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庄破败,因为临近战场,此庄被两边军队扫了不知多少次,里面已经一个活口都没有了,田野荒芜,房倒屋塌。
月孤明,风又起。
不知不觉间,太后的逃亡已持续一整日,从白日到夜晚。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冰冷的寒风浸透衣衫,裸露在外的肌理早已麻木,手骨似乎已经没有知觉,但她们不能停下,她们不能停下!
因为有人在追她们。
李太后和永安正同乘在一匹马上,在这破旧的村落中狂奔,万将军紧随其后。
永安在跑马的间隙回头,只见恶鬼携众追击。
马蹄飞奔,“哒哒”的在地上踩出一阵空寂回响,两条石榴裙被狂风吹起,但前路荒芜,不过转瞬间,她们便入了穷巷。
马蹄嘶鸣间,调转马头已来不及了。
万将军正带领亲兵冲来,将这一对母女逼到了死路。
“整整一日了。”万将军急促的喘着气,水雾从他口舌众飘出来,打在头顶的盔甲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兴奋到发抖。
“李万花,本将军送你上路。”
他拔刀向前。
穷巷之中的月薄凉的落到他的身上,在这一刻,万将军就是宣和帝的某种化身。
他贯彻宣和帝的意志,宣和帝的棺材板掀不起来,但他还能拿得起刀。
在临将这个女人送去给宣和帝赎罪的前一息,万将军问她:“李万花,你可知错?”
背叛先帝,你可知错?
李万花冷笑一声,道:“先看看你自己吧。”
她可不是孤零零的带着她女儿逃跑的,她自有她的筹码,早在离开北定王营帐奔逃两个时辰后,沈时行便跟廖家军联合到一起了。
廖家军那头果真处在一个群龙无首的状态,廖寒商一死,廖家军都成了一片散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厦将崩,但他们无能为力。
二十四养子本来就都是廖寒商养下来的狗,他们之间并不像是亲兄弟一样互相扶持,不半夜捅别人两刀都不错了,现在廖寒商一死,他们谁都想当老大,谁都想互相干一下。
外有强敌,如果他们互相干起来,那廖家军就真完蛋了。
但是就算是知道廖家军会完蛋了,他们会停止内
战吗?
不会的。
有些人就是顾自己、看小利,从来不管大局,不算大益,哪怕是要打仗了,他们也要想,凭什么吃亏的那个就是我?
眼下廖寒商死了,没有盼头了,这长安镇打下来又算谁的?所以很多人就不想打了,他们大可以卷钱跑,毕竟廖寒商打下来的城邦都在他们手里啊。
他们卷走之后,在深山老林里躲一躲,回到祖籍躲一躲,其他地方躲一躲,就可以有大笔钱活着了。
一旦有一个人这么干了,下一个人就会想,我不卷钱跑,别人就会跑,那为什么不是我跑?
任谁到了这种局面都会头痛,人心浮躁,各有算盘,看起来就要完蛋。
直到沈时行将永安推出来,廖家军才停止内斗。
廖家军之前随着廖寒商一起去议和帐的将军名蒋兆麟,是廖寒商的第一个养子,同时也是看了来龙去脉的人。
永安亲自将尸首交出,后撩开后腰的衣裳,露出与廖寒商一模一样的胎记,并且将永昌帝陷害她的事情一一告知,最后,她向蒋兆麟寻求帮助。
“我为廖寒商独女。”她干巴巴的道:“不能死在永昌帝手里。”
蒋兆麟临近而立了,看永安像是看自己的女儿一样,他眯着眼,半晌后,低声道:“您说得对。”
他与她说:“大姑娘与夫人都受惊了,是我等之过。”
他不仅认永安,连带着太后也一道认了。
他们需要永安。
他们需要廖寒商的血脉。
他们不在乎太后,因为他们也觉得廖寒商是被女人迷了心魂,非要跟一个已经成婚的女人搞在一起,这行径他们理解不了。
他们只在乎永安。
现在永安对于廖家军来说,就如同永昌帝对于大陈。
廖家军这一盘散沙,又被永安的血脉重新维系起来了。
所以,为了永安,他们也愿意将太后留下。
这个时候的廖家军其实还没有意识到,李太后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这对母女也远不像是他们想象之中的那么弱。
蒋兆麟也犯了跟耶律青野一样的错误,兴许这种高大威猛的将军,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柔弱的女人,总以为她们不会闹出来什么大事儿,总以为自己不会上当受骗,所以总会收一松,就给她们放出来一条生路。
但蒋兆麟很快就见识到了李太后的手段。
在蒋兆麟与永安相认之后,李太后提出了第一件事。
她要杀了万将军。
而这时候,万将军也给了她机会。
万将军离了北定王的军帐,直奔着她来了。
——
万将军以为她们母女已经完全孤立无援,所以才敢孤身直追——这很正常,所有人都会这么以为,就连李万花之前也同是这般以为的。
廖寒商死了,李万花也不觉得廖家军会认她们,所以她果断选择投回大陈。
也正是因为如此,万将军才认为她完全无法在廖家军那头翻身。
但谁能想到,李万花还养了个好女儿,她的好女儿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天生好命,玩儿个男人都能玩儿出来个廖家军的养子来,再玩儿个男人还能玩儿出来东水掌权的小侯爷,连原先需要被诟病的,深藏的身份,也在这一刻变成了她东山再起的筹码。
这黯淡无光的前路,因各种阴差阳错,硬生生被永安自己走出来一条活路。
她们要活!
她们不止要活,她们还要赢!永昌帝如何杀廖寒商,如何想杀她们,她们就要如何杀回去。
从万将军先开始。
所以李万花冒险带着她的女儿,又主动撞向危机,让万将军追了过来,将万将军引入早早被埋伏好的村庄里。
——
当万将军得意洋洋的下一息,那些破败的屋檐中突然有数人窜出,上百支箭从远处猛然袭来,如流行般坠落而下,万将军躲避不及,竟是活生生被射穿成个刺猬。
他前时还能冒出惊叫,但当利箭刺穿时,那声惊叫便突然没了动静,像是卡死在了喉咙里,他干巴巴的张着嘴,最后无力地跌下马。
从马上跌下来、砸在地上的时候,他竟然感觉不到什么痛楚,只觉得苍老的身体渐渐无力,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泛黑,黑到极致的时候。
他仿佛看见了宣和帝提着灯笼在前面等他。
幼时的两个玩伴不分君臣,过了许多年,活着的那个还心甘情愿的去为死了的那个卖命。
以前宣和帝总和他说,他们是兄弟,他不要他卖命,好啦,现在真卖不动了,一起死了。
万将军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身上流出来,李万花一步步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冷眼道:“替我向宣和帝问好。”
万将军断气而亡。
四周的廖家军围过来,第一个走过来的是蒋兆麟,但李万花没有搭理他,而是看向她的女儿永安。
李万花将永安唤过来,让永安亲手割下万将军的头。
永安沉默着照做。
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她不再是大陈的长公主,她不再是千娇百宠的姑娘,她现在是叛军头子——不,也不是头子。
她现在是叛军之中的一员,还是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旁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她就是那个天子。
她还比一般的天子更惨烈一点,因为她是个女人。
世道苛待女人,她会比男人走的更难。
她想要在叛军之中立住,就要做一点什么。
她要做一点什么!
所以太后给了她一句吩咐,她提着刀就上了。
永安不是个会杀人的人,长公主这辈子连鸡都没杀过,把她跟一只猴放在一个笼子里,谁胜谁负那都不一定呢,所以现在让她去割下一具死尸的头颅也很难。
一把刀在她手里突然变得无比钝,别人一刀能砍下来的脑袋,现在她要砍上几十刀。
杀一个人,跟杀一只鸡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的眼睛是睁着的,随着刀砍下来,脖子、脑袋、眼睛就跟着来回的晃动,恍惚之间,给人一种他在和人对视的感觉。
甜腥的血腥气从尸体中翻上来,直直的冲到永安的面上,永安干呕两声,呕出两口黄水,不敢停下,转头又去砍。
最后,她白着脸,将万将军的脑袋提了出来。
太后这才满意,道:“写一封回信,去给永昌帝。”
“去和你弟弟问个好。”太后那双狐眼定定地望着她,道:“你父的意志,当由你来完成。”
永安啊。
太后看着她,无声地说。
宣战吧,宣战吧宣战吧宣战吧!
一切尚未结束,大战即将开始。
桃李春风一杯酒,恩怨 ,江湖夜雨十年灯。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来。
永昌帝承了宣和帝的至高皇位,永安站到了廖家军的权利中心,父辈的仇恨,现在由各自的儿女来完成。
永安颤抖着写下这一封信,用万将军的血。
太后的气性与永安的行径终于让蒋兆麟对她们俩刮目相看,他必须承认,这俩女人虽然还是不能上阵打仗,但她们好歹是一对有用的母女。
她们能够撑得住场面,不堕了廖寒商的名。
因为万将军这场小小的胜仗,永安与太后在廖家军中短暂的扎住了跟脚,随后,他们随着廖家军回了洛阳。
——
他们回到洛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廖寒商出殡。
这件事由太后——不,由李万花亲手操持。
她不允许任何人插手,甚至帮廖寒商洗漱穿衣,都不允许旁人帮忙,明日她要写挽联,也要以未亡人的身份去弄。
廖寒商,我送你最后一程。
她亲自将廖寒商身上的衣服一点点脱下来,又用毛巾去将他身上的血迹擦掉。
是夜。
厢房之中的缠枝花灯静静地亮着,李万花将毛巾在一盆温水中浸透,又拧干,随后替廖寒商擦身。
火光之下,是死去许久的尸首。
没有什么死而复生,没有什么奇迹将临,这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往这里一躺,什么都动不了,只会一点点腐烂。
有时候李万花都会想,要不要去搞一只黑猫来在他脑袋上跳一跳,听说死人被黑猫跳了会惊尸,那样他就能动一动了。
想到此处,李万花低头轻笑一声,随后用毛巾慢慢的擦过他的脸。
就算是真的成了走尸,那也是会保护她的走尸。
她低下头,用脸蛋碰了碰他已经冰冷的肌肤,紧紧地贴着他的时候,她才微微找回来当初被包裹的爱意。
但只有那么一丝,转瞬就消散了。
李万花抬起身来,继续替他擦拭身上。
他的身上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伤口。
他那一日也是在身上穿了软甲,但是软甲只保护上半身,下半身的腿上也满是细小的针眼伤痕,因为他又距离莲花台更近,所以身上的针眼比耶律青野更多。
再加上他早些年的伤,他突然熬不住,一口气去了,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柔软的毛巾擦过身体,李万花突然间好累。
她努力的眨了眨湿润的眼眶,不让眼泪落下来,随后将毛巾随手丢掉,后爬上了床榻,与廖寒商并排躺下了。
旁人都说与死人躺下晦气,但李万花不怕。
廖寒商身上没有晦气,只有不被磨灭的坚毅与勇敢,她喜欢这些。
她要最后靠一靠他,抱一抱他。
廖寒商,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保佑我们的女儿,一切顺利。
她贴靠在他的胸膛上,聆听他寂静的胸膛,回荡无言。
——
廖夫人在厢房之中替廖寒商擦身的时候,永安就在厢房外面等候,母亲不让所有人进去,也包括她,她又不愿意离开母亲太远,所以就站在外面等。
这是永安第一次到洛阳,她跟随在母亲身后,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在母后忙碌的时候,她有站在院子里发呆。
处处都不熟悉,人人都不认识,天也快黑了,她看不见远处的路。
在一片茫然里,永安唯一能做的,就是抬头看一看头顶上的月。
云去来,树枝雪,檐廊远,暮云重。
一片冷清中,她又一次想到宋知鸢。
她逃跑的太匆忙,当时太慌乱,像是夹着尾巴跑的狗,根本不知道前路何方,所以也没有带上她的好闺蜜。
不知道宋知鸢现在怎么样,她一个人被她留在了北定王的营帐中,她能过得好吗?若是永昌帝要找宋知鸢麻烦怎么办?
估摸着时间,现在这封信应当已经到了。
宋知鸢若是瞧见了那一封信,看见那颗被她亲手割下来的头,一定要被她吓到吧?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来,永安回过头,正看见沈时行快步走过来。
他瞧着比前些时日稳重多了。
最开始他遇到永安的时候,也是一个浑身冲劲儿的毛头小子,但是在长安城中经历了各种事情后,他反倒是突然涨了十几岁一般,沉稳了不少,现在见永安失神,便快步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安抚。
“莫要怕。”他说:“我们会赢的。”
看看,这是个多好的人啊,永安想,他都不落井下石,趁机欺负她。
“养父那头正在停灵,过几日会有很多将军来,都是我的养兄,到时候你去见一见他们。”沈时行在院子中抱着她,用下颌摩擦着她的额头,一字一句的哄她,道:“我们不会输的。”
永昌帝当时如何来欺负她,沈时行就会帮永安如何打回去。
永安低头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脖颈之中,低低的“嗯”了一声。
——
如永安所想,这封信确实已经穿过人群,投递去了敌营,但宋知鸢并没有看到,她官职还不太够。
这封信由廖家军的人送往北定王营帐,北定王手底下的亲兵交由西厂太监,西厂太监看见血糊糊的万将军的脑袋大惊失色,再一看信件险些当场昏厥。
没把太后弄死就算了,万将军怎么自己还死了啊!
万将军自己死了就算了,长公主怎么成反贼那头的人了啊!
这太监思虑一圈,匆忙带着这些东西回了长安,送到了永昌帝的桌前。
永昌帝读过信件后,沉默了许久。
万将军的头颅被太监捧放在木托盘上,他至死,眼睛都不曾闭起来。
万将军温热的血早已经冷掉了,黏腻的粘在信纸上,姐姐的文字还是那样熟悉,是与他同样的正楷字。
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刀先出。
随后,他命人将万将军好生安葬,后命北定王与廖家军死战到底。
他这一次绝不会投降。
——
长公主叛国、入廖家军敌营,成为廖家的长公主的消息,随着西厂送去长安的头颅渐渐在长安流传开来。
原先的长公主府直接被查封了,幸好府中的那些男宠们都被永安给遣散了,否则这一回他们在劫难逃。
也幸好永安平日里没什么多余的好友,没有什么人被永安连累——一定要说的话也有,宋知鸢就是永安的好友。
但是宋知鸢的亲爹连累不连累的也无所谓了,宋知鸢的前未婚夫连累一下也未尝不可,宋知鸢的舅父和舅母之前随着去南疆寿王府慰问的公务一起离开了长安,想来也不会回来,除了宋知鸢,永安在长安也没什么牵挂。
不到一日,永昌帝亲自下令,命北定王迎战廖家军。
廖家军则拱卫长公主,迅速集结军队。
廖家军本来就打下很多城,后来交接到长安送过来的城后,又飞快发展了一些人口、农业之类的东西,喘了一口气来,现在又要打仗,也能挤出来不少人马。
两拨人正在筹备打仗的时候,宋知鸢在干什么?
她准备去看耶律青野。
——
是日。
头顶上的日头高高悬挂在厚厚的云层中,二月冷,日头就也显得浅淡,只百无聊赖的瞧了一眼人间,发觉也没什么新鲜事儿,还是一群小人儿打来打去,便又躲在了云后面,懒洋洋、没力气的照一照这天下。
太阳爱照不照,宋知鸢却不能想躺就躺,她昨夜回了帐篷之中后提心吊胆了一日,后听说西厂太监匆忙回了长安,越发不安。
她完全不知道内情。
耶律青野装睡,那群亲兵嘴巴也很严,她自己就接触不到各种情报。
她知道一定是
出事了,但是却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脱离了重生的光环,她对一切都知之甚少,又因脑子实在是不够用而难以推断,只能干巴巴的着急。
又恰逢天亮,她便赶忙去提了一些早膳,以送早膳为理由,来耶律青野的帐篷中看一看。
她自己是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了,一个太仓属令本来就跟这些情报不沾边,只能跑北定王帐篷中转一转,看看能不能探听到点什么。
那些将军们口中随意说的两句话,都够她知道很多啦!
但她今日再来北定王帐中的时候,北定王已醒了。
他也不是一个人,而是由人搀扶着坐在案后,下首的案前跪坐了不少将士,正在向他汇报政事,宋知鸢一进来,瞧见这阵仗,便知道是在议政。
看见她来,耶律青野连头都没抬,似乎完全没看见她。
想来也是,他本来就厌她骗他,后来救了她一次,也是她欠他更多,他对她甩脸色也是理所应当。
按理来说她是该走的,她不该听这些,但是宋知鸢一进来,两只脚就跟生了根一样不想动。
她的身体很诚实的站在原地想听,她的内心也很诚实的开始发虚。
一进帐篷来,她就不敢抬脑袋去看耶律青野了。
因为她自己知道,她这趟来又是不安好心。
之前她就因为想得到助力,利用过一次耶律青野,直接把他们俩都给闹翻了,她也差点没了半条命,现在她不长记性,还想听。
宋知鸢也为她自己的这种行径感到羞愧。
之前永安给她官位的时候,她开口拒绝,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学好了,但到了今日,她才发现她根本没学好。
只是以前她没遇到那些她真正在意的东西而已。
一个官职戳不到她的肺管子,她不着急,有理智,但是永安会戳到她,所以她又开始想要走捷径,不择手段。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改好过,还是这个样子,平日里冠冕堂皇,一遇到了事儿,又开始动坏心眼。
但他救了她一次,她欠他更多,这样算来,她现在实在是不敢再利用他第二次。
她低下头,不敢去看席面上的耶律青野,她怕被耶律青野看穿她那些想法,只匆忙放下手中的早膳,道:“属下告退。”
偏这时候,坐在案后的耶律青野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淡道:“宋大人坐下一道听吧,即将起战,有运粮事宜。”
宋知鸢想,以前他都不搭理她,但今日他竟然不曾给她坏脸色。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一唤,宋知鸢便可耻的从了。
刚才那点愧疚一下子被她给压下去了,她满脑子又开始窜起来永安。
她得想办法知道永安的事,得想办法帮一帮永安——每当她做不了什么正事儿来帮永安的时候,她就会冒出来歪主意、走岔路。
耶律青野翻脸的时候确实可怕,但宋知鸢偏心眼起来也是不长记性,他们俩半斤八两,谁都不是个完美的人。
她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她的好姐妹,不管什么消息,她都要硬着头皮过来听一听。
第92章 王爷当真不怪我了吗?王爷真好
这帐篷里一共就八个位置,上头坐了八个将军,每一个都不怎么熟悉,宋知鸢左看右看,跪坐到了最角落,蹭到了第八位将军的桌角。
她跪坐下后,安静的像是案上的一碗水,静静地摆着,连一点涟漪都不曾有。
其余的人并不避讳的当着她的面儿讨论所有事,她竖起耳朵,努力的听来。
[圣上下密旨要屠杀太后。]
[长安那头官面上不曾传出来什么消息,但是私下里,有一些传闻出来,说是太后不忠于先帝,就连长公主,血脉也是存疑。]
[长公主携太后叛逃到廖家军中去了,廖家军那头认永安是廖寒商的孩子,这样一来,倒是做实了那些长安中的闲话。]
[廖家军把长公主封为拥为廖家军长公主,据说现在正在给廖寒商出殡。]
[眼下,两军即将开战。]
这一条条的消息砸的宋知鸢两眼发昏。
好、好一个世事无常。
大陈长公主突然成了叛军长公主,两边的仗继续打,过去的一切都被撕毁,故事被扭曲歪裂去了另一个方
永安的身份,太后的安排,永昌帝的受辱与翻脸,每一件事都能寻觅到缘由,但每一件事都是她完全预料不到的发展。
她已经完全说不出任何话了,只能木木的听着。
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没有了。
两军对垒早已脱离了她能去插手的范围,她至今也不曾成为什么顶天立地、撬动天下的大人物,虽然她靠着重生与勤奋改变了自己的路,但却终究难挡大势。
不过蜉蝣撼树。
她闷闷的听着一群人商讨战术,心里难掩压抑。
待到众人商议好战术,即将离开之时,宋知鸢也跟着站起身来,准备随众人下去。
又要打仗了,她得去调配粮食。
但她才刚起身,便听见一旁的耶律青野道:“宋大人留步。”
她步伐稍缓,但身后的诸位将军们却猛然加快步伐,几乎是两息间就走的干干净净,其中一个将军与旁的将军挤出帐篷门的时候都撞上了,但硬是一声不吭的一起挤出了门。
等宋知鸢回头的时候,帐篷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耶律青野还坐在案后,面色瞧着看不出来情绪。
他总是如此,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见了谁都是眉眼不动,旁人不管对他有多熟悉,都无法从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之中看出来他的真实想法。
宋知鸢也瞧不出来什么,她只提心吊胆的走过去,站在案前行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耶律青野不看她,只语调平和,道:“听闻昨日宋大人为本王试药,才有机会救回本王,此事,本王当谢过宋大人。”
宋知鸢看他神色平静,好像完全忘了之前对她的厌恨,心底里先是一松,但随即又浮出两分心酸来。
他摆出来一副恨她的脸,好似永生永世不肯原谅她,那时候她很愧疚,现在耶律青野冷冷清清的对她道谢,她又觉得难过,她也不愿意他对她如此疏离。
她垂下面来,低声道:“王爷救属下在先,属下应当报之。”
耶律青野的眉不悦皱起。
他先救她,她才肯救他吗?那他若是不救她,她就不肯来救他了?
别看耶律青野长的高,但他心眼小哇,就这么一句话,他又不高兴了。
他也不想想!他要是不救宋知鸢,宋知鸢早就死了,还怎么回来救他!
但他不管,他就是不高兴。
耶律青野不高兴也不肯直说,就冷冷的坐在原处,宋知鸢小心抬眸看他,就见这个人拧着眉坐着,一副“你欠我五百两银子”的表情。
宋知鸢属实是不知道何处开罪了他,他实在是喜怒无常,但见他此时也没翻脸,宋知鸢便试探着道:“属下带了点早膳来,王爷要用吗?”
耶律青野端坐案后,想,知道给他带早膳,也算是有良心了,便道:“拿过来。”
他肯开口讲话,那想来就是不生气了。
宋知鸢便将早膳提过去,在一旁布膳。
她给的是她的早膳。
军中没什么好吃的,行军东西都很糙,就两张饼,一碗粥,能加个蛋都算得上是不错了,腊肉什么的存量,不打仗都不给吃。
宋知鸢吃这些吃一段时日,觉得以后回了长安,她再也不会挑嘴蜜饯不够甜了。
这些东西耶律青野倒是吃得惯,他在战时,饿极了都能直接吃生肉,更何况是饼。
耶律青野吃东西也不怎么斯文,几口就能吞一个饼,他吃东西的时候,宋知鸢有一瞬间的晃神。
“在想什么?”耶律青野问。
宋知鸢被他一问,先是迟疑了一息,最终还是决定
说实话:“想永安。”
她不想骗他了,骗他一次,她要说无数句去圆,最后还一定会被戳穿,不如直接说实话,反正耶律青野也不会将她告发了去。
她跟永安之间的事儿耶律青野都清楚,她在耶律青野面前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只闷闷不乐道:“不知永安现下如何。”
离开了大陈,投入到了逆贼阵营中,她的永安该是什么样?
她不敢想。
“宋大人想让长公主如何?”耶律青野问。
宋知鸢微微抿唇。
她只是想让永安开心快乐、一辈子潇洒恣意的活着,但现在,她不敢这样开口去说,因为永安站到了大陈的对立面去。
以前永安再怎么胡闹,再怎么四处玩男人,但好歹心和人都是大陈的,顶多骂一句“荒唐”,但现在,永安成了叛军中的一员,她亲自举起屠刀向她昔日的民众,在这种情况下,宋知鸢能够希望永安获得胜利吗?
宋知鸢不能,她再偏心永安都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她的心绪十分复杂。
她和她的好朋友,成了两个阵营的人,一方是她土生土长的大陈,一方是害的大陈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的谋逆之人,她也如同永安一样迷茫。
“我不知道。”她低声回。
相比于宋知鸢,耶律青野反而更容易接受这些。
因为他见过太多阴暗面,
又打过太多的仗,所以心早都磨硬了。
在这种局势里,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早都被磨碎了,只有利益才是最粗壮坚硬、永不断掉的纽带,所以他不在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心如铁,坚不可摧。
但他能明白宋知鸢的迷茫。
宋知鸢直到现在,其实都不曾经历过太多的背叛,她还没有将这些看的太透彻,但耶律青野不介意哄一哄她。
“不必太在意这些。”耶律青野咽下最后一口饼,语调平静道:“她做她的,你做你的,你们的情谊,先放到局势后面,她只是背叛了大陈,但没有背叛你,日后有机会,你们照样可以坐下来喝一杯茶。”
北定王心里对利益的划分十分清楚,所以他没那么在意阵营。
有很多时候,你的队友死了,你反倒更轻松,这听起来很离谱,但是是人性,所以他允许、
更何况,他知道长公主并不是为了权势地位而背叛,长公主跳到另一个阵营里,不过也是为了活下来而已。
不是谁的错,只是这个世道让长公主活不下来,而她,也只是不想死。
所以他不会为此而觉得长公主做错了,在耶律青野的眼里,所有人都没错,但所有人也都没对,这一场战争到最后,已经全然是利益的厮杀了,谁都做了不当人的错事,那就只看谁能赢吧。
宋知鸢听懂了他的话,但也并不曾因为他的开解而开怀。
而耶律青野也看出了她的压抑。
这很正常,谁在这种环境下,都无法开怀,这不是两句话能解决的。
知道她现在心绪低落,耶律青野便不舍得与她甩冷脸了,只用“重伤”的缘由叫她留下来帮忙。
反正他这身毒是为了救她而得的,他理所当然的让她伺候他。
当然,宋知鸢也没什么重活。
他渴了她倒杯水,他要看战报她就去拿,期间宋知鸢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好”,耶律青野神色淡淡回:“若要上马杀敌,恐怕要一二个月。”
他这一回倒是没骗宋知鸢。
他这腿上的毒十分厉害,若不是他根骨强壮,说不准都能死在当日,现在他或者,但余毒却不曾清除,只能一日又一日的熬,让时间将药效一点点磨没。
这个过程对耶律青野的身体来说也十分痛苦。
耶律青野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容器,其中解毒药和毒药则是两边的军队,他们在互相博弈,互相厮杀,不管谁赢了,耶律青野的身体都会被伤害。
一二个月其实已经是比较好的预估了,按照军医的说法,甚至有可能半年内都无法上马。
若不是这样猛烈的毒药,廖寒商也不会当场暴毙。
所以,就算是耶律青野不死,他也没办法如同往常一样奋勇杀敌。
这大概就是当兵之人的痛处吧,他们一直在战场上奔走,自然无法避免受伤,有些人从外表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但是脱下来他们身上的铠甲就能看到他们累的伤势。
这也是武夫多短命的原因,他们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中受伤,寿命自然也随之折损,再锋利的宝剑也经不住日日的对抗,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是无法忽略的伤痛,看上去好像永远英勇无畏,但是他们下一次,可能就是最后一次。
这样的痛楚被耶律青野轻描淡写的说出来,让一旁的宋知鸢角的心口中一阵骤缩、疼痛。
宋知鸢突然想起来,昨日在帐篷之中,她为了给耶律青野吃药所遭受的那些苦楚。
那样的痛,痛到她现在根本都不敢回想,而在过去,耶律青野就遭受了无数的这样的痛楚吗?
只要这样一想,宋知鸢就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连带着对耶律青野说话的声音都跟着放柔,她道:“既然如此,这几日属下便来照看王爷。”
宋知鸢怕他拒绝,连忙又道:“王爷救了属下的命,这都是属下应当做的。”
当时耶律青野坐在案后闻言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宋知鸢道:“这般说来,若是本王当初不救你,现在本王落了难,你就不肯来看本王了吗?”
瞧瞧,这酸心眼儿的话在他心里不知道打了无数的转,终于还是冒出来了。
宋知鸢反倒被他说的愣了一下,随后赶忙摇头道:“能照看王爷,是属下的福气,属下只怕王爷不愿意见到属下。”
宋知鸢心里微微有些搞不懂,明明之前耶律青野对她的态度还特别冷漠,怎么突然之间就有所缓和了?
她并不知晓,但是心中却为此微微高兴,她想,是不是耶律青野不记恨她的仇了?
可怜的宋知鸢啊,她到现在都没有看清楚耶律青野这张人皮下面儿究竟是藏着什么样的恶劣狠毒的心思,耶律青野这个人,怎么可能轻轻松松的就去原谅一个人呢?
他非要把人家的皮都扒下来,用力凿开旁人的胸腔,看一看里边儿的心脏,才肯相信她呀。
更可恨的是他看完了之后还不承认自己看了,还要坐在那里假装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去说那些酸溜溜的话。
别人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他不是,他是自己抢来了便宜,然后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坐在那里理所应当的装相。
眼下听得宋知鸢如此言之凿凿的回答,耶律青野的面上才带出来几丝满意,他便道:“既如此,本王便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过来扶本王回帐篷,替本王沐浴更衣。”
他还在这装上了!
而宋知鸢也是真的信啊!她真的以为耶律青野不生她的气了,那张圆俏的脸蛋儿都因此而微微涨红,忙站起身来,搀扶着耶律青野站起来。
耶律青野起身的时候,宋知鸢能够明显感觉到耶律青野的颤抖。
耶律青野竟然是连路都走不稳了。
永昌帝太想让廖寒商去死了,所以他用了最猛烈的毒药,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份毒药不仅弄死了廖寒商,还弄伤了耶律青野。
现在廖寒商确实死了,永昌帝圆满了,但耶律青野也倒了,缺了耶律青野在战场上搏命,这一场战争实在是难言胜负。
有一得必有一失,便是如此。
宋知鸢搀扶着耶律青野回到帐篷内的纱帐之后,便去为耶律青野取来沸水沐浴。
沸水滚烫,在二月寒冬间掀起来阵阵白雾,沸水全都倒入木桶中之后,帐篷内的空气中都仿佛添了几分湿润之意。
宋知鸢回过头的时候,就看到耶律青野靠坐在木床榻旁边,理所应当的等着她过来。
他现在都残废的站不起来了,脱衣这种小事儿当然是要宋知鸢来。
宋知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张面便越发涨红,连带着耳朵都跟着涨热。
她慢慢的走过去,在床榻之前缓缓蹲下身,手指试探性的搭在了耶律青野的腰带上。
耶律青野的腰带是精铁与牛皮所作,触手冰凉,手指摸到牛皮上的时候,能清楚的感知到那紧绷的触感。
精铁是冷的,但是绸衣之下的身体却是火热的。宋知鸢已经太久没有碰到耶律青野了,乍一碰到他,她眼前有些发晕,蹲在原地都不曾动作。
耶律青野等了两息,见她还没有什么反应,便抬起眼眸来看她,便声线嘶哑的问道:“在等什么?”
不是爱他吗?爱他就过来碰啊。
宋知鸢则在这时候抬起一张娇俏的面,似是略有些愧疚,盯着他看了两息,眼底里便含了泪:“王爷当真不怪我了吗?”
她的泪短暂的唤起了耶律青野的良心,就那么两息,让耶律青野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帐篷内一阵寂静,耶律青野还不曾回应,宋知鸢已经自己扑过来,用力抱紧了他。
她将通红的鼻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哽咽着说:“王爷真好。”
耶律青野抱着她、微微抿唇,头一次略有一些心虚。
但他的心虚也就是那么一刹那,他转瞬间就给自己找了个更好的理由,这都得怪永昌帝。
当日的情形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一切都是永昌帝搞的鬼,永昌帝想清除太后和长公主,所以才弄了个莲花座,最后直接导致局面失控,和谈失败,战事重启。
若不是永昌帝搞这些东西,他怎么会去骗宋知鸢呢?
也不知道永昌帝那头在做什么。
——
北定王那头不好过,被北定王在心里连累怒骂的永昌帝在长安这头也不好过。
永安身边好歹有个太后帮着出谋划策,但永昌帝身边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也不是没有,朝臣是有一批,但都是母后留下来的,东厂控鹤监虽然能干活,但也是母后留下来的,近墨者黑,他一个都不想用。
所以他将这群人全部搁置、打压,架空,等着回头慢慢拔除,然后迅速提了一批新人上来。
这一批新人,当然以万将军的其余麾下为首。
万将军与他父亲是知己好友,这件事朝野众人都清楚,永昌帝自己也清楚。
他能够感受到万将军对他的忠诚,爱屋及乌,他也愿意去提拔万将军的人。
万将军这一脉自从李万花掌权之后就蛰伏多年,眼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一众人迅速涌入朝堂中,开始掌握话语权。
万将军这一脉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却并不如小皇帝所想,去为小皇帝披荆斩棘抛头颅洒热血提携玉龙为君死,而是向小皇帝请愿,要求彻查万将军之死。
就如同永昌帝为他的父亲鸣不平一样,万将军这一脉也觉得自己的爹死的不对劲儿啊!
他们爹是个何其谨慎小心的性子!过去多年一直不曾惹祸上身,行事哪里闹出过问题?可偏偏,偏偏出了一趟长安就死了,怎么可能?
那些去长安里的太监们都没死,他们爹怎么就死了?
所以他们查。
他们查来查去,查到了一个万将军的亲兵身上。
当日万将军的私兵都被万将军带去追击太后了,结果有一个伤的要死起不来了,被扔到了军营里,反倒活了下来。
待到这亲兵回到长安后,便将所有事情都跟万家人交代。
他交代什么?交代他这一身伤!
这一身伤从何而来!从东水军而来啊!
东水军莫名其妙围了他们,放走太后,为什么?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什么“起火救驾”之类的话,能忽悠得了谁啊?
当时万将军没想闹大,是因为他还有要务在身,多方考量一下,才选择“相信”小侯爷的鬼话,那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只以为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仇,记下来就是了,只等着日后报复。
谁能想到他没日后了呢。
他没以后了,万家人可不干了。
他们得查啊!得问啊!得还万将军一个真相啊!
而永昌帝其实不太在意“真相”是什么,他只是想要一把好用的刀而已,万将军是一把忠于他的刀,这才是他选中万将军的根本原因。
刀是怎么折的,他其实不太在乎,眼下还要打仗,他不想内生事端。
但是万家人不情愿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带过去,所以他们开始吹阴风。
“这东水军今日莫名其妙救驾,明日就要莫名其妙走漏消息了!”
“万将军为圣上而死,就是万将军留给皇上的最后一次警告啊!”
“这东水军他不忠于圣上!”
“早便听闻东水小侯爷与长公主不清不楚,这若是打仗打起来,东水军突然背刺我等,可如何是好?”
“圣上三思啊!”
如此一想,永昌帝也觉得该查。
永安临走之前都惦记着要跟东水小侯爷成婚,这样想来,他们二人之间定有私情,现在永安去了廖家军,这东水军还能老老实实的给他卖命吗?
永昌帝思来想去时,西厂人跳出来献计了。
“不若以调查万将军一死之事的理由,将这东水小侯爷接回长安可好?”
太监在出阴招这一件事儿上真是无人能比,什么计策阴险他们献什么,只听这太监道:“到时候,将东水小侯爷捏在手里,这东水军自然不敢作乱,等到战乱结束后,再查万将军一事,岂不正好?”
瞧瞧这计策让他献的啊!没点歹毒的心思都看不懂。
先把小侯爷接回来,到时候仗要继续打,他们若是打输了,就要落罪给东水小侯爷,若是打赢了,回来还可以给万将军报仇,反正不管是赢是输,这账本他们都是赚的。
永昌帝思虑片刻后,觉得也很有道理,便道:“去写一封圣旨,传召小侯爷进长安。”
第93章 万花怀孕鸢鸢,帮帮本王
永昌帝觉得自己没做错。
他当然没错了,他做这些都是为了长安啊!若不是东水小侯爷跟永安纠缠不清,若不是东水军明里暗里的去帮了太后和永安,他现在又怎么会去怀疑东水军呢?
说来说去错的都是东水那帮人,今日有此结果,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这样想来,永昌帝便不再纠结,而是提笔写下圣旨。
东水军如墙头草左右摇摆,为了保证东水军的忠诚,他只能牢牢把这位小侯爷攥到手心里。
抓住敌人的命脉,不能有丝毫留情——这是永昌帝在这段时间里学到的教训。
永昌帝下令之后,万家人自告奋勇,要亲自去北定王营帐之内抓人。
这一封圣旨,便由万家人亲自携带而去。
这一回,万家人不是孤零零的去的,他们还带了皇上亲兵,誓要将这位小侯爷缉拿回长安,他们拿着永昌帝给出来的圣旨,杀气腾腾的出了皇城。
而万家人直奔北定军营而来的时候,耶律青野对此一无所知。
他正在帐篷中抱着宋知鸢。
宋知鸢这些时日似乎又清瘦了一些,原本就盈盈可握的小腰儿现在更薄了,一只手掌摸过去,就能摸出来一把骨头,上面儿连一圈儿肉都没有,只有单薄的皮贴着坚硬的骨。
她扑在耶律青野的怀抱中,眼泪从她的眼眸中夺眶而出,润湿了耶律青野的绸缎衣领,轻轻抽泣的时候,她的身体都随之微微颤抖。
耶律青野心疼的同时,也略微有些心虚,各种话在嗓子眼儿里打了几圈儿的转儿,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
他哪里是轻而易举随随便便的原谅了她呢?他明明是要了她半条命之后,才肯原谅她的呀。
只是这个傻姑娘根本不知道而已。
耶律青野的目光在四周偏移了片刻,最后盯着浴桶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喉结都随之上下一滚,才挤出来了一句:“你为本王试过药,本王便不与你计较这些。”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唇瓣一抿,又挤出来一句:“在此之前,本王也不是没做过错事。”
这一行字儿从耶律青野的口中说出来,可是十分不容易,他如同挖膏药一般,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从自己喉管儿之内往出挖,道:“你我之间以前的所有错误都忘去,可好?”
若是宋知鸢再敏锐一点、聪明一点儿,那她在这个时候就应该意识到不对了,耶律青野哪里是这么宽宏大量的人呢?
旁人有一点儿对不起他的事儿,他都要把人家九族挖出来问一问,他大兄被人害了两条命,他一直苦苦追寻了十来年,还要将人家西洲郡守上下一府的人全都抓过来摁在帐篷里,他根本都不管人家郡守一家是否知情。
他这种性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去和别人提要忘掉过去所有错误呢?
如果他提了,那一定是他的错误比别人更大。
但宋知鸢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甚至还感到了庆幸。
她努力的骑跨到耶律青野的身上,整个
人都挤在了他的怀里,把脑袋枕靠在他的肩膀上,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谢谢你。”
谢谢你喜欢我,谢谢你救我,谢谢你原谅我。
小花猫哭的厉害,又把耶律青野的脸哭湿了,哭就算了,还一边儿哭一边儿喵喵叫,粉嫩嫩的唇瓣,亮晶晶的舌头在耶律青野面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耶律青野如何能不喜欢她呢?
耶律青野抬起手,粗糙的指腹在宋知鸢的面上划过,将她脸上的眼泪一点点擦去,最后怜爱的用手骨刮了刮宋知鸢的鼻梁,又用宽大的手掌揉乱她的头发,掐弄她的脸蛋儿,像是安慰一只真正的小猫一样揉捏她,声线嘶哑的说道:“莫要哭了,听话,以后本王都不与你争执了,嗯?”
宋知鸢窝在他宽阔的胸膛之间,那张圆俏的脸蛋儿被眼泪浸润出了几丝潮意,海棠经雨胭脂透,泛着红的鼻尖与可怜巴巴的模样越发勾人。
耶律青野掐着她的后脑,微微用力使她低下头来,用力吻上她的唇。
这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也是争吵以来第一次和好,彼此的唇瓣碰上时,胸腔里的情绪翻滚的越发凶猛,不知道是谁先向下倒去,总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俩已经衣衫半解的滚到了地毯上。
耶律青野躺在下方,上半身的衣裳都被解开,古铜色的胸膛随着他的呼吸剧烈起伏,他的手捏着宋知鸢的腰,一声一声的哄她:“鸢鸢,帮帮本王。”
怎样来帮他呢?他现在动不了了,当然是让他的宝贝宋知鸢自己过来。
鸢鸢,帮帮本王。
在他身前跪坐的宋知鸢同样衣衫凌乱,在翠色的官袍下是如雪一般白的肌理,盈盈一握的曲线在半开的衣裳下隐隐若现,听见耶律青野这么说,她那双水润润的眼眸羞涩的向旁处看去,不肯回答他。
她才不要帮他呢,这种事她做不出来的。
宋知鸢涨红这脸,细声细气的说:“你身子骨不大好,现在不要想这些了,先将毒去了吧。”
说着宋知鸢就要起身离开,又被耶律青野死死的攥住了手腕儿。
耶律青野怎么可能放她走啊?到了嘴儿的鸭子还能让她飞了不成?
不可能的,他得把宋知鸢拆皮扒骨,一口一口全都吃到肚子里去才行。
见宋知鸢不肯动作,耶律青野便开始说一些令人不忍过耳的话。
他开始说这几日他是如何如何的想她,说这每一个夜晚是怎样的难熬,说他现在重病伤了身,动弹不得,说他愿意为他试药,他很高兴,他说他们以后再也不会互相争执,再也不会起争端,也不会吵架。
他说他现在难受的就要死了,唯有宋知鸢能够救他。
耶律青野当时瞧着真的虚弱极了,他起不来身,毒药几乎摧毁了他的整个身体,将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变成了一个软骨头,只能来求助于宋知鸢。
宋知鸢跪在他身旁,目光下意识扫过他的腰。
耶律青野有好腰,不像是那些书生一般单薄,相反这腰极为强壮,其上有伤疤的痕迹和坚硬的肌肉肌理——
宋知鸢觉得自己的口舌也跟着发干了。
她又一次羞涩的偏过脸,但是这一次不是拒绝,而是说道:“闭上眼,不准睁开。”
耶律青野这个时候变显得听话极了,男人这种东西,在即将得到好处的前夕,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物种,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什么桀骜不驯全都忘到了脑后了。
耶律青野闭上了眼。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
耶律青野想这声音应当是在脱衣,两息之后,他感觉到宋知鸢已经爬到了他的周围,随后慢慢的压过来。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样过了,自从上一次争吵之后,两个人都许久没有碰过彼此,宋知鸢甚至有些笨拙。
她的这种笨拙对于耶律青野来说就像是火上浇油,耶律青野浑身的肌肉都随之紧绷起来,宋知鸢动一下,他就随之颤一下,但宋知鸢却依旧没有让他好好的吃上这一口肉。
“宋知鸢——”几次之后后,耶律青野的声音因为紧绷,甚至还有些发抖,宋知鸢听到他用一种暗恨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在这儿故意耍本王玩儿,是吧?”
宋知鸢简直要欲哭无泪了,她委委屈屈的辩解:“没有水。”
这种事情怎么能怪她呢?
但耶律青野听到这三个字只是冷哼一声。
没有水?他今天就让她知道这水从哪儿来!
只见耶律青野双手摁住她的腿,直接将人往前拖拽,耶律青野之前伤的是腿,软弱无力、提不起来的是腿,可不是他这两只手,他这两只手依旧有开山之力,搬运过来个人更是轻轻松松。
宋知鸢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他拖到了他的锁骨上方,他抓着他狠狠的向下一摁,在宋知鸢的惊叫声中他模糊不清的问:“现在有没有了?”
宋知鸢说不出话,只是一阵尖叫,而他却偏偏要得到回答,一遍又一遍的问:“现在有没有了?”
宋知鸢被他逼的尖叫:“有,有!”
耶律青野这才心满意足的放下她后,道:“没有在叫本王,本王这里有很多。”
王爷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才不像是她,连两口水都这么小气。
别说要两口水了,就是要他的满身阳气,他都愿意给。
而宋知鸢被他逼着浑身打着颤,慢慢的挪到了一旁处。
帐内春深,水汽氤氲,逐渐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界限,他们就如同水一样,将彼此深深的容纳进自己的一切中。
这一日才刚刚开始。
——
耶律青野与宋知鸢之间颠来倒去不知天地为何物,变成了两只快乐的鸳鸯,连今夕何夕都快忘了,可是外面却远不如他们俩这样好。
——
神都,洛阳。
今日,廖寒商出殡。
漫天纸钱,哀乐漫城,一场出殡持续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中,永安一点都没消停。
廖寒商是整个廖家军的首领,廖寒商一死,整个廖家军都随之而动乱,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永安亮相。
永安带着她的母后,为这位从来不曾相认过的父亲披麻戴孝,一路相送,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个人试探过,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要细细打量一番。
廖寒商出殡之后,这群人打算简单的为永安举办了继位仪式,但是却卡在了仪式该怎么办上。
当初廖寒商早已经自立为帝,黄袍加身,只等着打入长安之后,一统大陈,虽然还不曾扯什么封号,但是在廖家军眼中,廖寒商已经是廖家军的皇帝了,现在永安来到了这里,就应该继承廖寒商的皇位。
而就永安能不能继承皇位一事,整个廖家军二十四养子吵作一团。
一部分人以蒋兆麟为主,蒋兆麟是不愿意让永安继承皇位的,他们认为永安就算是廖寒商的女儿那也是个女儿啊,女儿应该招婿,找驸马,应该老老实实的生孩子,而不是继承皇位。
而另一部分则以沈时行为主,沈时行拉拢了一帮人,并且宣称廖寒商在临死之前已经将位置传给了永安,现在永安就是廖家军的太子,眼下需要带领整个廖家军与长安斗争,报廖寒商被杀之仇,等到打下整个长安,永安就可以自己登基为帝。
这群人表面上像是在争男女之别,但是实际上他们是在争权力的差别。
如果永安认了自己是个女儿,不能得皇位,只能找驸马,那他们这群人就可以理所应当的去将给自己打军功,把自己打成驸马,只要他们娶了永安,就能继承整个廖家军。
——因为蒋兆麟实力最强,他最有可能通过永安来继承廖家军,所以他反对的最厉害。
但如果永安认自己是个太子,那她就有在权力中心斗争的权利,到时候她就不会有什么驸马,而是后宫。
现在摆在永安面前的哪里是什么男女,而是权力的选
择。
如果她想去做一个公主,那他就可以避免和大部分人争斗,廖家军依旧会把她高高在上的捧着,有什么好东西也一定会第一个给她,这二十四个养子之中,会自己分出来最厉害的那个,击败所有人,成为永安的驸马。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继承廖家军的一切。
但如果她想成为一个太子,那她就什么都不能避免了,她和谁都要争一下。
在廖家军里她要和这二十四个养子争,在廖家军之外,她要和永昌帝争,所有人都要和她争,所有人都要和她抢,所有人都要夺得她口中的那一块儿肉,还要抽她一嘴巴子,讥笑着问她:“你也配当太子啊?女人就该老老实实生孩子。”
若是按照永安以前的性子,她当然愿意去当一个长公主,但是现在在经历了战乱,背叛,生死一线之后,永安突然意识到权利的重要性,她甚至都不曾由太后提醒,而是自己果断选择去争权。
她要做太子,她必须做太子,她已经厌恶了被人不断摆布的处境。
别管她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必须是太子。
那么,斗争就先从廖家军内部开始了。
廖家军内部先分裂成了反派,一派以蒋兆麟为首,坚决反对永安做廖家军的太子,一派以永安为首,沈时行做后盾,不断的拱卫永安,但是沈时行势弱,他本来就是最小的,根本打不过蒋兆麟,他护不住永安。
两边派别政斗之后,突然有人提出,不如他们自己之中选出来一个人,把永安娶了。
到时候永安生下来个男孩,照样可以继承廖家军的位置。
这就叫“吃绝户”。
至于选谁来娶永安,当然是挑权力最大,最能打的人来,只有最强的那个才能打败长安的军队,也只有最强那个人,才能名正言顺的得到一切。
他们也如永昌帝不肯让权力流淌在太后身上一样,也不肯让权力流淌在永安的身上,永安只能做一个容器。
沈时行才该是原配这件事,根本没人管,废物女人会沦为容器,废物男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沦为容器,当初廖寒商和李万花之间的悲剧,现在换一个方式继续来一遍。
这世间的故事,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重演,历史,一贯如此。
那这个能站出来,第一口吃掉永安血肉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蒋兆麟啦!
蒋兆麟时年都快三十了,在西洲有儿有女,但是也不耽误他跟永安表忠心啊!
他娶永安可不是为了什么廖家军的权势,他是为了廖家军好啊!谁让廖家军没个男儿呢?他是为了让永安给廖家军生下个男儿,才被逼无奈的抛下子女,迎娶永安啊!
这廖家军的养子里只有他最大、最能打,也只有他才能保护永安啊!
长公主,过来吧,让我们一起把廖家军发扬光大,继承廖寒商的遗志吧!
这人说起来这些的时候,永安只觉得震惊。看那不要脸的恶心样子!
永安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不管在哪里,争斗都永远存在,只要有人就有斗争,只要有斗争,就有朝堂。
别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正的反的,都得先来一波斗争,这是一种不见硝烟的战场,别看每个人都没动刀子,但他们巴不得捅死几个。
而斗心眼这种事儿正中李万花下怀。
没人比李万花更懂宫斗啦!
如果是十六岁的李万花,可能会在这种环境之中焦虑至极,但现在摆在这里的已经是不惑年纪的李万花了。
回到了熟悉的氛围和环境之中,李万花能把这些男人当狗玩儿,原先怎么忽悠宣和帝,现在就怎么忽悠他们。
正在两个党派之中政斗的如火如荼的时候,上一辈儿宫斗的最强圣者在这个时候突然往外放了一个消息。
李万花有孕了。
生男孩这种事儿,还用不着永安,李万花自己就能生。
不过她生的,可跟这帮人生的不一样,这帮人生的是他们的孩子,而李万花生的,是纯种嫡系。
这一消息把所有人都给打哑火了。
原本争执不休的所有人都跟着沉默了,李万花要是再生出个女儿还好,若是生出个男孩,这整个廖家都得是这个男儿的,哪有他们这群养子的事儿呢?
然后李万花又放出了第二个消息,说是已经被大夫搭过脉了,人家怀的就是个男儿。
这群人更沉默了。
他们因为永安是个女儿,所以想要让永安老老实实的待着当一个公主。好了,现在好了,他们要男儿,李万花就掏出个男儿来,这下彻底轮不着他们了。
他们陷入到了自己的逻辑死角里。
这个纯种嫡系,短暂的保护住了她们母女,让这群人投鼠忌器——看呀,一个还没出生的男儿,竟然能让这群烂男人们忌惮起来、停住脚步。
多有趣的规则。
男人因为女人的身体来打压女人,但女人也能够用自己的身体找到一线生机,规则翻转之间,永远有一条生路。
但这条生路遍布荆棘。
而这个时候,李万花也没闲着,她开始去游说每一个人。
她对每一个人的态度都如沐春风。
李万花从来不会像是死去的廖将军一样,对每一个养子横眉竖目,正相反,她是一个温柔的母亲。
她善待每一个人,她说她和她的女儿孤苦无依,她说她的女儿年幼什么都不懂,她说她只是一介女流,怀了孕之后更是不能出去乱走,只能将所有的担子都交托到他们身上。
她的命运,和她女儿的命运,都只能都要依靠他们,到时候不只
是这个廖家军唯一的男孩儿要交给他们照顾,就连她的女儿,也要在这群人里找一个知根知底的驸马托付呀。
这些话一句又一句的落下来,让这些廖家军的养子们又迸发出了一种奇异的期望来。
是,李万花确实怀孕了,但是就算是生下来了又怎么样呢?
这只是一个小孩儿,这个小孩儿也不能领兵打仗,最后还得靠他们,他们完全可以将这个小孩儿架空,自己慢慢养着嘛,到时候顺带再把长公主一娶,廖家不还是在他们的手上吗?
他们不过是从未来皇帝他爹变成了未来皇帝他姐夫,差了一点辈分,但也没差到哪里去,不过是多了个吃奶小舅子而已,养着呗!
永安到底是当公主还是当太子,这个巨大的矛盾被短暂搁置了,所有人都默认李万花肚子里那个才是太子,也默认永安是长公主,可以凭借着她的弟弟的身份而获得一部分权利。
而最关键的是,他们每个人都能当驸马——只要他们之中的谁打了胜仗,打下长安城,那这个人,就可以迎娶永安,继承一切。
只要这样一想,这群人突然之间就又一次燃起了无尽的热情,他们对李万花空前尊敬,对永安十分爱护,一个个的突然开始出全力来拱卫永安。
太后的怀孕给了永安喘息、成长的时间,她暂时不必担心被嫁出去了,她又可以当长公主了。
但是这回的长公主,已经不是大陈的长公主了,大陈的长公主荣耀万千,但洛阳廖家军中的长公主,不过是个符号而已。
那一个个龙精虎猛的男人在永安的旁边绕来绕去,每一个都显得十分殷勤,但是永安看到他们,却没办法如同以前一样燃起来什么兴趣。
永安只觉得骨头发冷。
第94章 永安出征他们只是想夺走她身上的权利……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群饿狼给包围了,这群人走过来和她说好话的时候,唇边都流淌出贪婪的涎水,他们根本就不是喜欢她,他们只是想夺走她身上的权利,地位,财富。
这种感觉让永安觉得恐惧。
她突然之间变得很勤奋,开始学各种东西,治国治军,如何发动战争,如何让她的军队只听命她一个人,如何与在场的某个人争斗,她什么都要学,她什么都必须学。
她得会点什么!当她又一次被人用刀枪指着的时候,她得会点什么啊!
这些琐碎的复杂的东西在永安的脑子里晃了晃,把她搅和的满脑子浆糊,随后,永安立刻将李观棋带过来了。
术业有专攻,缺德事儿还得缺德人干,她这脑子,实在是差根弦。
政斗这种事儿,还是得给李观棋啊!
这位李大人在长安的时候,那也是祸害过不少人的,几乎可以说是战绩赫赫,现在虽然换到了另一个阵营里,但也不耽搁他左右逢源,见谁坑谁。
他顶着一张笑眯眯的脸,跟廖家军的那个养子见了,都会打个招呼,停下来说两句话。
说来也怪,他说上两句话后,那些原本对他嗤之以鼻的将军们突然就对他感兴趣了,竟然有不少人邀约他出去喝酒。
也是巧,李万花和李观棋两人都姓李,骨子里又是一样的狡诈凶狠,野心勃勃,实在是缘分不浅。
李万花尤其喜欢这个李观棋。
她在内宅打配合,李观棋在外面打配合,两人一起支持她的女儿,人多力量才大。
这孩子还敏锐,比永安可聪明多了,如果李观棋是她的孩子,哪儿还有永昌帝什么事儿?
她就说嘛,他们老李家天生就是要来祸害大陈的,这大陈,也迟早死在李姓人手中。
——
三只狐狸在廖家军之中大干一场,正是摩拳擦掌的时候,万家人也已经到了北定王营帐中。
他们要“请”小侯爷回长安。
万家人的到来,使整个东水军都跟着紧绷起来了。
万家人来者不善啊!他们想抓着小侯爷以令东水军的这算盘谁看不出来?真要将小侯爷交给他们,东水军就要被拿捏住短处了!
谁愿意抻出脖子给别人抓?
东水军反正不愿意,他们不肯交出小侯爷。
眼下万家在长安明显壮大,若是小侯爷回了长安,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东水军如何对得起老侯爷?
自己家的小侯爷都护不住,他们凭什么给长安那位卖命?
他们不肯将人交出去,而万家又一定要人,两边人一对上,看样子又要打起来。
然后北定王继续装晕,起不来榻,那边都不管。
政斗年年有,哪里都不少,洛阳城廖家军里一盘散沙勉强凑在一起打仗,这长安城里也是分崩离析各有算盘,两边人谁都没好到哪里去。
真要说好的话,可能只有北定王的帐篷里好,好到每天进三桶水——别看王爷晕的起不来榻,水可不能少哇。
这一天三桶水的日子才过了三日,便被战事叫停。
临近三月初时,廖家军率军来打北定王军营。
这一场仗,廖家军上下杀气腾腾。
他们刚死了主帅,簇拥了新主,从上到下都压着一股想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恨意。
头顶的鹰隼传来鹰鸣,廖家枪寒光更胜。
而在战前,永安决定亲自出征。
她急需一场胜利,来夯实她脚下的天阶。
廖家军也因长公主亲自拔旗出征而士气大涨。
而反观长安这边却并不顺利。
北定军因北定王无法起身而战意萎靡,几个将军心里都没底,人家长公主好歹能站起来上战场,骑在马上,给所有人打个样,北定王却连营帐都出不得。
再看东水军这头,更是跟万家在军营撕的不可开交,万家人这头说我爹死之前就是你们东水军拦着的,你们东水军有猫腻!东水军也不承认啊,人家万将军是死在外头的,脑袋都是廖家军送到长安的,与我等有什么关系啊?
随后,万家逼迫东水军交出小侯爷,东水军死保自家世子爷,两拨人一斗起来,东水军根本无心去打仗。
人心不齐,刀也握不稳,因为在杀敌之前,他们会想一想,今日他们为朝堂搏命,明日朝堂是不是要抄他们的家?
那他们不如不搏命好了,让朝堂被廖家军掀翻了得了!
本来输赢对半开的局势,都要被玩儿毁了。
君子常言,“为国捐躯”、“深明大义”、“见大义而不看小利”,但是这些事儿能做到的人能有几个?
耶律青野自问也做不到。
人在自己的府门与国家大事之中两相抉择,许多人都会本能的回护自己的家人,耶律青野都如此,何况是东水军。
真要是被长安逼急了,他们跳反了,该如何?就算他们不跳反,他们只要不出力,暗地里捣一捣鬼,都够北定军喝一壶。
若是长安来的使者是个懂战事、明进退的,这时候就该收手了,可偏偏,长安来的是万家人。
他们死了爹啊!他们的爹都死了,凭什么不能抓罪魁祸首回去?
他们一定要抓走小侯爷,小侯爷不走,他们就不肯走,这两拨人虽说暂且没有在军营之内打起来,但是也是搅得人心不宁。
瞧着这阵仗,这场仗虽然还没开始打,但耶律青野已经知道不太好了。
原本就是东水军加北定军两拨军队才能扛住廖家军,但现在东水军突然因万家与朝堂之间的勾连而散了军心,各自敲起了各自的算盘,东水军未必肯继续为朝堂出力。
廖家军那头多了一个永安来稳定人心,但长安这头却因为各种内斗而支离破碎,两边人真要打起来,耶律青野觉得他们胜算不大。
这是他最厌恶的情况。
朝政开始影响战局。
但无论耶律青野作何想,东水军作何想,万家人作何想,这一场战争都不会结束。
廖家军的长枪,迟早要伴着马蹄与鹰鸣而至。
——
三月初,洛阳。
李万花自临窗矮榻旁醒来。
她醒来时,正是一个艳阳天。
三月风暖,吹开了紧闭的木窗,屋内的地龙早已不烧了,小窗高卧,风卷残书。
她透过窗户大开的缝隙,看见了窗外的景色。
外头那颗梅花树已经谢了,上面的花已经瞧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她怔怔的瞧着,像是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落雪的午后,天色阴沉沉的,廖寒商刚打过一场仗,疲累极了,她躺在他旁边看战报,看着看着,一回头,廖寒商已经睡着了。
沉睡的爱人,安静的厢房,温暖的,美丽的梦。
但转瞬间,那些过去的梦就散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外面的雪也化了,梅也落了,人也死了,只剩下她还在这里。
她看着那些景,想,去往本寻常,春风扫残雪。
片刻后,她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枕头里反手一捞,抓出来一个翡翠凤凰来。
瞧见这凤凰,李万花的唇瓣紧抿着发抖,眼底里也渐渐凝起泪花来。
这是他们的女儿,原先一直被廖寒商塞在枕头下面,还被廖寒商带在胸口过,是廖寒商的念想,现在又留在了这里,成了她的念想。
这时,外面有丫鬟端着保胎药过来,瞧见窗户开着,微微一惊,快步走进来,道:“夫人怎的开着窗?当心凉了身子。”
李万花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将这翡翠凤凰放回到了枕头下方。
说话间,丫鬟将窗户关上,后与李万花道:“夫人用药吧,对孩子好。”
丫鬟端过来的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飘着浓烈的苦味儿。
自打李万花对外放出她有孕的消息后,她便日日吞服这些。
“嗯。”李万花倚靠在矮榻上,拿过来那碗药,用小勺子一点点送入口中。
她吃的时候,一旁的丫鬟便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夫人艳美,芙蓉不及美人妆,厢房风来珠翠香,浑身像是散发着柔软的光辉,任谁都无法从她身上瞧出来什么破绽来。
直到最后一滴药液都入了口,李万花才将碗放下,后问道:“长公主在何处?”
一旁的丫鬟忙俯身低头,回道:“回夫人的话,长公主在堂中议政,待到忙
完,再来向夫人请安。”
李万花缓缓垂下眼睫,道:“下去吧。”
这丫鬟应声而下。
李万花重新倒回在矮榻上,瞧着已经被关上了的木窗,神色冷淡的垂下双手,轻轻搭放在自己的腰腹上。
她自己知道,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孩子。
廖寒商的身子骨被伤到,早些年为了救命吞了不少虎狼之药,东西还能用,但实在是没有生子这个本事了,她这肚子,到现在都是空的。
之所以宣称说是有个儿子,不过是想给她的女儿铺路。
因为这群贱男人不认女人,只认男人,他们是不可能让永安真的掌权的,而眼下又要打仗,不能耽搁,如果这个局面再拖延下去,这群男人为了将权力拿在自己手上,一定会选择强娶永安。
他们会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变成“廖家人”的一员,理所应当的得到廖家的军权,吃廖家的绝户。
到时候,她的女儿就会变成一个被人高高摆起来的花瓶。
而李万花不允许。
廖家的所有东西,都必须是她的,是她的女儿的,这是廖寒商用血打下来的江山,她不肯分让给任何人。
所以她假称自己有了孩子,以此来拖延时间。
只要拖延过这一场大战,回头局势定了,她再来决定这个“孩子”的去留。
别人都以为她和她的女儿是女人,所以认为能将她们俩握在手心里,但只有李万花知道,她们俩都不是任人摆布的人。
困牢笼,毋宁死。
长安头是各种政斗,洛阳这头也不消停,两拨人各有各的孽要作,这条通天路,每个人都是摸爬滚打,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什么手段都要用出来。
她思虑间,门外传来通禀声。
“长公主到——”
李万花自矮榻间抬眸,道:“进来。”
她望过去,正瞧见永安正从门外走进来。
正午的阳光从门缝外透进来,将整个厢房间照的通明透亮,光芒倾泻而下,能清晰地看见水晶帘上面流转的彩色光芒,就在这种光芒之中,永安步伐沉稳的踏入门来。
她的女儿比原先消瘦了不少,脸蛋上那点圆圆的婴儿肥都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利落的下颌,紧绷的侧颊,和一双冷冽沉稳的眼。
她也不再穿红裙,佩金簪,而是穿上了一身利落的武夫袍,隔着一道珠帘,她低下头向李万花请安的时候,眼尾的凌厉弧度酷似旧人,叫李万花骤然想到了廖寒商。
苦难将她重新塑骨,磨掉了她身上的虚浮调,磨掉了她学来的奢侈气,磨出了她坚毅的底色,她不曾被弟弟的背叛与廖家军内复杂的局势而打倒,而是在逆境中,生长出锐利的牙齿与有力的爪子。
李万花垂下眼,想,廖寒商,你的女儿其实很像你。
谁都打不倒她,她会长出和她父亲一样的爪牙,背起她父亲留下的旗帜,
“起来吧。”李万花问:“朝堂局势可好?”
永安低垂着头,道:“回母后的话,一切都好,儿臣预备御驾亲征,便在两日后。”
她只能亲征,她只有亲征,才能从这群狼的口中撕下一块肉来!
这其中多少难,她们母女都知道。
李万花思虑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头从枕头下面拿出来一颗翡翠凤凰,道:“你父亲留给你的,你自己带上吧,塞到胸膛间,它会保护你。”
永安上前接过,瞧见是个翡翠凤凰的时候,恍惚间有些眼熟,却也想不起来了。
在长安筹集钱款的日子简直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了,她完全忘了曾经被她搬出来卖掉的宝贝,只觉得有一点眼熟。
李万花也没有说别的叮嘱。
那些爱啊,都被深深藏在最下面,润物细无声。
永安并不知晓来历,但是母后说了,她便将这翡翠塞进怀里,后道:“儿臣即将离去,母后一人在洛阳,要照看好身子。”
说话间,永安下意识瞥了一眼母后的小腹,又瞥了一眼门外。
母后肚子里没有东西这件事儿,永安知道,她了解母后的手段,都不需要母亲细说,只一个眼神她就懂了。
只是外面这些人不知道而已。
以蒋兆麟为首的那一批人,死死的看顾着母后,大概是等着母后将那个孩子生下来,直接就带走自己抚养,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
连外面的丫鬟都是他们的人。
永安现在,还没法子拿住蒋兆麟。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有张良计,李万花也有过桥梯,谁都不是善茬。
“母后一切都好。”李万花淡淡笑了笑,道:“不必担忧母后,只要你没事,母后就没事。”
只要永安不死,李万花就有翻身的本钱。
李万花可不是娇滴滴的女郎,可别忘了,在这洛阳,也有一府李家人呢。
之前她在洛阳的时候,就借着廖寒商的势力,没少在李家走动,出去结交一些人,当时也没打算将这些人如何用上,她只是本能的去想办法给自己扎根。
现在,这些人正用上。
当日草蛇灰线,今日方可图南。
李万花就是这样的人,说她功利也好,说她会算计也好,反正只要给她些时日,不管她被扔到哪里、什么境地,她都能生根发芽。
永安点头,她从不曾质疑李万花的本事,能在大陈掌权这么多年,太后自然有她的本事。
永安告退行礼后,从李万花处离开。
她踏着春风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李万花看着永安的背影,觉得她的女儿长大了。
她的女儿再也不需要躲在她的羽翼下,受她的庇佑了,而是自己扑向了另一个天地。
孩子能闯出什么样的名堂,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她这个做娘的,只能尽量帮扶。
——
两日后,永安带李观棋与沈时行随军出征。
这一场战争,永安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而去。
她不能败,一旦失败,她就会失去一切,沦为一个器皿,所以她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会后退半步。
李观棋与沈时行共同随行。
永安这段时间过得不好,沈时行过的也不好。
永安被所有人惦记,自己大半夜起来都要看战报,每日焦虑的掉头发,沈时行也变得格外沉默。
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把永安带回来是不是对的,他以为他给永安找到了一条活路,却不知道自己把永安推向了另一个深渊里。
廖家军的所有人,都向永安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垂涎,这让沈时行心里生恨。
他想要杀掉每一个人,可是又做不到,只能沉默的陪着永安一起翻战报。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的时候,她就可以忍受所有磨难。
他们要再从深渊上一起爬上去,踩着所有人的脑袋,一步一步一步,走到最高。
夜深春入梦,窗破月照人,昏黄的烛光之下,两个人偶尔说上两句话,后来又一起挤在矮榻上,昏沉沉的睡过去。
这三个人之中,最乐观的反倒是李观棋。
这人心眼多的像是藕,原先在老家一点一点爬到现在,换了个阵营,照样每天笑眯眯的过,开始替永安算账,弄钱。
这简直是李观棋的看家本领啦!
他有用,便有不少人瞧中他,与他交好,他继续扯着永安的旗,在所有人之中游走。
沈时行恨他们所有人,是直接挂在脸上的恨,而李观棋恨他们,却是藏在后面的恨。
他不提恨,只提利益,只站在长公主身后,替长公主笼络、筛选每一个人。
他像是一条狡黠的狐狸,见到每一个人,都笑呵呵的咧开嘴,偷偷塞过去点好处,又在对方不经意间,咬掉对方的喉咙。
一切,都是为了权利。
——
第三日。
洛阳出军,已达北定王营帐十里外,双方互下战书。
永安随军出征,要亲上战场,虽然不必拔剑冲刺,但她需要一直站在最前沿,一旦战败,她一定会第一个被杀。
但她也不往后退。
今日她退了,便再也没有机会站出来了!她要缩到后宅里,变成一只乌龟,一辈子躲在壳里!
所以,永安今日若死在战场上,也是一个好结局。
永安如此,沈时行如此,李观棋如此,她麾下那其余二十三养子便也如此。
他们也等着打出来一场大胜来,冲进长安,夺走如云的美人儿与如山的财富,得到官位,迎娶长公主呐!
廖家军的战意空前高涨,梦中挑灯看剑,日日盼着一场大战。
盼着、盼着,这战事,终于来了。
——
经过一系列事端之后,西洲廖家军第二次与长安起战事。
这一场战,足足打了整整两日。
以前打仗,双方一个来回各自撤退,但是这一回,廖家军不退。
他们像是无情的傀儡人,不断地向前,向前,向前。
人的尸体被战车推过,碾压在地上,又被一只只靴子踩过,血肉化成肉糜,血腥气弥漫在四周,不知疲倦。
北定军和东水军因各种原因,战意不高,只是一路抵抗。
而这时候,北定王的营帐之中又出事了。
这群长安来的万家人一拍脑袋,想出了一个绝招。
之前他们一直受东水军阻挠,无法将小侯爷带走,而现在,东水军都在外面打仗,他们想办法把小侯爷强行带走,不就行了吗?
到时候东水军又能如何呢?人已落到了他们手里了!难不成东水军还能反了吗?要知道,东水老侯爷出身长安,他的父母,和一嫡亲的弟弟,可一直留在长安呢!
自古以来,这些军将的亲属都必须留在长安,廖寒商早些年也有祖父祖母,只是后来病死了而已,东水侯的父母可还健在呢,东水侯前脚敢反,后脚全家都得死。
嘿,这个亏,东水侯得硬着头皮咽下去!
西厂的人听的转了转眼珠子,心知这事儿危险,烫手,但是却还是没有反对。
只要把小侯爷带进长安,他们的活儿不就干完了吗?他们就能在圣上面前邀功啦,到时候管他后面洪水滔天,也淹不着他呀!
这两拨人各自瞧着各自的算盘,默许着动手了。
这就是耶律青野最厌政斗的原因。
因为这群人是真的不管大局,只要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什么事儿他们都去做,好像根本看不见敌人的刀锋!
说他蠢,他知道什么时候最适合动手,说他聪明,他要害死所有人。
但后来,耶律青野就明白了,他们不是蠢。他们只是自私。
他们只是不在乎将士的死活,他们只是觉得这些将士东水侯的家人被摁在长安,东水侯不能反抗撤军,所以他们可以胡作非为。
——
这一夜,万家人偷偷派了几个人,直奔小侯爷营帐。
——
是夜。
良宵淡月,寒意透毛帐,宝篆香浮间,帐外兵刀林立。
东水军的营帐之中依旧亮着烛火。
小侯爷正跪坐在案后,看着从东水而来的家书。
远在东水的老侯爷得知自己儿子在长安竟然搅和进了永安和永昌帝之间的争斗中,急的是白头发都滋儿滋儿往外冒啊,连夜写了信,八百里加急送过来。
家书洋洋洒洒写了满满几页纸,但总结起来,其实就四个字:儿危,速归。
可别在长安那儿待着了!赶紧想法子连夜跑路回东水吧!再待下去你要出事啊!
第95章 攻入长安小侯爷和宋知鸢和永安/血债……
老侯爷连理由都给小侯爷找好了,他找了个自己病危的理由,说是岁数大了,快死了,临死之前就想见见孩子,要小侯爷以此为理由赶紧回东水。
小侯爷这辈子都不要进长安了!
家书翻到最后,父亲字字切切,谆谆教诲,每一个笔锋里似乎都藏着将自己儿子送来长安的懊恼。
若早知道这一趟这么不太平,他就把儿子扔东水,自己过来了呀!
他不信长公主还能瞧上他这张老脸!
小侯爷瞧着这信,瞧着瞧着,心口便微微发酸。
凡人庸俗,爱是世俗牢笼内的一瞬意外。
如同他无法控制的给永安开了一条活路一般,他的父亲也如此。
只要自己爱的人能活着,那他们愿意承担更多。
只是他还不能走。
小侯爷垂下眼睫,脑中想的都是永安。
他既然与永安已敲定终身,就不能抛下永安离开。
不过,他身为大陈人,也不会去叛国。
他会带着东水军打到底。
永安输了,他会向永昌帝请罪,请永昌帝将永安的尸骨给他,让他以未婚妻的身份敛骨,永安赢了,他也会跟东水军打到最后一刻,哪怕永安的刀锋要落到他的头上,他也不会放弃抵抗。
他先国后家,先人后己,他先是东水小侯爷,然后才是顾水寒。
他绝不会因为他爱永安,就带着东水所有人而叛入敌营。
人活在世,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他不会说永安错,也不会说自己对,很多时候,人就只能站在一个灰白的地方,苟且的活着。他只要对得起东水的供养,对得起大陈的栽培,最后,对得起永安,这就够了。
这场仗,不管永安是赢是输,他都要亲眼看着。
小侯爷思虑之时,帐篷外传来些许
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抬眸望去。
厚厚的羊毛毡帐隔绝了一切,他什么都瞧不见,只唤了一声:“何事?”
毡帐外没有人应答。
下一息,小侯爷突然想起那一日太后帐中起火一事,顿时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将桌案上的烛火拿起,扔到一旁的羊毛毡帐上。
羊毛毡帐起火的同一刻,小侯爷的帘帐“呼”的一声,猛然由外被人掀开。
——
“什么声音?”
北定王营帐之中,宋知鸢从混沌中醒来,一睁眼,便瞧见耶律青野正在蹑手蹑脚的起身。
耶律青野这段时间总这样,一天其实都睡不了两个时辰,一忙就是一整日,人都病成这样了、马都骑不上去了,还要去忙军政。
这一日又一日,消耗的都是他的命数,宋知鸢偶尔会因此而心疼。
猫猫心疼也不会说出来,只会自己沉闷的坐着。
耶律青野不想叫她心疼,所以多数时候都偷偷走,在她没醒之前再回来,原本这一招是可行的。
他以前身手那般利落,可以直接从床上翻下去不掀起来一点动静,但现在不行了,他的腿都站不稳,下床的时候都隐隐发抖,人是走不了多久的,所以现在下个床居然都能叫宋知鸢听见。
她困极了,柔顺黑亮的头发被睡的毛毛躁躁的,裹着一张漂亮的脸蛋,眉眼惺忪的瞧着他。
是一只困困猫猫。
见他起身,宋知鸢就猜到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皱在一起,冲他抱怨:“怎么又要走?”
猫猫在撒娇。
纱帐内昏暗,外面的火柱透进来一点暖橙色的亮光,她迷迷糊糊抬起脑袋的时候,亮光落到她的脖颈上,能看到上面一点亮晶晶的丝绸泠光。
猫猫很可爱。
“东水营地出事了。”耶律青野并不隐瞒她,他对她一向是能说的都告诉她,她问了,他便道:“我现在得去看看。”
宋知鸢瞬间惊醒。
“东水营地怎么了?”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赶忙捞起来一旁的衣裳,往自己身上套。
东水军与北定军两军一起作战,明面上是以北定王为首,但实际上,东水军自成一派,并不肯让北定王插手政务。
眼下能让北定王去,那一定是出大事。
东水营地出了事,对整个局势有很大影响,眼下正在打仗啊!
她也想跟过去看,但又顾忌自己的身份,迟疑了一瞬。
她还只是个太仓属令,太多私密其实都轮不到她知道。
她迟疑的一息间,耶律青野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猫猫犹犹豫豫,想去又不敢去,瞧着可怜极了。
是一只乖猫猫。
乖猫猫是有奖励的,她可以做任何事。
“随本王同去。”他道。
有耶律青野在,谁敢说一句“宋知鸢逾矩”?
宋知鸢抬头看他。
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被他揉的更乱,一张圆嫩嫩的小脸蛋上带着睡熟后的红晕,他一揉她,她就往他怀抱中一挤,整个人都陷进去,抱个满怀。
光抱还不够,宋知鸢抬起头来,用面颊上软绵绵的肉蹭着他的腰腹,声调娇滴滴的夸他:“王爷真好。”
好乖。
耶律青野满足的喟叹一声。
他其实很好哄,只要顺着他的脾气夸一夸,能把他夸的不分东南西北,宋知鸢之前的过程有错,但对耶律青野的判断没错,他就是个极端的掌权人,想要什么,不能和他抢,要窝在他的膝头轻轻地哭。
两人短暂温存片刻后,共同起身出了纱帐,在帐篷内跪坐好。
帐篷的门半拉开,能看到帐篷前站了一队亲兵,见了北定王坐在案后,外面的亲兵忙上前来,道:“王爷,今夜长安中使者偷袭东水军营帐,被东水军发现,互相缠斗间,小侯爷受了重伤。”
宋知鸢坐在耶律青野身旁,听的脑袋发昏。
“人在何处?”耶律青野问。
“回王爷的话,东水军人多,已将长安中的使者抓住,据说是开了私刑,属下不敢多探,东水小侯爷受重伤,请宋姑娘来见。”
宋知鸢听的打了个激灵。
“请我?”她咬着这两个字,下意识抓住旁边的耶律青野的袖子,有些茫然的问:“为何请我?”
她跟这位小侯爷可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亲兵忙道:“回宋大人的话,属下不知,小侯爷并不曾多言。”
宋知鸢转而去看耶律青野。
耶律青野神色淡然,语气平和道:“你若想去便去。”
耶律青野与那位东水小侯爷交谈过,且东水与北江接水,二人稍有几分了解,他不认为东水小侯爷会害宋知鸢。
宋知鸢斟酌一番,道:“去。”
虽然不知道人家叫她做什么,但是时局正急,她愿意过去听一听。
宋知鸢便单独与这亲兵去了东水小侯爷的帐中。
她到的时候,小侯爷的帘帐内一片愁云惨淡。
小侯爷的帐篷与北定王的帐篷一样的摆设,同样的帘帐,帘帐外站着十几个军医,都是一副悲怆模样,其中一个军医的手中还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正在睡觉。
见宋知鸢来了,这些军医便行个礼,然后让出一条路,宋知鸢走进帘帐时,便瞧见小侯爷面如金纸的躺在床榻间,唯有额头那一点朱砂,艳的像血。
小侯爷的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但是也能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瞧见她来了,小侯爷勉强对她扯了扯唇瓣。
小侯爷生的很好,清隽雅逸,庭庭不染,但此刻,他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
宋知鸢忙问:“小侯爷这是——”
身后的军医便低声道:“宋姑娘,我们小侯爷被刺客刺伤,已无力回天了。”
冲进帐篷来的万家刺客被发现后,没能成功带走小侯爷,干脆直接刺杀小侯爷。
就这样同归于尽!
宋知鸢被这消息打的脑袋发晕,僵硬的站在原地,脑袋里想的都是“怎么办”。
小侯爷要死了,怎么办?
这时候,却听见小侯爷这时候气若游丝的开了口。
“宋姑娘,初次与你私下会谈,太过仓促,但我已无旁的时间了。”他对宋知鸢笑起来,道:“我一直很想见你。”
宋知鸢茫然的看着他。
为何想见她?
“永安——曾与我说过你。”
说过很多很多很多。
小侯爷想起很久之前,在长安跑马场,永安跪坐在他的对面,手舞足蹈的描绘她有一个闺中密友,是如何如何可爱的人。
那一身红色的石榴裙,他到现在都记得。
现在兜兜转转,他终于见到这个人了,确实如永安言谈中一样好。
小侯爷因为永安的缘故,曾看过宋知鸢很久,看宋知鸢在帐中调配粮草,看她关怀将士,看她努力做她力所能及的所有事。
她品行端正,行事温和,是很好的人。
他很早就想跟宋知鸢坐在一起,喝一杯酒,说一说话,谈一谈他们认识的永安,可是因为战乱,又因为男女有别,不大熟悉,所以从不曾坐下谈过。
可他想见她,这个人与永安有美好的十几年,他向往这种美好,也愿意与宋知鸢相交。
他那时候以为他有很多机会,所以也不曾急迫的去做,现在却已没了时间,只能这么不体面的,与宋知鸢相见。
如果再遇到永安,他应该告诉永安,他也如同永安一样,认为宋知鸢很可爱。
太可惜了,他无缘再与永安言谈了。
他也要愧对他的父亲了,爹的白头发都白长了,儿子还是死在了长安,无法尽孝了。
“我死之后,尸体将运回东水,东水军将自此撤离。”小侯爷的面上浮起几分愧疚,他道:“抱歉,我救不了天下人。”
他死之后,他们必须回东水,离开了他的把控,东水军会变成一头失去理智的狮子,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唯有离开战场,回到东水,才能避免军队哗变。
而他心中清楚,东水一旦撤军,北定王也挡不住永安,永安迟早会来到这个帐篷里。
“我想给她留一封信,但也提不起笔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道:“劳宋姑娘为我写一封吧,留在此帐中,也许这个消息,由你来说,她不会那么难过。”
“我还有一只猫,劳烦——”
小侯爷说到此处时,突然间没了声息,只缓缓的闭上了眼。
而宋知鸢在从听到“永安”这俩字时,眼泪便夺眶而出,站在床榻前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永安,已经失去了父亲,现在又失去了小侯爷。
长夜久别不成悲,长灯不明思欲绝。
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爱与恨,早已无法言谈,宋知鸢失力的跪坐在地,在东水军医们的哭嚎声中,喃喃道:“请给我笔墨。”
军医们听不见,同样悲拗中,宋知鸢无声的捂住自己的眼,低声重复:“请给我笔墨。”
这一场泪,流了足足半个时辰,宋知鸢的信也写了半个时辰,涂涂抹抹,又被眼泪浸染,最终颤抖着写好了一封信。
这信中的每一个字里,好像都浸泡着泪水。
她不敢想永安打开信后的样子,可是她却又改不了一个字。
世人都觉得永安命好,宋知鸢却偏偏觉得永安命不好,她宁愿永安只是小门小户,平安快乐长大的姑娘,有安稳一生。
可偏偏——
这时候,东水军医也收拾好了小侯爷的一切,他们要连夜离开——带着杀了小侯爷的刺客,回东水。
她将此信放置在帐中案上,后一旁的军医走上前来,将怀抱中的猫给了她。
宋知鸢抱起猫,红着眼离开了此帐。
她踉跄着回了北定王的帐篷中时,耶律青野正在等她。
见她神色悲怆,耶律青野便拧了眉,想起身,却因脚踝失力而站不稳,又跌坐回去。
这时宋知鸢也走上前来,扑进他的怀里,将自己的脑袋插进了他的胸膛间。
只有贴着耶律青野,她才能从那种要将她溺毙的悲怆中熬过来。
他们两人怀抱中的橘猫从怀中落出来,滚到了一旁的地毯上,似乎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换了个地方。
人心啊,猫猫怎么知道呢?
——
小侯爷死亡当晚,东水军无诏撤军,抛弃战场。
消息都来不及传回长安,更来不及给永昌帝去信,因为东水军一走,北定军已经打不过了,所有人只能撤退离开,退回长安。
这场战争,永安大胜。
老话说得好,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时局,不在力耕,这句话,在永安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老天爷好像偏向她,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她,她是被所有人羡慕的好命,出生就是长公主,后来逆贼突起,所有人都受此倾轧,唯独她还是长公主,她前脚从大陈跳到西洲,后脚大陈自己就自乱阵脚,打的一塌糊涂,将胜局双手奉上给她。
她好像从来没吃过苦,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
那一日,永安照常去打仗。
她以为这场仗要打很久很久,但是其实并没有多久,只不过第三天,北定王就撤军了。
为什么撤军?
永安不清楚。
她带着手下的兵将,直奔营地而去。
北定王的营地里的所有东西都被带走了,只剩下一些原先加固好的篱笆、排水渠不曾拆掉、回填,至于什么帐篷,都被收走了。
唯有一个大帐被摆在原地,帐篷上面用蓝色丝线绣了东水军的军徽。
这应当是东水军的帐篷,只一座,孤零零的立在这里,像是一座坟。
永安率军来到帐篷前,命人去探查此处,回来的哨兵说,里面没有任何埋伏机关,只有一封信,摆在案上,署名是宋知鸢。
宋知鸢。
永安听见这三个字,便翻身下马,大跨步的走进帐篷之中。
推开帘帐的帘子,她看见了桌案。
帐篷与寻常帐篷没什么区别,先是一处议桌,角落处挂着纱帐,纱帐里是人休息的地方,这等规格,应当是东水军内地位较高的人的帐篷。
在桌案上,有一封信。
她拧眉走过去,拆开,便看见了宋知鸢的字。
只是这信奇怪,每一处都涂涂改改,还有干涸的泪滴。
[音问久疏,垂念已深。]
[永安。]
[我今日本来在帐中,与北定王待在一起。]
[之前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不曾告知过你,今日想与你说一说。]
[我其实与耶律青野在一起了,北定王,各种阴差阳错,那日与他闹了别扭,近日才和好。]
[今日三月三,晚间子时,小侯爷来信唤我。]
[东水小侯爷身受重伤。]
从这里开始,这信便断断续续,可感受到宋知鸢当时的痛苦。
她猜到了永安的痛苦,所以她因为好友的痛苦而痛苦,而这种痛苦随着信传来,在永安的身上加倍了。
永安攥着那封信,猛地跑向帘帐中,用力掀开床榻,只看见床榻上留有一滩血迹。
床榻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滩干涸的血,在诉说无声的故事。
差一点就与她订婚的人因为她死在了这里,她却连面都没见到。
好友的信里转述的每一句话,都刺痛她的胸膛。
永安站在空寂的帐篷里,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在冰雪中。
顾水寒,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能救一救自己?
永安说不出话,只含泪去摸那一团血,可哽咽也是忍着的,她不能被外面的人听见。
无声的哭嚎,沉默的悲伤。
那双眼中,有令人心碎的隐忍。
血迹干涸发黑,触手冰冷。
这上面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些说她好命的人,想要她的荣华富贵的人,真该剥开她的铠甲,看她被父亲吐过血、便再也洗不干净的脖颈,看看她被弟弟掏空的心脏,看看她在廖家军被人当成筹码的屈辱,和那双失去爱人之后的眼眸。
看到了这些,谁还能说她命好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夺其一切,老天爷给她的一切好,都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但她只有得到了之后才知道,那代价到底有多痛,有多痛。
她手中的信缓慢掉落,散在地上,其中还有宋知鸢的其他叮嘱。
宋知鸢不能留在营地里等永安,因为宋知鸢现在还算是长安的官,她只能随着北定王一起撤回长安。
昔日里两个小姐妹一道儿从长安而出,走啊走啊,却走上了浑然不同的两条路。
一个知足知乐,不贪心,不绝情,手段也不狠辣,愿意坐在小院子里一辈子陪着她的瓜种地,享受岁月漫流,做过最坏的事情大概就是以仇报仇,戳穿父亲、报复妹妹,让未婚夫退婚,受过最重的就是情伤,但没闹两日又重归于好,身边的亲人朋友也都在,她不曾尖锐的对待这个天下,她包容且温和,她的心是满的,热的,所以这个天下也回馈给她一点好东西,让她有人陪伴,亲情、友人在侧。
而另一个,踏着敌人、亲人、爱人的尸首,风风雨雨,走到权利的巅峰,但回首一看,好像这一路除了权利,什么都没剩下,而在她的前路,还有更多的磨难,她的刀是利的,冷的,她必须残酷的对每一个人,所以这个世道也回馈了她更锋利的,更冷酷的东西。
没有谁对谁错,没有谁好谁坏,都很好,只看个人想要什么。
宋知鸢要和睦,要安稳,要庇佑,所以她无法展翅,她飞不出北定王的手,她骨子里就带着几分软劲儿,不是那种能拔刀就干的人,她以前被宋娇莺欺负了,也不过是躲到永安的府宅里哭而已,而永安要万人之上,要生杀掠夺,所以她要披挂上阵,用命来赌一场输赢。
最开始在长公主府里,永安为宋知鸢的住处命名为“飞鹰阁”,那股鹰击长空,傲视群雄的劲儿,不是宋知鸢想要的,那是永安想要的,只是永安总要把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给宋知鸢,所以稍微漏出了这么一丝,落到了她的姐妹身上,叫旁人以为宋知鸢
是那只鹰。
但实际上,宋知鸢只是一只鸢鸟,想做皇帝的是太后,想一辈子万人之上、跟所有不顺眼的人搏杀一通、死也不肯低头的是永安,她们才是被权势浸透了骨血的人,宋知鸢不是。
她只是被迫背上了姐妹的死亡,扛起行囊,费劲飞翔的一只小小鸟而已,抛却了最开始重生带来的预知引发的一系列事件之后,宋知鸢本人并不能做出来什么翻天覆地的事儿,她更愿意找一个屋檐让自己栖身,一辈子安安稳稳。
真正的鹰是永安。
灵魂是欲望的先知,她们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们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命运给了她们各种不同的选择,但她们都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那个。
宋知鸢如果想搏杀,她会去借永安的势力不断往上爬,她会给自己要官,在官海沉浮,她也不会去因为北定王的偏袒而爱上他,只会一直把北定王当刀用,被戳穿了也不会愧疚,只会想着没用了就换一个男人。
而永安如果不想拼命,她会去嫁给廖家军的人,老老实实继续被人供养,去生个儿子继承家业。
但这并不适合她们,她们不能接受。
宋知鸢不愿意去要那些不和她自身能力的官位,她接受别人比她更高更强,也允许自己被支配,而永安不愿意仰人鼻息,没人给她驱使,她就自己握住刀。
所以她们看上去是被时局推着走下一步,但实际上,今日的一切,都是她们自己选的。
都是她自己选的。
永安死死的睁大眼,不让眼泪掉下来,随后颤抖着伸出手,将小侯爷的铺盖盖上了。
她站起身来,再转过面时,已如往常一般。
那张脸眉目锋锐,不见泪意,只有勃发的杀意。
她握紧手中的枪,走出帐篷。
帐篷外,是等候她的廖家军。
她看着每一张脸,用她嘶哑的声音命道:“传我令,攻入长安。”
她的血债,唯有血偿。
第96章 赶紧给本将军生个儿子吧去死啊!……
永昌七年,三月上旬。
长安落了一场春雨。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细雨蒙蒙间,永安长公主率大军逼向长安。
细雨随风吹过铁甲,鹰隼嘶鸣踏破城防,长安城门前,廖家军阵前喊话,要大陈皇帝永昌帝出城投降。
上一世是北定王围城,这一世是廖家军围城,只不过要的人从永安变成了永昌帝。
永昌帝,过了年也不过九岁。
而在门外的永安,是永昌帝的亲姐姐。
好一副姐弟相残的大戏。
——
“朕不投降!”
金銮殿内,永昌帝将手中奏折狠狠地砸扔到地上,怒而咆哮道:“去和她打啊!她一个女人懂什么!她怎么可能赢?朕怎么可能输!”
当初廖寒商在都打不赢长安,凭什么永安能够打下来?
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玩男人的荒唐女人而已!
殿中阶下,一排排大臣匍匐跪地,一句句“圣上息怒”重叠而起,在大殿内响起回声,转瞬间便将永昌帝的咆哮压了下去。
没有人规劝,但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不能赢。
永昌帝命万家人去营地中接回东水小侯爷,结果人没接回来,反倒死了,东水军当场弃战而走,下诏不来。东水军一走,北定军独木难支。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东水军和江北军这两个军队都是由永昌帝亲手废掉的,谁都救不起来。
东水军如此,这其实也与谋反无异了,将不听召,帝必斩之,但是永昌帝已经腾不出手去报复东水军了。
而北定王回了长安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东水侯留在长安的家眷保护起来,只说是看在两军作战过的情谊上。
别说东水侯的家眷了,就连宋知鸢都一并留在了北定王军中,永昌帝想杀个人泄愤都找不到人。
这让永昌帝更愤怒。
人都起不来身,没办法替他打仗了,倒是能去将别人护起来!
思及旧事,永昌帝越发恼怒。
这时候,下面的人跪倒在地,恳求道:“请皇上撤离长安,去往北江。”
按照围城的一贯规矩,永安只围了长安城的前面,后城门处留了一个口子,这是留给长安城中众人的生路。
长公主不想屠城,他们若不肯降,可以顺着城门口而逃。
所以这群大臣们都撺掇着皇上走,只要走了,只要走到北江,就还能活。
永昌帝看着下方一排排的人头,只觉得一阵恍惚。
他竟然真的要败了。
怎么会呢?
他已经赶走了和他争夺江山的母后,他的江山,为什么还是不稳呢?
这个时候的永昌帝并不想承认,过去的太后虽然在分润他的权利,但也在维护他的朝堂,太后就算是再自私,也不会干出让人在风口浪尖上将东水军小侯爷绑回来的事儿。
因为太后跟永昌帝是一体的,她再怎么自私自利,她都要保证自己的儿子永远是皇帝。
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眼下大军围城,长安这边的大臣们人心惶惶,开始劝说永昌帝放弃长安而逃,退回到北江中,到北江去继续当皇帝。
这很正常,细往前数,以前也有很多帝王打败仗,这些帝王都是败了就卷铺盖跑路,跑到其余地方,休养生息,等着继续打。
江北才子多英武,卷土重来未可知嘛!
但永昌帝不肯。
他不肯!
他身子骨里藏着一股子傲气,这股傲气在大别山撑着他,肯为他的姐姐站出来,这股傲气也在现在撑着他,让他不去逃跑。
他不肯做丢盔弃甲的蟊虫,他是帝王,今日就是死,他也要守在城门去死!
“为朕拿刀来。”他道:“北定王起不来,朕起得来,朕去打!”
满朝文武跪着,请“皇上三思”,但永昌帝不管他们。
他固执的要守到最后一刻。
因永昌帝一直在抵抗,长安城死守,最终撑了七日。
这七日内,下面的平民、富商都跑了,就连长安城中的一些小官都卷了铺盖逃跑了,不少大臣明面上没动,暗地里却将自己整个府门的人都偷偷送了出去,这就叫未雨绸缪,好蛋绝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国能守住,他们是功臣,国守不住,他们也不一定死,新主来了他们也可以投降,新主要杀他们,他们也可以全了名声。
总之,留下来比逃跑的效用更大,那就留下来。
七日之后,北定军无力抵抗,长安城破。
耶律青野不愿意留下降服,败方注定受辱,他果断撤军离开,而宋知鸢不肯走,她要等永安,两人磋磨几日,最终宋知鸢还是被带走了。
不是耶律青野非要让宋知鸢难过,实在是接下来的局面不可控。
北定军撤走之后,长安会被廖家军占据,廖家军会清洗长安,而永安在廖家军也不知道是什么地位,她不一定能保护的了宋知鸢。
永安不会害宋知鸢,但时局会。
所以耶律青野只能带宋知鸢离开。
耶律青野相信宋知鸢与永安之间的友谊,就像是他相信东水小侯爷与永安之间的爱情一样,但是东水小侯爷是什么下场?耶律青野不想让宋知鸢也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但他们也不是就这么什么都不管的走,耶律青野短暂斟酌后,让宋知鸢写了一封信,顺道给永安留了用得上的东西——东水侯的那一伙亲眷,他自己偷偷扣下,留在了长安郊区之中,顺便留了一队精兵。
虽然他要撤离,但是他能想象到,永安在长安之中的局势,一定不好过,别看永安现在大军压境赢了一场,但后面还有无数场呢。
关键时刻,这些人用得上。
耶律青野也是两头押注,他最开始是跟永昌帝的,但永昌帝不行了,他就直接向永安下注——他不是那种认死理、跟谁都要磕一下的人,他对别人更没什么忠心,他只是顺着大势而行,保全自己第一。
既然大陈要完了,那就提前在新船上找一个锚点,永安赢了,北定军收益,永安输了,他也能给宋知鸢个交代。
男人越老,心眼越多,说给宋知鸢听还将宋知鸢感动的够呛,立马不计较他不让她留下的事儿了。
北定王撤军后,永安率众人踏入长安城,不曾屠戮百姓,而是直奔皇城中而去。
当时已是三月中。
细雨蒙蒙冲刷过城檐,长安变成了一座死城,从城门直入皇城,一路上只有马蹄踏空巷之余音。
皇城中早已乱成一团。
如上一辈子一样,皇城一破,这些太监宫女卷钱就跑,永昌帝拒不肯走,便有一帮大臣随之死等。
最后结算的时候到了。
永昌帝命大臣们去偏殿等候,他独自一人坐在殿中龙椅之上,静静的等他的姐姐,像是幼时等待姐姐来找他玩儿一样,现在,他等着姐姐来杀他。
金銮殿内仅有一侍卫陪伴他。
所有人都在等待死亡的宣判。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直到某一刻,金銮殿窗外飞射进一支利箭,“嗖”的一声贯穿了侍卫的头颅。
侍卫声音都不曾哼,直接一头栽倒下去。
坐在龙椅上发呆的永昌帝猛然一颤,抬头看向下首。
金銮殿外,永安正披甲从外走进来。
这让永昌帝想起来姐姐从这里蹦跳着离开、做着把太后接回来的美梦时候的模样。
昔日他们在此分别,今日他们在此决战。
恍如隔世。
今日,窗外的金光逆着落到永安的身上,进门的那一刹那,永昌帝看不清晰她的脸。
那是他的姐姐吗?
下一刻,永安迈入其中。
脸还是那张脸,但人却不是那个人了,她如云的鬓发被紧绷的绑了一个鬓,原先佩戴宝石的手指上血迹斑斑,手骨凸起,死死抓着一把剑,看上去,好像也不是他的姐姐了。
“陈世乾。”在此时,永安如当日万将军堵住帐篷一般,堵住了永昌帝的去路,她的枪尖,也要落到永昌帝的脖颈上。
她声线嘶哑的问:“你可知错?”
“朕有何错?”永昌帝咬着牙,看着他的姐姐:“朕有何错?”
他站起来,咆哮着拔出一旁死掉的侍卫的剑:“朕有何错?”
“你无情无义!你再起战事 ,害死了多少人?“永安恨他啊,她现在都记得她捧着莲花台从这金銮殿出去的时候,想着回来成婚,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大陈的江山,这是朕的江山!朕凭什么要分给廖寒商?”
利剑出鞘,“铮”的一声嗡响:“你说朕眼中没有情谊,那母后眼中有情谊吗?你眼中有情谊吗?”永昌帝的眼泪从眼眶中坠落,他的面庞狰狞着,一字一顿的问:“朕被挂在廖家军的旗帜上时,朕受了多少屈辱,你们在意过吗?”
“那个时候母后在干什么?母后在跟廖寒商谈情说爱!她在说服朕交出城池,她在让朕去甘心做一个傀儡!她在乎过朕吗?”
“凭什么朕就要有情谊,你们就可以没情谊?母后生了朕,就可以一直压在朕头上吗?”永昌帝高举着手中的刀,指向他的姐姐:“你!朕给过你机会。”
“万将军去屠杀太后那日,朕说过!朕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朕可以忘掉你的血脉,依旧将你奉为公主,可你呢?你选择与太后一起叛逃入廖家军,你心中可有朕,可有大陈?”
永昌帝的咆哮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响,但完全震慑不了永安。
“母后为人所夺,非她本愿。”永安踏着平整的地砖一步步走来,她却觉得自己踏在尸骨上,每一个字,都浸着腥甜的血气:“你利用我杀廖寒商,我不怪你,但你时候赐死母后,我不能容你。”
“姐弟一场,我不用旁人。”她举起廖家枪,对他道:“来吧。”
永安其实不会武,她以前就没练过,后来颠沛流离到了廖家军,被沈时行抓着练了廖家枪,之前说是上阵打仗,但不过是站在战车的保护下,做个样子。
永昌帝自小倒是练武,正是个能冲能闯,不怕疼的年纪,但他不过九岁,跟他的姐姐比起来,似乎半斤八两。
墨刀与枪尖在交锋,嘶吼的弟弟,冷漠的姐姐,两只狮子撕咬在一起,用骨肉,用鲜血,用性命,去夺得对方的一切。
直到最后一刻,永安的**穿了永昌帝的身体。
永昌帝骤然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看着他的姐姐的脸。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流下来,但他没有求饶,而是死死的看着永安,道:“永安,你当皇帝,也没人会爱你。”
母后不会,母后要权力,不管这权力是谁的,母后都要,她的爱人不会,她的爱人会为了权势算计她,就像是后宫的妃子算计皇上,她的好友不会,她的好友也将变成万将军那样的人,就算是万将军不算计,好友的子女也会算计。
坐上皇位,就要面临这些。
只有废物长公主才会被人爱,皇帝,只会被别人算计,从走上冰冷的龙椅的这一刹开始,昔日的所有爱,就都不是爱了。
谁坐在这上面,都会变成权力的奴隶。
永昌帝临死之前,突然记起来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
母后抱着他,姐姐往他嘴里塞蜜饯,他什么都不懂,只哈哈笑着。
转瞬间,过往如烟消散,留在他面前的,是姐姐冷酷的眉眼。
“姐姐千秋万代——”永昌帝流着泪,又一次开口。
这是他留给永安最后一句诅咒。
“孤独终老。”
空荡的大殿,没有一丝回响。
永安跪坐在地上,看着她的弟弟渐渐失去声息,看着鲜血流淌在瓷砖上,悲怆的昂起头,看向头顶的天花板。
金粉朱檐,巍峨盛大。
她慢慢抬起手,慢慢的往上伸。
这就是她屠杀手足,该得到的东西吗?
——
太极殿外。
沈时行在殿外等候大概两刻钟,听见殿内没了动静,便抬靴走进来。
殿中一死一伤,永安跪在地上,后昂着头,手指往上探,像是想从虚空中抓出来什么东西,死死的握在手里。
但什么都没有。
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
那双眼中带着泪,带着茫然,带着平静的哀伤,就那样静静地和他对望。
沈时行心中一痛。
他大跨步向前,将地上的永安抱入怀抱中。
她贴入他的怀抱,两人身上的铠甲相撞,传来清脆音,使永安猛地回过神来。
永昌帝死了,但她的战争还不曾结束。
或者说,永安与永昌的战争结束了,但永安和廖家军、蒋兆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她还有一场很长很长很长的仗要打,但她已经不是躲在母后身后躲藏的小姑娘了。
“割下陈世乾的头颅。”永安慢慢扶着他站起身来,道:“召集大陈官员,不降者杀,降者继续为官,本宫,既往不咎。”
她要收下这一批官员,这是大陈留下的班底,理应由她继承,同时,这也是她与蒋兆麟分庭抗礼的底气。
比起来蒋兆麟,这群官员们更倾向于她。
长安中其余的官员早已做好准备。
有忠臣与永昌帝同路赴死,也有人觉得活着更好,当场归降,大陈,就此改姓大廖。
永安依旧是大廖长公主,蒋兆麟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后从洛阳接回有孕的太后,太后肚子里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已经被封为大廖“太子”。
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又稳住了。
太子受封的当日,蒋兆麟开始逼嫁永安。
他着急啊!
她不嫁,他怎么光明正大的当驸马?怎么将自己的儿子推到皇位上?
而永安不接茬,只是尽力躲避,躲避,躲避,蒋兆麟就不断地逼近,逼近,逼近。
——
三月底,长
公主府。
蒋兆麟多次作客长公主府,长公主次次笑面相迎,不见疲怠。
蒋兆麟名为护国大将军,但实际上与摄政王无异,朝堂、军队他都能插得上话,现在,他只差一层身份。
只要能娶了长公主,他的身份便不同往日了!
他是个多贪婪的人啊,做护国将军还不满足,手里捏了半个朝堂还不满足,还要做天下共主。
为了逼嫁永安,他甚至将沈时行逼到了前线去,让沈时行守着北定军的边防沿线,不允沈时行回长安,他以为这就能分开永安和沈时行。
一个女人嘛,离开了沈时行的帮扶,又能扛到什么时候?
在席间,他也对长公主多次剖白,明里暗里的表示,我是真爱你啊,只要你愿意,咱们立马成婚,你问我那发妻啊?直接降为妾啦!你不喜欢我儿子?我直接过继走,我们再生一个嘛!
甚至,蒋兆麟还暗示永安:你要是真喜欢沈时行那小子,就让他做个男宠嘛!本将军不在乎这个呀!
他在乎什么呢?他只想赶紧跟长公主成婚,然后生个男孩,生下男孩之后,太后生的那个最好无缘无故夭折,然后他就推自己儿子上位,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更靠近皇权。
再过个十几年,他彻底把控朝政之后,可以搞个什么儿子退位让贤,他就直接自己做上皇帝啦!
他恨不得现在就让永安给他生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呀!
永安听着这样的话,只含笑不言,却死不松口,只道:“大廖不曾一统,本宫无心此事。”
大陈改为大廖之后,北江有个北定王,东水有个东水侯,南疆百废待兴可以暂时忽略,但这两个地方也够让人受的。
但大概北定军和东水军现在都不知道廖家军是什么斤两,又或者是在休养生息,总之,他们两军没有直接动手,现在整个大廖都属于“分王割据”的状态。
四足鼎立。
南疆缺了一条腿,不必管,但一旦另外俩人打过来,还得蒋兆麟去打,现在成婚,好像确实有点着急。
一来二去,蒋兆麟烦不胜烦。
他都不在意永安被沈时行那个小子睡过,是不干净的女人,永安还在这里挑三拣四做什么!
他甩袖而走。
永安也不恼,命人将席面收了,便回到她的厢房之中,揽镜自照。
镜中的女人还是明媚绮丽的面,只是抬眸间,眼底里是一片凌厉寒光。
永安想起来席间蒋兆麟对她的多次冒犯,脸上那一直罩着的一层面具几乎都要碎裂。
王八蛋,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那么多浓烈的恨意在她心底里流淌,她恨不得将蒋兆麟整个人撕成碎片喂狗,把他眼珠子掏出来喂他自己喉咙里去。
贱东西,也配肖想她!
可是她又不能杀了他。
现在朝堂中基本分为两派,一派是廖家军的廖家党,这群人只是表面尊敬永安,但骨子里都只听命蒋兆麟的,另一派是大陈老陈、太后、李观棋、沈时行组在一起的队伍,但这一队稍显弱势,兵不够多,力不够强,万一打起仗来,还要仰仗蒋兆麟,也不能翻脸。
长公主对着镜子气的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她只能想办法发展羽翼,才能保全她自己。
正是憋屈难耐的时候,突有亲信联系,送上来了宋知鸢的一封信。
远去了北江的宋知鸢,兜兜转转留给她的信,现在终于到了手中。
这些时日,永安沉浮在各种阴谋诡计里,日子“嗖”的一下过的飞快,人好像是飘在天上的,脚下没有实感,只有在收到姐妹的消息的时候,她才有重新被拽回人间的实感。
永安拆开信封,信上写了宋知鸢的担忧,和北定王留给她的东西和一队精兵,宋知鸢还在信上保证,已得北定王口谕,只要永安不打北江,北定军不会出征。
永安看的眼底发湿。
这是一场及时雨,她的姐妹,在不同的阵营,不同的地方里,依旧尽力的在帮她。
幸而北定王把宋知鸢带走了,永安想,否则她都可能保不住宋知鸢。
她擦了擦眼泪,缓了缓神,开始想现在的局势。
目前朝堂看上去是稳固了,有了新的太子,新的护国大将军,日子能继续过了,但是实际上,大廖现在依旧不安稳,内外都是麻烦。
外面是,北定王和东水军一直不曾降服新朝,依旧沿用旧制,自称大陈臣子,这是外面的问题,外面被人虎视眈眈,里面是,永安这个顶着大廖长公主名号的公主,却又并不肯嫁给蒋兆麟,这让蒋兆麟更不舒坦。
蒋兆麟不舒坦,同时,永安觉得屈辱。
本来这种屈辱的日子要过很久很久很久,可能要过好几年才能弄死蒋兆麟,但现在,有了宋知鸢留给她的东西,和北定王不打过来的承诺,她兴许有更好的机会。
永安眼珠子转了几圈,想了一个绝顶的好主意。
她先给宋知鸢去了一封信。
这封信隔着千山万水,到了北江。
第97章 驱虎吞狼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这封信秘密到北江时,已是四月。
北江远,四月凉。
北江军撤回长安之后,宋知鸢便随着耶律青野到了北江,在这儿继续做起了太仓属令,耶律青野知道她爱种地,大刀阔斧的将他冰冷冷的王府给推了一部分,改出了一个种植房,让她闲来无事有个消遣。
北江这个地方,水多,雪厚,常年都飘着一股冷意,四月也不显得热,正午的太阳懒洋洋的透过云层落下来,她种完东西,闲来无事,便回到厢房中,在通风的矮榻旁边坐下。
坐下之后本是想看看书的,结果一看到字就脑袋发晕,她就老老实实地倒下睡了。
半睡半醒间,宋知鸢从小侯爷处寻到的小猫咪从一旁转过来,盘绕在她的怀抱中,蹭着她睡着了。
在矮榻旁边睡觉很舒服,人躺在高矮合适的矮榻上,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景色,风从木窗外吹进来,缓缓吹到面颊上,人裹上薄被,再摸一摸猫咪,便能沉沉睡去了。
午后,北定王忙完政务,从书房中而出。
他的北定王府被他修建成了个巨大的牢笼,其内水泥浇筑,处处都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寒意。
他以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地方才能让他掌控感,钢筋铁笼,一切都在他的指缝间。
直到,直到宋知鸢来了。
他绕过长廊,走过台阶,进了后院。
对,他的后院。
以前北定王府都没后院儿,整的跟官衙似得,往下走就是牢狱,往前走就是议政厅,连个花园楼台都没有,更别提后院了。
但宋知鸢来了之后,什么都有了。
跨过最后一道月拱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收拾齐整的小院。
院子里开辟出来一小块土地,做了活水池塘,池塘里养了锦鲤,旁边里面种了几颗果树,树苗就那么小,绿油油的,绕过树苗,行过池塘,就是宋知鸢的厢房。
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
姑娘家家都喜欢这种调子,耶律青野也惯着她,连池塘里的锦鲤都是他亲手钓的。
耶律青野快步走过去。
池塘里的锦鲤都是人养的,被喂的胖嘟嘟的,见有人来也不怕,听见脚步声就往池塘壁上钻,长大了嘴等着被投喂,耶律青野瞥了一眼,心说胖成锦猫了,比宋知鸢养的橘猫还要胖。
他才想到猫,木窗里面便窜出来一只橘黄色的身影,正是宋知鸢养的胖狸奴。
狸奴见锦鲤贴壁,就冲到池塘旁边去咬,正好咬到一个大锦鲤,结果被锦鲤拖下了水池,猫咪又喵喵咪咪的爬上池塘壁,在池塘壁上甩毛。
耶律青野低笑。
还是只笨胖狸猫。
思虑间,他已经跨进了厢房中。
耶律青野从厢房外走进来、拨开水晶帘子时,便瞧见这么一幕。
漂亮的姑娘解了外衫,褪去了鞋袜,正躺在矮榻上浅眠,手中的书本早已顺着她的手掌滚落到了一旁去,因为倒在榻间,簪子歪斜,发鬓也便显得松散,只在枕头间露出一张娇俏圆嫩的面来,被褥下方还探出来半只足腕,白的脚趾,粉的脚踝,勾着人的眼。
像是一截笋尖儿,脆生生的,让人想吮一吮。
耶律青野慢慢走过来。
他的腿脚已经好了,不再是瘸子了,虽然落下了些病根,每到阴寒时候,双腿就隐隐作痛,但是并不耽误他行走。
慢慢放下帘帐,他缓步接近宋知鸢。
睡熟的小猫猫也很可爱,她将两只手都举过了头顶,粉嫩的指甲在光芒下泛出泠光,软而肉的唇瓣微微嘟起,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耶律青野缓步走过去,慢慢掀开她的裙子。
他要亲点好亲的东西。
——
湿润,粘稠,水声,奇怪的——
宋知鸢缓缓睁开眼,就瞧见了耶律青野那个讨厌的人。
在意识到耶律青野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她呢喃着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就听见耶律青野一本正经的回:“本王在效仿前人,羊羔跪乳。”
“这什么东西?”宋知鸢想要踢开他,反被他抓住了足腕。
耶律青野便道:“鸢鸢没听过吗?就是一典故,说是以前有一皇帝,是杀了自己兄弟上位的,上位之后,为了唤醒父皇对自己的爱,跪而吮乳,希望让父皇记起与自己的美好时光。”
说话间,耶律青野又吮了一下,伴随着响亮的水声,道:“本王也如此。”
鸢鸢和本王的美好时光,记起来了吗?
他这人占了个冷脸的便宜,什么样的狗屁话都说的理直气壮,一脸光辉正义。
宋知鸢被他这幅大言不惭的样子臊的睁不开眼。
这人怎么能顶着这样一张脸,干这种讨厌的事儿啊!
但她也自知阻碍不了他,耶律青野性子起来了,谁都收拾不了他,她只能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眼,做一个“掩耳盗铃”的人。
只要她看不见,就什么都没发生。
结果她才刚捂上眼睛,耶律青野那头便慢慢从榻下爬上来了,这人竟然不折腾了!
宋知鸢疑惑间抬眸看他,就听这人慢悠悠的说:“长安那头来了信,也不知道宋姑娘想不想知道。”
宋知鸢当然想知道!
可耶律青野这个人讨厌死了,他明明知道宋知鸢想知道,还要假装出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跟宋知鸢讲,逼着宋知鸢过来求他问。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每一次!只要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宋知鸢听话,他就会挥舞这个东西过来,像是挥舞逗猫棒一样在宋知鸢的面前晃来晃去。
宋知鸢就会像是一只被逗的找不到东南西北的猫儿,顺着他的方向颠来跑去,用软绵绵的爪子勾着他的手腕,对着他喵喵喵呜呜呜的叫。
这世上怎么会有耶律青野这么讨厌的人!
宋知鸢被他逗弄极了,蹬了他一脚,气鼓鼓的背过身去,道:“爱说不说!”
她还不听了!
哎呀,小猫逗生气了。
耶律青野便转身过来,亲她后脖颈,亲她漂亮的肩胛骨,亲她单薄的背,直到宋知鸢因为痒而转过身去推开他,他才抬起眼眸来看她。
她还是一副气鼓鼓、生着气的模样,但是眼角眉梢里却已经堆起了几分笑意。
是很好哄的猫猫。
“是永安。”耶律青野道:“她给你和本王都写了一封信,本王带在了身上——你猜猜本王藏在哪里了?”
宋知鸢就自己来他身上摸。
她来摸他,他就敞开胸膛,一副“既然你非要摸本王那本王就大发慈悲的配合你一下”的模样。
宋知鸢在他胸口前面找到一封,扯开衣襟,就瞧见其中躺着一封信,她掏出来,发现是永安写给北定王的。
什么人呀!把信藏在这种地方!
宋知鸢继续摸,应该还有一封永安给她的信。
但是永安给她的信没有摸到。
宋知鸢疑惑的往下继续摸,手都伸到最下面了,终于在其中摸到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耶律青野。
耶律青野理所应当的挺了挺腰。
宋知鸢把信抽出来,先撕开了永安给她的信。
这两封信,耶律青野自己的是拆开的,但永安给她的没拆开,想来耶律青野只看了他自己的那一封,没有看她的。
在这方面,耶律青野倒是从不弄虚作假,他不会去事无巨细的监控宋知鸢,他天生有一种自信,就算他不去看,宋知鸢也会自己过来告诉他信上写了什么。
宋知鸢拆开永安的信,发现信上只写了一些生活上的事,还有一些趣事,说夏季将至,长公主府的荷花要开了,她瞧见了,在信上附带了一朵莲花,邀约她共赏。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山川异域,日月同天,同一朵荷花,跨越千里,过来与她相见了。
从信上看,永安好像还是当初长安城中那个无忧无虑的长公主。
她对宋知鸢报喜不报忧。
宋知鸢翻来覆去片刻,内心不安,匆忙拿过北定王的信。
她打开信封来一瞧,便瞧见永安是恳请北定王出兵,替她引走蒋兆麟。
在北定王的信上,宋知鸢才瞧见永安的困境。
那些求人的、为难的话,永安不想让宋知鸢知道。
永安虽然成功击杀永昌帝,但也并没有大权在握,内忧外患依旧紧紧跟随着她,内有蒋兆麟,外有东水军和北定军,如果不是北定王跟宋知鸢的关系让她稍微喘口气,她现在都要考虑嫁给蒋兆麟,以此来维持住自己的地位了。
永安当然知道她是在与虎谋皮,但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没接到宋知鸢留在长安、给她的这封信和亲兵之前,她确实没什么办法。
但是接到了这些,她就又有办法了。
如果北定王肯帮她演一场戏,她就能拿下蒋兆麟。
她想请北定王攻打边防,引走蒋兆麟的大部分精兵,使蒋兆麟在长安兵力空虚,她趁机对蒋兆麟下手。
这一举风险很大,如果打着打着,北定王直接逆反了,打上长安了,自立为帝怎么办?
但永安没别的办法了。
她不请北定王来打,她也没办法熬下去了,因为她真的没有力量去抵抗蒋兆麟了。
太后的肚子是假的,迟早会漏出来,蒋兆麟在长安盘踞,将沈时行压在边关都回不来,李观棋是有点本事,但是在强大的集中军权的情况下,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她不兵行险招,就只能被蒋兆麟一点一点吞掉,成为蒋兆麟儿子的容器,重蹈太后的覆辙,却又比太后更惨。
当初宣和帝好歹是真的爱着太后,愿意给太后权势,太后去害别人的时候,宣和帝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忍太后,但蒋兆麟对永安却只是贪婪,等永安生完孩子,她对于蒋兆麟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废品。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拉外力来解决眼下的困境。
这一招驱虎吞狼,是她眼下唯一能使出来的法子。
在信上,永安对北定王许诺了很多好东西,几乎所有东西都给到了顶格,当然了,这也全是空话,一切都建立在永安真的能成功的基础上。
宋知鸢看过永安写给北定王的信,只觉得心口发涩。
她的好姐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永安看上去光辉靓丽,但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丝。
宋知鸢难掩心酸。
永安的所有痛苦都在她这里被放大,她不可避免的、无法抗拒的偏心她,爱她,只爱她,看到她痛苦,宋知鸢就比永安更痛苦。
所有永安想要的,她都想去替永安取来。
宋知鸢放下手中的信,突然间对耶律青野无比谄媚。
她慢慢爬到耶律青野的怀里,窝在他的胸口上,手指绕
着他的胸膛一圈圈的转,用他最喜欢的声音哼唧哼唧的蹭他,问他:“王爷打算出兵吗?”
耶律青野不上她这个当:“临时抱佛脚,是不是太晚了点?”
用得上他就过来蹭一蹭,用不上他就只知道自己睡觉,实在是个欠收拾的女人。
宋知鸢不说话,只过来含他,她很少这样讨好他,让耶律青野后脊发麻,只两下,耶律青野就忍不住了。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宋知鸢这样好的宝贝呢?
他紧紧拥着她,要与她一起到更快乐的地方去。被送上云端的时候,宋知鸢失神的想,这个时候的永安在做什么呢?
——
这时候的永安在做什么呢?
永安还在朝中跟蒋兆麟斗。
蒋兆麟百般追求她,她想尽办法拒绝,直到边关战事将起。
北定王这边突然有兵过来偷袭边疆,蒋兆麟派手下兵将前去回防,但他本人并没有立刻离开长安区赴战。
战事不吃紧,他不会走,他的具体心思现在还放在如何忽悠永安身上。
这样互相拉扯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终有一日,大概四月初时,永安松了口,邀约蒋兆麟去长公主府一叙。
蒋兆麟欣喜极了!但转念一想,也是理所应当。
北定王眼下突然带兵攻打大廖,而翻遍朝野,只有他一人能与北定王抗衡,这个时候,永安想嫁他也是理所应当。
只有他,才能保住整个大廖的安全。
手里的军权硬,说话自然也硬,这就是底气。
所以蒋兆麟喜气洋洋的赴约了。
他以为永安真的想通了!
这个时候的蒋兆麟手里面的兵力被分出去了一大部分,心腹都去边关跟北定王打仗了,他在长安没什么人马,但他也不害怕长公主。
因为长公主手里也没什么人马呀!
这个女人的底细蒋兆麟实在是太清楚了,所以他并不觉得长公主能把他怎么样。
她什么都没有,整个朝堂都要靠他,现在边关又在打仗,没了他,永安能受得了北定王攻袭?
显然不能。
所以永安要来讨好他了!
蒋兆麟带着对未来的幻想,美滋滋的去了长公主府。
这一日,四月中,长公主府设宴。
席间烹羊宰牛且为乐,葡萄美酒夜光杯,一切都正好。
但谁料,他前脚刚坐到长公主府,宴席上畅饮三百杯间,突然听长公主摔杯,窗外窜出五十刀斧手,将他活生生剁死!又扑出二百精兵,将他手下的将领一同抹了脖子!
蒋兆麟被剁死的时候,最后看到的,是永安坐在案后,笑眯眯看他的脸。
蒋兆麟啊——永安想,有想过你的今日吗?
北定王留给她的一队精兵,在这时成了她致胜翻身的依靠。
蒋兆麟前脚一死,后脚永安立刻发动政变,血洗廖家军蒋兆麟党,派李观棋将这群人一个个弄死——这事儿李观棋熟,太熟了,他下手狠,别说人了,连后院里一只小鹦鹉都要杀,连小厨房的鸡蛋都得给摇散黄,谁都别想在他手底下活着。
所有觊觎过她的,都只有这一个下场。
这一场政变到最后还演变成军变,蒋兆麟的手下反抗剧烈,幸而北定王的兵变带走了蒋兆麟的大部分亲信,同时永安又接手了长安旧班底,才能将他们尽数镇压、屠戮。
之前太后想要游走在儿子和夫君之中,壮大自己,得到一切,而现在,永安游走在北定王与大廖之间,开始壮大自己。
所有人都是她的助力,天下人皆可为我所用。
蒋兆麟死后,朝堂为之一肃。
李观棋在下面管着,太后在上面镇着,她终于能有两日舒坦日子,不必担心大半夜有人来她府上顶着个裤子说“我真是爱你想跟你生儿子”了。
但内忧短暂解决,还只剩下外患,蒋兆麟送到边关去的心腹们还不知道蒋兆麟死了,因为一旦知道,他们也会同东水军一样,当场叛逃,就地成匪。
这件事就交给了沈时行处理。
沈时行早早就得了永安的秘旨,趁着一次密会,将这群心腹留在帐中,尽数坑杀——在大部分时候,自己人杀自己人,反倒比敌人杀的更猛,更狠,更果决。
剩下的蒋兆麟的兵将不降的死了或跑了,降的也就十分之一。
事后,沈时行将这件事嫁祸推到了战乱身上,叫外人以为是北定王夜袭营帐,将这伙人杀了,掩盖了这一场血腥的政斗。
两拨人里应外合,给大廖送来了一个又一个战败的战报。
这将朝中大臣们不知真相,只被惊得后背冒冷汗啊。
前脚这朝堂刚变成大廖,后脚又要姓耶律了吗?
他们都不知道北定王与永安的通信,也不知道这一场战争,只是两个人的第一次合作。
所以当这群人紧张不安的时候,永安完全不怕。
北江的战信传来的第一日,永安她当场宣布,将亲自带兵去出征,击败北定王。
她上一次带兵出征,是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这一次带兵出征,朝堂的人便对她多了点信心。
永安对自己也很有信心——因为到目前为止,北定王都没有撕毁条约的现象。
从诸多情况来看,北定王其实并没有称王之心,如果他有,他完全可以直接打上长安,因为整个长安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却依旧愿意跟长安演戏。
他生来就是北江人,守着北江,也只想要北江平安繁荣,旁人不来侵略他,他就不会去侵略旁人。
所以永安十分镇定。
永安的镇定在此刻成为了所有朝堂人的主心骨,他们都不由自主的依附永安,希望这位长公主能解决乱象,但是所有人也很疑虑,长公主到底想怎么打?
蒋兆麟第一大将死在了长安政斗中,蒋兆麟手底下的兵也是死的死跑的跑,长公主想怎么打呢?又能怎么打呢?
长公主自有办法。
朝堂依附过来之后、长公主出征之前,她对东水下手了。
长安没兵了,但东水有哇!
东水,她自然不会像是对付蒋兆麟一样去对付,她另有一套法子。
当初北定王走的时候,还留给了她东水侯的亲眷——之前大概是因为宋知鸢,北定王不曾对她赶尽杀绝,背地里也多有助益。
东水当初救了她一条命,昔日罪责她今日全消,并且,她提出迎东水小侯爷的尸身为正夫,并诚心实意的送还东水侯的亲眷,以及万家满门的脑袋,以此重修双方情谊。
东水侯悲怆之下,送棺入皇城。
他得送啊,他们东水军突然撤军,导致永昌帝战败,这件事满朝文武都记得呢,他一家府门人还在人手上呢,长公主肯下令不在乎这些,他赶忙顺着台阶往下下吧!赶紧归降吧!
他今日若是不送,明日保不齐长公主就打过来了,长公主这一路上杀父杀弟杀廖家军亲眷,现在跟北定王还在打,能冒头的都被她杀了个遍了,长公主也替他跟万家人报了仇,细细算来,长公主对他仁至义尽。
人家已经给够脸了,难不成他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若要叫他什么都不认,为了一口气让东水军自立为王,那他是做不来的。
他没那个心性和本事,人到中年,他骨头都软了,又死了儿子,实在是立不住了,只想要安安稳稳的荣华富贵。
再说了,长公主是个有本事的人,她今日肯跟他和亲,日后就能提拔他们东水,保证东水百姓安康,让他荣华依旧,这就够了。
面子里子都有了,他还能要什么?
长安都变了,他们这些人就也变了吧,姓什么都行,能活下去就行。
东水小侯爷尸身入长安后,永安以大礼娶之,同日,纳沈时行做侧夫,待他回来另办婚事。
当时沈时行还在边关,纳他的消息兜兜转转传来,他看着信,低低的叹了口气。
这一路走来,深恩尽负,死生师友,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沈时行原本没回长安之前,还打算靠着跟永安的情谊,跟顾水寒争一争主位的,谁能想到,顾水寒突然死了。
这人死了,沈时行便让他了,老老实实去做了个侧夫。
沉闷的故事,并不圆满的结局,当初早就许下的婚事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因为她的初心与坚持,因为小侯爷的奉献,因为沈时行的退让,三方终于有了一个离谱的、但并不潦草的婚事。
昔日许诺的,她现在终究做成了,只是给她的只有一个棺材。
棺材也好,只要是他们三个,那就都好。
永安觉得好,沈时行也觉得好,如果顾水寒还活着,那他应该也觉得有趣。
三人的情爱在利益之中互相拉扯,在嫉妒之中生出花,现在回头去看来时路,便对眼前的一切多了包容。
大概每个人的情爱都是如此,谁都有尖锐的棱角,但你刺过来,我愿意用我的胸膛去包裹住,那就足够了。
别人轻视我们,我们自己不互相轻视,别人挑拨我们,但我们永远相爱。
大红大白之间,永安陪着小侯爷的尸身待了一夜。
她掀开棺材看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死了,尸体也烂了,那一点朱砂痣其实都看不见了,夏日里棺材里塞满了冰,却依旧挡不住他的腐烂。
永安不嫌弃他 ,她只依旧爱怜的陪着他,将一杯合卺酒倒入了他的棺材中。
等今日过后,他就要入皇陵,以永安正夫的身份下葬。
让永安再看他一眼吧,最后一眼。
皇城新房的烛火不灭,永安在悲怆与痛苦之中蜕变,烧掉她的荒唐,烧掉她的贪婪,让她沐浴着火焰,成为了一只冉冉升起的凤凰。
——
自永安娶了东水小侯爷后,东水军便识相的站位到了永安这边。
顾水寒入皇陵的次日,永安亲自入北江,带兵出征。
她要先去跟北江“打”一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