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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御书阁占地面积极大, 听说阁中第二层放的是历代皇帝御赐的《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古文渊鉴》、《朱子全书》等书,和国子监一样也是不能随意进入翻看的。


    第一层则是面向全部学生的,一入内,只见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子整整齐齐排列着, 每架都有六层高度, 边上依靠着人字型的扶梯, 若有需要可以攀梯拿书, 书架上则放置着被精心照顾的干净书籍。


    光是一个书架里面就有上百本书,更别说第一层就有近百的书架。


    江芸芸站在门口, 高大巍峨的穹顶刷着深色的桐油, 粗壮的横梁上雕花精细,颜色艳丽,鲜红的柱子顶天立地, 御书阁内的学子三三两两站在书架前, 捧着书, 轻声说着话, 不远处甚至还有十来张桌子, 也都坐满了人。


    江芸芸恍惚间只觉得是迎面而来的熟悉。


    人群涌动偏又格外安静。


    也有学院的学子站在走廊上, 好奇地打量着面前格格不入的江芸芸,窸窸窣窣声络绎不绝。


    “这是谁啊?”


    “没有穿院服, 是新来的吗?”


    “来这里做什么?”


    “瞧着年纪还挺小。”


    江芸芸目不斜视站在门口,只是安静地打量着整个藏书阁。


    她没有急吼吼去找书。


    她知道这句话出自朱子,是朱熹最为重要的理论之一——读书穷理。


    理论她都知道, 但她现在面临一个实际上的难题,她不知道记载这几句的几本书能放在那里。


    半个时辰把这座浩瀚如海的藏书阁翻一遍并不现实。


    现在的图书管理并没有按照她熟悉的按照字母来排列, 而是按照四分法排列的, 也就是经史子集, 然后是另论的道经、佛经、杂论、记。


    其中经部为: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论语、纬书、小学。


    史则是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


    子中包含儒、道、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兵、天文、历数、五行、医方。


    集则是楚辞、别集、总集。


    这就是现在图书管理的四部四十类,其实非常详细,别类也非常细化,只要你知道你要找的书是哪一类的书,花点时间都能找到。


    江芸芸要找的这句话,她也清晰知道在那一类别里,但朱熹又有点不一样,他作为理学大家,开山鼻祖,一生有很多著述,而他的追随者也追随他的理论著书丰厚,所以这句话可以从经中找,也可以从子中找,甚至可以从集中找,便是另论的记中也是可以试一下的,可目之所及,不论标着那个字的木架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


    “一刻钟马上就要到了。”门童见她一直站在门口张望,却迟迟没有下场找书,好心提醒道。


    “你是需要什么帮忙吗?”有人热情问道。


    “是要找书吗?”也有人好奇打听着。


    江芸芸对着门童笑着点头道谢,又对着围上来的人和气说道:“谢谢你们的好意。”


    她终于动了,朝着角落中管理藏书阁的掌书走去。


    掌书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稀疏的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正在奋笔疾书,瞧着像是在整理目录。


    “请问《朱文公文集》有吗?”江芸芸直接问道。


    掌书头也不抬说道:“一共五本,都在子部中,但都被借走了,最近的一本是昨日被借走的。”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出师不利,怪倒霉的。


    “那朱子的《情理精义》,还有吗?”


    “一共三本,最后一本刚被借走。”掌书抬头,看也不看江芸芸,目光在早早被吸引过来的同学身上扫视着,最后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在那位董天锡同窗身上。”


    江芸芸的目光也顺势看了过去。


    那个名叫董天锡的人被这么多看着,下意识躲在人群中。


    “朱子曾经写过一篇,行宫便殿奏札,不知一层可有?”江芸芸收回视线,又问道。


    掌书终于看向她。


    他虽年迈,眼睛却还是精亮。


    “这个在二层。”他冷淡说道,“你是新来的?”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没入学。”


    掌书的目光看向门口的门童,门童颔首说道:“山长的意思。”


    “那《朱子语类》有吗?”江芸芸想了想,又问道。


    掌书终于颔首:“有,在经部的第六个书架第三行的位置,若是没有弄乱,自左到右,第二十六本。”


    江芸芸眼睛一亮,伸手作揖感谢。


    门口的书童看了眼外面巨大的日晷,两刻钟还没到的时间。


    不少人也好奇地悄摸摸跟过去,探头探脑袋看着。


    江芸芸果不其然在掌书的指引下找到那本封面有些破旧,但内里还保存极好的书。


    她不仅找到那本书,甚至很快就翻到那句话的出处。


    “好快啊。”有人惊讶说道。


    这句话虽然非常有名,但在这本书的位置上却不在前面,而是朱子在某一章的劝学中和弟子说的话。


    《朱子语类》是朱熹与其弟子问答的语录汇编,和《论语》颇为相似,并没有特定的叙述,所以想要找到一句话在哪一张,只能是熟背于心。


    “好厉害。”有人看向江芸芸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不过是一本朱子语类而已。”也有人不屑说道,“我也会背啊。”


    “他这本可是咸淳二年的刻本,和我们看的成化九年陈炜刻本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大差不差而已。”


    “他之前报的其余三本书你们都记下了吗?我有两本听着很陌生,书在哪啊,等我有空也去看看。”


    “我只看过这一本,我以为只需要熟背这一本就好了。”


    江芸芸从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穿过,最后递到门童手中时,日晷才刚走了两刻。


    竟只花了两刻的时间。


    门童接过那本书也不多看,只是继续说道:“还请江公子随我去下一处地方。”


    江芸芸叹气,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只好背着小手,慢慢悠悠跟着他后面离开了,只是走到先贤书院时,突然听到头顶有点动静,下意识抬头去看,先是看到一角被快速抽走的衣摆,再仔细看去,就和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对上了。


    顾幺儿!!在屋顶!!!


    江芸芸大吃一惊。


    顾幺儿瞧她发现自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对他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赶紧走。


    第一天就上墙翻瓦的,也太不给人书院面子,被抓了,那三人真是要连夜滚蛋了。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悄悄把脑袋缩回去了,继续紧紧跟着江芸芸走,灵活地像个小豹子。


    江芸芸看得眼前一黑。


    门童没有发现后面的小动静,等把人带到朱子祠前:“江公子上香吧。”


    江芸芸收回视线,乖乖点了三柱清香。


    头顶的顾幺儿站在人朱子像上,无聊地换只脚蹲,春日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他眯眼蹲着,只觉得这里的空气很舒服。


    “朱子读书有六法,即居敬持志、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门童站在门口,冷静说道,“江公子能否写一篇策论来。”


    江芸芸点头。


    “论中还需点明六法原话。”


    门童加了一层难度。


    江芸芸还是面不改色点头。


    “文中不能空谈。”


    门童继续上难度。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点头。


    门童见她神色镇定,也不多问,又带人引到内外交界处的一间凉亭内,凉亭内早已摆满了笔墨纸砚。


    第二个考验来了。


    “请吧。”门童伸手邀请道。


    江芸芸坐在石凳上,并没有立马下笔屡思路,反而安静地坐着想着。


    居敬持志出自——‘敬字功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也就是说,读书要有坚定志向,端正态度,且专心致志,“立志不定,如何读书?”。


    循序渐进来自——‘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他曾分析出三种含义,第一是读书的次序,第二是持之以恒,第三是扎实知识。


    熟读精思出自——‘大抵观书,须先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之精思,使其意皆若出自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要求所读经史,切要反复精详,方能渐见旨趣。


    虚心涵泳出自——‘看文字须是虚心,莫先立己意’,这是要求读书人‘看书须虚心看,不要先立说’。不要带着成见去读书,先看后想。


    切己体察出自——‘读书须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这是其中最重要的,要将圣人之言,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修生齐家治国平天下。


    着紧用力出自——‘直要抖擞精神,如救火治病然,如撑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缓’,读书要宽严并进,要学会果断,不可犹豫不济事。


    江芸芸心中很快找到这六句的出自,甚至能想起脑海中和这这二十四字中所有有关的内容。


    开篇自然是读书重要性,但她并非老生常谈的从修生齐家治国平天下开始说起,反而从个人品行上开始入手,然后再写如何读书,从第一组四字开始分析,小学者,学其事;大学者,学期小学所学之所以,也就是说要由浅入深,由表及里,透过现象看本质……


    江芸芸开始动笔,她不打算打草稿,要一气呵成,要一笔到位,要给这个考验她的人看看她的厉害。


    ——她江芸芸可是应天府的小解元!


    —— ——


    “直接写卷子上?”棂星门院和先贤书院有一处高台,有两个正在下棋的人,看着不远处奋笔疾书的人,笑说着,“好狂的人,他老师说他脾气大,那还真是看自己孩子,挑不出一点错来啊。”


    说话的中年人,留着两撇胡子,身穿青衣,头戴方巾,瞧着格外好脾气,说起话来笑脸盈盈的。


    他对面的人则是头花花白,穿着深紫色的衣服,头也不抬,只是专注下棋说道:“且看他本事吧,若是绣花枕头,我可不要。”


    “好歹是应天府的解元,我们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呢。”中年人和气说道,“不会差的。”


    “刚才去找书倒是灵活,知道直接去问人,不迂腐,而且脱口而出那四本书,可见平日积累不少。”中年人又说道,“后面两场试验便算了吧,这么厉害的人骑射和礼乐,就算不精通,想来也是都会的。”


    年纪大的人眉心微皱:“文章先看了吧,而且诗书礼乐都格外重要,如何不试,我瞧着黎太朴也不太会教这些的人,古板得很,我且要看看他的学生到底行不行,若是不行,我也好去信去嘲笑嘲笑他。”


    他说着说着还得意起来了。


    对面的中年人听得直笑:“你们加起来都过一百五了,还这么幼稚。”


    年纪大的人轻轻冷哼一声。


    头顶的顾幺儿托着下巴听完全程,决定去帮一下可怜的江芸。


    ——他的江芸,他来守护!


    第一百七十二章


    监院闻实道正在和山长袁端研究小解元的文章时, 只看到门童满头大汗跑过来,慌张说道:“原本打算试炼的弓突然断了,那匹马也闹脾气不出来,那个抚琴的琴也莫名摔在地上, 摔坏了琴背, 不能弹了。”


    温实道惊讶说道:“是哪位学子误入弄坏的吗?”


    门童不敢说话。


    书院如今有六百多名的学子, 人多了, 自然不好管理,而且还有不少官员的子弟, 鱼龙混杂, 今日考验的地方也没有说特意寻个安静的地方,若是被学子误入也挺正常的。


    只是怎么会这么凑巧,把拿出来的东西都弄坏呢?


    山长袁端眉心微动, 不悦说道:“是哪位学子如此无礼, 可有眉目。”


    门童摇头:“不知道是谁弄坏的, 如今江公子还在琴房, 可要带回来?”


    闻实道看了山长一眼。


    “再准备也太欺负小孩了。”他小声说道, “好歹是黎尚书的小徒弟, 听说那都是看眼珠子一样宝贝的,和自己的亲孙子也差不多的。”


    袁端嘟囔着:“真是奇怪, 那不是试不出来他的本事了。”


    “人都在这里读书了,什么时候不能比划比划。”闻实道笑说着,“可别把人弄哭了。”


    袁端耷眉拉眼地说道:“那就算了, 带他去直学那边报道吧,再安排他住下来, 学院的规矩也要和他说清了。”


    门童想了想又问道:“现在天色渐晚, 他身边还有一个小童和仆人。”


    闻实道看了眼天色, 已进黄昏。


    “先安置,让他们明日离开。”他说道。


    门童这才悄声离开。


    “怎么会这么巧?”袁端还有些不信邪。


    江芸芸更不信邪,所以她等人走后,立马就把无所事事的顾幺儿提溜过来了。


    顾幺儿站在她面前,背着小手,大眼珠子圆滚滚的,一脸天真。


    “我不知道啊。”


    “我又没来过这里。”


    “就是凑巧吧。”


    顾幺儿三联否定道,最后摸了摸肚子,可怜兮兮说道:“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江芸芸恨铁不成钢,捏了捏小孩的脸:“要是被抓了,我看你怎么办?”


    “才不会呢,我动作超级快……呜呜呜……”


    江芸芸立刻捏住顾幺儿肉嘟嘟的脸颊,恶狠狠说道:“还说不是你。”


    顾幺儿眼睛斜她,一脸不服气。


    “他们故意欺负你的,我才不要他们欺负你。”他含含糊糊说道,“我不喜欢。”


    江芸芸叹气:“那你胆子也太大了。”


    “刚才那个车夫说的地图,我都记住了,我认路的。”顾幺儿大声说道,“我记性可好了。”


    “下次不能这样了。”江芸芸教训道。


    顾幺儿反问道:“你会骑马射箭?”


    江芸芸虽然现在能拉开小弓了,但是连五斗都没到。


    十斗是一石,一石是一百二十斤,那一斗大约是十二斤,那她现在大概最多只能拉六十斤的重量,但听说最轻的弓也是八斗起算的。


    顾幺儿炫耀说过他爹可以拉到一石半。


    骑马更不会了,蹭的都是顾幺儿的马,只能走走路,跑起来更是不可能。


    江芸芸老实摇头。


    “那你会抚琴?”顾幺儿又问。


    江芸芸连琴都没摸过,自然不会。


    顾幺儿露出得意的笑来:“那我就是在帮你啊,你不会!等会就丢人的,那两个老头笑你怎么办。”


    “我爹叫我保护你,我这是在保护你啊。”顾幺儿这会儿逻辑格外清楚,大声炫耀着,“你这样就不用考试了,你现在文章写得这么好,大家肯定都对你刮目相看的,反正就是考科举,看文章不就好了,而且只要入学了,就什么都好了,我爹说这叫先占茅坑。”


    不得不说,江芸芸觉得非常有道理。


    “所以那匹马怎么不动弹了?”她好奇问道。


    “我给她吃了很多饭,他吃饱了,走不动了。”顾幺儿老实巴交说道。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


    顾幺儿得意极了:“我都逛熟了,我带你去认认路。”


    江芸芸松手,揉了揉小孩红扑扑的小脸:“不用了,你明天还要跟乐山下山……”


    “我不要!”顾幺儿大声拒绝着,一把抱住江芸芸的腰,“我要和你在一起的。”


    江芸芸冷酷无情说道:“这不合规矩。”


    “那我就天天溜上来,晚上睡你床底,白天蹲你读书的屋顶,饿了去厨房偷吃的。”顾幺儿信誓旦旦说道,“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江芸芸听得直头疼:“顾仕隆,你十岁了。”


    顾幺儿小嘴一瘪,紧紧抱着她的腰,翻了个脸,不理会她。


    乐山无奈说道:“幺儿又不去读书,跟着芸哥儿也不方便啊。”


    顾幺儿嘟嘟囔囔着。


    “书院十日放一天,到时候我们也可以上来啊。”乐山哄道。


    “好久啊,一个月才三十天,我一个月只能见江芸三次嘛。”顾幺儿掐着手指头算着,“度日如年,要十年见不到江芸了,我要变成小老头了。”


    胡搅蛮缠,胡说八道。


    江芸芸听得气笑了。


    “还是先吃饭吧。”乐山看了眼天色,转移话题,“那个门童说申时,食堂就会关门。”


    顾幺儿立马积极附和道:“吃饭,吃饭,饿死了。”


    三人来得太晚了,食堂只剩下一点点菜了,顾幺儿倒是不嫌弃,把几碟肉菜都拎走了,还把几个甜食和油炸也扒拉过来,一个小孩的盘子,愣是垒出一座小山来。


    “我都扫光了,你能算便宜点呗。”顾幺儿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算钱的妇人,熟练地开始砍价。


    妇人笑得不行:“真是可爱的小孩啊,你想要怎么便宜啊?”


    顾幺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抹零吧。”


    “行,这里五十文。”妇人笑说着。


    顾幺儿算不来,只好侧首去看江芸芸。


    “荤菜六文一叠,你拿了六碟。”江芸芸解释着,“一共三十六文。”


    “这个粉子馍三文五个,酸梅糕五文六个,皇年米果两文钱一个,你拿了四个。”她哄道,“你算算多少钱了。”


    顾幺儿掰着手指头算着,嘴里碎碎念着。


    “十五,不对不对是十六。”他小心翼翼说着,还悄悄看了看江芸芸。


    “十九文。”背后传来含笑的声音,“还是第一次见陈妈这么大方,一下子抹了五文钱。”


    江芸芸闻声扭头看过去。


    “闻监院惯会打趣人,我们院里何时来了这么可爱的小孩。”陈妈妈笑说着。


    顾幺儿一看到这人,悄悄端着菜盘子躲到江芸芸身后,小声说道:“坏人。”


    闻实道耳尖,不解问道:“我们素未谋面,我如何是坏人了。”


    顾幺儿哼哼唧唧没说话。


    江芸芸这还有什么不懂的,上前一步挡在顾幺儿面前,咳嗽一声,行礼说道:“闻监院好。”


    “江小解元好。”闻实道笑说着,“文章写的极好,那个切入点小而精,令人叹服。”


    江芸芸微微一笑,和气说道:“闻监院谬赞了。”


    “去吃饭吧,学院戌时就要熄灯了,我们不提倡挑灯夜读。”闻监院说道,“明日卯时之前就要到学堂,我们这里不似国子监,没有上中下的区别,大家都是一视同仁,到时候让直学看看哪个堂中还有空位,你就坐进去。”


    江芸芸连连点头。


    “去吃饭吧。”闻实道和颜悦色说道。


    江芸芸连忙带着顾幺儿寻了个位置坐下。


    只是三人刚开始吃几口,就听到背后又传来严肃的声音:“学院不准浪费粮食,不然不仅要交罚款,还要抄写学规十遍。”


    山长袁端严肃说道。


    顾幺儿当着老师面说小话:“也是坏人。”


    江芸芸踢了踢顾幺儿一脚。


    山长袁端果不其然看了过来。


    顾幺儿畏惧地躲在江芸芸背后。


    “这是我们袁山长。”闻实道介绍着。


    江芸芸没想到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竟然是学院的老师,连忙起身行礼作揖。


    “坐下吧,学院规矩森严,你可要谨记。”袁端说道。


    江芸芸点头;“记住了。”


    她想了想又解释道:“这里面的饭菜不会浪费的。”


    袁端点头。


    “这是你的……弟弟?”袁端目光看向顾幺儿,随口问道。


    原本正在悄摸摸拿黄米果的小手一顿,随后飞快抽出一块糕点,然后整个人没出息地躲在江芸芸身后。


    闻实道噗呲一声笑起来。


    江芸芸尴尬地笑了笑。


    “这是我,朋友。”她小声解释着。


    “你这个瞧着很小啊。”闻实道惊讶说道。


    顾幺儿突然把脑袋伸出来,小声说道:“十岁了!”


    “十岁了啊。”闻实道逗道,“你们瞧着年纪差得也不大,家人怎么放心让你跟着过来啊。”


    顾幺儿没说话,腮帮子鼓鼓的,眼尾去瞟江芸芸。


    “反正要在一起的。”小孩歪了歪脑袋,悄悄靠近江芸芸说道。


    “果然还是孩子。”闻实道笑说着,“说话还一股孩子气的。”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目光看向两位书院最高的掌权人,突然伸手推了推江芸芸的后背。


    江芸芸了然,但心里却明白这事有点难。


    “你们有话要说?”袁端敏锐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反手抽出顾幺儿:“其实我这个朋友也打算来这里读书的。”


    被猝不及防推到最前面的顾幺儿吓得瞪大眼睛,傻傻举着糕点。


    闻实道和袁端下意识看了过去。


    顾幺儿不争气地想要跑。


    江芸芸一把子抓住顾幺儿的后脖颈。


    “他……看上去不乐意啊。”闻实道委婉说道。


    江芸芸唏嘘说道:“我们幺儿胆子最小了,柔弱不能自理,但是人是很听话的。”


    闻实道和顾幺儿四目相对。


    ——瞧这不太像一个胆小的。


    闻实道摸了摸胡子。


    “那他可学了四书五经?”袁端随口问道。


    江芸芸一脸沉痛:“都是我的问题,我这人太溺爱孩子了。”


    闻实道听得眉心一跳。


    “但是今天幺儿一来到书院就格外喜欢,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我一看书院的环境,学子们读书认真,学习氛围浓郁,我就想着我是来对地方了。”江芸芸的高帽一顶顶送出去,“怪不得白鹿学院名满天下,那真是有理由的,想来教书的质量更是首屈一指,怪不得我这一路走来,人人称赞。”


    袁端其实是不想太高兴,但江芸芸夸人的态度实在是太真挚了。


    “也都是学子们自己努力。”他谦虚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老师教导也是不能忽视的,可见一个好老师也是格外重要的。”


    随后她话锋一转:“我就不是一个好老师,幺儿的爹让他跟在我身边读书,我却心软。”


    她说着就把顾幺儿往前推了推,咳嗽一声:“但我们幺儿还是很聪明的。”


    聪明的幺儿整个人显出惊恐之色,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四书五经学到哪了?”袁端摸着胡子问道。


    顾幺儿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江芸芸立马把顾幺儿重新塞回自己身后,笑眯眯说道;“还未开学。”


    袁端皱眉:“哪千字文,三字经这些启蒙书可都学会了?”


    江芸芸叹气:“也还没开始学。”


    “那他到底会什么?”闻实道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不好意思摸了摸脸:“五个字。”


    袁端不解:“什么意思。”


    江芸芸伸出手指:“江芸,顾仕隆。”


    “他就会写这五个字。”


    袁端听得眼前一黑。


    “就是不识字!”闻实道惊讶说道,“他都十岁了。”


    “识字是识得一点的。”江芸芸连忙说道,“比如唐寅、祝允明、徐经什么的。”


    “听上去像是人的名字。”闻实道疑惑说道。


    “就是人名,之前帮忙我们看榜单时记住的。”江芸芸非常热情说道,“看一遍就记住了,多好的记性,多聪明的脑袋啊。”


    “那怎么你教他就不行?”袁端严厉质疑着。


    江芸芸沉痛:“因为我太溺爱了。”


    “但是底子也太差了。”闻实道委婉说道。


    “其实我们只需要让他读书识字,明理懂事就好。”江芸芸叹气,“不考科举的。”


    袁端凝眉打量着顾幺儿,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姓顾?”


    顾幺儿眨巴着眼睛,没说话。


    江芸芸呐呐问道:“山长怎么知道啊。”


    “虽说人可以留下来,但还是要你负责的。”袁端了然,淡淡说道,“他年纪不大,你们就住一间吧。”


    江芸芸连忙摆手拒绝:“不不,还是隔壁吧,孩子大了要自己照顾自己的。”


    “你不是说溺爱吗?”闻实道又不懂了。


    江芸芸认真说道:“也没有这么溺爱的。”


    顾幺儿的大脑袋愤愤地锤了一下江芸芸的后背。


    —— ——


    江芸芸和顾仕隆的读书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介于两人是连体婴,如今只剩下丙班还有空位,所以江芸芸就去了丙班。


    一进入丙班,江芸芸就敏锐察觉出不对劲了。


    ——上课时间怎么没人读书啊,太懒散了。


    ——他们在看什么,神神秘秘的,笑得太猥琐了。


    ——怎么还这么多位置没坐满。


    ——怎么还有人在吃烤鸡!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走在前面,顾幺儿毫不在乎地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后面。


    “这是我们的新同窗。”直学站在讲台上,咳嗽一声说道。


    喧闹声戛然而止,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江芸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呦,哪来两个小孩啊,断奶了没。”一个身形高大强壮的男人依靠在后面那人的桌子上,懒洋洋说着,只是眼睛上抬,瞧着不太欢迎他们,“我们班可不要奶孩子的。”


    “咳咳,孙相和,坐好。”直学干巴巴说道。


    “反正今天陈学长也不在,礼没人教,我们就来和新同学聊聊感情。”那个叫孙相和的人明显不把直学放在眼里,皮笑肉不笑说道。


    直学面露怒色,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见状,微微一笑,依旧和气说道:“那我们不如先相互介绍一下,我叫江芸,字其归,应天府扬州人,这位是姓顾名仕隆,至于十岁,还未取字,南直隶扬州府江都县人,所以,各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吗。”


    孙相和满意点头:“原来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人,果然瞧着水灵灵的。”


    江芸芸微微一笑,也不生气,甚至对着顾幺儿打了个眼色:“这位同学瞧着身体强壮,毛发茂密,手臂粗黑,当真是好气魄。”


    孙相和眉心微动。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是好话。


    “你骂我?”他粗黑的眉毛微微一动。


    “没有啊,我就是瞧见你,心中感慨,甚至还为你作诗一句。”江芸芸笑说着。


    “说来听听。”他下巴一抬,得意说道,“说的好,我就让你早点坐下。”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江芸芸微微一笑。


    孙相和愣住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挨骂了。


    “他骂你没规矩?”有狗腿子琢磨出来后,小心翼翼说道。


    孙相和眉毛一竖,大怒:“你小子,竟敢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江芸芸不笑了,冷冷说道。


    “你……我爹可是宁王府的典簿。”他大怒说道。


    江芸芸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后面无表情说道:“你倒是会拉大旗作虎皮,每每不悦就喜欢抬出自己爹吗?外强中干不过如此,宁王府还真当是一脉相承。”


    “你管我!”孙相和嘲笑着,“你谁啊,你也配管我。”


    江芸芸冷冷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想要我管你。”


    “你找打是不是!”孙相和狰狞一笑,起身,气势汹汹睥睨着,“两个小孩也敢在我面前猖狂。”


    江芸芸咳嗽一声,看了眼顾幺儿。


    顾幺儿立马上前一步,大声骂道:“打就打,你这蠢货,打得就是你这个肥头大耳的脑袋,就知道瞎叫唤。”


    “你!你!”孙相和大怒,蹭得一下站起来。


    顾幺儿想了想,抱臂说道:“我让你一只手,小废物,不然把你打死了,我还要赔钱呢,我爹可没钱。”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起来,点头说道:“不错不错,我们幺儿也懂事了。”


    “还行吧。”顾幺儿得意皱了皱小鼻子。


    江芸芸想了想,好心把直学带出教室门,随后贴心地关上门。


    “这,可要出人命的。”直学在门口忧心忡忡说道,“快让顾公子出来,孙公子可是能拉弓的人。”


    江芸芸安抚说道:“没事的,会留一条命的。”


    没多久,屋内就是打架的混乱声音。


    —— ——


    “打起来了!”闻实道惊讶说道,“第一天就打起来了。”


    “那江公子瞧着说话温温柔柔,态度和和气气的,骂起人来还真是不给人留情面。”有人通风报信说道。


    “你好端端把我们小解元送去丙班做什么,里面一颗老鼠屎,闹得整个班不得安生。”温室到忍不住抱怨道,“可别让人打坏了,到时候如何向黎公交代啊。”


    “不。”那个报信的人露出一言难尽之色,“那个顾小公子一打全部人,厉害得很。”


    闻实道更是惊讶:“他不是才十岁吗?”


    “还好只有十岁啊。”那人心有余悸说道。


    “丙班的人都分出去了,就丙班有位置,如今其余各班都是负荷教学的,哪里能一下进两个人。”袁端摸着花白的胡子,也一肚子怨气,“我就想要他们先安分待几天,不是年前有几人说不读了吗?等他们不读了,我再把人插进去。”


    “那还要去看看吗?”报信的人苦着脸说,“要不还是去看看吧,可别出人命了。”


    —— ——


    “小心点,别出人命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孙相和的腰上,嘴里掏出黄米果咬了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孙相和被人打趴下了,还在嚣张叫嚣着:“我爹可是宁王府典籍,你竟敢如此对我,你们死定了,我定要你们出不了江西的地界。”


    “那你记住我们的名字了吗?”江芸芸笑脸盈盈问道。


    孙相和惊呆了。


    “我刚才自我介绍了。”江芸芸笑得更和气了,“要是记不住,等会我让幺儿教你。”


    “我会我会!”顾幺儿积极举手说道。


    “你,你们……”孙相和气急,脏话连篇。


    顾幺儿不高兴动了动屁股,不高兴说道:“不要骂人,吵死了。”


    外面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


    有人见是孙相和被打了,忍不住面露喜色。


    也有人担忧说道:“这可是孙典籍的独苗苗。”


    “你是昨日在藏书楼的人?”也有人认出江芸芸。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向未来同窗,叹气说道:“是他先出言不逊的,我们只是以礼服人而已。”


    边上,捏起礼貌大拳头的顾幺儿见人还是喋喋不休,重重锤了他一下,含糊说道:“别叫了,哭丧呢。”


    孙相和差点被打出血来,眼前更是一阵一阵得黑,一边是哪哪都疼,一边是觉得屈辱。


    他,孙相和,何时有过被人压在屁股下的经历。


    等他爹来,等他爹来。


    他要这些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山长来了,监院来了!”有人大喊着。


    江芸芸眼睛一亮:“山长来得好,有人冒充宁王府典籍的小孩大放厥词,太过分了!”


    袁端垂眸,和义愤填膺的小少年对视了一眼。


    小少年扑闪着大眼睛。


    “还好我把人制住了。”小少年眼巴巴献着殷勤说道。


    袁端看向毁得一塌糊涂的丙班,不由头疼揉了揉额头。


    “你老师怎么说你很乖的。”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得更厉害了,扭扭捏捏说道:“我就是很乖啊,是他们先骂我的,我打之前还自我介绍了。”


    “那这个情况,你打算如何收场?”袁端叹气道,“他确实是孙典籍的儿子。”


    谁知江芸芸也不慌,只是哦了一声,皱了皱鼻子:“那巧了不是,我也认识宁王府的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高皇帝曾说过‘天下之大, 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 宜各有爵封, 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 乃遵古先哲王之制, 为久安长治之计’,简单来说就是朱元璋要搞分封制。


    一开始宁王授封于大宁, 也就是‘宁’封号的由来, 但在永乐元年二月,太.宗以大宁兵戈之后,民物凋耗, 是以改宁王府于南昌府。


    第一任宁王是高皇帝的第十七子朱权, 十三岁被封宁王, 两年后就藩大宁, 麾下朵颜三卫骁勇善战。他年轻时善于谋略, 战功赫赫, 后来来到南宁后开始修身养性,寄情于戏曲、游娱、著述和释道, 在南昌风评极好。


    如今的宁王之位传到朱权的曾孙,朱奠培的嫡长子,原先的宁康王朱觐钧, 弘治五年袭封宁王,也就是前年。


    按道理扬州的江芸是和南昌的宁王没关系的。


    但巧了不是, 得益于江如琅的不正心思, 以及江芸芸的大胆, 弱小不堪的江芸芸也曾刀指宁王庶长子,如今的上高郡王朱宸濠……的身边大太监。


    要是他不说他爹是宁王府典籍,她还不敢这么嚣张。


    在那个事情后,江芸芸曾认真研究过明朝的王爷,虽说朱元璋一开始就分封了二十五位藩王,但他之所以考虑这个很早就被前朝放弃的政策,一方面是为了巩固江山,让大明朝千秋万代传下去,而且也需要藩王们身先士卒镇守边疆,第三也能平衡外戚,权臣,乃至一起打天下的贵族功勋们,最重要的是当初大明有一个好太子朱标。


    但为此,朱元璋也采取了制约的手段。


    第一是只有军权,且军权受限,比如每王府之设三护卫,比如宁王的朵颜三卫,一护卫在三千人到一万九千人不等,最重要的是这些军队隶属兵部,寻常保护安全是随意指挥,但要是大规模调动,则需要兵部批准。


    第二则是立下祖训,《皇明祖训》是老朱家的家规,里面详细记载了若是藩王谋反以及其他违法犯罪后的处置。


    第三在太.宗清君侧后,甚至还规定藩王不可结交地方官员,王府内的官员有劝解王爷的职责,监察御史可以弹劾王爷以及属官。


    所以,江芸芸一下就判断出这个典籍浑身都是漏洞,一个不曾阻拦上高郡王离开封地就是大错,若是捅到台前,别说扬州当年还发生人命,事情闹得不小,便是寻常无事时,这种错误十有八.九,最重是罢官,最低也是贬官,就算宁王愿意为他上折子求情,陛下也一般是不听的。


    朝廷比谁都害怕,王爷们和任何一位内外官员关系太好。


    所以那位孙典籍若是真来了,谁怕谁还真不一定。


    “你认识宁王的人?”一侧的袁端闻言,眉心微微皱起,“你怎么会认识宁王的人?”


    江芸芸生出手指比划着:“略略有过交集。”


    袁端沉默,随后严厉说道:“你可是读书人。”


    江芸芸瞧着他不悦的样子,怯怯说道:“知道的。”


    袁端见小孩被吓到了,叹气说道:“这事便算了,我替你收拾,但你开学第一天就打同学,我可要写信告诉你老师去。”


    江芸芸嘴角微动,嘴巴一瘪,委屈说道:“是他先骂我的。”


    袁端自然知道孙相和是什么狗脾气,要不是有一个宁王府典籍的爹,如何能来白鹿洞学院,但自己一开始确实考虑不周。


    “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啊。”江芸芸话锋一转,好奇问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看整个丙班都无心学习,一旦不好学的风气刹不住,也会牵连到其他班级的。”


    “他爹是王府典籍,宁惠王亲自来信,我不得不收。”袁端解释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话锋一转:“但现在是新宁王了。”


    袁端眉心一动。


    “我时常觉得,若是想要改变一件事情,在新旧交替之间才是最好的时间。”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


    袁端沉默打量着她,随后不解说道:“何必赶尽杀绝,这可是在江西。”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在校内,我既已经狠狠得罪他,就不能心慈手软,这对我和幺儿都不好,而且山长的办法不外乎是相互道歉,孙家会看在您的面子上,我们也不能让您为难,但我们又没有错。”


    “若是在校外,其实更难下手,越是人多,就算他们胆大包天,可我听说江西的锦衣卫一向最多,再说若要忌惮,若是其他王爷我尚且忌惮几分,但这个是宁王。”


    袁端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小孩。


    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指责着:“而且这人不读书!败坏学风!带坏同学!违反校纪!亵渎圣贤!就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让我们白鹿洞书院学子们心生畏惧,从而学业蒸蒸日上!成绩一日千里!”


    听了全程的闻实道忍不住笑说道:“你瞧着很有当山长的潜质。”


    江芸芸眼睛一亮:“真的嘛!”


    袁端咳嗽一声:“我还在呢。”


    江芸芸立马心虚。


    闻实道笑得不行:“你老师还说你稳重,你瞧着可真是……开朗。”


    江芸芸笑眯眯的。


    “那你打算如何?”袁端捏着花白胡子,沉吟片刻后问道,“若是真的叫来宁王府的人,后面如何收场可就不好说了。”


    “只需要再请一人来就好了。”江芸芸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着。


    袁端的眉心一会松,一会紧,随后越来越紧,到最后只是打量着江芸芸,气笑了:“好大的胆子啊。”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们认识的!”她信誓旦旦说道,“十有八九会来的。”


    —— ——


    宁王府的规模是目前所有王爷里能排的上前排的,当年太.祖为宁王重新规划封地时,可是照搬了当年高皇帝给自己儿子建照的规模,而且南昌富裕,第一任宁王交友甚多,在位多年和每一位任职官员都关系极好,后面几位也都大差不差,格外尊重读书人,每每都有不小心的扩建,但大家顾忌宁王不能外出,多一个花园,多一个院子也是应该的,大都心照不宣。


    内外院间的书房内,孙典籍给上高郡王上好课,就起身告辞。


    “陈公公,送送孙典籍。”朱宸濠起身,温和说道。


    他长着一双格外动人多情的浅色瞳仁,此刻微微弯起,越发显得和蔼可亲。


    一侧的陈公公应下此事,从角落里悄无声息走了出来。


    “不敢劳烦公公。”孙典籍诚惶诚恐说道。


    这位上高郡王是如今宁王的庶长子,宁王到现在都没有嫡子,所以大家都猜测不出意外这位就是未来的宁王了,府中对这位郡王格外奉承。


    “哪里,您也算的是郡王的老师。”陈公公笑得见眉不见眼,殷勤说道,“咱家送送您。”


    孙典籍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来。


    朱宸濠看着他离开,脸上温和的笑意逐渐敛下。


    “殿下,那边有动静了,昨天请了大夫。”一个小侍悄悄走进来说道。


    朱宸濠转着手中的扳指,轻笑一声:“那可真是大喜事。”


    小侍犹豫问道:“可要先下手为强,若是那边生下男孩……”


    朱宸濠侧首,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不悦说道:“她是王妃,若是能生自然是生的,我们作为儿子是真心祝福的,今日起,你去寻一处道馆,让道士们日日奉上经文,等我那兄弟降世,我亲自给我目母亲送去。”


    “是,是。”小侍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


    “念你是陈公公的儿子,这次就不罚你了。”朱宸濠收回视线,笑说着。


    小侍连连磕头,颤颤巍巍请罪:“多,多谢郡王大恩。”


    “好好照看我母亲。”朱宸濠淡淡说道。


    小侍连连磕头应下。


    朱宸濠抬脚离开书房朝着外面走去时,突然看到有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外院仆人正和门房说着话。


    他慢慢踱步过去。


    “白鹿学院的人来了。”


    “说是孙典籍的儿子出事了。”


    “但是又给陈公公送了一份信,说是要亲自交给他。”


    内院的门房冷笑一声:“开什么玩笑,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陈公公不成,我可不送,免得到时候挨好大一顿骂的。”


    外院的人摸了摸脑袋:“我也是不想来的,但是来人信誓旦旦说,只要跟陈公公说一句话,保证能接过信去。”


    “说来我听听,是那颗神丹妙药啊。”门房阴阳怪气说道。


    外院的人想了想:“说是‘应天府扬州的江芸有请’,是这样的,一句不差。”


    “嗐,什么江芸,江海的,什么东西,还敢……”


    对面的外院扑通一声跪下来,战战兢兢喊道:“郡,郡王。”


    门房也紧跟着转身,见到身后走廊下不知何时站着朱宸濠,心中一惊,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江芸的信呢?”朱宸濠脸上露出和煦的笑来,“多年不见,我很是想他。”


    门房和外院的人一听,心中一沉。


    朱宸濠接过外院手中那份简单的信,见封面只有‘陈公公亲启’五个字,伤心叹气:“怎么就惦记陈公公呢,我还给过他一百四十九两呢,好无情的人。”


    信封打开,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来。


    “这信我收下了。”他把信小心叠起来放在袖中。


    门房和外院的人见郡王好心情的走了,不由齐齐抹了一把冷汗。


    “我这嘴。”门房爬起来后,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以后少说话。”


    “郡王竟没生气,那江芸竟然如此重要。”外院的人也忍不住说道。


    “谁知道呢。”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 ——


    江芸芸坐在禁闭室内看着书,顾幺儿在一侧盘腿吃着晚饭。


    “那个孙子会来吗?”他边吃边问。“我还要住一天吗?”


    “自然要来,不是说独子吗?”江芸芸笑说着,“就看他来的心急不急了,若是急,明天肯定能出去的,一来一回,我们这里距离南昌也没这么远。”


    “哦,我也是独子。”顾幺儿想了想,小脸皱着,“但我爹要是知道我做坏事叫家长了,肯定第一个就跑了,还会骂我是活该。”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起来:“所以你要乖一点,昨天打人怎么还打脸,我看孙相和的脸都青了。”


    顾幺儿叹气:“打群架嘛,难免失误,他们还用凳子砸了我一下,而且我都没打死他呢,很是收着力气了,实在是他太弱了,那身肉中看不中用,打一拳就倒下哭了。”


    江芸芸见小孩天真的口气,连忙正色说道:“打死人是肯定不行的,而且我们昨日是因为他先挑衅,本质上是教训!是为了驱逐毒瘤!你以后行事取人性命事,一定要多加慎重,能动嘴我们就先动嘴,武力永远是最后的办法。”


    顾幺儿哦了一声,摸了摸吃得圆鼓鼓的肚子:“我以后会注意的。”


    “那陈公公也会来吗?”他又好奇问道,“你不就认识太子殿下身边的公公吗?一个姓刘,一个姓谷。”


    “不出意外是会的,不过就算不来也没事。”江芸芸微微一笑,“扯虎皮做大旗,至少我是有虎皮的人,来了我这股风猛一点,不来也能刮得人冷沁沁的。”


    “你若是请了我,便是直接有老虎了。”门口传来一个清朗,满含笑意的声音,带着一丝天真,“何须要一张死虎的皮。”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你?”江芸芸惊讶问道。


    朱宸濠一脸笑意站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华丽到说不出名堂的衣服, 胸口的金丝银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腰间穿金戴玉,不显俗套,春日的风一吹, 穗子飘动, 三年不见, 这位当初在扬州还嫌有几分不谙世事天真的小郡王, 更加有几分翩翩公子的玉树临风。


    他背后站着几个人,山长和监院陪侍左右, 边上穿着统一的衣服的人, 大概是宁王府的侍卫,他们一个个神色古怪,偏又一声不吭站着, 再外面还有一个神色惶恐的中年人, 若非被人扶着, 怕是要直接摔在地上。


    江芸芸站起来, 和他对视着, 随后想了想又张望着, 不解:“你舍得把陈公公杀了?”


    山长袁端的眉心狠狠抽动一下。


    朱宸濠闻言,倒是不生气, 反而轻笑一声,笑问道:“我为何要杀他?”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可我找的是陈公公。”


    朱宸濠慢条斯理走进禁闭室,狭长的眼尾微微弯下, 依稀有着初见时的天真:“可我很是想你。”


    禁闭室不过四面白墙,一张桌子, 一个蒲团, 简陋得不能再简陋, 可偏偏他站在这里,连带着昏暗的屋子也被满身宝石映照出几分亮色。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宁王是南昌的藩王,在南昌当真是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的宁王只有他一个儿子,若是不出意外,下一任宁王就是他。


    这位十八岁的年轻人其实在南昌风评还不错,毕竟相比较其他藩王的施虐无道,肆意妄为,宁王一脉一直称得上安分守己,新继位的宁王本人礼贤下士,修仙问道,这位郡王则不爱出门,虽说总是脸上和颜悦色,但瞧着也有些冷冷的。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总是无可厚非的,官员和百姓对这些藩王的唯一要求就是安分一点。


    宁王就很好。


    所以,众人何曾见过他这么欢喜的样子。


    江芸芸却丝毫不为所动,所以眉心一动,阴阳怪气说道:“嫌我当年没有直接和你刀剑相向嘛。”


    “慎言!”山长袁端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警告地看着她,“这是宁王之子,上高郡王。”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好久不见。”


    “你也是。”朱宸濠依旧和气,那双漂亮的浅色眸子依旧笑脸盈盈地看着面前之人。


    “还是先处理学子打架的事情吧。”监院闻实道岔开话题,“小小事情还劳动郡王,真是该死。”


    江芸芸哦了一声。


    顾幺儿立马大声说道:“是他先欺负我们的!我肯定不会道歉的。”


    朱宸濠眉心微微一动:“你被人欺负了?”


    江芸芸还未说话,外面突然听到有人扑通一声跪下来的声音。


    “郡,郡王恕罪。”孙典籍再也站不住了,脸色发白,冷汗淋漓地瘫坐在地上,嘴皮子都在打颤,“小儿,小儿不知这位公子是您的朋友。”


    屋内朱宸濠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看着江芸芸,一脸心疼说道:“可有受伤?”


    孙典籍已经吓得快晕过去了,整个人抖得厉害。


    其实这位小郡王长眉冷目,这般淡淡开口时总显得格外清冷,便是笑起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他太像佛堂上那尊金佛,哪怕面带笑意,依旧远离红尘,不惹尘埃。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藩王和神仙又有何区别。


    江芸芸也跟着不笑了,淡淡说道:“没有受伤,只是学生间的摩擦而已。”


    原先一直打算和江芸芸打配合的顾幺儿开始觉得不对劲,贴着江芸芸站着,圆滚滚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那你为何被关禁闭。”朱宸濠叹气,“你来了江西,若是受了欺负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江芸芸听笑了:“我和你可无关系。”


    “为何没有。”朱宸濠笑意加深,“你不是打算扯陈公公做虎皮吗?那我不是更好用吗,你若是也利用我,我是很开心的。”


    江芸芸很少会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就算是总爱无理取闹的太子殿下在此刻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至少人家还听得懂人话。


    “我要他来,不是要他为我出头。”江芸芸直接说道,“来一个他,或者来一个你,对我来说并无区别。”


    围观的人听得心惊肉跳,宁王府的人再和蔼,那也是藩王,便是布政使,都御史、江西巡抚这样的大人物见了他也都是好声好气,更不敢有一丝怠慢的。


    这位江芸,倒是大胆,开口到现在没有一句是温和的。


    朱宸濠闻言歪了歪脑袋,叹一声气:“三年了,你还是和扬州时一样讨人厌啊。”


    外面哭得不行孙典籍突然不哭了,抬头,错愕得看着屋内的两人。


    原本战战兢兢站在门口的人更是一头雾水


    “郡王不要生气。”袁端上前打着圆场说道,“江芸年纪小不懂事,言语粗鲁,还请诸位去正堂入座。”


    朱宸濠抱臂,居高临下打量着江芸芸。


    他依旧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看着江芸芸,眉眼间充满兴趣。


    三年前,他看江芸芸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你找陈公公不就是为了威胁他嘛,现在我来了,为何不直接威胁我啊。”他不解问道,甚至还孩子气地说道,“我可比他厉害。”


    江芸芸气笑了:“我又不傻,柿子挑硬得捏,一个典籍家不务正业的小孩,陈公公作为你的奶公公,自然能解决。”


    “万一我把他杀了呢?”朱宸濠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人办了这么多蠢事,我可不喜欢。”


    “郡王的嘴可真硬啊。”江芸芸针锋相对,“你要是想杀,在扬州的时候直接送我尸体不是更好,或者当着我的面杀了,更能一了百了,若是要把人带回南昌杀,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


    朱宸濠笑着点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郡王也是一如既往的烦人啊。”江芸芸喟叹道。


    “大胆!”有宁王府的人厉声呵斥道。


    “如何和郡王说话的,快道歉。”闻实道咳嗽一声,觉得这个气氛古怪极了。


    江芸到底和郡王关系如何?江芸瞧着一般,但郡王却笑脸盈盈。


    “一定是他这么口无遮拦,才害得我儿失控的,还请郡王明鉴。”孙典籍见状,急里忙慌地膝行过来,大声说道,“郡王也看到了,这小儿就是如此无礼,都是他的错。”


    江芸芸扭头去看孙典籍,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好儿子把丙班弄得乌烟瘴气的,甚至不把直学放在眼里,你身为典籍,饱读诗书,却上不能劝谏藩王,约束子孙,下不能教导孩子,培养栋梁,这十来年的书不读也罢,平白浪费了当年寒窗苦读的辛苦,占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尸位素餐,让人笑话。”


    朱宸濠轻笑一声。


    孙典籍失声尖叫:“黄口小儿,口无遮拦,我如何尸位素餐,倒是你小小年纪,口出恶言,读什么圣贤书。”


    江芸芸冷笑:“为何不是尸位素餐,才三年,你就忘记了吗。”


    朱宸濠闻言,微微叹气。


    “什么……”孙典籍的声音骤然消失,一张脸又青又白,看着江芸,又去看朱宸濠,整个人又开始抖起来。


    袁端和闻实道敏锐察觉不对劲,飞快把其余人全都赶走了。


    朱宸濠依旧注视着江芸芸,自一开始,他的视线便一直落在江芸芸身上,片刻也不曾离开。


    只见他伸手,轻轻抚了抚江芸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依旧和气说道:“我就知道你还记着仇,可要是说出来,你也不干净啊,江芸,你觉得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江芸芸沉默。


    “这是一把刀,捅向我自然有用,可你握在手里也会流血的。”朱宸濠的手轻轻捏着江芸芸的胳膊,手指微微用力,漂亮的指骨便露出清瘦的弧度。


    他轻笑一声,遗憾说道:“我以为你长大了,小鲤鱼。”


    江芸芸抬眸。


    她的瞳仁格外亮,三年前的那个深夜小巷中她看着阴影处的人,今日她依旧像当日问人索要刀具一样,向前一步,步步紧逼。


    只是这一次,她的刀锋不再落在同样是草芥的陈公公身上。


    朱宸濠的瞳仁微微睁大,脸上的笑意终于敛了下来。


    “所以,我昨夜让人给我的仆人送了一份信。”江芸芸微微一笑,“那一夜我的刀,曾悬在你们的头顶,现在也是。”


    朱宸濠的眉宇间的冷色骤然浮现,终于露出隐藏已久的阴沉狠厉之色。


    “什么信?”他冷冷质问道。


    江芸芸反而笑了起来,不屑抚开他的手,淡淡说道:“我长不长大,不是由你说了算,小郡王。”


    孙典籍见两人沉默,不甘心地继续狡辩着:“我儿真的是无辜的,还请郡王明鉴。”


    朱宸濠不为所动,打量着面前神色自若的江芸芸。


    那个瘦弱,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孩竟然也成了如今丰神俊秀的小少年,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比母亲梳妆台上的明珠还要明亮。


    这样的人敢在当年敢站在衙门门口正义凛然为那些泥腿子讨公道,也敢举起刀来企图发出微弱的威胁。


    但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个在路上为那个小贩解围的人。


    他听人说话时,总是用这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那人的眼睛,明明是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却不是一个好看的花瓶,反而做起事情来,有条不紊的分析,一步一步的解决。


    一个真实鲜活的人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就该出现在墙上的。


    之后的朱宸濠不止一次后悔,当日没有把人带走。


    现在,这人重新站在自己面前,可那个时候的感觉却完全不见了,江芸好像真的长大了。


    他变得更好看了,更夺目了,更让人喜欢了。


    ——喜欢到恨不得日日夜夜看着他。


    当初错看的草芥芸草竟也耀眼灿烂起来,这么漂亮的眼睛明明只是平静看着他,他却察觉到下面的波涛。


    “可惜了。”朱宸濠伸手,想要轻轻抚摸她的眼皮。


    顾幺儿眼疾手快一把打下他的手,一脸严肃挤在两人中间,胳膊肘甚至用力推了一下朱宸濠。


    “你不要动手动脚的。”小孩大声呵斥道。


    “大胆,好大的胆子,来人啊!”宁王府的人惊慌失措喊道。


    “做什么!”袁端看得眼前一黑。


    朱宸濠回过神来,他还是不理会自己手背上的红痕,依旧看着江芸芸,和气又遗憾地说道:“多年不见,我还是舍不得杀你。”


    他看着江芸芸,满怀不舍,只是口气格外冷淡:“孙家送你了。”


    孙典籍脸色大变,嘴皮子哆嗦着:“我,我是王府的人啊。”


    朱宸濠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目光悲悯:“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孙典籍惊呆在原处,那张嘴磕磕绊绊,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也算是你的老师啊。”他脑袋一热,口不择言说道,“郡王,郡王,你不能丢下我啊。”


    朱宸濠只是看着他温温柔柔笑着:“我会给你风光大葬的。”


    孙典籍盯着他的脸,好似陌生人一般,直接瘫坐在地上。


    ——郡王,郡王不是一向是最好的嘛?!


    ——他明明前日还是对他一脸温柔的,要陈公公送他出门。


    “你,是我得罪你的,你,要打要杀,杀我就是。”孙相和终于回过神来,哆哆嗦嗦,乱七八糟说道,“我也没有打你,你还骂我了,还让这个小孩打我,我,我,我不想死啊。”


    “这是我孙家唯一的血脉,江公子饶命啊。”孙典籍对着江芸芸,脑袋磕得砰砰直响。


    顾幺儿惊呆在原处。


    ——一个学子打架,怎么就说到要杀人的事上了。


    他不敢说话,只好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见他又是这般做派,冷笑一声,面无表情说道:“郡王言重了,我只是想要你们带回这个学生,并不想打打杀杀。”


    “我以为你受委屈了。”朱宸濠无奈说道,“你若是想出气,我很乐意为你代劳的。”


    江芸芸眉心一挑,笑着反问道:“如何效劳,现在亲自拿刀,替我杀了他吗?”


    孙典籍和孙相和顿时不敢哭了,只敢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江芸芸不等朱宸濠说话,直接拖过顾幺儿吃东西的小矮几,用力提溜起来时桌子上的东西摔了一地,发出尖锐的声音。


    碎片横飞,落在两人脚尖。


    可除此之外,屋内安静到甚至只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江芸芸把小矮几递到他手边:“当年的陈公公,你说要我出气,给我递了刀,现在孙典籍也说要给我出气,可我今日不想拿刀了,我就想要你自己来。”


    那张小矮几破旧不堪,表面的漆坑坑洼洼不说,桌腿甚至还有点歪。


    它被江芸芸拎在手心,好似一个粗陋的玩具。


    可现在,江芸芸却在强迫朱宸濠接过去。


    朱宸濠又不笑了,阴沉地看着江芸芸。


    “好了!”袁端见状,立刻厉声呵斥道,“如何和上高郡王说话的。”


    江芸芸闻言,手指一松,小矮几摔在地上,彻底坏了,木屑甚至飞溅到两人的手背上,划开一道道鲜红的痕迹。


    “是我的错。”江芸芸先一步后退,对着他微微一笑,“有些生气而已。”


    朱宸濠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直接转身离开。


    众人见状也跟着走了出去,就连孙典籍也颤颤巍巍地跟着走了。


    顾幺儿见人都走完了,小心翼翼凑过来:“心情不好。”


    江芸芸低头,突然龇了龇牙,揉了揉胳膊:“这小矮几还挺重。”


    “实心的嘛。”顾幺儿贴心地伸手给她揉着,“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生气呢。”


    江芸芸想了想:“不是第一次生气。”


    “你还生气过?”顾幺儿惊讶,随后又笃定说道,“那肯定是对方有问题。”


    江芸芸失笑。


    “你才不会做坏事。”顾幺儿严肃说道,“你也不是无缘无故发脾气的人,所以肯定是别人不对。”


    江芸芸沉默了。


    “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惹你生气啊。”顾幺儿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嘟囔着,“我不喜欢他,他看上去阴森森的。”


    “我也不喜欢。”江芸芸说道。


    顾幺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江芸芸又笑了,忍不住捏了捏顾幺儿肉嘟嘟的小脸。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生气呢。”顾幺儿坚持问道。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以为我已经放下当初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但今日见他又是这副高高在上,不沾风月的样子,还是会觉得愤怒。”


    “愤怒什么?”顾幺儿停下动作,担心问道。


    “愤怒权贵总是用最和善的外表去做着最歹毒的事情。”江芸芸声音一低,“愤怒中元节无辜的百姓,更愤怒我自己。”


    顾幺儿不解,伤心说道:“我听不懂。”


    江芸芸又沉默了。


    在那年中元节后,她曾一个人午夜梦回时做了许久的噩梦,每次醒来都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也不知度过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了,才在学业的重压下,能倒头就睡。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


    太多人了。


    路上全都是哭喊声,血迹在路上断断续续地蔓延,好似一个人有着连绵不绝的鲜血,从街头到街尾,要把全身的血流尽,可远处却是不曾停歇的烟花,照得半边天空绚烂之极。


    老师说的对,那些人会一直戳着她的脊梁骨。


    是她太天真了。


    是她太没用了。


    就像现在,在第一眼看到朱宸濠时,看到他锦衣华服,看着他高高在上,纯洁无辜的样子,她便忍不住想起那日透过马车帘子后看到的一幕。


    老师说的道理她都明白,可还是心中充满愤怒。


    这是她的错吗?


    所以她真的做错了吗?


    这一定有她的错。


    江芸芸沉默地想着。


    “那肯定也不是你的问题。”不曾想,想了许久的顾幺儿突然伸手紧紧抱住江芸芸安慰着,坚持说道,“你肯定不是有意的。”


    “江芸,你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顾幺儿大声说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孙相和走后没多久, 监院当机立断送走了不少丙班的混课闹事的学生,本就只有半个班的人一下子只剩下零星几人了。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江芸芸就带着顾幺儿选了个前面的位置入座。


    顾幺儿其实是不乐意的,奈何江芸芸强势地把人按下, 甚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三字经来。


    小孩只能撅着小嘴, 一脸不服地坐了下来, 嘴里不高兴地碎碎念着, 小手哗啦啦地翻着书。


    原本正在安静看书的人都悄悄抬头看过来。


    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无人得知,但开头和结尾的发展简直是出人意料, 毕竟孙相和仗着他爹, 已经作威作福好几年了,也不是没有人打算把人赶走,但事情都不尽如人意, 不是调去其他班级就是不得不离开学院, 结果这个初来乍到的江芸在来的第一天就动手挑衅, 最后还竟然真的把人赶走了, 动作非常快, 来回不过两天。


    三日时间, 江芸芸在白鹿洞学院声名鹊起,便是在吃饭的时候, 边上的位置都格外畅销。


    顾幺儿随意翻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转手抱着江芸芸的胳膊就准备睡觉。


    “你最好早点读。”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


    顾幺儿把脑袋埋起来, 装死,不听她说话。


    “我已经那你托付给山长了。”江芸芸又道, “就那个白胡子的老头, 等他忙完肯定就要考教你。”


    顾幺儿咕噜一下抬起头来, 眼睛瞪得格外大:“我不要。”


    “你要。”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顾幺儿,你都是十岁了,而且我们又不是去考科举,把字认一下就好。”


    顾幺儿一脑袋撞在她的胳膊上,耍赖说道:“反正有你嘛。”


    “谁知道你能在我身边多久。”江芸芸翻开学院里自己编制的书,继续翻看着,“多学点没有坏处的。”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我要保护你的,才不会走。”


    江芸芸笑了笑:“三字经每天读五页,再过三天就放假了,我带你下山吃好吃的。”


    “那怎么不是你教我啊?”顾幺儿耷头拉眉地说道。


    江芸芸叹气,不得不开始承认:“我太溺爱了。”


    顾仕隆,这个从七岁就开始跟在她身边的小孩,小小一只还没背后长刀高的小孩,眨眼也成了现在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少年了。


    小孩身高越来越高,皮肤却比小时候黑了许多,一开始还只是沉默的,踩着她的脚后跟走路,时不时露出警觉之色,后来开始一点点走到她身边,甚至还变得非常粘人,开心起来,走路喜欢牵手,听了鬼故事害怕,还要三更半夜抱着被子和她一起睡觉,吃饱了一定会懒洋洋坐在她边上发呆。


    他的眼睛也越来越大了,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瞧着格外天真无辜,而且他总是无条件相信自己,不论别人说什么。


    在他眼里,江芸无所不能!


    所以江芸芸下意识偏爱这个小孩。


    平时这个危害还不明显,但在读书一事上却弊端显露。


    十岁的顾幺儿,是个小文盲!


    昨日在被袁端批评过后她才开始焦虑,但每次顾幺儿撒娇说不想读书,要不就是乖乖睡在自己边上,她又舍不得批评,一开始就连楠枝都看不下去了,自告奋勇去教人,结果幺儿就委委屈屈地坐着,小表情瞧着更可怜了。


    江芸芸不争气地妥协了。


    溺爱,实在是太溺爱了。


    江芸芸现在痛心疾首想要悔改,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就只好再一次把顾幺儿交出去。


    山长袁端就很好!


    年纪大,学问好,最重要的幺儿对这类人都比较畏惧,会听话一点。


    “我不想读书。”顾幺儿果不其然又说道,“我只想跟着你,打打架,吃吃喝喝。”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不行,你爹把你交给我,你现在这样我如何和你爹交代。”


    顾幺儿摸了摸厚实的屁股,破罐子破摔:“他已经打过我了。”


    江芸芸不为所动,非常冷酷。


    就在两人说话间,直学又带了个人走进来。


    因为丙班人太少了,其他班人太多,老师们压力太大,所以这几天都在分流,时不时会有其他班级的人过来。


    “这是我们新来的同窗,姓娄名素,乃是广信府人。”直学介绍着。


    娄素对着他们含笑问好:“大家好,我是娄素,初来乍到,还请以后多多关照。”


    江芸芸好奇地打量着新同窗。


    他穿着素色的长袖,面容秀丽,眉毛修长,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找个位置坐吧。”直学说道,“中午去堂录那里领书,下午选好自己的宿舍,今后你就在这班读书了,有什么不懂可以问问同学和学长们。”


    娄素点头应下,目光刚一动就和江芸芸的眼光对上了。


    “同窗,你叫什么啊。”他坐到江芸芸边上,自来熟问道。


    “江芸,字其归。”江芸芸又指了指顾幺儿,“顾仕隆,年纪小没有字,你叫他幺儿就行。”


    娄素好奇看着两人:“你们是兄弟吗?”


    江芸芸摸了摸脸。


    顾幺儿也好奇地摸了摸脸。


    娄素瞧着是个爽快人,直白说道:“你们瞧着不太像,幺儿虎头虎脑一些,你瞧着清瘦文弱一些。”


    “他是我朋友,但我们却也亲如家人。”江芸芸笑说着,“如何称呼你啊,序齿如何?”


    “我字美善,乃是我祖父在我六岁启蒙时为我取的字,今年刚十五。”


    “我十三。”江芸芸没想到这人瞧着白白嫩嫩的,年纪不大,结果还是比自己大,只好不好意思说道。


    “江弟。”娄素也不客气,直接说道,“你可曾科举,学到哪里了。”


    “已经是举人了,会参加下一届会试。”江芸芸笑说着,“你呢?”


    娄素大惊:“你已经过了乡试。”


    “你是举人了!!”不知何时,背后也出现不少胆子大一些的同学。


    他们早就对江芸芸好奇极了,见现在有机会,立马凑上来问道。


    “江芸可厉害了!他可是第一!”顾幺儿果不其然立马大声炫耀着,小手一挥,“是应天府的第一哦。”


    经过这些年的耳融目染,顾幺儿已经清晰知道,第一和第一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比如贵州的第一就不算太厉害,但要是应天府的第一那可不得了了。


    所以,江芸最厉害了!


    顾幺儿一脸得意地看着众人。


    “我早就听说应天府出了一个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身后的同窗惊疑不定问道,“就是你!”


    江芸芸还没说话,顾幺儿立马激动点头:“就是他。”


    丙班的同学顿时肃然起敬,原本还有几分矜持的人,也都跟着围了过来。


    “你真的是那个小神童?”


    “我看过你的卷子,写的可真好。”


    “你怎么不去考试啊,怎么又来书院读书了。”


    同窗们议论不休,一个个脸上都格外好奇。


    一般来说,乡试过了大都是一鼓作气去考会试殿试的,若是寻常人还有考不上的风险,可这位可是应天府的第一,怎么会考不上呢。


    “想要多学学。”江芸芸笑着解释着。


    “好厉害。”娄素也惊讶说道,重新打量着他,“我也早早听闻你的神童之名,不曾想在今日见面了。”


    “不敢不敢。”江芸芸连连摆手。


    “我祖父曾说过‘学者须带性气’,我今日一见你也是如此。”娄素爽朗一笑,“江弟住在哪里,我可要跟着你一起,学学你那聪明性紧。”


    “我也要和你一起住,我们学院可以两人间的。”有人异想天开说道。


    “我可以打地铺啊。”


    “我也可以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顾幺儿先不高兴了:“我要和他一起的,你们不能抢。”


    “我要一个人睡,我觉浅,两个人睡不惯。”江芸芸解释着,顺手把活跃的顾幺儿按下。


    娄素看得直笑:“幺儿可真有意思。”


    “娄兄可是开始科举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娄素摇头。


    “我祖父年少时,有志于圣学,一直与我说,若是读书之事应付科举,学问便不可能学好,要在读书中达成‘心身之学’的顿悟。”他笑说着,“我就想先好好读书。”


    江芸芸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可读书不就是为了科举吗?”有人不解问道,“什么心身之学,听着就很深奥。”


    “要是不科举,矜于名声,如何为民做事,格物致知。”也有人不赞同。


    娄素认真说道:“才不是,是真正的修养自己,才能做你想做的,你的科举,你的为民做事,我祖父说的,不会有错的。”


    众人还打算说话,只听到门口传来不悦的声音。


    “不好好读书,聚在一起做什么。”教授礼记的学长面无表情质问道。


    同窗们吓得一哄而散。


    白鹿洞书院不亏是学风浓郁,首屈一指的江西第一书院,一个普通的教授礼记的学长也能讲解礼记时深入浅出,每一处的落脚点都格外不同,只是瞧着观点她不太认同。


    他今日讲的是季孙之母死,说的是季孙的母亲去世后哀公前来吊唁,曾子和子贡也来吊唁。一开始因为国君在,守门人又见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所以不让他们进去,后来曾子和子贡到马圈里把重新整理了自己。


    等这一次子贡先进去后,那个守门人就变了口气进去了通报。等曾子也来了时,守门人果不其然再一次让开了路。


    他们神色镇定进入室中时,卿大夫们都站了起来,鲁哀公也从台阶上走下,向他们拱手行礼。


    后世评论这件事:若是我们尽力整肃仪容,这样可以畅通无阻。


    这句话一般解释就是君子收拾好自己的,就能让别人敬重一分。


    但这位礼记的老师却又引申到以貌取人这个话题中,随后又衍生出很多例句。


    “学生有一点不解。”娄素听得眉头直皱,到最后忍不住开口提问道。


    礼记的学长点头:“这位同学有何不解?”


    “既说不能以貌取人,刚才学长又为何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娄素质问道,“夫子是不是把女子单独和阴私满腔的小人相提并论还未可言,可学长却已经如此笃定了。”


    礼记的学长皱了皱眉:“为何不能?”


    “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妇人有保西河之志。”,可见夫子不是并不觉得女子可以和小人相提比论,毕竟小人可不会保家卫国不是嘛。”娄素振振有词,“且我听说这句话的是夫子在见了卫灵公的夫人后才发出感慨,如何能一言蔽之,牵扯到全部人身上。”


    头发花白的学长有点挂不住面子,板着脸说道:“世人皆是如此说。”


    “那可没有。”江芸芸幽幽说道。


    “汉唐儒子皆言‘女子’为全称,既为女儿和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小孩,而朱子的《论语集注》中又将‘小人’解为‘仆隶下人’,将‘女子与小人’解为‘臣妾’,也就是家里的女仆与男仆,不论如何说来说去,也不是单独的女子和小人。”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现在市面上倒是有几本注解到有先生这样的说法,但学生觉得他们既没有得到认可,那想来就是无稽之谈。”


    “那与其说是女子和小人,不如说是通识教化的人和不通识的人,”娄素是个大胆的,立马大着胆子说道,“那便是先生说错了。”


    学长脸色一沉。


    “而且‘养’字,多指修身养性,可不是抚养照顾,且夫子若是大范围扫射,那女子和小人又和他有何干系,这里的养参考《大学》中的意思,那就是培养和修养,要一个人养出浩然正气,养身、心、性、命。”江芸芸继续说道,“可见一开始作为语录文,夫子批判的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讲得也是仁爱修养之事,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果然是解元!”娄素竖起大拇指夸道,“博学。”


    “孔子就曾痛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可见我们夫子是讨厌殉葬的,但自南宋的殉夫之风却越来越烈,想来也是后世的那些无稽之谈之辈,占据了口舌,让她们‘凛然殉夫,蹈死而不顾’。”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与其看当世,不如去看第一版的意见。”


    “对!”娄素大声说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女子守节之事有妄议。”学长怒斥道,“此乃高皇帝期间就有的事情,何须你们黄口小儿置喙。”


    江芸芸依旧微微一笑:“可英宗废除时,朝堂上可是称赞陛下仁善。”


    “对!”娄素眼睛一亮。


    学长嘴角微动,一肚子火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你,你,你们,大胆!”


    “又是你啊,江芸。”门口传来幽幽的声音。


    山长袁端站在门口:“有人说有学子和老师争执,我还以为是我们学院今年风水不好呢。”


    江芸芸露齿一笑:“辩论辩论,朱子和陆九渊不就曾日日辩论。”


    袁端气笑了:“你是自比朱子还是陆子静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敢。”


    ——听上去也太狂了。


    ——我江小芸可是认认真真读书的人,可不敢这么狂。


    “我看你敢得很,才第一天上课而已。”袁端说话间,外面传来敲铃的声音。


    学长愤愤卷起书就走了。


    原本大气也不敢喘的学子们也都松了一口气,飞快跑了,顺便宣扬一下刚才的事情。


    江芸芸大眼睛眨巴着:“老师讲课夹带私货不好,而且我们都是要考试的人,我不是要纠正老师态度嘛,都是为了我们学校啊。”


    “行啊,原来你觊觎的是我的位置啊。”闻实道慢慢悠悠晃过来,幽幽说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袁端出现在这里, 第一是听说丙班又有人在吵架,过来看看情况的。


    第二是来看看其他学子们读书情况的,重点是江芸。


    第三则是打算拎走幺儿的。


    “我瞧着你就很溺爱。”袁端一见顾幺儿就看到一侧脸颊上有睡觉的印子,立马恨铁不成钢说道, “三字经学到哪了。”


    江芸芸心虚极了:“这几日都有些忙的。”


    袁端冷哼一声, 伸手把躲在江芸芸身后的顾幺儿无情抓出来:“走, 我带你读书去。”


    顾幺儿不可置信, 伸手,扑腾着想要去抓江芸芸。


    江芸芸躲开他的手, 一本正经说道:“午饭的时候我来找你。”


    顾幺儿立马垮下脸, 偏又不敢用力挣扎,只好哭唧唧地被人揪走了。


    “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最讨厌了。”


    “我不要读书,呜呜呜, 我不要读书。”


    江芸芸目送小孩抽抽搭搭地被人拉走了, 瞧着也是一脸不忍, 小表情格外生动。


    闻实道在边上看得直笑:“你明明和他也是差不多的岁数, 可瞧着怎么跟养个小孩一样, 至于这么一脸忍痛割爱的神色吗。”


    江芸芸背着小手, 听得连连摇头叹气,脚步一转, 打算去下节课了。


    娄素也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


    闻实道瞧着也跟在他们身后。


    白鹿洞书院有君子六艺的要求礼、乐、射、御、书、数,每一样都会认真教学,且学生要去参加一年一度的考试, 要求是至少要合格,也就是都要拿得出手, 不然这门课就一直不会结业。


    ‘礼’讲得是吉、凶、宾、军、嘉等礼制的待人接物, 如何行礼, 如何接待,如何宴会等等,这是自春秋就开始流传下来的礼仪,且一直被人不断补充的大工程,教授这门课的学长要求非常严格,挂科率全校第一,令人闻风丧胆。


    ‘乐’则是音乐,也就是艺术课,既包括跳舞,还包括弹奏,学院的主要学习的是古乐,《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都在学习范围内,这课的学长听说是个很有趣的人,经常带学生去爬山游玩,按道理这样的老师应该在学生中人气第一才是,但出人意料的是,教授乐的老师人缘不太好。


    ‘射’上的是射箭,是个体力课,要求结课时学会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等五种射箭技巧,而且开弓的石数也会逐渐增加,曾有个学子可以拉开两石弓,是学院至今无人打破的学生纪录,学长则是一个魁梧的大汉,是学院从边境请回来的高手,听说就能拉开两石,且能箭无虚发。


    ‘御’倒不是骑马,反而是驾车,也称之为‘五驭’,也就是驾驭马车和战车的技术,包括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等,前年开始也逐步教授骑马,学院养了二十几匹马,是最为宝贵的资产,学长是个小瘦老头,但有过独自一人驾着战车从四十个学生包围圈中冲出来的优秀战绩。


    ‘书’指得是书法,不仅教官方的考试字体和自己平常学的字体,还有如何学习古汉字的办法,有助于自己看懂古籍,去年还开设了文章写作技巧的课,是六艺中最受学生欢迎的,哪怕学长阴阳怪气的水平全校第一,也根本挡不住学子学习的热情。


    ‘数’也称之为术数,也就是算数和数学,甚至还学五行阴阳之术,乃是易经学子最爱的一门课,但听说学长是个怪老头,不爱说话,整天神神叨叨的,但是心肠好,不爱挂科,但也有说是因为格外厌烦学子,见了人就头疼,恨不得每次结课都把学生都赶走。


    江芸芸一开始跟着老师读书,那个时候学得非常功利,四书五经上全是科举的内容,后来去了国子监,也都是科举需要的东西,最多就是多一门射箭,但大家都不上心,老师也教得敷衍,甚至还不如顾幺儿指点的几下,江芸芸兴致勃勃上了几节课也悻悻然回来了。


    她来白鹿洞学院的时候甚至没想过还能学这些,所有昨日去山长那边拿到第一个月的课表时大为吃惊。


    学院里不仅开设四书五经课,一天四节课,每节课大概一个时辰,而且六艺的课也不少,一个月至少三到四节,但这样算下来,课程其实还是非常松的。


    这里的教育是简单教育,所以更需要学子自己去深入的学习,这也是御书阁的自习室永远坐满了人的原因,但也有不务正业不读书的人,但每年都是考试,最后几名可是要被退学的,所以整体来说学校的读书氛围非常浓郁。


    今日要上的就是乐,设在棂星门院的第一进院子。


    棂星门院供奉着孔子,处于‘暮春三月,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想法,所以只要是晴天,学子们都是坐在外面空旷的空地上弹琴学艺的。


    院子被布置得非常精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年四季各有景色,是学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


    “你刚才说话,是觉得学长讲的不对,还是只觉得他课讲得不好啊。”路上,娄素好奇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都有,作为师长学业不精是大忌,上课夹带私货同样也是。”


    娄素没说话,走了几句又问道:“你是觉得学长对女子的评价不对?还是觉得他对论语的解读不对啊?”


    江芸芸扭头,眨了眨眼:“你很在意这个问题?”


    娄素抱臂:“对啊,我觉得他对女子的评价充满偏见,我是在我娘还有祖父祖母身边长大的,在我眼里,我娘和我祖母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我祖父在外名声这么大,可家中一应事务都是我祖母操持的,要我说,没有我祖母在后方,我祖父能整天出门讲课嘛,光是账本就能折腾死他。”


    “还有我娘,我娘也很厉害的,我爹在京城,我娘在家中,侍奉父母的事是我娘一个人做的,可还不是井井有条,人人夸赞。”


    娄素皱了皱鼻子,大声强调着:“所以我觉得学长说的不对,女人一点问题也没有。”


    “自然没有。”江芸芸笑说着,“我之前听人说过一个事迹,说是洪武十六年时,有一个名叫舍兹的女人,在丈夫去世后代掌水西宣慰司事,结果贵州都指挥马烨想要立功,就故意鞭打舍兹,语言侮辱,希望她可以带兵反叛,才好派兵镇压,用来请赏,当时情况已经非常危险,马烨陈兵边境,水西内部人心不稳,蠢蠢欲动,所有人都以为会打起来。”


    “那打起来了?”娄素紧张问道,“那个马烨如此嚣张,为了自己升官发财竟然不顾两地百姓的性命,难道没有人出面调合吗?”


    江芸芸笑了起来:“他瞧不起舍兹,以为是一个女人就可以随意拿捏,所以才如此嚣张,可第一他是都指挥,军队都在他手中,第二,当地官员未必没有想捡漏的想法,第三也是最为可惜的,世人何尝不是都在轻视舍兹夫人。”


    娄素愤愤不平:“如此行事,当真可恨,那最后是打起来了吗?那舍兹夫人打赢了吗?”


    江芸芸摇头:“关键时刻不得不提其另外一位夫人。”


    “谁?”娄素惊讶问道。


    “当时同为统领掌水东的一个女人,水东宣慰使宋钦的夫人刘淑贞刘夫人,她得知这个情况后不顾众人劝阻,独自一人去南京为舍兹夫人告状,直接敲响登闻鼓,高皇帝听闻此事后按律处置了马晔,最后还召舍兹夫人进京。”


    “好!”娄素抚掌,“这位刘夫人还真是大义大胆,最后舍兹夫人进京了吗?”


    江芸芸点头:“她不仅去了,甚至还表明忠心愿意永守水西,子孙后代皆不生事,高皇帝龙颜大悦,亲赐锦绮、珠翠、金环、袭衣、如意冠等物,封为顺德夫人。”


    娄素手掌拍得啪啪直响:“果然是巾帼英雄啊。”


    “若是这样,我倒是不觉得厉害。”江芸芸却说道。


    “这还不厉害吗?”娄素不赞同说道,“你觉得她做得不好。”


    “能忍住自己的得失心,蔑视鞭挞屈辱,去为两地百姓争取和平的机会,也能为自己争取到利益,自然也厉害,但只能她是一个合格,有仁心的掌权者。”江芸芸平静说道


    娄素不悦说道:“那你还要她如何?她做的还不够好吗?”


    “不是我要她做什么,是她觉得自己能做什么。”江芸芸强调着。


    “什么意思。”娄素不解。


    闻实道也好奇凑上来,听了一个开头,他就知道江芸要讲的是哪个厉害的女人。


    “自来朝廷对土司的要求不过就是不惹事,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


    江芸芸在之前与顾溥说改土归流的事情后,在国子监日夜读书不是没有重点的,最靠近权利中心的国子监内,果不其然有很多关于边境土司的书籍,这些书里能做事的土司很少,大都是作威作福的土皇帝,著书之人对他们的评价不高,只有两个是例外。


    高皇帝分别诰封的顺德夫人和明德夫人,一个就是奢香夫人,彝族名叫舍兹,一个便是当时为她竭力奔走的刘淑贞。


    “但顺德夫人并不只想做一个安分的土皇帝,她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永宁、水西归顺了朝廷,大力发展孔孟之道,这是文化交流。”


    “第二就是开设驿站,从水东修到乌蒙、客山,贯通了贵州宣慰府全境,让自己治理的地方和周边各省连接起来,从此之后不论是出行还是做生意都方便了许久,这就是经济交流。”


    “第三,她采取亦兵亦民的政策,在农忙时,百姓就是民;战争时,百姓也是兵,为了让彝族的农业能赶上进度,还去请了周边汉人中的耕作好手,这就是人员流动。”


    “第四,她甚至能看到文字的力量,让神秘的彝族文字不再是上层人才能学的神秘东西,也不再是祭祀是才能出现的高贵物件,要知道,知识的传承绝不是封闭的,只有交流,扩大,才能彻底流传下去。”


    娄素听得入迷了,又见她不再说下去:“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一个人若是能做到这些,才是真正的名留青史,足以和史书中的任何一位王侯将相平起平坐,去年我在国子监的藏书阁看了她的事迹后一直心怀敬佩。”


    “那不是正好说明女人才不差。”娄素不解说道。


    “对啊,那位明德夫人也很厉害,她们两人建了贵州九个驿站,要知道若非她们,贵州至今都是羊肠险恶无人通的险阻闭塞。”闻实道也跟着说道。


    “不是因为她是女人做了这些事情才被人记住,而是她做了这个事情才被人记住,只是她恰巧是个女人而已。”江芸芸强调着,“历史上,只有有人能做到这样,不论男女老少都该被人记住。”


    两人还是不解。


    “在提及她是女人的前提上,更要强调她本身就是很优秀的政治家。”江芸芸笑说着,“我们不能只强调女人也是可以很厉害的,而是要说这些在其位谋其政的人都很厉害,优秀是不分男女的。”


    娄素沉默了。


    闻实道眉心微动:“可能做到两位夫人这样的,本来就是少数。”


    江芸芸挑眉:“是因为没有机会,不是女人中的聪明人少,是能得到机会的女人不多。”


    闻实道想了想,忍不住说道:“好大胆的想法,但我还是有些不能苟同。”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不需要您的认同。”


    闻实道脸色微变。


    “往大里说,女人不需要男人认同,往小里说,我也不需要任何人认同。”江芸芸认真说道,“我只会走我自己的路,功过毁誉,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闻实道忍不住说道:“你要走什么路?”


    江芸芸背着手没说话。


    “其归,你说得对。”三人一路沉默走到门院前时,娄素终于开口,眼睛亮晶晶的,“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你又要走什么路?”闻实道惊呆了。


    娄素看着他同样也是笑眯眯地没有说话。


    门院里已经站满了上课的同学,一般来说,一个班大概只有三十人,学院的乐课有五种乐器可以选择。


    分别是琴、筝、笛、萧和二胡。


    江芸芸选了笛,因为这个最便宜。


    没错,这门课要自备乐器,要是没钱可以从学院的钱粮官那里支取,然后参加学院的各种义务劳动,比如打扫学院,比如整理书架,比如洗衣洗碗等等。


    江芸芸不想干活,所以买了最便宜的笛。


    “你选的是什么?”江芸芸抽出自己花了一两银子买来的竹笛,小心翼翼抚摸着。


    “琴。”娄素说道,“你会吹笛子?”


    “我不会。”江芸芸老实巴交摇头,随后惊讶问道,“难道你会弹琴。”


    娄素更为震惊:“当然会,开设的五门乐器我都会,难道你不会?”


    江芸芸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鄙人不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娄素微微一笑,得意说道,“厉害吧。”


    “厉害!”江芸芸竖起大拇指,“我就跟着你混了。”


    “哎,闻监院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江芸芸准备入门时,扭头不解问道。


    闻实道也是微微一笑:“鄙人也不才,正是这门课的学长。”


    江芸芸大吃一惊。


    ——音乐课老师人缘不好的原因找到了!


    ——谁家好学校教导主任是音乐老师兼职的啊!


    —— ——


    闻实道一直觉得江芸很有意思。


    他很早就看过他的文章,甚至还花了十两高价卖了他目前唯一的文集,里面的内容也都针砭时弊,但确实还有些稚嫩,不论是观点还是语句,但那个时候已经颇有灵气和锐利。


    直到再一次看到他乡试考试题目,从最基础的四书五经到后面的策论判例,这位小解元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那种进步显著到竟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神童!


    当之无愧的神童。


    但是没听说神童乐感也可以这么差啊!!


    “等会!”闻实道揉了揉额头,“你歇一下。”


    吹得腮帮子都疼了的江芸芸只好丧气放下笛子。


    “碣石调·幽兰你可会?”他扭头去问另外一位新生娄素。


    娄素镇定点头。


    “那就抚一个第四节。”闻实道挑剔地提出要求。


    娄素已经神色自若,只见他抬手抚上琴弦,眨眼间,清雅素洁、静谧悠远的琴声便缓缓流出。


    闻实道脸上一喜,随后听得闭上眼,一脸享受。


    江芸芸也是一脸羡慕地看着他。


    她的笛子吹不出声!


    真的好悲伤。


    “不错不错,有基础的教起来就是方便。”闻实道满意点头。


    “你觉得他弹得曲调如何?”他又扭头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小嘴抿着,久久之后才说道:“挺好听的,节奏还挺快。”


    言下之意听不出什么调调,也分析不出来到底在说什么。


    闻实道也是听得眼前一黑。


    “坏了,要砸手里了。”他一脸沉重,伸手把娄素打发走,“你去玩吧,我要抓差生去了。”


    差生江芸芸就被抓去单独辅导了。


    娄素拖着下巴坐在一侧,不远处的江芸吹得满脸通红,但只能发出几个嘶哑的音,甚至她还找不到调。


    边上的同窗正在练考试需要的云门大卷的乐曲,不仅需要会跳还需要会弹曲子,这是最早的乐舞,调子宏伟,偏这人弹得断断续续的,瞧着像是一口气没上来。


    杂乱乐声中大都是半吊子,还有人在原处手脚僵硬地跳舞,瞧着和木头没什么区别。


    “这里还怪有意思的。”娄素突然笑起来,摸着手下琴身上的竹纹,笑了笑,“怪不得祖父一直念叨这里。”


    “最有意思的还得是他。”他又扭头去看江芸芸,看着她神色呐呐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瞧着还有点可怜。


    一节痛苦的艺术课终于结束了。


    江芸芸一脸菜色被人放回来。


    闻实道更是一脸痛苦的样子。


    ——不会,完全教不会。


    他甚至听不出调子间的区别,只会依葫芦画瓢地吹曲子,又因为他记性好,一旦把几个音符学会了,就开始飞快上手,什么位置吹,什么时候吹,倒是记得牢,就是挑出一个来问,就一脸茫然。


    死记硬背!乐器怎么能死记硬背呢。


    亵渎!完完全全的亵渎!


    中午的时候,江芸芸去领顾幺儿一起去吃饭。


    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早上的时间顾幺儿已经会背三字经的前三页,进度飞快。


    “真是聪明的孩子啊,就是被人耽误了。”临走前,袁端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充耳不闻。


    顾幺儿不和她说话,一个人走得飞快。


    “你学一天休息一天,明天有骑马课,我们可以一起去上啊。”江芸芸背着小手,跟着他后面走着,只当无事发生地随意闲聊着。


    顾幺儿更气了,小腿倒腾得更快了。


    “后天再读一天,大后天就能出门玩了,你想去哪里玩啊。”江芸芸加快脚步,继续问道。


    “我不和你一起玩。”顾幺儿强调着。


    江芸芸叹气:“那不行耶,我最喜欢喜欢幺儿,特别想和幺儿玩。”


    顾幺儿脚步一顿,小脸顿时红了起来。


    一向只有他这么胡搅蛮缠,胡说八道的时候。


    江芸虽然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和谁都能说上话,但他其实比较冷淡的。


    幺儿是知道的。


    顾幺儿停下来,大眼睛一直谴责地看着她,又不说话,小手抱臂,脸上表情写着‘我生气了’的字样。


    江芸芸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小脸:“看我做什么?”


    “那你干嘛送我去读书。”他不高兴说道,“我不喜欢读书,你不总说要做喜欢的事情吗?”


    “因为我非常希望我们幺儿可以过得更好。”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柔声解释着,“读书于你而言确实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你的未来已有定数,但读书对人而言却是必须的,我不与你讲什么读书为国为民的道理,但有一点我也是想要让你明白的,一个人不能只有躯壳,酒肉美色,打打杀杀都不能填满你的身体,但知识却可以丰盈你的血肉,它可以让你明白要做什么,要这么做,要如何做,这样你以后面对复杂的问题时,能让你自己走出去。”


    顾幺儿眉头紧皱。


    “一个人的所知所想是有限的,可读书却能让你见识到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哪怕是最简单的三字经,它里面都有道理,这些都是先人一字一字总结的。”


    “读书不仅仅只为了寻常人的科举,它也是为了你自己。”


    “我是太担心你了,我希望你的未来是一片坦荡的,遇水过水,见山劈山,一往无前,不要回头。”


    江芸芸一脸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小孩。


    顾幺儿没说话了,沉默片刻,主动前者牵着江芸芸的手,僵硬转移话题:“肚子好饿。”


    “走,我带你去吃饭。”江芸芸笑说道。


    “你乐课学得如何啊?”顾幺儿脾气来得快走得也快,立刻好奇问道。


    江芸芸叹气:“别说了,差点被留堂,还好记性好。”


    “你这么聪明,学什么不会。”顾幺儿倒是乐观,“第一次上嘛,不会也很正常。”


    —— ——


    第二天的射和御课,江芸芸倒是出人意料得学得不错。


    “你会拉弓?”教射的学长姓窦名扬惊讶问道。


    江芸芸谦虚说道:“之前学过一点,每日都会练。”


    “可有射..过?”窦扬问道,“准头如何?”


    江芸芸摇头:“箭头太贵了,只会拉弓,可以拉六斗了。”


    窦扬倒也不诧异,箭头是用铁做的,确实不便宜,但是这么小的年纪可以拉六斗了,倒是真不错。


    “我的课程要学会五种手法,你都知道是什么吧?”他又问。


    “只听过是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这五种,但具体如何并不清楚。”


    “我会我会。”顾幺儿激动举手说道。


    “那你说说看。”窦扬瞧着脸黑身高,但出人意料的温和。


    “白矢就是要求箭穿靶子后箭头发白,这是考验发矢的准确和力道。”


    “参连就是要先放一矢,后面三矢再接连放去,要求每一个都是相互间隔,要求像个珠子一样相互紧随,要求则是搭上箭就要放箭,而且要射中,并且给你瞄准的时间也要短。”


    “襄尺则是我和比我地位高的人射箭,虽然要和他站在一起,但是要退一尺再射。”


    “井仪则是最厉害的要求四箭连贯而出,且都要正中目标。”


    顾幺儿大声说道。


    “小小年纪能懂这些,真是厉害。”窦扬夸道。


    顾幺儿小脸一扬,格外得意。


    “所以你都会?”窦扬反问。


    顾幺儿脸上笑容尽失,嘟囔着:“看运气吧。”


    “那就好好练吧。”窦扬淡淡说道,“你们两个各自分开练,那里有靶场,这个月的要求是能箭箭射中靶心。”


    两个小孩闻言都乖乖去射箭了。


    娄素力气不行,只能拉着最小的弓,说是要拉二十下,偏一下就花了他不少力气。


    下午的御课,两个新手先学的是骑马。


    两人早早学过,其实问题不大,但江芸芸和顾幺儿都遇上一个古怪的难题。


    在此之前,学院的学生大都是十七.八岁了,所以马都是找的大马。


    江芸芸和顾幺儿一个十三,一个十,瞧着都没马腿高,上马时都看得人心惊胆战,但索性有惊无险,都爬上去了。


    顾幺儿是会骑马的,而且骑得还不错,爬上去后适应了一下,立马就开始绕场一圈,丝毫不见惧色。


    江芸芸也学过几个月的,上马慢慢走是完全没问题的,也跟着小跑起来。


    “倒是不错。”小老头摸着胡子点头夸道。


    娄素怕马,找了个小童带着他去摸马,慢慢适应。


    不远处的袁端和闻实道对坐着,看着训练场上的两个小人的御课:“除了你的乐课,其他课都有模有样的,听说数学得格外好,老章之前见了谁都没好脸色,这几日倒是格外高兴,书就不用说了,黎太朴自己的书法就不错,给他找的本子也很符合他的性格,听说学礼的时候兴趣很高,记性好,学得快。”


    “都挺好啊,除了我的乐。”闻实道幽幽说道,“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毕竟也觊觎我的位置。”


    袁端摸着胡子直笑:“大概真的不会吧,都这么厉害了,也该有点不行的,不然也太让人眼红了。”


    “但也太不会了。”闻实道谴责道,“你见过有人学乐器是死记硬背的嘛!”


    “你怎么不夸人记性好,还能死记硬背。”袁端另辟蹊径夸道。


    闻实道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继续沉重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丙班的纪律如何?”袁端随口问道。


    闻实道点头:“李学长写了检讨,我让堂录给丙班换了礼的学长,后面的学长大概是听闻了丙班的事情,上课也规矩许多了。”


    他说起这事还不解:“但我瞧着其归学问很扎实,这些学长都未必能比得过他,这个月的连考,大家可是都有对手了,不知道他老师让他来这里做什么,就是直接去考会试未必没有好名次。”


    袁端笑:“读书要的可不是只读书,听说其归小时候孤独,不曾和人相处过,后来读书也都是一个人,太朴是希望他的学生能学会和人相处,现在是同窗,以后就是同僚,这才是为官重要的一刻。”


    “如此看来,倒是用心良苦。”闻实道叹气说道。


    “他年纪这么小,这么早进官场做什么。”袁端又说道,“在外面看看才好,圣人有言格物才能致知,他游学是为了明白学习的真谛,而且我瞧着他是个有出息的,今后的路也不差这三年。”


    闻实道点头,随后心有余悸说道:“确实,胆子也不小。”


    他飞快地把之前关于女子的争论说给袁端听,着重强调新来的两个学子瞧着一个比一个大胆,口出狂言。


    袁端听的眉毛一动一动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开口呵斥。


    “怎么回事?”闻实道眉心一动,凑过来,“你这个表情……”


    “山长,外面来了两波人。”就在此刻,门房匆匆走来,神色怪异说道。


    “来便来了,请进来就是。”闻实道不解说道。


    门房苦着脸说道:“还是请山长和监院亲自去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芸芸正在遛马小跑时, 突然看到门童匆匆而来,对着授课的小老头附耳说话,老头的小眼神还时不时朝着她看过来。


    她索性动了动缰绳,让马朝着两人走去。


    那马也是好脾气的, 听一个小生手的话, 溜溜达达跑过去, 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非常调皮地冲着门童喷气。


    “找我吗?”她坐在马上,好奇问道。


    门房见她过来后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只是继续看着严肃的小老头。


    小老头勉强说道:“山长和监院让你过去, 你先下课吧。”


    江芸芸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好吧。”


    马儿晃了晃脑袋,瞧着也颇为不舍。


    江芸芸哼次哼次爬下马背,刚一下来幺儿就跑过来, 紧张过来:“你干吗去啊。”


    “去见山长, 你要去吗?”江芸芸扭头问道。


    顾幺儿嗐了一声, 缰绳微动,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真是没良心。”江芸芸嘟囔着。


    门房平静说道:“江公子, 请吧。”


    江芸芸跟在他身后离开, 顾幺儿在不远处目送她离开,歪着脑袋想了想, 胯下的马开始不安分的喷气,只好又开始一圈圈骑马。


    大马跑起来快,但颠簸感也更为明显, 他体轻,很容易不稳, 但他在走了几圈后很快就找到平衡点。


    “其归哪里去了?”不远处的娄素好奇问道。


    “不知道。”顾幺儿摇头, 嫌弃说道, “你怎么还不会上马?”


    娄素苦着脸:“马太高了,我害怕。”


    “实在不行,找个小矮马骑骑。”顾幺儿非常有经验,“江芸之前也是这样的,要找小母马,会听话温顺一点。”


    娄素点头,目光还是忍不住看着江芸芸离开,摸了摸下巴。


    江芸芸来到山长的办公室养心阁。


    说是阁,但只是在书院后面搭了一排小房间,所有行政部门的老师都在这边办公,教学的学长和讲书则是在御书楼附近的修性阁,也是一排排简单的小矮屋,非常简陋。


    她一入内就看到正中坐着一个眼熟的人。


    “刘长随。”她惊讶问道,“您怎么在这里。”


    “哎呦!江解元,我的小解元呦。”刘瑾水也不喝了,脸也不笑了,撇下山长和监院就站起来亲自迎上去,“您可算是来了。”


    江芸芸被人拉进屋内,一脸迷茫:“怎么了?”


    “您没觉得你离京前忘记干一件事情了吗?”刘瑾闻言,勉强笑问着。


    江芸芸看着他,随后眼睛微微睁大。


    要说一开始那肯定是不知道的,但现在看到刘瑾站在这里,那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原来是把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忘记啦!!


    “是殿下让您来找我的?”她不好意思说道,“原本想着只是区区读书小事如何能惊动殿下呢。”


    “怎么会是小事!小解元实在太谦虚了。”刘瑾一把抓住江芸芸的手,热忱说道,“您的事那可是大事。”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不不不,敢当敢当!”刘瑾比她还着急,“您不知道,您走了之后,我们殿下那真的是茶饭不思,小脸蛋都消瘦了,可把爷和娘娘都急死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突然觉得脖颈凉飕飕的。


    “爷请了英国公家的小孙子,想着和殿下年纪相仿应该玩得下去,还有娘娘还找了张家的两位舅舅入宫,原以为到底是亲戚也能玩到一块去,可太子殿下就是一直惦记您呢,谁来都不搭理,日日抱着小猪布偶和那些衣服,还时不时就要抽泣一下呢。”


    江芸芸听得更是害怕。


    袁端也是听得花白的眉毛一动一动的。


    闻实道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少年虽说和上高郡王有过不愉快,但瞧着和太子殿下关系还不错,总得来说,认识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啊。


    “您瞧,爷让我快马加鞭来这里找您了,可真是让我好找,原来是跑江西来了。”刘瑾也有些怨气了。


    一开始听说是去扬州的,他马不停蹄赶去扬州,谁知道江家黎家都没影子,去黎家还被那位老黎公的眼刀飞了好几下,真是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知道人在江西,又坐了半个多月的船才赶过来,结果一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泄,这一路的辛苦真是难以言明啊。


    江芸芸哎哎两声,呐呐说道:“真是对不住刘长随了。”


    “哪里的话,快折煞死我了,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刘瑾正色说道,随后立马按着江芸芸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那可是正位,江芸芸吓得差点弹射出去。


    “别动。”刘瑾大声说道,“快准备笔墨纸砚来。”


    门房悄悄睨了山长一眼,见他稳如泰山,便飞快应了一声去准备东西。


    “想来小解元也有很多话要和我们殿下说吧。”刘瑾皮笑肉不笑说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


    刘瑾根本不等她说话:“我们殿下可是很想您的,让我们陪着玩了好几次华容道,但我们都没有小解元的聪明劲,每次都觉得不得劲,把我们太子小脸都急得瘦了一圈,若非年幼,恨不得亲自跑过来找您呢,连爷都惊动了,念叨了您好几次了,咱家这次来可是身负重任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言下之意,快说点好听的哄小孩开心,不然陛下可要杀头了。


    门房很快就端着东西进来了。


    “放着放着,咱家亲自给我们小解元磨墨。”刘瑾亲自给人磨墨,眼睛不错眼地盯着她看,瞧那架势,要是写不出他满意的,今天是别想离开了。


    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提笔。


    “写这么客气做什么!”刚写了一行,刘瑾就怪叫着,“我瞧着您对那个顾小公子就很熟稔的,就按那口气写。”


    “可这是太子……”江芸芸一脸为难。


    刘瑾握着她的手,一脸严肃:“听我的,小解元,你最好写的童稚幼趣一些,画点画最好,可爱一些,要表现出您也很想太子殿下呢。”


    江芸芸挠了挠脑袋,索性换了一张纸。


    她画了一匹马,和一把弓,因为都是简笔画,但也显得矮小短圆,格外可爱。


    然后又写了一些简单的短句,比如骑马很有意思,殿下若是喜欢也可以春日去骑骑马练练弓。


    还画了白鹿洞书院的简单结构,又画了几个小人在跳舞,动作奇奇怪怪。


    “这是我最近在学的舞蹈,名叫《云门大卷》,很有意思。”


    她想了想,又不知道写什么了。


    “问候我们殿下啊!”刘瑾急得抓耳挠腮,“您不觉得殿下很乖吗!”


    江芸芸只好又三连问——吃了吗?睡了吗?玩了吗?


    刘瑾见实在是写不出来,也不为难她了,拿起信件仔细看着,然后又得寸进尺提出要求:“不准备点礼物送给殿下吗?”


    江芸芸惊呆了,摸了摸扁扁的口袋,瘪了瘪嘴:“我没钱。”


    刘瑾打量着面前衣着朴素的小少年,当真是连挂饰都没有,穷的响叮当。


    他在扬州也不是闲着的,打听了不少事情,自然也知道他现在被人赶出家门,生活想来是不太富裕的,但刘瑾谁啊,他可不会放弃,还去了一个书店买了不少他的东西,那掌柜真会做生意,一听说他来买江芸的东西,立刻搬出一大堆,字画文集都有,就是开价不便宜,但刘瑾有意讨好殿下,照单全买了。


    “你之前让那个周六折的小草编就很不错,殿下可喜欢了。”刘瑾强调着,“心意最重要嘛。”


    江芸芸叹气,仔细想了想:“那我画个小人图给他。”


    刘瑾是有些不满意的,但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只好犹豫说道:“要好一点的,能哄殿下开心的,不然……”


    他意味深长停了下来没说话。


    江芸芸哎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怪不得这几日一直冷飕飕的,感情脑袋这几天都一直摇摇欲坠啊。


    “那就画一个西游记的故事给他看看。”江芸芸小声说道,“刘长随要不要在这里休息几天啊,我画好了再给您送来。”


    刘瑾追问道:“要几日,咱家能赶在入夏前回去吗?殿下本就苦夏,可不能再受委屈了。”


    现在已经二月最后一天了,路上行程怎么也要二十天,留给江芸芸的时间也就十天不到。


    袁端看了过来,神色颇为不赞同。


    太耽误读书了。


    闻实道见状,悄悄拉着山长的衣服。


    这人说是代表太子殿下来的,可话里话外都是陛下和娘娘,可不能随意得罪。


    “很快的,一两天就能弄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要精细!”


    “要认真!”


    “要好看!”


    “要有趣!”


    刘瑾强调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


    “既然如此,那刘长随就先在这里住下吧。”闻实道出声说道。


    “我就住在江解元边上。”刘瑾也是怕了江芸芸的。


    这小子是说走就走,屁股一抬,那是半分留念也没有啊。


    当初殿下哭得有多伤心,他们这些小太监就也跟着哭得有多伤心。


    差点啊,真的是差点要被娘娘拖出去砍了。


    这次说什么也要盯着点,也多看看,以后回去说点给太子听,也好让殿下高兴高兴。


    闻实道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说着:“可以啊,到时候我还也可以带刘长随在学校里看看。”


    刘瑾满意点头。


    江芸有时候还是挺知情识趣的,就是关键时刻怎么就掉链子了!


    闻实道亲自把人带下安置,屋内只剩下袁端和江芸芸两人。


    “你倒是认识不少的人。”袁端瞧着看不出情绪,平静说道,“我这学院还没来过这么多大人物。”


    江芸芸不明所以,悄咪咪看了他一眼,然后被抓了个正着,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袁端阴阳怪气说道:“怪不得你老师跟我说,若是需要,可以寄一根棍子来。”


    江芸芸一听棍子,立马不服气地动了动鼻子,强调着:“我没做坏事。”


    袁端冷笑一声:“隔壁还有你的麻烦事,快去看看。”


    “还有人?”江芸芸吃惊,“谁啊?”


    袁端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来送客。


    江芸芸只好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了隔壁。


    袁端抬眸扫了她一眼,沉重叹了一口气。


    隔壁的院子大门敞开,还未入内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喋喋不休。


    “这里瞧着环境也太差了。”


    “又不能出去住。”


    “若是喜欢哪位老师,请过来就是。”


    “这不是来受罪吗。”


    江芸芸停下脚步,耳熟,实在是耳熟。


    她认识的太监不多,在今日之前她能想起来的只有太子殿下身边的小太监,但前几日不巧刚好又碰到一个烦人,更巧的是,他身边也有个老太监。


    哈,冤家路窄。


    江芸芸脚步一拐,打算转身走了。


    “你怎么这么讨厌我?”背后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果不其然,不远处的树下不知何时站着熟人朱宸濠。


    他依旧穿着华丽的衣服,腰间是精致的搭配,外加一张天真无辜的脸。


    江芸芸收回脚,笑说着:“郡王有喜厌,本人也有,而且我何时说过不喜欢您呢。”


    “可你那日还凶我。”朱宸濠委屈说道。


    江芸芸笑了:“我这人脾气不好,您别介意,人除了喜欢和不喜欢,还有‘差不多算了’这个态度的,郡王也该知道的。”


    朱宸濠也不生气,还是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江芸芸身边爱笑的人不少,祝枝山就是很温和的人,眉眼含笑,瞧着就是一个温柔的人,徐祯卿也是没心没肺整日大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更不要说江芸芸自己也是个万事不过心,整天笑呵呵的人。


    可从来没有人可以跟朱宸濠给她的感觉一样。


    一笑起来,第一反应是头皮发麻。


    他在笑,但也不在笑,精致深邃的眉眼间好像藏着一把刀,在你不经意间就会给你狠狠来一下。


    “没事我就先走了,郡王在这里好好赏花。”江芸芸脚步一溜,跑了。


    朱宸濠瞧着她的背影,突然笑了起来,到最后竟扶着树干大笑起来。


    陈公公听到动静,好奇出来一看,顿时惊得瞪大眼睛,惊在原地不敢上前。


    “太好玩了,和娘养的那只猫一样。”朱宸濠笑声停了下来,看着消失的方向,迷恋说道,“真想关起来啊。”


    陈公公听得眼皮子一跳。


    —— ——


    江芸芸溜达回了马场,正看到幺儿正压低身子,胯下的大马四肢奔腾,鬃毛飘动,好似一匹光滑的绸缎。


    “好!好骑术。”有人大声叫好着。


    “天哪,这不是那个十岁的新生吗?”也有人惊叹。


    “若是再配以绝佳的箭术,不敢相信能有多英姿勃发。”有人赞美道。


    江芸芸站在边上仔细看着。


    那个总是撒娇卖萌的小孩在马背上才能找到父辈的荣光,好似一只蛰伏的豹子,低压的脊背,被风扬起的头发,就连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也充满专注。


    “幺儿真棒!”江芸芸也跟着用手卷筒,放在嘴边大喊道。


    顾幺儿原本专注的视线突然看了过来,紧抿的唇角立刻露出一个笑来。


    “看前面!”小老头大喝一声。


    顾幺儿只好收回视线继续跑着。


    他要做的是把路上的兵器一把把拔出来,然后不厌其烦地扔到小老头身边,最后一把也抓起来后,人群爆发欢呼声。


    只是没想到那匹马突然朝着墙角的位置飞驰而去,随后马上的顾幺儿竟然站起来,手中长刀刀光一闪,随后伸手一抓,墙角的桃花立马被折入怀中。


    人群哗然。


    小老头也惊得站了起来。


    只是顾幺儿有惊无险重新坐了回去,随后缰绳微动,马儿方向大转,然后突然朝着江芸芸飞奔而去。


    春日的日光落在棕色的鬃毛上,健壮的马匹肢体流畅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而马上的小孩正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看着他在马背上用力挥着手中的桃花,可怜的桃花还飘下几瓣可怜的叶子,落在小孩的脑袋上。


    她看着突然笑了起来。


    这可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啊。


    耀眼灿烂,不可一世。


    马儿前蹄扬起,尘土飞扬,连带着两人中间也飞起一阵阵黄沙来。


    对面之人的表情都看得不太真切。


    可那支秃了只剩下花蕊的桃花却被准确无误地扔到江芸芸怀中。


    “喏,我也会给你桃花的。”顾幺儿下巴一抬,骄傲说道。


    “可是没有花瓣了。”江芸芸故作苦恼得摸着光秃秃的树杈,叹气说道,“之前唐伯虎给的可是好的。”


    顾幺儿脸上笑容骤失。


    第一百七十八章


    面对刘瑾的每日督促, 江芸芸嘴上好好好,一脸真诚,但是实际上画西游记还是选择偷工减料版本的。


    主打一个给满情绪价值,但敷衍了事。


    她选择画西游记作为漫画本, 第一是因为自小耳熟能详, 故事情节倒背如流, 第二则是哪有小孩不爱这个故事, 所以她选择画一个开头和结尾。


    大概内容就是有个美和尚带着一只天下第一厉害的美猴王、一只好吃懒做的猪,还有一个沉默寡言沙流精, 不打不相识后结伴西天取经, 然后经历重重磨难后终于都成了佛,加起来一共十页纸,孙悟空独占了三页, 但又怕耽误真正的西游记出现, 江芸芸脑筋一动, 画的是九宫格简笔画。


    刘瑾对着那几张纸看得眉心直皱:“这个画真奇怪。”


    “怎么会呢?”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这个是碎碎念的和尚, 这是猴子, 这是猪,还有一个是水怪, 你瞧多形象啊,殿下肯定一看就很喜欢。”


    刘瑾半信半疑。


    “不喜欢回来找我。”江芸芸拍着胸脯保证着,“不过你放心, 殿下肯定会喜欢的。”


    刘瑾顿时大定,不是他说, 太子殿下对这位小解元太过喜欢了, 临走前还三更半夜偷偷把人叫过去, 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裹,抱着小猪猪布偶,手里还塞着布偶的小衣服,嘴里含含糊糊说着,意思是要和他一起走,吓得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直接哭出来了。


    “还有东西要给殿下吗?”刘瑾还嫌不知足,又问道。


    江芸芸为难地摸了摸腰间的空空的荷包:“没钱,上学好费钱的。”


    刘瑾叹气:“哎,不是我说您,好端端和家里闹翻做什么,一定是那位大夫人趁着江老爷卧病在床,把你们赶走的,您这么聪明,怎么也不找人给你们出头啊。”


    江芸芸惊讶:“什么?江如……老爷病了?”


    “对啊,病得很严重呢!”刘瑾露出‘果然如此’的样子,“你不知道吧,病了许久,到现在都没有人见到过他呢,闹不好……”


    他对着江芸芸挤眉弄眼,意味深长。


    江芸芸已经许久没有听说过江家的消息了,如今突然听人说起来,竟然还有些恍惚。


    自从江泽死后,江如琅的破烂事也被扯了出来,但也不知道曹夫人是如何运作的,到最后竟然只有江如琅捡了一条命回来,只是被革了功名,交了不少罚款,这才勉强活下来。


    后续的事情她从没有关注过,自然不知道江如琅已经一年多没出现在外人面前了。


    江家与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了。


    “你的那个哥哥,听说重新找了一个老师,在南京他外祖母家读书呢。”刘瑾见她一脸茫然,有心打好关系,立马热情地拉着她在一侧坐下,说起江家的事情滔滔不绝,“不得了了,请的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督南京粮储的刘瑀刘大人,原先还是苏州的知府呢。”


    江芸芸笑说着:“江苍以前读书就很认真,若是能找到好老师可是好事。”


    刘瑾一脸不可置信:“真的假的?你们难道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吗?他要是出息了,以后可没有你好果子吃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夸张,我是我,他是他,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有这么多矛盾,而且朝廷这么大,以后未必能碰到呢。”


    “可他娘把你娘赶走了。”刘瑾显然也是站在江芸芸身边的,为她抱打不平,“多无情啊,你是不是不知道江家多有钱啊,要是江如琅还在主事,你还能这么一贫如洗。”


    这么看来江家如今还真是曹蓁管事了。


    虽说不一定是好事,但比起之前江如琅在的江家,未必还能多坏。


    她和江家的事情关系之复杂,又如何能和外人说起。


    所以江芸芸只是笑着转移话题:“说起我的这些麻烦事做什么,刘长随什么时候走啊?”


    刘瑾打量着她,见她确实不想开口,这才跟着说道:“画也画好了,也没别的东西了,自然是越早越好,不出意外大概就这两天了。”


    江芸芸点头:“赶在夏日前回去正好,学院里可没有冰,会热坏您的。”


    “您也别对我贴心了,还是关心关心我们小太子吧。”刘瑾连连摆手,意味深长说道,“咱们也算是认识许久了,关系匪浅,想来也能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可是太子啊,处好关系总不会差的。”


    江芸芸哎哎两声,笑说着:“知道的,谢谢刘长随提醒。”


    刘瑾自认为起到了长辈提点的作用,又见他一脸温和,不由满意点了点头。


    “就不耽误小解元读书了,可要保重身体啊,瞧着比以前瘦多了。”刘瑾起身,随口说道,“隔壁上高郡王说也有东西要带给殿下,我去看看,这宁王长子脾气是真不错,瞧着很是温和。”


    江芸芸也跟着起身送人离开,见他慢慢悠悠走了,这才摸了摸脸。


    大概是最近运动量太大了,只要一有空,她□□箭骑马,导致两位学长都已经对她格外熟悉了。


    别看她现在虽然瘦,但也终于有了肌肉。


    她故作用力地鼓起手臂上的肌肉,拍了拍,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不过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不远处,正站着慕名而来,一定要在学院读书的,上高郡王朱宸濠。


    不久前,刘瑾说要见的人。


    人怎么在这里!!


    “听说学院的弓对你大了些,之前的轻弓也有点磨损了,所以我给你拿了一把小弓来。”朱宸濠手里果然有一把非常精美的弓箭。


    江芸芸笑着拒绝了:“不用了,学长说会给我找一把小弓的。”


    “他找不到的。”朱宸濠微微一笑。


    江芸芸眉心微动。


    “你会问我要的。”他自信满满说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转身离开了。


    朱宸濠轻轻抚摸着弓箭上华丽的花纹,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凶啊。”


    很快,江芸芸就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学院附近,甚至整个庐山都没有小弓了。


    “好像被人买走了。”窦扬也颇为不解,“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谁家需要这么多弓啊。”


    江芸芸冷笑一声。


    “学院的弓太大了,你年纪小,不能伤了,我再去问问,你这几天就拿那把最轻的练习,不用满弓,只要能拉开搭箭就可以。”窦扬仔细说道。


    江芸芸叹气:“找不到的。”


    “为何?”窦扬不解。


    “因为总有吃饱的人没事干。”江芸芸笑说着,“不过不碍事,我自己也能拿到,只是要点时间而已,这几日先把骑马练好,窦学长先不要操心这事了。”


    窦扬半信半疑。


    江芸芸信誓旦旦走了,然后去隔壁跑马场把顾幺儿叫下来。


    “怎么了?”顾幺儿问道。


    他身后跟着骑着新买小母马的娄素。


    “小弓买不到了,能叫蒋叔帮我做一下嘛。”江芸芸苦恼说道。


    顾幺儿连连点头:“但一来一回一个月肯定要的。”


    “我给你啊。”一侧的娄素晃晃悠悠走过来,天真说道,“我有很多,你想要什么类型的啊。”


    “可你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哪来的小弓啊。”顾幺儿质疑。


    娄素不高兴说道:“虽然我不会,但我不能有吗?我就是害怕大马而已,家里养了三匹小马呢,都是我的,这匹小母马就是我祖母在我去年生辰的时候买给我的,家里的小弓也是我平日买的,虽说只有七八把而已,但都是我喜欢的,可好看了!”


    穷光蛋顾幺儿听呆了。


    乡下人江芸芸立刻对新出炉的富二代肃然起敬。


    久等人不至的朱宸濠忍不住去校场晃悠。


    只见江芸芸的面前已经摆上了五把小弓,一把比一把花里胡哨,甚至还有一把绯色的弓箭。


    —— ——


    江芸芸在书院也一个多月了,学院年后的第一次联考也随之而来。


    六个班的学子一起打乱了考试,形式江芸芸非常熟悉,就是她的模拟考。


    “你的模拟考出了一个你,小解元,还有这么多进士,我们自然是要跟进的。”闻实道得意说道,“我们还改进了。”


    “如何改进?”江芸芸好奇问道。


    “你们是胡乱批改,我们是匿名的,卷子给老师改,而且题目量会大一些,难度非常高,但时间不变,更能锻炼人。”闻实道得意说道。


    果然,论考试还要看中国人。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还是你们会折腾人。”


    “我看你这一个月整天往训练场跑,完全没有在读书,你这次要是考差了,山长说要连带卷子都寄给你老师。”闻实道恐吓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别吓唬我,我老师就是举起棍子我也是不怕的。”


    “那之前山长说你老师的棍子,你激动什么?”闻实道不信邪。


    江芸芸鼻子皱了皱,大声说道:“我才没有激动,我是陈述事实。”


    闻实道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冷笑一声:“你照照镜子吧,江其归。”


    不愿意照镜子的江其归飞快地跑了。


    第一次联考在三月十五,连考三天,卷子是山长亲自出的,就连闻实道也是一个时辰前才知道题目的。


    顾幺儿虽然没参加,但被安排巡逻去了,拎着一个小锣,兴冲冲跑了。


    朱宸濠也没参加,第一是不喜欢,第二是没必要。


    除着两人之外,学院全员参加。


    江芸芸这次倒霉,第一次身负重任的考试就抽到了臭号,一坐进去就开始如坐针毡,臭味熏天,飞快掏出帕子堵住鼻子。


    朱宸濠也揽下巡逻的工作,但不愿意靠近号房附近,远远看着江芸芸正在飞快地收拾东西,动作麻利。


    “郡王要不去其他地方转转?”和他搭档的学长,小心翼翼说道。


    朱宸濠目不转睛,只是笑说着:“我就在这里。”


    学长哎了一声,也不好说什么,留下一个性格稳重的人,自己带着剩下一个人去了隔壁考场。


    大家都是在校场考试的,一个个棚子搭起来,一眼看过去也颇为壮观。


    隔壁考场就是隔壁的骑马场,也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江芸芸自然察觉了朱宸濠的视线,但充耳不闻。


    这半个月,她自然也算见识到了这些天潢贵胄的做派。


    房子是新搭的,豪华得和这个书院格格不入,一应物件全都是王府里搬来的,华贵精致到令人望之却步。


    桌椅是新做的,托他的福,整个丙班的教学设施焕然一新,江芸芸之前哼次哼次修的小破椅子一觉醒来成了富贵大靠背。


    食堂是新开的,听说食堂开了一个小灶专门给他的厨师和仆人做饭,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开着火。


    江芸芸本以为山长会不同意,但袁端却出人意料地没说话。


    “你知道学院养马很贵嘛。”袁端说道。


    江芸芸点头:“略有耳闻。”


    一个普通人一天一日三次最多三十文钱。


    一匹马一顿饭就要五十文。


    所以,一匹马可比一个人金贵多了。


    学院养了三十匹马,一个个都是小老头的宝贝,吃饭洗漱都是他亲自照顾的,不假借任何一个人,江芸芸平日想摸一下都得挨顿打。


    “郡王给了我们五百两银子用来养马。”袁端比划出一个手势,“一年养马的钱呢。”


    江芸芸了然。


    “那个新房子搭好了也不拆,十来间屋子呢,到时候我们可以加几个格子,分给现在还挤在四人间的学子住,四个人住太吵了,还容易出矛盾。”


    “那个桌椅,他们自己花钱的,我们一分钱也不出,都是新的。”


    “还有那个厨房,自己挖的,吃食柴火也都是自己准备的,一点也不碍事。”


    袁端一一举例着最后耸了耸肩,不甚在意说道:“这位郡王瞧着也没惹事,还送了学校这么多东西,这些小公子的做派而已,算不上大事,这几日上课不是也很乖吗?除了你和幺儿不喜欢他,我们去全院上下都很喜欢呢!”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能屈能伸啊,山长。”


    袁端面无表情举起手来:“想挨打直说。”


    鉴于院中大人物对这位郡王都是捧在手心的状态,江芸芸也自认这人没给人惹麻烦,虽然时不时在自己面前晃很烦,但总归是没有冲突的,所以平日里也都是维持着见面就笑,拔腿就跑的简单关系。


    这次见郡王主动要巡逻自己的考场,江芸芸下意识眉心跳了跳。


    考试开始后,江芸芸抄到题目,开始奋笔疾书。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的题目,一共五道,第一道就有些偏了,但也不算难。


    来源是论语雍也——‘之生也直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但考得是程子对这句话的解释——‘生理本直’,然后后面还化用了一句宋朝诗人的话——‘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长年’,难度层层升级。


    这句话的原话讲得是正直,原意是;人是凭着正直才生存在世上的,不正直的人虽然也能生存,但那是靠侥幸才避免了祸害。


    后面的程子解释也是这个,但最后一句诗形容的是古松。


    算是比较偏又比较怪的题目,截搭起来,头尾不相连。


    江芸芸也觉得有些棘手,但很快就理清思路后,决定从君王的任用标准开始入手,再由点及面展开细说。


    她打好腹稿就开始奋笔疾书写草稿,半个时辰后,打更的更夫敲了第一声锣鼓,江芸芸也停下笔来,正准备再检查一遍草稿,这才猛得发现有一道影子正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卷子上。


    ——有人一直站在她面前!


    第一百七十九章


    江芸芸其实一直搞不清朱宸濠到底想做什么。


    他可是上高郡王, 放在大明朝那就是最顶尖的特权阶级,那真是去哪里都是横着走,之前被她甩了脸还眼巴巴凑过来,看上去真得非常讨嫌。


    但要是说他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也是说不过去的。


    毕竟他只是个典型的特权阶级, 享受全天下所有人的追捧而已。


    扬州的百姓是冯忠为了讨好他, 才造成的踩踏事故, 在此事中他并没有主动要求, 也没有故意放任,但一个拥有巨大权力的人若是不会自我约束, 本就是大错。


    但除此之外, 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是在自己面前晃悠,哦,最过分的就是把庐山附近的小弓箭都买走了, 想要江芸芸主动找他说话, 但江芸芸捧着新晋富二代娄素送来的七八把小弓, 笑得合不拢嘴的时, 意外看到朱宸濠那张黑掉的脸, 顿时觉得此人正常起来了。


    一个人的情绪不该是只有笑的。


    生动的人是喜怒哀乐兼备的。


    那个时候的朱宸濠在生气, 到也显出几分可爱来。


    所以,现在这人又开始莫名其妙站在自己面前。


    江芸芸心中的疑惑又开始升起来了。


    朱宸濠, 到底要干嘛。


    这个问题不仅江芸芸好奇,整个书院的人都很好奇。


    闻实道从骑马场巡逻回来,一眼就看到尊贵的上高郡王殿下又开始站在江芸芸面前, 不由眼皮子一跳。


    既怕江芸芸得罪人,又怕郡王折腾人。


    朱宸濠一如既然不说话, 只是随意勾着破破烂烂的铜锣, 背着手, 站在江芸芸考桌前不远处的位置,歪着脑袋好奇打量着棚屋内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目光既无愤怒,也无邪佞,倒是平静得好像在看一个玩具。


    老实说,这世上对这个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有好奇之心的不少,但敢这么直白打量的人却不多。


    第一自然是不礼貌,第二则是这个小解元也是个非常有脾气的刺头,谁碰谁倒霉。


    但让闻实道吃惊的是,被郡王注视着的江芸已经开始誊抄卷子,只当没看到他前面还站着一人,心态之稳,令人肃然起敬。


    当事人江芸芸思索良久后决定充耳不闻,谁考试的时候没有被不识趣的监考老师站在边上看着过,虽然讨厌,但没有实质伤害,镇定地拿出卷子开始誊写。


    两人一坐一站,一看一写,竟然平静地度过了一整场考试。


    江芸芸交卷的时候,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朱宸濠。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并不像往常一样脸上带笑,像一尊金尊玉贵的佛像,既让人惶恐又让人忍不住靠近,他冷着脸时反而多了丝人气,眉宇间的矜贵跃然而上,反而带着令人不敢靠近的威严。


    “今日多谢郡王了。”江芸芸站起来时微微一笑,瓮声瓮气说道。


    朱宸濠歪了歪脑袋。


    “都没人上厕所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朱宸濠脸色瞬间僵硬,突然往边上走了好几步,一脸嫌弃。


    江芸芸满意点头微笑,施施然拎着卷子去交卷了。


    朱宸濠目送她离开,神色沉思,又见她走远了,把手中的铜锣随意扔在地上,也跟着施施然离开。


    “哎呦,真是我的祖宗耶。”


    铜锣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闻实道听得心口直跳,连忙跑过去把东西捡起来,拎着铜锣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东西交给其他人,也跟着悄默默跑了。


    臭号是真的臭,江芸芸写好卷子也不想久待,直接交卷了,算是考场前几个走的人,走之前还颇受人瞩目。


    走了好一会儿,她抬起袖子还是觉得身上臭烘烘的,脚步一转,打算去洗个澡。


    江芸芸脚步轻盈,走过拐弯处,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心思微动,但是充耳不闻,自顾自走着,但瞧着那人还说不识趣,眼看就要跟自己回宿舍了,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去看。


    果不其然,朱宸濠正站在不远处。


    “郡王跟着我做什么?”江芸芸板着小脸,“要吵架吗?”


    “你觉得做人正直最重要?”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开口了。


    这是今日的考题。


    江芸芸不明所以,但还是板着脸,点头应下。


    “你说‘若是身不正,不足以服;言不诚,不足以动’,可若是一个人得物不正,那我们该如何?”朱宸濠又问道。


    江芸芸拧眉,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奇怪。


    大概就是小时候老师出的阅读理解,作者本人不知道老师出题的含义。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小心翼翼问道。


    朱宸濠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悄悄往后走一步。


    “所以有人若是靠欺骗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被骗的人可以拿回来吗?”朱宸濠歪了歪脑袋,笑问道。


    江芸芸支支吾吾说道:“丢了什么东西啊?”


    “很重要的东西。”朱宸濠认真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那你打算如何拿回来?”


    朱宸濠只是笑,没说话。


    江芸芸忍不住好奇凑上去问道:“你真丢东西了?”


    “你不是郡王吗?谁胆子这么大,拿了你的东西啊?”


    “你还拿不回来?江西不是你最大了吗?”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后忍不住质疑道,“你不会又在打趣我吧?”


    朱宸濠还是笑,甚至饶有兴趣地伸手弹了弹袖口的花纹,一脸不解:“你说庶子为什么也能翻身,这世道真奇怪,太祖确立黄图册,籍制,要的不就是所有人都能按部就班嘛,怎么就突然有人不一样了呢?”


    江芸芸挠了挠脸,看了眼奇奇怪怪的郡王,心里诡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据他所知,这位郡王就不是正室所出。


    难道是宁王府的家庭纠纷。


    宁王不是就他一个小孩吗?


    难道有私生子了!


    江芸芸的脑海里闪过八百个狗血故事。


    “所以郡王到底要问什么?”她面上不显,直接问道,“郡王是丢了贵重物品,还是家里有人和你不对付啊?”


    “有区别吗?”朱宸濠笑问道,“若是我丢了东西,你会来帮我找吗?还是有人欺负我,你也愿意帮我呢?”


    江芸芸沉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脚步微动,打算万事大吉,先溜为尽。


    “你不是很能说吗?”朱宸濠却一反之前的和善,眉眼低压,快步堵住她的退路,口气阴沉,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


    江芸芸咳嗽一声,糊弄说道:“这,这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啊。”


    她想了想又说道:“您大概不知道,我这人帮理不帮亲的。”


    朱宸濠低声说道:“若是你知道了,也觉得我有理。”


    “说来听听?”江芸芸是想跑的,但耐不住心中实在是好奇。


    朱宸濠不论是对她的态度,还是好端端来学校读书,其实都很奇怪,说不定原因就是在这里。


    “有个人想要吃一个馒头,但馒头被放在很危险的地方,所以他跟我说,只要我和他一起去拿,之后就可以给我分一半的馒头。”朱宸濠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然后呢?馒头好吃……我是说馒头吃到了吗?”


    “没吃到,我们拿到了馒头,但他一口馒头都没给我吃,还告状,差点害我挨了一顿好打。”朱宸濠苦恼说道。


    江芸芸吃惊:“这么过分啊,那你挨打了吗?”


    “算挨了吧。”朱宸濠叹气。


    “那挺好的。”江芸芸嘴皮子一快,诡异沉默片刻后,随后飞快弥补道,“问题不大,一个馒头而已,你一个郡王还差一口馒头吗?”


    “便是再贵的东西,你可是郡王啊。”江芸芸敷衍安慰着,“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回头让厨房给你做十七八个,吃一口扔一个,肯定就不生气了。”


    江芸芸自然知道朱宸濠说的肯定不是馒头,但不论是什么,对江芸芸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都是她难以企及的欲望。


    但朱宸濠突然跟她说这个事情,这事就值得深思了,所以糊弄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我忍不下这口气。”朱宸濠果不其然如是说道,慢条斯理捏着袖口的花纹,动作之用力,都勾出花纹里的细丝了,“我就想找他出气,可我现在还被人看着,你这么聪明,我很希望你能来帮我。”


    江芸芸大吃一惊,随后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掺和你们这些权贵的事情,不过你爹看住你也是正常的,你们藩王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


    朱宸濠温柔笑着:“我也可以分你馒头吃的,我看你每次吃饭都吃馒头。”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因为馒头便宜,我没有钱,而且我这人不重口腹之欲,吃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你们还是自己打架去吧。”


    朱宸濠又不说话了,只是继续用沉默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江芸芸被看得头皮发麻。


    “原来如此。”他突然又笑了起来,“那我可是记住了。”


    江芸芸哎哎两声,慌乱说道:“记住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说。”


    朱宸濠没说话,低着头,自顾自说道:“你说得对——‘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我都得到了,我怎么可以放手呢。”


    江芸芸听得一头雾水,只是这次还未说话,就看到朱宸濠果断转身走了。


    她伸手扑腾了一下,手指都抓到袖子了,倒也没敢真的把人拉住,只能一脸纠结地看着他离开,手指上还留着郡王衣袖上的勾丝。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江芸芸苦恼说道,“我的试卷这么有启发性吗?”


    —— ——


    江芸芸的卷子有没有启发性不好说,但第二天上高郡王突然甩锅不干活了,巡逻的事情不得不又找了一个人顶上。


    但这是好事。


    江芸芸没了一个明晃晃的视线,考试的速度都快了不少,题目都简单起来了,甚至连臭号都觉得不臭了。


    最后一场考完的时候,江芸芸又是第一个交卷出来的考生,对于闻实道诡异的目光,袁端欲言又止的神情充耳不闻,只是兴高采烈地准备等幺儿回来就下山去玩。


    只是平日放假最积极的顾幺儿突然很久之后才神神秘秘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激动的娄素。


    “听说你和上高郡王吵架了!”顾幺儿激动说道。


    “还把人气走了!”娄素紧跟着说道。


    “啊!?”江芸芸茫然。


    “你终于打他了!?”顾幺儿又问。


    “打到袖子都坏了!”娄素认真说道。


    “啊!!”江芸芸大惊失色。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顾幺儿比划着。


    “山长和监院都紧张坏了!”娄素也比划着。


    江芸芸诡异沉默了。


    “谁说的?”江芸芸慢慢吞吞问道。


    “吵架是闻监院说的。”顾幺儿不解地问道,“没吵架吗?”


    “袖子坏了是袁山长说的。”娄素也不解地问道,“没打架吗?”


    江芸芸气笑了。


    原来山长和监院这么闲,有空给她传这么离谱的流言,这么不去村口纳鞋底啊!


    第一百八十章


    江芸芸还没找山长和监院进行友好交流时, 袁端就先一脸沉重来找他了。


    “你和郡王的事情我略有听说……”


    他一开口,江芸芸就忍不住问道:“我还没听说,山长不妨先说来我听听。”


    袁端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悄悄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正看着他笑。


    袁端眉心微动, 把茶盏放了回去, 小心翼翼问道:“真没吵架?”


    江芸芸还是看着他皮笑肉不笑。


    袁端眉心微动, 声音忍不住微微提高:“大家都这么说的!”


    “哪个大家?”江芸芸抱臂冷笑。


    袁端想了想, 最后声音呐呐,老实交代着:“闻实道。”


    “但我今日不是找你说这个事情的!”袁端也不等她的反应, 岔开话题说道,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江芸芸懒懒散散问道:“郡王人都不见了,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就是因为人不见了。”袁端认真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看着袁端严肃的脸, 回过神来, 收了笑, 吃惊问道:“人不在王府?”


    “不在!之前旬休日的第二天陈公公就派人来找, 我们才知道月考时就离开的郡王原来不是回王府。”袁端愁眉苦脸地说道, “人现在不见了!”


    “那找了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是不是去哪里玩了?”


    “找了,没找到, 陈公公都吓死了,到现在也没和王爷说。”袁端说。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跳。


    “人丢了为什么不和宁王说?”她疑惑说道。


    袁端没说话,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随后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来。


    江芸芸沉默了。


    她突然想起那日朱宸濠莫名其妙的馒头论,看来宁王府的馒头是真的不好吃啊。


    “现在大家都知道, 你是他最后一个说过话的人了。”袁端叹气, 端起茶盏来却又只是看着她, “他那日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反而盯着那端着茶的手指看。


    袁端是一个严肃端方的读书人,万万没有端起茶来和人说话的道理。


    江芸芸心中思绪万千,但袁端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并没有发现不妥。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随后说道:“没有。”


    “原来如此,那你们那日在院子里说了什么?”袁端又问,“有不少学子看到你们当时似乎有过不愉快。”


    “没有不愉快。”江芸芸笑说着,“我这人脾气不好,说话冲了点,郡王很是包容,并没有生气,我们在说考试的事情,许是郡王很感兴趣科举。”


    “原来如此。”袁端严肃说道,“你以后可要改改你的脾气了。”


    “山长教训的是。”江芸芸应下。


    袁端点头:“你既不知道郡王的下落那便算了,但对外不要说起此事,只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平静点头。


    “我这里还有事情,你下去吧。”袁端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挥了挥手说道。


    江芸芸蹑手蹑脚离开了。


    人走了没多久,屏风后的位置就绕出一个熟悉的人。


    陈望。


    陈望看着江芸芸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已没了他的影子。


    “会不会故意不和我们说?”陈望一脸憔悴,白面团一样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焦虑,“郡王在学院里也就和他玩得好一些。”


    袁端叹气:“其归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知道轻重的。”


    陈望对江芸还是有些芥蒂的,心中一直报以不信任:“谁知道是不是心怀怨恨。”


    袁端听得眼皮子一跳:“怨恨?因为孙相和的事情吗?哪里有这么严重,现在人都不在了。”


    陈望没说话。


    孙相和的事情自然是不值一提的,现在父子两人都不知去哪里投胎了。


    其实陈望是一直有关注着当年扬州这个稚嫩瘦弱的小孩,看着他从籍籍无名到天下皆知,看着他从受人欺压的庶子到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


    他的名字从四方天地的扬州到巍峨雄伟的两京,人人提起他都会有发自内心的感慨。


    他太厉害了,日子也过得太好了。


    陈望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会坐立不安,只痛恨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有直接把人按死,留下这么大的祸害。


    若是他爬得太高……


    “陈太监?”袁端见他神色冷冽,轻轻唤了一声。


    陈望回过神来,叹气说道:“这可如何是好,爷要是知道了,可要会牵连不少人的。”


    “郡王可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又或者去了自己的别院,又或是只是去游玩了。”袁端委婉说道。


    陈望严肃说道:“我们郡王可不是这样的人,那些莺莺燕燕他可看不上,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郡王一心扑在读书上,很少出门找朋友游玩的,至于别院都找过了,都没见到人。”


    袁端听得连连点头。


    陈望见他如此,心中再是着急也只能压了下去。


    “说起来上一个休沐日,郡王也没有回去,是不是孩子年纪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袁端委婉问道。


    陈望手指倏地收紧。


    半月前,宁王妃突然爆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南昌府的名医都说是男孩。


    若是孩子可以平安出生,那朱宸濠的位置就有些尴尬了。


    嫡子和长子的关系,自来就不会太好。


    陈望沉不住气:“既然学院里没消息,那我就走了,不打扰山长了。”


    袁端也跟着站起来,和和气气把人送到门口才转身离开。


    “真是麻烦啊,这人。”闻实道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怎么抓着其归不放啊。”


    袁端没说话,背着手走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问道;“你说其归一开始是如何和郡王认识的?”


    “这我哪知道。”闻实道随口说道,“郡王也不安分,也就这两年守孝安分呆在南昌,许是之前哪里见过呢。”


    “那就是在扬州见过面的。”袁端低声说道。


    闻实道不解:“好端端说起这个做什么?”


    “其归再厉害那也是一介百姓,郡王有再多的风波那也是上高郡王。”袁端说,“两人关系我瞧着其实不好,但偏又在勉强维持。”


    闻实道也跟着顺势说下去:“其归的态度还可以解释,毕竟对面是郡王,避其锋芒,可上高郡王我瞧着可太迁就其归了,其归之前给他甩脸她也是不生气的。”


    两人沉默了,瞬间了然。


    江芸有朱宸濠的把柄!


    “怪不得陈望如此紧张。”袁端揉了揉额头,“可别迁怒到他了。”


    “你等会就找个借口把其归和幺儿扣下来,最好让他们在学校的这一两年就别出门,放在我们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他叹气,“黎太朴好好的小神童徒弟交到我手里,我可要毫发无伤给人送回去的。”


    闻实道点头:“行,他这次成绩出来了考得不错,六位考官一直选的第一,到时就跟他说考第一可以去御书阁第二层看书,也免得他整日就去磨老掌书,把人吓得胡子都揪掉了好几根。”


    袁端也是听闻过此事的:“我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爱看书。”


    “那就这样吧,二楼藏书开放给他,以后索性也定下规矩,考第一的都能去看。”闻实道笑说着,“都是好书,一直摆着不让人看也是可惜了,正好借江其归的事情开了头,打个样,让后面的人看看。”


    袁端没说话,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已经九十五岁了,马上就要退了,现在很多事情都交给了闻实道来处理。


    —— ——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到射箭场,窦扬正在教娄素拉弓。


    娄素的力气太小,手指的茧子也不大,一拉弓手指就生疼,所以每次上课,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裹上白布。


    “拉不开了。”娄素正在拉一个小弓,但面容狰狞,手臂都在颤动。


    窦扬摸了摸他的胳膊。


    娄素直接一口气泄了下来,整个人躲开了。


    两人面面相觑。


    窦扬露出无语之色:“我又不吃人,躲什么。”


    娄素低着头,不好意思说道:“我怕痒,很怕痒的。”


    窦扬叹气:“那你继续拉弓,不要强拉,这把弓拉倒满弓就算出师了。”


    娄素抱着弓箭,连连点头。


    “哎,你回来了。”顾幺儿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来了,“考试考最后一名,挨骂了吗?”


    江芸芸不高兴的皱了皱鼻子:“胡说八道,我就是闭眼写都不可能最后一名。”


    顾幺儿也不是和她来讨论成绩的,他自己现在也过上读书的苦日子了,两个月的时间,读一天休息一天,总算把千字文和三字经读完了。


    “走走,射箭去,我觉得我能拉八斗了,你会了吗?”顾幺儿炫耀着。


    江芸芸摇头,随口问道:“你今日不是要去读书吗?怎么来这里了?”


    顾幺儿得意说道:“大老头有客,把我赶走了。”


    “有客?”江芸芸抬眸,“你见到了吗?”


    “偷偷见了一眼才走的,就那个上高郡王身边的太监,也不知道过来做什么,瞧着一脸不开心的,可别是上高郡王打架输了,哭着跑回家告状呢。”顾幺儿大大咧咧说道,“大哭包!”


    江芸芸恍然大悟,发现刚才自己是躲过一个大麻烦了。


    现在人找不到了,郡王身边伺候的人肯定是要找个靶子挡灾的,刺头江芸正好是一个,前仇旧恨加起来,拉到宁王面前还真是百口莫辩。


    “怎么了?”顾幺儿敏锐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月我们都在学院里呆着吧。”


    顾幺儿哦了一声:“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出门,山里还凉快点。”


    “别聊了!快来帮帮我。”娄素扯着嗓子,手臂抖得厉害,哭唧唧说道,“我拉过头了。”


    —— ——


    日子一晃而过,盛夏眼看就要来了,江西的夏天热得人喘不上气来,就连处在山中的白鹿洞书院也开始热得人受不了。


    射和御课全都取消户外课了,乐课也都转移到室内了。


    顾幺儿每天穿着轻薄的夏衣来来回回跑,还觉得不过瘾,裤腿都挽起来了,衣服的袖口更是被他撸到嘎子窝,要不是有辱斯文,江芸芸甚至觉得他能裸奔。


    “你怎么穿这么多啊,不热吗?”食堂里买的最好的就是冰镇酸梅汤,顾幺儿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两碗,还把冰块塞进嘴里咬得嘎吱响。


    这碗汤原价五文,学校补贴两文,实际售价三文,价格也不算便宜,但碍于食堂还会给几块小冰块,买的人不少,甚至赶上上下课时还要排队。


    “还行。”江芸芸笑说着,“心静自然凉。”


    “你也不热?”顾幺儿去看娄素,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今天怎么不喝酸梅汤了,之前不是一天两碗嘛!”


    娄素衣服穿的不少,整个人脸色还瞧着不好,时不时揉着肚子,蔫哒哒的:“不想喝的。”


    顾幺儿哦了一声,把最后一块冰放进嘴里咬着,腮帮子吃得鼓鼓的:“等会的御课,要考鸣和鸾了,可不能被小老头抓到。”


    鸣和鸾是这门课的五种驾车技术中的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要求是升车则马动,马动则鸾鸣,鸾鸣则和应,简单来说就是驾车的基本要求,因为“和”和“鸾”都是车上装饰的铃铛,而和在车轼上,鸾在衡上。所以你拉动缰绳打算牵动马车时,只要车动,则要求它们所发出的节奏要统一合适,也就是稳定平衡,进阶版则是哪怕在奔跑中声音也是一致的。


    今日是这门技术的结课,要是没过就要留堂了,和下一批人一起学。


    “你不舒服?”江芸芸见娄素脸色很差,担忧问道,“是不是中暑了。”


    娄素只是摇头。


    “要是不舒服就再过几天考试,不要逞强。”江芸芸说道。


    娄素叹气:“那我和你们就拉下一门课了。”


    “考嘛,很简单的,你之前驾车不是很稳当吗?”顾幺儿心大说道,“等会晕了,我背你去医瑜。”


    娄素不悦说道:“就不能盼着我好点嘛,干嘛咒我!”


    “哦。”顾幺儿摸了摸脑袋,眨巴着大眼睛,无辜说道,“干嘛突然发火啊。”


    娄素闭上眼,连连叹气:“人难受,脾气大。”


    江芸芸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神色微微一动。


    今日考试的人数还真不少,留级的人比想象中的人要多。


    考试顺序是抽签抽的,江芸芸运气不错,抽到了第十个,越前面越能通过,因为那个时候马的脾气会好点。


    顾幺儿和娄素在中间,一个三十五,一个四十三。


    江芸芸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小老头坐在一侧,头也不抬说道:“开始吧。”


    江芸芸先是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动作温和轻柔,然后再伸手拿过缰绳,轻轻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只见那马儿刚一动,清脆的鸾鸣声清脆则齐齐响起,好似一阵微风轻轻吹散暂时的炎热,炎热的空气中只剩下鸾鸣余音缭绕的声音。


    随后她上马驾车急行,那声音依旧是整齐的和声,直到再一次停了下来。


    整个过程简单而快速,那马儿在他手里也乖得不像话。


    考试有三次机会,这是目前第一个一次过的考生。


    小老头满意点头:“不错,下一个。”


    “也太厉害了吧。”娄素敬佩说道。


    “她当然厉害!”顾幺儿得意说道,“一把就过了,不错不错。”


    御课的通过率不算太高,等轮到顾幺儿时,前面也不过十七人通过。


    等顾幺儿信誓旦旦上前时,同样也是一把通过的。


    前面连挂五个人,小老头那张黑得能滴出水来,见顾幺儿表现不错,一把过,终于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顾幺儿开开心心朝着江芸芸跑去。


    “厉害吧。”他下巴一抬,得意问道。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不亏是未来的大将军啊。”


    “别聊了,学长好严格啊,挂了好多人,我现在肚子更疼了。”娄素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不碍事,你之前不是学的挺好的嘛?”


    “但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太热了,还是太紧张了,我觉得我晕晕的。”娄素苦着脸说道。


    “实在不行就下次考。”江芸芸安慰着。


    娄素又摇头,坚持说道:“没事,我还能动。”


    天色炎热,大家都在几个棚子里站着,空气闷热得喘不上气来,考试的那匹马虽然边上摆着好几盆冰盆,还在唯一的树荫下站着,但已经明显不耐烦得在喷气了。


    说话间,很快就轮到娄素了,江芸芸瞧着他脸色实在太惨白了,不放心把人送到考场边上,然后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走了过去。


    娄素站在马边上,深吸一口气。


    小老头有气无力挥了挥手:“开始吧。”


    娄素揉了一把脸,伸手打算也先安抚一下有点暴躁的小马儿,谁知刚搭上鬃毛,那匹本就不耐烦的马儿突然打了一个喷气,不仅没有被安抚下来,反而一个大马脑袋甩过去,想要把人撞开。


    变化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娄素更是猝不及防,直接重重摔在地上。


    江芸芸脸色大变。


    更要命的是,那匹马竟还要朝着人撞过来,马车上的鸾鸣声急躁混乱地响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原本一直眉眼低垂,懒懒散散的小老头蹭得一下站起来,眼疾手快拉住缰绳,手指青筋暴起,暴呵道:“走!”


    被摔在地上的娄素却是脸色惨白,捂着肚子半晌没站起来。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江芸芸飞快跑进训练场,直接把人半抱着带走了。


    马场上尘土飞扬,鸾鸣声在此刻更听的人心烦意乱。


    暴躁的大马格外烦躁,又是喷气又是跺脚,但又被小老头死死控制着缰绳,一直挣脱不开。


    娄素手指冰冷,搭在江芸芸手背上的手指更是在微微发抖。


    “带我回宿舍。”他脸上都是冷汗,低声请求着。


    江芸芸也不多问,直接把人背起来,然后飞快朝着宿舍跑去。


    原本惊呆的学子们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头也不回就跑的两人,下意识想要跟过去。


    顾幺儿眼皮子一跳,下意识伸手把人拦住:“我去看看我去看看,你们去看看学长,学长重要!”


    学子们自然也是更担心学长的,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美善是不是受伤了。”


    “我刚好像闻到血味了。”


    “哎,还是先去看看学长!”


    顾幺儿见人都围着学长去了,这才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那边,走到宿舍范围内的江芸芸背着娄素,鼻尖已经能清晰闻到一股血腥味。


    她太清楚这是什么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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