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永昌帝回朝曹操借荆州,我借太后……


    当时长公主的马车正行驶在回宫的路上,她跪坐在茶案后给宋知鸢沏茶,言谈间仿佛天下在手。


    她那刚回长安的好友瘦瘦的,恹恹的,腰间瞧着那么细那么细一小条,一看就是吃多了苦,她得好好补偿知鸢呀!她要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捞给知鸢才行!


    宋知鸢刚重新拼好的脑子转的比较慢,只道:“我的官职,再往上升,也不过是司农司少卿罢了,不过,我脑袋上面有司农寺少卿,想来是升不得的。”


    哪有她立了功、原来的官员就得给她挪位置的


    道理?那整个朝堂都要乱套了,最多赏点金子布匹做赏赐。


    毕竟她这功劳也不够大。


    “这不太小了吗?”永安眨巴着那双大眼睛,道:“李观棋都被本宫提成右相了,你不得更高些?”


    “官途也不是从天而降的,总得一步步往上走,你现下给我个左相位置,我也坐不稳当。”宋知鸢累极了,枕靠着自己的手臂,道:“非要赏赐,就多赏我点地吧,有点收入,回去也好傍身。”


    永安思虑片刻,还想说点什么,结果一抬头,竟瞧见宋知鸢已经趴在马车的桌案上睡着了。


    她这些时日瞧着是累极了,人都消瘦了几分。


    永安便不再言语,见她十分疲累,就先让人将宋知鸢送回方府,让她好生睡去。


    至于什么洗尘宴,便不带宋知鸢了,左右永安现在已经能应付那些小场面啦,用不着带着她的姐妹一起上场了。


    马车一路往前走,桌上的茶杯晃啊晃,里面的清水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漫长的征途终于结束,宋知鸢到家了。


    熟悉的天街长巷依旧伫立在此,唯有其上风吹日晒的纹路,可见岁月更迭。


    方夫人早早在府门口迎着宋知鸢,待到宋知鸢回来,她抹着眼泪将人接进了院门,拉着宋知鸢的手,哽咽着说:“好孩子,回来就好。”


    宋知鸢瞧见方夫人,也跟着红了眼。


    出去拼过杀过爱过恨过,被战争磋掉了一层皮,又被人事磨圆了骨头,现在重新回到故土,已是另一番心境。


    流光容易把人抛,白了屋檐,锈了铜环,忽然而已。


    宋知鸢被方夫人拉着胳膊带进院落里,瞧见过去熟悉的一切重新扑到面上,难掩恍惚。


    当她与方夫人热热闹闹的吃过一顿饭,洗漱干净后躺在厢房里,用厚厚的棉被裹着她自己的时候,她只觉得身边空落落的。


    事如芳草春常在,人似浮云影不留。


    她闭上了眼,强迫自己不去想。


    往事已成空。


    她把自己掩埋在被子里,不去想那些一塌糊涂的事情。


    北营远,月波长,那些不开心的、不好的坏事情都被藏在了过去里,她现在要去过她自己的日子了。


    ——


    回到长安之后,她的生活重新归成了“上职”与“回府”,战事方停,她回长安的第二日,便重新回到了司农寺。


    与外界的纷乱吵杂不同,司农寺是一片和谐的地方。


    兴许是因为这里的人都操弄土木的缘故,里面的人身上也都沾染着几分静气,都是不争不抢的姿态。


    这木头啊,没有时间是不长果子的,急不来,所以这里的人也都显得懒懒散散,各自守着各自的种植房,都不出去,说话也都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这里的植被,叫它们结不出香甜的好果子。


    外面打出脑浆子里,这里面还在慢悠悠的种地。


    寺中的种植房不分夏冬,里面靠地龙烘烧着,依旧栽种着各种植物,空气中飘荡着草木植物的清新气息与淡淡的土腥味儿。


    宋知鸢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回到属于她的种植房,去看她种下的润瓜的时候,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摸缸中的土壤。


    土壤干干燥燥,她的手摸上去,有一种粗糙的触感,她感受着这种触感,突然红了眼眶。


    最开始上献润瓜的时候,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傍身的东西,谁能想,跌跌撞撞,竟是一路走到了现在。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去种她的瓜。


    人还要往前走的。


    ——


    回到长安的第二日晚间,宋知鸢远在南疆的舅舅到了。


    宋知鸢母族姓方,舅舅本名方静水,取自静水流深之意,早些年一直在南疆做事,不曾回到长安来。


    之前长安这头来了书信,方大人自己抽不开身,只能让妻子去走一趟,谁料中途竟然碰上了战乱,现在虽然还在和谈,但是也是乱世,方大人实在是担忧,所以特意自己走了一趟。


    这一回,方大人是想来长安接回自己的妻子和外甥女的。


    但是等方大人到了之后,才惊觉,妻子母族败落,外甥女去讨了官坐,这起起伏伏岂由他们言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外甥女是接不回了,只能带妻子回南疆了。


    但方大人既千辛万苦的来了,总不能叫人悄咪咪的走,所以宋知鸢这边匆忙操办了席面,邀约方大人昔日的一些友人一同来参宴。


    方大人在长安实际上没有什么熟悉的好友,他离开长安太久了,一定要说的话,最熟悉的人是宋知鸢她亲爹,但已贬官了。


    值得一提的是,宋知鸢亲爹新上任的位置正好是西洲的方向,只是到现在都没有回应,也不知道人是生是死,若是死了——也不失为好事一件啊。


    而方夫人这头更别提了,她原先还有个母族呢,但后来母族败落了,周边就什么人都没有了,那些亲人朋友们都流放去了边疆了,纵然有没有流放的,也都是用不光彩的手段留下的。


    提起来这些人,就要说起来大陈的一个规矩,大陈允许和离女、外嫁女不流放,所以当时洛家很多女人为了能活下去,都选择和离归家,有些还得给自己儿女改姓,一道儿带走。


    但是和离归家的女人又能有什么样的好日子过?若是兄嫂大度和气,她们还能有一口体面饭吃,但若是兄嫂不怎么样,她们就得咬着牙跟着一道儿过苦日子,连带着自己的儿女也受委屈。


    提起来这些事儿,都是一把辛酸泪,估计见面了都是一副苦命脸,还不如不见。


    方夫人和方大人这头实在是没什么好邀约的客人,但这席面总不能冷冷清清,所以宋知鸢去邀约了不少人。


    她若是邀约,总能邀约些好友来的。


    方府的帖子一送出去,竟由宋知鸢的手,先递送到了长公主手里,又递送到了李观棋手里,还有她司农寺的一些同僚,来来回回也数了十来个人,算是热闹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宴会上还多了一点别的客人。


    吴惊云随着李观棋一道儿来了,沈时行则随着永安一道儿来了,前者是想看看宋知鸢,后者是得死看着永安。


    永安这是第二次来到方府来做宴了,上一回还是大夏天呢,她在席面上随意寻找长得好看的小公子来陪她饮酒,现在好啦,一转头就能看见沈时行那张阴沉沉的脸,永安便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来啦。


    不看了不看了不看了!


    狗男人管的真多!


    不过也因为沈时行的存在,叫周遭的公子们都放了一些心。


    以前跟长公主出现在同一席面上总担心清白不保,现在好了,有沈大人在,他们的清白,都将交由沈大人来守护。


    因为邀约的都是一群宋知鸢自己交下来的好友和同僚,彼此都知根知底,又有贵客压门,所以没有什么乱糟糟的人来添麻烦,这一场宴会顺利进行到最后,宋知鸢起身送客。


    一群客人们离了席面之后,永安


    没走,她今夜留宿在宋知鸢的小厢房里。


    俩小姐妹重新躺到了一处床榻之中,说说最近发生的趣事儿,说说对日后的设想,顺带说说隔壁的死男人。


    “男人真的很烦啦。”永安咬着自己的手指头,道:“本宫已经连着一个多月没有碰过别的新鲜男人了。”


    上次在永德殿嘬男人不算,裤子都没脱怎么算碰啊!


    永安恨恨道:“男人都这么小心眼的。”


    现在就连永安跟好姐妹睡一下,沈时行都要睡在隔壁守着她。


    她都睡到宋知鸢隔壁了还有什么好守着的啊?难道宋知鸢还会突然长出个男/根来跟她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吗?


    宋知鸢当时躺在她的身侧,拿厚厚的被子盖住她自己,闻言回了一句:“你还当真宠他。”


    能管得住永安的人,沈时行算是头一个了,就连以前的太后都不行。


    “没办法。”永安撑着下颌道:“这些男人,都在这里持根行凶。”


    说话间,永安靠近她,挤眉弄眼问:“你知不知道今日李观棋带过来的那个是谁?”


    宋知鸢瞥了她一眼,道:“你知不知道今日李观棋带过来的那个是谁?”


    永安讶然了一瞬:“你怎么学我说话?”


    “那是之前我收过的一个男宠之一。”宋知鸢回道:“从你手底下收过来的,与李观棋是同一批进府门来的,我记得清楚,你可忘了?”


    当日一共救回来三个,眼下这三个都各有机遇,两个都在这大陈里,还有另外一个,现在应该还在大陈之间乱走,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去。


    永安记得这回事,她慢悠悠的“噢”了一声,后道:“我就是看那个人有点不对劲哦。”


    永安对别的事儿不敏锐,但一碰上男人,整个人都机灵起来了,她总觉得席间那人一直盯着宋知鸢看有些不大像是寻常人。


    但宋知鸢完全对这些没兴趣,只回道:“赶紧睡觉,明日你要上朝,我要种地。”


    永安还想张嘴说话,却听宋知鸢道:“再说我去把隔壁沈时行换过来。”


    好啦——永安闭嘴啦。


    俩人亲亲蜜蜜的挤在一起,闭上眼睡觉了。


    ——


    一转眼,宋知鸢回了长安便已到了三日。


    这几日朝堂之间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远在南疆那头的寿王府被人清了,寿王一脉的人全都死绝了,一个没留下来,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只留下了寿王与寿王俩儿子的一众妻妾还活着。


    这寿王的王妃瞧见寿王死了,悲痛欲绝之下,往长安来信,想让长安派人过去调查这件事。


    二,则是按着原先两边朝堂规定的,三日后的这一回,长安人即将去将永昌帝迎回来。


    迎回永昌帝可是一个大事儿,这是朝堂间最大的喜讯,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这件事奔走,以至于寿王死了这件事儿都没闹出来多大风浪,所有人都在说小皇帝呐。


    他们都以为可能会死在反贼手里的小皇帝不仅没死,还能完完整整的回来,这不是好事儿是什么!


    小皇帝回来了,这个王朝的根就回来了,有了根,他们所有人就都活过来啦!


    因此,整个朝堂都显得十分喜庆。


    永安这一次依旧打算亲自摆驾,去将自己的好弟弟接回来,她还顺道问了宋知鸢要不要一道儿去。


    宋知鸢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她便不去了。


    司农寺很好,她不出去了。


    永安见她不去,便自己去,走之前,还顺道给了那位方大人一个好事儿,叫这位方大人去将寿王府的事儿查一查。


    不管寿王府的人是为什么死的,也不管他们之间之前闹成什么样,只要寿王是流着皇家血脉的人,那就不能让他们白死,最起码长安这头得去给慰问慰问嘛。


    方大人就是最好的人选,慰问之后还能顺道升升官,若是南疆不够好,就把官职放到长安来升,这样,以后还能有人陪着宋知鸢——永安是这么想的。


    宋知鸢却并不曾想这么多的事情。


    她的心本来就没有很大,只有那么很小很小的一小团,里面团吧团吧,塞了几个人,现在突然被挖出去一个,挖的鲜血淋漓,又走了一个方夫人,她难免有些落寞,便什么都不想做,只与她的植物为伴。


    永安走后,她果真半步不离开种植房。


    她睡不着的时候,就在满是土腥气息的种植房之中摆一张床,躺在其中,嗅着润瓜的气息,渐渐地睡过去。


    永安则带着手底下的人,直奔议和帐而去。


    之前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有点迟疑不安,但现在已然是轻车熟路,两拨人将各种东西清算过后,永安就开始等着她的好弟弟。


    ——


    这一日,洛阳城中也是热闹非凡。


    随着长安那头切割过来了三城后,所有廖家军都如同打了胜仗一般高兴。


    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掀翻朝堂干进长安,改天换地,但是他们也算是胜利了,他们得到了九座城。


    这九座城加上西洲的十二城,他们就拥有了二十一坐城,这俨然已经是四分之一的大陈了。


    日后一统中原,也不在话下。


    这种热烈感染了所有人,他们都像是吸食了五石散一样,走路都显得轻飘飘的。


    大势已定,这群人对被监禁的永昌帝都好了些。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啊!他可值得九座城呢!


    若是没有他,那些人才不会拿九座城来换太后和几个老臣呐,算来算去,最值钱的还是这个。


    而永昌帝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遭出了什么变化。


    他白日里去跟自己的那一群玩伴们一起玩儿,晚上会去给李万花晨昏定省,看起来情绪稳定,好像不是在敌军营帐里,而是在自己的后花园里。


    偶尔他还会撞上廖寒商。


    他与廖寒商见面的时候,也从来没表现出什么敌意来,只是静静的行个礼,唤上一句“廖将军”,随后便离开。


    浑然不像是对一个叛贼的态度。


    廖寒商也给他回礼,也不像是对待一个囚徒的态度。


    他们俩就这个古古怪怪的相处着,直到他被接走那一天到来。


    ——


    永昌帝被接走的这一天,李万花相送出很远。


    她如同送廖寒商出征一般去送永昌帝,握着永昌帝的手,一句又一句的说:“母后舍不得你,你在这里吃了太多的苦,母后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不能只顾着你自己的委屈,日后你回了大陈,一定要好好把持朝政,万万不能再与人争端,不能再生战事,不然民众是受不了的,你可知晓?”


    “战事打了太久了,国库早都没了,这大陈的民脂民膏已经刮了一层了,若要再刮,就要刮出他们的骨髓来了,水以载舟亦能覆舟,你身为皇帝,有些事情要会隐忍,就算是你想再起争端,也要等几年之后,给民众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


    太后谆谆教诲一直萦绕在四周,每一句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每一句话都围绕着四个字:不要打仗。


    永昌帝安静的走在母后身侧,听到母后这么说的时候,他缓缓点头,随后他抬起脑袋,看着自己的母后,轻声道:“孩儿知晓了,孩儿不会再起战乱了,到时候母亲与孩儿一道回去,定然一切都好。”


    李万花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她当然可以回去,廖寒商不会死死箍着她,不让她走的,但是她放得下廖寒商吗?


    人为了权势拼搏了大半辈子,突然间又得到了爱情的滋润,那些在过去深夜中空荡荡的地方得到了填补,她便爱上了这种温暖的味道,舍不得离开。


    更何况,廖寒商对大陈来说是个威胁,但是对于太后来说,却是一把很好的刀。


    廖寒商拿下了整个西洲,自立为王,但他并不是不可控的,只要太后还攥着他的心,就间接攥着他的兵。


    太后能攥住廖寒商,那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攥住了大陈的咽喉。


    原先大陈里的不少官员也不服她,他们都是不赞同女人登基的,他们眼高于顶,认为女人只能做男人的附庸,太后把持朝政,也是因为她把持的是她儿子的朝政,一旦她想将这万古江山改在她自己名下,这群人会立刻翻脸。


    她甚至不能暴露自己的意图,只能与这群人周旋。


    但现在,有了廖寒商之后就不同了。


    李万花晃神的这么一瞬,永昌帝已经垂下了眼睫。


    他看到了母亲眼底里的留恋,也猜到了母亲为什么不直接回答。


    大陈愿意掏出来三座城来换李万花的人,但是李万花的心却早已经留到了别的地方去,这让永昌帝觉得愤恨。


    他以前觉得,母亲爱权势,母亲是为了朝堂,所以母亲不爱他情有可原,他一直用这种话来安慰自己,但是现在,他才知道,他的母亲只是不爱他。


    母亲只是不爱他。


    因为母亲不爱他,所以母


    亲不让他继续打仗,因为母亲不爱他,所以母亲不在乎他的屈辱,因为母亲不爱他,所以母亲让他回去做个窝囊皇帝。


    他交出了九座城还不够,还要交出自己的尊严,他连自己手底下的城邦都管不好,而他的母亲不让他反抗,还要摁住他的手,让他顺从的被人羞辱。


    “母后不必担忧,过三日,孩儿便来寻母后了。”永昌帝低垂着头,语句温和的说。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马车旁边,李万花送永昌帝上马车。


    永昌帝爬上马车之后,站在车辕上回身行礼,语调轻柔道:“母后不必送了。”


    说话间,他已经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这个孩子与她一路颠沛流离,眼下要离开她了,李万花难免心中感叹,直到这孩子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目光之中,她才折返过来。


    在不远处,廖寒商正跟着他们。


    瞧见她回头了,廖寒商缓步向她走来。


    李万花走到他身侧来,挽着他的手臂,低声道:“他已经答应我了,以后,不会再生战乱了。”


    大陈和西洲,大概都可以喘一口气了。


    而廖寒商拥着她的人,目光却看向那马车。


    他看见马车帘子轻轻一掀,小皇帝的头从里面探出来了一瞬,与他对上目光之后,又猛地收了回去。


    但收的太晚了。


    廖寒商依旧看见了他眼底里闪着的寒光。


    年幼的帝王在敌营之中度过了一个耻辱的新年,踩着累累白骨,伏低做小,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但他活下去之后,真的会继续做一个废物吗?


    廖寒商不确定。


    他只是抱住了李太后的腰肢,随后在她的面颊上吻了吻,后道:“剩下的三座城,收到手之后,你当真要跟他们回去,将我抛下么?”


    他将自己说的可怜,但其中深意可见。


    好不容易抢过来的人,他是不愿意还回去的。


    李太后嗔怪的白了他一样,道:“这是要撕毁合约?”


    “先人亦有此。”廖寒商语气淡淡道:“曹操借荆州,我借太后。”


    本来他们就不会停战多久,只是短暂的和平而已,反正以后还是要打,不如现在就不给。


    李太后没打算跟他辩解这个,只挽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回走,道:“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只是我需要先回朝堂去处置一些朝政,若是你想我,我命人将你秘密接进长安,或者我以西下游玩之名离开长安皆可。”


    她回了大陈之后,就会彻底跟廖寒商断掉关系吗?不可能的。


    眼下两边人都打的头破血流,他们都需要后退一步,换来短暂的和平。


    李万花可以在大陈与廖寒商之间游走,汲取双方的能量,利用他们的冲突,壮大她自己。


    而李万花想让这份和平持久的延续下去的话,就必须回到朝堂,去重掌朝政。


    ——


    这一日,永昌帝回朝。


    长安城为此大庆三日,三日后,永昌帝筹备事宜,去让永安接太后回。


    第82章 今夜大宴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


    “只有我去接吗?”金銮殿中,永安倚在矮榻上、撑着下颌,看着坐在案后的永昌帝问:“你不去?”


    当时正是二月底,永昌帝正在案后看近日的朝政,听到姐姐的声音响起,又缓缓抬起眼眸,去看矮榻上面的姐姐。


    二月风寒料峭,金銮殿中地龙不歇,因为地龙烧的太旺,所以窗户还是开着的,偶尔会有些许冷风卷进宫殿中,又被屏风挡下。


    他的姐姐姿态懒散的趴靠在临窗矮榻上的矮案上,一只手撑着下颌,脸颊上的肉被挤出来些许,另一只手放在案上,手指上戴了一只玛瑙石的嵌金戒指,格子窗户外面的光影照进来,将玛瑙石照出耀光。


    姐姐一动,那方格的光影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在姐姐徽墨一样的发丝、牛乳一样的肌理上流过,将姐姐的唇瓣照出红润润的泠光,那张红唇一张一合,便吐出来一句:“应是我们一起去接母后回来。”


    提起来母后,永安的眼底里浮现出思念,她慢慢坐直身子,在桌上美滋滋的伸了个懒腰,道:“母后一定很想我啦。”


    她太久太久没有见到母后了,以至于现在一想到这两个字,就觉得心里雀跃极了。


    这段时间的疲累终于找到了松懈的地方,她终于,终于能歇一歇了。


    之前母后不在,整个大陈风雨飘摇,永安一直害怕这祖宗的基业倒塌在她的手里,但只要一想到母后即将回来,她混乱的心思便骤然放缓。


    什么都不用怕了,只要母后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母后,母后,这俩字永安讲的理所应当,但是落到永昌帝的耳朵里,就显得没那么好听了。


    昔日里他受困大别山、发高热在床榻上那一日,隔着一道纱帐,他听见母后与逆贼的真情剖白。


    母后说,她从来不曾真的爱过先帝。


    母后说,如果不是为了权势,不会生下他。


    母后还说,永安长公主——


    那些记忆涌上心头,伴随着一阵刺骨的寒意一起在他骨头中缠绕,他仿佛突然回到了那个冬日里。


    冰冷阴寒的刺痛绕着他的身体盘旋,不断渗入他的身体,刺着他的心脏,他想,接回来太后,他真的有好日子过吗?


    以前看不分明的事情,在这一次大别山之行、洛阳之行中已经看的清清楚楚,母后与他从不是一条心的人,如果真的将母后接回来,以后真的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吗?


    他的长姐是什么身份其实不重要,因为长姐不会抢走他的皇位,但是母后在外面的旧情人却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他们的和平只是暂时的,只是因为双方都打不动了而已,等彼此缓过劲儿来,这仗还是要继续打。


    他真的要去接回一个与他不是一条心的太后回来吗?


    “阿弟?”永安没得到回应,拔高了嗓门儿喊他。


    坐在案后的永昌帝快速收回目光,缓了缓胸腔里急促的心跳,死死的看着他面前的公文,片刻后,轻声道:“朕这些时日身在敌营,身子骨伤损了些,难以舟车劳顿,此次和谈彻底结束,定然是需要往来应酬,是要办大宴的,这一日,还是姐姐去接吧。”


    永安略惊,从矮榻上走过来,细细的盯着永昌帝来看,甚至还上手去掰他的脸,像是幼时侯一样,捏着他的脸揉揉抬抬。


    “伤到了哪里啊?”永安边揉边问。


    永安自小就这么揉他。


    他比她小,从小就是她的玩具,在他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永安捏过屁股揉过小脚,所以哪怕他已经是皇帝了,但在永安眼里还是个小宝宝,所以现下过来揉捏他干的是轻车熟路。


    她的宝贝弟弟伤到了哪里?


    永昌帝被她捏的脊背一僵。


    永安比他高,他又是坐着,永安揉捏他的时候,永昌帝抬头看他的姐姐。


    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懂的姐姐,就这样低头看着他,一双狐眼中带着并不掩盖的关切。


    姐姐是很好的,姐姐没有害过他,姐姐只是自己没脑子,喜欢美人儿,爱金银,爱奢靡而已,这在皇家中,不过是最小的毛病罢了。


    可永昌帝看到那双和太后如出一辙的狐狸眼的时候,只觉得一股难以压抑的耻辱感直奔心头。


    永安什么都好,唯独,不是他的亲姐姐。


    他的父亲是已逝的先帝,是真龙天子,而不是一个屠戮大陈的逆贼,他在洛阳城苟且偷生的每一日,他都记得。


    他不允许自己向敌人低头,他身上的屈辱,只有血才能洗刷干净。


    永昌帝垂下眼睫,低声道:“没什么大伤,只是掏空了根基,不愿意再走动,只想好好歇一歇罢了,劳请姐姐去替朕,将太后接回来。”


    “这是应当。”永安道。


    弟弟走不动了,那就姐姐去走,她跟永昌帝乃是亲姐弟,何须在乎这些。


    而这时候,案后的永昌帝突然拍了拍手,金銮殿门外便有人高托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个含苞待放的莲花样的碗莲。


    永昌帝道:“此物乃是之前控鹤监从北奉那头搜寻而来的宝物,姐姐可还记得?”


    永安细细看来,记起来了。


    这是个小机关玩意儿。


    北奉有能工巧匠,用木头做了莲花,莲花大概有一人头大小,平日里瞧着是合上的,但是其下有个枢纽开关,只需要在底下轻轻一拨弄,莲花便会开放。


    永昌帝亲手接过这莲花,当着永安的面儿扭动下方的开关,莲花缓缓开放,里面露出来三颗城印。


    永昌帝看着他的姐姐,语调平和道:“最后三颗城印,姐姐替我交由廖将军吧,九城交接就此结束,大陈以后便和平了。”


    永安不疑有他,这事儿她之前就干过呀,她第一次是交接了三颗城印,换了一批老臣回来,第二次是交接了三颗城印,换了她的弟弟回来,第三次,也应当交接三颗城印,去换太后回来。


    就是搞了点新花样儿。


    “当日是要办宴的。”永昌帝冲她笑了笑:“热闹。”


    永安自然点头:“好,瞧着也体面。”


    她答应的快,似乎这时候不管永昌帝说什么她都会答应,而永昌帝却并不再言语了,只静静地看着他的姐姐。


    姐姐浑然未觉,依旧在说最近的事情。


    “我那好姐妹,我给她官,但她不肯往上挪,你回头记得提拔提拔她,她随军一趟,很不容易。”


    “对了,还有我的那个谁——”姐姐的声音难得的多了几分扭捏,她说:“小侯爷啦,这次战争结束,小侯爷准备走了,你回头能不能多帮我留他两日?我想等母后回来替我赐婚。”


    这些时候,永安跟小侯爷互相都瞧对了眼,只是奈何沈时行一直在中间杵着,永安连偷偷跟人说两句话的时间都得挤出来,根本没办法将生米煮成熟饭,只能这么一直忍着。


    提到沈时行,永安又叹了口气。


    “赐婚也不能赐一个啦,我得同时赐两个,我还有个红颜知己,一直留在府中,他性子虽然爱拈酸吃醋,但人却是极好的,我十分喜爱。”


    “不过像是小侯爷这样的,定然是要做正夫的,之前他对我帮助甚多,我不能委屈了他——”


    永昌帝将手中的莲花机关放下的时候,就瞧见姐姐一直在不断的说话。


    姐姐每天都有好多好多的话来说,她的脑子里只能装下男人与姐妹,所以显得格外快乐,朝堂与计谋,永远都进不了她的眼睛。


    没得到弟弟的回应,永安回头看他。


    在姐姐回头的那一瞬间,他垂下了眼睫,手忙脚乱的抓过了一旁的笔,笔锋在纸上划过,留下了一道沉重的墨痕,他听见他自己说:“待姐姐这次回来,朕替姐姐赐婚。”


    永安又犯愁了,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头问:“你说小侯爷会不会怪我同时封两个?”


    人家寻常王爷娶妻都是娶一个的,若是娶侧妃,也得是隔一段时间找个小轿子抬进门来,没有同时一天娶进门的道理。


    小侯爷可否会觉得自己受了轻怠?


    说话间,永安去看永昌帝。


    永昌帝正在低头写手上的东西,察觉到永安的视线,他慢慢抬起头来,对着永安道:“能跟长公主在一起,是他的福分,他不会不愿意的。”


    他一直都这么哄永安,从小就哄,自然知道说什么能让永安高兴。


    他只需要轻飘飘说上两句话,就能让他的姐姐毫不怀疑的,奔向他设定好的方向。


    这是血脉的力量,因为谁都不会想到,至亲会背叛他们。


    就像是以前,永昌帝想不到他的母亲在算他的斤两,所以现在,永安也想不到永昌帝在算她的斤两。


    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


    但在永安的眼中,依旧风平浪静。


    她察觉不到危险来临时,因为四周一片和平,他们身处在自幼一起长大的金銮殿里,她的手指上海残留着弟弟的温度,她的好友在侧,爱人在府,母后即将回来,连冬天都快过去了,春日将近,永安像是飘在云端里。


    她以为今天是很好很好的一天,她以为弟弟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永安被他两句话哄得乐滋滋的,摆了摆手道:“好,那我先回去,这好消息我得先告诉他们,明儿一早,我就动身去长安城外换母后回来。”


    永昌帝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他看着她一脸笑意的转身,看着她迈出金銮殿,长长的裙摆在门槛上快速的滑走,她扑进了二月底的料峭春风中。


    永昌帝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彻底在金銮殿中消失,永昌帝才垂下眼睫,与外人道:“将万将军请过来。”


    万将军,是当初留守在长安城的一名老将,因年事已高,虽然不曾辞官致仕,但也一直不曾挂印上阵。


    这位万将军与他的父皇自幼相识,乃是至交好友,先帝去世后,万将军被李万花弃用,一直被留着看守皇陵。


    早些年,先帝去世之前,据说常带着永昌帝去见这位万将军,永昌帝还记得这位万将军有一位小孙女,幼时与他一起玩儿过,是个胖嘟嘟的小姑娘,但多余的,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如果有点选择,永昌帝也不想用这么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但是他除了这个人以外,没有其他人了。


    一是他身边的那群老臣几乎都死在了大别山,二是他这段时间离朝堂太远,朝堂更迭他完全没插上手,新拔上来这一批官员要不然效忠长公主,要不然是李万花身边回来的老臣,只效忠李万花,他身边一个能用得上人都没有。


    永昌帝将整个朝堂里的人扒拉一圈后,发现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心腹,他没有办法,最终来找这位万将军。


    是死是活,他得为自己争一把。


    ——


    而永安对此一无所知,她裹着寒风回了长公主府,见沈时行不在,便先去见了小侯爷。


    在小侯爷的外间茶室里,她与小侯爷说她要向小侯爷求娶一事。


    小侯爷当时抱着她救回来的猫,坐在茶案后品茶,闻言含笑看她,并不反驳,只轻声道:“我性情并不好,长公主要与我成婚,怕是要担待我许多。”


    “你还不好吗?”永安的眼眸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瞧着他系到最高的领口,瞧着他严丝合缝的玉带钩,又瞧着他露在袖子外面的手骨,越瞧越痒痒,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爬过去。


    她向来没什么规矩,在金銮殿都能找个地方躺下,更何况是在小侯爷这里,也丝毫不在意什么女子形容,想爬就直接爬。


    她爬过来的时候,小侯爷正垂下脑袋,摸着自己怀里的猫,轻声道:“我无意仕途,不爱做官,只爱游医天下,若是我与长公主成婚,怕是不能如沈将军那般,给长公主在仕途上的助力。”


    永安当时已经爬到了胸口旁边了。


    她慢悠悠的往小侯爷的肩膀旁边一蹭,一只手便不老实的往小侯爷的衣领里面钻,闻言随口回了一句:“小侯爷做什么都随您。”


    她是馋人家身子,只要隔几日让她吃一吃就好,其余时候,小侯爷去哪儿她都不在意啦。


    小侯爷垂眸,细细看永安的神色,想看看她是想要他父亲的权势,还是他手里的兵,但都没瞧出来。


    他只在永安的脸上瞧见了满满的欲/色。


    小侯爷轻笑一声。


    这也很好了,最起码,她图的是他身上的欲色,而他又刚刚好,全都有。


    这样,应当不会成一对怨偶吧。


    而永安为了哄小侯爷,什么好话都说尽,一边说,一边往人家胸膛里探。


    “小侯爷喜欢做大夫,以后可以随便出去做嘛,本宫给


    你开一家医馆——“她的手探进去的同时,小侯爷抬起手,隔着一层衣料,摁在了她的手背上。


    “既如此,顾某便静候圣旨。”他道。


    这人说起话来语调平平,佛眉温目,眉心中一点朱砂痣瞧着静美,他身上有一种逆来顺受的美,看他的模样,便觉得他柔弱可欺,稍微使点手段,就能让他哭出声来。


    但每当永安想放肆一下的时候,小侯爷便会用那双眼深深地望着她。


    永安便会想起来这个人替她挡箭的事儿,又想起来他给她那么多银两支撑的事情。


    他对她如此好,她也不敢去冒犯他。


    贤夫扶我青云志,我还贤夫万两金,小侯爷对她没有错处,那她也愿意忍耐几分,让一让小侯爷——长公主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呐!


    想到此处,永安便讪讪的收回来手臂,低声道:“好啦,那等成婚后吧。”


    ——


    待到永安离了侯府时,已经是夜色深邃。


    她回到长公主府,正碰上要出门寻她的沈时行,沈时行见她回来,便知道这人是去了小侯爷府上,便忍不住一阵阴阳怪气。


    “长公主是跑去了谁家的庭院?又是谁家的公子,如此不知自爱?”


    他当然知道是谁,但是他不说,只在这阴阳怪气。


    他最讨厌小侯爷。


    因为别的男人永安只是玩玩儿,但小侯爷永安要来真的,侧夫只对真正室破防,沈将军也只讨厌小侯爷。


    永安笑眯眯靠近他,扑进他怀里,道:“本宫可有个好消息要告知你。”


    沈时行将人抱在怀里,往厢房走去时问道:“何事?”


    永安窝在他怀里,挑眉道:“你猜?”


    沈时行道:“太后要回来了?”


    “这事儿还用猜么?”


    两人从床帐外面滚到里面,肚兜玉带钩扔了一地,金钗滚落到被褥中,永安才道:“等我母后回来,我请旨让你做侧夫,于小侯爷一道儿娶进我府门来。”


    沈时行当时已经含上了东西说不出话了,闻言冷哼了一声,用力吮了一口,在永安的闷叫声中,含含糊糊的问:“凭什么我不是大房?”


    永安用力把他的头摁下去。


    就这个破性子还想做大房?


    张嘴干活吧!


    月过北窗,床榻里的两个人几乎忘记了所有。


    ——


    当夜,皇城中。


    永昌帝私见万将军。


    夜谈过后,万将军悄无声息的离去,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第二日一大早,永安神清气爽的带着沈时行与小侯爷直奔北营而去。


    这一回她照常去派人问宋知鸢要不要去一趟北营,而宋知鸢迟疑片刻之后,最终与她上了同一辆马车。


    这是最后一次去和谈了。


    三次和谈之后,将太后换回来,这一场混乱的战争便该结束了。


    战争结束,彼此三军都要撤回,东水回东水,西洲回西洲,北江的也该回到北江去。


    按着耶律青野那个性子,想来是不可能再回到长安中来了,她以后估摸着也是瞧不见这个人了。


    到时候隔着千山万水,她甚至都会忘掉他的样貌,宋知鸢便没有继续留在长安,而是随着永安一道儿去了北营中。


    去北营的路上,宋知鸢跟永安一个马车,那沈时行与小侯爷就被挤到了另外的马车之上。


    这两人你看我不顺眼,阴阳怪气说酸话,我一句都不搭理你,只静静地低头喝着茶,倒也显得和谐。


    偶尔在马车上坐久了,宋知鸢还会骑骑马,下去松松骨头。


    她本来骑马骑的不怎么好,顶多算是会,但并不精通,只不过后来在大别山一次生死逃亡之后,她骑马已经再无难度,随意骑在马上,都能走上半日。


    她寻常时候骑马,周遭都是没人的,只有李观棋随身带着的金吾卫小将吴惊云过来与她说两句话。


    宋知鸢经由永安提醒,隐约察觉到了少年心事,但并不曾做出什么回应。


    她现在是一颗死了一半的木,靠着那一股劲儿撑着,半死不拉活的熬,外人看她是还欣欣向荣的活着,有前途,有官位,有很多人使劲力气也达不到的高度,但她自己看内里,才能看见她自己枯萎的枝丫。


    人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心就是会死的,她已经没办法再像是少年时候那样明明媚媚,大胆肆意的往外冲了,在消耗了大量的爱恨之后,她的身体便变成了一颗朽木,外面下了小雨还是狂风,爬过来一只小虫子还是飞过来了一只鸟,都很难让她枯木回春。


    人失去一个爱人,就会失去一部分的自己,心被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人就也变得麻木了。


    所以很多时候,撕心裂肺的爱过一个人之后,就再难爱上第二个,不是吴惊云不好,是他来得在她心死之后。


    太晚了。


    这一路走过,不过一日,便到了北营。


    宋知鸢到了营中,远远便瞧见了耶律青野。


    她只是草草的看了他一眼,便偏开视线没有再去看,只看她握了一日缰绳的手指,看她卷着风沙的袍子,看她被踩的脏脏的布靴。


    她不抬头看人,耶律青野也不曾走过来,只照常接待了所有人,然后将众人安置进帐篷之中。


    按理来说,明日辰时便该去将太后换回来,只是和谈即将结束,必定要双方坐下一起好好谈上一谈,歌舞一番粉饰太平,互相拉拉关系,所以又不能草率结束。


    于是,长安这头来的使臣、永昌帝派过来的太监便提议,第二日换回太后的时间定在晚上,一切交接结束之后,在晚间做个宴,双方一起坐下饮酒作乐,以庆友邻。


    洛阳城那头自然应允。


    两拨人依旧是你不肯来北营我不肯去洛阳,所以地点照样选在了议和帐中,只不过将里面的大案换了几十张矮案,彼此相邻而坐。


    今夜大宴。


    第83章 大宴(上)廖寒商不会伤害永安。……


    傍晚酉时末。


    北营。


    耶律青野坐在帐中,听手下人禀报此次事项。


    和谈即将结束,双方将大宴一场。


    别管双方日后是如何,但今日,所有人都将为这一场和谈画上一个完美的落款。


    因着要办宴,所以需要准备的东西徒然多起来,各方食水,来往人群,都要一一由北定王这边经手查过。


    下首的亲兵一直在说议和帐那边的事,但坐在主位上的北定王却听的漫不经心。


    各类事项从他的耳中过去,似乎与他的世界隔着一层棉被,他什么都听不太清晰,也进不到心头去。


    手指无意识的摩擦着大拇指上的精铁扳指。


    扳指中有一处小小凹陷,是用以弯弓拉弦的地方,每次耶律青野想事情的时候,总会无意识的摩擦这里。


    他出了神,目光盯着桌案上摆着的一杯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帐内一片寂静,北定王才意识到,事情已经禀报完了。


    “照常做。”他抬起眼眸,看了一眼下首的手下,语气平淡的回。


    下首的亲兵能瞧出来王爷的心不在焉。


    之前宋姑娘走时,王爷就心神不宁,今日宋姑娘来了,王爷更是魂不守舍。


    只是王爷不提,他们便也什么都不说,只沉默的下去安排。


    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轻松。


    这一场仗,终于要结束了。


    ——


    与此同时,长公主帐内。


    永安对着铜镜上妆,宋知鸢在其身后为她挽发。


    铜镜之中的长公主美如艳阳四射,叫人看上一眼,都觉得心口发痒。


    两人掐算着时间收拾妥当后,永安心情颇好的对着铜镜转了个圈,道:“走!”


    今儿要接母后,只一想到此处,她便觉得浑身都往外冒劲儿。


    她欣喜雀跃,但宋知鸢却抓住了她,让她重新坐下,后道:“李观棋与你说过,太后和廖寒商的事儿吗?”


    “母后和谁?”永安在镜中瞧着自己的脸,一脸惊讶的问。


    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跟永安说过太后与这乱臣贼子成婚的事儿,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但他们都没说。


    直到现在,宋知鸢才凑到永安身边,低声道:“太后与廖寒商的事,我需要与你说一说。”


    这些事还是她从耶律青野那里听来的,若是不说,一会儿可能让永安被打个措手不及。


    她与永安说了一通之后,永安果然已经懵了。


    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啊!


    她一直以为她的母后只是被人抢走了,却不知道,原来抢走母后的人与母后是青梅竹马,更不知道母后和这个反贼成婚了。


    永安突然间想起来了之前她去跟那位廖将军见面的时候,那位廖将军一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当时她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十分古怪了。


    原来


    原来是这样啊。


    永安咬住下唇,一脸迟疑,后又浮起了几分恼怒。


    这么大的事儿,满朝文武都没人跟她说一声吗?她自己亲娘二嫁了她都不知道!


    “这廖寒商既然跟我母后有情,为什么还要打我大陈!”永安气的骂人:“他直接上门来做个男宠不行吗?当个新的大陈嫪毐!不照样日日与我母后在一起?本宫又不会阉了他!”


    宋知鸢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一个太后,无法满足廖将军的。”


    廖将军是要美人儿,但他也要江山呐。


    她是知道过两人前因后果、在梦中见过一切的人,上辈子的廖寒商,如何能不恨宣和帝?他不可能真的只想得到太后的,他一定还想掀翻宣和帝的一切,所以他谋逆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上一辈子,廖寒商和林元英利用了北定王,但这一辈子没利用上,只能硬打罢了。


    其实宋知鸢还想说“你是廖寒商的孩子”,这件事她在梦中见过,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开口,一来是这是她梦中知道的事情,她说不清来路,二来是这事儿该由太后去说,太后不情愿,旁人都不能开口。


    所以宋知鸢没提。


    永安则揣着这满心的不安,出了帐篷。


    她以前只是讨厌这反贼,现在知道了这么多,反倒有些不知道如何与这反贼开口了。


    她心事重重,却不曾瞧见在同出帐篷的时候,她的好友下意识左右瞧了一圈。


    营帐内火把明亮,四周通明,去往议和帐的车队早已集结,宋知鸢远远看见了过去的车队。


    以前去议和帐的只有三个人,永安一个,北定王一个,小侯爷一个,但是这一回不同了,因着办宴的缘故,队伍突然空前壮大。


    永安这边带了李观棋,小侯爷,沈时行,宋知鸢,和两个来自长安的官员,一位姓万,一位姓赵,北定王那边带了三位亲兵,再加上随行的随从,一眼望去,车队都排出长长一列。


    宋知鸢抬眸望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他们四个骑在高头大马上。


    彼时已是日暮,苍山西沉天阙,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一抹勾着浓稠赤金的阳光落下来,落在他的盔甲上,宋知鸢望了一眼,就飞快的收回了目光。


    她收回目光,垂下头的时候,坐在马上的北定王正回眸望来。


    夕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天边迸发出几丝刺目的橙色光芒,落在了宋知鸢的发鬓上。


    她穿着普通的青色官袍,腰带勾出一截细细的腰,乳白色的肌理在日光下照出一抹艳丽的浓色,她垂眸间,红润润的唇瓣微微一抿,似有泠光突现。


    耶律青野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距离上一次争吵,好像已经过了万年。


    那时候他放她走,是想断了这一条情缘,相互磋磨太累,他想当做此生不曾相识过,他以为他跟她再相见,他可以忘掉她骗他的那些事,甚至忘掉她这个人,只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


    可她再一出现,他依旧会看她,原先那些勉强忘掉的情绪又一次翻出来,接着重演他最开始得知自己被骗的时候的不甘,愤怒,嫉妒。


    但是他没力气恨了,那些一直盘旋在心底里的恨意渐渐被时间的洪水冲过,生出斑斑锈迹,再一见她,那些恨意还想冒出来,可翻到了一半儿,又因为无力而沉沉坠下去,砸碎成几片。


    随后,心底里又涌起了更多心绪。


    那些被一时的恨所掩盖的愁闷,思念,愧疚一股脑的重新翻上来,混着耶律青野的骨肉一起炖,炖成了一锅奇奇怪怪的汤,酸涩至极,难以下咽。


    这让耶律青野觉得他自己很可笑。


    他居然又开始想这个骗过他的女人。


    从头到尾,不过是宋知鸢为了他权势的骗局,他反倒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真是讽刺,若是叫他的仇敌知晓了,说不准要笑他三天三夜。


    他恶狠狠地拽过马缰,心说他当时真不该掐宋知鸢的脖子,他该掐他自己的烂根,掐断了了事,这辈子别再想女人。


    这时,众人已上马车。


    高头大马嘶鸣一声,便向议和帐而去。


    ——


    去议和帐的路途并不近,需要走上一个时辰,到地方正好赶上晚宴。


    两边人都是掐算着时间去的,不早不晚,永安前脚刚从马车上下来,后脚便瞧见太后从对面下来,顿时红了眼眶。


    太后的姿容模样与之前别无二样,她今日穿了一层正红色的长裙,足腕上踩着珍珠履,外衬了一件纯白的狐狸氅,抬眸间,一双狐眼明媚如昔。


    彼时日头已然西落,暮色四合间,头顶上悬了一弦清凌凌的月。


    清月无尘,月色如银,将其下的太后的眉目照出一层滟滟的水色。


    这一场分离不曾消磨掉太后的容颜,反而为她添了几分光彩,当她重新站在永安的面前的时候,永安这颗提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


    她太久没见过母后了。


    在这一刻,她忘掉


    了自己身处两军之一的位置,忘记了彼此的争端,忘记了命在旦夕的事情,只记得她面前的母后。


    她甚至抛下了身边的一众扈从,提着裙摆直接奔向了对面。


    永安奔过去的时候,身侧的人都是一惊。


    因为两边人刚刚下马车来、还不曾入帐中,彼此身边都有亲兵跟随,廖家军手中的寒**目,公主贸然过去,其余人都是一顿。


    他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过去,又怕对面突然翻脸,所以脚步都迟缓了几分。


    李观棋心眼儿多,他迟疑两步,没敢跟上去。沈时行身份问题,一直不敢露面。小侯爷拧着眉环顾四周,暗示身边的人不要拿起武器。


    北定王更是动都不会动一下,跑过去一个女人不算什么,但他要是动了,对面一定拔刀。


    唯有宋知鸢,在永安动起来之后,立刻跟在永安身边。


    两个小姑娘穿过拿着刀兵的亲兵营队,奔到太后的面前来。


    永安一头撞上了太后的怀抱,宋知鸢则退后一步,站在一旁。


    太后紧紧抱着永安,抱着她的女儿,随后低头揉了揉永安的头。


    她的女儿,她的心头肉,她这一生唯爱的孩子,她如何能不思念永安呢?


    天知道之前战乱时候,太后有多担心这孩子,若是这孩子死了,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太后抱着永安的时候,一旁的廖寒商就在看着这对母女。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永安的半张侧脸。


    永安与太后完全是如出一辙的眉眼脸蛋,她承袭了太后的一切美丽,却没有遭受到太后当年的委屈,所以被太后养的天真烂漫,不知外界危险。


    只要见到了她的母后,她便觉得自己的天踏不下来了,靠过来的时候浑然小女儿姿态。


    廖寒商那双凌厉的眼慢慢缓和下来,含笑望着她。


    这是他的女儿,他的永安。


    他错失了她年幼时候的模样,但幸好,他以后还有很长,很长,很长的岁月能陪伴她。


    “好啦,莫要哭了。”这时候,太后在一旁揉着她的脑袋道:“当去宴上了。”


    提到宴上,太后的眉眼中多了几分昂扬的战意。


    今日,这宴会将是她席卷重来、再回朝堂的第一步。


    她需要在今日,让这群人知道,她不是独自一人,在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廖寒商。


    以前对上她,这些大陈的这些官员们都有意无意的藏着有几分防备与轻视,就算是跟随她,但骨子里也带着一点男人对女人的睥睨,她都知道。


    一来是因为这群贱男人们看不上女人,他们就是踩女人踩惯了,就算她是太后,这群人也觉得,只要他们有个男/根,就比女人强,二来,是因为太后手里没兵权。


    她没有实打实的兵权给自己夯地基,真动上刀枪,她总是弱上一截,只能搅弄些阴谋诡计,便总显得虚一分。


    一是解决不了了,她这辈子都是女人,没法子从别人裤/裆里给自己薅一根来,但二却能想出法子来解决一下。


    她可以向所有人宣告,她有兵了,还是很能打的兵。


    她有了兵,这群人就算是不服,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与她翻脸,那种刺杀她的事儿,还敢不敢来第二回。


    以前她被刺杀死了,她身后的一切就烟消云散了,但现在她被刺杀死了,廖寒商反手就能打进长安里,他们受得了吗?


    日后——


    一想到她即将携带重兵归来长安,将廖寒商收入裙下做她的入幕之宾,她便浑身发紧,久违的政斗之火重新在她的身体里回荡,她又一次感到兴奋。


    而永安没有察觉到母后的这点变化,她哭红了眼,正用袖子擦眼泪,听到母后这般说,随后便随着太后一起进了营帐。


    永安跟着太后进营帐后,其余的众人才跟随而进。


    众人入帐篷后,两拨人在两边面对面的跪坐而下,永安是想与太后坐到一个席位上去,但是奇怪的是,母后并不曾在她的席位上停留。


    母后当着永安的面儿,坐到了廖寒商的席位上去。


    随着李太后与廖寒商落座,其余的人也都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永安愣了两息,一旁的宋知鸢走过来,将永安拉过来,拉到了案后跪坐好。


    永安还有些茫然,她盯着母后看了一会儿,只见母后眉目带笑,神色自然,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永安已经知道了母后与廖寒商之间的关系,但是她总觉得,这一层关系是应该偷偷藏起来的私情,因为这算不上是多体面、多光辉,母后不应该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但看起来,母亲好像并没有隐藏的意思,甚至还隐隐偏向廖寒商,这让永安有些茫然。


    她转过头来,看她身后的宋知鸢。


    宋知鸢平静的向她点了点头。


    永安见到宋知鸢没什么反应,那颗不安的心也就在这一刻缓下来了,她转过头,静静地跪坐好。


    她不知道母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所有人面前表示自己对廖寒商的亲近,但母后一定有她的道理。


    而坐在对面案后的太后在案下握住了廖寒商的手,廖寒商反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在静默的大帐之中,无声地宣告自己的身份。


    四周的人或者疑虑,或者蹙眉,但都无言,唯有一个耶律青野掀了掀眼皮,一眼就看明白了太后在玩儿什么手段。


    太后要告诉所有人,她现在是廖寒商的妻子,明面上好像是舍不得廖寒商,但实际上,她是在给自己加码。


    她在告诉所有人,我廖寒商为我所用。


    耶律青野对太后实在是了解的有点过多了,因为他之前为了给他长兄翻案的时候,也查过不少关于太后的事情,这个女人满腹心机,干出来的事儿实在是心狠手辣,他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善茬。


    再一想,宋知鸢、林元英都出自她亲自点化为官,可见其本性。


    耶律青野微微拧眉。


    他又想到了这个女人。


    他偏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连场面上的局势都忽略了。


    而太后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回了大陈,她是太后,但留在西洲,她也是廖寒商的妻子,她间接的可以影响两个国,有她在,廖寒商将不会再谋反,日后,西洲与大陈可以和睦相处。


    当然,这个前提是,有她在。


    如果她不在了,大陈能抵挡得住廖寒商吗?


    在这一刻,所有大陈的人都要掂量掂量太后的重量,太后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她就在长安里面搅和来搅和去,现在她身后还多了一个廖寒商,更难对付了。


    察觉到众人试探的、不安的目光,太后含笑握紧了廖寒商的手。


    太后爱廖寒商,但太后更爱廖寒商手里的兵权,她不能舍弃这个人,廖寒商将是她登上皇位的关键。


    大陈人不服她,但廖寒商却无条件的偏帮她,廖寒商有兵权,正好填补了太后的空缺。


    以前她缺这些强有力的兵权,所以只能在权势的漩涡里费劲的逆流而上,而现在,她有了这么一把镇山的刀,她的步伐会更快,更稳。


    大陈怕西洲继续侵略,而西洲也虎视眈眈,两拨势力互相周转中,太后成了其中最好的桥梁,两拨人互相打压,内斗,远比一个大陈团结在一起,更方便让太后上位。


    浑水好摸鱼嘛!


    她完全可以一手操控自己的儿子,一手操控自己的情人,只需要等到时机成熟,就可以自己先壮大喂饱她自己。


    只要两个人都听她的话,她登上皇位,只是时间问题。


    廖寒商这个人对于大陈来说是奸妄之徒,窃国之罪人,但对于太后来说,却是一把实在合心意的刀,因为廖寒商可以替太后弄死所有不服她的人,若是太后早几年有这样的武力,不早都上位了?


    太后如何能不爱他?


    思虑间,太后的目光环顾四周,问道:“永昌帝今日不曾来?”


    永安回过神来,缓


    缓摇头,道:“回母后的话,弟弟在忙公务。”


    两人言谈间,下面的人开始互相敬酒,酒过三巡,气氛热烈了些后,照着流程,永安说要献上莲花三城。


    她命人去将那莲花样儿的木盒子取来。


    这盒子取来的时候,外面还有士兵先看了看,负责托着盒子的万姓官员将手中的盒子托上来。


    外面有人拦着,这位官员便将手中的盒子打开,对方瞧见了确实是三颗城印,便退让开一步,让对方将这东西捧上来。


    这东西若是在入帐之前拿来,许得细细拆开、仔细端详才能被放进去,但是眼下宴席已开,只能匆匆查验。


    对方也没有直接上席面之中,而是将此物送到了永安面前,道:“请长公主递送城印。”


    两拨人坐下和谈,这城印,自然是要长公主来送。


    长公主起身,自然地接过这东西,起身走向案前帐篷的最中心。


    坐在对面案后的廖寒商也站起身来,他亲自过来迎他的女儿,两人在帐篷的最中心面对面而立。


    他们两人是两边各自最高的身份,他们站起身来后,其余人自然也跟着站起身来。


    众人之中,唯有一个太后不曾站起身来,只含笑看着这一幕。


    一切计划都如她设定的方向走去,她如何能不高兴?


    宋知鸢眼瞧着永安走过去,也不曾放在心上。


    她先入为主的认为,廖寒商不会伤害永安。


    上辈子廖寒商都为永安死啦,现在又如何会伤害永安呢?


    所以这和谈一定很顺利。


    而永安也没有将这个小小的交接仪式放在心上,在她眼里,她只是过来送个城印而已。


    艳丽明媚的姑娘将手中的木制莲花端起来,莲叶正好对着她与廖寒商——这两人迎面而立,其余人则站起身,从案旁绕过来,各自站在双方的后面、侧面,看着这一幕。


    今日之后,大陈与西洲将停战,和睦共处。


    宋知鸢离永安十分近,她本来就跟永安同一个案,现在与永安不过一步之遥。


    帐篷里的木火把静静地燃烧着,偶尔会爆出一声火油响,“噼啪”一声,并不算多大,就在这细小的声音里,永安如之前在金銮殿一样,扭动莲花底座的打开机关,并且念出早已记好的词:“大陈与西洲,将于今日停战——”


    她纤细白嫩的手指一动,莲花底座便冒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大而清脆,比方才的大人在帐篷口扭动的声音更大。


    兴许是因为宋知鸢站的近的缘故,她好像还听见了这小小的木盒子之中传来些许嗡震的动静。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她没弄过这些东西,但身经百战的将军一听就知道,这是机关启动的动静。


    第84章 大宴(下)太后,即将引领她们走向另……


    机关这种东西,在这群武夫手中其实很常见。


    武夫最常用的是袖弩,小巧精致,藏在广袖中,随手一甩,近距离直取咽喉,但这种袖箭需要人为的瞄准射出,若是没有经过训练,很难将方向把控好。


    就像是当初在跑马场小侯爷帐篷里刺杀永安的那一伙儿人,用的都是袖箭。


    而永安手里这种,是比较精巧的盒子机关,不需要瞄准,这是大范围扫射的一种机关。


    这种盒子机关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打开的瞬间会有两息左右的嗡震。


    里面的机关拉张到最大,枢纽极力推进,盒子都因此发出震动,与方才那种打开花瓣的那种取乐小手段不同,这种嗡震,是危险来临的前奏。


    永安和宋知鸢浑然不知。


    她们俩都没摆弄过这种奇淫巧技,俩小姑娘对上层之物如数家珍,但谁都没见过那种偏门的玩意儿,更糟糕的是,她们俩还毫无防备。


    就像是宋知鸢认为廖寒商不会害永安一样,永安也觉得永昌帝不会害她。


    这来源于人对于血脉的信任,孩子的性命来自于父亲,那父亲一定不会伤害孩子,弟弟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弟弟又怎么会伤害姐姐呢?


    永昌,永安,两个名字都这样相似,像是纠缠在一起生长的藤蔓,永安从没想过去抢弟弟的皇位,她爱她的弟弟,她也相信她的弟弟一定爱她。


    所以她毫无防备的抱托着那盒子,递送开来。


    事情来的太快,旁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嗡震出现的瞬间,宋知鸢听见有人惊叫一声,随后离得最近的廖寒商便一脚踢飞了永安手中木桃花,扑向永安。


    宋知鸢反应太慢了。


    她至今也不曾练过武,干的最重的体力活儿就是帮人搬搬伤患,让她原地空翻避出两丈远基本是不可能的,她只能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瞧着那盒子被踢踹起来。


    盒子很漂亮,是能工巧匠精心绘制而成的,其上的莲花浸饱了粉色颜料,上涂抹了金粉,火光照耀中,光芒闪烁。


    这莲花在众人的头顶上绽放了。


    廖寒商反应很快了,在那盒子刚刚打开的瞬间便已经踢飞了它,但他并不能阻止莲花开放,他只能扑向永安。


    而在廖寒商扑向永安的同时,宋知鸢抬眸间,看见那莲花之中迸射出点点寒光。


    是银针,不知其数,每一根都泛着银光,被廖寒商踢翻之后,直接顺着廖寒商的力道,转而正面射向长安这边的众人。


    身后的武将反应快的直接掀桌子抵挡,反应慢的捂住脸,而在最前方的宋知鸢首当其冲。


    电光石火之间,宋知鸢难以躲避。


    这东西怎么会在永安手里?


    她呆愣愣的看着翻飞的莲花,射过来的银针,只觉死期将至。


    她还是要死!


    上一次她死,还是在宫里,跟永安一起被北定王的军队一箭穿心,两人的尸体纠缠在一起都分不开,这一回,兜兜转转,竟是要死在永安的手里了。


    她这一世拼尽全力,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一切走向,却不成想,命运从不肯轻易的放过她。


    这个距离,她只来得及闭上眼。


    这一回,她又要什么都不知道的就死去了!


    而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一道身影突然从座椅后方奔进来,猛地压着她趴在了地面上,宋知鸢的肩膀砸在厚厚的地毯上,不痛,只是懵了一瞬。


    她被覆在地上,正对上耶律青野那张脸。


    对方显然也是被永安手里的东西惊到,甚至,他还被他自己惊到了。


    莲花嗡震响起的同时,他便惊于永安,他不曾想到,永安竟然有跟逆贼同归于尽的决心,只是此事来的太过蹊跷,永安想杀逆贼,为何不曾与他通气?


    长公主竟然也敢将他当成一个无用的摆件、让他在一旁瞧着吗?


    而在下一刻,他就看到了永安身后的宋知鸢。


    他的心里应该还是不想见这个女人的,见了他就觉得心口发堵,一颗石头压在他的心间,让他呼吸不畅。


    但当她真的要死的时候,他的身体反倒比他更快一步,先于他之前,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


    他是杀不了她,也不允许别人来杀了她。


    理智在脑子里拉出条条框框,但身体并不在意这些,只在一瞬间勃发出本能,将她救下,然后丢给他烂摊子叫他自己收拾。


    而于此同时,银针刺入后背中、腿中。


    后背上的银针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势——他虽然卸了外面的铠甲,但是穿了内甲,这银针刺入内甲,不过进入些许,刺不死他,但腿上没有带甲,银针直直的刺入了他的血肉中,传出了些许噗嗤入肉声。


    针入体肉,耶律青野只觉得发晕。


    这银针,怕是还淬了剧毒。


    耶律青野的唇瓣颤动。


    “耶律青野?”宋知鸢被摁倒在地上,短暂的撞击使眼前发黑了一瞬,随后便是颤抖着的惊叫。


    她看见他眉目生冷,听见他骨肉被刺出响声,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血腥气,心口如擂鼓狂跳,她凑近他,问他:“什么?”


    他硬生生,挤出来了一个字:“走。”


    走!


    不管长公主为什么突然翻脸,不管长公主做了什么样的准备,眼下他已身中剧毒,死不知道会不会死,但打一定是打不成了。


    说完这一句话,他竟是咬着自己的舌头迫使自己清醒,硬是拖拽着宋知鸢要往外走。


    结果他拖拽了一下,便“砰”的倒在了宋知鸢身上。


    宋知鸢刚坐起来的身姿又被砸的倒下去了,她哪里抱得动耶律青野?


    而就在下一息,她听见帐篷外有人大吼了一句:“逆贼当死,大陈永昌!今日长公主舍身杀敌,我等亦往!”


    [长公主舍身杀敌]这七个字一出,宋知鸢眼前都跟着发晕了。


    这七个字跟永安到底哪里能凑得到一起啊!永安怎么可能是舍身杀敌的人啊!


    她震惊的侧过头去看另一侧,大声问:“你舍身杀敌?为何从不曾告知我!”


    永安也被廖寒商摁在身下,此时也懵懵的趴在地上,听


    到帐篷外面有人喊,她茫然的抬起来脑袋,一张脸上写满了一行字:跟我有什么关系?


    长公主舍身杀敌——谁舍身了?谁要杀敌啊?这大陈难道还有第二个长公主吗?


    而这时候,伏在永安身上的廖寒商“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随着这一口血喷下,廖家军其中的将领愤然翻身而起。


    “长公主撕毁条约!”


    “将军遇袭!”


    “杀了他们!”


    与此同时,帐篷外响起刀兵声,而帐篷内,两边将领同时起身。


    方才那一波针刺的伏击范围并不大,针也就只有百十个针,几乎全都刺到了耶律青野与廖寒商身上,其余将领都是掀桌子躲避、再不济其余的人也是滚远了躲避,受伤的人并不多,他们还能打。


    他们是没有带刀兵,但是他们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这一双手,也可以活生生将人砸死啊!


    这一刻,整个帐篷里乱作一团。


    盆碗起飞,拳头乱舞,不知道是那位猛人第一个抡起了桌案,这就了不得了!


    桌案在帐篷内翻飞,“砰”的一下砸倒了灯柱。


    这帐篷内左右各一个灯柱,这边倒了一个,火光顿时灭了一半,四周一暗,众人便惊叫起来。


    随着长公主而来的人们完全不知道长公主动手这档子事儿,一个个都毫无防备、抱头鼠窜,李观棋和小侯爷都不是能打的人,俩人被两个飞过来的桌案撞飞,俩文臣一起倒地上起不来了。


    之前沈时行为了避嫌,根本没过来进帐篷参宴,只在外面站着,现在里面打起来了他也不知道,只在外面干着急。


    而在这帐篷里面,北定军东水军和廖家军打作一团,两边人战力基本相等,彼此都是一样的凶猛,一下手拳拳到肉,一旁的太后瞧见这一幕,连惊叫声都发不出来。


    她看见了她的女儿端出来了一朵机关牡丹花,她看见花中射出针来!看见廖寒商将永安挡在了身下!


    这不应该。


    这不应该!


    她的女儿怎么会动手刺杀廖寒商?明明一切都谈好了!


    一片混乱之中,太后匆忙自案后起身,又被桌脚绊倒,竟是连滚带爬的扑过来。


    雍容华贵的太后眉宇间还带着慌乱,难掩惊恐。


    她最重要的两个人,现在都躺在这地毯上,她如何能不慌乱?


    太后扑过来的时候,永安似是被吓到了,躺在地上不敢动。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手里莲花台是暗器,她一直都以为她献上的是三颗城印。


    今日是两国和谈之日,她要献上的城印变成了暗器,怎么看都是要撕毁条约,但是她没有,她没有啊!


    她那一双含着泪的狐眼震惊的、畏惧的看着廖寒商。


    在她身上覆着的廖寒商刚吐过一口血,苍白的肤色里浮起几分不大正常的紫红,齿缝中一片腥意,他似乎也快晕过去了,只是他晕过去之前,一垂眸,就看见了永安一脸害怕的看着他。


    永安的眼底含泪,脖颈上有血。


    廖寒商细细看她脖颈上的血,这血并非是永安流的,而是他呕出来的血,沾到了她雪白的脖颈上。


    这是他的女儿啊。


    他愧对这个女儿,以他的血脉出生,却从没有享受到他一天的荣光,他想给她很多权势,地位,但她本身就有很多权势地位,他的出现,只是给她完美的生活里添加几分裂痕,他与万花、宣和帝之间的罪孽,让他的女儿来背了债。


    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本应该光芒万丈,受万人敬仰,却因为他的战乱而被拖到了此处,他如何能不心疼?


    这样想来,他便觉得愧对这个孩子。


    廖寒商颤抖着伸出手。


    永安以为他要杀她,她哆哆嗦嗦的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这事儿要放在别人身上,她一定觉得是对方想要杀她,想要撕毁条约,但放在她自己身上,她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她没有啊!


    她的脖颈向后挪,整个人往后躲,而就在这一刻,廖寒商慢慢伸出手,碰到了她细腻的脖颈,慢慢的,用他的袖子擦干永安脖颈上的血。


    永安愣在原地。


    纷乱吵杂的帐篷,悬在她上方的男人擦干了她脖颈上的血,低低的与她说了几个字。


    永安细细听来,那是在一片混杂之中的轻声呓语。


    “别怕。”他说:“我知道。”


    廖寒商相信永安不知道,这傻孩子把暗器最中心的地方对准的是她自己的脸,如果她知道这里面有暗器,她应当对准廖寒商。


    永安依旧怔愣着。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廖寒商,看着他苍老的眉眼,看着他泛白的头发,看着他满是皱纹的掌心,略有些茫然。


    永安似是因为这个人与她设想之中的完全不同而感到困惑。


    就算是廖寒商跟她亲娘有情,也不至于对她这么好吧?


    而下一刻,太后已经扑了过来。


    惊慌失措的太后先是查看了她的女儿,见永安无恙,后是扑向廖寒商。


    廖寒商已是强弩之末,武夫本就常年征战,受伤必不可免,而他又年岁已高,远不如耶律青野年轻,同样的伤落到他们两人身上,耶律青野还能缓一缓,他却直接要被压垮了。


    他这一辈子,甚少如意,被滔天的恨与怨一直压着,根本直不起身子来,一直强撑着这一口气走到现在,浑身的骨肉都被磨掉了一层,之前与耶律青野大战一场,更是要了半条命,到现在,被这毒针一刺,最后一口气儿也就散了。


    旁人看他,都以为他是什么通天之木,以为他能掀翻了大陈的天,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根早都烂了。


    他活不动了。


    太后的手臂搀扶过来的时候,他便顺着太后的力道倒下去。


    那双清明而老辣的眼眸染上了一层白翳,那火热的血渐渐冷下去,原先能掀上整个大别山的人,现在连动都动不得了。


    太后眼里满是摇晃的泪,她看着他的脸,试图让他重新坐起来。


    “我带你走。”她咬着牙,声线都变得颤抖:“我带你走,外面有军医。”


    廖寒商说不出话,只在喉管中冒出些许气音。


    他说不出来,但太后的话却越来越多。


    “廖寒商,你不能死在这里。”太后抱着他,语无伦次的说:“你还没坐上皇位,当年宣和帝怎么欺负你我的事儿你都忘了吗?你还没掀翻他的坟呢,你就要这样死了,你窝囊不窝囊?”


    恨的人风生水起,爱的人死伤遍地,廖寒商,你从西洲走过来,你背着那么多的遗憾,怎么就走不动了?


    太后越说,声线越尖戾,似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血肉挖开一半,把她的命灌进去给他:“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死了谁还服我?你是要我连着你一块死吗?你不是要拥护我吗?这么多年的筹谋,你要死在这,什么都没有了!”


    她都想好了要给他留一席位置,她都琢磨好了如何引他入长安,如何让他光明正大的出入皇城,甚至还打算挑一个好日子,带他一起去宣和帝的皇陵转一圈,让宣和帝那个死东西看看!可她什么都没做,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啊!


    老天爷薄待她,大陈薄待她!就连廖寒商,也要薄待她。


    他不讲道理的从西洲过来,把她的一切砸的稀巴烂,当她以为他们即将好起来,即将走向另一个篇章,他却突然要抛下她走了。


    这么大一个烂摊子都砸在她脑袋上,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


    王八蛋,王八蛋!怎么能说死就死啊!


    当时帐篷中已然一片大乱,只剩下一半的烛火照着一群厮杀在一起的人,人群各自负伤,太后哭着扑过来,跪在廖寒商旁边,像是个疯子一样尖叫。


    而这时候,廖寒商终于开了口。


    “不要哭。”他说:“我始终记得,见你第一


    次。”


    太后泪崩当场。


    她也记得见他的第一次,少年将军,梅花树下舞剑,而再一睁眼,他已濒临死亡。


    他怎么忍心抛下她死?


    廖寒商用最后一只残存的手握着太后的手,声线艰涩、一字一顿的说:“孩子不知道,不要怪她。”


    这是廖寒商留给太后的最后一句话。


    混乱之中不知道谁将另一只火柱也给灭了,四周只剩下了几点火烛,这些火烛还攀烧上了帐篷,半明半暗之中,烟雾与燥热突卷而来,尖叫与怒吼蔓延在此,恍若人间炼狱。


    而在这一刻,永安看见母后抱着廖寒商的尸首嚎啕大哭。


    永安感到害怕。


    她慢慢的挪蹭过去——她没有受伤,廖寒商把她保护的很好,但是在这一刻,她还是觉得手软脚软,她慢慢爬到母后的身旁,却不敢说话。


    她不敢说话。


    她察觉到她做了天大的错事也许这件事对于长安来说不算错,但对于母后来说是错了,对于母后是错了,那就是错了。


    长安跟母后比起来,母后更重要。


    当她看到母后抱着廖寒商大哭的时候,永安突然觉得脖子上的血痕无比炽烫。


    “母后——”永安颤抖着叫母后的声音。


    正在哭泣的母后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僵住了身形,母后慢慢回过头,一双赤红的眼盯着永安看了半晌后,突然道:“告诉母亲,莲花座何来?”


    永安颤抖着回:“弟弟给我的。”


    太后深深地抽吸了一口气。


    永昌帝真不愧是宣和帝的儿子,这股阴狠劲儿,让她想吐。


    “过来。”母后说。


    永安慢慢的爬过去。


    她看见母亲抱着那个人的尸体,与她轻声道:“叫一声父亲,让他安安心心的走。”


    永安又被吓到了。


    她一天被吓到了不知道多少次,人好像都有点傻了,木木的跪着,随着母亲的意,对着地上的尸体叫了一声:“父亲。”


    太后闭眼。


    泪水从她的眼眸中滑落下来,又顺着她的脸掉到了廖寒商的身上,润湿一片血。


    漆灰骨未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此生难料,心在大业,身死荒帐。


    太后再睁开眼时,最后一点柔软与爱意,已由她的亲儿子了结,剩下的,只有翻腾的杀意。


    廖寒商,你甘心这样寥寥草草的死,我却不甘心。


    我不甘心。


    而也是这个时候,帐篷外面冲进来一队人。


    这队人的手中高举着火把,大声喊着:“绞杀逆贼,绞杀逆贼!”


    是大陈的兵。


    大陈有人在此处埋伏了兵,但太后不知道,永安不知道,甚至北定王都不知道。


    万将军这一队奇兵,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永昌帝深藏已久的刀锋,终于露出了个头,一刀刺在了太后的心口。


    他们冲进来,手里的火把照亮四周,残存的廖家军转头就跑。


    随着这群人冲进来,帐篷内的一切都被火把照亮。


    大陈这边的人死伤不少,一旁的宋知鸢被耶律青野压在地上,永安、太后跪在一处,帐篷的东壁已经被烧的差不多了,露出了外面的夜色,为首的万将军冲进来的时候,永安看见母后放下了怀抱里的廖寒商,转而站起身来。


    永安懵懵懂懂的跟着母后转过身来,看见母后正面万将军,神色冷沉,一字一顿道:“长公主以身刺敌,实为我大陈之功臣,尔等,速速带兵,绞杀残存叛党!”


    永安眼底还挂着泪,宋知鸢还抱着耶律青野,两个孩子都仰着头看着太后。


    太后,即将引领她们走向另一条路。


    此时,天至黎明。


    ——


    北营处的消息送往皇城时,永昌帝坐在金銮殿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就在这里亲手递给了永安那座莲花,也在这里,接到了永安的消息。


    也许永昌帝也是爱过永安的吧,当初在大别山时,永昌帝听说长公主被俘,当即便想站出来投降,那时候,他也是真切的爱过这个姐姐的。


    只是再后来,永昌帝见识到了华丽羽毛下面的虱子,知道了那些藏在下面的真相后,永昌帝就很难爱起来了。


    他对这群人都只剩下恨。


    姐姐并不是他的姐姐,她根本就不是大陈的长公主,只是蒙骗了众人,偷走了长公主的身份的硕鼠,在大陈耀武扬威多年,但实际上,不过是奸臣之女。


    就算是永安不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情,但只论这一层身份,都可以要了永安的命,他秉公执法,也算不得愧对永安。


    而廖寒商兴许不欠他的母后的,但廖寒商一定欠他的、欠父皇的。


    他的父皇是天子,喜爱什么女人,就能得到什么女人,廖寒商身为臣子,就应该顺从他的父亲,但廖寒商没有。


    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以下犯上,害了大陈无数性命。


    而母后,也背叛过他的父皇,她既然嫁入了皇室,就该以父皇为天,但她不仅不三从四德,甚至还生下了逆臣之女,充作长公主,甚至,还妄图让他向一个反贼低头。


    他如何能答应?


    细细算来,这三个人,每一个,都愧对大陈,而每一个人,都会对大陈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永安贪图美色,太后掌政弄权,廖寒商直接谋反了,这三个人在一天,大陈就会乱一天!


    他将这三人除之,是为江山社稷,为大陈百年。


    如果能牺牲这一个姐姐,换回来江山清明,那他也不算愧对列祖列宗,等到他百年之后,下了阴曹地府,见到了他父亲,也可站直腰杆了。


    所以,他没错。


    思及至此,案后的永昌帝放下手中的毛笔,与门口跪着的太监道:“长公主大功,迎太后长公主即刻回朝,命北定王追杀残党。”


    第85章 她猜到了母后,只能做母后,皇帝,才……


    案后的永昌帝写完这一封圣旨之后,又另拟了一道密令。


    这道密令是给万将军的。


    将最后一道密令写完,永昌帝对着密令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他想起了很多年少时候的事情。


    他生下来的时候,比永安还要晚五年,这个时候,太后跟宣和帝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宣和帝重病,即将去世,太后每日在前体贴伺候。


    那时候,他是母后与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也是唯一的龙子,他从不曾想过,兜兜转转,竟然能走到今日。


    他的目光又渐渐落到那圣旨上。


    他伸出手,细细的去抚摸圣旨,丝绢顺滑的触感在他的脂肤间擦过,让他想起父皇临终之前写下的即位圣旨。


    父皇的圣旨,让他做了皇帝,而他的圣旨,要为他扫平障碍。


    幼时他依靠母后的脐带汲取母后的营养而活,出生之后,母后依靠他的脐带汲取他的权利而活,他们两个互相牵扯,不分你我,这是不对的。


    母后,只能做母后,皇帝,才是皇帝。


    母后可以分享他的荣光,他的富贵,他的地位,但不能染指他的权利。


    权利只能是皇帝的,他与母后之间的脐带早就该断了。


    早就该断了。


    永昌帝从圣旨上收回手指,命人将这圣旨送出去。


    这一明一暗两道圣旨从冰冷的金銮殿而出,随着北风,直奔北营而去。


    此时的北营乱的一塌糊涂。


    耶律青野中针昏厥,昏过去的时候还死死抓着宋知鸢的胳膊,谁都扯不开,只能随着耶律青野去主帐医治;朝堂中万将军亲至,太后与其亲切坐谈;长公主受了惊吓,被单独送回长公主帐,她慌得要命,干脆命人将李观棋请来。


    她需要一个聪明人,来告诉她现在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她发现了一些自己难以接受的东西,不敢相信,只能借由外人的口,来确定一番。


    李观棋被带来的时候还是负伤的,他手无缚鸡之力,被一桌案拍的头破血流、胳膊上还打了绑带,人面色也不太好,但唯有一双眼泛着摄


    人的精光。


    与太后的劲头一模一样,里面盛满对权势的渴望。


    在听长公主魂不守舍、颠三倒四的说完所有过程之后,李观棋跪坐在长公主的案前,抬眸细细看长公主的神色。


    长公主还穿着那套大红石榴裙,头顶上的步摇歪了,发鬓落下来两根,瞧着形容有些狼狈,最刺眼的,是她脖颈处那一团乌黑色的血迹。


    一半烙印在了她的脖子上,一半渗透进了她的领口中,她的神色还有些惶惶,双目失神的盯着自己的手,呢喃着说:“母后让我,叫他父亲。”


    长公主声音落下后,整个帐篷内一片寂静。


    永安不敢想,只抬起那双含着泪的眼,看向对面的李观棋,声线发抖的问:“你说,母后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在问李观棋,但她发抖的声音,惊恐的眼眸,苍白的脸蛋,无一不显示着一句话:她猜到了,她猜到了,她猜到了!


    她猜到了!


    李观棋低下了头。


    他斟酌着,思虑着,跟永安道:“长公主不妨先想一想,这莲花座从何而来。”


    李观棋也不肯去触碰这个[长公主管他叫父亲]的禁忌话题,他只是将另一个更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永安的面前。


    这莲花座,从何而来呢?


    当然是从永昌帝手中而来。


    永安从来不曾想杀廖寒商,她巴不得赶紧双方和平,然后她将母后迎接回朝,自己安安心心老老实实的做个长公主,玩玩美男睡睡觉,没事儿去找宋知鸢听听话本,豪掷千金买下所有喜欢的首饰,这才应该是她的日子。


    可是,她的莲花座里射出了银针。


    在当时那个场景,如果廖寒商弃她而逃,那死的就是她,活的是廖寒商。


    但廖寒商没有。


    她同一个阵营的亲弟弟想杀了她,而和她不同阵营的廖寒商救了她,这让她胆寒,不知道是因为前者的背叛,还是因为后者的献命。


    她甚至不敢想那句“父亲”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之前宋知鸢与她说过的事情重新浮上脑海,永安听见自己声线艰涩的说:“宋知鸢与我说过,母后早些年入宫之前与廖寒商有婚约。”


    坐在长公主对面的李观棋自然能察觉到长公主的慌乱。


    他问的是莲花座,但长公主答的还是廖寒商,看来这件事与廖寒商是避不过去了。


    李观棋垂下眼睫,后轻声道:“公主,这般来看,事实应当是如此。太后与廖将军有情,所以廖将军对您多番照付,圣上想杀廖将军,因此来借助您的手,偷袭廖将军。”


    廖寒商不会对永安下手这件事,永昌帝一定预料到了,所以他才会利用永安。


    在永安不知道的时候,永昌帝就知道了永安身上的秘密,但他并不曾如同旁人一样将这个秘密封存,而是利用了这件事,除掉了廖寒商,同时也给太后带来了致命一击。


    单从永昌帝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场双赢的局。


    他一箭双雕,既除掉了逆贼、让廖家军群龙无首,又遏制了太后,让太后失去了一个助力,以后很难掌权,由此可见,永昌帝有做皇帝的能力。


    如果永安有永昌帝三分之一的聪慧与狠毒,她早在永昌帝被带走的时候自己称帝了,她会第一个弄死永昌帝,直接接寿王的小儿子进长安来,自己把自己养成第二个太后。


    但永安没有,她对权力其实没有太大的渴望,她没有受过屈辱,她不曾感受过危机,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所以她没有不甘,没有仇恨,在她心里,情意可能比地位更珍贵。


    她只愿意做太后的女儿,做皇帝的姐姐,做宋大人的好友,做小侯爷和沈时行的妻子,而不是丧心病狂的把所有人都杀了自己去上位。


    但对于永昌帝和太后来说,却并不是如此。


    这两个人,都有太多的怨恨,太多的不满,他们只有走到最高,只有走到最高!


    所以李观棋到现在也不敢直接说“你可能就是廖寒商的女儿”,这件事影响太大了,因为要翻到上一辈分的人,去说太后的不忠,这对于整个大陈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这件事一定不能承认。


    他不敢说,只能含糊的带过去,然后将矛头直指到永昌帝的身上。


    “您现在应该想想其他的。”李观棋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永昌帝那张年幼的、稚嫩的、平静的脸。


    之前永昌帝回朝的时候,李观棋已经贵为右相,两人有不少政务需要汇报,李观棋在与这位永昌帝的近距离接触中,明显能够感受到对方与永安的不同。


    永安是个豁达飒爽的人,可能又带着一点骨头里的慵懒,什么事儿都不太会抠细节,只要李观棋办成了就好,她不在乎具体是怎么办的,也不太爱揣测下面的人具体是什么样的想法,更不在乎下面的人以权谋私。


    永安自己就不是个君子,她对她的下属的道德水准要求也不是特别高,反正人人都有点腌臜,人人都做过坏事,在这朝堂里面,她不要求她的属下是清流。


    但永昌帝不是这样。


    永昌帝对他的属下有极强的掌控欲,他必须知道他的属下在为他做事的时候做了什么样的事,又以权谋了什么样的私,别看永昌帝年岁小,但在弄权这一方面,比永安更深。


    他时年八岁便如此,待到日后,定然是一位难以操控的帝王。


    想到此处,李观棋觉得自己的手臂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深吸一口气,道:“比如,永昌帝是不是想将您一起留在这里。”


    那些“到底是谁女儿”、“谁爱谁”、“谁恨谁”的话题都可以先停一停了,他们需要把虚无缥缈的情爱放一下,转过头来看一看,永昌帝的屠刀,到底是对准谁劈下来的呢?


    他是想杀廖寒商,不小心殃及了永安,还是想干脆将永安廖寒商太后一起全都弄死在这帐篷里呢?


    永安的脸更白了。


    她想说一句“我弟弟绝不可能杀我”,但是又说不出口。


    她这段时日在长安里,也见到了不少权势倾轧,背叛对她来说,也算得上是司空见惯,但,她始终没想到,有一日,她能和永昌帝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她不明白,所以她抬头去问李观棋。


    李观棋是这样聪明的人,一定能告诉她为什么。


    李观棋的唇瓣微微抿起。


    他不敢说,只道:“今日太后受了不少惊吓,正好后厨那头炖了点补品,长公主有空,去看看太后吧。”


    长公主现在沉浸在弟弟对她的背叛里,太后也沉浸在儿子对她的刺痛与失去爱人的痛苦里,硬要算起来的话,太后应当更痛一些。


    她们两个一起被背叛的女人,应该坐在一起舔一舔彼此的伤口了。


    而那些“为什么”,自有太后为她解答。


    永安恍恍惚惚的回过神来,道:“你下去吧。”


    她要去问母后了。


    这些事,本来也该去问母后。


    李观棋从长公主帐篷离去之后,不到片刻便送过来一食盒,食盒里面正是一碗鸡汤。


    永安面色惨白的盯着食盒看了半天,最后拎着食盒起身。


    她的人生走到了一个死角,原先为她遮风挡雨的楼檐塌下来,将她压在了下面,她已经无处可退了,只能去面对。


    ——


    永安从长公主帐篷里出来的时候,还途径了北定王的帐篷。


    这时候正是寅时末,天边还没亮,银月悬于云后,散着泠泠的光辉,她途径北定王帐篷,远远一瞧,只看见一个个人头。


    北定王帐中来往人数极多。


    人数多,是因为长公主刺杀廖寒商一事,廖家军主帅死了,两边一定又要打仗,这仗怎么打,北定王得发话啊!


    将军不发话,下面的人不敢妄动。


    但,北定王还没醒。


    之前在帐篷中的时候,北定王替宋大人挡了银针,针细,无法做贯穿伤,就算刺入皮肉,也能再割开皮肉拿出来,不过是些皮外伤,死是死不了的,但奈何,这针


    上有毒。


    众所周知,大陈临近南疆,有不少毒药,都是从南疆那头流传过来的,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大陈地广物丰,很多草药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疗效,换一个治法,各自的土壤会长出各自的东西,再加上一些中医世家会把救命的方子死死保存,不往外流传,所以很多时候,一些毒就算是查出来了,也治不了。


    这里的军医一时之间找不出解毒的法子,只能用可通用的解毒丸、解毒汤药先灌下去。


    他们不寄希望于直接将毒解了,而是希望将毒性减小。


    只要将毒性减小了,王爷就有扛过来的希望。


    军中拼搏很多时候没办法,物资不够你自己去抢,伤药不够你自己扛,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哪怕是王爷也一样。


    但王爷一直不曾醒来。


    所以这帐篷里里外外堆了很多人,全都在帐篷前后等待。


    永安从这帐篷前路过的时候,就难免想到了廖寒商。


    耶律青野替宋知鸢挡了一命,廖寒商替她挡了一命,如果不是廖寒商,现在躺在地上没有呼吸的人应该是她。


    永安难免又想到了帐篷里的尸首。


    廖寒商的尸首最后由专人收敛,找了个空帐篷摆放进去,永安亲眼瞧着的。


    原先那人是个看起来有点温和的、虚弱的男人,眉眼中带着一点皱纹,但看她的时候,莫名的让人觉得慈祥,身上好似没有任何攻击力,像是一座沉稳的山。


    而一转头,他躺在那里,拉过长弓、打过胜仗的手垂在担架旁边,变成了了一句不会动,不会说话的尸体。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血猿哀鸣。


    永安没由来的害怕,她惶惶的站在帐篷前,不敢去找母后,只抬起来一只手,颤抖着捂在她的脖颈上。


    她至今没有换衣服,那一团血迹还留在她的脖颈上,她一摸到,就觉得那个地方滚热的烫烧起来。


    她为什么这么笨呢。


    弟弟临时往她的队伍里塞了人,弟弟突然提出来要办宴,弟弟让她亲手送莲花座,这么多的不同,她为什么不觉得奇怪?


    她想,她怎么能这么笨呢?


    这世上的痛苦,都是人与人的博弈,有的聪明人利用计谋,有的聪明人利用情爱,而像是永安这样的笨人,只有在摔过一次又一次的跟头之后,才会学聪明。


    这股聪明也是带着血腥气的,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切肤之痛。


    她不想成长,她不想承担责任,她不想去和人拼搏,直到别人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告诉她,这是你轻信的代价,她这时候才追悔莫及。


    二月寒风料峭,永安心如死灰。


    ——


    长公主在北定王主帐门口停留的这片刻中,帐篷里的宋知鸢也不怎么好过。


    耶律青野死死的抓着她的手,两人分开不得,所以她被一起带到了帐篷之中。


    她亲眼瞧见一群大夫把耶律青野送到床榻上,将其衣裳扒了,将人翻趴过来,在他的后背与双腿后方找射进去的银针。


    耶律青野身上一共被射入三十二枚针,集中在**,上半身也有,但是因为内甲保护,不曾完全射进去,在外面拔出来就行。


    但腿上的却是整根没入,需要一点点拔出来,拔不出来的还要在那一点上切个伤口,将里面的针一点点挑出来。


    这何等酷刑!


    等到全都清扫出来之后,耶律青野的腿也不能看了,一旁的军医将伤药一点点包扎上,复而又将人翻过来,跟宋知鸢说:“大概过半个时辰就能醒来。”


    但军医也不敢保证,又低声补一句:“睡一日也是有可能的。”


    说话间,军医抬起手中的托盘,盘中摆放着一截带血的绷带,和三十二根带血的银针。


    宋知鸢在一旁瞧着,只觉得心口都一抽一抽的疼。


    如果不是耶律青野挡在她身前,这些东西就该射到她的身上。


    耶律青野这个人,嘴上总是说很难听的话,又太过于傲慢狂妄,孤高自大,从来不肯低头,画出来一条条的规矩,谁都不能冒犯,这样的处事,会让旁人以为他是个极难相处的人。


    但他只是外硬内软。


    剥开他钢铁一样的心,其中最里面,藏着柔情,只是他咬死了牙关不肯说,不肯对别人说,也不肯对自己说。


    她瞧着他鲜血淋漓的腿骨,心底越发难过,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面。


    他俯趴在榻旁,面色涨红,昏迷中似乎也记得自己身处危机之中,眉头拧的紧紧的,宋知鸢的手落上去的时候,能摸到他烧得发烫的肌理。


    好烫,这人都要烧死过去了。


    宋知鸢一时难过,坐在一旁,眼泪哗哗的往下掉。


    一旁的军医怕宋知鸢扛不住,万一王爷起不来,宋大人再晕过去就忘了,只能先跟宋知鸢安抚:“宋大人莫要担忧,我们王爷身经百战,不会出事的,只是暂时被药效压住了而已,很快就会醒来的。”


    宋知鸢抿着唇,缓缓点头,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


    眼泪这东西是最讨人厌的,又没什么用,只能徒增伤感,你越是不想哭,它越是要落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到耶律青野的脸上,宋知鸢还要抬手去给他抹掉。


    ——


    耶律青野确实被毒药的药效压制住了。


    他像是陷入到了一片无尽的、黑暗的海中。


    海水下面有什么东西一直拖拽着他,想将他拽下去,淹没,吞并,他没有窒息感,只觉得舒适。


    像是累了太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歇息的地方,他很想陷下去好好睡一觉,可偏偏一直有人在他的耳畔哭。


    脸上湿漉漉的,很像是有小猫在舔他。


    他就在这种被舔的烦躁睡不着、安静一会儿想睡觉、被舔的烦躁睡不着之间来回切换,直到他慢慢醒过来。


    他最开始醒过来的时候,小猫正好又一次舔他。


    已经擦眼泪擦的湿漉漉的袖子又一次抚摸上了耶律青野的脸,细细的在他的面庞上擦过,柔软的少女手骨带着熟悉的气息,耶律青野人还躺着,但是依稀间却记起来了些许其他的记忆。


    白皙柔嫩的肌理,娇俏挺立的樱粉,湿漉漉的眼眸,润红的唇瓣,被逼着拨开膝盖时的哽咽,在脑海中轮番浮现。


    耶律青野瞬间醒了。


    人醒来了,却不曾睁眼,只是先捋了一遍记忆里的事情。


    他昏迷之前在帐篷里的事情实在是让耶律青野百思不得其解。


    长公主实在不像是这么有骨气的人,若她真是,耶律青野还敬她三分,但——


    耶律青野思虑间,脸上又“啪嗒”掉了一颗眼泪。


    然后宋知鸢又抬袖子去擦他的脸。


    丝绸质感的袖子在脸上摸来摸去,手指也在他的面颊上擦过,抽泣的声音在耳边来回飘荡,耶律青野想,小猫又舔人了。


    他这念头只飘了一瞬,又突然记起来他们两个目前还处于“老死不相往来”的局势,他掐着她手腕的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刚才不睁眼,是想先回想一下局势,他本能的习惯就是想清楚了再说话,可真想清楚了,记起来了,又不知道该如何来睁眼了。


    他要怎么才能做出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松开她,然后让所有人都忘记这件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帐篷外面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廖家军正派人来打,说是要抢回廖寒商的时候,眼下帐中不知派谁去打。


    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到北定王身上。


    王爷还没醒,只能其他人做主了。


    其余人商讨间,宋知鸢还在想死掉的廖寒商。


    上辈子,永安间接被廖寒商害死,这辈子,廖寒商间接被永安害死,两个人的恩恩怨怨一报还一报,老天爷就一定不肯让他们过好日子。


    宋知鸢听的心口一阵发堵。


    如果如果她后来的那个梦做的更早一点,她是不是就能避免这个局面?


    她受困于她的眼界与权利,每一次做事都不能做到最好,总是做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漏掉了更可怕的东西,导致了更残酷的结局。


    上一辈子到这一辈子,她改变了一些,以为自己最起码能救下永安和廖寒商,但这场中局势总能给她一个突变的惊喜,让她知道什么叫痴人说梦。


    就凭她,还是差了很多。


    她一时难过,低垂着头不说话。


    正在此时,帐篷外面有人进来禀报道:“宋大人,外面一位姓吴的小将寻您。”


    宋知鸢刚想说“我出不去”,一旁的耶律青野突然动了一下,松了她的手。


    第86章 吴公子猛撬墙角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


    耶律青野松开她的时候,只觉得胸膛间爬了一条毒虫,这里蛰一下,那里咬一口,让他浑身血脉翻涌。


    他不愿意去想那个姓吴的金吾卫小将是谁,但他只要一过耳,脑子里就浮现出了几日前瞧见的那一对人影。


    他又记起来了,他这该死的脑子又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


    耶律青野带着几分恼,松了握着她的手。


    他本来也没想救她,不过是离得太近顺了手而已,他更不想留


    她在此,不愿意耽误了她与旁人言谈,她现在去更好,他一个人还能好好躺一会儿、议些公务,免得一直被人打湿脸,又不能睁开眼。


    他心里念叨这些话,带着几分恼意松开了她的手,但胸膛里面却堆积着几分说不出的愤愤不平。


    他虽然不在乎她陪不陪他,但他刚刚救了她的人,若不是他,她就已死了,就算是她当初是为了他的权势来的,眼下被他救了一遭,也该长一点良心,好好留在他这里看护他。


    而下一刻,耶律青野就听见宋知鸢道:“好,你叫他在外面等我。”


    耶律青野被气的一口气上不来,心脏重重的往上一顶,撞的他要死要活,他觉得他要活生生呕出来一口血。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没良心的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没良心的人!


    他就算是这次没死,也该被宋知鸢给气死了。


    而这时候,宋知鸢已经站起身来了。


    她方才瞧见耶律青野松了手,便垂头细细看这个人的神色,见他还是拧眉闭目,与方才无异,便以为这个人只是在梦中松了手,并不知道他已经醒了。


    现下听了吴小将寻过来,她下意识以为是永安那里出了什么事——吴小将是一直跟着李观棋的人,李观棋又是永安的心腹,之前在帐篷之中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廖寒商死在了永安的手里,宋知鸢如何能不去担忧。


    之前事发的时候,别的人都在打架,但宋知鸢可是一直离永安极近、在永安旁边的,她亲耳听到了永安说“莲花座是弟弟给的”,她自然能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比永安间接害死廖寒商更急迫的事情要来了。


    永昌帝对永安动手了!


    宋知鸢只要一想到此处,便觉得心口发紧,生怕自己错过什么关键,连耶律青野为何在这时候松了手都无心去细查,只匆忙起身,快步出了帐篷。


    她得去问问永安,现下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宋知鸢走的时候,帐篷里还是一片喧闹,这一群人都在讨论谁该去出兵,怎么打,说着说着,四周突然没声了。


    一群人眼睁睁瞧着他们王爷从榻上坐起来了。


    坐起来是好事儿啊,但是王爷在坐起来的时候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那双眼乌沉沉的坠着,唇瓣紧紧向下抿,是少见的情绪外露。


    怎么着,被刺了一回直接刺翻脸了?


    一旁的将军们便没敢说话,最聪明的军医早都躲远了,只有倒霉蛋亲兵们硬着头皮走上来,低声道:“王爷,廖家军那头——”


    耶律青野那里还顾得上廖家军那头,他今日救了人,还被人弃之不顾,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他之前好不容易生了跟宋知鸢一刀两断的想法,结果现在被气一下,这一刀又断不了了,只想一刀捅死人。


    他是杀不了宋知鸢的,这个女人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丧良心的事儿他都杀不了她,但是他能杀了那个姓吴的。


    他今日,非给他自己出这一口恶气。


    一旁的亲兵走上来的时候,耶律青野当没听到,冷着眉眼从床榻上站起来,顺势从亲兵腰胯间的刀鞘中抽出利刃来。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腿上几乎没有什么知觉,站起来的时候人都打晃,刀从亲兵刀鞘中抽出来的时候,锋利的刀锋在刀鞘中摩擦出沉厚的金属音,使整个帐篷越发寂静。


    寒刀的光芒中映着耶律青野那张杀气腾腾的脸,让一旁的将军们默默的退让开两步。


    虽然不知道将军要去杀谁但是还是躲远一点吧,万一杀到了自己脑袋上呢?


    耶律青野伤势不曾好,余毒未清,依旧在身体里沉淀着,方才躺着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人一站起来,只觉头晕目眩,胃袋里翻江倒海的往上顶,脑子里有两根筋抽痛,让人几乎站立不稳,手中的刀都似有千斤重。


    因身子内毒重,所以他走的每一步路都显得沉重,甚至隐隐摇晃,走几步路,额头上都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一旁的亲兵赶忙上来搀扶,又被耶律青野挥开。


    他的脾气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跟谁都能死磕一下,哪怕是他自己。


    旁的亲兵也不敢管,熟悉北定王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只匆忙避让开。


    耶律青野就摸索着,跟着宋知鸢的脚步走出帐篷。


    ——


    当时头顶见亮,头顶上的明月已经被明亮的天光匿隐,远处泛起日头,是明日将升。


    宋知鸢折腾了一夜不曾入眠,脚步略有些虚浮,从帐中出来,绕了几步,就在帐后瞧见了一脸担忧的吴惊云。


    吴惊云比宋知鸢的模样还要凄惨些。


    吴惊云只是一个金吾卫小将,还是随着李观棋来的,身份更低,在帐篷外面都进不去,只能随着其他人在帐外。


    帐篷外面是两拨人,一拨是北定王、东水军的人,一拨是廖家军的人,人数也不过是一边一百个精兵,谁都不曾多带人。


    这是之前双方和谈时候定下来的规矩,既然是和谈,自然不能像打仗时候那样重兵前来。


    两拨人原先就打过仗,现在虽然双方在议和,但是也是互相防备,不曾靠近,是两边而立。


    当时帐篷里生出乱事的时候,他们双方都很紧张,随后,竟然从外窜出了第三队军队,打着大陈的旗帜,直打向廖家军。


    所有人措手不及。


    廖家军震惊,那东水军和北定军也震惊啊!谁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他们没有收到一丁点风声啊!


    永昌帝这一手过河拆桥献祭母姐一箭双雕不仅是弄死了廖寒商,也坑了北定军和东水军。


    永昌帝突然反水,死的都是为他拼命的将领,而这群人临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死。


    永昌帝是远在长安,不必担心廖家军的长枪一枪捅穿他的脖子,但是北定军和东水军是直面廖家军的,甚至小侯爷和北定王也在帐篷里,小侯爷跟李观棋一起被砸,北定王现在还中着毒,难以起身。


    但是转念一想,永昌帝连自己有一半血缘的姐姐和母亲都一起献了,那这群人的命显然也就不配他看了,他估计是连一点悲怆都不会分给这群人,若是他们活着,就夸一句临危不乱论功行赏,若是死了,也就死了吧。


    当时廖家军受袭后,廖家军被迫反击,北定军和东水军一起挨打不说,就连吴惊云这种从长安里来的官儿也得跟着挨打,吴惊云其实没上过战场,虽然有一身功夫,但还是第一次直面这种场合,差点死在哪儿。


    他也是运气好,人没死,只受了些伤,等到廖家军撤退了之后,一路跟着回了营帐中。


    等大局暂且稳定,人都安全后,他才开始找李观棋和宋知鸢。


    他没在帐篷中,都遭受了这么多危险,那在帐篷中的人,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危险?


    一想到宋知鸢,吴惊云便觉得心口一阵阵抽痛。


    他在长安长公主府时,对这个姑娘生出了一点羞涩的喜意,当时他不肯承认,直到后来,兜兜转转,再见时已是战乱。


    大陈的平静与繁华一夕之间被推翻,山河破碎风飘絮,国未破但城已割,他在其中沉浮,若暴雨打萍,无法自控。


    人在大势面前,如蝼蚁望江海,无力阻止,只能随波逐流,而那一点心思也就再难遮掩,就像是摔破了的瓶子里的水,忍不住往外流,往外流,流淌到宋知鸢的面前,让宋知鸢来看一看。


    这是我的爱。


    在我死之前,请让我告知你,不要让这一汪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干涸。


    在死亡逼近的时候,他迫不及待的想靠近她。


    李观棋去了长公主的营帐里,找不到,其余人他也没交下来,四处兜兜转转,打听来打听去,才打探到,宋知鸢跟北定王进了北定王的帐篷。


    当时帐中一片混乱,具


    体发生了什么旁人都说不仔细,只听说是长公主刺杀了廖寒商,其余的人并不太重要。


    所以宋知鸢的状况,也没人多仔细打听,只是有人说,北定王受了重伤,宋知鸢一直在一旁陪着。


    北定王受伤,让宋知鸢去陪着,这事儿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丝怪异,宋知鸢一不是军医二不是将军,不懂救人又不懂战事,让她去陪着做什么?


    但别人也没法给吴惊云答案,所有人都忙得要死,却又不知道要忙什么,个个儿都是一副战争马上要来了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打的惶惶模样,再多的实在是问不出来了,吴惊云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什么样,他实在是担忧,只能兜兜转转,到帐篷前来禀报求见。


    旁人只当他是有公务要见宋知鸢,便将消息送到了帐篷里。


    不过转瞬间,宋知鸢便从帐篷里绕了出来。


    远远瞧见宋知鸢的时候,吴惊云心底里那紧绷着的不安终于散了。


    太好了,人活着。


    他情难自控的走过去,这一刻,他的眼底里好像只剩下了宋知鸢。


    宋知鸢身上还穿着那一身翠绿官袍,面色略有些紧张,眉眼疲惫,衣袍末尾沾着些血迹,但看着也不像是她的,远远瞧见了他,宋知鸢便快步跑过来。


    当时二月底,寒风仍在,她一跑起来,北风卷地,将她的衣袍都卷的飞动,吴惊云快步走过去接她。


    “吴小将——”宋知鸢跑过来,称呼他的官名,道:“是有何要事来寻我?可是李右相有什么吩咐?”


    吴惊云忙回:“不是李大人,我至今不曾瞧见李大人,我只是担忧你,跑来问一问。”


    宋知鸢听没有公务,只是友人之间的关怀,那颗紧绷的心便也松下来了,她轻声回道:“我无碍,你早些回岗位上等候,免得有什么大事耽搁了。”


    她说完便想走,她还有一堆事儿要去做。


    耶律青野还没醒来,这人醒了,她还得谢谢他,只是不知道他眼下见了她会不会给她好脸色,永安那头有更麻烦的事,她一会儿还得去见见永安。


    这样算来,实在是没有多余时间跟旁人牵扯。


    而吴惊云却不舍叫她这样离去。


    短暂的战乱与生死之间激发了他无穷的爱意,他突然发现人命是如此的脆弱易折,他不愿意再在一旁看着宋知鸢,他有一肚子的话,都想要跟宋知鸢去说。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而正是这个时候,耶律青野提着剑出来了。


    他人都快昏过去了,面色白中掺青,走几步路便喘两下,手中的刀本是提着的,但走着走着就成了拐杖,要靠撑着手里这把刀才能走过来。


    他从帐篷侧边走过来的时候,正听见帐篷后面,那个姓吴的小将对宋知鸢说道:“我我自长公主府分别后,一直惦念你。”


    耶律青野的脸更青了,青中还带着点绿。


    自长公主府分别,这是什么时候?他们俩人什么时候又在一起过?


    难不成宋知鸢在糊弄他的同时,还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


    这个没有良心、口蜜腹剑、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女人!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从一而终?跟他在一块的时候,嘴上说的那么好听,但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


    每当他以为这个秘密已经足够大的时候,她总会笑着再来捅他一刀。


    想不到吧?下面还他妈有呢!


    他心口里又烧起了腾腾的火,琢磨着是把这个吴公子片了还是庖了,正在心中思虑时,突然听见帐后传来宋知鸢带着点慌乱的声音。


    “吴公子,我并无此意。”宋知鸢受惊之余,连声推拒。


    而宋知鸢的推拒却并不能让吴惊云满意。


    吴惊云是真的以为宋知鸢喜爱他的,如果宋知鸢不喜爱他,当时为何对他那么好呢?这个岁数的少年郎,性子都是极为冲撞,宋知鸢推拒两分,他能窜出去八分,宋知鸢越是退,他越是要逼过来,细细的问清楚,把每一个字儿都反复咀嚼好几遍,要咂摸出来每一丝滋味儿来,才肯相信。


    “我误会你?你难道一点都不曾喜爱我吗?”吴惊云本来以为他跟宋知鸢是两情相悦,突然间**脆利落的拒绝,只觉得两眼发昏,执拗劲儿翻上来了,非要问个清楚:“宋大人不喜欢我,为何当初要救我?收我做男宠?”


    提及到男宠,吴公子还有点急了。


    男宠都做了,怎么还有不承认的时候?


    “吴公子莫要误会,当时我只是为了救三位公子,见三位公子龙章凤姿,不当受困于长公主府,才谎称对三位有兴趣,将三位从长公主手中讨要过来,但并不曾真的想收吴公子做男宠。”


    宋知鸢是真没想到,她收了三个男人,个个儿都不是好惹的,见吴公子当真有与她剖白之意,她赶忙道:“吴公子前途远大,眼下正是战乱之时,还请公子将心思放在正途上,山河飘摇,为国奔走,为官上进才是正道。”


    她现在满身麻烦,跟耶律青野一本烂账还没算明白,那里还有地方去装下另一个人?


    耶律青野听见这一句,提刀杀人的心淡了些。


    还算是宋知鸢有些良心,没有把他当狗玩。


    但那位吴公子并不肯就这么认了。


    他自从进了武举,心里就一直想着宋知鸢,好不容易出面见到了,就再也不想跟宋知鸢分开,哪怕他得知宋知鸢不喜爱他,他依旧不想就这么放弃。


    谁能随随便便就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呢!就算是瞧见了南墙,也得去撞一下,看看硬不硬啊!


    “你不喜欢我那你试着喜欢我一下不行吗?”吴惊云涨红着脸,道。


    他也有一点羞涩,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这句话。


    他可没有耶律青野那么好脸面,死犟嘴,岁数小的男孩也没那么有心机,喜欢什么就大大方方去争取。


    他实在是想要,就算是对方没那么喜欢他,但是他也可以为他自己拼一下。


    万一,万一呢!


    万一人家就喜欢他了呢!


    他稍微努力一吧,人家说不准就喜欢他了!


    宋知鸢被他的执着弄的有些羞臊,但同时又觉得有些感动。


    人是很难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的,剥离家世外貌才情的各种因素交叠,再来说喜欢她的人,就是真的喜欢她。


    一想到对方是真的喜欢她,她便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在官场上浸淫了许久磨出来的套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都显得有点对不起旁人的真诚。


    人家赤诚的跟她说喜欢,她反倒不好再藏着掖着,找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去推脱,叫人家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她只好与人家说实话。


    宋知鸢攥着自己的袖子,磕磕巴巴的挤出来


    一句:“我,我其实是已有了心上人。”


    吴惊云听的心都要碎了。


    少年春心一动,不过几日就碎的只剩下了一地的茬子,他瞧着都要哭出来了,唇瓣紧紧地抿着,半晌,才挤出来一句:“你喜欢谁啊?”


    看看,还不死心呢!


    他是想,若是能问出来个不怎么样的人,说不定他还能比一比呢!


    宋知鸢说这些的时候,帐篷后面的耶律青野也快要握不住刀了。


    他没由来的又觉得心跳发快,怦怦的一个劲儿往胸膛上撞,他盯着自己手里的刀,又盯着眼前的地,耳廓间仿佛都泛起嗡鸣。


    帐篷后头,宋知鸢捏紧了手指。


    “我——”宋知鸢不大好意思去提耶律青野的名字,少女心事与外人剖白总有些败坏名声,但是吴惊云已经自己想到了。


    他瞧着有些急了:“你该不会是喜欢北定王吧?”


    他记起来了,他记起来了!


    他记起来之前撞见宋知鸢的时候,宋知鸢去给北定王帐中提水的事儿了,再加上方才北定王受伤,宋知鸢一直全程陪着,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儿。


    “北定王非是良人。”吴惊云开始谆谆教诲:“你瞧瞧,他之前还让你烧水送水,谁家的男人让女人做这等粗活儿?”


    这等事儿,又那里是一个姑娘能做的?


    若是寻常民间夫妻,需要耕地犁地便罢了,但是北定王需要吗?


    他明显不需要啊!


    “他不将你放在心上!”吴惊云已经完全忘了他来武举的时候,对北定王有如何推崇了,他现在只知道这个人是他的情敌,所以开始绞尽脑汁的说北定王坏话:“北定王杀性过重,在北江时大设牢狱,每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吴惊云一边说,还一边比划:“你知道北江的水吗?牢狱里的尸体都扔进北江水里,会专门有鱼去哪里吃人的尸体,那边的鱼都透着邪气呢,你若是嫁到了北江,如何受得了?他这样的人,也定然不疼惜你。”


    吴惊云说的理直气壮。


    他这怎么能叫撬墙角呢?他只是稍微来晚了一些而已。


    宋知鸢听了倒没动怒,倒是帐旁边的耶律青野听的头脑发胀。什么狗东西在这里大放厥词!他马上就抽刀把这个姓吴的牙都抽烂。


    宋知鸢被人戳破心思,只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做错了些事,他才这般对我,我并不曾记恨他,况且他对我已是手下留情。”


    耶律青野的手多重,宋知鸢心里有数,他要是真的想杀她,她早死了,她能活到现在,也是知道他舍不得。


    眼下他只解释耶律青野为何让她劳作,却不反驳吴惊云所说的喜欢,已是默认。


    宋知鸢神色淡淡,但是耶律青野在听到这些的时候,却觉得心口瞬间涌出来一片甘甜的清冽水源,从心口一直往上涌,欢快的奔腾着,将他被烧的干裂的心田与胸膛都填满,连刚才那些愤恨都要一起冲灭。


    “好了,不说这些了,他受了伤,我需要回去陪他。”而下一刻,宋知鸢摆了摆手,道:“我心悦谁,已难更改,他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吴公子莫要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天下何处无芳草?日后定有自己的缘分。”


    说完,宋知鸢便不愿意再与他争辩这些,转身便往回走。


    她转身的时候,耶律青野还在帐篷后发呆。


    第87章 诛心的功劳给人下跪的滋味,比这更恶……


    他撑着刀在帐篷侧方站着,脑子里被分成了两半。


    左边的脑子想,宋知鸢认错倒是认得快,只不过他不应该原谅她,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右边的脑子想,她已知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想着想着,又要想,他现下根本不曾原谅他,但她依旧为了他拒绝了旁人的示爱,这少年郎虽然官职不高,但生的颇好,年岁又青,嫩的像是枝头新叶,她依旧不曾心动,只守着他,这应当是真的喜爱他。


    这样一想来,这个该片成人彘的吴公子瞧着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但他又怕宋知鸢骗他。


    万一,万一又是骗局怎么办?


    耶律青野实在是疑心重,心思多,旁人看来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事,他自己能给自己挖一个大坑跌进去爬个三十天还不肯出来。


    涉及到情爱,他比之赵灵川好不到哪里去。


    赵灵川是一只没长脑袋吐着舌头乱舔的狗,他是一头能把自己撞死的倔驴,反正各有各的难言之处。


    当宋知鸢转头往帐篷处回过去的时候,脚步声踩在地面上,发出轻巧的响声,站在帐篷侧的耶律青野听见动静,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他是来砍人的,但是眼下这场合已经没心思砍人了,他甚至还没心思去见宋知鸢。


    眼下见了宋知鸢,那他就要立刻直面这一个把他陷进去的大坑了。


    他不知道怎么爬上去,不知道该不该爬上去,所以耶律青野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竟然——转身跑了。


    他落荒而逃。


    耶律青野以前也是个坦坦荡荡的将军,虽然行事算不上光明磊落慈悲为怀,但好歹自问是个男人,从来都是直面危机的,结果眼下碰见了宋知鸢,每日不是躲就是跑,这辈子的脸都丢完了。


    人都站不稳了,拄着刀跑的!但凡跑慢一点,都要被宋知鸢瞧见了!


    这人回到帐篷里的时候,帐篷里的将军们一个都没敢走——谁也不知道王爷提刀出去是要杀谁,谁也不敢去看,又怕一会儿万一走漏了什么风声,自己就成了嫌疑人,所以一直安安静静的等在这。


    等着等着,没等到外面传来什么人被杀的消息,只瞧见王爷又提着把刀回来了。


    王爷走的时候神色铁青步伐踉跄,回来的时候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刀上也没见血,只沾了泥土,他走进帐篷来,先将刀扔给一旁站着的亲兵,随后立刻翻身上榻。


    他身上余毒未清,腿脚还不利索,翻上榻时略显笨拙,人一躺上去,呼吸便也平稳,眼眸也闭起来了,瞧着跟没醒似得。


    一旁帐篷里的将军们都不知道王爷的葫芦里卖的哪门子药,只眼睁睁看着王爷出去了,又眼睁睁看着王爷回来了,也不知道王爷做了什么,更不敢去问。


    一双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看出来什么。


    而这时候,帐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爷前脚刚躺下,后脚外面就走进来一位宋大人。


    宋大人神色中带着几分疲惫,进来时左右环顾一圈,最后走到床榻旁,瞧着还“昏迷”着的耶律青野,一脸愁容的问:“王爷还不曾醒来吗?”


    周遭一圈围着的人们都低下了头。


    在这一刻,不管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还是久经鲜血的军医,都有片刻的沉默。


    上战场杀敌没那么难,因为敌人不会用一双担忧的眼眸问你,你也不需要去欺骗她。


    “王爷”最终,还是一旁的亲兵扛下了所有,他低垂着头,道:“回宋大人话,王爷还不曾醒来。”


    看看啊!还得是出生入死的亲兵啊!这混账话都敢说的出口!


    宋大人听了这话,果然越发难过。


    她那张娇艳的面拧在一起,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模样,只安安静静的坐在床榻旁,一直陪着榻上的耶律青野。


    外面这群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即去外面的帐篷自己开私会了。


    王爷之前能不能醒过来他们不知道,但现在确定是醒不过来了,王爷醒不过来,仗还得打,他们出去打就是了。


    这一群人离去之后,帐篷内很快就只剩下两个人,宋知鸢瞧着榻上的耶律青野,瞧着瞧着,又要掉眼泪了。


    小猫又开始舔脸了。


    ——


    北定王的帐篷静悄悄、湿漉漉的,而此时,永安也走到了母后的帐篷里。


    母后本来是没有帐篷的,后来母后突然回来,这营地之中便临时扎了一个,里面东西也不够多,永安进去的时候,母后正在和那位万将军含笑言谈。


    他们在谈局势。


    帐篷是用厚厚的羊毛皮搭建成的,没有开天窗,其内昏暗,所以日夜都要用火柱照明。


    火柱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器,相当于一个蜡烛架子被放大数倍,其内烧的也不是蜡烛,是柴火,又可取暖又可照明。


    冬日里的柴火难免有些湿润,上被淋烧了一层易燃的油,火一起,木柴便噼里啪啦的烧。


    这烈烈火光中,映着两道身影,一坐一站。


    “区区几个反贼,不足为虑。”太后坐在案后,眉眼中皆是傲气与对万将军的欣赏:“万将军此举,皆为大陈百姓。”


    站在案前的万将军便低头行礼,对太后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一切都是长公主的功劳,陈不敢居功。”


    太后又问:“圣上此时打算如何做?”


    万将军便摇头:“回太后娘娘的话,圣上并不曾给微臣什么指令,估


    摸着还得等皇上的信儿过来。”


    太后人是坐在案后的,面上是带着笑的,但那眼底里却好像凝着一团火,她焦躁,她忍耐,她愤怒,但她却对这个局势无可奈何。


    廖寒商死了。


    廖寒商死了!


    这个王八蛋,来的时候没告诉她半点,让她措手不及损失惨重,走的时候更是撂挑子就走,他是死了,她却还活着呢!


    没了廖寒商,她无法收服廖家军,没了廖家军,她就只能回到大陈,而眼下,她的李家也是支离破碎,无法给她助力,她只能选择去做她的太后,去夸赞她的女儿,去大骂廖寒商的逆贼,表明她的立场。


    可是,她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有什么用呢?


    她知道,永昌帝知道,万将军知道,他们这些人都知道,廖寒商根本就不是永安杀的,是永昌帝杀的。


    永昌帝除掉了廖寒商,那他对和廖寒商一样在一起的太后又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在洛阳的日日夜夜里,他自然知道太后与廖寒商情投意合,他前脚答应太后绝不再开战,后脚就以自己姐姐为诱饵来刺杀廖寒商,他连亲姐姐都能杀,那太后呢?


    他到底想拿太后怎么样?


    李万花当然要来问一问。


    她这个好儿子,继承了宣和帝的阴狠毒辣与算计,他何其聪明,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用最简单的计谋,打出了对他来说最完美的一局棋。


    李万花现在只要一想到永昌帝,就忍不住想到宣和帝,想到她当初在后宫里痛苦挣扎的岁月。


    以前掐着她脖子逼着她下跪磕头、还得扬起笑脸来跪谢的是宣和帝,现在好了,成了宣和帝的儿子。


    她命与大陈相克,每一任皇帝,都要来找她的不痛快,都要折辱她,都要她张嘴去接别人吐出来的浓痰,都要让她一辈子直不起腰,做不得人,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她有什么好东西,旁人都要抢过去踩碎了,然后告知她,这是对她的恩典。


    洛阳两月,黄粱一梦,她沉醉在爱意里,几乎都要忘了,她那儿子究竟是谁的孽种了。


    太后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被人用权势掐住脖颈、喘不上气的感觉了,以至于她现在说话时的每一个字儿里,都透着浓浓的杀气,她无法克制自己,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是带着恨的。


    而站在面前的万将军却有一张极严的嘴。


    他很老了,六十来岁的老东西,跟宣和帝是一个年纪,万将军瞧着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乌龟,那一层龟壳摆在这,他只要慢慢的缩回去,旁人就绝不可能将其打碎。


    太后硬是一句话都撬不出来。


    万将军早些年跟宣和帝是好友,也知道李万花的来历,更知道李万花这些年做的事。


    当初宣和帝要立李万花为后的时候,万将军就劝过,因为李万花这个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抚养孩子的人,从她之前害死别人的孩子,不断在宫里兴风作浪就能看出来,她不是个能当皇后的人。


    甚至,万将军那时候就感觉到了,李万花害宣和帝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女人嫉妒,也不是为了打压别的党派,她就是恨。


    她就是恨!


    她就是恨!


    恨宣和帝强夺了她,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与爱人分离,让她进宫来伏低做小,所以她就要让宣和帝不好过,她要让宣和帝断子绝孙,宣和帝当初的那些后妃,孩子们没有一个有好下场,都是李万花动的手。


    谁爱宣和帝,她往死里弄谁,当初先皇后的下场可见一斑,宣和帝爱谁,她接着往死里弄谁,宣和帝的大皇子可见一斑。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尖锐,放肆,满身戾气,谁敢叫她受一点委屈,她就要像是疯子一样窜起来,用尽办法,咬断对方的喉咙。


    那些人说爱她,也只是看到了她那张美丽的脸,被她的柔情蜜意所迷惑了容易,剥开那层皮,她里面藏着的是一只恶鬼啊!


    再后来李万花熬死了宣和帝后,万将军就聪明的往下退了。


    他知道李万花恨宣和帝,初掌朝政,一定会杀不少宣和帝身边的人,所以他不招惹李万花,老老实实地去守皇陵了,顺带把自己的孩子往长安外送,让他们在外面做官,休养生息,二十年内不准回长安。


    因为退的早,万将军的族院中,到现在竟然都没被李万花祸害死一个人,也算是本事。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装死,现在,李万花风雨飘摇,他就又提刀来了。


    因为他知道,跟外面的什么战乱纷争比起来,李万花才是那个最不愿意看大陈皇嗣过的好的那个,廖寒商只不过是外乱,李万花却是直接控住了皇族的血脉啊!


    所以他只打李万花。


    李万花死了,廖寒商都不算什么了。


    看看啊,这是个多能忍的聪明人啊!


    李万花得势他退让,朝堂打起来他当看不见,寿王党前段时间跟长公主党都快把裤衩子撕下来了,他还在那儿慢悠悠的守皇陵,偶尔给宣和帝倒一杯酒呢,直到现在,李万花落势了。


    李万花前脚落势,后脚他提刀就来,从头到尾,他都积攒力量对准最该弄死的那个人,从来不曾被别的牵扯。


    李万花要有他一半能忍、会筹谋、懂进退,现在都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啊。


    两人打了半天机锋,谁都没说出一句对方想听的话来,彼此偶尔抬起眼眸对视一眼,看见的都是一张很讨厌的脸。


    就像是永安讨厌宋知鸢身边的齐山玉一样,万将军也讨厌宣和帝找的李万花。


    永安觉得齐山玉给宋知鸢下蛊了,把宋知鸢迷得神魂颠倒为他受尽委屈,万将军也觉得李万花给宣和帝下蛊了,否则宣和帝怎么能捧这么个女人坐上后位,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害死自己宫中大半子嗣呢?


    瞧瞧这个女人啊,她前脚刚死了情郎,后脚就能坐在这里,义正言辞的将一切都怪罪在死去的情郎身上,口口声声说她是被胁迫,她有半点真情吗?


    在万将军眼里,宣和帝娶了她,这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简直给大陈江山留了一个巨大隐患。


    他们俩互相都是纯厌,只要一看到对方的脸,就会想起来这么多年对方干过的事儿,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连场面话都说不下去了。


    毕竟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什么德行,知道的太深了,一旦开始揣摩对方的想法,就会想到对方给自己使的绊子,又会记起来对方的狠毒计策,便很难再开口夸赞对方。


    所以帐篷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两个老狐狸都有点不爱装了,反正周遭也没什么人,只用两双同样厌恶的、阴沉沉的眼互相对视。


    这种沉默里,又莫名的加了几分剑拔弩张的硝烟味儿。


    永安就是在这种沉默里面走进来的。


    她手里还提着鸡汤,站在门口的时候,眼眸中还带着几分恍惚,声线都略有些磕绊,道:“儿臣见过母后。”


    永安进来后,这俩人连最后一点都懒得装了,万将军立刻告退,李万花都懒得去做样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将目光投落到永安身上,道:“过来。”


    永安提着食盒走过来,在案旁边坐下,将食盒之中的鸡汤从盒子里端给太后,然后说李观棋教她的话。


    “母后劳累许久。”她道:“喝口汤,缓缓吧。”


    她将食盒拿出来的时候,都不敢看太后的脸,但太后却一直看着她。


    永安的脸明媚妖艳,与太后是如出一辙的美,浓墨重彩的像是一只真正的凤凰。


    这是她的女儿。


    这是她和廖寒商的女儿。


    见了永安,太后之前一直被压在最下面、死死摁着的痛苦又开始慢慢的翻腾起来。


    那些痛苦太细密,像是针刺着心脏,好像没有那么痛,但是它连绵不绝,总是在午夜的缝隙、发呆的时候,看到落梅的瞬间冒出来,折磨着太后的心。


    爱人的离去是一场暴雪,随后,是一生无法融化的坚冰。


    这时候,永安将鸡汤摆放在了母后的面前,她依旧不敢抬头,但是她知道她必须抬头,有些话,她要问。


    但永安又不太敢问,她怂怂的跪在案边,扣着自己的手指头,最终选了一个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尖锐的话题。


    她问:“母后方才与万将军说了什么啊?”


    这个话题,比廖寒商之死和弟弟的背叛,好像更轻松一些。


    但永安太天真了,眼下没有任何轻松的时候,只有一件比一件更重,更沉,更要命。


    “我在问他。”李太后将那一碗鸡汤拿过来,用羹勺慢慢的舀起一口送到唇边,她不愿吃东西,但逼着自己硬吃,一勺过后,轻声道:“永昌帝想怎么处置我。”


    “处置”这两个字太重了,重到永安浑身打了个颤。


    谁能处置她的母亲。


    谁又凭什么来处置她的母亲?


    “你应当不知晓。”李太后抿下鸡汤,感受着那温热的一线鸡汤在喉管之中,后道:“我与廖寒商有情,大概是碍了你弟弟的眼。”


    永安知道,宋知鸢说过。


    但她没想到母后会直接挑明了和她说。


    以前每每有什么事,母后都是让她躲在母后身后的,母后从来不曾让她直面过这些,所以她的前十六年过的都像是神仙一样。


    若不是后来出了大别山一事,她到现在,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她愣愣的听着,还有点不太熟悉这种“得知母后秘密”、“母后把她当个能商量的人来看”的感觉。


    所以她睁着那双眼,无措的看着李万花。


    但李万花没有等她缓过劲儿来,而是直接继续道:“你弟弟兴许是觉得我在他们二人之间游走,让他不舒服了,他杀了廖寒商,下一步就该是处置我。”


    永安听不得这样的话,她会觉得她的天要塌了。


    之前还是好好的母子姐弟,怎么一转头,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她的弟弟和母后翻了脸,而她身为他们两个的女儿和姐姐,每一个她都爱,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知道该如何选。


    但更可怕的马上就来了。


    “还有,你是廖寒商的孩子。”


    永安听到这一句,只觉得天终于塌了。


    她白着脸,跪在哪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几乎能看到她干裂的唇瓣。


    “所以你弟弟才会伤你,他已经不是你弟弟了,他现在是宣和帝的儿子。”


    李万花用完最后一口鸡汤,一双沉甸甸的狐眼之中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轻声道:“永安,从现在开始,你就应该自己为自己想办法了,你的弟弟不再是你的靠/山了,这长安,以后你要靠自己的本事扎根了。”


    以前她可以当太后的小公主,当永昌帝的好姐姐,但现在不能了。


    太后全族被谋逆之事卷了一次,虽然手底下还有一些虾兵蟹将能勉强立一立,但是永昌帝把万将军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抬出来了,谁知道这老东西还藏了什么后手,她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她都不好过,自然不能庇佑永安,若是永安又犯了什么错,叫永昌帝抓到,找个理由去弄块封地,如同当初宣和帝对寿王一样,将人扔到一个犄角旮旯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一辈子,那可就糟糕了。


    所以永安也得夹着尾巴活。


    永安听的两眼发直,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以为她把弟弟接回来了,就一切都好了,但实际上,她真的把弟弟接回来了,发现还不如不接回来。


    “不要害怕,永安。”太后谆谆教诲她:“你现在不是没机会的,你刚刚杀了廖寒商,其余人都会认为这是你的功劳。”


    没错,哪怕这件事情是永昌帝安排的,但是功劳却落到永安身上。


    只是这份功劳烫手,还诛心。


    女儿杀了父亲,又要拿这个功劳傍身,用以换一条活路,谁听了会好受?


    以后永安真的拿这件事去当做跟永昌帝斗争的资本的时候,永昌帝又会如何看她?


    他们俩都知道啊,这是功劳吗?这是一块已经烂掉了的腐肉,上面爬满了蛆虫,永安却还要将它顶到头上,当成是自己的勋章,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


    永安几乎闻到了那一股臭味儿,她几乎感觉到虫子在脸上爬过。


    永昌帝会觉得她很可笑,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悲。


    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夺眶而出,她听见自己说:“母后,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


    帐篷内陷入一阵死寂。


    太后坐在案后,看着刚被自己喝完的鸡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做不到,就要被赶出长安,剥夺权利,要失去一切,永安,给人下跪的滋味,比这更恶心,现在只是一个人踩在你头上,你做不到,就会有一群人踩在你头上。”


    母女之间一阵无言。


    人生就是如此,哭着,笑着,沉默着,熬过每一个夜。


    ——


    她们母女俩的痛苦无人知道,只能各自忍受。


    而在另一个帐篷中,宋知鸢还在照看耶律青野。


    第88章 请太后赴死宁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


    耶律青野一直不曾醒来。


    帐篷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宋知鸢一个,在榻边瞧着他。


    旁人都走了,宋知鸢终于敢亲近他一些了,她的手指细


    细的划过他浓墨锋利的眉,用脂肤感受到他坚硬的眉发,又慢慢往下摸,摸他皲裂起皮的唇。


    他昏睡之中,像是一颗缺水的木。


    宋知鸢一见他就觉得心疼。


    她知道他有时候很坏,他是个锋芒毕露,也不知收敛的人,靠近他,就难免会被他的所伤,他的骨头里就是带了点狠劲儿,去不掉,混在他的爱里。


    既往不咎?他不死不休,不原谅不释怀,不宽容不豁达,就像是那穷凶极恶的狼,逮着了就要狠狠地咬一口,连皮带肉连血带骨一口全都吞下去,咔吱咔吱的嚼,每一寸的味道都要品尝。


    不知道这是不是位高权重的人的通病,好像每个走到最上面的人,骨头里都藏着一股疯子一样的执拗,明知道不可为,却非要撞上去。


    宋知鸢的手指虚虚浮浮的在他的唇瓣上扫过,随后起身想去给他弄点水来,用药勺灌进去润润唇。


    但她到案旁一看,才发觉方才那群将军们早已将北定王桌案上的最后一点茶水喝光,一点都没给人留下,她只得起身去叫外面的人筹备。


    宋知鸢起身出了帐篷,正好叫外头等候的军医抓到机会,拉着她开始说东说西的瞎扯,拖住了宋知鸢的脚步,而一旁的亲兵则趁机溜进去。


    王爷这头的军务谁都能处理,但王爷的世子爷,只能问一问王爷。


    他们刚收到赵灵川那头的消息,说是世子爷已经跟那位姑娘流落民间了,俩人不知道怎么搞得,似乎已经不打算回长安,只在附近筹备婚事了,姑娘出去做生意赚钱,世子爷天天在家给人洗衣裳做饭,也算得上是女耕男织,过上小日子了。


    “我们的人过去接了。”亲兵道:“但是世子爷非要跟她成婚,不肯回来。”


    大概过几日,俩人就要磕头成婚了。


    这事儿太大,所以亲兵直接过来偷偷问问王爷。


    亲兵过来一通说完之后,躺在榻上的北定王连眼睛都没睁开,只丢还了一句:“随他。”


    孩子长大了,自己有自己的孽要作,他这个当爹的无意去拆分。


    只要人活着,他就不算对不起他的大兄,其余的,让他自己去受着吧。


    耶律青野话音落下后,突然缓缓睁开眼,问:“人呢?”


    他问的这个人,显然不是离开的那些将军。


    一旁单膝跪地,凑在榻边回话的亲兵压低了声音,道:“军医正与她言谈、拖着时间,好让属下进来。”


    他们王爷在这里装重病起不来身,其余人就都要打掩护,整个北定王营地的人都搞的像是做贼一样,跟着耶律青野一起鬼鬼祟祟的做事。


    由此可见,什么将带什么兵。


    耶律青野拧着眉在榻上躺了片刻,最终一咬牙,低声和亲兵念了几句。


    亲兵匪夷所思的抬眸飞快望了王爷一眼,又低头应下,匆忙离去。


    亲兵离开后不过片刻,宋知鸢就提着壶进来了。


    军营这边的东西都不怎么精致,壶也是最普通的大壶,里面装着沉甸甸的水,她寻个干净的杯来,倒进去一满杯,随后坐在榻边,慢慢的吹着杯上面的热气。


    待到杯水温凉,便能送到耶律青野的口中了。


    她搅动着手里的茶杯,思绪乱糟糟的。


    耶律青野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她怕是这一生都难以自解。


    纤细的手指无意识的搅动着杯中的热水,瓷羹勺磕碰在杯壁上,传来清脆的碰撞声,宋知鸢的眼眸渐渐放空,双目无焦距的瞧着面前的耶律青野,不知在思虑什么。


    耶律青野依旧安静的躺在榻间,唯有胸膛还在轻轻起伏。


    宋知鸢抬手去摸他滚热的胸膛,心想,若是这次他能醒过来,还会怪她吗?


    难说,这个人性子就是就是“宁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让他痛过一次,他要记上一辈子,时时刻刻都要记着。


    他这倔驴脾气,任谁都收不了。


    恰在此时,帐篷外有人快步行来,宋知鸢刚放下手中的茶水杯,起身便瞧见帐篷外进来了一位军医。


    军医神色匆匆,面上带着几分为难神色,进来之后便是一脸的不安。


    宋知鸢瞧见了便问:“正医官这是寻了新法子来?”


    这些医官都有品级,按照功劳大小资历深厚以区分,因为大陈常年打仗,四边跟谁都能磕一下,所以军医体系十分完善。


    最高的军医能做到三品,跟太医院是一个等级,分为正医官与左医官、右医官,往下则是军医使、军医判、四品五品六品、从六品、七品、从七品,和一些无品阶的小军医。


    军医这一行当,跟太医还有点区别,军医太粗糙,有时候还得抽刀子打仗,太医更细致,用药也小心,但是也有能互通的,早些年也有太医从太医院调配出来,


    宋知鸢在军中摸久了,早就对这群人的等级划分摸了个清清楚楚,这位正医官是整个江北军之中最高的医官,专门对北定王负责,北定王的旧伤、素日里调理都是由这位正医官来。


    瞧见他来了,宋知鸢心里也跟着“噗通噗通”跳。


    她觉得是这位医官找到了治疗耶律青野的法子,否则人家也不会来。


    那军医来的时候,脸就是愁苦的,现下见了宋知鸢,更是抬不起脑袋,只将头低低的垂下去,道:“属下是有一要事禀报。”


    他其实按官职比宋知鸢高,宋知鸢只是一个小小太仓属令,小七品官,但他是三品官,虽然彼此的权利范围不同,但是宋知鸢该给他行礼,他也不需要对宋知鸢自称“属下”。


    这一句属下,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宋知鸢怔了一下,赶忙回道:“军医有何事能向属下来汇报?属下怎敢听之?您且起身来。”


    这军医按资历,从军二十多年,按岁数,能做宋知鸢的爹,宋知鸢于情于理,都不敢受之一礼。


    那军医的脑袋半尴不尬的抬起来,直勾勾的盯着宋知鸢看了两息,又落下来,盯着自己的靴子道:“宋大人,本官这头,寻到了些救治王爷的法子。”


    这可是好事!


    宋知鸢忙将人往榻前引,与这位军医道:“既有了好东西,便赶忙用上,王爷至今不曾醒来,实在是叫人担忧。”


    这军医被引过来,面上神色越发挣扎,叫宋知鸢都瞧出不对劲来了,她低声问:“可是有什么为难,叫我避让开些?”


    “并非是为难。”军医叹了口气,道:“这药,老朽是寻来了,只是需要有人来试,且药效偏阴,还需要女子,老朽一时之间,寻不到人来。”


    宋知鸢听闻此言,便道:“这有何难?且试在我身上便好。”


    这军营之中女子确实少,宋知鸢之前就是一直一个女人,永安那头过来,身边也就带了几个宫女,之前那几个宫女一直在帐外伺候,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乱,这几个宫女跑不快,有的死了,没死的也残了,现在正半死不活的躺着。


    眼下真能动的女人就三个,一个太后,一个长公主,一个宋知鸢。


    另外两个比北定王的命可能更要贵重些,当然用不上,要找个女人实在是难,不如她直接上。


    “可是——”军医兜兜转转,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可是此次试药十分危险,期间还要加以针灸熬刺,十分痛楚,若是宋姑娘熬不过去,便有生命之危。”


    宋知鸢这才懂方才人家为何一直如此为难。


    生命之危,任谁来了,都要为难一些的。


    但宋知鸢只要一想到耶律青野涨烧的脸,流着血的腿,紧闭的眉眼,便不觉得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她这条命本来就是耶律青野救过来的,那她也情愿去还给他,宋知鸢从来不是什么贪生怕死的人,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她不是鸿毛就行了。


    “不必再言。”宋知鸢果断道:“来吧。”


    不过就是试个药,宋知鸢不怕这些。


    那军医先是扫了一眼床榻上的耶律青野。


    方才为了诊治,这四周的纱帐已经都撩拨上去了,能清晰的看见躺在榻上的北定王。


    耶律青野依旧静静的闭着眼,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军医只得垂下头来,声线艰涩道:“此试药过程十分疼痛,若是宋大人难以忍耐,直言便可,您能有这份心,便已经很难得了。”


    宋知鸢并不曾听出来军医的言外之意。


    她关心则乱,在意便急,只忙着催促军医试药,却并不曾发现那一点点不对的地方。


    她的心眼儿其实不够多,就只有浅浅的那么一表层,看上去好像是个伶俐的姑娘,但实则城府不深,旁人说上一两句有理有据的话,就能稍微影响她,旁人若是大张旗鼓的骗一骗,她说不准就要掉下去。


    更何况是耶律青野。


    更何况是耶律青野!


    她顺从的按着军医的吩咐坐在了床榻旁的诊案边,用了军医给的药。


    这药是治什么的她都不知道,军医给开了她便喝。


    她其实也不通药理,因为身子骨好,自小也没用过什么药,上一次用药还是在长安里,跟耶律青野胡乱的来了许多回,然后喝了一些避孕汤药。


    想起来之前的那些事,宋知鸢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就是此时,她觉得浑身开始发疼。


    骨头缝儿像是被人撬开了,又刺进了针,宋知鸢两眼瞬间跟着发黑。


    她现在才知道,刚才的军医所说的“危险”是什么意思。


    而这时候,一旁的军医又道:“宋大人,您若是生了药效,我这边便要下针了,我这针法是催药效的,一旦给您用上,您的身子骨会更痛。”


    宋知鸢白着一张小脸,声线发颤道:“用。”


    只要能救下耶律青野,这些并不算什么。


    军医只得翻开手里的羊皮卷。


    卷中卷着各种长度粗细的银针,这些东西都要刺入宋知鸢的骨头里,来刺激药性。


    银针入体,痛的人浑身打抖。


    军医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眼珠子忍不住往床榻那边瞟,但宋知鸢已经开口了。


    “继续试。”她额头上都冒虚汗,白着脸说:“我可以的。”


    她可以


    的。


    她抱着这样的念头,拧着眉等着军医继续。


    军医只得低着头继续下针。


    军医不明白耶律青野为什么搞这么一出,但他并不敢忤逆,王爷的性子,外人不一定清楚,但他们这些跟着王爷的人却是十分明白,王爷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这茫茫人海偌大大陈,认识耶律青野,也实在是报应。


    耶律青野掌控欲强,北江的防线都死死握在他一个人的手里,耶律青野杀意重,牢狱那么多人没一个能出来,耶律青野很少守别人的规矩,他不在乎每一个杀不了他的人,他可能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退让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但绝对不会动摇他的原则。


    他可以让宋知鸢骑在他脸上胡作非为,但不会允许宋知鸢插手北江的政务,他可以去为宋知鸢出兵找永安,但不可能让宋知鸢掌管他的军队,他可以将宋知鸢捧到天上去,但宋知鸢要听他的话。


    宋知鸢只能留在他的目光范围之内。


    一切都要按着他的想法走。


    一切最好按照他的想法走。


    否则他就会亲自动手,将所有事情掰向他想要的方向。


    不要走到这一步。


    军医想,不要走到这一步。


    军医知道,耶律青野一定在听着,所以他也不敢停下。他选择又一次刺下了针。


    ——


    耶律青野当然在听着,他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错过,他人还是躺在榻上的,但是魂魄已经飞到了宋知鸢的身边去,他要听她的忍耐,看她的颤抖,感受她的痛苦,同时,他能在这其中感受到宋知鸢的爱。


    看,她真的爱我。


    之前宋知鸢对吴公子说的喜爱,耶律青野不信。


    轻飘飘,所以他非要试一试。


    他要剖开她的胸膛,掏出一杆秤来,把她的心挖出来放在秤上量一量,看看他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少斤,他值不值得她去死,她情不情愿为他不要命。


    他生性就多疑,旁人说几句话,难以动摇他这颗坚硬的、如山城般沉重的心。


    他未必有李观棋那般细致,他可能观察不到那些微小的事情,但他心狠,他有他的办法,他会来验证宋知鸢爱不爱他。


    人的爱总是会伴生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比如忍耐,比如奉献,比如我死你活的决心,如果爱,宋知鸢就应该挖掉她的血给他吃喝,如果爱,宋知鸢就应该情愿去为他死。


    这种事屡见不鲜,人一旦爱了,再聪明的脑袋也会被北江水浸烂,耶律青野见到过。


    他的牢狱里,经常有被细作连累的人,有些是被细作女人骗了的男人,有些是被细作男人骗了的女人,他们和她们为了一个细作,会出卖所有,包括自己。


    耶律青野那个时候就知道,喜爱一个人,就是会变蠢的,他现在要看看,宋知鸢会因为他蠢成什么样。


    北定王杀不了她,但是北定王会反复确认她的真心,然后才肯去相信她的爱。


    当宋知鸢真的毫不迟疑,忍着痛为他试药的时候,他才能确信自己是被爱的。


    这种确信自己被爱的感觉很舒坦,人像是飘在云端里,浑身的骨肉都松懈下来,那些紧绷的、怨恨的、愤怒的情绪都散了,只剩下了一片片满足。


    满足,满足,满足,满足满足满足满足。


    他胸膛里的欲壑被填满了。


    直到宋知鸢因为试药过于疼痛而晕过去,床榻上的耶律青野才猛然坐起身来。


    他再一次坐起来时,面上还带着几分潮红,一双眼落到案后,细致的、认真的、贪婪的瞧着他们。


    不,应该是瞧着宋知鸢。


    他的目光像是黏腻潮湿的毒蛇的芯子,嘶鸣着缠上宋知鸢的脖颈,细腻的查看宋知鸢的每一处。


    宋知鸢方才是真的痛狠了,人直接痛晕过去了,额头和后背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直接从案旁边晕的砸在了地上,一点动静都没了。


    一旁的军医赶忙跪在地上道:“王爷赎罪,药效太过猛烈,宋大人晕了。”


    耶律青野的目光黏在宋知鸢的身上挪不开,也不去看他,只道:“下去。”


    军医连滚带爬的走了。


    军医走了,耶律青野便从床榻上走下来,踉跄着走向宋知鸢。


    ——


    方才那军医说了一通谎话,唯有一句是真的,耶律青野身上的毒真的没清完。


    他能用的解毒药都用了,军医也不敢给他再加解毒药了,是药三分毒,再吃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剩下的毒他只能自己扛。


    他眼下的腿脚是真的没好,下来的时候人都是打晃的,走到宋知鸢旁边,竟是没了起身的力气,干脆一起倒下来,将宋知鸢抱在怀里,与人一起倒在了地毯上。


    宋知鸢还在昏迷。


    她用的药不是什么剧毒之物,只是刺激疼痛的,这东西是用在细作身上的刑审法,谁家的细作不肯言谈真相,就灌药加针刺,会让人痛不欲生。


    昏过去之后再疼醒,疼醒之后再昏过去,这玩意儿北江那头熟啊。


    耶律青野一见了宋知鸢如此,便知道这人一定是扛了极大的痛苦在忍耐。


    她是这样爱他。


    他看着她被汗水润湿的脸,看着她紧咬着的唇,心底里便又泛出来密密麻麻的心疼来,他抬起手,去揉着她可爱的脸蛋,随后靠近她,低头在她的脸上细细的吻遍。


    吻她饱满的额头,吻她柔嫩的脸颊,吻她胭红的唇瓣。


    她人还晕着,他却已经将她死死抱在了怀里。


    耶律青野似是有些太激动了,以至于他眼前又有些发晕,这整个帐篷都显得燥热了几分,他抱着她,眼珠子都不愿意从她身上挪开。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宝贝?


    他又何其好命,能得到这样的宝贝。


    耶律青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连眼下的局势都快忘了。


    两人正紧紧相拥时,帐篷外传来亲兵的通禀声:“启禀王爷,长安城中来了太监,说是要传圣旨。”


    帐篷外面的声音虚虚浮浮的飘过来,像是隔着很远很远,耶律青野根本无心去管,他的所有心思都落到宋知鸢身上,现在就算是廖寒商死而复生走到他面前他都懒得搭理,更何况是远在长安的永昌帝。


    这整个战局都捏在军队的手里,若是东水军那头来人说要与他言谈,他还能抽出时间去见一见,毕竟人家手里有实权,是真的能影响这个战局,但永昌帝能懂个屁。


    “本王不曾醒来。”耶律青野道:“命庞将军去迎。”


    一旁的亲兵赶忙应下离去,去与外面的太监言说。


    外头的太监也不耽搁,王爷这头没醒,那就去跟另外的人传圣旨,他手里的圣旨可不少。


    亲兵以为这太监要去找太后和长公主,还在前面带路,但这太监笑呵呵的摆了摆手,道:“咱家要先见万将军。”


    这太监来了,不曾去见刚


    从廖家军手里夺回来的太后,不曾去见立下大功的长公主,却要先见万将军,听着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味儿。


    但亲兵不曾管,他关键时刻会耳聋眼瞎一下用来保命的,所以他什么都不曾问,而是立刻带路。


    太监先去见了万将军,随后,不过片刻,万将军便带着自己手底下那一队兵,直奔太后营帐而去。


    万将军手里的兵可不少,足有三百人,这是皇城里的精锐,个个都只奉命于万将军,还另有一百人是万将军的万府私兵,每个人都是他的心腹。


    这些人,围了太后营帐。


    北定军与东水军隐约间察觉到了些许不同,但是又不大明白,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两拨人是一伙的。


    长公主在帐内刺杀廖寒商,万将军在外面杀廖家军,这不是一伙儿的是什么?


    亲兵琢磨了一下,不曾忽略此事,而是继续去给北定王禀报。


    不要放过任何微小的涟漪,这是血的教训。


    而帐篷其内,却比外面的人想的要更猛烈的多。


    ——


    帐内母女二人本正在言谈眼下局势,外面的万将军突然去而复返,二人都是一脸防备。


    “万将军此来何意?”李万花见其来势冲冲,拧眉问道。


    万将军神色冷漠的甩出圣旨,丢到二人的案上,道:“圣上口谕,太后李氏与逆贼有染,不可迎回大陈,请,太后赴死。”


    第89章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天长地久有尽……


    当时已是辰时。


    帐篷之中的火柱不分日夜的燃着,帐篷口被人拉开两端,从中走进来一个身穿盔甲的老将军,对方丢过来黄金颜色的圣旨,用冰冷的目光审视过他们,说:“请太后赴死。”


    二月的寒风突然变得凄冷无比,刺痛了永安。


    永安跳脚般蹦起来,尖叫着将那圣旨挥开,大喊道:“不可能!不可能!陈世乾不可能让母后赴死!你假传圣旨,意图何为!”


    意图何为!


    圣旨从永安的手里翻飞出去,“啪嗒”一声轻响,滚到了案旁角落上,一侧又从案后滚落下来,正好缓缓在太后面前铺开。


    太后瞧见了上面的字。


    形体端正的楷书,每一个字,都是她亲自教给永昌帝的。


    现在,他用从她这里学过来的字,判了她死罪。


    多聪明的孩子啊,他抓到了最好的时候。


    太后因为在洛阳被困太久,长安这边的心腹嫡系早已太久不联络,人走茶凉,一旦失去了联系,长安之中的人难免会有些许变动。而太后对此一无所知,只能短暂的全部依靠廖寒商。


    而现在,廖寒商死了。


    太后失去了所有依靠,是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一个被当做棋子的长公主根本无法回护她,这个时候,是除掉太后的最好时机。


    一旦让太后回朝,太后就会重新掌权,她手底下的人又会蜂拥而至,时局可能还会回到大别山之前、太后掌权的样子。


    所以,太后死在这,是最好的。


    最好的杀伐时候就在二月,新年伊始,新春在望,被风卷低的草摆一桌鸿门宴,老天送一捧薄雪,便将太后埋了。


    他还师出有名呢,因为太后真的跟廖寒商有情。


    这件事在朝野之中并不是秘密,只是所有人都顾忌着死去的宣和帝,怕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用腐朽的骨头掀翻棺材板爬出来,顶着绿帽子在所有人丢脸,所以没有人提。


    没有人提,那就不要提了。


    只要将太后悄无声息的弄死了,那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了。


    不会再有人跟永昌帝夺权,也不会再有人提起太后和廖寒商两个死人,这个朝堂一下子变得安静极了。


    太后看到这一行字的时候,脑海之中也有片刻的恍惚。


    她突然间记起来刚生下永昌帝的时候。


    那孩子软乎乎的一团,骨头都没长全,直不起来脖子,躺在床榻上眼睛也睁不开,只会哇哇张着嘴哭。


    她也是爱他的,因为那是她的血肉。


    她又想到她第一次教他读书写字,那时候永昌帝身边已有了太子太傅,但是她总要抽出一个时辰来亲自带他,亲自授他。


    她将这孩子从牙牙学语哺育到走上皇位,她为他做了那么多,那么多,他踩着她的裙摆,成了新的帝王,太后是为他骄傲的。


    她愿意给她的孩子一条命,也愿意给他荣华富贵,她爱他,就像是爱廖寒商一样,都排在她的权势后面,但是那也是爱。


    她从没有想过杀了他,她只是想掌控他,只是想让自己站在最高。


    但她的孩子远比她更心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的儿子,现在是个合格的帝王了,她教授他这么久,终于到了他要回过头来,一刀斩了她的时候了。


    皇权大概就是这样吧。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至爱至恨权利,至近至远母子。


    兄弟阋墙母子翻脸姐弟厮杀夫妻互害,皇权这两个字,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谁都知道沾了它没好,但谁都要去抢。


    从开始到现在,全局没有一个赢家,所有人都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失所爱,物是人非。


    有谁真的圆满了吗?有谁真的获得一切了吗?有谁从不曾被背叛、被抛弃、被刺痛吗?


    没有,没有,没有。


    这一场权利的纷争,是比蛊毒还要可怕的诅咒,他们纠缠不休,哪怕是死了,哪怕是死了!尸骨也要被当成胜利者的工具。


    命运弄人。


    天长地久有尽时,人生长恨水长东。


    太后偶尔也会想,也许林元英才是对的,把所有人搅得一塌糊涂之后,她逃之夭夭,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看他们继续陷在旋涡里,说不准还能煮上一壶雨前茶,看看他们这群人一点一点走到至亲散尽的绝路上。


    永安的尖叫与万将军的冷语都被隔绝在记忆之外,太后短暂的沉溺在过去里,直到万将军拔出刀来,利刃出鞘的声音在帐篷中回荡,才将太后从那种悲怆之中拉出来。


    她抬头看向万将军。


    黑云压帐帐欲摧,甲光向火金鳞开。


    他站在那里,堵着整个帐篷唯一的出口,手中的利刃泛出寒光,也并不太在乎永安的反抗。


    永安能怎么样呢?


    她一个废物长公主,到现在也只知道情情爱爱,她从来不曾真的去将权势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那些琉璃般明艳、耀眼的东西,在刀锋面前,从来都算不得什么能抵挡的东西。


    太后不愿意死,她想去坐皇位。但她现在好像已经没什么筹码了。


    李家人没了她根本立不起来,永安扛不起大旗,廖寒商死了,她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没有一点外力。


    她真要是死在这里,恐怕连一个真相都传不出去。


    外面大可以胡诌一番,随便给太后安一个死法,不会有任何人来追究。


    当别人杀了她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时候,那杀也就杀了,没有价值的人就像是蟊虫,除了一滩血以外,什么都留不下来。


    临到了紧要关头,太后反倒临危不惧。


    她拿起放在案旁边照亮的灯油,猛地丢置到一旁的帐篷壁上,火油瞬间沾染上厚厚的羊羔皮毛,燃起一股小火。


    也是此时,太后自案后站起,冷声道:“何为有染?”


    永安还处在震惊和慌乱之中,她惶惶的拦在母后身前,脑子中一团浆糊,突然听见母后掷地有声的问了一句。


    她惊慌的回过头,便见母后眉眼发冷的看着万将军,道:“我被逆贼抢走,便是我与他有染了吗?那当初我被宣和帝抢走,为何就不是有染?”


    角落处的火光舔舐干燥柔软蓬松的羊毛毡,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易燃之物,被火光一点,瞬间就冒出烟来,而站起来的太后却比这火光更刺人。


    她那张艳红的唇瓣一抿,便冒出来一句惊天的话来:“今日圣上以此为理由杀我,日后可要以此为理由去掘宣和帝的墓?”


    她站起来,将挡在她面前的永安推至一旁,看上去不像是要被万将军杀,而像是要去杀万将军。


    万将军有他的刀,她也有一张利嘴啊。


    她何错之有?


    李万花从来就不曾觉得自己错过!


    她的前半生错的是宣和帝,非要夺走她,毁了她的一切,后半生错的是廖寒商,为了弥补过去的一切他选择起兵谋反,弃天下百姓于不顾。


    而她呢?


    一个被抢夺的物品,一个无法反抗的弱者,她有什么错?


    是,他们都爱她,但爱就可以无视她个人,随意来摧毁她吗?


    更可恨的是,所有人都不觉得他们错!


    宣和帝抢女人,没人骂他,他们说理所应当,廖寒商抢女人,也没人骂他,他们只骂他抢走江山社稷,女人好像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环。


    结果到最后,突然开始骂上女人了。


    他们用权利去争夺女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说他们不对,现在却要用这个理由来让她赴死。


    她凭什么去死啊?


    宣和帝寿归正寝,没人提他君夺臣妻,廖寒商死在争斗里,没人骂他一句淫/乱/下/贱,现在好了,都跑来骂她个被抢的了!


    要杀她,好歹换个听得过去的理由啊!


    而此时,万将军掀起老态的、叠满褶皱的眼皮,冷漠的望向她。


    他很老了,老的像是一只动不了的庞然大龟,只会在池塘的角落里等死,蚊虫在他身上飞过,他不听,浮萍在他身边飘过,他不看,他的心好像已经在岁月的长河中,被砂砾摩擦到生出老茧,许多事情都不会让他动怒了。


    但今日见了李万花,听见李万花说这些时,他那颗坚固如城墙的心,依旧被刺痛了。


    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愤怒与屈辱。


    因为李万花的恬不知耻而愤怒,又因为宣和帝被背叛而感到屈辱。


    他与宣和帝是真正的好兄弟,俩人一起长大,他是宣和帝的手足,是宣和帝的心腹,他以宣和帝的荣耀为荣,也以宣和帝的耻辱为耻,宣和帝死了,但他还活着。


    他不可能让任何人侮辱宣和帝。


    “贱妇!”万将军那张老脸狰狞,对着李万花厉声呵斥咆哮:“你不过是一小门小户的庶女,能得先帝喜爱,是你的福气!若没有先帝托举,你何来今日太后之名?”


    “你嫁了先帝,便该以先帝为荣,为先帝守贞!忘却过往,一心为大陈江山!可你呢?你在位谋夺权政,意图掌控幼帝,大别山被抓时不仅不肯自尽以护清白,你甚至与那叛贼做起了夫妻,你不贞不忠不仁不义,又有何处对得起先帝?”


    李万花讥讽道:“我求着他娶我了?是他自己管不住**底下那根软肉,是他自己滥情花心,你以为在宫里看见谁跪谁是什么好日子吗?你这么爱他你怎么不去!你怎么不脱了裤子给他当女人用啊?”


    万将军论刻薄刁钻泼辣远不如李万花,他被李万花气的面庞涨红:“娼妇,巧言令色!岂敢辱我!”


    他提刀欲砍。


    今日,他当砍下李万花的头颅,随后带到先帝的坟前,也算是为九泉之下的先帝出一口恶气了。


    “这就受不了了?”李万花大笑着避让开,道:“所有女人都受过的苦,只与你说一说,就是辱你了!你们男人真是天生尊贵!”


    李万花破口大骂、万将军拔刀欲砍时,火舌已舔了半个帐篷,外面已有人发现不对,带军冲过来。


    并不是北定军,而是东水军。


    敏锐的小侯爷察觉到帐篷里的阵仗并不似寻常交接,冲天的火光确定了他的想法,太后的言语讥讽给了他时间,才使东水军有时间救援、突破万将军的防线。


    帐篷内外一片喧闹声中,沈时行一马当先冲了进来。


    他进来时,只见万将军正举刀欲砍太后,长公主与太后两个女人惊慌躲避。


    他想都没想,拔刀便与万将军厮杀在一起。


    万将军并不是沈时行的对手,英雄迟暮,将军老矣,几刀便被砍退,但沈时行没杀他,只是将万将军打晕。


    万将军晕时,帐篷外长安亲兵与东水军依旧在厮杀,沈时行才能趁着这个机会问一问。


    “到底是生了何事?”


    ——


    “到底是生了何事?”


    北定王的帐篷内,耶律青野刚提起来点力气,将宋知鸢抱到榻间去,外面的亲兵来了第三次。


    晕在床榻间的姑娘面色惨白,还没从痛苦中醒过来,浸着汗的脸蛋格外惹人怜惜,耶律青野还没来得及好好抱抱宋知鸢,又被人打断。


    他双眸含着几分冷意回头,正看见亲兵略显慌张的脸。


    “启禀王爷,太后帐篷那头出事了。”亲兵也是不得不来,他低垂着头,将外面的事全都讲了一遍。


    “外头的太监带着圣旨而来,先见王爷,被王爷推拒后,又去见了万将军,片刻后,万将军便带着兵去围了太后与长公主所在的帐篷。”


    “不过多时,太后与长公主所在的帐篷便起了火,东水军派人打进去了,我等并不曾参战,眼下也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


    东水军虽然与北定军同仇敌忾的汇在一起打仗,但怎么说也是两个阵营,东水军那头是听东水侯的,北定王从不曾管人家的军事。


    所以当时小侯爷下令去围帐篷的时候,北定军没动,只有亲兵过来给耶律青野通禀。


    “外面那群太监做什么了?”耶律青野拧眉听了片刻后,问道。


    亲兵愣了一下,赶忙出去打探了一圈,不过片刻后便转回来,道:“那群太监们要求我等镇压东水军,小侯爷那头却不曾给什么回应,似乎对此忌讳莫深。”


    耶律青野将这件事捋了捋。


    小侯爷跟永安是一伙儿的,永安与太后是一伙儿的,这三人一个阵营。


    万将军与永昌帝是一伙儿的。


    不知道他们两拨人为什么争吵,为什么翻脸,但眼下显然是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万将军手中兵将几何?”耶律青野问道。


    亲兵回:“不过三百余人。”


    而外头的东水军是以万字计数的,万将军是打不过东水军的。


    只要北定军不插手,太后与长公主性命无忧。


    “不必多管。”耶律青野垂眸,看向宋知鸢。


    永昌帝和太后打起来,耶律青野本是该随着永昌帝的,毕竟永昌帝是君,是皇上,他坐在皇位上,下面的臣子就该听话。


    而太后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女人,就算是做到了太后这个位置,也终究不是皇上,耶律青野不会向太后效忠。


    但是,太后身边还有个长公主。


    如果耶律青野站队到万将军那一头,确实能改变局势,但是他若是真站过去了,宋知鸢怎么办?


    耶律青野当时慢慢挪到榻旁坐下,粗糙的手掌慢慢摸过宋知鸢的脸。


    宋知鸢还没醒。


    她这些时日其实已经累坏了,再结实的身子骨也被掏空了,人累的很,因为不再施针的缘故,药效渐小,她不疼了,额头上的汗也已退了,现在正沉甸甸的睡着。


    帐篷里烧着火柱,很是闷热,棉被一盖,她面上又有了红晕,摸到面颊上滑滑嫩嫩,像是鸡蛋羹。


    若是他真的去顺着永昌帝的意思,压了长公主和太后,这小鸡蛋羹就要炸开,崩他一脸。


    耶律青野便果断的往宋知鸢这里倾倒了。


    他当然知道他这是在犯蠢,一个太后有什么用?一个长公主有什么用?这俩女人除了在后宫里搅弄风云,至今没干出来什么纯靠自己的大事儿,论心性计谋,其实都不如永昌帝。


    最起码永昌帝是真的身在敌营熬出来的。


    假以时日,永昌帝是不是个明君不清楚,但肯定比昔日太后更强。


    他站队她们俩,以后难免会在永昌帝那头落下把柄,遭皇帝记恨,这是多大的一个坑,保不齐日后会冒出来什么样的事儿。


    但他想了想,也愿意往下跳。


    虽然他完全看不上永安,虽然他一直不喜欢太后,但是宋知鸢肯为他犯蠢一次,他就能为宋知鸢犯蠢百次,只要宋知鸢是他的,肯爱他,听他的话,永远留在他身边,那宋知鸢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他自一并担之。


    耶律青野的缺处很明显,但同样,他优处也很明显,天塌下来他能顶上,宋知鸢往他旁边一贴,不止宋知鸢自己,连带着她没什么用的闺中密友、和正在落难的密友他娘,耶律青野都会考虑一番。


    他自己骑在所有人脑袋上当王爷,那宋知鸢就理所应当的跟他一起骑,他自己受不得的委屈,也不会叫宋知鸢去受。


    跟了他,宋知鸢永远不会给别人低头。


    跟了耶律青野的坏处:耶律青野不是个人。


    跟了耶律青野的好处:宋知鸢也可以不当人了,什么礼义廉耻她都不用在乎了,规矩从来都是给下等人定的,只要她愿意,她现在都可以化身成北江恶霸。


    耶律青野盯着宋知鸢看了片刻,后道:“推脱了去,只说本王不曾醒来,麾下所有将军不得出面。”


    耶律青野思虑间,用指腹慢慢摩擦着宋知鸢的唇瓣。


    日后,他应当带宋知鸢去北江看看那汪洋江海。


    那就是今日他给长公主和太后放的水。


    今日,东水军就算是把万将军、连带着


    外面的太监一道杀了,他都不会管。


    ——


    “把他们都杀了。”


    太后营帐里,沈时行在听完来龙去脉后,抬起眼眸来,定定地看向永安,道:“我带你回廖家军。”


    当时帐篷都跟着烧起来了,火光冲天中,沈时行的眼眸中散发着炽热滚烫的金光。


    他望着永安,道:“养父已死,廖家军群龙无首,二十四养子一定会打起来,然大业未成,若是就这么打起来,定然什么都不剩下,现在,我们需要一个首领。”


    而永安,是廖寒商的血脉。


    这个时候,只要能出来这么一个人,继续将一盘散沙的廖家军聚在一起,带领他们继续打下去,那廖家军就会拥护她。


    这就跟一个王朝一定要找出来一个皇帝一样,哪怕这个皇帝在襁褓之中,也算是皇帝,也算是希望。


    血缘与传承,在某些时候至关重要。


    廖寒商余威尚在,廖家军枪魂不死,永昌帝想杀永安,但廖家军,会捧起永安来。


    他们不一定是真心的想要永安好,也不一定是真心想将皇位给永安,但是,这也比永安直接死在这好吧?


    “万将军既然已经敢对太后动手,想来是那位九五之尊也不打算留你们俩了。”沈时行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永安,他道:“但廖家军还需要你们,有我在其中做周转,他们会认你。”


    “图穷匕见,你回去便是自寻死路,眼下,唯有出去闯一条路。”


    出去闯一条你自己的路!


    太后已经不能庇佑你了,廖寒商也不能为你开路了,往后的一切,都该去自己走了!


    帐篷中有火光燃烧,四周有人在怒吼,永安听着沈时行的话,脸色更白。


    这短短几个时辰之中她实在是遭受了太多了。


    和谈失败,敌方将领为了救她而死,原来是她亲弟弟利用她,她母后告知她死掉的敌方将领是她亲爹,上一辈恩怨纠葛她通通不知道,知道的时候也已经晚了,她至死都不曾叫一声亲爹,然后她亲弟弟要来杀掉母后。


    现在,她要干进敌营里面,自己当逆贼去了。


    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她在长安还打什么!


    而这时候,永安一旁的太后开口了。


    那刚死里逃生的太后比永安更聪明些,也更果断。


    先前能回到长安的时候,她还是想回到长安,因为去了廖家军,她几乎没有任何羽翼保障,但现在知道回不去了,她就立刻准备调转车头,去旁处再大干一场。


    她抬起狭长的狐眼,定定地望了沈时行两息,后道:“我们要带走廖寒商的尸首。”


    她不愿意让他留在这里。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廖寒商,这一回,她不用回长安了。


    她将带他回洛阳,带着他们的女儿,再大干一场。


    第90章 她让人又爱又恨貌美只是她最不值一提……


    沈时行与李万花商议,两人没几句便拍板定了,永安其实只是被裹挟的那个。


    这孩子到现在都没有看清楚这个天下,也不怎么认得人心,但却已经被推上了战争与朝堂的舞台。


    一旦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这是条无法回头的路。


    要么踩着累累尸骨上去,要么变成累累白骨之中的一具。


    没人能轻而易举的得到最高的权利,他们要掏出寿命扑在案牍上,要掏出心肺来弄死血亲,要没日没夜的斗来斗去,用一张口,生生嚼过别人的血肉,才能熬到最后。


    要熬到最后。


    天地不仁,则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则以百姓为刍狗,现在,永安也变成了刍狗之流了,什么排场都没了,先努力爬起来,做个人吧。


    ——


    既然要走,永安这头就要立刻走,趁着所有事情还没发酵。


    东水军那头担心北定王来支援,但奇怪的是,北定王一直不曾出,说是之前在帐篷中重伤了,到现在都没醒,连麾下的将军们也不曾出帐篷,一个个老实得很,这大大的方便了永安逃跑。


    永安要带上的人其实也不多。


    东水军是不能跟他们走的,小侯爷家大业大,是真的有父母在东水,不能随之离开,这次东水军救援太后,可以硬说是来救火,无意间撞上万将军以下犯上、刺杀太后,才开始救人,不知是圣上密旨,以此来保全自己。


    而李观棋是要跟永安走的,李观棋是永安的标准狗腿子,实打实的心腹,不跟永安走,他一个人在长安一定会死在永昌帝的清算中,所以他得走。


    但宋知鸢要走吗?


    宋知鸢也算得上是永安手底下的人,她是走永安、太后的路子站到长安朝堂之中的,但是她此时不在长公主的营帐里,而是在北定王的营帐里。


    沈时行不敢去北定王帐中要人,太后现在也不敢挑事,现在他们这批人属于即将叛逃的边缘人物,要少生事端,所以太后只让永安带上李观棋,而太后自己要去和沈时行带上廖寒商。


    趁乱,赶紧跑。


    他们一行人出帐篷的时候,四周人还打做一团,太后带着人,先扑去了摆着廖寒商尸体的帐篷。


    帐篷四周本来是北定军看管的,但眼下北定王亲自放水,这群亲兵就也跟着放水,一个个都变得绵软无力耳聋眼瞎,更有甚者往地上一倒,看着是死了其实是睡了,也没人拦着。


    太后便直入帐篷。


    帐篷内火光熠熠,躺在担架上的人影毫无动作。


    他还是维持着死时候的模样,将军惜将军,北定王给了他最后的体面,没有将他的脑袋砍下来,挂到旗帜上去。


    廖寒商的尸体并不好看。


    死人的尸体没有好看的,他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唇瓣会失去血色,面上会发青,人不在动了,虽然还是一个人的形状,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不是个人了。


    这已经不是个人了。


    所有那些人才有的东西,他都没有了。


    他的兵权消散了,散到了虚无缥缈的西洲城邦里,他的雄韬伟略不见了,沉闷的在他的胸腔中腐烂,他的金钱,他的地位,他的一切,都变成了比风还轻的东西。


    唯有李万花的爱不同。


    李万花见了他,那些胸膛里堆积的爱就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压下来,压下来,压下来,压下来,压下来,快要将她压进尘土里。


    她踉跄着扑到尸体旁,哪怕知道现在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但还是见了他,就先落下泪来。


    但不过两息,她就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命沈时行将廖寒商的尸首背起来带走。


    没空哭了。


    她还要打仗呢。


    太后啊,是个哪怕年到八十、流落敌营,也能大半夜冷静磨刀,然后爬起来给敌人捅一刀的女人,貌


    美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掩盖在她这副美丽的皮囊下面的,是打不倒的韧劲,是不认输的倔强,是熊熊燃烧的欲/望,是泰山崩御前而不变色的冷静,是豁得出去的无畏,和迅猛的行动力。


    不管是谁向她挥刀,她都有报复回去的决心和力气,哪怕是她亲儿子,哪怕是皇帝,哪怕她又要钻进一个狼窝里,去靠着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去争斗,她也不见任何退缩。


    李万花能够迷倒宣和帝,能够让廖寒商恋恋不忘,最开始也许是靠这张脸,但真的相处下来,其实是靠她跟所有女人都不同的内里。


    像是一头生机勃勃的野豹子,贪婪,凶猛,狡黠,永远会战斗到最后。


    不了解的人只会看到她虚浮的表面,以为她是什么烂俗的牡丹花,但真的靠近了,才能听到她魂魄的怒吼,与挣扎锁链时的尖啸。


    她让人又爱又恨,又怒又怜。


    ——


    太后一行人离开北定王军营之后,这一场骚乱才渐渐停下来。


    沈时行为了不给小侯爷惹麻烦,没有将万将军杀掉。


    不杀万将军,小侯爷还有回旋余地,杀了,那小侯爷要倒霉。


    这一场纷争骚乱,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小侯爷,果断出军的是小侯爷,为永安撕出一条出路的是小侯爷,他给沈时行留了一条路,沈时行就不能把他往死里坑。


    虽然沈时行一直不喜欢这个道貌岸然、倒头装睡的伪君子、假菩萨,但不得不说,他此举已足够见对永安的真心。


    他冒了大不韪,来救永安的命,虽然不是为了沈时行,但是沈时行也记上了这个恩。


    而沈时行带着太后、永安、李观棋、廖寒商的尸体离开北定王军营之后,万将军才迟迟醒来。


    醒来的万将军面临的是被烧毁的帐篷、急的锤大腿的太监、一群被打的支离破碎的亲兵队,以及匆匆赶来,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质问他的小侯爷。


    “万将军为何要刺杀太后?眼下太后又去了何处?长公主何在?”小侯爷一连三问,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哦”的表情,让万将军气到呕血。


    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派兵来打我?你分明是什么都知道!


    万将军在长安之中蛰伏这么久,自然有他自己的耳目,之前大别山出事、打寿王党的时候他没冒头出来,但不代表他打听不到朝政。


    东水小侯爷与永安长公主两人暗通款曲,甚至赐婚在即,这种情况下,万将军怎么可能会相信小侯爷什么都不知道?


    更何况,他带兵围帐,这等动静一看就是要出事,偏东水小侯爷冲上来,显然是他故意的。


    万将军知道今日的阵仗瞒不了旁人,只是没想到,小侯爷居然肯为了永安而和永昌帝撕破脸。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难道会比小侯爷的身家性命更重要吗?


    万将军死死的盯着小侯爷的脸。


    小侯爷生的好,那张脸玉质金相仙人美貌,额头上受了伤,纱布一卷,像是发带一样飘在他面庞边,明明是一张君子面,可说出来的话能将人气死:“万将军今日袭击太后与长公主,形同谋反!究竟意欲何为?”


    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大概永安是随了她那位狐妖转世的娘,总有本事让别的男人为她生为她死,精/虫糊了脑子,竟然拿东水一军来给这位长公主垫脚。


    万将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此乃圣上密旨!”


    小侯爷便惊叹:“竟是如此,原是小侯孟浪了,想来这是一场误会,小侯当给将军赔礼。”


    瞧着小侯爷的模样,万将军一阵暗恨。


    他筹备多年,却依旧不曾一刀斩了李万花这毒妇,让他恨得心口发堵。


    且,永昌帝的差事被他给办砸了,回了长安还要请罪。


    这一回,定是要让永昌帝对他失望。


    出师未捷啊!


    小侯爷还想继续去与万将军拖延时间,但万将军不再与小侯爷纠缠,丢下圣旨之后,就要亲自去抓李万花回来。


    长公主死不死不太重要,永昌帝口中是要将这个人接回到长安来,但也不过是因为给长公主安了一个“刺杀廖寒商”的功名罢了,永昌帝需要这个人来竖大旗,却并不是多在意长公主,多爱长公主这个姐姐。


    所以能活着带回去可以,不能活着带回去也没关系。


    关键是李万花。


    他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李万花走。


    李万花一个女人,带一个永安长公主,能跑到哪里去?他出去抓就是了!


    今日,定要将其抓回来!


    万将军离开前,满身煞气的与小侯爷道:“方才这一场,小侯爷不知者无罪,但之后,还请小侯爷管好你的东水军。”


    若是他一会儿去抓李万花的路上,瞧见有东水军相助,他定然要将这件事向上禀之,到时候,小侯爷可就推脱不得了。


    一旁的小侯爷连连点头,道:“应是,应是。”


    小侯爷这个人,好像跟谁都不来脾气,不管万将军是如何横眉竖眼,他都惭愧万分。


    万将军瞧见他那样就生气!


    小侯爷跟李万花又是完全不同的人,李万花尖酸刻薄的跟人骂,像是一把直戳戳的砍下来的刀,万将军可以挥刀砍回去,但小侯爷是一团虚无缥缈的云,万将军一刀砍过去,小侯爷这团云就散开,过一会儿又聚合。


    跟他较劲没用!


    万将军转头就走,他要去继续追。长公主太后这俩女流之辈,就算是跑,也不能夜奔千里,他还能抓到。


    万将军数了数战争之后的亲兵,一百五十个,他便带着仅剩的亲兵,亲自去抓太后。


    至于北定王——


    北定王什么都不管。


    万将军不知道他是真的昏了还是一直在装昏,但很显然,北定王不想涉及到他们之间的事来。


    在朝为官,装聋作哑的本事每个人都有,不该是自己管的事儿就别瞎掺和,放在谁身上都一样。


    北定王不来也无所谓,万将军想,只要北定王不给他捣乱就行。


    ——


    这一日间,北定王营帐热闹十分。


    日头暗了又亮,停放廖寒商尸首的帐篷被人开了又关,太后的帐篷被人烧了又熄,万将军追击逃跑的李万花一行人而去,北定王的营帐终于陷入一片寂静。


    没人来再烦耶律青野了。


    他终于能有大把的时辰,只抱着宋知鸢了。


    宋知鸢这些时日里也受了不少苦,耶律青野昏迷,她就一直在旁边陪着,耶律青野滴水未进,她也是一样什么都没用,躺在榻间被厚实的棉被一盖,被热气一蒸,唇瓣便干裂结块。


    耶律青野瞧着她,便知道小猫猫是渴了。


    她之前舔了他的面太久,现下也该渴了。


    耶律青野便顺手去将案前的茶杯拿来。


    这茶杯是之前宋知鸢为耶律


    青野晾放的,本是想温了后给耶律青野喝,结果兜兜转转,现在又被送到宋知鸢的唇里了。


    宋知鸢喂耶律青野,都是用木勺子喂的,小心细致,生怕漏出来一滴湿了耶律青野的衣领,耶律青野来喂宋知鸢就不了,他自己含了一口,掐着宋知鸢的唇瓣就往里面喂。


    喂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在喂什么东西,宋知鸢人还昏着,他却已经精神抖擞了。


    直到一杯水已饮尽,宋知鸢的唇瓣润成蔷薇色,耶律青野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唇瓣。


    但松开了唇瓣,他也不肯松开人,而是躺在一侧,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静美的眉目,看她圆俏的面庞,看她玉珠一样的耳垂。


    宋知鸢生的美,圆面桃腮,长长的眼睫,乌黑的发鬓,像是枝头三月春色,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耶律青野看见了,就舍不得挪开眼。


    帐篷寂静,没有一点动静,耶律青野抱着宋知鸢,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怜爱的抚摸她,想要将她含进唇舌中,细细品味她的每一处,他狂热的喜爱她,想要独自拥有她,想把她藏起来,只一个人瞧,又想把她捧到最高处,叫她风光恣意。


    那些浓烈的情绪像是突然喷发的岩浆,翻滚着一起涌出来,一股脑儿的扑到宋知鸢的身上,像是要将宋知鸢融化掉。


    耶律青野的爱从来都是如此,他要么全部,要么全不,极端的爱恨,没有中间的模糊部分。


    他不肯平平淡淡含含糊糊谋谋算算的过一生,让他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去生子、延续血脉,不可能的,让他去跟一个不爱他,只为了他的权势的女人在一起,也不可能的。


    他宁可一辈子没有妻子,把心掏出来扔了,把自己的胸膛捣的稀巴烂,也不会去接受,去容忍,去放低他自己。


    他对他的所有都有极端的掌控欲,他的江北军可见其本性,他极端,他尖锐,他苛刻,他的爱必须是一块纯洁无瑕的美玉,永远无暇,永远耀眼,永远一尘不染。


    只要有半点污点,他就要抄起刀子,将美玉活生生挖下去,削掉一层皮肉,直到削到看不见这个污点了,他才会满意。


    现在,宋知鸢被他挖掉了那一层污点,又变成他的美玉了。


    最炽热的爱,就是会带来灼烧的痛。


    耶律青野摸着她的发,想,假如,宋知鸢也能这样对待他,那他会很高兴。


    他也情愿被她磨掉一层皮,成为她手里的美玉,他这些蛮横的爱,也想要更凶猛的对撞,他愿意被她生吞下去,变成她腹中的一块食肉,与她永不分离。


    如果他真的有兵败赴死的那一日,那他要寻一把最锋利的剑,贯穿他们二人,日后上穷碧落下饮黄泉轮回赴死,生生世世,也该绑在一起。


    ——


    但太可惜了,宋知鸢没那个硬骨头。


    她上榻都费劲啊!还上什么碧落啊!


    现在一碗药两根针落下去,她命都没了一半了,人像是没了骨头,软绵绵的窝在他的怀里,在耶律青野的怀抱中睡了个昏天黑地。


    直到夜间,太监又一次上帐篷外要求见耶律青野的时候,宋知鸢才缓缓醒来。


    她这次醒来,便瞧见自己趴在案上睡觉。


    案是刷了漆的木案,她的脸贴上去,将木案上的漆面都睡出了一个脂肤湿润的印子,帐篷厚重,四壁以厚羊毛一挂,其内没有昼夜,人睡醒了,都不知道外面是何时。


    她最开始醒来时还没反应过来,睡了太久,脑子好像都糊住了,直到左右一瞧,发现案上还摆着不曾散掉的银针,宋知鸢才猛然惊醒。


    断掉的记忆重新接上了,之前的慌乱也跟着一起浮起来了。


    她给耶律青野施针试药来着,后来是疼昏过去了,昏过去之后呢?


    她匆忙从案后起身,这一起一动间,外面正好有军医进来。


    军医远远瞧见宋知鸢起身,忙快步走过来,一脸笑容道:“宋大人眼下可好些了?”


    宋知鸢现在身上已经不痛了,只是因睡姿睡久了,略有些酸麻,她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道:“我睡着了——药试的怎么样?”


    她说话间,抬眸去看矮榻上的耶律青野。


    耶律青野人还是昏着的,但是瞧着气色好了不少,面颊不再发情,而是含了几分红晕,唇瓣也润润的。


    宋知鸢脑袋懵懵的想,她好像还没给耶律青野喂茶水呢。


    这时候,她又转过头来看军医。


    军医依旧是满脸笑容,道:“回宋大人的话,亏得有你替老朽试药,这药正好用上,王爷已见回转了,估摸着明日便能醒来。”


    宋知鸢也因此大松了一口气,胸口处挂着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人只要能醒来就好,这么一件大事,总算能放一放了。


    她今日也是心累至极,人虽然刚睡醒,但也没空再赖一会儿,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得去看看永安。


    所以宋知鸢连忙告退。


    军医忙跟着宋知鸢一道儿出去,出去的时候,还下意识瞥了一眼王爷。


    王爷还“睡”着。


    得,剩下的事儿还得他们干。


    军医转头就跟出去。


    当时外面已经是子时夜半了,二月风寒料峭,一离开温暖的帐篷,


    宋知鸢睡了一整个白日,醒过来的时候都有点分不清楚今夕何夕,只闷着头往前走,惦记着先去找永安。


    军医跟出去后,追在宋知鸢身后面道:“慢些,宋大人慢些,老朽有话要跟您说。”


    小老头很老啦,跑起来呼哧带喘,可怜巴巴的,宋知鸢以为是关于耶律青野病情的,忙站住脚步,道:“军医,您且说。”


    军医赶忙将宋知鸢拉到了一旁的帐篷后,确定左右无人,后将宋知鸢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全都跟宋知鸢说一遍。


    耶律青野的事情没关系,这人从头昏到尾,人事儿是一点没干,孽是全让他给作了,军医自己都没脸去回想,他现在要说的,是永安长公主的事儿。


    “先前宋姑娘昏迷时,外面来了太监,说是有密旨——”


    “密旨给了万将军,然后万将军就带兵围了帐篷。”


    “永安长公主与太后在帐篷中,不知道是说了什么,那帐篷就被火烧起来啦!”


    “小侯爷瞧见火光,便派人冲了帐篷,见里面万将军要杀太后,便以为万将军要以下犯上,闹成一团。”


    “当时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打在一起,太后与长公主就不见了。”


    “一同不见的,还有廖贼的尸首。”


    “现在,万将军已去追了,而太后的帐篷,已是一片废墟。”


    军医匆忙说了一遍,又道:“这些事儿都是东水军那头传来的,老朽当时也不在场,当时江北军都在忙着要跟外面的廖家军打,老朽忙着照看王爷,一点心思都不曾抽出去放到那边去,等现在尘埃落定了,才知晓。”


    军医当然不可能说他们王爷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管,只能粉饰太平一下。


    倒是宋知鸢,被这几句话说的两眼发直。


    “永昌帝,派人杀太后?”她喃喃的念着这几个字,似乎并不明白,只咀嚼着,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


    军医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只叹息道:“左右现在长公主也已经不在帐篷中了,宋大人不必去见了,老朽是怕你乱走,闯了什么祸事。”


    说着,军医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西厂那批人还在呢。”


    宋知鸢更懵了:“西厂?”


    “西厂是新设立起来的。”军医往长安方向拱了拱手,道:“东厂和控鹤监都被搁置了。”


    原先太后留下的东西,都在被永昌帝一点点拔出来。


    宋知鸢听的心胆发寒。


    抬头看,头顶是黑沉沉的天。


    那现在,她的永安又在哪?


    ——


    “你们在这啊。”


    一处民庄间,万将军已寻到李万花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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