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娄素有很多很奇怪的地方。
比如他胆子明明不算大, 但院子却选在同院最角落最偏远的单人房。
比如他总是挂在嘴里的祖母和娘。
比如他说自己特别怕痒,很少和其他人触碰,就连学长他们也不行。
又比如,他其实长得非常秀气, 杏眼长眉, 皮肤雪白。
江芸芸也一直不懂, 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怀疑他有哪里不对。
大概是她身上有一股精气神, 生机勃勃的力量,和自己这几年所见到的女子都非常不一样。
她读书认真, 才学出众, 在她知道的女性中,大概只有江渝是读书的,那还是被她逼着的, 才肯磨磨唧唧读上几本。
她性格大方, 从不避讳, 赛马场上时常会有性格狂放的学子脱了衣服, 她也很少露出惊恐畏惧之色, 反而颇为嫌弃他们的瘦弱。
她还有一道颇为浓密的长眉, 让她多了些雌雄莫辩的美感。
十五六岁的小郎君本就是这样的,高挑修长, 活跃快乐,所以很难让人起疑。
更因为,大家都没想到会有人女扮男装来到学院, 和这么多学子一起读书,这样太惊世骇俗了!
因为整个大明朝的女人, 哪怕是她知道的曹蓁和秦岁东也大都是假托身边男子的名义, 行自己的本事, 更别说大都是周笙这样柔弱迷茫,无所庇护的女人。
江芸芸是一个外来人,她习惯性地藐视权威,审视一切,跳脱出所有束缚她的一切,所以她其实对女扮男装走上科举这条路并没有太大的抵触,甚至还有些如鱼得水。
她从不因为性别而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她也不怀疑自己一直可以做到最好。
在这个世道,大概只有男子还能挣扎着活出一个人样来,所以她同样不介意走上这条路。
但娄素不一样。
她是纯正的大明女子,生在礼教森严的家庭,受到世俗伦理的凝视,却也能毫无畏惧地的女扮男装。
这满腔的孤勇,江芸芸不得不佩服。
煌煌史书上不曾记载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事迹,所有人都是一道道笔墨书写的符号,但娄素的出现,却又让江芸惊觉,这样的她们也许不是不曾出现过。
那些也想打破这道枷锁的女人。
江芸芸把娄素放到床上时,看到她警觉的目光,想也没想便转身离开了。
大门咯吱一声关上,屋内屋外的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站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又索性坐在台阶上。
树影绰绰,这间偏僻的小院里安静地只能听到夏日聒噪的蝉鸣,连着风声都微不可闻。
太热了,空气中到处都是燥热。
头顶的屋檐堪堪遮住太阳,炙热的阳光只落在江芸芸的衣摆上,照亮白鹿洞学院校服上的修竹花纹,一道道阴影在此刻骤然清晰起来。
江芸芸伸手,抚了抚修竹上漏出的不细致绣工,线头在日光下摆烂地晃了晃。
竹子自来就有四君子之一的美誉,学院寄希望学子也可以这样气节,这样的赞美似乎只能运用到男子身上的。
娄素就很喜欢竹子,就连琴身上也刻有竹纹,她说自己的院中有一大篇竹林,是她小时候自己栽的,竹子长得飞快,第二年就已经郁郁葱葱,非常好看了,所以她很喜欢这套校服,希望自己未来也能做一株经冬不凋,挺拔劲节的修竹。
江芸芸耳尖,能听到里面终于传来动静声,窸窸窣窣得格外小声。
竹子啊……
娄素想要成为一株竹子。
“没事吧?”顾幺儿飞快跑过来问道,紧张张望着,“要不要请医渝来啊。”
江芸芸顺手把打算冲进去的人拉回来,懒洋洋说道:“人在换衣服呢,你进去做什么?”
“我去看看啊。”顾幺儿迷茫说道,“我看他脸色好像不太好。”
江芸芸把人拉回来,一起坐在台阶上:“不碍事,摔了屁股蹲而已,让他缓一下。”
“真的没事?”顾幺儿质疑,“可我怎么闻到血腥味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大概是手掌破了吧,你也知道的,我们这位娄同窗,新晋富二代,也是非常娇贵的。”
顾幺儿哦哦了几声,松了一口气:“你们刚才跑的这么急,我还以为出事了呢,吓死我了。”
江芸芸笑说着:“没事,只要不是生死,都是小事。”
“那你还在学院里跑得这么急!”闻实道气喘吁吁说道,手里同样拉着一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
江芸芸一见那人提着一个药箱,就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外面都在传是出人命了。”闻实道一句话三喘气,“我吓得饭也不敢吃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跑过来的动静确实不小。
“姬医渝,你站着干什么,快去看看啊。”头发花白的袁端大夏天也急里忙慌赶过来,一见人都围在门口,失声说道,“难道没救了!”
大老头脸色大变,身形摇摇欲坠。
“不不不,没有出事。”闻实道连连摆手,“大夏天的,山长先去阴影处避一避,老姬还没进去呢。”
袁端松了一口气:“可别出事了,这可是娄家的人。”
闻实道严肃点头。
江芸芸耳朵一动。
那边姬正肩负重任,整了整医药箱,正抬脚准备上去,突然被人伸手拦住了。
“做什么?”姬正低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嘴角微动,小声说道:“他摔了个大屁股,正在换衣服。”
“摔倒屁股可大可小,要是伤到尾椎可就麻烦了,现在换衣服还免得等会脱衣服,方便。”姬正强调着,“我是大夫,怕什么。”
江芸芸抓耳挠腮:“美善胆子不太大,还是再等等吧。”
姬正眉头动来动去,打量着面前之人:“你不是和美善关系不错吗?”
“还,还行啊。”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还是坚持把人拦住,“他在换衣服,等会儿肯定出来。”
“哎,他又不是小姑娘,磨磨唧唧做什么。”闻实道伸手想要把江芸芸拉走,“让老姬去看看,他医术好得很。”
江芸芸还是槌在那里不动弹,坚持说道:“美善胆子小,还是等人出来再说吧。”
“若是摔倒尾椎会有眩晕的风险,他现在迟迟没有动静,可别是晕了。”姬正不悦说道。
江芸芸眉头紧皱,脸色犹豫。
“哎,我去敲门看看。”顾幺儿倒是机灵,连忙隔开江芸芸和姬正,嘴皮子利索说道,“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他说完就飞快去敲门,没一会儿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不碍事,就是摔了屁股,觉得有些丢脸,现在不想见人。”娄素趴在门口,有气无力说道。
“真的没事吧?脸都白的。”袁端担忧说道。
娄素露出笑来:“不碍事,真的就只是摔了屁股,太丢脸了。”
袁端仔仔细细打量着他,随后叹气说道:“你爹把你交到我手里,可不能出事,还是让姬医看一下吧。”
娄素也紧跟着叹气,揉了揉脸:“我要是觉得难受,我肯定去找姬医看,现在让我先缓一下吧,我大庭广众摔了一跤,现在还觉得难受,脸上火辣辣的。”
袁端揉了揉额头:“也太不小心了,有被马踩到吗?”
娄素摇头。
“没有,江芸一下就把人拉出来了。”顾幺儿大声说道,“超级勇敢的。”
“是啊,多亏了其归。”娄素也说道。
袁端无奈说道:“那你要是真不舒服,千万不要讳疾忌医。”
娄素连连点头。
“今日这事多亏你了。”袁端又对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助人为乐。”
监院和山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姬正也只好跟着回去了。
江芸芸和娄素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移开视线。
“你这几日在屋子里休息,我让幺儿给你送饭。”江芸芸说道。
娄素低着头,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十岁的小孩确实很合适,整个书院都没有比他还合适了,而且也就只有江芸一人能使唤顾幺儿。
“那我回考场看看。”江芸芸坐立不安,咳嗽一声后,没话找话说道,“你回去躺着吧。”
她说完就打算走,只是走了几步,折了回来,顺手把顾幺儿带走了。
“哎哎,拉我走做什么。”顾幺儿一脸茫然,“我还没看看娄素的伤呢。”
江芸芸冷哼一声,强硬把人拽走:“你懂什么,半桶子水,字都不认识,开始学医了吗。”
顾幺儿大怒:“我现在识字了!三字经和千字文都会了!老头都说我聪明!我不要和你玩了,我要去找娄素。”
“是是是,你最聪明了。”江芸芸阴阳怪气说道。
顾幺儿气得直跳脚,再也顾不得娄素了,一脑袋狠狠撞了一下江芸芸的背。
娄素看着两人打打闹闹离开了,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 ——
因为娄素的意外事故,学院特意改了考试的规矩,大夏天所有户外的考试都不进行了,骑射的考核都放在秋高气爽的日子。
日子一晃而过,娄素休息了七八天也活蹦乱跳出来了。
“不就是摔了屁股吗?我第二天就能起来了!”跑了好几天腿的顾幺儿不高兴说道。
娄素还没说话,江芸芸的巴掌就落在他后脑勺。
“少给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江芸芸一边整理课上笔记,一边也不耽误打人,懒洋洋说道,“这是你拉下的课,你有空自己抄一下。”
娄素一怔,看着那整整齐齐的笔记,手指微动,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镇定说道:“谢谢。”
“不客气。”江芸芸抽空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娄素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顾幺儿的脑袋不甘心挤进来,脑袋转来转去:“你们怎么奇奇怪怪的。”
“我们哪里奇怪,毕竟我们诗经都倒背如流了,有人啊……啧啧,上下行还会错行。”江芸芸一脸嫌弃地说道,“脑袋也太奇怪了。”
顾幺儿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小直觉,闻言只是急得直跳脚,伸手要把江芸芸的书给扔了。
“哎哎,别打架。”娄素连忙伸手把两人隔开,“这是我的课堂内容。”
顾幺儿的手收不回来,只好落在娄素的小臂上,吧嗒一声还挺用力。
娄素吃痛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不小心把江芸芸桌子上的笔墨给碰到了。
江芸芸慢了一步,眼看着东西从自己指间滑落,不由大喊一声:“啊,我的钱!”
话音刚落,笔墨纸砚摔了一地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
墨水四溅,毛笔翻滚,写好垒在一起的卷子摔在地上污了一半。
三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默契地一句话也没说,然后齐齐移开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各自大笑起来。
“都是你先说我的。”
“原来你打人这么疼,其归怎么受得了你!”
“课堂笔迹我不抄了,你也别读了!”
三人七嘴八舌抱怨着,又低头看着自己被墨水弄脏的衣摆,齐齐叹气。
“这衣服三十文一套呢。”江芸芸叹气说道。
“我的衣服是定制的,要多十文呢!”顾幺儿大声抱怨着。
“我都买单了!”富二代娄素小手一挥,大气说道。
“你们在说什么?”一个多日不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三人脸上笑意骤然消失,下意识扭头去看。
消失两个月的上高郡王朱宸濠正慢条斯理挥着扇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两月不见,他高了也瘦了,那张精致的雪白面皮也多了点风吹日晒的小麦色,突然间多了几分人气。
“好久不见啊。”他嘴角含笑,风度翩翩说道。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朱宸濠到底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
只是这次他回来后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
江芸芸看着挤走顾幺儿, 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忍不住晃了晃小脑袋想着。
——更奇怪了!
左边,被无情提溜走的顾幺儿还在大声骂骂咧咧,娄素正小心翼翼安抚着他。
右边, 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朱宸濠正一脸岁月静好地在闭眼小憩。
江芸芸对此皆充耳不闻, 一心扑刚才弄脏的笔墨纸砚上。
之前抄好的课堂笔记肯定是都没了, 江芸芸破罐子破摔不想再抄了, 还把下节课的课本也弄脏了,等会免不了一顿骂, 但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摔坏了砚台的一角,还摔断了一根新买的竹管笔,弄脏了十来张没用过的白纸。
小穷鬼江芸芸心如刀绞, 犹犹豫豫地捧着已经断成两截的笔杆, 在想着找个麻线能不能缠起来继续用。
新买的!三十文钱呢!
“你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穷吗。”不知何时睁开眼的朱宸濠笑问道。
江芸芸看也没看他一眼, 只是开始把两本已经坏了的书籍彻底废物利用, 抽出装订的麻线, 开始哼次哼次绕起来。
也不知道是手艺不行, 还是这支笔回天无力了。
笔杆一直立不起来。
江芸芸小脸一垮,小嘴紧抿, 瞧着是有点不高兴了。
“如今湖颖盛行,说是笔头尖端有一段整齐而透明的锋颖,用上等山羊毛经过近百道工序精心制成的, “千万毛中拣一毫”,书写起来吐墨均匀, 挥扫自如, 特显书者笔力。”朱宸濠枕着脑袋, 瞧着江芸芸不高兴的侧脸,笑问道,“你见过吗?”
江芸芸没说话。
见怎么没见过,每次去文房四宝店里,笔架上摆的最中间,最高位置的就是给湖笔,边上就是前顶流宣笔。
这些笔都是笔杆乌黑光泽,笔尖饱满不散,就连装它的锦盒都是精致文雅的,夸它的形容词,跑堂能说半个小时不重复的。
与它们身价对应的则是足足一两银子!
一支笔一两银子,这对还在读书的人来说可是大钱了。
如今的毛笔损耗率可不低,一个月一支笔都已经是格外爱惜了,江芸芸之前在扬州每日读书时间之久,一边练字,一边写功课,还要捣鼓自己的东西,平均十天一支笔,毛笔损耗率之高,连她自己都震惊了,更别说老师,还劝过她好几次不着急读书写字,免得伤了手腕。
江芸芸终于晲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
朱宸濠笑:“你这个小解元好笔都没写过,传出去也太丢脸了,我送你一只如何。”
江芸芸也不纠结自己的坏笔,把坏了的笔纸都收拾收拾放到一处去,头也不抬说道:“谢郡王好意,但我用笔快,用不了这么好的笔。”
“你自然用的了。”朱宸濠不赞同说道,“这学院我瞧着除了你,其他人都玷污了这些好笔。”
江芸芸咳咳两声,警觉看了眼同班同学,见他们都在认真读书,这才收回视线,严肃说道:“不要给我胡说八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没有继续反驳,反而乖乖哦了一声,笑着闭上眼,只没一会儿冷不丁又说道:“我这两个月总是想起你。”
江芸芸眉心微动。
“有时候梦里也在想你。”朱宸濠声音格外平静,“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梦。”
他总有这个本事,不管是威胁人的事情,还是缠绵温柔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格外冷淡,冷淡道你根本感觉不出杀气十足威胁又或者是深沉浓重的爱意。
哪怕那些话足够威胁到你,又或者实在听得人面红耳赤。
冰冷,平静,听的人耳朵好似不小心贴到佛像冰冷的金身,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
江芸芸忍不住扭头去看他。
朱宸濠看着她,眉眼弯弯,有一瞬间两人似乎回到三年前,两人初见时,他穿着锦衣华服被人群包围着,带着些少年天真,但又充满高高在上的冷漠。
他在看着江芸。
江芸芸却觉得他并不在看她。
“江芸,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朱宸濠低声问道。
江芸芸平静说道:“想走过来的,总能走过来的。”
朱宸濠眨了眨眼,闷笑一声,伤心说道:“江如琅要死了,曹蓁不落井下石就算厚道了,你以后是借不了江家的一点势了。”
江芸芸身子微微前倾,一脸惊疑:“你去了扬州?”
朱宸濠看着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小小一只,却又一丝不差。
他莫名觉得有些兴奋,嘴角微微弯起:“顺道经过。”
江芸芸脸色瞬间阴沉。
“江芸,人是要借势的,江家对你再不好,到底占据一个有钱,江如琅再怎么不好,难道会比曹蓁好,他至少能给你数不清的钱财,也不至于让你连买支笔都没有钱。”
朱宸濠声音带着巨大的诱惑。
“你的娘和你的妹妹,两个女人就算你替她们铺了路,可到底是女人,很难扶起来的,她们还需要你照顾,只会扯你的后腿。”
朱宸濠清晰察觉到江芸芸的愤怒,但还是继续慢条斯理,满脸含笑地说下去。
“而你的老师垂垂老矣,师娘病入膏肓,他们,活不久了。”朱宸濠身子也跟着凑了过去,声音可惜又充满恶意。
两人的距离倏地靠近了,视线中的两人彻彻底底进入双方的视线中。
江芸芸身上是皂角和笔墨混合在一起的香气。
朱宸濠身上则是权贵们惯用的昂贵熏香。
在此刻,闷热的夏日空气中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江芸,你好像要完了。”朱宸濠声音可惜怜悯,“不过没关系……”
他微微一笑:“我总是不忍心你受苦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直接把原本堆在一侧的废纸扔到他脸上。
染上墨汁的纸还未完全干透。
朱宸濠脸上瞬间留上黑墨,纸张下落时连带着精致华丽的衣服也都染上污点,彻底坏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直在骂骂咧咧的顾幺儿也猛地闭上嘴,瞪大眼睛。
娄素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江芸芸也紧跟着站起来,但她不是跑了,也不是道歉,反而一把抓住朱宸濠的领口,手指因为用力连刺绣上的细丝都被指甲勾了出来。
指尖被细丝勒出血丝来,可她恍然未知。
她平静地注视着面前之人:“不要招惹我家人和我老师。”
朱宸濠被人从桌子上扯了起来,衣领收紧,在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勒痕。
他眨了眨眼,眉眼弯弯,依旧是天真和气的样子,偏又弯下头来,凑得更近了。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江芸芸,好似高高在上的神佛终于愿意低下尊贵的头颅,用温柔的声音哑说道:“江芸,我是太喜欢你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注视着。
“就当是你没出卖我的奖赏。”朱宸濠的手握住江芸芸的手指,温柔说道,“我的礼物,你会喜欢的。”
两人四目相对,各不退让。
“江芸,你这是做什么?”娄素回过神来,慌里慌忙走过来,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子,硬着头皮说道,“这是上高郡王啊。”
“我们其实可以悄悄套麻袋的。”顾幺儿也紧张得贴着江芸芸的后背,小声说道。
朱宸濠听得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直笑。
娄素一脸惊恐,顾幺儿也探出脑袋,古怪打量着他。
“你的馒头我不感兴趣。”江芸芸平静说道,“但我的馒头,你若是动了,我一定会要你好看。”
“如何好看?”朱宸濠脸上笑意加深,嘴角一挑,打量着弱小的江芸,终于露出几分实质的恶意来,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一脸和气,“江小解元。”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幽深地看着他。
她不笑时,眉目间的清冷就好似一把剑能在顷刻间脱鞘而出。
三年前,那个小巷中举起长刀的纤弱稚童似乎在这一瞬间重新站在他面前。
他举着刀的样子还是这样充满生命力。
朱宸濠怀念地看着她。
“你做什么!”门口传来闻实道吓得劈叉的声音。
“快放开郡王!!”陈望大惊失色喊道。
“你是谁!!”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愤怒响起,“放开我儿。”
说话间,呼啦啦的侍卫传了进来,原本就不大的课堂瞬间挤满了人。
顾幺儿立马警觉都挡住那些侍卫的脚步。
“是郡王先欺负人的!”他大声反驳着。
“我,我我作证。”娄素也小声说道。
江芸芸松手,狠狠甩开朱宸濠的手。
“给我抓起来!!”陈望怒气冲冲说道,“小小刁民还敢对郡王不敬,反了不成,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江芸芸轻笑一声,眸光微动,看向陈望:“郡王是对我不敬,还是对先帝不敬。”
“胡说乱道!”宁王大怒,警觉看向周围,声音愤怒,“我听说你是解元,却不曾想是如此放肆之人。”
江芸芸伸手,一把抓住朱宸濠的手,想要给人看去。
只是她还未说话,朱宸濠反手牢牢握住她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江芸芸的手腕,他对着宁王温和说道:“是我刚才言语过激了,小解元这才生气的。”
江芸芸闻言冷笑一声,直接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冷淡。
朱宸濠明明顶着一张大花脸,可一笑起来还是显出几分斯文雅致。
“爹不要生气了。”他柔声说道,“都是我不好。”
宁王原本还听说他独自一个人跑了这么久,心中怒气冲冲,但一看到他的模样,又见他一脸狼狈,那股气便也紧跟着消了下来:“你,哎,都是为父平日太宠你了,好端端离家这么久,还要瞒着我们,瞧着怎么黑了还瘦了,快让为父看看。”
朱宸濠伸手抹了一把脸,却不料入手是一手墨,不由苦恼地皱起眉来:“许是这个黑。”
宁王噗呲一声笑起来,但随后板着脸:“江解元小小年纪脾气倒是大,你便是说的再不对,也不能动手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那真是对不住了。”
宁王莫名觉得自己被噎了一口。
“小孩子就是爱打闹。”姗姗来迟的袁端被人扶着走了过来,叹气说道,“学子斗殴,说起来是我这个山长管教不力,郡王连我也一起罚了吧。”
宁王连连摆手:“小儿打闹,和袁山长有什么关系。”
白鹿洞学院是江西,乃是整个大明都出名的学校,山长人选非德高望重之辈不能胜任。
袁端师从大儒余颖敏,年少时就被称为‘业熟芹宫、德厚才博、气度非凡’,二十一岁那年协助父辈创立草坪积善堂,广济相邻,一时间善名远播,上任白鹿洞书院山长胡居仁丁忧辞归,致仕后的袁端因硕学之名,又受布政使和按察史三次延请这才出任白鹿洞主,去年《白鹿洞志》成型后还写了序,这样的人名满天下,便是盘踞一方的藩王也不能随意得罪他。
袁端又是连连叹气,这才扭头去看江芸芸,见她一身狼狈,偏眉眼间满是坚毅,无奈说道:“江解元受教白鹿学院,颇为用心,奈何脾气刚正,屡次纠正不少学子学长的坏风俗,只是不知这次又是为何于郡王有了风波。”
江芸芸平静说道:“郡王挑衅在先,不敬我家人,恶意诅咒我老师,娘养我不易,老师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容忍他的言语过激。”
许是没想到这位江解元连遮掩也不愿遮掩,学堂内一片寂静。
“怎,怎么可能!”陈望回过神来,反驳道,“我们郡王知书达理,可别是你污蔑的。”
“事实胜于雄辩。”江芸芸冷淡反驳着。
朱宸濠低下头,委屈说道:“我只是好奇罢了,不曾想其归这么激动。”
江芸芸眉眼低垂,冷笑一声。
“他说黎公……要不久于人世?”娄素冷不丁出声说道。
朱宸濠下意识冷淡地看了过来。
娄素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惊,但沉默片刻后还是强忍着惧意,大声为江芸芸解释着:“我听到了,我愿用娄家之名保证,我很早就听说黎公年迈,郡王如此说话风格,不论是不是好奇都僭越了,其归向来敬重师长,也怪不得他要生气的。”
宁王也有些吃惊,但又见朱宸濠一脸可怜,心知怕所言不假,便和着稀泥说道:“我儿年幼,难免失言,此事既是个误会,那便算了,各自散了。”
“既然如此,都各自去换衣服吧。”袁端点头说道。
江芸芸沉默着,直接甩袖离开。
顾幺儿和娄素也紧跟着离开了。
朱宸濠目送她离开,随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好喜欢他。”
宁王见其余人也都走了,这才不甚在意说道:“你若是喜欢就请他来家中做客,但你说话也要注意一些,黎淳毕竟是三朝老臣,如今就算致仕了,家中子弟和学徒也遍布朝堂,没必要得罪他的爱徒。”
朱宸濠微微一笑:“我只是看他可怜,所以很想帮帮他。”
宁王不解:“他可怜什么,他背靠老师和三位师兄,未来必定顺风顺水,头顶着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的称号,自己也是本事好,读书能力极强,国子监都能在他的带领下学分蒸蒸日上,谁见了不是一句夸,哪里可怜。”
朱宸濠安静听着,低头看了眼自己满是伤痕的手心,闻言只是笑,随后话锋一转,低声说道:“爹怎么来了?”
宁王说起这个就来气:“还好意思问我,你一声不吭离开两个月,消息全无,可不是要把我急死啊,还让陈望这个死阉奴瞒着我,要不是王妃说好久没见到你了,怕你读书辛苦给你送吃食,结果发现你人不见了,她急得连忙来找我,我才知道此事,你这不孝子还打算瞒我多久啊。”
朱宸濠面露苦恼之色:“让王妃担忧了,真是儿子该死。”
宁王幽幽看了他一眼,叹气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王妃的事情生气,才离家出走呢。”
朱宸濠眼睛微微睁大,一脸无辜说道:“爹为什么这么说?家中增加子嗣可是大喜事,人口兴旺自然是越多越好,而且王妃待我这么好,我对未来弟弟的出生也是格外期待的。”
宁王露出笑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错不错,你能这么想很不错,我就怕你多想,不论如何爹最喜欢的都是你。”
朱宸濠微微一笑,瞧着脾气极好。
“那你这两个月去哪了?”宁王牵着他的手,担忧说道,“瞧着瘦了也黑了,是不是吃苦了啊,一声不吭就跑了出去,我平日是也太惯着你了是不是。”
朱宸濠和气说道:“出门散散心了,中途听说我们祖辈原本是大宁的,心里好奇,转动去看看了。”
宁王大惊:“怎么去了那么远,这可是边境啊,边上就是瓦剌,也太危险了。”
朱宸濠笑:“儿子只是想感受一下祖辈荣光,所以一路上很是谨慎。”
“平安回来就好。”宁王拍了拍他的手背,最后又畏惧地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今后万万不能说此话了,南昌也是极好的,水土丰饶。”
朱宸濠歪了歪头,笑着点头应下。
—— ——
江芸芸花了两天时间抄了三十遍白鹿洞书院的学规,交给闻实道时,闻实道看了也不看,直接放在桌子上,反而坐直身子,见了她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对郡王很有意见?”他忧心忡忡问道,“你不会真的打过他吧?瞧着也太不对付了。”
江芸芸低着头站着:“他一个郡王我怎么敢打他。”
闻实道露出一言难尽之色:“你可太敢了,前日我瞧着你是想杀了他呢。”
江芸芸沉默了。
“他若是真的说了黎公不好,你心里有气我是很理解的,但毕竟那是郡王,宁王府目前唯一存活的儿子,皇家子弟,上了玉牒的人,陛下也是时时挂心这位王爷的,哪里容得下我们放肆。”闻实道苦口婆心劝道,“咱们惹不起总是躲得起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
闻实道眉心微动:“真听懂了。”
“听懂了。”江芸芸点头。
闻实道勉强露出笑来。
“但感觉很难实现。”江芸芸老实交代。
闻实道笑容立刻消失。
“你不会还打算给我惹事吧。”闻实道板着脸质问道,“别以为你是黎公介绍来的,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要是真的出事了,我们也很难保你。”
江芸芸点头:“我知道的。”
闻实道见她油泼不进的态度,只好无奈说道:“也停你两天的课了,快去上课吧。”
江芸芸便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跑了。
闻实道揉了揉额头。
头疼,真的头疼。
丙班如今读书风气浓郁,尤其是江芸芸一连考了三次第一后,原本不少其他班的尖子生都申请要调过来,只可惜袁端不同意,反而选了几个读书认真但成绩一直不太好的人填补了丙班的位置。
江芸芸这人有个魅力,只要他开始给人画大饼,很少有人不听的。
丙班现在的读书氛围是真的不错,每天都有人比拼谁来得早,谁走得晚,一个个读书都非常勤奋。
江芸芸去的时候,原本朗朗的读书声默契地停了下来。
江芸芸站在门口眨了眨眼,笑说道:“刚才有人浑水摸鱼背错了,我就不指出来了,但是明天学长会抽查哦,可要小心了。”
“你这耳朵也太尖了!”有人嘟囔着。
“还行吧。”江芸芸笑说着,“你刚才也有背错的,别给我糊弄过去。”
那人大惊失色,手足无措,然后竖起书来,只当没见到她。
江芸芸溜溜达达回到自己的桌位上坐下,顾幺儿今日被抓去上课了,娄素凑过来,顺手递上一个盒子。
“赔你的笔,选的可是羊毫。”娄素得意说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江芸芸打开盒子一看,倒吸一口气:“瞧着很贵。”
“不贵。”娄素挥了挥手,大气说道,“我有钱。”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我收下啦。”
“收下收下。”娄素开心说道,“我还给你买了一刀纸,都是你平常用的,但是太重了,我给放屋子里,中午吃好饭你随我去拿。”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又悄悄看了一眼隔了一个座位的朱宸濠。
奈何江芸芸和朱宸濠各干各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跟完全不认识一样。
没多久,学长也夹着书优哉游哉过来了。
他一见到江芸芸也跟着楞了一下,两人面面相觑后,学长眼珠子不争取地下意识瞟了一眼,看向隔壁的朱宸濠,但很快又觉得冒昧,火急火燎收回视线,咳嗽一声故作无事的说道:“今日上诗经啊诗经的羔裘。”
“来,跟着我念‘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岂无他人?维子之故。’……”学长摇头晃脑领读着。
下面的学子也跟着拖长语调,摇头晃脑念着。
这就是吟诵,第一是为了句读韵律,第二是为了加强记忆,第三则是保护颈椎。
学子们开始新一日的学习,虽说在场的诗经大都学会了,但每位老师的着重点又不一样,所以每天都有新的不同。
学霸江芸芸则开始看之前在御书阁借来的书。
她想要在离开前把御书阁的书全部看完。
不用学的朱宸濠则开始自己翻书自学。
认真读书的娄素则是开了小差,小脑袋来来回回转着,好奇得不得了。
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江芸芸蝉联学院第一五个月后,日子也彻底进入秋天。
“有人不服你,还整天在郡王面前说你小话,你猜怎么着。”顾幺儿蹦蹦跳跳跑过来,神秘兮兮问道。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出于自己对外形象考虑,肯定不可能附和他吧。”
“他把人打了一顿,还让他嘴巴放干净一点。”顾幺儿大声说道,激动比划着,“这里这里,都乌青了,下手还挺狠。”
“你别说,郡王骑马射箭还挺厉害的,他能拉八斗的弓了,还能在马上射中靶子。”娄素也跟着说道。
顾幺儿不高兴了:“你怎么夸他。”
娄素皱了皱鼻子:“你这人就是心眼小,他骑射确实是不错啊。”
顾幺儿不高兴了:“不行,他对我们芸哥儿不好,我不喜欢他,你也不能喜欢他。”
“不喜欢他啊!”娄素大声说道,“我就是实事求是地说这个事情。”
“那也不行。”顾幺儿孩子气说道,“骑马射箭有什么难的,我今年肯定都能学会的。”
娄素笑眯眯说道:“可不是,我未来的小将军。”
顾幺儿摇头晃脑点头,走了一半,发现江芸芸变了方向:“哎哎,你去哪里啊。”
“扬州的信,这个月都要结束了,怎么一封也没来,我去门口找找,别是拉下了。”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
“估计是不寄了呗,你可真坏,只给人江渝这点钱,她肯定没钱了。”顾幺儿背着小手,颐指气使说道,“江渝寄了这么久,已经是大好人啊。”
江芸芸这几日一直觉得心口跳得不舒服。
她是不相信江渝因为没钱就不寄的,因为按道理这钱很早就没了,但上个月江渝还跟他四五日一封信,信中事无巨细地说着家中的琐事,就连养的那只小黄狗生了两只一只小黄狗和小黑狗这种事情都说了,还说自己都是把三条狗抱到屋子里养的,絮絮叨叨得不像话。
信中也没说周笙做生意破产了,江渝寄信的事情肯定瞒不住周笙,没钱了,周笙肯定会给她钱的,按道理不应该没钱寄不出信来才是。
“丢信也是很正常的。”娄素安慰道,“这天也热,送信的人丢三落四也是常有的。”
江芸芸笑了笑:“总不能一下子丢了我三封信吧。”
娄素也觉得奇怪,摸了摸脑袋:“这也不应该啊,这样做生意的早就倒闭了。”
门房那边听到江芸芸的来意,也跟着仔细找了找,最后笃定说道:“没有,所有信都是放在这个盒子里的,然后我一个个给你们送过去的,说起来也确实好久没给您送信了。”
江芸芸站在门口,压了压眼皮子。
她是相信朱宸濠这个神经病一定是在扬州做了什么的。
但他一个外来的王爷,冯忠也滚蛋了,新知府王恩的性格可不是好糊弄的,哪里能容忍一个郡王在他治下耀武扬威,所以他顶多也就是看看。
那看看,能看出什么问题呢。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
“许是真的丢件了,不如我们现在写份信去问问呢。”顾幺儿也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紧张安慰道,“扬州可是你的地盘,这么多你认识的人怎么会出事呢。”
江芸芸笑了笑:“我现在就去写信,下节课美善替我遮掩一下。”
“行,包在我身边。”娄素拍着胸脯保证着。
只是这封信还没寄出去,门房那边就来人了,说是门口有人想要见他。
江芸芸看着还未干的墨迹,眼皮子突然跳得厉害,也顾不得干不干了,手指一卷,直接把信封折了起来,放在袖口,人朝着山门走去。
门口出现的人她不认识。
“小人是章秀娥的干儿子,江公子喊我江三即可。”门口那个灰衣仆人恭敬行礼后,自报家门。
江芸芸心跳莫名加快。
“曹夫人找我?”她问。
江三低眉顺眼说道:“夫人要我带一句话给您。”
江芸芸顿了顿,又问道:“什么话?”
江三抬眸,镇定说道:“江老爷不见了。”
江芸芸眼皮子狠狠抽动了一下。
江如琅不见了确实是一个大事情。
他现在可不是以前呼风唤雨的江大老爷,他本是一介书生,靠着娶了曹蓁,被曹家一力扶持才逐渐发家,只后来曹蓁开始回过神来,反手捅了他一刀,直接把人软禁了,他才被打回原形,又成了当初一无是处的书生。
她不是没想过曹蓁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人弄死,但后来想来想去不外乎两个原因,第一是曹蓁还留有余情,且多年夫妻,得饶人处且饶人,第二则是更重要的,他是江苍的父亲,一旦死了三年守孝期是必不可少的,江苍就会被绑在扬州,耗费三年时间。
但这也有个隐患,毕竟江如琅一点也不安分,就像现在,她不仅没有等来江如琅的死讯,还听到一个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江如琅跑了!
他怎么跑的?能跑到那里去?跑了要去做什么?
他应该不会去找曹家的麻烦。
曹家势大,他现在宛若蝼蚁如何能撼动应天豪强。
去找曹蓁的麻烦可能性也不大。
曹蓁身边围绕着自己的人,他一个男人一道靠近就会被发现。
那能去哪里?
江芸芸呼吸微微一顿。
周笙。
独自一人在外面生活的周笙确实是最好的软柿子,无权无势,还是孤身一人,更别说,江如琅说不定一直觉的是江芸芸害得他沦落至此。
“江公子可要随我一起回扬州。”江三又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扭头重新打量着这个江三。
她确实有一瞬间的慌乱,毕竟江渝的信已经一个月没送到了。
但现在她的目光落在江三身上,突然又警觉:曹蓁和他说这个事情做什么。
曹蓁和他的关系可不好。
她也去清晰地明白,她们的关系不会好的。
在曹蓁看来,是周笙害得她没了新婚燕尔的甜蜜,彻底看清江如琅的为人,连遮掩都做不到。
周笙所生下的江芸一反之前的唯唯诺诺,成了一个时时刻刻抢江苍风头的人,这点更是不能被她容忍。
一个自小被宠爱包围的女子,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矜持骄傲,可偏又是这样的人在一个被她看不起的女子身上跌倒两次,一次比一次更不能忍受。
她现在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了。
江芸芸沉默了。
“老爷已经不见半个月了。”江三又说道,“如今满扬州都找不到他的痕迹,大家都很着急,不知道周夫人可有跟您说过此事。”
江芸芸沉默着,突然说道:“不会有事的,我不跟你回去,你自己回去吧。”
江三一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转身离开。
江三下意识想要追上去:“您不回去看看吧。”
门房在屋内一看,立马出来两个人高马大的人,上前把人拦住,严肃说道:“做什么,学院不能随意进去。”
江芸芸不理会后面的争吵声,只是脚步加快,最后朝着山长的养心阁走去。
“你怎么逃课!”袁端吃惊问道。
江芸芸直接开口:“我要请假回扬州。”
袁端吃惊,慌张说道:“我刚写信给太朴告状,他叫你回去的?我可没有说你坏话,都是实事求是而已。”
江芸芸摇头:“是我家中有点事情。”
袁端眉头紧皱:“很重要的事情吗?”
江芸芸点头。
“那你一个小孩回去有什么用,不如去信给你老师,让他帮忙处理。”袁端说道,“你如今该安心读书才是。”
江芸芸沉默着,最后摇了摇头:“不,我要亲自回去。”
—— ——
江芸芸走的消息没有通知任何人,顾幺儿也跟着偷偷走了,娄素是早早就知道的,若是有人来问,就说有事去了,马上回来。
直到月考的时候,江芸芸也没参加,这事彻底瞒不住了,大家才知道她有事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太好了,也该我拿第一了。”常年屈居第二的人热泪盈眶说道。
“和我这种倒数没关系,就是前排打不起来也怪可惜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叹气。
“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怎么还神神秘秘的。”八卦的人好奇地交流着经验。
“娄美善那小子说什么也不肯说,不过应该问题不大吧,要是真有事,我看山长比谁都急。”
“别说,还真别说,我看最近监院和山长还怪轻松的,昨日还在明伦堂那边商量着要换对联呢。”
众人说话间,经过的朱宸濠停了下来,突然露出笑来,随后也转身离开了。
没多久,袁端那边就收到门房那边传来的口信。
——上高郡王又跑了!
“真是有意思,一下子走了两个麻烦。”闻实道笑说着。
袁端拧眉,一脸严肃:“也太巧了。”
闻实道摸了摸脑袋:“其归是回扬州呢,郡王十有八九是想回家了,王府的喜事不是马上就要来了吗?说不定要回去看看呢。”
“郡王虽非嫡子,却是长子,就算那位真是生下嫡子,可两者年纪差得如此之大,未必能请旨封下来。”袁端倒是看得清楚,“宁王不糊涂,在没有大变故前,不会随意生事的。”
闻实道受教地点了点头,随后不解问道:“那他现在离开学校去干吗?”
袁端忧心忡忡,跟着反问道:“是啊,他这是又去哪里啊。”
—— ——
那边,江芸芸和顾幺儿带着乐山连夜离开书院,选了快船,十三日后就抵达扬州码头。
“等会,装扮一下。”下船前,江芸芸拦着急匆匆要下船的人。
顾幺儿懵懂:“要做什么?”
江芸芸拿出早已买好的粗布麻衣,还有草编斗笠:“都换上。”
“不直接回家吗?”乐山拿着衣服,这几天也算知道了些消息,有些着急问道。
乐水还在家中,他自然是非常担心的。
“不急,我们现在哪里都不回。”江芸芸这几日胃口不好,脸颊都小了一圈,偏那双眼睛还格外镇定漆黑。
三人打扮一番后下了船只,秋日的扬州依旧水道繁忙,河岸边的柳树也是一如既然地郁郁葱葱,只空气中有着秋日萧条的气味,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
码头依旧是熟悉的样子,但这次没有人来接她,人来人往的码头,带着熟悉的陌生,甚至连码头旁摆摊的人也都换了几个人,瞧着很是面生。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顾幺儿站在交叉路口,好奇张望着。
“找个酒楼先住一下。”江芸芸想了想,又补充道,“要距离曹家近一点,最好边上有能和曹家的仆人说上话的地方。”
乐山茫然:“公子打算先去曹家看看?”
“你觉得曹家有问题?”顾幺儿仔细听着,跟在她边上亦步亦趋,百思不得其解,“可曹家戒备森严,都是曹蓁的人,那江如琅肯定早就跑了啊。”
江芸芸捏着手指,有几分笃定地说道:“不,他十有八九还在曹家。”
顾幺儿吃惊:“那怎么还没把他抓到啊。”
“灯下黑。”江芸芸微微一笑。
第一百八十三章
江如琅到底去哪里了。
江芸芸在回来的路上也想了许久, 但最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人应该还在江府。
之前刘瑾说过,江如琅在江家并不好过,所以大概是被曹蓁的人监视着,可就是这样的情况, 江如琅还是跑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江如琅在江家还是有人的。
但是这人现在才出现, 可见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给江如琅后续的帮助, 但曹蓁到现在也没找到人, 那就说明江如琅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一个地方隐秘不一定是因为难找,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想不到。
江家就是一个想不到的地方。
江家是江如琅曾经一点一点自己布置的府邸, 就像当年关周笙的那个小黑屋,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按照江如琅谨慎多疑的性格,若是给自己留下一个退路也是在太正常了。
若是他一直停留在江家, 那这件事情就突然值得深思起来了。
——周笙和曹蓁, 他选择了曹蓁。
顾幺儿趴在窗边, 好奇看着路上的人流:“不去找林徽吗?我觉得他有很多人脉, 说不定能帮你找找人。”
江芸芸摇头:“不急, 先看看现在的江家是什么情况。”
“哦。”顾幺儿不疑有他, 收回脑袋开始自顾自吃饭,“还是扬州的饭好吃, 学院的菜有些咸了。”
江芸芸把肉菜端到他面前,随后只是沉默地发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 乐山终于推门进来了。
两人齐齐看了过来。
“坐。”江芸芸指了指空余的位置说道,“江家现在情况如何?”
“布置森严, 每个角门都站着不少五大三粗的人, 每一个人进出的人都要经过仔细盘查, 对外说是家里遭贼了,丢了东西。我刚才只张望了一会儿就差点被发现了,幸好有商队经过,我直接跟在队伍后面走了。”
乐山接过江芸芸递来的茶水,只是用手捧着没有喝,继续说道。
“我之前跟过厨房的采买,刚才也去打听了一下,说是这一个多月的采买都不能进府,都是到门口让管家查验了,然后由江府的人自己搬进去的,一开始管事还以为是自己的货出事了,打听了一下才发现不仅是采买,就连这次换季做衣服的裁缝,打首饰的人都免了,不曾进府。”乐山说完,顿了顿,最后又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我好像看到曹家那位老祖宗来了,但我瞧着不真切,只透过缝隙隐隐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瞧着有几分相似。”
江芸芸眉心不由一动。
“惊动了她,可见事情不小。”乐山小声说道,“难道江老爷之前闹出过什么风波,但我没打听出来,我现在问人江老爷的事情,外人竟都不记得了。”
“一年也未到,就没人记得江如琅了?!”顾幺儿大惊问道。
乐山严肃点头:“现在大家说起江家,说的就是曹夫人。”
江芸芸倒是并不意外。
曹家的手段她也曾隐约窥探到一点,能在应天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立住脚步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还有吗?”顾幺儿也不吃了,追问道,“江家还有其他事情吗?”
乐山悄悄看了看江芸芸,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我刚才忍不住悄悄去夫人屋前看了看。”
江芸芸平静看了过来。
“还没靠近,就差点被三条狗咬了。”乐山摸了摸鼻子,露出笑来,“其中一条大黄狗凶得很。”
江芸芸闻言笑了起来:“是渝姐儿养的狗,很机警,以后给他们喂大骨头吃。”
“但我瞧着里面还算安静,应该没出事。”乐山松了一口气,“有这么聪明的小狗看家,肯定不会有事的。”
江芸芸点头:“若是江如琅还在江家,那他的目的大概率不是我们。”
乐山神色惊诧。
“江如琅会对曹蓁下手?”顾幺儿也一脸惊讶,“那,也太冒险了。”
江芸芸沉吟片刻,果断说道:“我们再等等,江如琅已经失踪一个月多了,现在连曹老夫人都来了,那说明我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 ——
江家
曹蓁一看到母亲的身影就再也坐不住了,一把扑过来说道:“娘,这可如何是好啊?”
老夫人自应天连夜赶往扬州,一路奔波,神色疲惫,揽过自家女儿的手,但眉眼镇定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幺幺不要急,先与我说说江如琅是如何跑的?”
曹蓁见了母亲,煎熬数日的心这才安稳下来,强忍着眼泪说道:“这事我也是奇怪,我明明是日日看着他的,一应吃食都是让自己人送的,当日拿捏府上后,我也是把所有人都彻底清洗了一遍,只要和江如琅有一点关系,我都赶走了,按理,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才是。”
老夫人坐在上首,轻轻握着她的手,时不时轻拍着。
曹蓁逐渐镇定下来。
“五月初三的晚上,我正准备去休息时,章妈妈突然过来和我说,书房那边一直没动静,饭也没吃,原先一开始江如琅总是不吃饭,动不动就砸碗,所以屋内其实是个空屋子,除了那张床,还有一张桌椅,其他东西我都是收了的,所以他要砸便砸,我也是置之不理的,饿肚子的反正是他,但那天晚上他没吃饭却也没砸东西,一直躺在床上,一天没有动静,章妈妈觉得奇怪告知于我,我当时就觉得不对,现在想来,其实他不对劲有些时日了,事发前几日他格外安静,但他一向苦夏,我本以为是太热了,歇了心思了。”
曹蓁沉默了片刻。
“结果书房内床帘放下,掀开里面只有枕头塞在被子里,我当时以为他躲起来了,还特意把外面用自己的人围起来,可在整个书房周围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老夫人安静听着:“可有查过有没有暗室?”
曹蓁揉了揉额头:“以前长生读书只要稍有懈怠,他就会把人关到书房后面假山的石洞内,原来在当初建造这个院子时,他偷偷背着我挖了这个小黑屋,我也是后来强逼也才问出来的,我之后一直心有忌惮,等控制江家后,第一时间就把后院那个假山和小黑屋都填埋了,也仔细检查过书房,确定没有其他暗室,这才把人关在那里,且在门上开了小门,正对床铺,每一个时辰都让人推门检查。”
老夫人听得眉心微动:“有些咄咄逼人了。”
曹蓁面无表情说道:“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身边到处都是他的人,现在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老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书房外面一直都有人守着,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心腹,按道理人是不应该失踪的。”曹蓁激动起来,“可他不仅失踪了,宝珠也不见了,宝珠性子调皮,所以我是日日都要看的,但是半月前,她在花园里玩,丫鬟也不尽心,一个扭头,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下突然不见了,我,我真的是心都乱了,若非如此,也是不敢惊动娘的。”
老夫人叹气:“这么大的事情,你应该早就来找我才是。”
曹蓁垂泪:“宝珠如此年幼,碰上江如琅这般凶神恶煞的人,这可如何是好,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
“如此看来江如琅一直在江家。”老夫人沉吟片刻后说道。
曹蓁恨恨说道:“除非他当初能挖地道挖到了外面,在一发现不对劲时,我已经让人完全封锁江家了,谅他也逃不出去。”
“宝珠失踪的地方可有仔细找过,有没有暗道?”老夫人又问道。
曹蓁摇头:“就是没有!人竟然是凭空消失的,难道江如琅还真的得了神仙相助不成,不然又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躲开我的眼线。”
“哪有什么鬼神,那都是吓唬人的东西,切莫被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慌了手脚,宝珠若真是在那里失踪的,那就是那个地方有问题,只是我们还未发现而已。”老夫人沉默了许久,很快就理出条理。
“江如琅失踪当日,是谁每隔一个时辰要去检查的,把哪些人都带过来,一个也不能少,一一带下去审问,沈妈妈你亲自去问。”
一个和老夫人差不多年纪的老妈妈悄无声息站出来,那妈妈穿着墨绿色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梳着,身上虽不着一物,但严肃的面容足够让人畏惧。
她行礼后便悄无声息退下。
“那日厨房内外的人也都要扣下来询问。丹凤,此事你去看着,当时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各自见了谁,都要一一列出来。”
一个穿着浅橘色衣裳的丫鬟站出来,轻声应下。
“宝珠失踪时,身边伺候的丫鬟,花园里走动的人也都都扣起来。”老夫人又点了自己带来的另一个丫鬟,“丹阙你去,宝珠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若是失踪的地方确实没问题,那便是人有问题。”
老夫人有条不紊吩咐完便不再说话。
“那现在我们就干等着嘛?”曹蓁又问道,随后庆幸说道,“幸好长生和蕴哥儿都在您身边,若是长生遇见那中山狼,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心都要碎了。”
老夫人闻言,淡淡睨了她一眼:“你既知道江如琅诡谲,就该看好宝珠的,拘着读书,哪怕是绣花也是好的,她也是你孩子,你不该因为当时和周笙别苗子就一直记恨孩子,我瞧着宝珠心思活络,若是你好好教,也比不长生差。”
曹蓁脸色瞬间僵硬。
老夫人继续说道:“要我说此时若是长生失踪,才是最好的,他已经是大人了,真遇到险事还尚有回旋的余地,可宝珠才十岁,还是个小孩,要是江如琅当真心狠手辣,不求后路了,我们能找到的只怕是一具尸体。”
曹蓁神色大变。
“此番江如琅生死已经难以控制,若是现在死了,耽误的是家中男孩的科举,若是没死,你也要想好其他办法,人有很多活着的办法,你斗一口气,想要他过痛苦的日子,实在没必要,既要做那狠事,万万没有心慈手软的,江如琅只要能留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就是最好的办法。”老夫人淡淡说道。
曹蓁沉默了:“娘,教训得是。”
“你要真得听进去才好。”老夫人叹气说道,“我听说你派人去请江芸了?”
曹蓁嘴角微微抿起。
“糊涂。”老夫人呵斥道,“你怎么一碰到这人的事就拎不清。”
“你就算想要祸水东引,也要看时机,江如琅既抓了宝珠,那便是记恨你,你别说之前江芸打算状告他的事情,说来说去,那都是他和江来富的事情,还有他对周家不仁不义的事,你我心知肚明,江如琅就是心狠,又不是蠢货,难道还真分不清嘛。”
老夫人面无表情戳破曹蓁的小心思。
“更别说这人还喜欢着那周笙,时不时把人放在心尖呢,现在只怕打算着,只要把你赶走,就把所有事情都甩在你头上,心里说不定还抱着和周笙重续旧缘的想法呢。”
曹蓁手指气得微微发抖。
“把江芸叫回来才是最麻烦的。”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人是个大麻烦!”
“我已经让章妈妈在码头派人看着了,若是他回来,我就知道的。”曹蓁冷冷说道。
老夫人不仅没有释然,反而露出忧心之色。
“江如琅的事只能我们做决定。”许久之后,老夫人轻声说道,“不要再糊涂了。”
“是。”曹蓁低头,轻声应下。
—— ——
曹家安静了几日后,突然在某一深夜热闹起来。
听说那一夜四方街靠近江家的人家都没法好好睡觉。
一点哭声喊声都没有,偏彻底的烛火,还有时不时冒出来的走动声,闹得人莫名心惊胆战。
江芸芸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的。
“好像是当场处置了十来个仆人,还有两个是夫人自己院中的大丫鬟,城门都没开,就裹着草席送出去了。”乐山天不亮就去打听消息了,回来神神秘秘说道,“门口的仆人也都不见了。”
江芸芸坐直身子:“全都不见了?”
“就是寻常样子,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全都撤了。”乐山问道,“是江如琅找到了?”
江芸芸没说话:“打死的人都是谁?”
“我都不认识。”乐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江家现在许多人我都不认识了,大夫人都换了一个遍。”
江芸芸又不说话了。
江如琅抓到了吗?
不好说。
江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她一直都是一知半解,全靠细枝末节来猜测,只现在看来曹蓁也发现家中有内贼,所以才清理门户。
是自己查出来的,还是江如琅供出来的。
若是江如琅供出来,那此事也算结束了。
若是自己查出来的,江如琅还是那颗不安分的雷。
前者是大好事,后者不论是对曹蓁还是对自己,那都是惊天大雷。
顺着这件事情继续想下去。
守门的仆人也都不见了,若是前者,那事情肯定是解决了。
若是后者,那就是老夫人开始布局了。
说明江如琅真的在江家!
围三阙一,虚留生路。
老夫人这是给江如琅留了一条路,一条看似生路的小路。
江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夫人发现了什么?或者是江如琅又有其他动作了?
但江芸芸却敏锐觉得此事未必只针对江如琅。
这一条小路,谁看了不心动。
“那天码头上有一些陌生的商户,你去看看他们现在还在不在。”江芸芸电光火石一瞬间,突然说道。
乐山也不多问,点头应下。
“江如琅这人太不安分了,要是在我们手里就好了。”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低声说道,“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一点。”
顾幺儿歪头,积极出谋划策:“那等他们抓到人,我把人偷出来。”
江芸芸摇头:“若是曹蓁找到先一步找到江如琅,之后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顾幺儿也跟着皱眉:“那怎么办?”
“我打算,兵行险着。”江芸芸突然站起来,轻声说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江如琅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怎么一夜之间就从扬州城的富绅就成了见不得人的耗子。
每个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他能感受到从那扇小小窗口里看过来的阴暗黏腻的不屑目光。
一开始他也曾夜不能寐,日日睁眼到天亮, 到后来他甚至开始学会无视, 自顾自睡觉吃饭, 甚至解手, 荒诞漠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戏台上不值钱的戏子,没有任何尊严。
他不是没想到跑, 但曹蓁那个贱.人实在狠毒, 不仅把整个书房围得水泄不通,甚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人来查看,就连吃食也是一日一顿的残羹剩饭, 走两步就气喘吁吁。
可即便如此, 江如琅也是没想过死的。
他可是他们村唯一的秀才, 是曾经呼风唤雨的江家主人, 曹家也曾对他言听计从, 曹蓁更是不敢说话, 他想要的钱,想要的人都能得到手。
他江如琅生来就该是人杰, 怎么可能被这么点小事就打败了。
年少时,他日日走过那条漆黑的小路,冬日里冻得握不住笔, 天热的时候小腿被虫子咬充血,他还不是一步步走过来了。
什么苦没吃过, 什么白眼没受过, 现在的日子算什么。
江如琅就一直等着, 等待一个机会。
等待曹蓁那贱.人无暇顾及他的时候。
整个江家都是他亲手打照的,里面有太多值得说道的地方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他在这个照不到太阳的空荡屋子里重复着屈辱煎熬的日子,他甚至连过了几日都不知道,因为章秀娥实在太警觉了,他竟然一点空隙的时间都没有抓到。
就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突然在一日晚上睁眼时,有一个奇奇怪怪的男人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门口上挂着的灯笼晃晃悠悠,连带着床边那道长长的影子也歪歪扭扭,好似一条盘踞在屋顶的巨蟒不经意间朝着你探下头来。
巨大的头颅,幽深的目光,混着夏日闷热的空气,带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江如琅吓得心跳骤停,却恨自己太过坚强,没能直接两眼一闭晕过去。
那人像是明白江如琅心中所想,戏谑地轻笑一声,声音竟出人意料的年轻好听。
谁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他明明穿着一身华丽贵气的衣服却好似鬼魅一样渗人,悄无声息站在他的窗边,窗边灯笼的影子落在他的侧脸上,带着昏黄的灯光,那双浅色的眸子在此刻好似成了兽瞳一般冷漠无情。
这位不速之客明明已经发出动静,可外面却丝毫没有动静。
整个江家在此刻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如琅。”那人开口,神态矜贵,高高在上地睥睨着瑟瑟发抖的人,声音格外平静,从野蛮恐惧的巨蟒化身成高高在上的神佛,带着九分审视,一分怜悯,“想活下去吗?”
—— ——
江如琅偷着厨房偷来的大馒头,吃得狼吞虎咽,连掉下来的渣都吃的干干净净。
若是江芸芸此刻见到他一定不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那个原本穿金戴银,富贵白胖的江老爷现在穿着已经破烂的衣服,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原本被养得肥硕的身形也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饿。”角落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江如琅充耳不闻。
“爹。”角落里,隐隐看到一个倒在地上的小身影。
“我不是你爹。”江如琅冷冷说道,“你娘这么对我,你可有说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比不过江渝。”
江漾缩在角楼里又不说话了,她原本被江家养得金珠宝玉,现在却倒在淤泥上,衣裙漆黑,脸上带着刺眼的红痕,额头上还有一个血洞,也不知是饿得还是脸上的血糊了眼睛,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脸上透出灰白之色,瞧着只剩下一口气了。
“你要是死了,那是你娘害的,她做事太绝才害死了你的,和我没有关系。”江如琅背对着她,冷酷说道,“你们曹家自己坏事做尽,现在装模作样地披上衣服,还正当自己是个人了,要我说,你要是现在死了也干净,不然等我借着贵人的手再发达了,你娘,你哥我定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漾还是奄奄一息躺着,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两人如今在一个狭小昏暗的地方,耳边甚至还有水滴滴在地面的滴答声,空气是潮湿浑浊的空气。
江如琅坐在入口的位置,位置很小,他坐在那里就差不多堵住入口了。
他吃好馒头后又坐了一会儿,他敏锐察觉到今天的江家似乎格外安静。
他昨夜一夜未睡,火把的桐油味,混乱的脚步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江如琅却突然笑了起来。
那位贵人说的时机终于来了。
现在是一天的午日,曹蓁有头疼的毛病,每日中午都需要休息。
江如琅心中激动,之前躲躲藏藏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只要拿到贵人要的东西,贵人说就会帮他一把。
他是不信的,但他只有这个办法。
只要能逃出去,活下去,他江如琅一定能重整家业杀回来!
他爬到江漾身边,用一根绳子把她绑在石头上,还拿出一块破抹布塞在她嘴里,神色癫狂地碎碎念着:“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你也是我女儿,我不想亲手杀你的,若是曹蓁真的愿意找你,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我要走了,等我找到贵人要的东西,我就可以平安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不过没关系,我一定会回来的,要是之后没人来救你,你不能怪我,都是曹蓁无情,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得罪贵人了,他非要你死,我现在留你一条命了,你若是得天庇护,自然死不了。”
江漾自模糊的视线中看着面前她已经全然陌生的脸,一开始又哭又闹,后来被打得格外疼,到现在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来了,可现在突然看着面前的之人,听着他的话,突然觉得很是伤心。
——她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 ——
江芸芸的办法确实非常险。
她打算亲自去县衙敲鼓说江如琅不见了,希望衙门帮忙找人。
曹家要是真的找到人,势必会让江如琅出面解除官司。
要是曹家没有找到人,那也简单,曹家会迫于压力抓紧去人。
江如琅现在就是地下的老鼠,动静一旦大起来,肯定会有所行动,他既然盯着曹家人,又见曹家如此咄咄逼人,不论是一怒之下鱼死网破,还是心思深沉逃出江家,都是一个好办法。
只要人动了,那事情就活了,事情一活起来,可操作的余地就多了。
浑水摸鱼,江芸芸打算亲自下水去抓大肥鱼。
王恩花白的眉毛动了好几下,最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江如琅不见了。”
江芸芸一脸严肃:“他是我爹,我身为人子自然是多加关照的。”
王恩表情欲言又止,然后还是忍住没说话。
都说父子哪有隔夜仇,说不定江小解元就是这么心胸宽广,令人敬佩呢。
“江如琅毕竟是江家的老爷,怎么会失踪呢,是不是大夫人送他出门散心了。”王恩又问道。
江芸芸矢口否认。
王恩打量着面前一脸正气的小少年,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要说王恩对这位小解元喜不喜欢,那肯定是喜欢的,聪明漂亮,知情识趣的小神童谁不喜欢。
但偏偏每次一见他来找自己,心中总是莫名心跳加速,毕竟一件好事都没有,次次都有点麻烦事。
人肯定是好人,但事是不是好事就不好说了。
“我如今不好意思再进江家大门,可心中实在是担忧,这才希望请明堂出面。”江芸芸一脸愧疚说道,“现在他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我日日难眠啊。”
王恩半信半疑,打量着面前一脸恳切的人,心中大动,但最后又强调着:“按道理此事算是家事,你直接上江家门就是,但碍你现在的情况,本官可以差人为你跑一趟,只是若是乌龙,你怕是挨顿板子了。”
江芸芸镇定自若点头。
“怎么要挨板子啊。”门口的周笙本在林家和秦夫人商量今年的生意,听到林家小厮说江芸不知何时回了扬州,还特意去衙门告状了,一刻也待不住了,直接来到衙门口。
“不碍事,他是小解元,是举人,不能随便打的。”陪她一起来的林徽低声解释着。
高堂上,王恩让衙役上江家大门。
“小解元不是去白鹿学院读书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王恩随口问道。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听闻家中有这样的大事,我才回来的。”
王恩摸着胡子,打量着面前之人。
按照他了解的消息,若是说江芸和江如琅关系不好,那似乎也说得过去,若是说一般般,也算是江芸仁义了,但要是说要这么好,那十有八九是有鬼了。
可不论心中是如何想的,王恩都不能开口询问。
天下无不是父母,勿以不孝身,枉着人子皮,江芸能这么惦记着江如琅那可是大孝。
“你这消息知道得还挺快的。”王恩微微一笑,意有所指。
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子有言:‘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学生自然是日日挂念的。”
话不投机,衙门内又很快就安静下来。
江渝的小脑袋在大人腿边挤来挤去,小春也好奇地动来动去。
“做什么,站好。”周笙被弄得心慌意乱,一手抓着一个,严肃呵斥道。
江渝大眼睛扑闪着,好奇问道:“哥在干吗?”
“小孩子来衙门做什么,陈妈妈,快把人带走。”周笙板着脸把人哄走。
江渝还想反抗,就被陈妈妈抓走了。
江芸芸听到动静,悄悄往后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周笙格外严肃的小脸,立马心虚地收回视线。
“哎哎,他要做坏事。”林徽立马凑在周笙耳边告状着。
周笙手指捏得更近了,神色严肃地盯着江芸芸的后背看。
半个时辰后,衙役一脸怪异地跑了进来,还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正襟危坐。
因为举人在大堂上还有位置坐,江芸芸也不矫情,飞快地坐了下来。
——要不说,还是读书好呢。
“江老爷确实人不在江家,江夫人说,江老爷之前想出门散心,夫人安排去了应天府的别院,谁知道路上人突然不见了。”衙役一字一字重复着,“曹夫人又说,自江老爷从衙门处回来,就一直不愿见人,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还有过激的激动,书房内的一应物件甚至都搬走了,只是如此之后,江老爷还是情绪低落,这次难得开口要出门玩,家中上下也是很开心,夫人还特意去信给曹家,让他兄长看着点,谁知道路上出了岔子。”
王恩听得直皱眉。
江芸芸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人没有被曹蓁抓到,那事情就还有说。
江如琅作为一个古代的爹,就像一个炸弹,一旦握在别人手里,生死不由人,受到桎梏的就是江芸本人。
父孝,父丧,在古代可是顶天的大事。
江如琅现在死不得,他必须要好好活到她考完科举之后。
三年时间,江苍可以等,江芸可不行。
“一个月了,人还没找到?”王恩质疑道。
衙役又说道:“没有,听说曹家那位老夫人也听到动静,赶过来了,江曹两家已经派了很多人去找,都深怕江老爷已经……”
他没有说话下去,只是话锋一转又说道,只是这次是对着江芸芸的:“夫人又说,江解元毕竟是江家的孩子,家务之事如何能先上公堂后入家的,所以请江解元回家一趟。”
第一百八十五章
江芸芸也没想到自己可以再一次踏入江家。
门口有两个妈妈在等她, 其中一人是章秀娥,一如既往的严肃,看向她的目光还带有警觉。
还有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穿着靛色长裙, 裙面上是一道道银丝勾勒出的宝相花纹, 头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碧玉簪挽起来, 只如此简单一看便觉得浑身气派。
那人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 眸光微动,微微点头示意:“二公子安, 我是老夫人身边的妈妈, 二公子可以叫我沈妈妈。”
“沈妈妈。”江芸芸颔首。
“听闻二公子自九江直奔扬州,千里江流半月而还,不曾远道相迎, 造成如今的误会, 说来也是曹家礼数有失。”沈妈妈上前一步, 和气说道。
江芸芸淡淡睨了她一眼, 同样温和说道:“传话的人左顾言它, 这才让我不得不多想, 千里归家也是怕家中突发变故,这才希望知府可以出面。”
沈妈妈微微一笑:“让二公子担忧了, 请吧,老夫人和夫人已经在等您了。”
周笙在身后想要跟进来,章秀娥却先一步把人拦住。
江芸芸停下脚步, 往后看去。
沈妈妈见状,机敏说道:“不论如何, 周姨娘都是养育过江家血脉的人, 拦在门口做什么, 还不把人请进来。”
章秀娥心中不忿,瞪着面前的周笙和江渝,神色不平。
丹凤见状立马笑脸盈盈走过来,亲自把周笙和江渝带进来:“这等小事如何劳烦章妈妈,姨娘这边请。”
她上前就要把人带去偏厅。
周笙被人带着,下意识跟着走,可走了几步欲言又止,扭头想去看江芸芸。
她想要跟着江芸去找大夫人。
可来到这里,她总是莫名充满畏惧。
江芸芸却没说话,只是把目光看向江渝。
江渝带着小春倒是大方了许多,大眼珠子滴溜溜地好奇打量着面前这个府邸。
一年未见,她觉得江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里实在太过陌生了。
江渝察觉到她的视线,歪了歪脑袋,立马上前拉住周笙的手,认真说道:“我要和我哥一起,你不要拉拉扯扯的。”
丹凤脚步一顿,低头去看面前的小姑娘。
江渝穿着粉色的男装,打扮得俏生生的,目光清透明亮,面对她的打量一点也不怵,反而更加大声:“我们不要和你走。”
她说完就去牵周笙的手,态度果断坚定。
丹凤被小孩认真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下意识松开手。
江芸芸闻言满意点头。
相比较调教已经深受世俗教育的周笙,教导年幼胆大的江渝才是更好的选择。
在她们三人搬出江家的那日起,她的要求就不是周笙可以真正地独当一面,而是江渝的变化。
让她长大,让她真正去无畏接触到这个世道,同时又因为幼年可以受到大人的庇护和宽容,从而反哺她的成长。
她需要长成勇敢果断的样子,才能真正庇护着柔弱的周笙。
“二公子可是去办正事。”丹凤身子微微一侧,挡住两人的去路,笑说着,“我们去偏厅先喝茶,若是需要再去也是一样的。”
江渝小脸一沉。
“我,我现在就要跟着芸哥儿一起去。”不曾想,是周笙先一步开口,彻底把自己的手抽开,磕巴说道,“现在就去,等会不一样的。”
江渝也跟着附和着:“就要现在去,你干嘛拦着我们,你又不是江家的人。”
丹凤脸色一僵,随后瞬间阴沉下来。
江渝胆子大了许多,也不再害怕他人的脸色,直接拉着周笙朝着江芸芸走来,嘴里大声地碎碎念着,一点也不顾及边上人的脸色:“就要一起去的,你们欺负人怎么办!我们快走!”
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着,突然笑了起来。
沈妈妈听到声音,侧首看了过来:“渝姐儿在您的遮风避雨的庇护下,也能这般厉害。”
江芸芸微微一笑:“大树底下无大草,她要的是自由生长。”
沈妈妈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小少年,倏地沉默了。
—— ——
几人说话的地方在江家的正堂,八扇大门打开,窗户也都蒙上轻纱,正午的日光正是灿烂,秋日的微风不经意穿过堂间。
上首坐着两人,左边坐着的是白发苍苍的曹家老夫人,头发被整齐梳起来,带着镂空的扇形玉笄,上面雕刻着凤凰的花纹,边上错落有致地镶嵌大红宝石。
右边则是许久不曾见的曹蓁,头戴狄髻,这顶金丝发罩虽不曾集簪、钗、华胜、步摇等各种华贵精致的首饰为一体,但也是秋日难见的鲜花和几种简单的金玉交相辉映的雅致。
“当年在南京无缘一见,却在今日意外见面了,也是缘分。”曹老夫人看着踏入屋内的江芸芸,又看向她身后跟过来的周笙和江渝,和气说道,“既然都来了,那就快坐吧。”
曹蓁看着一起走来的三人,神色紧绷,却没有开口说话。
江芸芸在左边第一个位置坐下,周笙也紧跟着她坐下。
今日的谈判看样子是这位曹家老祖宗主刀。
“此事说起来是我儿糊涂。”果不其然老夫人先一步说道,“本不该惊动我们小解元这个大忙人的。”
江芸芸认真说道:“这话如何说,一家之主消失可是大事,如今都一个多月了,人还没找到,早就该报官才是,若是被歹人抓了,也好早早让官府出面,总不能真的出事了才开始后悔,不是吗。”
“自然,人命关天的事情,自然马虎不得,只是扬州到应天的路上治安一向是极好的。”老夫人伸手摸着拐杖上的鹿角,叹气说道,“这点,你也是来回过几次的,想来也是清楚的,不论如何想来是不会闹出人命的,而且家务事如何能麻烦官府呢。”
“可人就是在路上失踪的。”江芸芸一口咬定,“不论是自愿的还是非自愿的,总归是这条路上的事情,曹江两家既然找不到,就该让官府的人出面,不论事情如何,结果如何,一个消息总该要有的。”
老夫人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我很理解你想要你爹的消息,可麻烦官府就会把事情闹大了,也许你爹就是心情不好出门散散心呢,过几日就能回来,你爹的现在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江芸芸抬眸,看着一脸和气的老夫人,微微一笑:“我不清楚。”
老夫人神色微变。
“你如何不清楚,要不是你之前唆使江泽闹大此事……”
江芸芸冷不丁打断她的话,冷冷说道:“这件事情夫人最不该生气才是。”
曹蓁语塞。
江如琅倒下,最大获利的是江家大夫人,这件事情是扬州城内心照不宣的秘密。
“江老爷如何失踪不重要,现在人在不在才重要。”江芸芸继续快速说道。
曹蓁嘴角微动,想要说话。
老夫人摸着鹿角的手指急促了几分,打量着面前的小子,开始揣摩他的来意,随后看了自家女儿一眼,曹蓁只好忍气,不再说话。
“我这次回来只想做一件事情。”猝不及防,在老夫人打算开口前,江芸芸先一步开口,直接把主动权拿过来,“我想要江如琅。”
曹蓁脸色大变,下意识去看周笙。
正在低头思考的周笙被她看得一头雾水,也跟着坐直身子。
不能给江芸丢脸。
她脑海里古里古怪闪过这个念头。
“不可能。”曹蓁直接开口否决道。
“你为什么想要江如琅。”思索片刻后,老夫人冷静问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因为放在你们手中太危险了。”
老夫人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冷静说道:“这是江家。”
“我也是江家的人,不是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屋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秋日的虫鸣鸟叫在午日阳光下格外吵闹。
曹蓁的脸上露出烦躁之色。
老夫人也一脸忌讳莫深。
倒是江芸芸这边,除了江芸芸一脸信誓旦旦,周笙紧张又迷茫,江渝就跟看戏一样回来打量着这个已经完全不同的大堂。
江芸芸自然是江家人,甚至他的成就是江家里最高的。
江家曹家生意做得再大又如何,他们手段再好又如何。
自来士农工商,商人才是最底层的,最希望改变身份地位的人,他们有钱有闲,就差一个身份,所以商贾之家读书比比皆是,不然江苍的压力怎么会这么大。
可说的再好听也没什么用,因为江家另外一个小孩可是一个大明朝最年轻的小解元,他背靠状元老师,身边好友也都一一做官,师兄们一个个名满天下。
只要不出意外,他的前途光明坦荡。
两兄弟的命运早已有了分歧。
江芸若是真的想要江如琅,可操作的可能性可太大了。
只要江如琅点头。
只要那些官员口风稍变。
只要他做得足够体面。
原来这就是江芸去衙门的原因。
——把事情闹得足够大。
江家找不到人,又或者找到一个可怜的江如琅,舆论就会不可抑制地偏向一直处于弱势江芸。
一个一直不被家族偏爱,但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庶子。
他蒙受这么多委屈苦难,可关键时刻还是愿意照顾自己的亲爹,传出去可真是孝感动天啊。
“若是人平安回来了,小解元的风评可要被害了。”老夫人注视着面前之人,慢条斯理威胁着。
她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她精心养育的儿子女儿,日日提点的孙子孙女不曾有过这么险中求胜的决心。
他们被富贵的生活迷了眼,既想要成功,又不想冒险,总是想当然,以为只要有钱,所有人就会给他让道,也总觉得自己现在做不成什么,是因为还不够有钱,所以她的孩子们都是畏首畏尾,难成气候。
可今日,她面前这个和她毫无关系的庶子,她突然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她无数次行大胆之事,幸好所有成功都是站在她这边的,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为自己的孩子攒下这样的泼天富贵。
若他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老夫人叹气,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杖上的鹿角,沉默不语。
这截金星紫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华美似金玉,细腻如绸缎,这样的东西原本是宫廷进贡之物,可她很是喜欢,便略施小计拿了过来。
这辈子她豪横惯了。
她要的东西就要得到,要不到的那就干脆毁了。
虽然真的很可惜。
老夫人的手指轻轻抚上活灵活现的眼睛,一脸惋惜。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那根手杖上,随后笑意加深,意味深长问道:“所以,人平安吗?”
“至少会出来的。”老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温和,“江家还能丢了这么一个大活人不成。”
江芸芸看着她没有说话。
一老一少对视着,各自心照不宣地摸清了对方的底线。
“听说你们如今在外做生意。”老夫人再一次先开口,“你还小,一心读书才是,你母亲和你妹妹孤儿寡母,如何能吃得了做生意的苦,不若搬回来住,江家也不会差你们吃穿用度,如此也能解决你刚才说的事情。”
江芸芸没说话,目光扫了一眼曹蓁。
曹蓁板着脸并没有说话。
“之前的事情是她糊涂。”老夫人察觉到她的眉眼官司,笑说着,“你和长生到底是兄弟,若是搬出去了,今后若是有言官指指点点,难受的可是你们。”
老夫人继续说道:“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你生母想一下,在外面日子过的这么辛苦,还要赚钱供你读书,再拉扯一个小孩,你们男的在外面读书怕是不知道,那可真是很不容易的,你一个孝子怎能忍心你娘吃这么大的苦,再说了等渝姐儿年纪上来了,要议亲了,借着江家的门楣不是更好嘛。”
江渝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夫人,歪了歪脑袋,然后动了动屁股下了椅子,直接说道:“江家的门楣若是好,为什么之前还要我哥哥为大姐姐出头。”
曹蓁直接变了脸色。
老夫人嘴角的笑意也缓缓收了起来。
周笙混乱地把江渝拉回来:“胡说什么。”
江渝不服气说道:“我说的不对吗,江漾呢,她不是也这么觉得嘛。”
“不要胡说。”周笙板着脸呵斥道。
“我怎么没看到江漾啊。”江渝不甘心地小声嘟囔着。
“江渝的婚事不需要江家,我娘的日子也不需要你们庇护。”江芸芸出声,神色冷淡,“此事既然木已沉舟,索性一并如此。”
老夫人看着江芸芸,叹气说道:“听说你娘对你很好,你还当真不爱惜她,如此操劳的日子,如何能赌一口气。”
江芸芸眉心微微一动。
这位老祖宗每一句话都是陷阱,言下之意的一个孝道,就能压的人抬不起头来。
“多谢老夫人关心,我在外面很好。”周笙小声说道,“芸哥儿对我很好,日子过得也不操劳,我们没有赌一口气。”
周笙眉眼低垂,眼珠子不安地转了转,语气直愣愣的。
老夫人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位姨娘身上,带着挑剔打量的目光。
一个小小妾侍,她是从来不会放在眼里的。
周笙手指忍不住紧捏,避开她锐利的视线。
江芸芸侧首看着她。
周笙和她不经意四目相对,小孩的眼睛湿漉漉的,看人的时候又是亮亮的。
她的小孩一点也没有变。
她原本还有些胆怯的心被这个想法驱散,也瞬间有了勇气抬起头来。
“我是说,我们其归,很好。”她突兀强调着,声音在寂静空荡的大堂里显出几分尖锐的失真。
老夫人一怔。
曹蓁也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很孝顺,我养他一点也不辛苦,渝姐儿的婚事是我的事情,不是他的事情,我会为渝姐儿仔细挑选的,不需要借助任何人。”她的目光从曹蓁身上扫过,最后终于落到老夫人身上,一字一字,格外认真说道。
江芸芸闻言,无声的弯了弯眉眼。
真好,周笙比她想象中还要勇敢。
“你……”曹蓁嘴角微动,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人一样。
只是她还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怎么回事!”门口的章秀娥立马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
“遭贼了。”门口有个小管事一样的人快步走来,低声说道,“沁园来贼了,丢了不少首饰,现在人不见了。”
章秀娥脸色大变。
“不应该的,我们明明前前后后都有人看着的,先前一点动静也没有。”小管事苦着脸说道。
“还不快去找!”章秀娥声音压低,怒气冲冲说道。
江芸芸看着外面匆匆忙忙的脚步,心中微动,突然站起来说道:“看来家中有事。”
“怎么了?”曹蓁只觉得丢脸,不高兴质问道。
章秀娥转身入内,犹豫地看了眼江芸芸。
“说吧。”老夫人眉眼低垂,镇定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沁园遭贼了。”章秀娥小心翼翼说道,“但已经派人去找了。”
曹蓁不悦:“可是之前没处理干净。”
“这就去查。”章秀娥低声说道,“马上就会处理好的,夫人切勿动怒。”
“原是遭贼了,先前就听说前几日家中有大动静。”江芸芸背着手,笑脸盈盈说道,“我还以为是江如琅出现了。”
曹蓁神色微震,眉头紧皱。
老夫人倒是镇定,笑说着:“管他是谁,抓起来就是。”
“是啊。”江芸芸转身,笑脸盈盈说道,“到时候可要挤得扭送官府。”
“家务事罢了。”老夫人平静说道。
“家中有事就不久留了。”曹蓁不想再打太极了,先一步冷下脸赶客。
江芸芸也不久留,站起来就打算走。
她今日来就是要给曹家一个信号,自己势必要得到江如琅,也暂时达成短时间的共识,江如琅现在还不能死,不然太耽误事情了。
至于如何把江如琅偷出来,江芸芸把这个重任交给了顾幺儿。
想来此刻顾幺儿正在屋顶上飞跑呢。
四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江渝和小春手拉着手,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着话。
周笙紧紧跟着江芸芸,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人走到花园处,小春突然啊了一声,指着一个地方说道:“那里有影子。”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只看到一大片连绵的树木和假山,不远处还有一大片秋日残荷的湖泊。
“哎,这不是我哥当年摔下去的地方。”江渝童言无忌说道。
小春突然扭头打量着江芸芸。
“不要去哪里。”周笙也格外紧张,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心有余悸说道,“太危险了。”
江芸芸看了几眼没看到什么影子,低头去看小春,却不料小春一看到她,就连忙躲到江渝背后。
“我脸上有东西。”江芸芸摸了摸脸,“这么多年了,怎么见了我还跟见了鬼一样。”
小春嘴里嘟嘟囔囔着。
“哎,什么鬼啊,你真见鬼了。”江渝懵懵懂懂扭头问道。
小春低着头,没说话。
领路的曹家人开始赶人了。
江芸芸最后看了一眼花园,见实在没看到什么热闹可以凑,就打算继续走,只是走了一步,突然有一块石头从天而降,摔在地自己脚上。
——很好,热闹来了。
“江渝,你不是一直想要找江漾玩吗?今日来了,你要不要先去找她约个时间。”江芸芸扭头,和颜悦色对着江渝说道。
“哎,我嘛。”江渝懵懵懂懂,可一接触到江芸芸的目光,话锋一转,立马哼哼次次说道,“哎哎,对啊,那我现在就去找江漾。”
她说完直接拉着小春跑了。
引路的江家仆人惊呆了,等回过神来,两个小孩已经跑远了。
“哎哎!来人啊!”他去找人来逮人,结果一回头,江芸也跑了!!
“芸哥儿说有事。”独自一个人留下来的周笙和气说道,“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了。”
仆人呆站在原地,看着周笙施施然走了,一点也不留恋的,然后又看着兄妹两人跟各自消失的方向,手指来回指着,最后拍了拍大腿大叹一口气气,直接扭头去找夫人了。
——家里又来贼了!
—— ——
江芸芸跟着顾幺儿在花园里乱窜,小声问道:“你找到江如琅了。”
顾幺儿连连点头:“他去沁园偷东西了,真奇怪,你说江如琅的目标可能是曹蓁,我一早就蹲在屋顶了,沁园四边大门都守得牢牢的,也不知道江如琅是怎么进来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所以我怀疑沁园里面有暗道。”
“暗道!”江芸芸惊讶,“跟武侠小说一样,贯彻整个江家的那种吗?”
顾幺儿一边跑,一边还抽空扭头看了她一眼,嫌弃说道:“我就跟你说少写一点奇奇怪怪的话本,你知道挖地道要多花钱吗?而且很容易塌陷的,一走路地面声音就不同,很容易被发现的,这么容易被发现也太蠢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他这种这种十有八九就是借着花园的树木和假山的,借助天时地利,简单又不容易被发现。”顾幺儿想了想说道,“我很早就发现江家的树木实在太多了,每个院子都有林木,而且几乎是一大片,你娘住的那个对面就是竹林,边上还有桃林,最边上还有一个竹林的,就连前厅那边都有梅林,沁园则是一大片杏花林。”
江芸芸似懂非懂点头。
“不过江家大,喜欢搞点风雅也不奇怪,只是每个院子都种就有点奇怪了,我还以为是江如琅的爱好呢。”顾幺儿想了想又说道,“我怀疑沁园的那个杏花林有暗道,连着外面,所以江如琅神出鬼没的。”
“那江如琅去偷什么东西啊?”江芸芸又问道。
“好像是一个蓝宝石,长得可好看了,一看就老值钱了。”顾幺儿说道,“不过他还顺手拿走了一整个首饰盒,我瞧着分量不轻。”
两人快速在花园里走着,顾幺儿突然停了下来,低头仔细看着地面。
“脚印不见了。”他蹲下来仔仔细细看着,又绕着边上的假山走了几圈,摸了摸下巴。
江芸芸只好跟在边上,也假装看得懂的样子,来来回回看着。
“你还懂侦查啊。”她走了几步感慨着。
“当然,我蒋叔没和你说过,一大晚上千里追贼的故事吗?”顾幺儿骄傲挺胸。
江芸芸愣住了,不可思议说道:“这不是你们吹牛啊。”
顾幺儿不悦:“当然不是,当年带我的奶娘她儿子可是前锋,军队里出了名的神探,找水找人,就没有不会的,可厉害了。”
江芸芸哎哎两声,好奇地往假山里看了一眼。
一双阴森森,泛着诡异光芒双眼不经意的,近在咫尺地和她对了一个正着。
那眼睛实在太过邪佞,又带着愤怒,露出的消瘦的脸颊几乎像是一个骷颅。
江芸芸被吓得呆在原地,心跳快得好像要飞出来。
江如琅!
她回过神来时,还未开口,又眼睁睁看着他突然消失在黑暗中!
“怎么了!”顾幺儿敏锐察觉到江芸芸的呼吸变了,立马脚步一准,朝着她走过来。
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江如琅消失得更快。
等幺儿过来的时候,只隐约看到有一道影子闪过。
“是江如琅吗!”顾幺儿紧张拉着江芸芸的胳膊,“是刚才在吓你吗?”
江芸芸一口气终于喘了出来,揉了揉额头:“刚我们绕着假山走,他就跟个蝙蝠一样猫在这里,刚才和我对视一眼,把我吓得差点心跳骤停。”
“可恶,原来如此。”顾幺儿大怒,“江家一定有一条大型的甬道,我就说这里各种影壁假山怎么这么多,绕的人头晕。”
“那我们跟着进去,是不是就能抓到人。”江芸芸突发奇想。
“不好说,就怕里面七绕八拐,到时候我们反而出不去了。”顾幺儿想了想,又说道,“要是江如琅在里面等我们,反而不安全。”
江芸芸遗憾地盯着洞口:“那就看着他跑了。”
顾幺儿捏着江芸芸的袖子,理直气壮说道:“我们就两个人肯定不好进去,但等会我们可以告诉曹家人,他们人多,肯定会进去的,到时候我就在屋顶等人,等人抓到了,我就替你把人偷过来,很快的,那个黄鸟在后面呢。”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不得了了,都会动脑子了。”
顾幺儿得意说道:“我可聪明了。”
两人把人跟丢了只好准备出去,一出门就看到被人逮住的江渝。
江渝见了人就激动大喊:“江漾不见了!!”
“他们不要江漾了,都不去找人,呜呜呜,江漾不见了。”江渝一边喊一边哭,小腿瞪着,要挣脱束缚。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条,上前把人救下来。
“怎么回事?”江芸芸又问。
“江漾身边的涟漪说,江漾半个月就不见了,呜呜呜,他们都不去找人,还不准涟漪去找。”江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都说江漾已经死了,呜呜,我不要她死。”
江芸芸震惊地看着匆匆赶来的章秀娥等人。
章秀娥下意识心虚的移开视线,但很快又直视着江芸芸,开始赶人:“这事和你们没关系,还请二公子赶紧离开。”
“江漾被江如琅带走了?”江芸芸随手擦了擦江渝的眼泪,沉声问道。
章秀娥没说话。
“江如琅还躲在你们江家,江漾这么小的年纪被他抓了,肯定送不走,还在你们江家,为何不找!”江芸芸严肃质问道,
章秀娥板着脸没说话。
“涟漪说因为大公子回来了,江如琅手里有一个人就不会去找大公子的麻烦了。”江渝大声骂道,“你们真不是人!”
“我们一直在找,只是一直没找到。”匆匆赶来的江苍认真说道,“我没有放弃宝珠。”
“你就有!”江渝恨恨瞪着他,“找了这么久没找到,你就是故意的!坏人!大坏人!”
江芸芸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江苍。
听说江苍这一年一直生活在老夫人身边,整个人被养出几丝精神气来。
江苍也同样看着江芸。
意气风发从未有过在一个人身上有过如此具体的表现,江芸开始和整个江家格格不入。
两人对视一眼后,突然移开视线。
“江家所有假山里应该都有隐蔽的暗道。”江芸芸说道,“你若是真的想找,只要投入足够多的人肯定能找到人。”
江苍神色震动。
他早外祖母一步,十日前就悄悄回来了,当日就带着人把整个江家都找了一遍,假山也不是没找过,可确实没有找到奇怪的地方。
可江芸的口气又是如此镇定。
江芸芸轻柔又无奈地看着面前的江苍:“江漾一直很喜欢你,希望你也如此喜欢她。”
和江漾只有几次交际的江芸芸都能三番四次听到这个小孩话里话外说起自己的大哥哥,神色骄傲。
可现在曹蓁为了保住这个儿子,又要牺牲一个孩子。
江芸是与他不相干的庶子,可江漾与他可是亲兄妹啊。
曾几何时,江芸芸时常感慨江苍在成长过程中承受的巨大压力,几乎要把这个还未长大的读书人压垮,但又在此刻不得不感慨,这位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是踏在所有人身上的,他的存在注定要吸食所有人的血肉。
江苍目送江芸芸的背影离开,直到看不到影子这才出声说道:“找一百个人来。”
仆人小心翼翼说道:“可夫人说……”
江苍冷淡看了过去,平静说道:“我说,找一百个人来。”
—— ——
江芸芸牵着哭得不行的江渝,走了几步,突然问道:“小春呢。”
江渝呆住了,也不哭了,扭头看了几下:“哎,小春呢。”
两人面面相觑。
“刚才有人来抓我们,我们分开跑了。”江渝小声说道,“她是不是跑回家了啊。”
江芸芸半信半疑:“她跑的出去?”
“可以啊!”江渝想了想笃定说道,“小春已经就在花园那边扫地的,对整个江家可了解了,我以前跑去前面玩,都是她带路的,她知道很多小路的,而且还会洑水,可厉害了。”
江芸芸眯了眯眼:“我之前一直以为是你带坏小春,原来你们是狼狈为奸啊。”
江渝不哭了,抽了抽鼻子,转身就要回家了。
江芸芸慢吞吞跟上去。
“江漾会死吗?”快回家的时候,江渝低声问道。
江芸芸沉默。
半个月,对一个小孩来说实在太过漫长了。
—— ——
直到晚上,江渝开始急了,一直跑到门口张望着。
小春没回来!
屋内的江芸芸也有些急,来回踱步,时不时看向外面。
顾幺儿也没回来!
“不会出事了吧?”周笙担心说道,“可要上门要人。”
“江家是拦不住幺儿的。”江芸芸叹气说道,“我不是怕他丢了,我是怕他小脑袋瓜子一转,给我捅破天了。”
“他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大事啊。”周笙安慰道,“总不能给你带个人回来吧。”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江芸芸看过去,正听到江渝惊讶问道:“哎,哪里找的江漾啊。”
屋内,江芸芸和周笙震惊对视着。
“这又是有什么计划吗?”周笙虚心请教着。
江芸芸疲惫地抹了一把脸。
外面,小春和顾幺儿已经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和江渝说起下午的奇怪经历。
“我跑到花园那边听到有动静声。”
“她当时一直磨磨唧唧站在远处不敢进去。”
“然后我就和幺儿一起进去了。”
“那个暗道可真长啊,还好小春认识路,一路上都是水滴答滴答的,一些地方要是不小心进去了就是水坑,水深得很,里面又黑,十有八九会淹死,真是可怕。”
“然后三小姐就被人捆着扔在地上了。”
“我瞧着都要没呼吸了,你看看是不是死了。”
“我本来想送还给涟漪的,万一诈尸怎么办啊,但幺儿不肯。”
“不行,这可是我找的人,我要带回来给江芸的!”
江渝被一左一右的声音听得头都大了,可是看到幺儿背上已经完全认不出模样的江漾,手足无措道:“怎么这样了啊。”
“陈妈妈,你去林家请他们帮忙找一个信得过的大夫来。”江芸芸出门,仔细叮嘱着,然后又对着两个灰头土面的人说道,“进来说话。”
顾幺儿不疑有他,背着江漾就要入内。
小春犹犹豫豫看了江芸芸一眼,然后被江渝飞快拉了进去。
床上的江漾已经瘦到脱相了,记忆中小脸圆嘟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孩如今面色清白,小脸消瘦,眼睛紧闭,额头的血洞已经生蛆了,小心蠕动着,瞧着有些恶心,最刺眼是她右手的伤口,已经能看到骨头了,小小一只躺在床上,瞧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是不是不行了啊。”江渝小心翼翼摸了摸江漾的脸,又不敢用力,只好扭头求助道,“怎么办啊。”
“真是作孽啊。”周笙一脸心疼,打湿帕子擦了擦小孩的脸。
没多久,一个中年大夫就跟在陈墨荷身边走了进来。
他见状也不多话,只是上前把脉。
一炷香后才叹了一口气:“再拖一会儿怕是就不行了,来点温水润润嘴巴,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吃粥和肉糜了千万不能吃的太油腻。”
“额头的伤怕是好不了了,位置有点大,怕是要破相了。”
“手腕肯定会残疾的,以后能不能提东西都不好说了,写字更不可能了。”
江芸芸安静听着,直到大夫仔仔细细写好药方,又叮嘱好相关事宜离开后这才站起来送人走。
“多谢大夫了。”她道谢。
“客气,秦夫人介绍来的,规矩我都懂。”那大夫是个老成的,直接说道,“不必送了。”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来后,一眼就看到躲在帘子后,小心又害怕地盯着江渝的小春。
“小春,我有话问你。”江芸芸心中微动,出口说道,“出来。”
小春看着她,小脸都白了,下意识把自己埋了起来。
——十足十心里有鬼的样子。
江芸芸很早以前就发现小春面对她会格外害怕,但听说以前她老是被欺负,所以胆子小也很正常。
可今日听着江渝絮絮叨叨说起小春的事情。
江芸芸才发现,小春胆子可不小,和江渝做坏事的时候没一件落下的。
她明明见了周笙不害怕,就连严肃的陈墨荷也不害怕,为何独独怕她!
这个一直在花园扫地的小春,瞧着和原主应该是有些关系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屋外, 小春低着头,抓着衣服,整个人抖得厉害。
江芸芸突然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和她面对面说话。
虽说小春来到江渝身边也有几年了, 但在扬州时, 江芸芸一直忙着读书的事情, 少有见面的机会, 等之后去南京北京见识世面时,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但江渝的信中却总是出现小春的身影。
“小春下河给我捞了鱼, 又快又稳,真是喜欢小春啊。”
“小春今天背不下来书,太笨了, 但我舍不得罚她的。”
“小春胆子太大了, 小黄生孩子还敢凑上去给人吃小鱼干说要补充力气, 小黄可喜欢小春了。”
“今日有人来捣乱, 小春闷声不吭在他的轿子边抹了油, 把人摔得牙都掉了。”
江渝信中的小春快乐大胆甚至还有点腹黑,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在每次见到江芸芸时可以面色发白,双腿打颤。
江芸芸沉默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
她有些记不清第一次见面时小春的样子了, 只记得陈墨荷无意间说起她之前日子过得不好,面黄肌瘦的,再看现在的小春面颊圆润, 眼睛水汪汪的,已经出落出清秀模样。
小春被她看的脑袋低得更下面了。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小春没说话, 衣服都被被捏烂了, 手心甚至还渗出汗来。
“听说你以前是在花园工作的, 可我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我?”江芸芸直截了当问道,言辞中却又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
小春抖得更厉害了,她甚至回头想要去找江渝。
躲在窗口的江渝见状就想要出来解救小春,却不料被周笙一把拉住。
江渝扭头去看一脸严肃的娘。
“你哥哥不会随意把人叫出去的。”周笙把人拉了回来,低声说道,“你不能出门捣乱。”
“小春不是坏人!”江渝嘟囔着。
周笙没说话,只是示意陈墨荷把门窗都关上,拉着江渝在椅子上坐下。
“江渝,你要相信你哥哥。”周笙平静说道,“不论何时。”
屋外,小春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你总不能一直躲着我。”江芸芸冷淡说道,“你陪着渝姐儿这么多年,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事情,我对你总是会网开一面的。”
小春手指崩得紧紧的,衣服上的花纹都被扣出一条细丝来,整个人更是害怕了。
“或者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也应该说出来。”江芸芸板着脸,无情说道,“我不能留着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在江渝身边,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江芸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小春的衣摆被她戳出一个小洞来,她的手指来回勾着,破洞越来越大,手指也变得红红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许久之后,小春低声说道。
江芸芸眉心一动,很快就跟上她的话:“你那个时候才几岁,自顾不暇,没有什么故不故意的。”
小春悄悄抬眸看了看她,然后又不说话了,只是把手指从破洞里掏出来,然后抽了几下,最后竟然猝不及防去抓江芸芸的手腕。
江芸芸惊讶低头。
小女孩的手指纤细冰冷,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她用力地按了按,甚至手指悄悄摸了摸江芸芸的脉搏,不过眨眼时间,江芸芸觉得她额头的汗更多了。
“做什么?”江芸芸没有抽回手,甚至伸出另外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谁知小春吓得整个人弹起来,然后往后跌去,一屁股坐在栏杆上。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
小春的目光警觉害怕,还带着不可言说的恐惧。
江芸芸莫名觉得眼皮子一跳。
她心里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两人各自沉默着。
“我是人。”江芸芸冷不丁开口。
小春果不其然露出纠结畏惧之色。
“所以你推我下去的?”江芸芸抱臂,冷静问道。
小春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
“你既然没做坏事,这么怕我做什么?”她不解追问着。
小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磕磕绊绊说道:“可我看到你沉下去了。”
江芸芸神色一冽。
—— ——
弘治三年的冬日格外冷。
这一年小春七岁,家里没钱了,所以她娘把卖到江家换了三百文钱,说要给大哥娶媳妇用,但她年纪小,性格又木讷,还不爱说话,所以门口小管事把她安排到花园里扫扫地。
这个差事大家都不喜欢,小春却挺喜欢的。
一个人干活,很安静,也没人和她说话,而且花园长得跟个仙境一样,就是每天看,都还是觉得很好看。
那一年过了年后还是很冷,到了一月还下过一场小雪,小春没收到过年的新衣服,乖乖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穿的时间有点久导致去扫地的时间也晚了,小脑袋瓜子一动,索性先去吃早饭,等马上要天亮了,她才磨磨唧唧抱着比她高许多的扫把开始扫地。
花园里落叶很多,地面上还有霜,她冷得不行,一边剁脚一边糊弄扫地。
这么冷的的天,管家肯定不愿意来检查。
她磨洋工一样地扫到湖边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声,吓得立马躲在一座假山后面。
许是她运气好躲在另外一边,因为假山的另一边竟然走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腰间带着一大串玉佩,脖子上的那条黑色毛领看着就暖和,瞧着斯斯文文的。
小春没想到穿得这么好的人也是贼。
她大胆地偷偷探出脑袋张望着,准备等人走远了就去找管事揭发,却不料看到不远处又来了一个长得很眼熟的人。
两人站在湖边窸窸窣窣说着什么,没多久那个白白胖胖,长的眼熟的人越来越激动,手臂都开始剧烈挥动起来,脸色逐渐胀红。
那个穿着保暖衣服的小贼倒是有条不紊,甚至还笑了,只是神态瞧得人格外不舒服。
小春耳尖,隐隐约约能听到什么钱和考什么,还有就是什么完了。
只是她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小贼就直接甩脸走了,那人长得有点像村头的教书先生,留着两撇小胡子,脸白白的,人瘦瘦的,眼睛抬得高高的。
小春连忙把自己藏起来。
风中传来玉佩叮当的声音,在寒冷的春日早上听的人心中轻轻一颤。
小春莫名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冲了上来,可她不敢动,只能整个人蜷缩着,躲在一个石头下,假装自己也是一块小石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能隐隐听到说话声,听着还有一个小孩的声音,小春耐不住好奇,又一次悄悄看过去。
她看到一个和她一样可怜的小男孩,穿得鼓鼓的,但没一件冬天的衣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她听到那个小男孩怯生生地喊着那个大白馒头:“爹。”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个大馒头是这个府邸的主人。
大白馒头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孩。
那个小孩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手指拽着衣服,瞧着很可怜。
这个馒头长得白白胖胖的,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和蔼。小春小心翼翼想着,然后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人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小春想着等会要是这个小孩挨打了,她就假装去扫地。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大馒头问道。
小孩小声说道:“就一会儿,刚才等睡着了。”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巴巴得看着大馒头。
大馒头没说话了,盯着小孩看。
小春心中莫名咯噔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她就是觉得大馒头瞧着不好相处,现在却突然后脖颈汗毛直立。
“这么冷的天在这里睡着了小心着凉了。”大馒头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
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扭扭捏捏说道:“不,不冷的。”
“瞧着怎么瘦了。”大馒头的手点到为止得摸了摸小孩的脸颊,笑说道。
小男孩还是一脸腼腆笑意地看着他,小声说道:“爹好久没去看娘了。”
大馒头脸上笑意微微敛起:“最近太忙了。”
小男孩很敏感,脸上笑意立刻收了起来,又开始局促起来,眼珠子转来转去。
“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吗?”大馒头话锋一转,冷不丁又问道。
小男孩迷茫地看着他。
“可有看我和其他人说话?”大馒头微微弯下腰来,因为肥胖,他后背的衣服瞬间紧绷,下摆也跟着微微翘了起来。
小春懵懵懂懂觉得大馒头现在像小时候见到的,冬天在村子里准备咬人的狼。
他的尾巴翘起来了!
“好像有看到一个人。”小男孩磕磕绊绊说道,“但我不知道是谁。”
大馒头被肥肉挤着的眼睛在此刻就像那匹狼一样,发出幽幽的光,正不错眼注视着面前之人。
小春吓得脸都白了。
他对面的小男孩也都吓住了,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芸儿啊。”大馒头的手终于落在他的脑袋上,轻声说道,“爹其实也是喜欢你的,可谁叫你时运不济呢。”
小男孩整个人开始发抖。
“你那个不争气的外祖父好端端死了,害得我现在见了你娘就心里愧疚,我是真的想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
春日早上的风吹得小春脸颊已经完全僵硬,她已经想跑了,但腿已经冻得受不了了,只能僵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江渝出生的也不是时候,闹得我和曹家太难堪了,我本来想溺死她安抚曹家的,谁知道你娘不肯,还为此与我冷淡了。”
那个小男孩的眼睛瞪得格外大。
“还有你,你是男孩子,我总是很期望你的,谁知道你不爱读书,一个没用的东西我本以为是要废了,谁知道你和你娘一样,也是有大造化的,浑身上下就这张脸长得还不错,也能拿出去用用。”
江如琅的手轻轻抚摸上江芸冰冷的脸颊。
十岁的小孩虽然还未张开,却已经有着他年少慕艾之人的影子。
漂亮秀气。
他很长时间都跟自己说,实在不会读书那就跟养只猫养只狗一样养着吧。
这可是他和周笙的儿子。
可前几日他又得知有个贵人要来扬州选人了。
大明的王爷们男女不忌,就喜欢年轻漂亮的。
江如琅心里实在有些痒痒的,他的前程好像又有了新的转机。
“可惜了,本打算送你去过好日子的。”江如琅的手微微用力,江芸的脸上就露出一道红痕,被冷风一吹,立马蔓延到了全脸。
江芸吃痛,想要甩开他的手。
“你今日不该出门的。”江如琅叹气,一脸惋惜,“真是可惜这么好看的眼睛了。”
小男孩害怕畏惧又迷茫的看着他。
小春也是如此。
却在眨眼间,水面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动静。
江如琅竟然直接把人扔到水里。
江芸在水里扑腾着,大喊着。
岸上的人冷眼看着水里的人。
小春整个人开始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杀,杀人了。
水里挣扎的人看着岸上好整以暇的人,从一开始的剧烈挣扎,到最后缓缓沉了下去,已经不再能发出一点声响。
—— ——
江芸芸呆站在原处,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是,是江如琅杀了江芸?”
小春现在想起此事还是忍不住发抖。
“他,他竟然直接掐着你的脖子把你扔下去了。”她抖抖索索说道,“你,你沉下去了他才走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有一瞬间的脊背发凉,在瑟瑟的秋风中好似寒蝉惊鸣,有着凄厉的呐喊。
年幼的江芸抱着舐犊情深的爱意,强忍着恐惧去找江如琅。
她在寒冷的那日强忍的恐惧,生出的勇气在此刻却成了最为讽刺的笑话。
杀她的人,是她亲爹。
是她还残留一丝莫名爱意的爹。
她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会不会后悔。
“不,不是说是江蕴……”背后传来磕磕绊绊的声音。
周笙不知何时站在树下,双眼含泪,整个人都在颤抖。
“因为小公子那日也在湖边,但他躲起来了,直到老爷走了才出来的。”小春小声说道,“他还站在湖边看了好久都没走,倒霉地被去而复返的老爷看到跑掉的影子。”
周笙搭在树上的手指都在发抖,手指因为用力,渗出血丝来,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春,随后又看向江芸芸。
事已至此,江芸芸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外乎江如琅杀了人之后,恰好发现江蕴也在场,顺手推舟甩掉他身上。
江蕴是一个纨绔子弟,不论他如何反驳自然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更重要的是,江蕴未必敢开口。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只要大人吓唬几句,甚至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盯着他看,他也未必敢开口辩解。
怪不得江芸芸在苏醒后觉得整个江家莫名其妙的,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一个江如琅害得每一个人都不得安宁,开启永无止境的痛苦的一生。
周笙好似丢了魂一样站在原处。
江芸芸担忧地收回视线,随后去看小春。
小春又磨磨唧唧挪了过来,小手想要悄悄搭在江芸芸手上,却不料被江芸芸抓了个正着。
江芸芸索性把自己的手递上去。
小春眨了眨眼,小心翼翼摸了上去,嘴里碎碎念着:“热的……还挺热的……你不是都沉下去了吗……你是人啊?”
江芸芸抽回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去找江渝玩吧。”
小春没说话,还是一脸古怪地晃了晃脑袋,又忍不住去摸江芸芸的手,小声说道:“我跳下去把你捞起来的时候,你不是都没气了吗。”
江芸芸神色微微僵硬,下意识去看周笙。
周笙神色迷茫,眼神空洞,也不知道听到这话没有。
“胡说八道。”她抽回手,一本正经说道,“说不定是闭气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小春小眉头紧皱着。
“你看我寺庙都去好几次了。”江芸芸又说道。
小春眼睛一亮:“对哦。”
“不要胡思乱想。”江芸芸摸了摸小春的脑袋,“这事谁也不能说了,江渝也不行,知不知道。”
小春哦了一声:“可要是小姐问我……”
江芸芸冷哼一声,威胁道:“你工资我发的,你说听谁的。”
小春小眉头紧皱着,一脸深思,最后沉痛说道:“听您的。”
江芸芸把人打发走,然后朝着周笙走去。
周笙已经不再发抖,可她瞧着也像是没了三魂七魄一样,整个人都在出神。
“我扶你回去。”江芸芸伸手搭在她肩膀上。
周笙突然抖了一下,甩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手指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神色僵硬。
周笙好似稍微抽回了一缕魂魄,只是迷茫又空洞地看着她,那双原本漂亮的眼睛在此刻好像没了任何生机。
江芸芸被她沉默地看着,只觉得浑身痛苦。
周笙的出现对一个从小没有得到父母关爱的江芸芸而言,实在太过猝不及防了。
她很好,满足了江芸芸对母亲的全部幻想。
她忍不住依恋,靠近,去汲取这个不属于她的爱,又想着去照顾她,去为她走出一条庄康大道。
她痴迷这样的关系,明知道不应该沦陷进去,却还是忍不住一头扎进去。
可她又清晰地知道,周笙对她的一切都源于她是江芸。
但她不知道江芸已经不在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江芸芸。
一个与她无关,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很久以来,江芸芸总是避而不想这个问题,可到今日,她被周笙如此陌生的注视着,突然又觉得害怕。
周笙,猜到了吗?
她开始惶恐。
周笙看着她的眉眼,眼睛中的玄虚突然消失不见了,只泛出点点泪意。
她看着江芸芸的眼睛,看着她瞳仁中的自己。
三年前的那个深夜里,她一直抱着这个闭着眼的小孩,只求她能睁开眼。
现在,她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
沉默,害怕,还带着惶恐。
她哽咽着,满眼含泪,缓缓伸手去摸江芸芸的脸,指尖轻轻摩挲温热的脸颊,却又半晌没有说话。
“水里一定很冷对不对。”她颤颤巍巍说道,“都是娘不好。”
江芸芸无声地看着她。
“江芸,江芸……”
周笙无措得只能一直喊着她的名字。
江芸芸只是听着,她还未长大,还没有周笙这么高,所以只看到周笙尖尖下巴下的那滴晶莹的眼泪。
它摇摇欲坠着,就像此刻的周笙。
“我不……”她轻声说道。
“我们不要回江家了。”
周笙语无伦次地打断她地话,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都是我害了你。”
“我只要你的。”
“芸儿……”
她伸手把人紧紧抱在怀里,那滴眼泪顺着江芸芸的脸颊流了下来,滚烫得好似此刻被人抱住的体温。
“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周笙的声音微不可闻,就连江芸芸也只听到耳边那长舒一口气的啜泣。
—— ——
三日后,江漾醒了过来。
“你醒了!”江渝瞬间察觉,趴过去看着。
江漾看着她,没有说话。
金尊玉贵的小姑娘在此刻再也没有年幼时的娇气,她安静地好似一个木偶,也没有人任何生气。
江渝被她看得害怕起来,连忙推醒睡在一侧的小春,示意她去找人。
小春咕噜一下从地铺里爬起来,头也不回就去喊人了。
没一会儿院子就回荡着小春声音。
“三小姐醒了,陈妈妈。”
“三小姐醒了,夫人。”
她一圈喊了下来,安静的院子也瞬间热闹起来。
周笙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伸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随后松了一口气:“还好退烧了,三小姐可有那里不舒服。”
江漾整个人蔫哒哒的,闭上眼不说话。
江渝凑过去,一脸担忧:“你这么了,江漾,你是不是那里不舒服啊。”
江漾还是没说话。
“让她休息休息。”江芸芸把江渝带走,又赶着两人去睡觉。
“锅里的粥一直热着,我去端来凉凉,你不会喂人,等会我来。”周笙看出江芸芸有话要和江漾说,便自己找了个借口出门了,还顺手带走了陈墨荷。
屋内只剩下江芸和江漾。
“你额头那个伤可能会留疤。”江芸芸小声说道,“不知道你家有没有厉害的药可以涂一下。”
江漾睁开眼,去看江芸芸。
她还这么小,眼睛却已经没有求生的欲望。
“最严重的是你的手,可能也不太好,要是以后找到厉害的大夫可以再看看。”江芸芸在她的注视下依旧把事情一点点告诉她,口气温和,“但你的付出救了你的命,小春听到动静,才和幺儿一起进去找到你的,所以就算以后真的不能恢复如初了,但这个救了你的命,不能自暴自弃。”
江漾想要动一下手,只是稍微动了一下手指,就觉得钻心的疼。
“生病了就要养的。”江芸芸按下她的手,温柔说道,“不能着急。”
“那我是毁容了,也残疾了。”江漾终于开口了,声音再也没有以前的天真可爱。
江芸芸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屋内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我听到我娘和我哥说话了。”她冷不丁说道。
“所以,是你救了我。”
江芸芸哑然,她不知道曹蓁和江苍到底说了什么,但若是好话,江漾应该不至于这样。
“我完了。”
江漾再不谙世事也知道如今女子的命运最重要的便是容貌。
她现在不仅没了容貌,甚至身体残缺。
江漾成了一个没用的摆件。
江芸芸沉默着,随后又说道:“江漾,按理我们交浅,不该言深,可我今日还是要多说一句。”
江漾没说话,只是麻木地看着头顶。
“即便你现在四肢健全,容貌出众,但你想要过你姐姐一样的日子嘛?”江芸芸低声说道,“在内宅中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江芸芸也不想她到底听进去没有,只是继续说道:“你以前说过,你长大了想要去黄州赤壁玩,去你姐姐画中画过的地方。”
江漾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江渝也一直说过你很喜欢出门玩,想着行侠仗义。”江芸芸口气温和。
江漾抽泣了一声,眼睛红红的,偏又强忍着没有留下眼泪来。
“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江芸芸看着面前憔悴的小女孩,低声说道,“你不是物件,也不要成为物件。”
—— ——
江漾在这里住了下来了,第三日的时候已经能坐起来吃一小碗粥了。
只是不怎么开口说话,兴致也不高,瞧着跟个木头一样。
“哎哎,给你花。”江渝兴冲冲举着粉红色的木槿跑了进来,“好看吧!我特意给你摘的。”
身后的跟屁虫小春怀里也捧着一大堆花。
屋内很快就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江漾躺在床上,头也不动一下:“我不要。”
“哎,为什么啊。”江渝小脸一垮,不高兴说道。
江漾没说话。
“怎么打扰三姑娘休息啊。”陈妈妈听到动静,出面把两个小孩带走了。
屋外传来江渝不高兴的声音:“我爬得好高才摘来的,可好看了。”
“我才不怕我哥打我呢。”
“这花这么好看,她干嘛不喜欢啊。”
江漾闭上眼,耳不听为静。
只是没一会儿,她听到窗户那边有动静,刚一睁眼,就和鬼鬼祟祟的江渝撞了个正着。
江渝大眼睛扑闪着,然后也不害怕,直接咕噜一下爬了进来。
“我来看看你。”江渝被她看着,尴尬说道。
江漾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突然生气起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江渝手足无措起来,吓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是不是看我倒霉你很开心。”江漾大喊着,“是不是看我现在这么惨了,你在心里偷笑。”
江渝呆呆站在原处,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呐呐反驳着:“没,没有的。”
江漾看着和自己出生日子格外接近的姐妹。
她很小就知道她有一个只相差几天的姐姐,不,不能说是姐姐,叫那个人的女儿。
她很小的时候瞧瞧去看过那个人的女儿。
那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坐在脏兮兮的地上,一个人玩着树叶但还在傻兮兮的笑着,瞧着一点也不聪明。
那娘为什么总是一提起她就不高兴啊。
她看了好一会儿也不明白,只好溜溜达达跑了。
那个时候开始,她总是喜欢晃悠到她面前去,给她看自己的新衣服,还有新首饰。
江渝就一脸羡慕,然后嘴硬说道:“我才不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好吧。江漾心里嘲笑着,然后蹦蹦跳跳跑了。
那个时候,她可是江家最快乐的小孩。
她有疼爱她的爹娘,还有好脾气的大哥哥,坏脾气但对她还不错的二哥哥,还有天底下最最好的大姐姐,还有一个总是傻笑的江渝。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的,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
爹和娘的关系一夜之间就差了起来。
她的大哥哥总是神色阴郁。
她的二哥哥总是暴跳如雷。
还有她的姐姐,开始唉声叹气。
江渝也不一样了,她开始更快乐了,她见了她开始挺直腰杆,大声说话。
很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江渝也有一个哥哥。
那个哥哥出息了,听说找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师。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一个雾蒙蒙的早上,那个哥哥从晨雾气中走出来,穿的破破烂烂的,但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她站在台阶上好奇地看着他,只觉得真是新奇,家里原来还有个哥哥啊。
她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看着庭院里的一切,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
怎么多了一个哥哥啊,从土里种出来的嘛?
江渝这么喜欢玩泥巴,她是不是也是从土里种出来的啊。
哎,那我是从土里出来的嘛,哎,我不要从土里出来,脏死了。
她这么想着,连今天肩负重任的拦人任务都忘记了,后来挨了一顿大骂。
哎,她的二哥哥真的很烦,又笨又呆还吵。
其实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江漾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很开心的。
她看着扬州城内新出的话本中的那些女侠,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世界。
原来外面的人会飞!
练气是什么啊,我也可以练吗?
扬州真没意思,说不定小时候去玩过的黄州就很有意思。
江漾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快快乐乐长大,然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去看看,看看她一直喜欢的花,会飞的鸟,流动的水,还有走来走去的人。
可直到她躺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感受到虫蚁爬到她身上,又看着她爹把她重重砸在石头上,她没得吃没得喝,倒在肮脏的地上,然后开始等死。
不不,她是不想死的。
所以她不停的用手敲着石头,一下又一下,一开始还有些疼,她不敢敲,后来人越来越难受了,她开始敲得用力了。
她想去黄州看看。
去看看姐姐说的赤壁,去看看那个圆圆的月亮,去看看书上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诗句。
再一睁开眼,她又看到了江渝。
江渝还是这么爱笑的样子,她身上已经看不出当初穿着破衣服坐在地上,玩着泥巴的局促样子了。
她的哥哥,把她从泥土上拉了起来。
而她喜欢的大哥哥,让她摔倒泥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江漾开始哭了起来,一开始她只是小声哭着,再后来开始抽泣,到最后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额头和手腕开始抽疼,疼得太厉害,哭得也更大声了。
江渝惊呆在原处,手足无措得看着江漾。
“别,别哭啊。”她慌里慌张想要伸手,但又不敢碰上去。
江漾的额头和手腕渗出血来,血晕越来越大,瞧着是要染湿白布的架势。
江渝一屁股坐在她床边,小嘴瘪着,看着她的大哭的样子,最后也哽咽说道:“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
屋外,周笙被江芸芸拉着,看着两道哭声,不由头疼说道:“江渝在捣什么乱。”
“哭吧。”江芸芸叹气,“哭出来才好,之前我瞧着也太死气沉沉的。”
陈墨荷也跟着叹气:“是啊,哭吧,憋在心里把人都憋坏了,这么小的孩子啊。”
周笙也跟着叹气:“等一炷香之后再进去吧,别哭闭气了。”
三人站在台阶下,边上是畏畏缩缩,被江芸芸当场抓包的小春。
四人就这么站在,安静地听着屋内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打算把江漾送回去吗?”等小春和陈墨荷入内,周笙小声问道。
江芸芸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送回去吧。”
“我们和江家不能比,她的情况,富裕的江家肯定更能帮助她。”
周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可大姑娘……也不过如此。”
江芸芸看着她担忧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 ——
半个月后,江苍收到一份信。
是江芸写的,信上说有江漾的消息,但只要他自己亲自来一趟。
“我不同意。”曹蓁第一个站起来说道,“江如琅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江漾也只找到一截绳子,说明人就是江如琅带走的。”
她来来回回走动着,神色焦躁不安。
半个月的时间,她更消瘦了,颧骨隆起得更加厉害,眼下乌青,显出几份戾气。
“一定是江芸和江如琅勾结,他们想要害你!”曹蓁大声说道,“我不同意你去。”
“江如琅就是想害你,江芸也是见不得你好。”
“你不能去,说什么也不能去。”
她颠三倒四说道,动作之大,让衣摆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宝珠怎么办?”一直沉默的江苍抬眸问道。
曹蓁倏地停下脚步,神色青白交加,到最后只剩下悲痛之色:“宝珠,宝珠被江如琅带走了,我也很想她,你当我不想救她嘛。”
“明明他还在江家的时候,可以找到宝珠的。”江苍声音忍不住微微提高,“你为什么不要我找。”
“就是因为江如琅还在江家,要是他没了宝珠,把你抓走了这么办!”曹蓁声音更加尖锐了,神色狰狞地注视着自己倾注全部心血的儿子,“要是你受伤了,怎么办啊!你要我怎么办啊!”
“我是为了你!为你了啊!长生!”
江苍怔怔地看着她,脸色从悲痛慢慢浮现出痛苦之色,他开始剧烈咳嗽,整个人弯起来,好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来人啊,快,快请大夫!”曹蓁连忙上前,着急说道,“长生,长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江苍看着那只因为着急而颤抖的手,只觉得那道潜伏多年的痛苦再一次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太痛苦了。
爹娘的期待,所有人的注视。
他成了一个被高高摆在台上的物件,就连眨眼都要受到他们的关注。
所有人的爱都成了一把刀,每一把刀都插在他身上,可直到现在他才清晰地察觉到疼痛。
“我要去找宝珠。”他的手因为疼痛而发抖,但还是轻轻搭在她娘的手背上。
那串带了十五年的珠子冰冷地贴着母子两人的皮肉上。
江苍本就苍白的脸因为咳嗽而涌上不正常的血色。
曹蓁神色僵硬。
“她才十岁。”江苍声音充满痛苦,“娘,她才十岁啊。”
上首的曹老夫人拨动着佛珠,神色冷淡。
角落里的江蕴惶恐不安,却又懦弱得不敢说话。
曹蓁看着面前第一次如此强势的江苍,嘴皮子都在颤抖:“我,我是为了你啊。”
江苍只是看着她,平静又缓缓地拨开她的手,在曹蓁震惊的目光中,嘴角流出一条乌黑的血丝来。
“来人啊!!”曹蓁失声尖叫着。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听到敲门声, 江芸芸亲自去开门。
半月不见,江苍瞧着又憔悴了不少,重新成为当初初见时的孱弱,苍白的脸颊上弥漫着不正常的红晕。
——信是三日前送的, 人来的比想象中得快。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有一瞬间竟默契地读懂了对面之人的境遇。
当初那个备受宠爱的嫡子如今也有了郁郁不得志的阴沉。
那时那个饱受劫难的庶子如今也有了意气风发的锐气。
两人的境遇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短一眼的眼神交错, 但两人却又没有开口说话。
“是谁啊?”院内, 江渝见门口没动静,好奇地挤出脑袋张望着, 一看到江苍就歪了歪脑袋, 充满敌意地说道,“你是来接江漾回家的嘛?”
“嗯。”江苍沉默点头。
“进来吧。”江芸芸按回江渝的脑袋,侧身让出位置。
江苍颔首入内。
江芸芸抬眸看了一眼巷子口, 只看到巷子口停了两辆华丽的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上, 影影绰绰间的车帘间能看到一道阴沉审视, 甚至怨恨的目光。
——曹蓁。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 然后关上门来, 挡住灼热的视线。
屋内,江漾和江苍的见面却不再和以前一样热拢。
江苍看着床上坐着的, 看不出以前可爱模样的江漾,手指微微颤抖。
“大哥来晚了。”他小心碰了碰江漾额头的白布,“疼不疼。”
江漾的那双大眼睛因为消瘦而更大了, 此刻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江苍,小声说道:“很疼。”
江苍倏地沉默下来, 手指微微蜷缩着, 低头看着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 在信中江芸已经把江漾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他自然明白这两处白布包裹下代表什么。
他一直不敢细想以前那个总是蹦蹦跳跳跑过来,每天都笑眯眯的小宝珠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这一个月里,他总觉得自己时不时能听到宝珠的哭声,可却又找不到人,整个人的焦虑到睡不着。
现在,宝珠就坐在他面前,他却又不敢仔细去看。
江苍抹了一把脸,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对不起,是大哥没有保护好你。”
江漾看着他懊悔的样子,小嘴瘪了瘪,眼睛都红了,但还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那没关系了。”
“你说这些都没用,干嘛不去找她。”门口,江渝大声为江漾开口质问道,“我都知道了,都是你们不上心才让她受伤的,都是你们不好。”
陈妈妈咳嗽一声,连忙把人抱走了。
“放开我,我还要说。”江渝愤怒大喊着,“要不是幺儿,宝珠就死了,人明明在江家,他们就是不找,太过分了。”
“要是我哥哥,我哥哥才不会放弃我的。”
“现在过来也太假惺惺了,江漾差点就死了。”
屋内,兄妹两人只是沉默对坐着,任由那些破口大骂的声音在耳边飘过。
“这是大夫开的药方,还是注意事项。”没一会儿,江芸芸面色平静入内,“要是有更好的大夫也可以请来看看,我请的这个大夫就是街头回春堂的那位。”
江苍接过纸张仔细看了一眼,这才小心放回袖中,然后又掏出鼓鼓的荷包:“这半月多谢你的照顾,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江芸芸也不忸怩,直接接了过来:“行,那我收下了。”
江苍侧首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微微一笑:“算两清,我懂的。”
江苍嘴角微动,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对着江漾说道:“大哥带你回家。”
江漾嗯了一声,乖乖让人抱着,只是临出门前,突然抬头对着不远处的江芸芸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江芸芸闻言,露出温柔的笑来:“玉刻来从千载上,宝珠出自重渊底,你可是宝珠啊。”
江漾依偎在江苍的肩上,看着她鼓励的目光,苍白的小脸上也露出释然的笑来:“我可是宝珠啊。”
江家兄妹离开后,春儿和江渝的脑袋才从隔壁小房间里一上一下探出来。
“我以后还能见江漾吗?”
“不知道耶。”
“江漾以后怎么办啊?”
“不知道耶。”
“要是江家对江漾不好怎么办啊?”
“不知道耶。”
江渝低头,不高兴地看着懵懵懂懂的小春,指责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春啊了一声,无措抬眼,小声嘟囔着:“我真不知道啊。”
两小孩对视一眼,各自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目送两人离开,转身准备关门时,突然看到原本马上就要上马车的江苍突然转身,朝着她快步走来。
她关门的手一顿,诧异地看着江苍疾步走到她面前。
翠绿色的衣摆因为快速走动在秋日萧瑟的风中猎猎作响,扬州入秋还未多久,但江苍的衣领上已经缀着一圈细软的绒毛,凉风穿巷,那圈绒毛七歪八拐贴着脸颊,显出他消瘦严肃的面容。
江苍站在台阶上,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江芸。
不远处的曹蓁忍不住探出脑袋,着急看了过来。
“宝珠的事情,谢谢你。”江苍竟然折腰行礼。
江芸芸吓得立马站直身子,下意识回礼。
两人起身时,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对方,各自有些恍惚。
时过境迁,到底是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当年江芸在梅花林中远远看到金玉满堂的屋内,亭亭而立的大公子。
彼时她觉得江苍可真是幸运啊,一出生就享受着这样泼天的富贵。
可江芸芸现在看着面前之人,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说,可到底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来江苍也是如此。
江苍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沉默地再一次转身离开。
江芸,江其归。
这个他一直不曾正眼看过的弟弟,那时他见了这个弟弟,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觉得就是他们才让爹娘感情失和,江家乱成一团,可现在,当年这个不起眼的,宛若芸草的小孩在风吹日晒下终于长成了一刻高大繁茂,能为人遮蔽风雨的树。
两辆马车离开这条小巷,小巷重新归于安静,江芸芸这才关上门,施施然回了小院。
拐角的位置上却突然出现一个阴森森的目光。
“怎么就这么难死呢。”他愤恨诅咒道,随后口气幽幽,“也怪不得我的,谁叫你自己得罪人了。”
—— ——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在这里也都一个月了,可别耽误学习了。”院中,周笙不舍问道,“临走前要记得去找一下老师和师娘。”
江芸芸坐在树下,端着银耳莲子羹笑眯眯说道:“不急,不是还有两个人没解决吗?”
“两个人?谁啊?”江渝把脑袋凑过来,摇头晃脑说道,“说来让江小爷给你参谋参谋。”
江芸芸举起手来,皮笑肉不笑:“想找打是不是?”
江渝和江芸芸对视一眼,确实她不是在开玩笑,抱着脑袋,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周笙在边上看得直笑:“你多吓唬吓唬,她现在的胆子我已经是管不住了,整天穿这个男装出门乱跑,拉也拉不住。”
江芸芸抱怨着:“我早就发现你太宠她了,都开始无法无天了。”
“是有一些溺爱。”周笙拧眉,一本正经说道,“我瞧着和你溺爱幺儿差不多。”
江芸芸听得羹也喝不下去了,小脸一垮。
周笙笑得直捂肚子,又见面前的小孩小脸都臭了下来,只好忍笑转移话题呢,“幺儿呢,好几日没见到他了,我这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他。”
“都不给我做!”江芸芸不高兴嫌弃道,“他长得可快了,这个年纪的小孩随便穿穿就好了,袖口多折一下,到时候放下来就好。”
“你也太小气了,他整天爬上爬下,衣服坏得快,现在你娘就是做衣服的,家里布料多,瞧你个小酸脸的样子。”
周笙捏了捏江芸芸的小脸。
“而且怎么会少了你的呢。”周笙笑说着,“给你做了好几套呢,晚上你来我屋子,穿起来我看看,我也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江芸芸满意点头,爽快点头:“行,我晚上就来找你。”
“中午要做幺儿的饭吗?”厨房门口,陈墨荷大声问道,“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抓了三个大馒头跑了,到现在也不见回来,小孩也太调皮了,回头芸哥儿可要说说他的。”
溺爱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小孩嘛,出门玩一下很正常的。”
陈墨荷听得直摇头。
“你真不知道他去哪了?”周笙敏锐问道。
江芸芸凑过去,小声说道:“知道的,我让他给我找一个小王八蛋去了。”
“我要出门玩了。”耐不住无聊的江渝拉着小春大声喊道,“中午不要做我的饭,我想去外面吃。”
“不行!外面的东西不干净的,会吃坏肚子的。”陈墨荷急急忙忙走出来说道,但江渝只当没听到,已经飞快跑了,背后还跟着两只小狗狗。
江芸芸懒洋洋洋地靠在躺椅上,逗着狗妈妈,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她一个小孩能去哪里玩?整天都要往外跑。”
“可多了。”周笙笑说着,“去店铺里看看,然后去找她舅舅,这一条街的小孩可就认识她,见了面都喊老大的,再远点去寺庙里和小乞儿玩,小孩子嘛,看什么都觉得稀奇的,花开了都要蹲下来看看,不过她也不会跑得太远,所以这里来来回回的人都知道她,人是不会丢的,就是每次回来衣服都脏兮兮的。”
江芸芸听着只是笑:“瞧着日子过得很多姿多彩,我还怕她一个人寂寞呢。”
“一个人出门多危险啊,那个江如琅不是都没找到吗?”陈墨荷擦着手走了过来,担忧问,“夫人和芸哥儿也不拦着点。”
“江如琅偷了曹蓁很多首饰,现在应该要抓紧时间跑出扬州城才是。”江芸芸闭上眼,随口说道,“曹家那位老祖宗又不是吃素的,他不抓紧时间跑,后面就怕跑不出去了,他比我们清楚曹家的厉害”
“他连三小姐都敢这么对待,谁知道会不会心生歹意,欺负我们渝姐儿。”陈墨荷心有余悸说道,“不行,我要跟着点去,还是小心为好。”
她说完就擦了擦手,也紧跟着走了。
“真的不碍事?”周笙听着也开始担心起来。
江芸芸睁开眼,看着头顶树叶的圆晕,想了想:“江如琅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现在拿了这么多钱,人也平安跑出江家,按道理是想着重新开始,有了足够的把握才会回来重新报复,而且他报复的目标一直都是曹家,不应该会对江渝下手,现在不赶紧跑,反而还想着找我们的麻烦,我觉得是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周笙沉默了:“可他曾经这么对你……”
江芸芸看着周笙,笑说着:“不碍事,放长线钓大鱼,等我收拾贼王,再把人抓回来,到时候我们自己看起来,免得他再作妖。”
周笙一脸不解。
江芸芸连连叹气:“不瞒你说,我碰到一个自说自话的人了,这事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清,我怀疑江如琅能逃出来就和他有关系,虽然我不知道他又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做什么,不过没关系,现在天高宁王远的,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只是下午的时候,江芸芸正在睡午觉,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她跟着睁开眼,只看到原本跟着江渝的小黑狗急匆匆跑了回来,浑身脏兮兮的,正对着周笙摇着尾巴,大声叫唤着,一直想要去咬她的衣摆,瞧着是想把人拉走。
——是独自一条狗回来的。
“江渝呢?”江芸芸看得眼皮子一跳。
第一百八十八章
江渝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不仅家里的江芸芸和周笙都开始紧张起来。
屋外的陈墨荷牵着小春也觉得天崩地裂, 就一眨眼的时候,怎么人就不见了!!
事情说起来也很离谱,江渝和小春出门玩没多久,两条小狗就突然朝着一处地方疯狂大叫着, 小春很警觉地把江渝拉到另外一边, 准备回到大路上, 结果两人又走了几步, 只见前面迎面走来一个奇奇怪怪,邋里邋遢的男人。
男人弯腰低头, 衣裳破烂, 头发凌乱,颤颤巍巍地走在路中间,手臂不正常地垂落着, 瞧着古里古怪的。
小春和江渝莫名觉得心里害怕, 就停在边上, 打算让他先走。
那人经过两人身边时, 江渝鼻尖一动, 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还带着潮湿的水汽, 混在一起格外难闻,她下意识朝着那人看去, 却只看到凌乱头发后的半张侧脸。
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那人手里拎着麻布袋子,麻袋空空的,被他拖在地上, 整个人的步伐慢慢吞吞的。
两条小狗一左一右站在小女孩腿边,同样紧盯着那人看去。
那人走得极慢, 呼吸声也逐渐加重。
“哎呦, 我的两个祖宗耶。”巷子口突然传来陈墨荷叹气的声音, “害我好找,要去哪里我带你们一起去,现在这日子农忙结束了,路上都是闲人,保不齐有坏人的。”
见有大人来了,江渝的视线终于从那个奇怪的人身上移开,笑眯眯招着手:“那我们先去五典书店找郭俊玩。”
“哎哎。”陈墨荷快步走了过去,“郭公子要读书的,你老是去找郭公子也太耽误人了……”
谁也没想到那个流浪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竟然直接一麻袋把江渝套上,一脚踹开其中一只准备咬人的小狗,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最深处的小巷子里跑去。
周笙的小院就在东关街的附近,江芸之前为了林家能照顾着点周笙她们,所以选在和他们不远的位置,这一带是扬州城最热闹的地方,民宅和商铺交错分布,江芸一开始的预算不多,所以林徽帮忙找的位置就在两者交界处的院子。
这几条小巷格外狭小,前头的商铺都悄悄往后拓展了地方,扩大后头仓库的范围,所以这几条小巷交错纵横,位置格外狭小。
所有人都惊呆了,反应最快的是那条小黄狗,它立马冲了上去。
小春也回过神来,大喊一声:“放下渝姐儿。”
陈墨荷回过神回来,神色大变,拍了几下大腿也跟着冲了上去:“抢小孩了!有人抢小孩啊!”
被无辜踹了一脚的小黑狗站在巷子口看了看,旺旺两声,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跑了。
江渝被人卡在肩膀上,肚子难受得要吐。
她突然想起来这人有点像谁了。
——江如琅!
她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奈何被人蒙着头,一腔蛮力没地方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小,陈妈妈和小春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江如琅显然很熟悉这个地方,很快就把人甩走了。
江渝心中一凉,想起江漾的遭遇,忍不住害怕起来。
她被人扔在地上时,自己把头上的麻袋扒开,一眼就看到居高临下正阴沉沉看着她的人。
江如琅再也不是记忆中白白胖胖的样子,整个人消瘦地露出高高的颧骨,竟还有点像大夫人。
江渝吓得把自己重新套回麻袋里,一个人爬到角落里缩起来。
江如琅抱臂嘲笑着:“江漾胆子可比你大。”
江渝只是挤在角落里,低着头没说话,一脸惊恐。
江如琅见状,故作无奈说道:“这也怪不得我,谁叫江芸得罪了贵人,人家非要你家出一条人命,我只能选上你了,我会求人给你一个痛快的。”
他说完就走了,顺手把房门锁上,原本一直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江渝抬起头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这间屋子一看就是年代久已,空气中到处都是陈旧灰败的味道,房顶上都有好几个破洞,东关街附近不可能留着这么一块地荒废着。
她踮着脚尖往外通过破窗朝外看去,不见江如琅的身影。
——人去哪了?
江渝在心里嘟囔着。
她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盯上了窗户上的破洞。
—— ——
江如琅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神色有些激动,虽然刚才差点被那条小黄狗咬了一口,现在还能感觉到犬牙擦过皮肤的冰冷感觉,但他心里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他逃离江家的当日,本想直接离开扬州的,可万万没想到,他朝着城门口走时,一眼就在各处城门口看到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曹家的那些毒妇竟然把全部城门口都堵住了。
靠自己是出不了扬州了,他不得不回头去找那个蛰伏在阴暗处的贵人。
想起那个人,江如琅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若非实在出不去,他肯定是不想去见那人的。
现在他终于完成郡王交代的东西,总算是可以逃离扬州这个鬼地方了,所以再多的害怕在此刻都被按了下去。
—— ——
第一次进来时,他明明是白天进来的,可这间屋子却因为被郁郁葱葱的树叶笼罩着,一入内,视线就忍不住暗了下来。
层层的帘子后能看到有一个人影正站在玉雕的佛像前。
那尊佛像的手断了,坐下的莲花也碎了一半,现在被人歪歪曲曲的补起来,脸上原本温和的笑容在此刻也扭曲破碎,不再是受人尊敬爱戴的模样。
“贵人。”江如琅小心翼翼喊道,“东西带出来了。”
帘子后没有动静。
江如琅只能弯腰屈膝地继续站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偏屋内有种久不住人的灰败,味道混在一起泛出令人作呕。
江如琅额头逐渐渗出冷汗。
那个一直面对着佛像的人转身看向他,居高临下的打量宛若当日盘踞在屋檐上的巨蟒再一次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冰冷的腥气下是居高临下的漠视。
许久之后,佛前的三柱清香终于点完了,最后一截灰色的香灰跌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那人终于开口,神色不耐。
江如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抖索索说道:“就是您之前说的蓝宝石啊。”
那人歪了歪脑袋,笑问道:“蓝宝石?曹家也有蓝宝石啊。”
江如琅吃惊得抬起头来,磕磕绊绊说道:“不,不是您说看中曹家的那颗出自缅甸的蓝宝石吗?”
他说完猛地闭上嘴,神色惊恐畏惧。
蓝宝石是个稀罕东西,扬州大户中能拿出曹蓁梳妆台上这么好成色的蓝宝石簪子的可不多,更别说一下能拿出一对的。
据说这是曹家老爷给小女儿的嫁妆,在一个盛产宝石的小岛上高价买到的,千金一颗,一共四颗,分别打做一套头面。
当年江湛大婚时,曹蓁分出两颗,还一并贴上一对鸾凤金镯和绿松石金手链,外加他舅舅送的一整套红宝石珍珠头面,外加一项金镶石帽顶,作为打头的嫁妆,第一个抬进许家的。
当时江家嫁女的排场至今都让人津津乐道,甚至至今还流传着‘小雪飞满天,珍珠白玉兆丰年,江家嫁女耀人眼,白玉为堂金作马。’的俚语。
这件事情闹得如此轰动,所以江如琅当日一听说这位贵人想要那两颗蓝宝石,立刻就信了,毕竟这些高高在上的富贵人家只是瞧着光鲜,皮肉下全都是肮脏不堪的手段,和他这种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并无任何区别。
可现在,这人的目光,这人的口气,充满了不解,他并不是想要拿乔,假装是偶然得到这两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江如琅心中一沉,心中越发惊恐。
他是不是落入什么陷阱了!
面对曹家,他还尚有几分笃定能苟活性命,可现在面对这位神秘的贵人,他甚至觉得帘子后的黑暗处全都是团团而成的蛇身,巨蛇的脑袋正不经意的靠近他,随时准备一口把他吞没地骨头都不剩,
那人的目光正幽幽地看向他,好一会儿突然又笑了起来:“是了,蓝宝石,我的帽子上有一颗还不错的红宝石,正缺一颗好看的蓝宝石。”
江如琅连忙掏出怀里的两根簪子恭恭敬敬递上去。
那人站着没有动弹,只是低着头转着手中的扇子,扇叶合上打开,声音清脆干净,听得江如琅心口颤巍巍的。
“成色还真是不错。”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江如琅猛地抬头。
“江老爷,好久不见了啊。”陈望自黑暗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笑脸盈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三年不见,江老爷都瘦了。”
他接过簪子往后走去,帘子层层而动
江如琅嘴角僵硬,眼尾忍不住朝着帘子后看去,偏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可他的呼吸却忍不住急促起来。
那人华贵俊美的年轻人正百无聊赖地站着,衣摆下的金丝纹路在昏暗的日光下依旧闪着细碎的光芒。
贵人,还真的是贵人啊。
朱宸濠摸着陈望递过来的那两颗蓝宝石,百无聊赖地说道:“都是扬州豪强遍地,应天勋贵满堂,还真是所言不虚啊。”
江如琅心思回转,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贵人又为什么来的?
“可不是,这宝石真是亮啊。”陈望笑脸盈盈说道。
“你真是有一个好夫人啊。”朱宸濠把东西扔到陈望怀中,叹气说道,“可惜了。”
江如琅悄悄抬眸去看朱宸濠。
朱宸濠的身影影影绰绰瞧着并不真切,可他后面的那座已经荒废的佛像虽浑身破败,面容残缺,但眉宇间的慈悲依旧浅淡,低眉注视着场上的所有人。
“这可怎么办啊?”朱宸濠叹气,莫名其妙说道,“直接找人杀了算了。”
他的口气明明格外天真懵懂,可听的人心口一颤。
任谁都听得出,他真的想杀人。
“杀人可就闹大了。”陈望小心翼翼劝道。
朱宸濠伸出手来,口气无奈,带着不谙世事的无奈:“可我真的好像送他这个礼物啊。”
“事情还未结束呢。”陈望的目光微微一动,意味深长说道。
朱宸濠还是叹气:“我怕他要跑了。”
陈望闻言,突然扭头去看江如琅:“东西我们郡王笑纳了,你且走吧。”
江如琅正听的心中跌宕起伏,所以跪着半晌没说话。
原本一开始他还抱着求人帮忙的想法,可现在得知这人的身份,反而犹豫了。
和这位郡王合作,和与虎谋皮并无区别。
可若是不求助他……
“我,小人有一事请郡王帮忙,若是事成,他日一定结草衔环,感激涕零。”江如琅重重扣首说道。
原本一直兴致缺缺的朱宸濠来了兴趣。
“曹家把城门堵了,我出不去,若是郡王帮我,他日我事成之后,定奉上一半家产。”江如琅大声说都,“还请郡王送我出扬州。”
朱宸濠沉吟片刻,突然又笑了一声:“好,真不错。”
江如琅心中一喜。
“只是你还要再替我做一件事情。”朱宸濠话锋一转,和气说道,“你去给我绑一个江芸身边的人回来,不管是他娘还是他妹妹,都可以。”
江如琅吃惊抬头。
朱宸濠的身影依旧朦胧,可声音却突然开心起来:“你只要把人带过来杀了,我就送你走,保证没有一个人会发现你。”
江如琅犹豫了。
郡王和江芸不是都没见过面吗?难道还是在记恨之前选美的事情。
可郡王身边都是人,自己去绑不是更快更方便吗。
为什么一下是曹家,一下子是江芸。
宝石是假的,那绑人是真的吗?
江如琅心中心思惊涛起伏,他敏锐察觉出不对劲,却又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分析。
“我们郡王可是信任你才叫你办这个事情,若是你连这个事情都办不好,你刚才说的奉上一半财产如何能让我们信服。”陈望和气说道,“你若是杀不了,带过来也是一样的,你且去让我们先看看江老爷您的诚意啊。”
江如琅看着陈望,又看向朱宸濠,他明知前面有陷阱,但还是不得不咬牙应下。
“真好啊。”朱宸濠看着远去的人喟叹一声,“就是我这个礼物也不知道江芸喜不喜欢。”
—— ——
江渝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块尖锐的石头,又拖来两张跛脚的凳子,叠在一起踩上去,打算撬开窗户的边缘,从窗缝隙中出去。
椅子摇摇欲坠,石头也不太中用,江渝砸得手麻还是没成果,不由急得直跳脚。
“没事没事,不急不急,还有时间。”江渝安慰道,然后把椅子又拖到角落里,打算换个窗户使劲。
她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她发现江如琅不见了,刚才搬椅子的动静不小,但也不见他来打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石头尖锐的一角被磨平时,窗户也终于被撬开一个角。
江渝眼睛一亮。
—— ——
这是江如琅第二次进入这个熟悉的府邸。
——原县丞程钰的屋子。
当年的事情程钰被直接革除功名,打了五十大板,全家流放岭南了,这间原本繁荣的程家院子听说当时在抄家的时候发生过人命,所以无人敢接手,便就此荒废了。
江如琅每次都是从小门进,这一次也不例外。
陈望一看到他就露出和气的笑来:“江老爷来了啊,郡王正等您呢。”
江如琅也跟着露出殷勤的笑来,卑躬屈膝问道:“有劳公公亲自来接了,小小东西不成敬意。”
他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首饰塞进陈望手里。
陈望眼尾一瞟,手里一掂,满意点头,笑说着:“江老爷还拿了不少东西啊。”
江如琅只是谄媚笑着,随后皱着眉问道:“小人愚钝,实在不知道郡王到底要做什么,一下要宝石,一下要人命,我实在是害怕做错事情,惹得郡王生气。”
陈望抚了抚袖子,笑说着:“郡王的心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可不敢猜。”
江如琅脸上笑意一僵。
陈望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道:“你且乖乖听我们郡王的话才是,不要自作聪明。”
江如琅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着,直到站在门口,却没有第一时间上前,突然惊慌说道:“我想起来了,江漾的绳子没有捆起来,可别让人跑了。”
“跑了就跑了啊。”陈望不甚在意说道,“快进来吧,别让郡王久等了。”
江如琅心中咯噔一声,随后懊悔说道:“公公刚才还说要听郡王的话,我这让人跑了,不就是事情做不成了,这可不行,我现在直接把人带来,要杀要剐,郡王自己下手就是。”
陈望眉心微动,看着江如琅为难的神色,神色一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淡淡说道:“进来。”
江如琅更是神色畏惧,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完成任务,如何敢见郡王。”
他说完就转身想要离开。
“把人拦下!”陈望瞧出不对劲,大声说道。
话音刚落,本就心中警铃大响的江如琅立马就跑了,幸好这个府邸的布局,在场的人都没有他熟悉。
多少个深夜,他穿着黑色斗篷从各种小路暗道里走过,当真是闭着眼就能走了。
走上这条熟悉的道路上,身后人的脚步声逐渐被甩开,江如琅整个人弯腰走在假山里,那颗急促紧张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这些年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可那一次不是胜了,这次也不会例外的。
——他朱宸濠这条蛇再厉害,还能在扬州翻了天不成。
——既然这人靠不住,那江渝也正好派上用场。
—— ——
江渝眼看就要撬出一个比较大的洞了,心中一喜,不由加快动作,那些窗户外围都被钉上木条,好不容易砸开几根木条,露出一个规则不齐的小洞,大概可以让一个小身形的人艰难钻出来。
只是她还没高兴太久,下一刻她就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
生锈的链条在门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江如琅回来了!
江渝急了,用力砸了两下却不见第三根木条彻底断裂,只剩下一半的木质的木头,坚。挺地挡住她的去路。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
江渝连忙扔下石头,深吸一口气,准备从那个小洞里钻出来。
不能不跑了,不然被江如琅发现了,一定没好果子吃。
只是那个洞到底有些小了,江渝用力扑腾着,出了一个上半身,却又正好卡着屁股出不去。
她心中惊恐,用力挣扎着,又不敢太过用力,唯恐惊动正在走来的人,只能整个人往前蹬去,连衣服都勾破了,也没彻底出来。
而此刻,门上已经倒映出一道影子……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江如琅万万没想到出个门一趟, 人跑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麻袋被所以扔在角落里,对面的窗户上被砸开一个破口,下面是叠起来的破木头, 如今窗户的边缘还挂着一条随风而动的碎布条。
他站在门口, 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朱宸濠显然居心不良, 这些权贵最是视性命如粪土, 自己和他合作到最后怕是一条命也剩不下,而且两人已经闹翻, 再去找他无疑自寻死路。
本打算捏着江渝去找江芸, 江芸在扬州一向有门道,一定有办法送自己出去。
可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朱宸濠不能用, 江渝也丢了。
江如琅牙关紧咬, 只觉得自己是当真倒霉, 可手指紧紧拽着, 最后又觉得不甘心, 愤愤甩手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 破旧的屋顶上冒出两个脑袋。
“他这是走了吗?”江渝小心翼翼张望着,害怕问道。
“走了, 出门了。”顾幺儿信誓旦旦说道,“不知道又去干什么坏事了。”
“吓死我了,还好刚才有你。”江渝缩回脑袋, 一屁股坐在屋顶上,庆幸说道。
原来就在刚才万分紧急的情况下, 突然有一只小手飞快地搭上江渝的后背, 直接滋溜一下把人扯出来了, 然后两人就顺势爬上屋顶,像两只小猕猴一样排排蹲在上面。
顾幺儿把腰间的爬勾一收,小手一挥儿,开心说道:“以后我就是你老大了。”
江渝睨了他一眼,小声说道:“那我不要的。”
顾幺儿也不生气,四处张望着,然后打算爬下去了。
“那我们现在回家吗?”江渝又问道。
顾幺儿摇头:“不行,江芸交代我的事情还没弄好呢,你先回去,我等会再回去。”
江渝歪着脑袋想了想,积极凑过来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啊。”
顾幺儿果断拒绝:“不行,你什么也不会,太麻烦了,你快回家去。”
“我哥叫你去干吗啊,你说出来我们一起干啊。”江渝不放弃地说道。
顾幺儿叹气:“有个很讨厌的人来扬州了,江芸让我找到他的位置,其实我是大致确定了,只是刚找了一半,突然看到江如琅了,觉得有点奇怪就跟上来看看的,我现在得把剩下的几个点都猜了。”
江渝听得连连点头:“那你是胡乱找的吗?那多我一个不是方便很多了吗?”
“才不是!”顾幺儿得意说道,“江芸给我设置条件了,只有碰到以下三个条件的,我才需要进去看看。”
江渝好奇:“也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一起找的,我可聪明了。”
“第一就是院子的邻居非强势,人多的。”
“第二是大院,但院子气氛安静的,人来人往也不会出声。”
“第三是院中是没有女子生活甚至走动的痕迹。”
“还有一点很神呼。”顾幺儿神神秘秘说道。
“什么啊!”江渝立马眼睛一亮追问道。
顾幺儿站在风中,任由秋风瑟瑟吹动衣摆,用神秘的口气说道:“你要是觉得这里很符合脑子有病的人住,那十有八九就是了。”
江渝惊呆在原处,呐呐说道:“这是在骂人?”
顾幺儿义正言辞说道:“不是的,是准确描述了这个人的脑子。”
江渝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热情说道:“那带我去看看呗。”
—— ——
江渝站在比刚才还破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往下去看,正好看到那尊被重新粘回来,面容被一道道分割着,偏眉目还带着神佛才有的慈悲的佛像。
屋内没有点灯,只靠着破烂的头顶和门窗上的破洞才能勉强照亮些许角落,所以目之所及之处都太过阴暗了。
确实有些神神叨叨的。
江渝睁大眼睛,继续好奇往下看去。
佛像前有一把椅子,那椅子不过是简单的黄木梳背椅,一个身穿浅蓝色衣服的男人姿态闲适地坐着,面容被黑暗笼罩着,看得不太真切,可随手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间却把玩着一根蓝宝石镂空金凤簪,修长白皙的指尖似有似无地抚摸着那颗硕大的蓝宝石。
“人还没抓到吗?”那年轻的男子开口,随口问道。
黑暗中传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的声音。
江渝这才发现那个男子的对面原来还站着一个男人,只是听上去声音奇奇怪怪的。
“郡王恕罪,实在没想到江如琅那狗东西对这里这么熟悉,能跑得这么快。”陈望哆哆嗦嗦说道。
朱宸濠叹气,手中的发簪在他的指尖打了一个圈,蓝宝石自带的光泽在微弱光亮下流光溢彩。
陈望立刻吓得脸都白了,连连磕头认错。
“在我这里做什么戏。”朱宸濠的身形微微往前一动。
江渝终于看清这人的面容。
过分白皙的面容,狭长含笑的眉眼,还有一双坚挺浓眉的剑眉,扬州那些名角都没长得这么好看的。
——瞧着一点也不像一个脑子不好的人啊!
相比较她好奇的心情,地下的陈望则是整个人都在发抖,膝行到朱宸濠面前磕得更加用力了。
紧闭的屋内只剩下他的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
干净到发白的瓷砖上很快就冒出血迹来。
江渝在上头都看呆了。
“我之前就与你说过江如琅的事情,你却是一点也没上心啊。”朱宸濠手指微动,发簪尖尖的一头便对准着陈望。
尖锐的簪头抵着血粼粼的额头,鲜血顺着簪头一滴接一滴地滴落。
陈望疼得手指都在颤动,偏又一声都不敢喊出来
“再是落水狗,也曾是扬州的江老爷啊。”朱宸濠叹气说道,“我送给江芸的礼物,你倒好,一个不认真给我放跑了,你说我这要如何给我们的小解元送礼物。”
陈望抖抖索索说道:“一定,一定把人找到,已经让人去搜院子了。”
朱宸濠叹气,把手中的簪子随意一松,陈望眼皮子一跳,手忙脚乱接住了,这才免得这可珍贵的蓝宝石摔坏在地上。
“江如琅借助程钰才考中秀才,还害死江芸的外祖父,两人狼狈为奸,这座程宅就是他们作恶的地方,江如琅次次深夜来访,自然是熟悉的,想来人已经不再这里了。”朱宸濠叹气,“出去找人,可别被官府的人看到了,那个王恩可不好说话。”
“是是是,都是奴婢愚钝。”
上头的江渝和顾幺儿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屋内,朱宸濠依旧沉默地靠坐在椅背上,他后面的那尊玉面菩萨正低眉注视着面前之人,日光变化,微光流动,朱宸濠和菩萨的身影被阴影彻底吞没。
—— ——
就在江芸芸急得准备出门找人时,正好看到顾幺儿和江渝溜溜达达跑回来了。
“哥!江如琅的秀才是作弊的。”
“讨厌鬼找到了。”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说道。
两句话的信息量让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先问谁。
“你们怎么一起来的。”小春立马挤进去,紧张地摸着江渝的胳膊,“怎么衣服坏了,是哪里受伤了吗?”
“我差点没挤出来。”江渝悲愤说道。
“是我救得呢。”顾幺儿得意说道。
两人七嘴八舌才把刚才的事情说清楚。
周笙惊呆在原处:“秀才作弊?”
江渝一直不明白家中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一脸好奇地问道:“但这个和外祖父有什么关系呢?”
江芸芸咳嗽一声,示意陈墨荷把江渝和小春都待下去,然后又对着周笙说道:“这事我仔细查一下,你先别着急,不过江如琅现在也不能死的,等我抓回来,你打他一顿行不行。”
周笙回过神来,看着江芸芸小心翼翼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初江泽的死就是周家事情的结束,不论江如琅动手的契机是什么,总归是他害死了我爹,但死者已逝,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江芸芸看着她,小眼珠子转了转。
“少在我身上动脑筋。”周笙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拍了拍她的脑袋,“去和幺儿说事情吧,我去给你们和面去,起风了有些冷,吃点热的暖和一点。”
“想要吃肉。”顾幺儿摸了摸肚子,大声强调着,“今天跑了一天了。”
“给你准备红烧肉去。”周笙笑着点头离开。
江芸芸见人都走远了,这才把顾幺儿拎回自己的房间。
“带了多少人?”
“才三十几个侍卫啊!”
“进城门竟然没被发现……说是给我的礼物?”江芸芸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顾幺儿鬼鬼祟祟凑上去给人上眼药水:“瞧着可不是好礼物呢,毕竟也不是好东西。”
江芸芸叹气:“我怎么就招惹到他了。”
“都是孽缘,都是江如琅的错。”顾幺儿笃定说道,“哎,江如琅跑了咋办啊,我看着他朝西面去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扬州不同京城东面为尊,扬州城的东面水道纵横,聚集着大量在码头生活的人,反而是西面和北面是富人聚集地,也就是江家所在那一片区域,靠近内城河,商铺众多,南城则贵,有点身份的读书人就都住在那里,比如黎家。
江如琅往西面走,难道打算回江家和曹蓁一决胜负?
“我们现在是先去揍一顿朱宸濠,还是先去把江如琅抓回来。”顾幺儿激动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一起。”
顾幺儿苦恼:“可我不会分身术。”
江芸芸笑了:“你去把江如琅抓出来,切记,不要让他和任何一个人起冲突了,我们悄悄把人带走。”
“你去找朱宸濠?!”顾幺儿咕噜一下坐直身子,“那可太危险了。”
“怕什么,我只是打算心平气和地和人说几句而已。”江芸芸微微一笑。
顾幺儿摸了摸脑袋:“行吧。”
—— ——
朱宸濠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突然听到一阵狗叫声,不由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江,江小解元。”不远处传来陈望磕磕绊绊的声音。
朱宸濠原本半阖着的眼睛瞬间睁开,炯炯有神地盯着门口看,果不其然,只看到江芸芸牵着三条小狗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好巧啊,在这里遇见郡王。”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
朱宸濠站了起来,和气说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江芸芸牵着躁动的小狗,依旧一脸笑意:“找我做什么?”
“想要送给你一个大礼物。”朱宸濠苦恼说道,“可我高估了江如琅,低估了你,导致现在这事卡住了,不过你别担心,我肯定能送给你。”
江芸芸眉心一动:“送我什么礼物要把我的妹妹绑走。”
朱宸濠看着他,抬脚走了一步。
三只小狗的声音越来越大了,瞧着还有些警惕。
他不得不含恨停了下来,看着距离自己几步远的人,无奈说道:“那有什么妹妹,这些人不都是你的阻碍吗?那个江漾与你毫无关系,江渝也与你并无作用,你如今迟迟不能一鸣惊人,就是被你身边的人拖累了。”
他一脸惋惜,随后又一脸欣喜地说道:“不过我知道,你现在是没钱才受制于人的,所以我打算把整个江家送给你的。”
江芸芸诡异地沉默了。
很难评。
江芸芸一直觉得朱宸濠的脑子好像和正常人不一样,今天才终于发现,他比不正常的人更恐怖。
一般的不正常人顶多是嘴上说两句,言行上很难有过激行为,可朱宸濠的不正常是会雷厉风行付诸行动的。
他不管你到底喜不喜欢,是不是真的想要,以及到底有没有如此。
在他眼里,人是三六九等的,他自己自然是站在第一的位置,居高临下俯视着所有人,而江芸芸则不幸和他挨边站着,成了第二等的人,江如琅曹蓁等人,以及周笙等人则更不幸,在最下面地位置站着。
中间的那一等人是可以稍加利用,所以要极力拉拢的,而最后一等的人是草芥,是他抬抬手就能捏死的蚂蚁。
现在他觉得江芸没钱,所以他打算给他点钱。
他甚至不愿意从自己兜里掏点钱出来,反而找了一个狗屁不通的理由作为借口敷衍你,他只是把‘我想要杀.人’替换成了‘送给你的一个江家作为礼物’。
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导致因果彻底变了,是要送给你东西,所以我要是造成什么危害,可不是我的问题。
江芸芸气笑了。
朱宸濠叹气,委屈说道:“你又要生气了吗?”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在你心里大概是觉得我可真是不识好歹。”
朱宸濠摸着拇指上的扳指,那双浅色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着面前之人:“自然不会,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江芸芸抖了抖绳子,三条一直狂吠的小狗安静下来,乖乖坐在她腿边。
院中的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陈望带着侍卫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过来。
“要是我今日不接受你的好意,我就出不去了?”江芸芸整个人安静下来,和气地问着朱宸濠。
朱宸濠姿态闲适地耸了耸肩:“我不喜欢别人拒绝我。”
“那巧了不是。”江芸芸微微一笑,“我这人就是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
朱宸濠脸上笑意微微敛起。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是怎么狼狈逃出扬州的吗?”江芸芸一脸得意说道,“是我,记住了,是我,把你赶走的!”
朱宸濠彻底不笑了。
“我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可你这人记吃不记打啊。”江芸芸反倒开心得笑了起来。
朱宸濠眉心微动:“江家的财富你是不清楚吗?”
“清楚啊。”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我又不是傻子,有没有钱我还看不来吗。”
朱宸濠眯眼:“我那给你江家,你有何不满意。”
“我为何要满意,我既然答应曹蓁说,搬出江家就和江家再无关系,那自然是再无关系。”
“可你毕竟是江家的庶子,按照律法,江家的钱本就有你的一份。”朱宸濠不解质疑着,“你难道也是这么意气用事的人。”
“那宁王妃腹中的孩子也能分到爵位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朱宸濠神色瞬间阴沉。
“殊路同归,可我同的不是你的路。”江芸芸笑说着,随后耳朵微微一动,侧首说道,“听到动静了吗?我猜是王恩这个老古板亲自来了。”
朱宸濠忍不住上前一步。
原本趴在地上的小黑狗立马站起来对着他龇牙。
“江芸,你就这么不愿意接受我。”他质问道,“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要孙相和的命,我也送你了,你没钱,我为你谋划一个江家,桩桩件件,哪里不和你心意。”
年轻俊秀的郡王神色不甘,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在此刻充满不解。
“道不同不相为谋。”江芸芸微微一笑,神色认真,“朱宸濠,这世上的芸芸众生都是人命,你懂吗。”
朱宸濠一脸不可置信。
“江如琅杀了你外祖父,害得你娘如此,你还觉得他是条人命。”
江芸芸只是笑:“我要是准备杀他,那一定是基于律法,基于情理,基于他所作的每一件坏事,而不是站在权力的制高点,用权力去碾压他。”
朱宸濠不懂地摇了摇头:“有何区别。”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脸上笑意越来越大。
外面的动静声越来越大,官兵神色的铠甲若是碰到兵器就能发出清脆的声响。
“郡王,我们先走吧。”陈望小心翼翼说道。
“让他们先去拦一下吧,免得等会你逃不掉。”江芸芸好心好意说道。
朱宸濠依旧阴郁地看着她。
江芸芸站在台阶下,对着他微微一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和气。
“包围住这里,快!”外面衙役的声音清晰传来。
人已经来到门口了。
为首的侍卫去看朱宸濠。
朱宸濠上前一步,小黑狗的狗叫声立刻大声响起来企图呵止莫名其妙靠近的人类。
“权力不好嘛。”朱宸濠逼问道。
陈望看着自己郡王的样子就知道完蛋了。
郡王可不是可以随意打发的人。
他已经对江芸魔怔了。
“快去门口拦一下。”他连忙说道。
侍卫长想了想,看着江芸只是一个小孩,就留了两个人,然后匆匆赶去前院。
江芸芸目送他离开,随后松开手里的绳子,开始把袖子挽起来,笑说道:“权力不是属于个人的,它是无情地属于可以拥有它的人,比如现在你即将失去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权力。”
朱宸濠不解,还未说话,突然就看到江芸芸举着拳头朝着他扑过来。
陈望大惊,尖叫起来:“大,大胆!”
原本守在一侧的侍卫也紧跟着扑过来。
“咬他们!”江芸芸大喝一声。
原本端坐在地上的三条狗狗立马一人去咬一个。
小狗最是牙尖的时候,小小一只很难提防,对着脚踝小腿就是张嘴咬。
陈望就被小黑狗追得哇哇直叫。
剩下两个侍卫也都小狗追得满头大汗。
那一边,江芸芸的拳头瞬间打到朱宸濠的脸上。
“权力就是这么风水轮流转。”江芸芸把人打到后,一屁股坐在他身上,抡圆了胳膊去打他,“看懂了吗!”
朱宸濠多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啊,长这么大手掌心都没被人打过,油皮都没破过,现在被人一脑袋撞到在地上,靠疼才回过神来,想要挣扎着去反击,奈何他的对手可是江芸芸。
拉弓骑马一天也不曾拉下,锻炼出好臂力,直接先一拳把人打蒙了。
“叫你把江如琅这个畜生放出来!”一拳打在他脸上。
“叫你让江如琅这个傻逼抓走我妹妹!”一拳打在他胸口。
“叫你整天给我阴阳怪气,拎不清。”一拳打在他肩上。
拳拳到肉,次次生风,胳膊肘的衣服都紧绷着,可见是一点力气也没留。
被压在身下的朱宸濠大怒一声,爆发出屈辱的力量,大喝一声:“我要杀了你!”
两人彻底扭打起来,江芸芸个子小,颇为灵活,一个猴跃翻到他背上,专门对着他的耳朵鼻子去打。
朱宸濠也不甘示弱,用力把人扯下来,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拳头。
江芸芸眼前晕了晕,但还是坚持冲上去。
搓倒你前系十八胎祖宗个娘,我想打你很久了!王八蛋!神经病!看我铁拳!
第一百九十章
王恩很头疼, 非常头疼,头疼得一抬眼看到对面两人五颜六色的脸就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他是来找为非作歹的权贵没错,但没人跟他说,这年头还有人敢骑在为非作歹的权贵身上, 抡圆了胳膊打架的。
王恩往右边一看, 年轻俊美的小郡王眼眶乌青, 鼻子流血, 发髻凌乱,衣服残破, 边上的公公正一脸心疼地给人上药, 他本人倒是双眼闭上,一脸平静,瞧着颇有点波澜不惊的滋味, 大抵也是不愿见人的。
左边那位, 稍好一些, 但脸颊也破了皮, 衣服也被扯了一大半, 手腕上还被人咬了一大口, 鲜血染红了袖口,不过最严重的是眉骨有一道血痕, 瞧着有些深了。他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安安静静坐着,瞧着还有些文气。
察觉到王恩的视线, 江芸芸动了动小脑袋,小心翼翼看过去。
王恩立马冷漠无情地收回视线。
瞧着斯文, 打起人来都是凶。
江芸芸小表情一皱, 有些不服气, 结果抽动额头的伤,疼得直吸气。
“我已经找人来接江解元了。”王恩端起茶了抿了一口茶,这才把澎湃的心绪压了下来,冷静说道,“您在这里稍坐片刻。”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
王恩不再理会她,开始对朱宸濠说道:“郡王来扬州也不知会一声,如今意外被伤……”
“什么意外!”陈望失声尖叫,“分明是被这个小狗崽子打的,还放狗咬我们,把我们郡王打成这样子,要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定要让王爷出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冷笑一声。
“可是为何打架?”王恩冷静问道,神色冷淡,既不谄媚,也不畏惧。
陈望语塞,悄悄看了眼朱宸濠。
朱宸濠依旧闭眼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吭。
“反正打人就是不对,我们郡王可是宁王长子!”陈望大声说道。
“宁王长子自然尊贵。”王恩不冷不淡说道,“只是宁王远在封地,如何能亲至,还是本官带着郡王亲自去拜见才是。”
陈望沉默了,甚至哆嗦了。
“我已经请了大夫为郡王看诊,还请郡王随本官去后院歇息。”王恩话锋一转,和气说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格外配合,站起来和气说道:“有劳明府了。”
王恩满意地摸了摸胡子。
他不想闹大此事,毕竟前车之鉴犹如在耳,只要把郡王飞快得打包送走,扬州只当没发生任何事情。
至于你说江芸,哼,自然是找了个能收拾他的人去收拾他了。
一行人默契地撇开江芸芸,朝着后院走去。
朱宸濠目不斜视看也不看站在堂下的江芸芸,颇为镇定地离开了。
陈望还一步三回头,带着几分怨恨。
江芸芸乖乖站着,等人走远了这才低着头,看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又悄悄摸了摸眉骨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抬脚准备离开。
“解元留步。”门口的衙役把人拦住。
江芸芸和他大眼瞪小眼。
“咳咳,我们明府说要等人来接您。”衙役小声说道,“你这一身出去也不合适啊。”
江芸芸小声说道:“谁来接我啊?”
衙役摇头:“我也不知道,解元先等着吧,我去搬个椅子给您坐一下。”
江芸芸只好溜达回了大堂,乖乖坐着等大人来领。
黎淳匆匆赶来时,就看到江芸芸一身狼狈,浑身带血,小小一只地坐在罗圈椅上,低着头,捏着手指,被鲜血染红的袖子沾着泥沙,也不知是正在长身体还是读书又在苦熬,原本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颊不知何时已经逐渐清瘦下来,露出小小的一截下巴。
好像又成了当初初见时的那只可怜小猫儿。
黎淳站在二门廊檐下的位置,远远看着小孩安安静静地坐着。
外人瞧着他文弱稚气,但只有黎淳知道这人倔得很,打定的主意谁也拉不回来。
日光西渐,衙门高大的穹顶落下浓重的阴影,半边大堂都在它的庇护下沉默,头顶‘明镜高悬’的牌匾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偌大的大堂只剩下那个小孩还不知岁月地等着人。
江芸芸察觉到视线,下意识抬起头来张望着,自然一样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黎淳。
出发去江西前其实见过面,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到老师鬓间的白发好像多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出几分苍老。
她慌里慌张站起来,见老师面无表情走过来,怯怯地低下头。
——没想到王知府惊动了老师。
黎淳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额头凝结的血块上看了好一会儿,过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先去我那边收拾一下,免得你娘见了要害怕。”
“哦。”江芸芸捏着手指,小声应下。
黎淳没说话了,转身离开。
江芸芸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黎淳走得不太快,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像往常一样凑上去嬉皮笑脸说话,只好跟着小鸡崽子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
黎淳带人从侧门走,那条路是简单的石子小路,夕阳落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黎淳的背影更好落在江芸芸身上,把小少年完完全全笼罩着。
江芸芸低着头,垂头丧气的,她想先开口解释一下,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手指微微一动,悄悄的抓住黎淳倒影中的那抹袖子。
马车是直接开到衙门里面来的,黎风站在马车边等着,远远就看到黎淳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连忙上前几步,还未开口就看到江芸芸的一脸狼狈。
“天呐,怎么伤成这样啊。”黎风一脸心疼,“这伤口瞧着还挺深,可别破相了,衙门派人来说您打架了,我还不信呢,哎呦,疼不疼啊。”
江芸芸摸了摸额头,疼得龇了龇牙。
“这手腕被谁咬了啊。”黎风眼尖,看到她手腕处的一圈整齐牙印,东西一口气,“我说袖子口怎么都是血呢,天呐,可别咬到脉了。”
江芸芸没说话,悄悄抬头去看老师。
黎淳正垂着眸,瞧不出什么态度。
江芸芸只好讪讪收回视线,闷闷不乐说道:“不疼的,我也打了他好几下呢。”
“哎哎,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手来了。”黎风心疼坏了,又瞧着她衣服都破了,连连叹气,“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着啊。”
“没有。”江芸芸拢了拢衣服,大大咧咧安慰着,“这个是不小心被石头勾破的。”
“上车吧。”黎淳开口,先一步上了马车。
江芸芸也只好哼次哼次爬上马车,然后不动声色地悄悄挪到老师边上。
马车晃晃悠悠动了起来。
马车内依旧毫无动静。
衙门小门关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芸芸捏着手指,先一步开口说道;“是朱宸濠太烦了,他在江西的时候就给我不痛快,这次还跟着我回扬州捣乱,我就是气不过。”
黎淳侧首,那双衰老的眼睛被眼尾的皱纹耷拉着,若是在平日,就有几分提不起精神来,但江芸芸知道老师多病,一直身体不太好,但现在他如此平静地注视着江芸芸,目光中带着责备。
江芸芸语塞,低着头没说话。
“直呼郡王名字,若是被人弹劾,谁也保不住你。”黎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江芸芸一怔,随后闷闷说道:“是我对上高郡王无礼了。”
黎淳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师徒两人不发一言地坐着,秋日的扬州秋高气爽,隔着车帘往外看去,路上人来人往,说话声此起彼伏,路边的银杏,满树金黄,微风吹过,枝叶摇曳,好似层层黄色的浪花飘动。
江芸芸上学路上,走过无数次这条路,久而久之,竟也忘记了这样的美景,今日冷不丁又见到了,还是颇为惊艳扬州的美丽。
马车拐弯进了小巷,街边热闹的景象便都消退了大半,又走了好一会儿,马车这才停了下来。
黎风跳下马车,低声说道:“到了。”
黎淳却没有起身,江芸芸便也正襟危坐坐了回来。
“你师娘病了,想来你也是知道的。”黎淳揉了揉额头,低声问道。
江芸芸神色一僵。
“渝姐儿多小的孩子,说几句就被套出来了,你身为哥哥倒也好意思,让小孩自己悄摸摸贴钱给你寄信。”黎淳睨了他一眼,无奈说道。
江芸芸勉强笑说着:“渝姐儿的私房钱可比我多多了。”
黎淳低头,看着自己苍老的手背:“我已经七十一了,今年入了春也时常感到疲惫。”
江芸芸眼皮子狠狠抽动了一下。
“你师娘入了秋就病得厉害,我也整日整日睡不着觉,我与她相伴五十载,从华容到京城再到南京,如今又来到了扬州,我性格耿介,也是她时常在我耳边提点,我与她虽时有争吵,却从未过夜,她知道我喜欢读书,我知道她喜欢下棋,都说琴瑟和鸣,但想来和我们也并无区别,可如今我看她逐渐病弱,每每所见皆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江芸芸手指抽动着,嘴角微动,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心底莫名生出惶恐之意。
“我与秋娘这辈子高低起伏,荣耀低谷也都过了一遍,少年夫妻老来伴,几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不需我们再操心。”黎淳看了过来,眸光闪动,似有泪光,又好似秋日黄昏下的最后一抹余光。
“只有你。”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震动,整个人开始慌张无措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松开又合上,到最后只能迷茫地僵在远处不再动弹。
“我收你时只以为是收了一个学生,学成之后自有天地。”黎淳收回视线,迷茫说道,“说起来也许都是我的错。”
江芸芸只觉得眉骨上的那个伤口开始抽疼,整个人都慌了,手指想要去扯黎淳的袖子,但只能畏惧地停了下来,胡乱说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打人的,老师不要生气。”
“我知道你并非冲动之人,上高郡王逼到你动手,定然不会是寻常小事。”黎淳和气说道,“我知道的,其归。”
江芸芸红了眼眶,终于抓着黎淳的袖子,一腔委屈:“他一直缠着我,心里带着诸多谋算,我几次三番拒绝,他都跟个神经病一样当没听见,之前好端端来扬州还把江如琅放走了,害得江漾毁容残疾了,今天又去抓江渝,我就是气不过,我就是气不过啊。”
黎淳伸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衰老的皮肉带着冰凉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一直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你少年沉稳,当年江如琅如此薄待你,你也没有生气动怒,如今得了势更不曾报复他们,我知道的,你一向是只管走自己的路,一直走,朝前走,从不停留在过去的仇恨中。”黎淳轻声安抚着。
江芸芸更是委屈了,紧紧抓着老师的手指。
黎淳目光一柔:“我以前总想着我可以慢慢教你,带你去读书,让你去学习如何和同窗相处,以后你去了官场,也能稍稍指点一番。”
他口气带着带着一丝畅想,笑意浅浅:“就连你今后结婚生子,我也想着能多看你一会儿的。”
江芸芸心中震动,手指也不由颤了颤,黎淳依旧安静地握着她的手。
“那你也是这么想的嘛?”黎淳低头,注视着面前好似做错事一般无措的小孩,和气问道。
江芸芸连忙说道:“我自然是这么想的,我很希望您和师娘可以长命百岁的,我想和你们一起在一起的,等我以后做官了,我就可以带着你们一起了。”
黎淳笑说着:“孩子话,我有子有孙,为何要跟着学生一起过日子。”
江芸芸眼珠子水汪汪的,可神色认真说道:“可我是真得非常敬重您和师娘的。”
“那你每次碰到要紧的,你觉得无力的事情,为何次次不找我商量。”黎淳柔声问道。
江芸芸神色缓缓僵硬,在老师温和的注视下,低下头,呐呐说道:“是,是我的事情,我不想,麻烦老师的。”
老师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道:“是啊,我们只是师徒,三年情分而已。”
江芸芸嘴角微动,她心里涌现出了很多要说的话,可到了嘴边,却又半晌说不出来,只能连连摇头。
她为何不和老师说。
因为老师年长了,因为这是自己的事情,因为师娘病了,因为……因为她从未想过这个选项。
江芸芸有些迷茫地看着握着自己手的那双年迈的大手。
她无法开口解释。
“不必为难。”黎淳拍了拍她的手背。
江芸芸迷茫抬头。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的。”黎淳注视着小孩挣扎痛苦的样子,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眉骨的伤口,心疼说道,“疼不疼?”
江芸芸差点听得落泪了,只觉得浑身都开始疼了:“疼,朱宸濠那个王八蛋拿石头砸我,还咬了我一口。”
黎淳无奈说道:“他大你这么多,人也比你壮,你也敢冲上去打人,真是凶悍。”
他顿了顿,又说道:“凶悍好,凶悍了以后别人欺负你,你也不会吃亏,咱们也不能平白吃了闷亏,你说是不是。”
江芸芸哽咽着骂着人:“他太烦人了。”
“天底下的权贵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黎淳低声说道,“你今日若是碰到硬刀子,想来你是有办法的,但若是再碰到这样的软刀子,你和他硬碰硬,吃亏的只能是你。”
黎淳把道理揉开捏碎说给她听:“这都是登记在玉牒里的人,天生就和我们不一样,高皇帝都不曾对这些皇家贵胄下手,当今更不会,你我更不能。”
江芸芸安静地听着。
藩王的问题,她早已了解,根深蒂固,如骨附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这么直白的办法去打一顿人出气。
朱宸濠不会声张自己又来扬州的事情,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若是今天再碰上软刀子你也不要怕。”黎淳安慰道,“皇权之下皆利刃,按照皇祖训而言,能整治权贵的只有陛下,那何苦你自己动手。”
“当今陛下对权贵外戚如此溺爱,怎么会听我们的,大概还会觉得是我们无趣,讨不了他们的欢心吧。”江芸芸闷闷说道。
黎淳笑:“你可知什么叫‘冒天下之大不韪’。”
江芸芸歪了歪头,大眼珠子去睨他,整个人瞧着都湿漉漉的。
“天底下不会有干净的藩王,也不可能是心大的帝王,你要做的事打蛇打七寸,而不是抓起蛇来不管不顾送上去。”黎淳轻声说道,“陛下不杀生,可不代表不会敲打。”
江芸芸眼睛一亮。
“宁王的位置,注定他比我们更怕见到陛下。”黎淳失笑,“你可是天下闻名的小神童,你的身份若是刀,便也是盾,你可以用自己的言语,可以用他人的流言,便是用上拳头,也该在能帮到你的时候用上,不然都是无用之功。”
江芸芸陷入深思。
靖难之变,对宁王来说是摆脱大宁的利器,但对后代来说却也是禁锢的枷锁。
她,江芸芸,未来的朝廷官员,怎么可以和藩王交往过密,那肯定是说句话都要众目睽睽的。
自来大义就是最好用的武器。
“对啊。”江芸芸小声嘟囔着,“我怎么没想到。”
黎淳叹气:“是人就有软肋,你妹妹的遭遇让你慌张了而已。”
“是老师厉害。”江芸芸借机悄悄送上一顶高帽。
黎淳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思考了,随后又说道:“你读书已经无碍,考上进士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今日与你说一下官场有三个禁忌。”
江芸芸连忙坐直身子。
“权贵,宦官,外戚,你碰也不碰得,更不能像今日一样意气用事。”
江芸芸连连点头应下。
“独善其身固然清贵,但若是想做事,这番孤傲要不得,你须知人多总归是力气大的。”
江芸芸迟疑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黎淳温和地看着她。
“燕子会重来,往事皆东去,你今后不论是乱心困情,难分此事,还是一步权贵,事事如意,只凭初心尽不违。”
江芸芸认真点头。
黎淳温和地看着她,露出轻松地笑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提点几句,一定可以学得很好。”
江芸芸眼睛眨了眨,一直莫名抽动的心口在此刻突然剧烈跳动着,几乎要跳出胸口。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黎淳笑说着,慢慢松开她的手,“你有出师的打算吗。”
江芸芸脸色瞬间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