从兰香院拿来的卯簿和彤册取来,呈了上去:“大人,东西拿来了。”


    陆怀砚接过册子翻开,他翻的很快,直到看到了某一个名字才堪堪停下。


    两本册子,一本上面写着:【冬月十八日,绿芜,月事。】


    另一本上记着:【冬月十八日,绿芜,永平侯世子。】


    同一个日子,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一个来了月事的女子,怎么可能同他人欢好?


    陆怀砚的眸色一沉,只觉脑子里的迷团只差一点点就能拨开云雾,他却被这片大雾困在原地,迟迟看不清前路。


    思索间,其他几人也并排走了进来。


    几人全都是一副餮足的模样,剔牙的,拍肚的……最后走进来的孟淮更是顶着个圆滚的肚子,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拎着个食盒。


    丁復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多领一份!”


    孟淮挑了挑眉,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桌上,生怕洒出来汤汁,这才说道:“谁说老夫多领了,一人限量两份,我这是第二份,特地留着午食吃的!”


    众人:“!!!”


    他们怎么没有想到!一个个全都撑着肚皮吃完了!


    丁復气得牙都酸了,骂道:“你这个老狐狸!”


    想到如此绝妙的主意也不知道跟他们分享一下!


    就连裴珣也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突然定下了这限食规矩,不然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上一碗。”


    “还吃!”丁復更气了,就是眼前这位大理寺编外人员,跟着他们连吃了两日,还吃得比谁都多,恨不得案子立马告破,让人赶紧回他的刑部去。


    陆怀砚闻言把目光看向吕一璋和康墩二人。


    吕一璋被他的眼神一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道:“永平侯父子二人的风评简直是天差地别。”


    “永平侯饱读诗书,温文儒雅,平日与街坊百姓说话都是如沐春风,在十里八街都是人人称赞的。”


    “偏偏这般文人学士,却生了个不学无术的嫡子,整日流连浪荡在青楼妓馆,衣衫不整,身边常常都是被一群女妓环绕着。”


    任谁都感叹一句:“作孽啊!”


    陆怀砚听到这里有些疑惑,问道:“永平侯不曾管教?”


    “管啊!”吕一璋说道,“那些乡亲们说他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怎么都教不起来,就放弃了。只要他不出去惹事生事便算是烧高香了。”


    陆怀砚手里的笔停了停,接着问道:“永平侯只有这一个儿子?”


    “只有这一个儿子。”


    “纳了几房妾?”


    “两、两三房吧。”


    “都没有子嗣?”


    “没有。”


    毛笔继续在那张白纸上涂涂画画,终于在停了下来。


    他落了笔,目光灼灼似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永安侯夫人是李崇的女儿,可对?”


    在场的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皆是一惊,个个面面相觑,就连裴珣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陆怀砚轻笑一声:“就事论事罢了,这么紧张干嘛。”


    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却依然有些青白交加。


    陆怀砚又把目光看向了崔小篆。


    崔小篆连忙上前。


    “陆少卿,我有一个相当大的发现!”崔小篆竟是将整个长安城的户籍册都拿了过来,说道,“胡四周围的邻里都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唯有一户,提起胡四名字时便开始眼神闪烁,支支吾吾。我便去京兆府调来了这户籍册,想看一看这户人家的资料,没曾想——”


    户籍册摊开的那页,有一名字旁亦然用一行朱笔标注着:张姝,女,卖于胡四为奴籍。


    陆怀砚抬眸:“这张姝……?”这名字怎么似乎在哪里见过。


    崔小篆:“张姝,就是兰香院里的绿芜!她被胡四买走后,又被他卖到了这青楼里!”


    众人皆是眼睛一亮。


    绿芜的证词里,可从来没有提过这一茬!


    “走吧。”陆怀砚思索片刻,对着一直坐着的裴珣说了一声,“裴侍郎现在可以重操旧业,去卖卖你那张脸了。”


    裴珣一听,方才青色的脸色顿时漆黑如墨——


    这回是被气黑的!


    最后临出门时,陆怀砚到底还是没让裴珣出卖色相,思索一番后才派人去请黎书禾来帮个小忙。


    ……


    黎书禾被丁復请来跟着一起出这趟外勤时,脑子里还是懵的,她一个食堂的厨娘,于案子上的事情还能帮上什么忙?


    还没等她问明白,裴珣和丁復二人便在她身边上蹿下跳,只差直接开口问她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


    黎书禾摊开双手:“出来得急,还来不及做什么。”


    “不要理他们。”陆怀砚给这二人飞去一记眼刀。


    又略略跟她说了一下待会儿需要她做的事。


    大理寺除了食堂后厨里有女娘子,其他人都是男儿身,而且还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儿身。


    唯一一个长相俊美的陆少卿,又常年是一副棺材脸,冷冰冰的,就是死人见了都要怕上三分。


    这次的案件有些特殊,也有些难办。


    兰香院的人基本都是女子,还都是自卑敏感的女妓,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拷问过,但还没问出什么些东西,就把对方先吓倒了。


    即使猜到了谁是凶手,但倘若对方抵死不认,苦于没有证据,仅凭猜测也不能将人随意关押,屈打成招。


    ——除非是对方自己亲口承认杀了人。


    陆怀砚便只能请黎书禾来帮忙“安抚”一二,配合他一起演一场戏。


    如此,便有了方才那副情形。


    ……


    河滨坊,兰香院。


    到了兰香院,丁復上前敲门,这回没两下,门就打开了。


    袁妈妈见着大理寺这一群人又来了,连先前那丁点和颜悦色都没了。


    连着这么多日都被关在里面,是生意也做不了,人也不自由。


    索性是连装也不装了,烦躁地问道:“我说几位大人,这案子到底要查到什么时候?这等穷凶极恶的歹徒你们派人去抓便是,把我们这些人关在这里不让出去是什么意思?”


    脑袋又往后探了探,眉头紧锁:“今日怎的还来了这么多的人!”


    陆怀砚也不与她绕弯子了,直接开口道:“去把绿芜叫来便是。”


    袁妈妈脸色一僵,对上他的视线时还强撑着笑了两声:“大人找绿芜是有何事?她今日身体不适,若是想要人作陪,我去给您叫别的姑娘。”


    陆怀砚冷冷地抬头,凤眼凌厉,再一次开口:“叫绿芜。”


    说着径直走到了前厅的椅子上坐下。


    袁妈妈垂眸,手帕在她手上绞成了团,威压在前,最后只得福了福身子点头应下。


    没多久,绿芜便被带到了。


    绿芜战战兢兢地上前,跪地磕头。虽是寒冷的冬月,穿得实在是有些单薄。加上身子瘦弱,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吹倒了。


    “起来吧。”上面不带温度的声音传来,绿芜还是瑟缩了一下身子,一时腿软得站不住。


    旁边另外两名女伎立马上前将她扶起,手臂紧挽,让她不至于倒下。


    陆怀砚递了个眼神,丁復立马将一条凳子搬来过去:“坐这里吧。”


    “奴家谢过大人。”


    绿芜行了个礼才坐下,一脸忐忑地望着面前的几位身着官袍的大人。


    陆怀砚问道:“冬月十八,你在何处?”


    绿芜开口:“回大人,奴就在……兰香院里头。”


    陆怀砚声音骤冷:“我们去了一趟永平侯府,杜世子说那一天他就在自己屋子里闷头睡觉,哪都没去。所以,那日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太过凶厉,绿芜听完脸色唰得一下变得惨白,唇瓣也被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痕。


    “张姝。”陆怀砚高喝一声,“还不从实招来!”


    绿芜脸色蓦然一惊,嘴唇翕合数次,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后无声地流下两行清泪。


    陆怀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又递了个眼神给黎书禾。


    对方立马心领神会,走到绿芜身旁蹲下,又递了一杯热茶:“娘子莫怕,若是你有什么冤屈可以告知与我们,大理寺定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这等安抚人的话,陆怀砚是万万说不出来的。更何况他那一张结冰的脸色,即使说出这等话来,也怕是惹得他人怀疑自己是不是马上要被判砍头了。


    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倒是配合默契。


    绿芜平视着眼前这位女娘子,颤抖的身子这才慢慢平稳了下来。


    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是我干的……”


    大理寺众人听到她承认后,却没有立刻派差役上前拿人。而周围的其她女妓们却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一个个把头偏过去不忍再看。


    袁妈妈扯着帕子开始轰人:“散了散了,都散了,不要打扰大人们办案——”


    最后走到绿芜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时还仍然不放心般地转身朝她看了一眼。


    承认自己的罪行后,绿芜反而平静下来。


    他们既然都已经查到自己先前的事情,想必也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原委。


    左右都已经豁出这条命了,要不要索性将那畜牲干过的坏事都揭露了,让世人都知道这是怎么样一个禽兽!?


    她想的出神,黎书禾拍了拍她的掌心,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循循善诱道:“说吧,说出来,我们才能替你做主。”


    绿芜整个人蜷缩起来,开始是无声地呜咽,再后来幅度越来越大,连身子都抽动起来,直到最后嚎啕大哭。


    她抬头,双眼赤红,似乎要滴出血来:“因为那个畜牲,他该死!”


    ……


    见绿芜愿意开口,丁復等人立马拿出纸笔坐下。


    绿芜抬眼扫了一圈众人,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我本是清平坊一名普通的良家女子,一日在回家路上被胡四瞧见了,便让他心生了歹念。”


    她闭起眼睛,似乎不想再回忆那痛苦的经历。


    “初见时,他十分客气,还拿了许多吃食赠我。我家中贫穷,从小有什么东西也都是紧着弟弟,便是一日都没有吃饱过,见他又是街坊邻居,就没有设防……”


    哪知道那日便是她噩梦的开始。


    陆怀砚突然说道:“他给你下药了。”


    他的语气笃定,似乎已经猜到了胡四所做的一切。


    绿芜看了他一眼,又抽泣了两声,倔强地将泪抹干又继续说道:“对,他在那吃食里下了药。让我生不如死,欲火焚身,只想求着他与我苟合。”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天阉,根本不能人道。”她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想来是他坏事干得太多,得了报应!”


    “可是我被喂了药,神志不清,浑身发烫,于是胡四就拿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我的身体里,还不停地骂我下贱,生来就是当婊子的料。”


    听到这里,几人脸上都有些不忍,默默垂下了眼眸。


    黎书禾想将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却发现她的手,却是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看着绿芜如今这幅疯狂的模样,脑海中想的却是当年那个小娘子被歹人威逼利诱的场景,心都疼得有些发颤。


    绿芜看着他们,只觉得心里憋了那么多年的那口郁气终于要吐露出来,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那日后,胡四又寻找机会给自己下了几次药。有时候是下在饭菜里,有时候下在茶水中,甚至她有时候只是闻到一阵花香,醒来后便不醒人事了。


    其他女娘子的生活如何她不知晓,但是从此之后,她的生活天翻地覆,每日在惊恐中醒来,度日如年。


    黎书禾又替她换了一盏热茶,轻声问道:“你家里人知道吗?”


    提到这里,绿芜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旋即又自嘲起来:“我哪里有什么家人。”


    她家里人当然发现了她的不对之处。


    有几次她在家中精神恍惚,被她阿娘发现了身上的痕迹,随即大骂她不知廉耻。


    可她明明是被人逼迫的,怎么会变成了他们口中不知廉耻的人!


    绿芜苦笑一声:“后来,胡四出了十两银子将我从我父母手中买下,又把我用二十两银子转手卖给兰香院。”


    仅仅只是十两银子,她便被她的亲生父母给发卖了!


    “也就是那时候,你从一良家妇变成了这青楼里的女妓。”陆怀砚说道,“所以你恨他。”


    “我当然恨他!我怎么能不恨他!”绿芜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我恨不得他去死!”


    陆怀砚见她的情绪已经被完全激起,又问了一句:


    “既然忍了那么多年,又为什么突然杀他?”


    第24章 锅贴 看来那二两银子也算没有白给。……


    是啊,都忍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突然杀了他。


    她本来也不想的。


    直到手里的热茶变凉,绿芜才缓缓抬头。


    泪水将她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都冲刷掉了,露出了一张憔悴的面孔。


    许是今日心情的起伏太大了,她擦拭起泪水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一直蹲在她身侧的黎书禾就在这时,眼尖地发现她的肩胛骨上有几道厚厚的血痂。


    绿芜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自嘲地笑了一声。完全不在乎似的,就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那件厚重的外衣褪下,只余下里面一件小衣。


    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是一滞。


    本是女子纤细的身体上布满了新痕旧伤,青紫交加,令人心惊。


    不止是肩胛骨,手臂,肩背,腰间,只要没有裸露在外面的地方,身上的肉就没有一处还是完好的。尤其是被丝带遮掩的脖颈间,全是纵横交错的红痕,一看便知晓是被人用绸缎紧紧勒缠留下。


    而后背交错的血痂上还有些渗着血珠,叠着被烫伤的疤痕,加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光是看着,便忍不住让人头皮发麻。


    屋子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受了多少罪,又是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这么多的痕迹……


    黎书禾有些后悔了,后悔刚刚为什么要多看那么一眼。她颤着指尖将外衣给她重新罩上,拍拍她的手心:“天气冷,小心冻着。”


    绿芜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里却没有怨恨,只有一丝不甘。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少女黑沉沉的眼眸半晌,鬼使神差地就开口说了起来。


    冬月十八,那日的记忆太过惨烈,以至于她闭上眼睛都还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那日,她来了月事,身上的伤痕太多,身子骨也十分不利索。


    胡四刚好吸了五石散,也许是没控制好药量,也许是日日在人前伪装成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压抑了太久,就想找一个地方来发泄他的□□。


    他来寻绿芜的时候,见她躺在床上。二话不说,直接就操起了鞭子抽了下去。


    绿芜腹痛难耐,又被生生抽了几鞭,更是爬不起来。她苦苦哀求着,让胡四今日放她一马,等月事过去了再陪他寻欢。


    胡四那会已经完全迷失了心智,她越是求饶,他就越是笑得欢快。


    鞭子抽累了,就把她头上的细簪拔下来,又刺进方才那鞭伤里。


    绿芜忍住喉咙里颤栗的呜咽,全身如同破碎的玩偶一般,摇摇欲坠。


    她想,要不就这样被打死好了。


    反正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见她不哭了,也不求饶了,胡四就没有那个兴奋劲了。


    他不兴奋了,手里的动作就越发地狠戾。


    “叫啊,怎么不叫了!”他一鞭挥在了她的胸口,把她胸口的那口气差点都要打散。


    他不停地骂着:“贱人,像刚刚那样跪下来求我,求我啊,也许我会打得轻一点!”


    绿芜撑着最后一口气,看着面目狰狞的胡四。


    她突然想到,为什么是她去死,该死的难道不应该是眼前这个畜生吗?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她就抑制不住地想要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她整个脑海中最后只剩下这一句话在徘徊叫嚣。


    最后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一把推倒在地,随手拿起架上的花瓶砸了下去。


    血流了一地。


    绿芜看着死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双手指甲都死死地掐进掌心里,可是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畅快。


    胡四死了,这么多年一直缠绕着她的心魔,终于死了。


    绿芜的眼里又聚起了一丝光亮,她看着坐在堂厅里的众人,嘴角又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是,我是杀了他……”


    这句话一说出来,多年来堵着的胸口都畅快不少。那纤细的躯体站立起身,摇摇欲坠却又无比坚韧。


    “可是大人,”她又扯了扯嘴角,问道,“你们难道觉得他不该死吗?”


    何止是该死,简直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们瞧见了绿芜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又听她说起被下药,被强迫的过程,一个个都感觉被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连呼吸里都带着这份同样的痛楚。


    丁復一拍桌站起来:“这个胡四算什么男人!不敢去欺负比他强壮的人,只敢窝在阴暗的角落里,把气都撒在女人身上。”


    绿芜沉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不用可怜我,我没觉得后悔。”


    “我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啊,只差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她不甘心啊。


    陆怀砚问她:“可惜什么?”


    绿芜没有再回答他,方才还聚着火的眼睛里突然散了。


    沉默了许久,陆怀砚才开口问道:“你的帮凶是谁?”


    绿芜身形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我没有帮凶!”绿芜猛地抬头,差不多是用着吼叫的音调,“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陆怀砚看向她,道:“你那会受了重伤,又是如何使得动刀将胡四的尸体切成了这么多块。”


    “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都是我一个人干的!”绿芜神情里露出几分痛苦,脖颈上的青筋全都狰狞地暴了起来。她突然用力一推,挣脱开黎书禾的双手,径直起身就往柱子上撞去。


    “不好——”


    不知是谁先惊呼一声,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拦住,让她一头撞了上去。


    方才还坐着与他们“讲故事”的人,已然披头散发地倒在地上,往外渗着血。


    “还有气。”丁復手指在她的鼻尖探了探,一把将人抱起,求助似地看向陆怀砚。


    陆怀砚丝毫没有犹豫,解下腰间的鱼符扔给吕一璋:“去请大夫。”


    又对着在场其他人说道:“回大理寺。”


    还有问题没有审完,也有谜团没有解开,绿芜得活着。


    ……


    人带回了大理寺,大夫也真的被请来了。


    敷了伤,开了药,说性命无忧后,陆怀砚就让差役把她关进了监牢里。


    饶是他这些年见过许多凶神恶煞之徒,也是第一次碰到像胡四这般丧心病狂的人。


    对着女人用春药,不是为了做那档子事情,只是为了折磨对方,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


    陆怀砚的手指动了动。


    这种事情,绿芜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走出牢狱,就见着黎书禾站在门口等他。心中升起一丝疑惑,还是走了过去。


    黎书禾见人走过来,连忙双手交叉行礼:“大人。”


    他“嗯”了一声,问道:“有事?”


    她想了想,开口问道:“大人,绿芜会怎么判?”


    “斩首或者绞刑。”


    “这么重!”她惊呼了一声,“杀个‘□□犯’,却要搭上自己一条命。”


    不值,太不值了。


    “无论如何,都不是她杀人的理由。”陆怀砚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


    “可是——”黎书禾可是了半天,却始终说不出来,最后化成喃喃低语,“可是,她只是正当防卫,是遭受暴力侵害反抗时一时失手而已啊。”


    她嘴里又嘀咕了一句:“要是搁在我们那,这都能无罪释放。”


    陆怀砚没听见她嘴里的嘀咕,但是前面那句话却是听进去了。


    “正当防卫……”他默念一下,难得地点头认可,“这个用词倒是挺有新意。”


    本是二八年华这个最美好的年纪,却偏偏遇上了这等豺狼虎豹。


    但是杀人犯法,还是要按照律法来判。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再开口,陆怀砚见她无事了,也准备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黎书禾怔愣良久,又开口问道:“大人,今日我这趟算是外勤吗?”


    陆怀砚不明所以,淡淡“嗯”了一声。


    眼前的女子方才还耷拉的眉眼突然一弯,梨涡也跟着一颤:“我与大理寺签订的契约是只负责食堂大人们的吃食对吧?”


    陆怀砚一顿,点点头。


    黎书禾:“今日我被大人叫去帮忙,又见到这些,心里上受到了不少冲击,这精神上的创伤怕是一时之间也难以抹平。”


    陆怀砚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有些好奇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黎书禾:“我一个月月钱只有六百文。”超出六百文的事情那就算加班!


    陆怀砚终于开口:“所以呢?”


    “所以方才那是额外的工作”,她伸出双手,一咬牙,“得加钱!”


    加班费、外勤费、精神损失费……都得补!


    陆怀砚:“……”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听清楚。


    但黎书禾伸出去的手就摊在他的眼前,容不得他不信。


    果然,这女娘子手艺再好,面上再和善,他也不能忘记她是个心黑的。


    他从荷包里掏出一粒碎银,径直扔了过去:“够了?”


    黎书禾掂了掂,份量足,最起码有二两。


    顿时双手抱拳,感恩道:“陆少卿下次有这种赚钱的机会记得再喊我!”


    陆怀砚:“……”没有下次了。


    ……


    黎书禾只是跑了一趟,便收获了二两银子,倒是觉得挺值。


    前提是,如果没有见着了绿芜那浑身的伤还有听到她那悲惨的经历的话。


    等收拾好心情,她就去找了覃采买。


    覃采买早上吃了她的过桥米线后那才叫悔不当初!


    早知道黎师傅做菜这么好吃,当初送来的吃食他也不至于瞧都不瞧,直接送给手底下的杂役了!


    现下正值夕阳西下,黎师傅来找自个儿干嘛?莫不是想多拿些食材?


    黎书禾见到覃采买后十分客气地行了一礼,然后径直奔入主题:“我听田七说,若是有什么食材想要的,可以托覃采买一块儿帮忙带一些?”


    覃采买恍然,原来是这事。


    他往日里是会帮大理寺里的人都顺带捎买一些食材,一来是价格便宜一些,二来他们采买的货物品相比外头确实都要好一些。


    他点点头:“确实如此,黎师傅要买什么?列个单子给我就行。”


    黎书禾忍痛,把刚刚那还没捂热的二两银子掏出来递了过去:“不是什么名贵的食材,芡实、山药、粳米,再加一些韭菜籽和红枣粒。”


    “份量也不用太多,够四五日的便行。”


    覃采买掂了掂那碎银,笑道:“那这银子倒是还有剩余。”


    黎书禾也跟着弯起眉梢:“多得便算是给您的辛苦钱了,以后少不了还有要麻烦您的时候。”


    一句话,成功让覃采买又跟着眉开眼笑。虽然银两不多,却倒是个知趣的。


    覃采买四顾了一番,说道:“今日庄子里送来了不少新鲜的豚肉,黎师傅要不要拿一点?”


    “好啊。”


    选好了明日朝食的食材,她又道了声谢,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躺在床榻上,还在想着今日的事情。


    世道艰难,如今她手里也只有几两余钱,若不是运气好找到了现下这份工作,说不准还真要露宿街头。


    到时候别说找阿耶,就是自己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许是今日的场景太过触动,她头一次想为自己谋划了起来,在这偌大的长安城,终归还是漂泊无根。


    一夜无眠。


    ……


    不到寅时,黎书禾便起来准备今日份的朝食了。


    在桌案前揉了好一会儿面,田七和春桃才揉着惺忪的睡眼赶来。


    看着她一个人,田七忙去净手,接过手中的活。


    像揉面这种活,现在大部分都是田七在做了,她倒是不用再像最初那般劳累,只不过昨日心中郁结,很多事想不明白,一大早便想着来宣泄一二,把那些烦闷的心情都揉进面里。


    春桃兴奋地问道:“师父,我们今日做什么?”


    “做锅贴。”她应道,说话间手起刀落,将豚肉去皮,又拿起两把菜刀同时在案板上麻利地剁了起来。


    铛铛铛——


    刀刃斜切进豚肉里,带了点肥膘的豚肉红白相间,渐渐被剁成了肉糜,案板上也泛起一层油光。


    又将豚肉和白菜混均匀了,加一勺胡麻油和调料,一直顺着一个方向搅成了糊状,这锅贴的馅料才算是成了。


    包锅贴倒是跟饺子差不多,却又有些区别。


    黎书禾将松弛好的面团搓挤成了一块块的剂子,擀平后放上馅,中间再一对折捏合封紧,沿着边缘捏成了长条状,两头留空见馅。


    她把锅贴放在掌心让二人瞧着:“很简单,可学会了?”


    春桃:“这个看着跟饺子倒是有点像。”


    田七:“和上次那个韭菜盒子也像!”


    黎书禾被他们两个一下子插科打诨,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想那么多作甚,如今她有着稳定的工作,吃住不愁,何必为了那么久远的事情搞得自己闷闷不乐。


    她又包了两个,笑道:“确实是有点像,你们也别闲着,学会了就过来帮我一起包锅贴。”


    自从覃采买下了限量的规矩后,倒是让她轻松许多。


    前几日那些个大人也忒能吃了一些。一到卯时,提早做好的存量一下子就被端走了,全都是靠着现做。


    排队排久了,大人们也总会有些抱怨。


    譬如为何不多备一些,又譬如动作能不能再快一些。一早上下来,手和脚都是软的。


    幸好田七和春桃都是个伶俐的,上手学东西也快,帮着她做了不少活。


    才包了没多久,公鸡也开始打鸣了。包好的锅贴就放在竹筛上,越堆越多。


    等食堂的门帘被第一个踏进的人掀开时,黎书禾正往那平锅上淋上一层豆油。


    孟淮又是第一个来食堂的,老远就伸长了脖子问道:“黎师傅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做锅贴。”她笑了笑,一手把包好的锅贴平铺着置入锅中。


    孟淮走近了瞧着,点评道:“看着倒是有点像饺子,只不过这馅怎么露出来了?”


    说着眼睛扫了一眼正在包着锅贴的田七和春桃:“是不是你们两个手艺没学到家,包破皮了。”


    田七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是黎师傅说了,这锅贴就得这么包。”


    黎书禾抿唇笑了:“是我说的,这样馅料会直接碰到锅底,肉汁能渗到面皮中,口感便会更好。”


    其实不用她解释,田七那一句“黎师傅说的”,孟淮便已经信了。


    虽说她才来这大理寺食堂短短几日,但这手艺确实是上佳。不说这日日做的朝食都不重样,就光是闻着那味,偏让人口舌生津,唯恐少吃了亏待自己。


    眼见着那肉汁果真顺着底下的焦壳往下滑时,又坠在那锅贴的边沿,和溅起的油汁混在一起,飘起了香味。


    孟淮头一回儿觉得自己不应该来得这般早,光看着吃不着,真真是令人饱受折磨!


    又等了一会儿,吕一璋等人也跟着进来了。


    几人看着孟淮吹胡子瞪眼地来回踱步,显然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起锅了——”


    孟淮大喜,忙不迭地看着那一盘金黄焦脆的锅贴就想找个桌案坐下享受。


    偏旁边这几位恼人的紧,眼巴巴地凑过来看几眼着。吕一璋还眯眼笑道:“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去去去,吃你们的去,别打扰我用食。”


    美食当前,孟淮也懒得跟这几个小辈计较,迫不及待地先呷了口搭配的汤水。


    怕着锅贴太过干燥,今日黎书禾还特地做了一锅西红柿鸡蛋汤。


    孟淮一看那西红柿,全然已没有了之前的偏见,满脑子都是考校那日那碗酸甜咸香的打卤面,早就忍不住了。


    红彤彤的西红柿和黄澄澄的鸡蛋混在一起,


    西红柿的酸甜味在口腔漾开,裹着滑嫩的蛋黄,吊着人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一口下肚 ,令人胃口大开。


    孟淮满足了。


    时隔多日念念不忘,终于又吃上这一口了!


    正在回味时,他们四人已经端着木盘坐了他的身旁。几人挤在一起叽叽喳喳,方才清冷的食堂立马热闹起来。


    昨日他们忙活一天,等整理好了案卷文书已然到了深夜。本想再多睡些时辰,奈何个个都被这案子折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时而怜悯绿芜的处境,时而又觉得那个胡四真不是个东西。


    干脆就早早起身,来食堂用完朝食再说。


    左右一切还得由陆少卿来定夺,还是先安心地享用朝食吧!


    夹起底部微微焦脆的锅贴,轻咬一口,馅料中的汤汁便爆涌而出。豚肉和白菜融合成一股鲜美香甜的味道,在舌齿间不停地滚动。


    丁復吃得急,一时没有讲究。被汤汁烫到了舌头,嘶哈着吐出来散热,等痛意过去,正准备咬第二口时,便瞧见孟淮夹起一个金黄间白的锅贴放入旁边的小碟中蘸着料,顿时大惊:“怎么还有醋料的!”


    孟淮捋了捋下巴几根胡须,顿觉畅快,这等毛头小子实在是不懂品尝美味,给他们吃黎师傅做的饭食,实在是牛嚼牡丹,浪费至极啊!


    ……


    丁復吃完一份朝食后,抬眼环顾一圈,瞧着陆少卿还没过来,心想他定是又忙着案子的事情。


    忙跑去拎来了食盒,憨笑道:“黎师傅,我给陆少卿带两份,方才自己已领了一份,一共三份。”


    黎书禾:“……”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陆少卿每次自己来食堂用食的时候都是只领一份的量。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丁復,怕不是多的都进来这位丁司直的腹中吧。


    丁復面对审视毫不畏惧,挺了挺腰背,谄媚地笑着:“那醋料也要两份。”


    黎书禾想起昨日那二两银子,沉默片刻,说了声“稍等”。


    她磕了两个鸡蛋倒入碗中打散,蛋液顺着锅贴的缝隙均匀地倒入,铺满了整个锅底。等焖了一会儿,再撒上些许芝麻和葱花点缀。


    金灿灿的蛋皮将锅贴“抱住”,光是这色泽冲击便能知晓该是何等美味!


    丁復眼睛一亮,还没等他发问,便听到黎师傅的嗓音响起:“这份是给陆少卿的,多谢他昨日的赏银。”


    丁復嘴顿时又扁了下来。


    怎么还搞特殊待遇的,以及陆少卿居然背着他们给黎师傅赏银!?


    丁復抬头,又见黎书禾那双杏眸还闪着笑意,不敢多问,连忙拎起食盒跑了。


    太可怕了,上次他看见黎师傅这般笑的时候,还是那裴侍郎被灰溜溜得打发走了。


    ……


    丁復料得不错,陆怀砚果然还在屋子里翻着卷宗。


    桌案上摊着一堆陈年旧案。


    丁復将食盒放下,走过来一看,问道:“大人怎么突然翻起了这些卷宗。”


    陆怀砚“嗯”了一声,突然道:“派个大夫,去兰香院给里面所有女娘子都检查一遍。”


    丁復不解:“所有的?为何?”


    陆怀砚:“我怀疑与绿芜有相同遭遇的不止一个。”


    若是如此,关于案子的进展便好推敲了。


    话说完,他放下手中的卷宗,视线看向桌上的食盒。


    丁復忙开口道:“这是方才在食堂领来的朝食。”说着走到桌子前把食盒打开:“大人先趁热吃吧。”


    陆怀砚点点头,走了过来。


    发现这些形似月牙的吃食,两侧敞开着,露出来里面的馅肉。


    丁復小心翼翼地把东西端出,摆放整齐,桌上登时摆上了三盘锅贴,三碗西红柿鸡蛋汤,还有两碟醋料。


    陆怀砚挑眉,看着其中一份造型有些独特的,问道:“这份为何不一样?”


    丁復正要动筷,顺着少卿的视线看了过去,“哦”了一声,声音中还有些闷闷不乐:“这是黎师傅单独给大人做的,说是感谢您昨日的赏银。”


    丁復学着孟淮的模样,将锅贴蘸了蘸醋料,一口咬了下去。


    焦嫩鲜滑的锅贴蘸了醋料后更加解腻爽口。酥脆的面皮混着肉香、醋香,别有一番滋味。


    等他一口气吃了三个,又喝了一口浓汤,发现陆少卿还盯着那盘特别的抱蛋锅贴迟迟没有下手。


    丁復嘿嘿一笑,莫不是大人不喜欢这份?


    他立马将那份抱蛋锅贴换到自己面前,又将普通的推了过去:“大人若是不喜欢吃这带蛋的,便试试这份普通的。”


    陆怀砚这才回过神来,冰冷的眼眸瞥了他一眼,开口说道:“谁说我不喜欢这份了?”


    他想着,看来那二两银子也算没有白给。


    第25章 神仙粥 当属知音也!


    黎书禾在灶台前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着她坏话。


    等朝食结束,食堂里的人都散去了,黎书禾叮嘱田七和春桃将灶台收拾干净,起身去找了覃采买。


    覃采买正坐在小院里,悠哉悠哉地吃完了两大盘的锅贴,往嘴里舀着热汤。


    一口酸甜的热汤喝下,胃口又重新被打开了。


    心里叹气,没想到自己定下这限量的规矩,居然会回扎到自个儿的身上。


    正懊恼着,就见着黎书禾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过来了。


    “覃采买。”她唤了一声,手里的篮子随即也跟着放下,“见您爱吃那米线,自己又做了一些。想吃的时候下到锅里就成。”


    覃采买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也得是黎师傅的手艺才行,旁的人煮的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那还不简单,您什么时候想吃了,差人来告知一声便是。”


    覃采买眼睛更弯了,看着对方的同样弯起的眼眸,才想起来昨日她托自己的事情。


    这小娘子真沉得住气啊,居然聊这么久了也没问他。


    收了人家的东西,事情可不能不办。


    覃采买起身,抱着一竹筐的东西走了出来:“这是昨日黎师傅托我买的东西,都齐了,您点点?”


    黎书禾低头看了一眼,倒是没有真的去清点,笑道:“您买的东西我放心。”


    一句话,又让覃采买心里熨帖不少。


    黎书禾又道了声谢,拎着东西没有回屋,而是又往食堂的方向走了。


    田七和春桃已经把灶台都收拾干净,见她回来,手上还拎着东西,一脸喜色,问道:“师父可是要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


    自从上次黎师傅就单独给他们开了小灶,他们眼巴巴地就等着还有下一次。


    可这次,没能等到她肯定的答复。


    黎书禾顿了顿,才说道:“是给另一位女娘子做的,味道你们不一定喜欢。”


    春桃偷偷地觑了一眼黎书禾的神色,见她似乎有些忧愁,在一旁轻轻地问道:“师父是给谁做呀?”


    给谁做,自然是给绿芜。


    绿芜现下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又带着一身的伤病,还存了求死之心,想来身子应是虚弱得厉害。


    黎书禾说不上来自己这么做是处于什么心里。


    说同情?好像是有一点,但是又不是全部。只不过那日看着对方眼里的亮光一点点消散时,那么鲜活的一条生命,在这个年纪本应该是活得恣意的。


    黎书禾一时没有言语,沉默良久,将手里的食材都处理完毕后,才对着田七和春桃说起昨日发生的事情。


    听完后,平日里一向腼腆害羞的小姑娘眼眶已经泛起了泪水,一边抽泣一边恶狠狠地骂道:“这个胡四简直太不是东西了!”


    黎书禾也是头一次见着她露出这般凶狠的表情。


    “这种人就该碎尸万段,死了也该下地狱!”


    饶是田七这般平日里嘴碎的,也是一脸震惊,久久没有回神,最后咬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这,这世道怎么会有这般丧心病狂之人!那女娘子也太可怜了!”


    黎书禾点点头,说道:“她是很可怜,虽说杀人犯法,可她也只是在反抗罢了。”


    绿芜最后的下场,她无法改变,但是在她活着的时候,让她好好吃一顿却是可以做到的。


    芡实和粳米已经浸泡了许久,一颗颗芡实在水里开出了花。


    黎书禾对着还呆愣的两人说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吃午食?”


    春桃到底年纪还是比较小,眼里又涌出了一点泪,用力地摇摇头道:“我留下来帮帮师父。”


    田七也跟着点头:“方才那锅贴吃得有点撑肚,不如我来做些馒头包子,都是些好克化的。”


    黎书禾略一思索,便也答应了。


    午时的冬阳悬于天空,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只要人的心齐,干起活来便是能轻松不少。


    王师傅走进食堂时,看到的便是这个光景。


    师徒三人围在桌案上各司其职,一个揉面,一个捣着山药,还有中间那个他见过几面的黎师傅,正拿着长柄勺往那砂锅里搅着。


    他这几日也听到一些风声,譬如大理寺的朝食热闹非凡,一日日的都排着长队。刘茂春还特地来找过他几次,说再这般下去他们两人在这食堂还有何立足之地!


    王师傅对此不屑一顾,不就是个女娃子吗,花样多一些,大人们也就是吃个新奇。等吃腻了,还不都是一样噻。


    今日难得在食堂碰见,见着她正在煮粥,也没有闻到之前如他们所说的香味,更是断定传言必是夸大其词,不可信也!


    黎书禾见着来人,对着他微微颔首,又打了个招呼。


    王师傅应了一声,就去了自己那边的灶台,忙活自己手里头的事了。


    他最近新研发出一到茱萸油炖豚肉,再洒上一些胡椒末,那等辛辣的味道可太绝了!


    ……


    用食的大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有几个见着黎书禾还打了声招呼,问道:“黎师傅,莫不是你也来负责这午食了?”


    黎书禾赶紧摆手:“我就是借用一下这灶台,王师傅已经备好午食了。”


    那位大人一听,方才那喜悦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拖着沉重的步子又往王师傅那边走了。


    这时,砂锅中也发出“咕噜咕噜”的翻滚声,揭开锅盖,莹白色的粳米在锅里沸腾着,粒粒分明,却又像是溶化在了水里。


    最上面还浮着一层米油,洒上一点韭菜籽搅一搅,这锅暖身驱寒的“神仙粥”才算是熬好了。


    白雾腾腾而起,田七感叹道:“这还是头一次师父做菜的时候没闻到那股浓郁的香味。”


    春桃立马反驳:“米香也是香!师父这锅粥熬的都比其他人要香稠一些。”


    “可别捧杀我了!”黎书禾笑着把粥盛了满满一陶瓮,又带了几个田七刚蒸好的馒头,便往监牢的方向走了。


    ……


    大理寺监牢。


    监牢里一股的阴暗潮湿味道,阴沉沉的,只有几间窗户露出一点光亮。


    黎书禾提着食盒说明了来意,又把炸好的花生米端出来:“刚炸的花生米,给两位差大哥拿回去配酒喝。”


    花生炸得酥脆,一个牢狱扔进嘴中嚼了嚼,显然十分满意。


    娃娃脸牢头咂巴着几下嘴巴,便将人引到了最里面的一间。


    “黎师傅,就是这儿了,陆少卿特地交代过,把她一个人关一间。”


    “多谢。”


    黎书禾走了进去,把食盒放在地上。


    正倚靠在墙上的绿芜听见响动睁开眼睛。


    “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绿芜没有说话,把脸别了过去:“马上都要死了,吃了饭只是死的晚一些罢了。”


    她的眼眸里黯淡无光:“早一天晚一天的,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黎书禾已经把食盒里的粥拿来出来,上面还升起腾腾的热气。


    她说道:“过而弗悔,我并不是来劝你什么。彼时豺狼相逼,你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并非蓄意杀人,自卫而已。”


    一句话,让绿芜眼里有隐隐动容,又蓄满泪水。


    黎书禾拿起调羹将碗里的粥拌了拌,递了过去:“我熬了许久的,尝一口试试?”


    绿芜伸手接过,却迟迟没有动口。


    她说:“我会被判斩首吗?什么时候行刑?”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到时候还麻烦女郎替我和兰香院里的姊妹们说一声,最后再麻烦她们一次,来替我收敛尸骨。”


    黎书禾沉默片刻,说道:“我曾听闻,人若死前没有吃饱饭,死后要被投入饿鬼道。你没做错事,就算是死,来世投个好胎不好吗?”


    听到这话,绿芜的瞳孔猛地一缩,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声音有些发颤:“你觉得……我没做错事?”


    说完又悲凉地笑起来:“我可是杀了人!”


    “我说了,你不是蓄意杀人,自卫而已。”


    “不,不是的……”绿芜不知道听到什么,惊恐万分,嘴里不停喃喃,“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死后也要下地狱的!”


    黎书禾见她如此执拗,高喝一声:“绿芜!”


    绿芜把头慢慢抬起来。


    “现在你还活着,而死了的胡四就在地下看着你,看着你怎么痛苦,看着你活得怎么凄惨——”


    黎书禾把东西收拾干净,起身准备离开:“既然现在你还活着,能活几日,便活几日,就算以后真的下了地狱,你也要吃饱了肚子和他拼命!”


    “明日我还会带吃食来看你,但是吃还是不吃,由你自己决定。”


    说完她唤了外面的牢狱一声,转身离去。


    绿芜将手中那碗粥端起,米粒黏稠,却颗颗完整,想来是用文火煨了许久。


    刚刚黎娘子跟她说,这粥叫神仙粥。可是她求了这么久的神仙,却从来没有庇佑过她。


    不过黎娘子有句话说的很对,她若是不填饱肚子,他日真入了地狱,拿什么与胡四那个恶魔拼命!


    绿芜终于拿起调羹往嘴里送了一口,浓稠的米粥滑过齿间,虽然清淡无味,却无端地让她流下两行热泪。


    就这样一口接着一口把这碗粥尽数喝完。


    ……


    黎书禾走出牢狱时,正巧碰到丁復往这个方向走着。


    他看见对方拎着个食盒顿时明白了她来这做什么,说道:“黎师傅是来给绿芜送吃食?”


    黎书禾点点头,应道:“送了碗粥。”


    丁復舔了舔唇角,想来既然是出自黎师傅的手艺,这碗粥的味道定然是不会差到哪去,一时间觉得自己都有些馋了。


    黎书禾看着他的模样便猜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笑道:“只是一碗热粥,驱驱寒气,没什么味道的。”


    丁復被识破有些赧然道:“是黎师傅手艺太好,总觉得吃得还不够过瘾。”


    今早,他按着一人只能两份的限额,给陆少卿也领了两份。


    本想着陆少卿往日里都是只吃一份便已饱腹,而他又素来不喜浪费食物,那多出来的那份定是自己的了!


    算盘珠子打得这般响亮,却万万没想到算崩了啊!


    陆少卿今日居然自己吃完了两份朝食!


    丁復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泪。


    既然碰到黎师傅了,他又多说两句:“您是不知道今日午食吃的都是些什么!”


    他痛斥道:“那王师傅往那豚肉里不知道倒了多少胡椒末,呛得我嗓子眼都要冒烟了。”


    黎书禾想起王师傅那一口蜀地方言,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师傅应是很爱吃辣的。”


    “他自己爱吃辣霍霍我们做什么!今日好些豚肉都倒掉了,当真是浪费,可耻啊!”


    黎书禾无奈地摇头,这才问道:“丁司直来牢狱是来问话的吗?”


    “是啊,”丁復也有些怜悯绿芜的遭遇,说道,“这女娘子委实有些可怜,爹不疼娘不爱的,现如今又身陷囹圄,难啊,难啊……”


    “谁说不是呢。”


    黎书禾感慨一句,便不再打扰他办正事,往自己的院子中走去。


    她的院子中间隔着不少路,路过食堂后,还要再穿过一个回廊。


    刚刚走到食堂的院子,便听到覃采买训斥的声音传来:“这豚肉难道不要银子买吗?你瞧瞧今日倒了多少!王陶年,我看你是想跟那刘茂春一样,考核上直接画个叉才行是不是!”


    圆滚滚的王师傅站在院子中间挨着训,眼睛瞥到了这边刚刚装作没听见,蹑手蹑脚要溜走的黎书禾。


    黎书禾:“……”


    覃采买顺着视线也转了过来,看到了黎书禾,冲着她点点头。


    这回她倒是没法装作没看见了,上前一步打了个招呼。


    王师傅被被小辈瞧见这狼狈的模样,有些尴尬,恨不得当场钻到地缝里去。


    覃采买见着翻了翻眼皮,只剩吹着胡子骂道:“这两个不成气的,整日里气我,但凡能有你一半省心便好了。”


    黎书禾一听,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心想覃采买这话不是在给她树敌吗!


    只好温声道:“王师傅来自蜀州,冬季湿冷,夏季湿热 ,所以那里的人口味都偏重一些,向来喜爱辛辣之物。”


    王师傅一听,立马点头附和,觉得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能明白他了,当属知音也!


    当即就开口道:“你这个女娃子当真是不错,改明日我把从老家带来的胡椒匀你一些!”


    黎书禾也是个喜辣的,奈何这大胤朝没有辣椒,一直苦于没有她发挥的空间,听着王师傅这么一说,心中也是蠢蠢欲动,立刻回礼谢道:“多谢王师傅,我也有一些自己酿制的酱料,可以与您交换一二。”


    覃采买见着这王陶年毫无反思之意,还意图带坏黎师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对着他耳提面命几句,这才作罢。


    走之前还对着黎书禾道:“库房里还有不少豚肉,黎师傅早些去领吧,不然可就要被刘师傅浪费光了!”


    说完,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


    丁復从牢狱中出来后,就去回禀了陆少卿。


    推开门见着他还在那瞧着那几宗旧案,不免疑惑:“大人还没看完这些吗?”


    陆怀砚将卷宗合上,说道:“看完了,只是有几处还想不明白。”


    见他手上拿着的纸张,问道:“问出些什么了?”


    丁復摇摇头,将纸张呈上:“还是那几句话,说人是她杀的,刀是从兰香院的后厨偷的,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有帮凶。”


    丁復挠了挠头 ,道:“大人,左右不过一死,她就是不肯开口怎么办 ?”


    陆怀砚默了默,换了个话题:“那几名大夫回来了?”


    说起这个,丁復一腔愤怒正无处发泄,当即拱手道:“大人,兰香院里的那些女妓,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伤痕,问她们缘由却都不肯说,一个个像惊弓之鸟,一问便只会落泪。”


    陆怀砚的手指微动,道:“还有呢。”


    “那个袁妈妈倒是说了些东西,说是以往管教她们的时候留下的。”


    “怎么管教?”


    “额……”丁復停顿了一下,开口道,“鞭打,烙印,这些都是最轻的。若是罚得狠了,就将人吊在梁上,吊上几天不给吃饭,再拿淬了药的针,往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戳着,密密麻麻,钻心蚀骨。”


    手段当真是残忍至极!便是宫里头的管教嬷嬷,也没有这般下作的手段。


    丁復叹了口气:“大人,那个袁妈妈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屋里一片死寂,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许久,陆怀砚才继续问道:“绿芜肯吃东西了?”


    丁復抵连连点头,说道:“吃了,我过去时还碰到黎师傅了,说是给她煮了一碗粥。到了牢狱发现地上只有一个空碗了,想是应该吃完了。”


    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陆少卿当真是料事如神,我还以为她要绝食求死了,您是怎么知道她今日会吃东西的?”


    陆怀砚垂眸没有说话。


    昨日覃采买来汇报公务时提了一嘴,说食堂的黎师傅托他采买些食材,还给了他二两银子。


    陆怀砚当即就想到了她从自己身上骗走的那二两,心里将那些食材略一琢磨,就猜到她是想给谁做的。


    看来这个女郎,也并不是完全心黑的。


    “没什么。”他说道,“你去食堂叫一下裴侍郎,让他与我们一同再去一趟永平侯府。”


    “啊?”丁復只听见了前半句话,裴珣怎么还在他们食堂里用食,顿时大怒:“凶手都抓到了,他怎么还在我们食堂吃着?!”


    况且,现在都午时了,难不成他还特地从刑部赶来大理寺,只为吃那王师傅做的午食?


    陆怀砚:“……”


    “他给了值守的差役几两银子,让他每日替他留两份朝食。”


    丁復气得破口大骂:“这刑部的人能不能行了!竟为了吃我们大理寺一口朝食还搞起行贿这一套!”


    撸起袖子就要去找出这个奸细:“大人,到底是哪个差役这般损害我们大理寺的利益,我定要去好好教训他一番!”


    这裴侍郎这般能吃,指定就是因为他,这食堂才搞出限量这一套!


    搞出限量方案的罪魁祸首轻咳两声:“你先去寻人吧,案子结束之后再讨论这事不迟。”


    丁復只得应道:“是。”


    然后气势汹汹地去食堂逮人了。


    ……


    永平侯府。


    裴珣今日本以为来大理寺用个朝食,打个过场便能走了,万万没想到竟被人当场抓包,又被抓来这里干活。


    偏这个一身腱子肉的黑小子找到他时满脸怒气,害得他最后几口锅贴都是囫囵咽下,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


    几人还没下马,丁復的脸还是黑着的,转头对上陆少卿的时候才缓和一些,问道:“大人,我们来这做什么?”


    陆怀砚:“自然是想来问问杜世子,那日为何要替绿芜作伪证。”


    丁復:“啊?”


    陆怀砚不说话了。自己这个下属武艺虽强,就是反应确实是慢了一些。


    裴珣见着丁復脑袋空空的模样,在一旁幸灾乐祸道:“丁司直还是好好想想杜世子那日说的话吧。”


    说什么话?


    起先那杜世子说他每日都在兰香院,哪里记得住是谁陪着他。


    而后来小厮一开始说世子去赴了范公子的生辰宴,经杜世子不经意地提醒时,才想起世子那日去过兰香院。


    还说陪着他的人,不是什么红,就是什么绿,不信让他们去兰香院查一查卯簿。


    一句句,都在隐隐之中替绿芜作证。


    丁復恍然大悟!


    “哦——那杜世子为何要替她做伪证?”


    一个女妓而已,莫不成杜世子对她动了真情?


    陆怀砚看了一眼门口金光闪闪的牌匾,目光沉沉:“究竟为何,等等便知道了。”


    门口的阍人瞧见他们几人后,立马就跑去禀报了侯爷,随后火急火燎地又跑回来接引。


    “几位大人,侯爷在花厅候着了。”


    陆怀砚点点头:“有劳。”


    永平侯已然坐在上首,看到人进来后,还是那方儒雅的模样,问道:“几位又是来找小儿的?”


    他们三人顺着仆从的指引坐下,陆怀砚拿起茶盖将茶盏中的浮沫撇去,才抬起眼皮道:“今日是来找侯爷的。”


    “找我?”永平侯神色一僵,随即立马又恢复了方才那个温和的笑容,“不知几位找本侯何事?”


    一旁的丁復也愣住了。


    陆少卿不是说要来找世子问问为何替绿芜做伪证的事吗?


    陆怀砚抿了一口茶,还是那股略带清凉的口感。


    “听说侯爷平日里素来喜欢诗词歌赋,不知平日里都与哪些友人交谈?”


    永平侯一怔,而后捋着胡须哈哈笑道:“陆少卿不说,本侯都快忘了这事。”


    陆怀砚放下茶盏,定眼看他。


    永平侯被他的眼神无端盯出一股寒意,尴尬地端起手旁的茶盏啜了几口,随后才继续说道:“本侯近年来鲜少出门,与友人们也不太来往了。”


    “是吗。”他笑了下,手指在旁边的小几上点点,又道,“那侯爷想来也忘记了上官轩还有左德清这两号人了吧。”


    永平侯脸色一变,又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不记得了。”


    裴珣在一旁晃着脚,适时补了一句:“我记得侯爷曾与上官轩在天香楼品茗作画,互为知己,引为一段佳话。那幅画好像还挂在天香楼二楼雅间中。”


    永平侯拨动着茶盖的手一顿,哈哈大笑:“想来是近来年纪大了,我已经不记得这些小事了。”


    永平侯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说道:“近来身子时常有些困倦,若是无其他事的话,本侯便先去休息了。管家——”他对外喊了一声,“你来招待几位大人。”


    陆怀砚缓缓起身,冲着他略一抱拳:“不急,我们再去见一见世子。”


    说着,带头从花厅中走了出来,裴珣和丁復二人也跟着他熟门熟路地往西院走去。


    一路上,丁復不停在问:“大人,那个上官轩和左德清又是谁?”


    “一位是名满长安城的画师,一位是翰林院的学士。”裴珣突然开口,“一年前,两人都离奇失踪了,至今没有消息。”


    陆怀砚点点头道:“不错。我翻了之前的几份卷宗,发现皆有几名证人的口供,说这几人平日爱好吟诗作对,泛舟湖上。更是有不少人瞧见他们曾与永平侯把酒言欢,时常待在一起。”


    “那永平侯为何说谎!”丁復激动道,“难不成是杜世子将他们杀害了,他在替世子隐瞒!?”


    裴珣听完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丁司直,有空还是回去多读些书吧,不然这脖子上可白白长了一颗脑袋。”


    丁復摸了摸脑袋,骂道:“你什么意思!”


    是不是骂他没脑子!


    ……


    一个仆从带着他们走到西院院口时,只见院中只有零散几人,而那位仆从也随即就要告退,丁復一把将人抓住,问道:“急什么,这满院子的人都去哪里了?”


    仆从吓得浑身发抖:“回大人的话,我们府里二老爷不见了,管家吩咐我们这些下人都出去找人了。”


    二老爷?


    丁復惯是个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问道:“永平侯府哪来的二老爷。”


    这个仆从显然也是要去找人的,急道:“就是侯爷的亲弟弟,这些年一直住在府上。前几日人不见了,管家这才让我们四处去寻寻。”


    陆怀砚抬了下手,丁復就将人松开了。


    仆从连忙行了一礼,就匆匆告退了。


    踏入院中,只见院中的那几株花比起上次来时,开得还要格外得秾稠昳艳。


    他们站了一会儿,就见着杜世子的房门推开,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妇走了出来。


    她穿的不算厚实,一张脸缩在衣领下,却还能瞧出几分艳丽的容貌。


    陆怀砚总觉得这张脸看着有些熟悉。


    没多久,杜世子便跟着匆匆而来,往她身上披了一件大氅,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紧张的神色:“阿娘,天气冷,下次有事你差个下人来说一声便是。”


    几人对视一眼,看来这位就是永平侯夫人。


    当年那位以诗画名满长安的女娘子——李杜若。


    第26章 猪蹄面(一) 裴侍郎的蹭饭之旅。……


    杜崇泽送走了永平侯夫人后,抬头看见了他们三人,又视若无睹地走进自己的屋子,随即关门。


    丁復:“他竟然当做没看见我们!”


    陆怀砚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上前敲了敲门,没得到回应,轻轻一推,门没锁,直接开了。


    里面的屋子他们上次也来过一次,没什么变化。只不过看着地上有些脏污的泥土,许是下人们没有仔细打扫。


    杜崇泽见着他们不请自来,十分不耐:“你们又来做什么?”


    陆怀砚开门见山:“妓馆杀人案的凶手找到了。”


    杜崇泽抬起的双手蓦地一僵,片刻后敛了敛衣袖,又打了个哈欠道:“找到了就找到了,那兰香院是不是可以又可以重新开门了,小爷好几日都没去了,也不知道那些女娘们有没有想我。”


    说着,又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来。


    陆怀砚道:“杜世子不好奇凶手是谁吗?”


    “凶手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反正又不是我杀的人。”


    陆怀砚“嗯”了一声,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神,说道:“确实不是,但是那日卯簿上却记着,你与那凶手在行云雨之事。”


    杜崇泽直接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你们什么意思,那上面记的东西我怎么记得住,反正此事与我无关,几位如果没有证据的话,少给我在这大放厥词!”


    抬手就要唤下人来送客。


    “杜世子,”陆怀砚已然起身,声音冷冷道,“包庇隐瞒一样是犯法的你知道吧?”


    杜崇泽:“我怎么包庇了?这位大人要抓人之前还请先拿出证据。”


    “要证据?”陆怀砚说道,“好,那杜世子便等着证据吧。”


    不待下人进来,他便起身带着两人准备离去。


    走之前,裴珣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世子院子里的花倒是打理的很好,倒是想找你取取经。”


    杜崇泽怔愣了片刻,随口敷衍道:“都是下人打理的。”


    陆怀砚也转身看了他一眼。


    一直到出了侯府,丁復还是丈二摸不着头脑,正想问问自家上峰,便见着那位裴侍郎脸上笑容不在。


    他便问道:“裴侍郎发现了什么?”


    裴珣正欲开口,眼珠子转了转,贱兮兮地笑了起来:“刑部有上官轩和左德清二人的详细卷宗,包括二人往日在吏部的考绩结果和诗画合集。”


    陆怀砚挑了挑眉。


    裴珣继续道:“想必案子结束后,还有不少后续工作要处理,大理寺若是人手不够,我也可以帮衬一二。”


    陆怀砚:“……”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这位裴侍郎确实是个有才干之人,也帮了不少忙。而现下他好正缺少某个证据,才能把整个案件的线索连在一起。


    陆怀砚道:“这些时日裴侍郎若是想来大理寺用朝食,便请自便吧。”


    裴珣:“……”这回轮到他无语了。


    能不能不要把蹭饭这件事这么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好歹也给他留点面子啊!


    ……


    黎书禾去领食材时,发现库房里正在清理着废弃之物,有不少猪蹄、内脏之物都丢弃在箩筐中。


    她深觉可惜,问道:“这些都是不要的吗?”


    许差役点头:“这些猪蹄还有下水往日是送来时便已处理了,今日不知为何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丢弃。”


    黎书禾眼睛一亮。


    既然都是不要的,那她拿走废物利用不过分吧?


    这般想着,她便说道:“若是要丢弃的,不如给我吧!”


    许差役满脸震惊之色:“黎师傅,你拿这些脏污的下水做什么?”


    “自然是做好吃的!”她眉眼一弯,“到时候送一点给许大哥尝尝。”


    许差役连连摆手,一脸惊恐之状:“不用了不用了。”这等脏污之物,他实在无福消受。


    黎书禾耸了耸肩,不再强求。


    看来世人对这卤猪蹄的美味还是有误解啊!


    叫上田七和春桃帮忙,带着满满几箩筐的食材回了食堂。


    恰巧碰到王师傅来寻她。


    “哦豁,找了半天,原来黎师傅在这儿嗦——”他笑眯眯地迎上来,无视田七他们两个人呆愣的面孔,又继续道,“我把胡椒揣过来咯!”


    黎书禾才想起这茬,原以为当时只是客套一番,没想到这王师傅还真是个有心的。


    她杏眸弯弯,带着两个梨涡抬头说道:“正巧今日准备做的吃食需要一些胡椒,您这可送的太及时了。”


    王师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连带着眼角的褶子都皱了起来:“真的噻?那黎师傅一定要差人送一份给我尝一哈!”


    他是真的兴奋起来,这么多年,头一回碰到一个同样喜爱用胡椒做菜的厨子。而前些时日刘师傅在他耳朵里的抱怨早就被他挥之脑后。


    什么抢占他们的地位!?这刘茂春分明就是看不惯他们这些胡椒一派的厨子,要从中瓦解他们!


    王师傅如今俨然已经地将黎书禾归为自己人行列,心里对着刘师傅的挑拨更是不当一回事,但也是真想试试这位女娃子的手艺。


    黎书禾接过胡椒,笑着应道:“那是自然,到时候做好了我让田七送您屋子里去。”


    王师傅点点头,拍着那圆滚的肚子走了。


    人一走,黎书禾便吩咐道:“田七,等会儿你去我院子里,从最左边那两个酱缸里各舀一陶瓮的酱料送去给王师傅。”


    这叫礼尚往来!王师傅既然愿意与她交好,她也便收着这份好意。


    田七觉得王师傅就拿这么一丁点的胡椒换黎师傅那一罐酱料,怎么算都是他师父亏了,虽然嘴上应下来,脸上却耷拉了起来。


    黎书禾看出他的心思,说道:“可别小瞧王师傅这袋胡椒,等会儿你们就会觉得这东西有多值了!”


    到了后厨,她将这一整盆的猪蹄洗净剁块,又用开水焯完,就往灶台里加着柴薪。


    刘师傅也在这时候来食堂准备晚间的暮食。


    看见黎书禾在这,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觉得这人怎么一天到晚老是窝在这食堂里,看着就心烦。


    刘师傅又见着她那张桌案上一盆刚刚焯完水的猪蹄,不免大笑起来:“哟~黎师傅怎么用这些脏污的猪蹄做东西,莫不是要给明儿那些大人们吃?”


    他生怕旁人听不见,又提高了声音:“黎师傅出身寒门怕是舍不得浪费,但大人们可不兴吃这些脏污的下水。”


    黎书禾淡淡地应了一句“是吗?”,也就不再搭理他,继续忙活着手里头的事。


    刘师傅讨了个没趣,又不太甘心,只要看到人来,便高声呼道:“你们看那黎师傅,竟准备拿那脏污的猪蹄做明日的朝食!”


    “啊哎呀,我也劝过她,没用啊,人家主意大着呢!”


    “可不是嘛!我就说这种脏污的猪蹄平常里都是丢弃的,怎么能拿这些给大人们吃!”


    “……”诸如此类的话语到了后面,刘师傅便是见来一个,就说一遍。


    经过刘师傅的不懈努力,有一些大人们还真的往黎书禾这边抬头看了几眼,见那盆子里装的真是猪蹄等物,不由皱起眉头。


    这刘茂春还真没有夸大其词,也不知道黎师傅怎么想的,竟拿这等下水来做吃食!


    不少大人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明日还是在外头买点其他食物填填肚子吧,否则总不能真吃这般下等的食物。


    刘师傅见着这些大人面露不虞,便知此计得逞,再给他们打饭时脸上都得意了几分。


    王陶年看不上这个女娘子,不愿与他一同对付她,单凭他自己给也能把人斗下!


    而黎书禾也懒得与他辩驳,因为多说无益,大人们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猪蹄等物也是正常。届时只要靠着美味,这般流言便能不攻自破。


    ……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不少大人们晚间也是回自己府里用晚膳的,本就没有多少人的食堂里只余零星几人还在用着暮食。


    刘师傅一脸得意地看着黎书禾。


    倒是想看看明日朝食这些吃食被尽数倒进泔水桶里的盛况。


    还没等他得意够,只见黎书禾揭开了锅盖,一股浓郁销魂的味道,在食堂里弥漫着,直冲人的天灵盖。


    灶台下的柴火已经燃尽,只剩一点余星还在温着上面的卤汁。


    黎书禾又添了几根柴火进去,让文火继续慢慢炖着。


    卤猪蹄除了要将猪蹄处理干净,卤水的熬制也十分重要。


    草果、草蔻可以让乳肉脱骨,花椒、豆蔻、白芷可以去腥增香,还有再放点胡椒进去提鲜增香。


    和茶叶蛋的卤水熬煮虽然异曲同工,却还是有些许的不同。


    等猪蹄上的胶原蛋白都融入卤水之中,卤汤也开始变得浓稠浑厚,暗枣色的汤汁用铁勺舀起时,还挂上一层黏汁,看着更是红亮诱人。


    这香味钻出食堂,缠绕在整个院子中,还引得不少人驻足停留。


    食堂中那零星几个用着暮食的大人,也频频起身,往她这边张望着。


    刘茂春暗道不好,立马又重新演起了方才的戏码,一再强调:“我说黎师傅,你这灶锅做了这等脏污的猪蹄,下次再煮别的,也还是留下了脏痕。我看啊,还是尽早换一个锅吧!”


    果然,此话一出,那些好奇的大人们开始踌躇起来,方才那股蠢蠢欲动又被理性扼制。


    是啊,若是用着那般脏污的猪蹄所做,实在是难以下嘴啊!


    刘师傅稳住心神,继续道:“黎师傅,食堂里的柴火还有调料,也都是要银钱采买的,你这般浪费,也是要在月绩簿上记上一笔的!可惜啊可惜,本来我还想看在一起共事的份上替你解决一二,但偏偏是这猪蹄……”


    黎书禾听到这话,终于开口了:“就不劳刘师傅费心了,这锅卤子已经被预定了,就是您想要吃怕是也没有了。”


    刘师傅面色一青,显然是不信的,又心道这小丫头片子竟还敢蹬鼻子上脸,说他想吃这般脏污下贱的食物,登时怒道:“现在的小娘子,说起大话来也不怕闪了舌头,我倒是想问问,究竟会有谁要吃你这猪蹄!”


    说话间,食堂的棉布帘被掀起,一声厚重沉稳的声音与脚步声一同传进来:“我吃!”


    ……


    这几日没有发生新案子,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药物要检验,孟淮那是乐得清闲。


    午食在那食堂吃了几口胡椒炖肉,一股辛辣味熏得他的胃都有灼烧的感觉,气得暮食都不想再吃了!


    正准备外出随便寻家食肆打打牙祭,路过食堂的院子时闻到一股浓郁鲜香的味道,好似那日陆少卿拿来的茶叶蛋!


    莫不是陆少卿又从外头带了什么好吃的?


    孟淮脚步一转,立马又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还没掀开那帘子,便听见里面有两道争执声响起。有一道好像似乎还是——黎师傅?


    孟淮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当即就将耳朵趴在那帘子上听着。


    只听见刘师傅越说越来劲,言语也愈发得无理起来,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偏黎师傅后面一言不发,显然是没有搭理他。


    那刘师傅便更是得意,还搬出了月绩考核一事出来说事。


    不就是比他做的好吃吗,至于这般地排挤她人吗!


    孟淮想起往日黎师傅做的那些美味的食物,以及单独给自己开的小灶,心想这,这万一她要是被刘师傅气出个好歹要了离开,那他们日后难不成要继续吃着这王师傅和刘师傅做的猪糠不成!


    是可忍,他不可忍!


    当即就冲进去要替黎师傅撑场子。


    刘师傅万万没想到还真的有人要吃这猪蹄,还是孟淮这个大理寺最挑剔,脾气最差的人,瑟缩了一下脖子,不敢与他起什么争执。


    孟淮可不饶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不好好钻研厨艺,一天到晚在这上蹿下跳,唱大戏呢?!”


    刘师傅瘪瘪嘴道:“我只不过见黎师傅用这般脏污的食物给大人们吃,打抱不平罢了。”


    “需要你一个只会水果炖菜的厨子来指点?”孟淮还憋着一股气,又忍不住呵斥两句,“你看看这食堂有几人来吃暮食的,管好你自己!”


    刘师傅无缘无故被骂了一顿,心中不爽。奈何眼前这位是大理寺出了名的炮仗,就算是陆少卿他都敢骂上几句,只好缩着脑袋回自己的灶台。


    碍人眼的终于走了,孟淮这才吁了一口气,见着那锅盖又被盖上了,好奇得不行,又想起方才那股霸道的香味,心痒难耐,忍不住问道:“黎师傅,这又是做什么好吃的。”


    黎书禾也没藏着掖着,直接说道:“是卤猪蹄。”


    怕孟淮接受不了,又想着他几次为自己出头,不免又解释一句:“我处理得很干净了,不脏的。”


    孟淮摆摆手,无所谓道:“老夫常年和尸体接触,不过一个猪蹄罢了,也就是刘茂春那种穷讲究的人才这般忌讳!”


    他搓了搓手,一脸期待:“这玩意拿来下酒,最是相配了!”


    “孟大人是个会吃的。”黎书禾赞同道。


    总算知道那王师傅觉得找到同道之人后是何感受了,当即对着孟淮叉手行礼:“方才还未谢过大人替我解围。”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孟淮现在一双眼睛就盯着那灶锅,恨不得能立马揭开让他大快朵颐,“黎师傅,这还要等到何时才会好?”


    黎书禾沉吟片刻,道:“大约还要一盏茶的时间吧?”


    猪蹄要炖得软糯酥烂才算入味,现下才只炖了一下午,要等到明日才算是最美味的。


    不过捞几个出来给孟大人解解馋倒是可以。


    孟淮在食堂里不停地来回踱步,被这香味馋得根本坐不下来,光是想着,口水就要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终于在他踱到第十二圈的时候,黎书禾揭开了锅盖,卤汤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口生津液,垂涎欲滴。


    孟淮早已是迫不及待,一个箭步上前,催促着:“黎师傅,多来几个!”


    黎书禾笑道:“这大晚上的,怕是不好克化。”


    孟淮一脸坚定:“老夫回去多喝些山楂陈皮饮子消食!”


    犟不过他,黎书禾捞了五块猪蹄替他装好,说道:“孟大人不要贪口,左右明日朝食便是这猪蹄面,想吃明日再来便是。”


    孟淮舔了舔嘴唇,只觉太少,但是黎师傅都已经这般说了,再开口讨要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接过后连连点头:“光是闻着这味便是忍耐不住!我得赶紧回屋子里配酒去!”


    美食配美酒,当乃人生一大幸事哉!


    孟淮拎着个一个小罐,一路哼着小曲走着,路上碰到吕一璋等人跟他打招呼都权当没听见,生怕被他们瞧出端倪要来分食!


    就那么点,他自己还不够吃哩!


    吕一璋觉得奇怪,对着旁边几人说道:“这孟淮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丁復一眼锁定了他手里拎着的那罐东西,低声道:“你瞧他手中的东西,感觉有些猫腻!”


    说着他又猫着身子跟在孟淮后头走了上去,冲着他们挥挥手:“我们跟上去去瞧瞧,指不定他藏了什么好东西!”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点头跟上。


    ……


    这厢,黎书禾又捞起几个猪蹄,装入食盒中,走之前还特地交代了田七和春桃几句:“看着些火候,文火慢慢温着就行,别让汤汁糊了!”


    春桃应道:“师父放心,我们会小心看着的!”


    她这才放心地又往牢狱方向走去。


    大理寺监牢。


    黎书禾再次来时,已经不是那么抵触这阴暗的地方,迈步向前,看着还是昨日那两位狱卒。


    她将食盒打开,两位狱卒立马闻香站立起身:“黎师傅今日又带什么好吃的了?”


    黎书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是卤的猪蹄,就是不知道两位差大哥吃不吃的惯。”


    两人面面相觑,猪蹄啊——


    沉默良久,还是那位长相较为稚嫩的狱卒先开口道:“管他是什么做的,这香味勾人的紧,先尝一口再说!”


    说完便拿起食盒中的筷子夹起一块。


    软糯的表皮晃动几下,连带卤汁的鲜美滋味在口中溢开。鲜咸辛辣中又带着些回甘,更添几分风味。


    还管他是什么猪蹄不猪蹄的,那位少年狱卒直接上手,恨不得将骨头上那一丁点的豚肉都啃食干净。最后咂巴咂巴嘴唇,将唇边残留的卤汁舔尽,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实在是太爽了!


    只可惜今日值守当差,不然以此物配酒,那才叫做痛快!


    另一名狱卒瞧见,也跟着咽了咽口水,将那些“猪蹄乃脏污之物”的想法摒弃于脑后,先吃了再说!


    黎书禾满足地笑了。


    不管是谁,做出来都食物受到喜爱,都是一件非常让人满足的事情。


    她冲着两位还在啃食的狱卒说道:“还请……哪位大哥先带我去给绿芜送饭?”


    年长的那位立刻指挥起来:“你去,方才你已经先吃了一块,按理该我多吃一块。”


    年幼的不应:“上次就是我带过去的,这次该轮到你了!”


    “嘿你这小子!让让前辈怎么了!”


    “我不!”


    “……”


    黎书禾无奈地看向争吵的两人,说道:“那个,要不你们猜拳?”


    最后还是那位年幼的输了,拿起钥匙带着她往里走。


    到了绿芜关押的那间牢房前,脑袋还一直往外瞅着,欲哭无泪道:“黎师傅待会儿要出来喊我一声就成,我怕再不过去,那猪蹄就要被范正平吃光了!”


    黎书禾“噗嗤”一声笑了:“明日食堂的朝食便是这猪蹄面,若是轮到你休沐,便过来食堂吃吧。”


    她还记得狱卒和犯人的饭菜都是由黄师傅做的,若是人家明日要值守的,那吃的便是黄师傅做的,她也不好越俎代庖。


    没想到歪打正着,对方连连点头:“明日恰巧轮到我和范正平休沐,我一定来!”


    黎书禾走进牢房里时,绿芜的嘴唇动了动,蜷缩的身体也跟着直了起来。


    她方才听见两人在门口的谈话,不知道究竟是何等美食,能让这位狱卒这般急切。


    黎书禾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轻笑一声:“那猪蹄太过油腻,你便是想吃,现下这个身体也受不住。”


    绿芜抬了抬眼皮:“将死之人罢了,黎娘子何必为我这般费心。”


    “就当你我有缘吧。”黎书禾把碗筷放下,“今日多给你加了两道小菜,若是明日身子舒适一点,我便给你带一碗那猪蹄面。”


    绿芜看了她一会儿,最后缓声道:“给我带一碗云吞面吧。”


    黎书禾愣住了。


    “我还有些存银,就放在我屋子里的床头下。”绿芜说道,“不敢让女郎再替我额外开支。多的,便让其他姊妹们分了吧。”


    停顿了片刻,只听见绿芜轻柔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那日那碗云吞面我没能吃上,听兰香院里的姊妹们都说好吃,我也想尝尝究竟是什么滋味。”


    黎书禾的喉咙仿佛被什么给堵住了似的,有些哽咽。


    过了良久,才开口应道:“好。”


    第27章 猪蹄面(二) “匀我一个尝一尝吧!”……


    孟淮心情畅快地回了自己屋子,只觉身后有几道鬼鬼祟祟的影子跟着,转身回头几次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只道是近日太过劳累,出现幻觉。


    他将房门掩上后,先是将珍藏多年的竹叶青拿出,待斟满酒杯后,才搓着手将那陶罐打开。


    一想到马上就能美酒配佳肴,心中不免激动一番。


    正当他摆好碗筷后,只听砰的一声——


    房门被撞倒在地,门后面吕一璋、康墩、丁復、崔小篆,四人组一个不落地盯着他手里正夹着的猪蹄。


    孟淮:“……”


    撞坏了门的丁復还恶人先告状:“孟重钧,你竟然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躲在自己屋子里吃独食!”


    吕一璋捶着胸口哀叹:“往日里的同僚情分终究还是抵不上这一桌的美食!”


    康墩冷哼一声:“我还道你近日辛劳,想必是回屋休息,没想到啊没想到……!”


    崔小篆左看看,右看看,直接抱住孟淮的大腿:“重钧兄,匀我一个尝一尝吧!”


    孟淮:“……”


    他明明藏得这般好,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竹叶青!”丁復一个箭步上前,放在鼻尖闻了闻,“你竟然舍得拿竹叶青出来!”


    又嗅到一股奇香,立马眼尖地瞧见了那盘吃食,二话不说,先上手抓了一个。


    手中的吃食红棕透亮,在烛光下更是泛着诱人的光泽。


    虽说此物形状怪异,丁復还是没忍住直接咬了下去。


    软糯的表皮甫一入口,就在他的舌尖上化开,再往下,内里的蹄筋爽滑劲道,鲜嫩多汁的蹄肉就在齿颊间散开,真真是每一口都让人陶醉其中,欲罢不能。


    孟淮一看被人偷食,顿时急了:“你们干什么!哪有冲进别人的屋子里来抢人吃食的做法!”


    孟淮气得几根胡须都吹了起来:“我定要将此事禀告陆少卿!”


    吕一璋顺势坐下,搂着他的肩膀开始称兄道弟道:“孟兄何必这般小气,往日里我们买了美食不也时常与你一同分享吗!”


    孟淮懒得搭话,手里的筷子迅速将猪蹄送入嘴中,生怕晚了一步就要被这些人给全部抢走。


    直至软烂入味的猪蹄吃入口中,他才慢吞吞地开口:“这可是猪蹄,你们要吃?”


    吕一璋的眼角抽动两下。


    崔小篆唰地一下站立起身。


    康墩正要坐下去的腿又直了回来。


    而唯一一个已经抢到食物并送入嘴中的丁復,怔愣片刻后,旋即又把手伸了过去:“我就说这东西形状有些奇特,原来是猪蹄啊!”


    孟淮眼疾手快,一筷子打在了丁復的手上:“休想再吃!”


    他冷哼一声:“你们几个快些走,不要在这碍老夫的眼!”


    吕一璋等人有些迟疑了。


    依着孟淮和丁復的性子,若非此物实在是美味至极,这两人又怎会吃这脏污的猪蹄?!


    丁復还是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重钧兄,你到底是从哪儿买的这吃食?”


    他等等也去买点来配酒!


    孟淮起身,人往桌前一挡,把剩余的猪蹄遮挡,这才捋着胡子笑道:“买不到的——这是黎师傅给明日朝食备的食材。”


    黎师傅!?


    几人一听,本着对黎师傅的绝对信任,哪里还不知这是何等美味。尤其是已经偷吃到口的丁復,更是双眼发亮,低声喃喃:“那我们现在去食堂岂不是就能吃到了?!”


    孟淮惊觉说漏嘴,又道这群人是真的干得出现下立刻冲去食堂问黎师傅要吃食的人,不由恨恨地跺脚,给了自己一巴掌。


    “都说了是朝食!朝食!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样?都快些走!”


    丁復不干了:“既然是朝食,为何只有你一人有,旁人都没有?莫不是黎师傅偏心不成?”


    孟淮心里怒骂,又说错话了!又给自己的嘴巴来了一巴掌。


    他翻了个白眼,这才把那刘茂春当众欺负黎师傅的事情说了出来。


    丁復一拍桌子:“这刘茂春!尽会使这些腌臜手段!”


    说着立马转身往门外走去:“不行,我现在就要去食堂,用行动支持黎师傅!”


    吕一璋:“我也去!”


    康墩:“是当支持黎师傅!”


    崔小篆:“等等我,为了黎师傅,猪蹄便猪蹄罢!”


    孟淮:“……”


    他竟是忘了,这一个两个的,都是为了一口吃的能撒泼打滚的主!


    ……


    不出片刻,这几人又重新回到了孟淮的屋子,一个个喜气洋洋,手上还拎着一个大食盒。


    孟淮挑了挑眉,看着盘中仅剩最后两个的猪蹄,心生警惕。


    丁復“嗤”了一声,打开了食盒,显摆道:“瞧不起谁呢!黎师傅也给我们加餐了!”


    那语气,仿佛他才是和黎师傅最亲近一般。


    孟淮松了一口气,又觉有些疑惑:“你们既然都有得吃了,还来我这里作甚?”


    “竹叶青一个人喝多没意思。”丁復十分自然地坐下,“我们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寂寞,来陪你一同小酌一杯。”


    孟淮:“……”


    他就知道这群人没安好心!


    几人坐下,一边喝酒一边就开始聊起了案子。


    丁復道:“陆少卿说这案子现下还不能完全结案,牢里关着的那位娘子也算是能多活几日吧。”


    几人中唯一有家室在身的吕一璋啜了一口酒,也是连连感慨:“若是回去说与我家夫人听,怕是她又要落泪了。”


    丁復又道:“说起来黎师傅也真是心善,日日都带着那吃食去看绿芜。”


    崔小篆和康墩没说话,嘴里啃着方才嫌弃的猪蹄一直没有停下,倒是孟淮接了一句:“陆少卿说不能结案倒是正常,凶手定然是有两人以上,不然不能这么快将那胡四分尸。”


    吕一璋将酒杯放下,转头问向丁復:“你们这几日去了永平侯府,可有什么收获?”


    丁復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世子实在是不配合,次次都是插科打诨。”丁復愤愤地又伸手拿了一块猪蹄,红亮的卤汁都沾了几滴到他的手上,“我看啊他嫌疑最大!保不齐就是动了真情,不忍那绿芜被胡四那畜生欺负!”


    他这话说得有理,而且符合逻辑。


    左右现在美食在手,美酒当前,几人也就当作是闲聊了。


    吕一璋问道:“陆少卿怎么突然翻起了李崇的案子?莫不是有牵连?”


    “嘘——”崔小篆连忙把手里的猪蹄放下,小心地朝四周张望,“你不要命了!声音可轻点,当初和他扯上的人没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吕一璋:“我只是随口一提,随口一提,诸位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永平侯夫人是李崇的长女,陆少卿定是因为这个才翻卷宗的。


    他们只在心里这般安慰了一番自己,便将话题岔开了。


    等到吃饱喝足,丁復将身子一仰,餮足道:“我竟不知这猪蹄竟能做出如此美味,以前当真是错过了。”


    康墩也十分赞同:“我如今倒恨不得能日日宿在大理寺,第二日一早便能吃到黎师傅的朝食。”


    “你想的倒是挺美的!”丁復唉声叹气,“这食堂如今人人限食,想敞开了吃是不可能咯——”


    又冲着已然微醺的孟淮问道:“要不你暗中给那王师傅和刘师傅下点药?让他们昏睡几日,午食和暮食不就只能由黎师傅来掌勺了!”


    孟淮眼睛一亮:“好主意!”说着当即就去翻他那些柜子里的瓶瓶罐罐。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看着已然神志不清的两人,摇头把盘中最后三块猪蹄尽数夹起。


    罢了,还是先将眼前这份美食先吃掉再说吧!


    ……


    次日一早,大理寺食堂里格外热闹。


    除却往日里那些熟面孔,还出现了许多穿着一身灰色官服,但是往日里却从未露过面的差役。


    黎书禾满脸疑惑,这些人莫不是刘师傅找来捣乱的不成?


    刘茂春确实派了他手下的帮厨守在食堂门口,只不过一时竟忘了叮嘱那帮厨捣乱,只吩咐他好好看着黎书禾如何倒霉,回去后把这今日朝食的情况告知与他。


    那帮厨看着这么多的人进食堂后却是愣住了。


    这……刘师傅不是说今日的食堂必定冷冷清清,无人来尝吗?怎的比一个月来用暮食的人数加起来的还多!


    食堂往日里也都是排着长队的,但都没有今日这般夸张。


    现下还不过卯时,不少大人们还在睡梦中,这队伍中少说已站着十余人,莫不是今儿有紧急任务要外出?


    还不等她发问,为首的差役便已开口道:“昨日黎师傅送来大理寺监牢的吃食实在是太香了,我们换班时那汁水还在空气里散发着香味。”


    “可不是嘛!邢台东那小子说您今日还做这猪蹄面,我们几个恰好今日休沐,非得要过来尝一尝不可!”


    邢台东就是带她去看绿芜的那个少年狱卒,他排在队伍中间,听见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探了个脑袋出来:“黎师傅,昨日实在是没尝够,想了一晚上了!”


    黎书禾恍然大悟。


    不是来捣乱的便好。


    不过她还是朝队伍中又提了一句:“今日是猪蹄面,若是有大人不吃猪蹄的还烦请提前告知一声,春桃会替大家换成其他吃食的。”


    因着昨天刘师傅那一场闹剧,好些大人看着还是十分抗拒的模样,她便让春桃帮着多备一些食材。若真的有大人不能接受的,便替他们煮一碗青菜鸡蛋面。


    哪曾想这些差役皆是无所谓的态度。


    不说邢台东已经提前与他们打过招呼,便是他们平日里也时常与犯人打交道,压根不会忌讳这些。


    顺利的开始,黎书禾自然也是高兴的。


    谁都想辛苦烹制的美食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更是庆幸着,昨日拿来的猪蹄足够多,不至于让大人们出现争抢的情况。


    等她揭开了锅盖,白雾挥散而去,已炖至酥烂的猪蹄更是释放出诱人的香气。


    这些狱卒往日里都是与那些犯人们一道吃着黄师傅做的吃食,早就听闻大理寺食堂王、刘二位师傅的威名,还暗暗庆幸着。


    如今第一次来这食堂,闻着这股子勾人肺腑的香味,一个个只恨不得日日休沐,来这食堂吃上一口。


    等端过木盘坐到座位上开始用食时,入口爽滑的面条,一抿脱骨的猪蹄,更是让他们不禁流下泪水。


    好恨啊!为何没有早早知道食堂来了位手艺高超的黎师傅,平白错过了这么多日的美食!


    数名差役坐在食堂里吃起了朝食,一边吃一边哀叹,时不时又发出几声赞美之声,还约定着下回休沐之日必要再来这食堂吃着朝食。


    丁復等人进来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身着灰色官袍的狱卒乌压压地快要坐满了整个食堂,此起彼伏的嗦面声,啃食猪蹄的狰狞之色。


    “……”


    每日来这食堂抢食已经够艰难了,为何这群狱卒还要来与他们抢食!


    几人当即冲进人群中,势必要先拔得头食!


    ……


    天光渐亮,大理寺的食堂陆续有其他大人们来用食了。


    许是刘师傅的话语奏效了,比起往日那一眼望不见头的队伍,今日确实是有好些个熟面孔还没来。


    排着队的也时不时地张望着。


    听说今日食堂的朝食是猪蹄面?!


    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猪蹄吗?如此脏污的下水,怎可做成吃食!


    胡闹,简直太胡闹了!


    有几位年长又时常爱讲学论道的老大人正想与黎师傅辩一辩,告诫她切莫为了博人眼球做出如此之事!还没开口,便瞧见少女的脸颊上挂着两个梨涡,声音甜腻道:“这位大人不吃猪蹄是吧?”


    “春桃——”她只唤了一声,旁边的帮厨便端上来一碗青菜鸡蛋面。


    老大人:“……”


    得!没想到竟然还有备选的。


    他准备的长篇大论硬生生被堵回肚子里去了!


    等老大人坐下,抬起筷子,旁边的香气直冲鼻尖,再眼看其他同僚们一个个都吃得油光满面,夹起拌满酱汁的白面就往嘴里嗦着。


    再看看自己碗里清汤寡水的青菜鸡蛋面,突然它就不香了!


    第28章 猪蹄面(三) 钓鱼执法陆少卿


    丁復他们昨日便是已经尝过猪蹄的味道,自是知晓它的魅力。


    没想到在朝食中加入了白面后,更是颇具另一番风味。


    灶上的卤汁炖了一晚上,愈发浓郁鲜香,浇裹在白面上,每一根面条上都裹满了汤汁,一大口嗦下去,只觉得旁边的喧嚣都听不见了,只余齿间的余香,久久回味。


    眼见着好不容易变短的队伍重新排了起来,丁復火速将嘴里的面条嗦进肚子中,又拎起陆少卿的专属食盒去排队打包。


    他的心里还不住地想着,陆少卿这般矜贵的人,想必是不会吃猪蹄的吧?


    若是如此,他可以省下来当午食吃!


    一边想着,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起来。


    “丁司直今日莫不是捡了银子不成?笑这么开心呢。”


    丁復转身一看,便见着裴珣口齿噙笑,穿着一身金丝镶边的锦袍,整个人歪歪扭扭地斜靠在边角的桌案上。


    风流浪荡,放纵不羁。


    不像是来上值的,更像是去……逛窑子的……


    一想到这人又来他们食堂蹭吃,丁復顿时没好气道:“裴侍郎这一天到晚不去刑部上值,怎么净来我们大理寺闲逛。”


    裴珣扬了扬唇角,对着前头忙活的黎书禾说道:“黎师傅,来两份。”说完了才有空继续搭理他,“丁司直昨日是没听清楚吗,是你们陆少卿邀请我来大理寺食堂用食的。”


    丁復翻了个白眼,拎着个食盒走了,远远还听到裴珣挑逗的声音不断传来:“小娘子,再多舀几个给我呗——”


    ——“我知道是猪蹄,我不介意。小娘子的手艺做什么都是美味佳肴。”


    ——“小娘子要不要考虑去刑部食堂任职?大理寺给你开多少工钱,我们刑部出双倍!”


    丁復咬牙切齿,拎着食盒的手都捏紧了几分:这个花枝招展的花孔雀,蹭饭不说,还敢来挖他们墙角!必须要将此事速速禀报给陆少卿!


    ……


    等丁復推开陆少卿的房门时,还没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就先将方才听到的话语又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丁復忿忿道:“陆少卿,您就不该应允他来我们食堂蹭吃!要真把黎师傅抢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大理寺食堂好不容易有一顿能吃的,难不成他们又要恢复以往那般的苦日子?


    由奢入俭难啊!


    陆怀砚眉头微微蹙起,带着声音都莫名有些冷了下来:“尽快把案子破了,查出胡四的五石散从何处而来,也让裴侍郎好早日回刑部。”


    丁復击掌称赞:“大人英明!”


    就该如此,这裴侍郎日日来他们大理寺蹭吃,怎么也不见他去蹭那王师傅和刘师傅做的午食和暮食!


    说话间,陆怀砚的视线转向桌上的食盒,将手中的毛笔搁下后,走了过来。


    等掀开食盒的盖子后,那股他有些熟悉的味道瞬间涌了上来。


    只是今日这朝食的形状,看着怎么有些怪异?


    丁復见他皱眉,忙不迭地开口,语气里流露出的欢快是怎么都遮掩不住:“大人,今日的朝食是猪蹄面,就是你想的那个猪蹄。若是您吃不惯,食堂里还另外备着青菜肉丝面,我现在立马去给您换一份?”


    陆怀砚看了他一眼。


    下属的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好似迫不及待就要替他去换一份朝食。既然如此,为何不提早领其他的吃食,而是两份都领的是这猪蹄面?


    定是有诈。


    陆怀砚顿了顿,开口道:“无妨,不碍事。”


    说着淡定地坐下,将食盒中的瓷碗端出,细细品尝起来。


    而丁復一脸被雷劈了的神情愣在原地,看着陆少卿一口猪蹄一口面条,丝毫没有介意这吃食是用那脏污的东西做的。


    失算了。


    终究是他错付了!


    陆少卿可是连刘师傅做的那葡萄炖土豆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之人,又怎么会在意吃食的食材!


    丁復现在只想仰天痛哭。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黎师傅接管午食和暮食啊!


    等陆怀砚用完食,看着食盒中还剩下的一碗,擦了擦嘴,说道:“午食不用替我领了,不然这碗浪费了。”


    丁復哽咽道:“是。”


    陆怀砚回到桌案上,看了眼密密麻麻写满的纸张,说起正事:“你去街上找寻一个地痞流子,让他想办法找机会在永平侯世子出门的路上拦住他。”


    丁復:“啊?”


    拦住杜世子做什么?打他一顿,逼他说出真相?


    陆怀砚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让那地痞跟杜世子说,他那里有催人心智的迷药卖,可以让女子欲仙欲死,完全受他掌控。二十两一包,问他要不要。”


    二十两!迷药?!


    丁復古怪地看了一眼自家上峰,耳根都弥漫了几分红意,支吾道:“大人,这、这不好吧。”


    陆怀砚一看他那副模样就知道他定是想歪了,也没多解释,只补了一句:“这药你去问孟淮拿,他那有。”


    见着丁復还一副呆愣在原地的模样,催促道:“还不快去。”


    丁復应了一声,迈着虚浮的脚步从陆少卿的屋子里出来了。


    这,这这……


    这可如何是好!


    ……


    这厢,被黎书禾婉拒的裴珣,吃完朝食后心满意足地出去溜达了一圈,过了许久才又回到大理寺来找陆怀砚。


    甫一进门,便见着桌上的食盒虚虚掩着,里面还有一份未曾动过的猪蹄面。


    裴珣恶向胆边生,手正要伸过去。


    “放下。”


    对面的人正襟危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却好似清楚地知道他方才想干嘛。


    裴珣扬了扬下巴,笑出声来:“原来陆少卿在这儿。”


    陆怀砚放下卷宗,黑沉沉的眸子看了过来:“说吧,刚刚查到了什么。”


    裴珣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刚刚是出去查案而不是去闲逛的?”


    陆怀砚默了默,看向裴珣那一身标准的纨绔打扮,不说胸口悬绦的璎珞,就单是那根腰带,上面缀的宝石都能闪瞎别人的眼睛。


    “若是裴侍郎真的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想必多的是人会把你拉下现在这个位置。”


    裴珣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陆怀砚手指又点点桌案,将裴珣拿过来的几份卷宗举起:“现在很多东西还都只是我们的猜测,缺少确切的证据,所以我猜裴侍郎一早是去找证据了。”


    裴珣坐了下来,屈起一条腿,随意拿起桌上的一个物件在手里把玩着,过了片刻开口道:“确实是有一些发现。”


    他又道:“我跑了几趟其他妓馆,发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事情。”


    裴珣勾起一丝痞笑:“陆少卿,不如你来猜猜,是何事?”


    陆怀砚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杜世子从来没去过其他妓馆。”


    “聪明啊!”裴珣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随即又挑了一下眉:“看来陆少卿也不是个酒囊饭袋啊。”


    “彼此。”


    陆怀砚将卷宗收拾整齐,冲着人微微颔首道:“走吧,等这最后一场戏演完,便能知晓答案了。”


    ……


    日暮时分,河滨坊,兰香院路口街巷。


    杜崇泽带着两个小厮随处逛着,快走到兰香院门口时,他才流里流气地笑了起来:“大理寺不是说凶手抓到了?怎么这兰香院门还锁着。”


    “双贵,福禄,你们两个把这门给小爷敲开!这么多天了,小爷都有些想里面几位女娘了。”


    两名小厮对视一眼,不敢上前。


    这可是出了命案的地方,大理寺的人日日在门口把守着,除了他们大理寺的人,谁敢去敲门?


    杜崇泽见这两人不中用,一掌把他们推开,自己上前叩起了门。


    一名差役上前,抱了抱拳:“杜世子,命案发生之地,还请切勿乱闯。”


    杜崇泽本就歪歪斜斜地站着,一看被人阻拦,更是大手一推,骂道:“你们自个儿大理寺的那个少卿与我说凶手抓到了,怎的还不让开门?莫不是看上了里面那个女娘,想要据为己有不成!”


    他扯着嗓子,巴不得引起四周街坊的关注。


    “杜世子,慎言。”差役上前一步,拱手道,“等案件结束,兰香院就会重新营业的。”


    杜崇泽嗤笑一声,上身的领口随意敞开了些,颇有几分无赖道:“我今日若是非要进去去快活快活呢?”


    “那就只能将世子当做同犯,先行押入大理寺监牢。”


    “你——!!”


    杜崇泽显然是没有想到竟会碰上这般油盐不进的差役,将这人的脸庞记了下来,手指戳着他的鼻尖怒道:“很好,小爷记住你了,可千万不要落到我手里!”


    “走!”杜崇泽甩了甩衣袖,对着身后那两个畏畏缩缩的小厮喊了声,沉着一张脸走了。


    正走到路口,就有人鬼鬼祟祟地跟了过来。


    那人身形矮小,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说出来的话更是带着一些淮州口音。


    “这位爷,俺这有好东西,您要不要瞧瞧?”


    杜崇泽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


    那人见状,立马将东西从怀里掏出来,还凑近了让人看得清楚一些,介绍道:“这玩意能让人欲仙欲死,只要你说东,她绝对不敢往西,一辈子都乖乖听您的话。”


    杜崇泽脸色愈发沉了下来,声音犹如淬了毒一般:“你这东西哪来的?”


    这卖家像是没看清他脸上阴郁的表情,还一个劲地介绍道:“这可是俺家祖传的配方,只收您二十两,保证您想让谁听话,就能让她像条狗一样!”


    他说着,手指又同时比了个“二”的数字:“怎么样,俺也是今日瞧着您投缘才问的,您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杜崇泽嘴里的话像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招呼着双贵和福禄上前,“给我打,狠狠地打,打死这个畜牲!”


    话音刚落,自己也随手操起街角的木棍砸了过去。


    两个小厮见状,也赶紧上前帮着自家的主子,直到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求饶,杜崇泽才扔了手里的棍子,又啐了一口:“要是再敢让我看到你卖这些玩意,我直接弄死你!”


    “不敢了俺不敢了……”那人连连求饶,连头也不敢再抬起,看着杜崇泽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一旁,看完戏的大理寺一行人从巷角走出。


    丁復心有余悸:“这杜世子看着风流浪荡,没想到打起人来是一点也不含糊。”


    陆怀砚瞧着被人搀扶起来的地痞,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人的医药钱便由大理寺来开支吧,再额外给他几两银子。”


    丁復应了一声,又问道:“大人,这杜世子再厌恶卖春药的,那也不能证明他就是绿芜的帮凶啊。”


    陆怀砚:“谁说他是帮凶了?”


    丁復:“啊?那这、这……”


    “杜世子充其量只是帮着绿芜做了伪证罢了,帮凶另有其人。”


    “是谁?”


    “不急。”陆怀砚摩挲了一下手指,“我先进宫将此事禀明圣人,明日一早再去永平侯府抓人。”


    毕竟是永平侯世子,大理寺也不能轻易将人关押进监牢。更何况现在人也在长安城,一时半会也逃不了。


    丁復:“?”


    不是说世子不是帮凶吗?没有证据那怎么抓他?


    看出他满脸疑惑,陆怀砚解释道:“光天化日之下,杜崇泽无视律法,仗势欺人,当街行凶,已是极大地捣乱了长安城的治安,所以……”


    他顿了顿,道:“理应押入大牢,再行审判!”


    丁復的嘴巴张的能吞下一枚鸡蛋。


    陆少卿什么时候还学会钓鱼执法了!


    第29章 粢饭团和胡辣汤(一) 少卿不会是被什……


    大理寺官员们不辞辛苦地在外忙碌着,食堂的后厨也正热闹着。


    王师傅吃着黎书禾端来的猪蹄,连连称赞:“先前他们个个都说你手艺好,我还只当这些大人只是尝个新鲜,没几日便会腻了。没想到你这个女娃子竟真的如此了得噻!”


    “这猪蹄,实在是巴适得很!”


    黎书禾头一次被同行这般夸赞,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多亏了您给那些的胡椒,不然这锅猪蹄还炖不了这么香。”


    一听这里头加了胡椒,王师傅的眼睛更亮了。


    当即猪蹄也不吃了,拿来块布将双手擦拭干净,就去翻箱倒柜地找他那些个瓶瓶罐罐。


    他一边埋头翻着,一遍说道:“不是我夸大,这整个长安城的胡椒种类加起来保证还没有我手里头的多!”


    他一口气找出十几个罐子,一一打开让她鉴别。


    “这些都是我从蜀州带来的,虽然闻着有些辛呛,但是味道都是顶顶好的!”王师傅显然先前没遇上过合心意的人,好不容易碰上个喜欢胡椒的同好,恨不得能说上三天三夜,“你要是喜欢,我便再个匀你个一些。”


    他又想起黎书禾托人送他的酱料,嘿嘿一笑道:“黎师傅那罐子酱料味道确实是不错,今日我炖肉时只加了几勺,还听见有大人夸我这厨艺有所进步!”


    黎书禾可不敢归功自己,忙道:“许是王师傅自己悟出些心得,禾娘可不敢当。”


    王师傅显然是由衷感激的,圆滚滚的脸上满是笑意:“你这个女娃子,咋个这么谦虚嘛!”


    他在这大理寺食堂已经待了十几年了,摸排滚打这么久,好不容易混上了一个掌勺的位置,还日日被人嫌弃他做的吃食。虽说面上不在乎,但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如今好不容易受到众人一丝认可,显然是舒坦了不少。


    王师傅觉得与黎书禾投缘,又拿来一些蜀州寄来的花椒赠予她。


    “这个加进去,舌头都能麻起来,也给你这娃儿一点。”


    黎书禾倒是真奇怪了,这大胤朝什么都有,连花椒也培育出来了,怎么就独独少了辣椒?难不成还有段什么辛闻秘史?


    她摇了摇头,抬眼看了眼天色。


    时候已经不早了,便与王师傅告辞要去库房领明日的食材了。走在路上时,想起还有答应了绿芜的云吞面,又是叹了声气。


    律法森严,她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最后的日子,让绿芜稍微能吃的好一点罢了。


    又不由地想到了自己此行来长安城的目的,更是心中迷茫。


    若她的阿耶真是有钱有势,又薄情寡义、抛妻弃子之人,她又该如何?最好就是隐姓埋名从此逃的远远的。


    不然被他随意地强迫嫁人,说不定她就是第二个绿芜。


    乱糟糟的思绪还没排出脑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库房门口。


    还没走进去,便碰到了路过的丁復等人。


    打了声招呼,丁復一脸愁苦地看着她。


    黎书禾好奇道:“怎么了这是?”


    丁復哀叹道:“明日一早便要出去办案,怕是来不及吃黎师傅做的朝食了。”


    黎书禾一愣,旋即“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有什么难的,我做一种方便你们外出携带的吃食不就行了。”


    想来想,又道:“你们明日早些来食堂,还能趁热喝上一碗热汤。”


    丁復双眼亮起来:“我就知道黎师傅定是有办法的!”


    如今吃惯了食堂的朝食,再让他出去啃那些生硬干噎的胡饼,真是一想到便要心梗。


    黎书禾笑着顺口道:“丁司直这是刚用完暮食?”


    库房离食堂倒是挺近,莫不是吃完饭溜达了一圈消食。


    说起这个,丁復又愁眉苦脸了:“哪能呢,我是刚从监牢那边过来,还没来得及用暮食。”


    黎书禾心一紧,问道:“可是绿芜那里……”


    丁復点点头:“陆少卿说明日判绞刑,允她再见一面亲人。”


    这话落在黎书禾的耳里,只觉得一道惊雷砸下,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那她……”黎书禾想起她口中的父母,一时喉咙都有些哽咽住了,半晌没有说出话。


    丁復摇摇头:“她说想行刑前只想回兰香院看一看。”


    看一看谁?她那些昔日的姊妹吗?


    黎书禾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余下无声的叹息。


    丁復没发现她的异常,临走前冲着她一抱拳:“明日我会早些来食堂的,黎师傅记得替我和少卿先留着几份。”


    黎书禾应了一声,便见着他迈着步子离去了。


    库房里。


    黎书禾还有些没回神,挑选食材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


    许成见状跟了上去。


    昨日他信誓旦旦地说着绝对不会吃这般脏污的猪蹄一口,今早吃得最欢快的也是他。


    甚至第二次去领的时候,还让春桃多舀了一勺猪蹄给他。


    打脸来的如此之快,现下见着了黎师傅,更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见着她挑挑选选,竹筐里还是空的,便特地主动开口问道:“黎师傅,今日庄子里送来了许多江米,您要不要?”


    黎书禾一愣。


    江米就是糯米,这可是个好东西。往远了能包粽子,做竹筒饭,就单朝食来说,学校门口,街边小巷卖着的粢饭团就是冬日里大伙最爱的早餐。


    粢饭团可以做咸甜两种不同的口味,咸的可以加油条、咸菜、豇豆,甜的倒是简单些,只加黑芝麻和白糖便好了。


    热气腾腾的锅中舀出一勺蒸熟的糯米铺在湿布上面,往内里加上馅料,一卷一捏,吃起来满嘴留香,还个顶个的饱腹。


    最最重要的是这粢饭团非常方便携带,甚至可以边走边吃!


    黎书禾想起丁復方才的请求,略一思索,便要了这些江米,又拿了些配料。


    王师傅正巧今日又十分大方地与她分享了各种各样的胡椒,那明日便做这粢饭团和胡辣汤吧!


    冬日里吃上一口饭团,再配上一口胡辣汤,就能将这寒冬中的冷气都驱逐殆尽。


    许成见她拿了自己推荐的江米,自然也是十分地开心。


    他方才说时是藏了自己的私心在。


    他素来爱吃软糯香甜的糕点,尤其是这江米包的粽子,每次总要吃好几个方才罢休,也不知道黎师傅会用它做什么好吃的。


    光是想着,口水便要流下来了。


    ……


    陆怀砚从宫中回来时,天色已晚。


    圣人说其他都可以缓一缓,但务必要查出五石散的来源,还要查出胡四剩余的那些五石散都藏在了何处。


    思来想去,还是要想办法从世子这里突破,找到他的弱点,再行决断。


    出宫后,他眉眼间就有说不出的疲倦。许是近日来来回奔波,又思虑过重,脚步踏进大理寺时,只觉浑身劳累,腹中还有些饥饿感。


    大理寺食堂素来不供应宵夜,更何况王、刘二位师傅的手艺摆在那里,午食和暮食勉强饱腹便是不错了。


    毕竟谁会想不开要去遭那份罪!


    如今……


    他想起那日花的那二两银子,若是他只是问那女郎买一份,便也是不过分的吧?


    想到此处,陆怀砚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路过食堂时,发现里面灯火正亮,更是在心中泛起一丝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喜悦。


    这么晚了还在食堂没有回去的,恐怕也就只有她了。


    陆怀砚径直走进食堂里,厚重的帘布掀开,只见着女子的身影在烛光下影影绰绰,有些不太真切。


    烟火袅袅,佳人与美食相映。


    正巧,黎书禾听到声响转身,就看见这位陆少卿一身绯衣站在门口,身上的寒霜未尽,却能让别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望向他。


    残月冷照,绯衣灼眼。两个极其矛盾的事物恰到好处地在一人身上出现,那面若冰玉的面孔出现在食堂时,一如朗月高悬。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赤裸,陆怀砚闷着嗓子轻咳两声,道明来意:“黎师傅是在做宵夜?”


    黎书禾发现了他的不自在,自然也是别扭地应道:“给绿芜的。”见到他惊讶的神色,赶紧添了一句,“食材都是我自己出的,没有用大理寺的。”


    陆怀砚垂眸片刻,说道:“能否劳烦再多做一份?”


    黎书禾:“?”


    陆怀砚见她没应,默默解下荷包掏出一两碎银,诚实道:“有些饿了。”


    黎书禾一见银子,立马喜笑颜开,接过塞进腰间里,手里的擀面杖擀着都更卖力了。


    她露出那浅浅的笑容,声音里都带着些许愉悦:“陆少卿稍稍等一会儿,立马就能给您端上来。”


    陆怀砚:“……”


    果真还是那个见钱眼开的女娘子,一点都没变。


    等还冒着热气的云吞面端上来时,方才心里那股说不清的郁气瞬间烟消云散,一口热汤将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他心满意足道:“先前多次听吕寺丞他们提起这云吞面,今日算是真的吃上了。”


    “其实还不算好。”黎书禾说道,“鸡汤熬炖的时间短了一些。”


    以往在卢记食肆时,她是从晚上便开始熬制的,一直要用文火炖上一晚上,这样熬出来的汤底才醇厚鲜香。


    只不过她要赶在今夜去见绿芜最后一面,怕是来不及了。


    而眼前的这位少卿大人,似乎也挺喜欢这份吃食,并没有挑剔什么。


    这种大方又省事的顾客,若能多来几个便好了!


    收回视线,脸上的笑容却还没来得及敛起,看在他人的眼里,却是被误会了。


    “咳咳咳……”陆怀砚被生生呛住。


    男人被盯着瞧了许久,又见这女郎脸上带笑,脸颊不免觉得有些发烫,正欲别过头去专心用食时——


    黎书禾已收拾好灶台,又提着个食盒走了,只留下一句:“陆少卿用完宵夜记得将烛火熄灭。”


    说着,头也不回地往监牢方向走了,余下一身穿绯色官袍的陆少卿,犹在昏暗的烛光下,独自享用美食,凄凄惨惨戚戚。


    ……


    次日一早,被丁復还有许成等人惦记了许久的黎书禾准时出现在食堂。


    食堂里锅上放着一个大木桶,木盖一掀,就冒出了热腾腾的蒸汽,江米的糯香就扑面而来。


    黎书禾戴着特制的手套,就从木桶中舀出一团蒸熟的江米,均匀地铺在棉布上,压平后依次铺上咸菜、酸豇豆,再撒上酥脆的油条碎,然后将这棉布一卷,两端再用力一拧,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粢饭团便成了。


    丁復看的目瞪口呆,这显然是他见过黎师傅做的最简单的吃食了,但是看着那些配菜样式都是没见过的,想必应是不错。


    还没等他放好,黎书禾已然将甜口的粢饭团也做好递过去了,顺便还端了一碗热乎乎的胡辣汤。


    浓稠的汤汁挂在瓷碗边沿,暗红色的汤里有着各色配菜,比起以往那些精致的吃食,倒像是黎师傅随意乱炖,只是将各种乱七八糟的菜肴都混在了一起。


    丁復便直接问了:“黎师傅,这莫不是今日为了赶时间,随意熬煮的吧?”


    黎书禾笑了一声:“这叫胡辣汤,你喝一口便知道了。”


    丁復端起瓷碗,还没喝下去,辛辣的气味随之扑鼻而来,舌根也不由地泛起了津液。他不再犹豫,一大口喝下,一股浓烈的辛辣立马将整个口腔占据,顺着喉咙直抵胃里,难以言说的刺激感直扑而来,连早起的疲惫都被冲刷干净,顿时神清气爽起来。


    “呼呼——”丁復大口地呼着热气,舌尖被热汤烫到也舍不得吐出,感慨道,“这汤一碗喝下去,我感觉浑身都暖起来了。”


    说话间,黎书禾又把另外两个一甜一咸的粢饭团包好递给了他。


    “一个咸口,一个甜口,很容易饱腹,可以轮换着吃。”说着又指了指那胡辣汤,问道,“那个可要给你装两碗带给陆少卿?”


    丁復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陆少卿若是不喝,他便留着回来再喝!


    东西打包好正欲告辞时,黎书禾突然说了一句,似是意有所指:“都说有时候难得糊涂,这胡辣汤看着乱七八糟的食材都混在一起,其实也只是为了一同做出这碗辛香鲜麻的辣汤罢了。”


    “其实啊,有时候人也一样,被压迫得久了,逼急了,也会一同进行反击。”


    丁復挠挠脑袋,不懂她话里的含义,便将饭团揣入袖中,拎着胡辣汤走了。


    刚想去敲陆少卿的屋门,便见着对方已穿戴整齐地将房门打开。


    陆怀砚见着丁復手上的食盒顿了片刻,说道:“今日怕是来不及……”


    话未说完,丁復便接过话茬:“大人放心,今日的朝食在我袖中。”说着又将宽袖中的粢饭团掏出示意,“黎师傅还特地做了咸甜两种口味。”


    陆怀砚扫了一眼,又“嗯”了一声,看着他手里拎的食盒问道:“那这又是什么?”


    丁復连忙拍了下脑袋,将食盒里的瓷碗拿出,又将黎师傅方才说的那话叙述了一遍,问道:“大人,黎师傅这是何意?我怎么听不明白。”


    陆怀砚的双眼暗沉下来。


    她这般话里的含义,分明已经猜测出了什么。若只是凭借着绿芜那日的三言两语和他们无意的闲聊就能将事件还原大概……


    当真是聪慧至极!


    这般女郎,只当一个庖厨师傅未免太过可惜了……


    男人心里思绪翻涌,端起桌上尚且热乎的瓷碗轻抿一口,一股热辣的滋味从舌尖开始点燃,随后一阵暖流传遍全身,酥酥麻麻的,驱散了这冬日的寒意。


    醇厚的汤汁含着辛辣的香气,瞬间让他清醒不少。


    “叫上差役,去永平侯府。”


    ……


    大理寺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永平侯府。


    看守大门的阍人瞧见这阵仗,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进府里禀报。


    不等人通传,陆怀砚便手持圣人的手诏宣道:“大理寺奉旨拿人,阻拦者一并拿下。”


    天色尚早,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人。见着这么多的官爷围着永平侯府,一时都无人敢上前,只远远地瞧着,嘴上议论纷纷。


    “大理寺来抓人了?”


    “可不是嘛,我就说这杜世子总有一天要闯大祸,你瞧瞧,应验了吧。”


    “啧啧啧,这永平侯啊还真是一往情深,你说这么多年他那夫人只生了这么一个败家儿子,后来听说身子坏了,他纳了妾也没有再生。日后去了地下,也不怕被他家祖先斥责啊。”


    “侯爷真是可惜啊,这般儒雅,见着我们平头百姓也是笑脸相迎。”


    其中一个身穿蓝色棉布姿色尚可的女子眉眼流转,哀叹道:“若是能嫁与侯爷这般的人物,倒是死也值得了。”


    另一个女子斜眼嘲笑道:“那你倒是去给人家做妾去,看看人家会不会要你。”


    “我倒是想啊……”


    话题逐渐偏了,大理寺的人却没有受到这些干扰,绯色的男人坚定地往前走着,直接带着一群差役冲进了花厅。


    管家闻声而来,一身衣袍尚未穿戴整齐,慌乱道:“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陆怀砚声音冷若寒霜:“永平侯世子杜崇泽无视律法,当街伤人,现在特此将人带回大理寺问话。”


    管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绯色官袍的男子。只见他侧手一挥,几十名差役一拥而上,径直冲进世子的屋子里。


    “大、大人。”管家的舌头都有些打结了,“此事兹事体大,还请容我去向侯爷禀报一声。”


    陆怀砚却是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又指向一处,厉声道:“将府里所有账目拿出来,再来两个人,去世子的屋子里搜一搜。”


    管家大惊:“大、大人,这世子只是打了人,怎、怎么还要查账本的?”


    陆怀砚声音冷冷道:“谁知道世子打的人是不是与他有金钱上的纠纷?现在那人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馆里,本官也只是依律行事。”


    这话一出,管家立刻有些惶恐不安起来。


    陆怀砚转头看他:“怎么?永平侯府里的账簿莫非有问题?”


    “没、没有。”管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往一间屋子跑去,“我这就去拿。”


    陆怀砚使了个眼色,立马就有两个差役上前,跟在他后头一起去取账簿。


    这时,永平侯听闻消息匆匆而来。一袭月白长衫,背脊挺拔,周身依然散发着儒雅从容的气质。


    “陆怀砚,”他轻斥一声,“我往日里敬你是大理寺少卿才喊你一声陆大人,若是真按照品级来,永平侯府还轮不到你如此放肆!”


    陆怀砚早就料到他会说这种话,将圣人的手诏当着他的面前打开。那双幽沉的双眸更是透着丝丝冷意:“侯爷可看清楚了?”


    永平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拿了圣人的手诏,方才那副淡然的神色倏地一僵,语调里都有了些许慌乱:“陆大人,这是、这是误会一场啊!犬子素来顽劣,再说那人也没死,圣人为何……”


    陆怀砚手一抬,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挑:“侯爷最好还是保佑自己府里的账簿没问题吧!”


    永平侯身子一仰,一只手撑在了一个下人身上。


    “把人带走。”


    一声令下,杜崇泽被差役押了出来。显然世子还在睡梦中,即使现下是被人押着,神情却也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对上陆怀砚视线的时候,他也依然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道:“还劳烦几位大人快些走,我还赶着继续补个觉的。”


    众人:“……”


    听他这口气,仿佛只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路过时,永平侯恨铁不成钢似的跺脚骂了一句:“孽子!”


    杜世子却充耳不闻,连声招呼都懒得打,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清点完人数,丁復一路小跑前来汇报:“大人,永平侯府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一个没漏。”


    陆怀砚“嗯”了一声,说道:“让吕寺丞和康墩留下来问话,你跟我一起先回大理寺。”


    顿了顿,又吩咐了一句:“再派个人去世子住的那个院子里面的泥土翻出来看看有没有异常。”


    院子里那几株花草开得属实是有些过分艳丽了,再加上裴珣那日随口一问和世子支支吾吾的回答,想来是有些问题的。


    “是!”


    陆怀砚说完又朝丁復示意了一番。


    丁復没能理解,一脸迷茫地看向上峰。


    陆怀砚:“……”


    陆怀砚只好压低了声音,嘴里吐出两个字:“朝食。”


    丁復这才想起这回事,自己的肚子也适时地开始咕咕作响。连忙把袖子里的粢饭团递给了陆少卿。


    “这是甜口。”又拿出另一个,“这是咸口。”


    给完了才将自己的那份也拿出来准备填填肚子,而后拱手道:“大人,我去牵马过来。”


    “嗯,去吧。”


    陆怀砚接过,顺势将其中一个塞进自己这身绯衣中。


    一双手已然将另一个包裹着的油纸掀开,露出粢饭团的一角,往嘴里送了一口。


    最先品尝到的是江米的清香,软糯的江米包裹着黑芝麻的香甜,还有糖粒在舌尖沙沙融化。


    咬几口,又捏几下,手上的寒意都被温暖了不少。


    丁復牵马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们那位一向以清冷矜贵的陆少卿,正站在永平侯府大门一角,咬着手中的粢饭团,咽下后又继续捏几下那饭团,好似孩童一般玩得不亦乐乎。


    这还是他们的少卿大人吗?!不会是被什么厉鬼附身了吧!


    第30章 粢饭团和胡辣汤(二) 野有蔓草,恣意……


    陆怀砚等人在永平侯府忙碌的时候,裴珣晃晃悠悠又来了这大理寺的食堂。


    大理寺的外出去抓人,关他刑部的什么事?


    裴珣乐得自在,既不用去刑部点卯,又不用跟着大理寺其他人东奔西跑,当真是惬意至极!


    而面对这位刑部侍郎日日雷打不动的报道,食堂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今日大理寺大半的人都出外勤去了,是以食堂的人并不多。领了朝食的裴珣没找地坐下,手里捏着个粢饭团就站在桌案前跟黎书禾聊起来。


    “这里面雪里蕻的咸香正好中和了江米的黏腻,其他馅料也是满满当当的,一个下肚仍是意犹未尽啊!”


    说着又端起胡辣汤喝了一口,额上冒出点点热汗,不住感慨:“快哉快哉!”


    裴珣一碗喝完放下,问道:“这一碗胡辣汤里面也是众多馅料,是个易饱之物,与这粢饭团岂不是有些重合了?”


    黎书禾笑了笑,心道这个裴大人真是个会吃的。


    与粢饭团最配的还是豆浆与豆花,只不过今日她做这道菜肴是另有用意,也不知道那位少卿大人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左右现在食堂人空着,眼前的这位又掌管着大胤朝的刑罚律令,她想了想,开口道:“裴大人,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个故事?”


    裴珣第一次见这位黎娘子主动与他交谈,自然是乐意至极,心里还想着等与她混熟之后能不能想办法把人骗到刑部去。


    他随意搬了条凳子,歪斜地靠在椅子上,嘴里又咬了一口粢饭团,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黎娘子,请说。”


    黎书禾也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声情并茂地开始讲起了这个故事。


    “这话说,某地曾有一个富甲一方的乡绅叫吴三,在当地也颇有些名望,但没想到有一天被人在一个偏僻的臭水沟里发现了尸体。平时多风光的一个人,结果衣衫凌乱,满是臭气,就连那尸体都被人切成了数块,瞪着个眼珠子好像死不瞑目。”


    刚开口便是这般惨状,就连一旁的田七和春桃也好奇地凑过来听着。


    而裴珣也被她这副俨然说书人的模样逗得脸上都是笑意,但眼里又带了几分认真,显然,哪怕是一个故事,他也下意识地开始思考了。


    黎书禾又继续说了下去:“发现的人马上通知了这乡绅家里,当即吴家就报了官。因为滋事重大,县令亲自带了人去调查。”


    裴珣问道:“查出了什么?”


    “自是发现了诸多疑点,比如尸体是被利落地切了下来,但是附近留下的脚印却是深深浅浅,形状迥异。又比如那附近恰好是江洋大盗经常出现之地。所以,官府一开始断定吴三就是被这群江洋大盗所杀。”


    裴珣眉一拧:“不对,你说吴三被凶手分尸,江洋大盗一般不会做这些多余的事。”


    黎书禾心中咋舌,这裴大人可真是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


    “不错,当日恰好有人见到那吴三跟镇上的屠夫起了争执,两人大吵一架,甚至动了手,那屠夫还狠狠踹了员外几脚。官府的人也确实在他的衣服上找到了鞋印,所以吴家人咬定了跟那屠夫脱不了干系!”


    裴珣点头:“合情合理,这屠夫当是有最大的嫌疑。”


    黎书禾叹了口气:“没错,所以官府将屠夫抓了起来。但屠夫口口声声称吴三离开的时候人是好好的,而当天他又去了邻村,给人杀猪被人留下来吃饭,完全没有作案时间。这一点很多人都能做证。”


    “嗯……”裴珣继续思考,“那就暂时排除嫌疑了。”但怎么想,都是漏洞百出,“你既然说那乡绅富甲一方,又何故独自一人出行?身旁没有小厮吗?又为何要去那偏僻的水沟旁?是他回府的必经之路吗?”


    他一连数个问题,许是平日里的职业习惯了,像是在审犯人。


    黎书禾轻咳一声:“裴大人别急,听我慢慢说。先说他那日,本是驾车出行,但真是不巧,那马车走到一半,马突然受惊,把他好一顿摔,马车自然也就坐不成了。”


    “先是跟人打了一架,又是马车受惊,吴三可能也是觉得晦气,正好在路上碰见了友人,便相约着一同喝酒,大倒苦水。”


    “这喝得晚了,他的小厮因为突然腹痛,不得已也就先走了。”


    “那吴三喝完酒准备回府,现下他既无小厮,也没了马车,本来应是走往日常走的那条大路,可不凑巧,那天路上正碰上了有人抬棺,他路过说了句晦气,又跟人起了争执,又被打了一顿。”


    “他只得绕道而行,走了一条偏僻小路,这才出了事。”


    裴珣啧了两声:“这吴三属实是有些惨。”他似笑非笑,“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谁说不是呢——可故事还没完呢。”她继续说道,“后来官府查着查着,就查到这吴三原来竟是一名十恶不赦的恶霸,多年前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数名小娘子,后来隐姓埋名,没想还成了受人敬仰的乡绅。”


    裴珣的身子不自觉端坐了一点。


    黎书禾:“更巧的是,他那日遇到的人,打架的屠夫,偶遇的友人,腹痛的小厮,抬棺的人家……”


    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裴珣若有所思:“都与那些曾经被杀害的女娘们有关?”


    黎书禾惊叹,这位裴大人,于案子上可当真是敏锐至极,怪不得能坐上如此高位。


    “没错,但是大人也说了是不是?无巧不成书,断案是需要证据的,总不能因为巧合就判案吧。”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裴珣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看向她的目光都变了,旋即又大笑起来:“敢问黎娘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故事?我在刑部多年,可也从来没听说过这般离奇的案子。”


    黎书禾心里腹诽一句:老狐狸!


    她当然不会说这是从后世的侦探小说中看到,这才将此案与妓馆杀人案联想到了一起。


    脸上依然挂上了两个梨涡,浅笑一声:“都是以前在话本子上看的。”


    裴珣的目光有些探究起来,长眉微微一挑,问道:“那最后这个话本里的故事结尾又是如何?”


    “故事的结尾啊——”黎书禾抬眸看他一眼,顿了顿,说道,“官府查来查去,还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最后当地的县令一锤定音。他道这个吴三先前恶贯满盈,作恶多端,如今骤然乍富,定是被以前某个仇家盯上,这才被谋财害命了。”


    而那些小娘子的在天之灵,想必也终于能得到一丝慰藉。


    裴珣手中的饭团恰好只剩最后一口,他尽数塞进嘴中咽下,托腮笑道:“吴三,胡四,黎娘子跟我说这个故事,意有所指吧?”


    少女露出一丝笑意,眼睫弯垂:“大人说笑了,随意闲聊罢了。”


    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她问道:“若是裴大人,会如何来判?”


    裴珣站立起身,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道:“黎娘子方才那个故事的结局,挺好。”


    说着挥挥手,大步离去了。


    ……


    大理寺。


    陆怀砚命差役将永平侯世子先关押起来,然后往署衙方向走去。


    “把账本先拿过来,再派个人雇条船,顺着胡四先前去的那个香料铺子附近,一路沿着河岸边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偏僻的庄子或者小岛。”


    丁復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这胡四在其他地方还有置办的家业?


    丁復应了声“是”,又将账本尽数搬到了陆少卿的屋里,这才告退。


    陆怀砚起身走到桌案,上面堆着两叠账簿。一侧是永平侯府的,而另一侧放着的是先前从兰香院里拿来的。


    这永平侯府说来奇怪,偌大的一个侯府竟然不是当家夫人主持中馈,府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管家来打理。


    还没等他将账目核对完毕,就听到外头恼人的声音响起:“陆少卿,无事我可进来了。”


    裴珣懒洋洋地迈进屋子,瞧着他忙碌的模样笑着问道:“陆少卿可查出什么端倪了?”


    陆怀砚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手里继续翻着账目,冷冷开口:“裴侍郎现下过来又是为何?”


    “这不是刚刚吃完朝食没事干,特地过来溜达溜达。”他坐下,提起小几上的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方才听几个差役说,世子院中的花园里挖出了两具尸体?”


    陆怀砚:“不错,有一具就是永平侯那位亲弟弟。”


    也就是那位府里小厮们找遍踪迹都未能找到的二老爷——杜世盛。


    裴珣懒懒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提审那杜世子?我有几句话想问问。”


    陆怀砚一目十行地看完,合上手中的账簿后,终于舍得分了一丝眼神给他:“裴侍郎想问什么?”


    裴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杯中的茶水尚温,一口饮下,说道:“陆少卿多虑了。我只是想问问他墙上那副字画是出自谁人之手罢了。”


    “那便走吧。”陆怀砚将桌案上方才整理好的书册拿上,“正巧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


    大理寺监牢。


    杜崇泽被带出来时,还是披头散发,一身衣服也没系好,就这么松垮的散着。


    他打了个哈欠,看着面前的两位大人,不屑道:“两位大人将我抓进这里是做什么?难不成小爷去逛个窑子都犯法了么?”


    陆怀砚道:“我朝律法只规定了官员不得狎妓,世子无官职在身,不犯法。”


    “那你们大费周章讲我抓来干嘛?”他瞥了一眼,又问道,“听说你们将永平侯府里的账簿都拿来了,可是我们家那老头犯了什么事?”


    语气中全然没有对长辈的尊重,只有嘲讽和幸灾乐祸,这次不像是装的,倒像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陆怀砚直接问道:“永平侯的身子早年出了问题,难有子嗣,你干的?”


    杜崇泽神色一僵,旋即又笑了起来:“被你们查到了啊。没错,是我干的。”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他有我这一个儿子还不够?他多生几个以后不是就要多一个人跟我争家产!”


    旁边的差役见他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手里的杀威棒用力地往地上一敲,想要威慑他一二。


    杜崇泽却不为所动,仍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甚至将身子向后一仰,直接靠在椅背上,一脸不耐道:“问完了没有,问完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陆怀砚将方才手中的书册推到他的面前,手指点点:“竟一直不知杜世子原来有如此文采。”


    杜崇泽看到那方书册后便觉有些不妙,听到他那句话后更是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再看向对方时,只觉身体里藏着的某些东西再也抑制不住,即将喷涌而出。


    陆怀砚见他不语,继续道:“当年你母亲才华出众,名满长安,我道世子也不应是如此不学无术之辈。


    “当初来世子屋子一窥,方知世子博学多闻,涉猎广泛。想必,挂在屋里的那副画,也是出自你自己之手吧?”


    杜崇泽双手紧紧捏住那几本书册,用力到手背的青筋都尽数暴起。


    陆怀砚:“也不知道你母亲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会不会觉得痛心疾首,只道是自己连累了你。”


    “够了。”杜崇泽双眼猩红,再没了方才困倦的模样,已然一脸清明,“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陆怀砚朝裴珣看了一眼,示意他有话可以问了。


    裴珣也不客气,清了清嗓子问道:“崇平二十九年,上官轩和左德清离奇失踪,此案一直在刑部尘封,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跟你可有关系?”


    杜崇泽没想到问的是这个。


    他看着面前的人,料定他们又是在诈自己的,一副无赖的模样。


    “说我干的,有证据吗?”


    裴珣:“有证人,看到他们最后出现的时候世子也在一旁,此后两人便消失不见。”


    杜崇泽:“小爷才不杀人,杀他们我嫌脏了自己的手。”


    陆怀砚见他不认,叹了口气,说道:“那世子院子中的尸体,如何解释?”


    杜崇泽那一脸无所谓的面庞陡然一变,盯着几人的脸庞看了又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上官轩他们那两个人确实是我杀的。”


    “尸体呢?”


    杜崇泽满不在意道:“喂狗了。”


    裴珣:“……”


    “为何杀他们二人?”


    杜崇泽仔细回忆了一番,想是这两人实在无足轻重,自己也有些忘记了缘由,随口道:“他们与老头关系好,看不顺眼,便杀了。”


    嘶——


    在场的差役倒吸一口凉气。


    这永平侯世子当真是混世魔王,陆少卿竟还夸他文采斐然。这般草菅人命的恶魔,文采再好又有何用!


    本以为这杜世子只个扶不起的阿斗,顽劣一些。没想到竟是一个心肠如此歹毒之徒!


    陆怀砚:“那杜世盛呢?为何杀他?”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一直赖在我们府上不走,看他不顺眼不行吗?”


    两人虽然觉得这是胡扯,觉得他杀人一定有个中缘由,但眼下杜崇泽就是不开口,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裴珣轻叹一声:“若不是因为此次的‘妓馆杀人案’,还真不知这桩旧案会和世子扯上关系。”


    杜崇泽一听事情跟兰香院那桩案子有关,垂眸低骂了一句:“这群蠢货!”


    陆怀砚接过话茬,问道:“所以——为何替绿芜做伪证?”


    “也没什么,”杜崇泽说道,“只不过看她平日里可怜,她求我的时候顺手帮一把罢了。”


    顺手帮一把?这可不是顺手的事。


    按大胤律法,替凶手做伪证的也是要按律受到责罚的。


    陆怀砚的眸子黑沉沉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说出一句话:“兰香院实际上是永平侯的资产,我说的可对?”


    杜崇泽胸口一惊,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你们这都查到了?”


    陆怀砚:“兰香院的账簿中,每年三月会支出一大笔开支,未注明去处。


    “而永平侯府正巧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笔不小的入账。


    “所以——”


    陆怀砚笃定道:“兰香院的银子都进了永平侯府里。”


    杜崇泽压下一口气,倏地笑了:“大理寺还当真是有些本事,亏他们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还是被你们查到了。”


    陆怀砚:“胡四与永平侯有什么关系?”


    “一条狗罢了。”杜崇泽无所谓地耸耸肩,“替老头经营兰香院,背地里再帮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眼见着杜世子马上就要将自己父亲干的那些破事都抖搂出来,说到最后突然又闭上了嘴巴。


    “不知道了不知道了,”杜崇泽又恢复了那副无赖的模样,“小爷累了,要歇息了。”


    说着也不顾身后差役的桎梏,扭扭身子,真的往牢房方向走去。


    离去前,陆怀砚最后问了一句:“值得吗?”


    值得吗?为了这些人,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杜崇泽轻轻笑道:“值得啊,怎么不值得。再说了,人生在世,哪有这么多值得不值得的。”


    若是那老头真能被他们抓进来,那便是更加值得了。


    说着,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好好查查那老头,他干的坏事,杀的人,可比我多多了。”


    “世子放心,”陆怀砚说道,“触犯律法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杜崇泽身形一僵,片刻又恢复自如,不甚在意地跟着差役走了。


    陆怀砚收拾好东西,便让另一个差役去提绿芜前来,发现裴珣一直盯着自己,面色古怪。


    “裴侍郎有何高见?”


    裴珣连忙摆手:“高见谈不上,只不过陆少卿方才所言,让我想起黎娘子跟我说的那个故事。”


    陆怀砚眉头微蹙,却轻描淡写地问道:“什么故事?”


    裴珣将那个故事与他复述了一遍,问道:“依陆少卿所看,这个故事的结局当如何?”


    “不如何。”陆怀砚说道,“即使有再多的巧合,若是由人为而之,他们也难逃律法的制裁。”


    裴珣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陆怀砚瞥了他一眼,又道:“杀人理当偿命,但若是人人都动用私刑,只为一己私欲而实施酷虐,那当律法何用?”


    话音落下,周遭一时间都沉寂下来。


    两人彼此都没再说话。沉默间,绿芜被差役也带了过来。


    已然过了戌时,按理说即使行刑也不该是这个时候,裴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在一旁看着。


    陆怀砚道:“按照律法,杀人者处以斩首或者绞刑,可有异议?”


    绿芜摇摇头道:“没有。”


    “本官念及你亦是受害者,留你全尸,再允你今日见家人最后一面。”


    “不必了。”绿芜说道,发抖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起来。


    她仰起头,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笑道:“若是可以,我想回兰香院看看。”


    她神色异常平静,仿佛不是去奔赴刑场,只是去见一见昔日的友人。


    思索片刻,陆怀砚点点头答应了。


    ……


    兰香院。


    一行人押着绿芜来了这里,身后的差役手上还拿着绳索跟着。


    兰香院的大门打开,绿芜踏进后重新看着这里的每一处,心中只觉畅快。


    处处掣肘她们的人如今已经死了,想来以后姊妹们的日子不会太差。


    只可惜,她怕是不能看到剩下的人下地狱了。


    不过没关系。


    她会在那里等着,等着看他们一个个遭到报应。


    绿芜甫一踏进,兰香院里其他人都走了出来。


    知晓他们今日的来意后,她们有几人就站在阁楼上望着,也有几人走上前看她,更多人嘴唇动了动,却始终说不出话。


    最后还是袁妈妈上前一步,问道:“大人,能不能让我们送她一程?”


    陆怀砚环视一圈,点点头。


    袁妈妈拍拍手:“都唱起来——”


    曲响,舞起。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歌声婉转哀鸣,明明是轻快的曲调,却被她们无端地唱出了苦涩之意。


    绿芜啊,下辈子投胎,别当个女人了,太苦太苦了。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绿芜啊,下辈子有机会,咱们再相遇做姊妹。


    野有蔓草,顽强不息。


    虽为尘埃,恣意生长。


    曲毕,舞停。


    不少人围成了一个圈,潸然泪下。


    绿芜眼眶里的水雾散去,冲着大家笑了起来:“日后逢年过节,记得给我多烧点纸钱。”


    陆怀砚将周围的一切收入眼底,问她:“说完了?”


    “说完了。”绿芜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成全。”


    陆怀砚手一挥,便有差役上前将绳索套进了她的脖颈中。


    不少人别过脸,不忍再看。


    “绿芜,”陆怀砚开口,声音无波无澜,“你可知永平侯世子替你做了伪证,现如今已被押入大理寺监牢。”


    绿芜刚闭上的眼睛陡然睁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陆怀砚:“本官那日骗了你,杜世子说冬月十八那日,他与你在一起厮混。”


    绿芜嘴唇微颤,想起杜崇泽那日愤怒的神色。


    “就只差这么几日,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你们打乱了!”


    “再忍几日不行吗?!这可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这要怎么遮掩?搞不好我们全都得死!”


    “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谁杀的人谁就出去顶罪。一个人死总比大家都死了的好!”


    他声嘶力竭,怒气冲冲,怎么都不愿替她掩盖。


    所以绿芜一直以为,他确实是没有替自己遮掩的。


    没曾想……


    陆怀砚又继续说道:“不仅如此——”


    “他还说,上官轩和左德清也是他杀的,尸体都被他喂了狗。”


    绿芜一张脸色唰得一下更白了,唇角也被自己咬出了血渍。


    “绿芜,”陆怀砚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绿芜一行清泪无声流下,是她害了他,是她害死了他啊。


    她颤着声音问道:“大人,世、世子会怎么判?”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只是个世子,跟你一样——”


    陆怀砚目光沉沉,嘴里最后无情地吐出两个字:“绞刑。”


    扑通一声——


    兰香院另一位女妓跌坐在了地上。


    不少人将目光看向她。


    那女妓浑身抖得厉害,脸上血色全无。


    陆怀砚瞥了一眼,将目光又转向绿芜:“若是凶手另有其人,或许他还能保住一命。”


    屋子里一片阒静,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最后还是陆怀砚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寂。


    “若是有何冤情如实道来,本官可以看在自首的份上,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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