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室内。
白桅抬眼看向四周, 果不其然,是一片反常的浓郁黑暗。
甚至脚下传来的触感都不太对劲,地板好像变软了些, 还黏黏的, 踩着感觉很不舒服。白桅估摸着, 等这次事件结束了, 高低得再找人来给楼崽洗一次澡。
好在她的夜视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保留,勉强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她缓步往黑暗深处走去,边前行边以目光搜索着那梦旅人的所在;在路过一处角落时却忽然停了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视野里, 那个角落的桌角上正摆着一个灰扑扑的长方体, 头顶还有一根折叠起来的金属棒, 分明就是洛梦来他们所说的“收音机”。
白桅试着伸手摸了摸, 不知按到了哪儿,收音机的正前方咔一下探出一个缺口。里面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然而白桅伸手进去, 却明显能感觉到里面藏着些奇怪的纹路。
看来他们分析得没错。问题还真出在这东西上。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白桅缓缓移开目光,又往前走了一阵,总算捕捉到了一些新的动静——一些轻微的皮肤摩擦声正从前方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这片黑暗中爬行。
听到她的脚步声, 那摩擦声突然停了下来。面前的一大团阴影慢慢蠕动, 黑暗中,浮现出了一张绝对不似人类的脸。
“你好哦。”白桅礼貌地和对方打起招呼, 说完想了想,出于对人类社交礼仪的尊重,又主动补充了一句, “你的品味还蛮好的。脸看上去很有深度。”
“……”那面容中央一个大黑洞的怪物瞧着却像是不太领情,反而往后缩了缩。
相比起和袜子相遇那会儿,它的造型又有些变了。原本肥大的尾部变得又细又长,宛如蛇尾。两条细细的胳膊却还在,系在胳膊上的红绳也还在。
白桅看了眼红绳的下面,果然看到了羡鱼说的那个奇怪娃娃。看着像是布做的,脑袋上用笔画着简单的五官,组成一张没有感情的笑脸。
也就是说,只要不触动这个东西,问题应该就不大,对吧?
白桅不太确定地想着,微微昂起脑袋,对着面前的怪物轻声开口:“嘿,你该醒了。”
“……”怪物却没什么反应。
白桅蹙了蹙眉,不得已又口齿清晰地重复一遍:“天亮了哦,梦结束了,你该醒啦。”
怪物却依旧没有反应。
甚至在白桅试图靠近的时候又往后缩了一下,很是警惕的模样。
白桅犹有些不死心,还想再试试,正要开口,却注意到它挂在胳膊上的那个娃娃不知何时竟起了变化,那张没有感情的笑脸这会儿已然沉了下来,嘴角明显下撇着,画出来的小眼珠也直直看向白桅的方向,眼神实在算不上友好。
……这也太敏感了吧?
白桅眸光转动,略一思索,终究没再出声,而是悄悄往后退去。
一直退到那怪物的视线之外,这才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悄悄打了一个电话出去。
“喂?”手机那头传出灰信风难掩担忧的声音“你那边情况如何?”
“好像不太行呢。”白桅直白道,“它似乎听不太懂我的话。也不太喜欢我。”
“听不太懂……?”灰信风略显诧异地重复一遍
“嗯,应该是因为状态太过混沌的关系吧。就像幼崽一样,很难沟通呢。”白桅道。
像这种情况,即使她很擅长言语暗示也没什么用。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简直就像是在对着大象喵喵叫一样。
“那这难办了。”灰信风的声音沉了下去。
“我也这么觉得。”白桅叹气,“所以我在想,或许你的幻觉能对它起效呢?”
毕竟比起语言,视觉上的冲击还是更直观、也更好理解的。
听她这么说,灰信风当即打开门朝里看了看,又伸出一只手试探性地触摸了下屋里的空气。片刻后,又默默将门关上了。
“我估计很难。就算可以成功,效果也不好说。”他为难道,“幻觉的本质是玩弄感官,可它的性质特殊,我对它能造成的影响估计也有限。”
“那更麻烦了。”白桅再次叹气,听上去却不是很意外,“那你能帮我问问其他人吗?看看人类间有没有什么相关的、约定俗成的手势、舞蹈之类的?”
这种东西大概率不会有吧……灰信风下意识在心里应了一句。然而想想现在也确实没别的思路,便还是应了一下,挂断电话后依言出去,问了下其他人。
“……呃,等我捋捋。”很快,灰信风一番转述完毕。短暂的沉默后,还是锈娘最先反应过来,“意思是,现在光和那个梦旅怪物口头说‘天亮了’没用,还得加个肢体表达,是吗?”
“不一定要肢体表达。准确来说,任何能让它相信‘天亮’这个事实的‘证据’都行。”灰信风忙解释道,“白桅是觉得如果有什么相关手势是最好的……”
“手势?是指手语吗?”侯佳音蹙眉,“但手语是需要门槛的,就算我们能临时学会,对方也不一定看得懂吧?”
“我觉得我们也没必要非要吊死在这一个思路上。归根到底,就是要让它相信天亮这回事嘛——那直接把窗帘拉开不就好了?”长脖子说着,还打了个响指。
翁虹霓克制不住地白他一眼:“谢谢你,大聪明。你看看现在几点,外面有没有太阳?”
“……”长脖子默了一下,不死心道,“那如果等天亮再拉窗帘呢?”
“在那之前怪谈早就自然结束了吧?对方直接变素人啊。”
“但这其实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披麻村来的活泼小哥忍不住插嘴道,“干脆就那么等它变素——”
他话说一半,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看他,话语一顿,又非常识时务地往下缩了缩,顺便转了个话头:“当然,这样是肯定不行的。嗯,我……明白。”
他的旁边,孟绣天叹息着摇了摇头:“好歹是一条性命,误入歧路已是无妄之灾,若是因此彻底断送了后半辈子,那也太可怜了。”
显然,在场大多数人也是这样的想法——某种程度上,怪物反而比活人更明白性命的贵重,毕竟物以稀为贵,而在座所有人加起来,都凑不出一条完整还新鲜的人命。
但这又绕回了之前那个问题——要如何让那个梦旅人相信自己该醒了?
有人不确定地开口:“要不直接上个闹钟……”
“啊——等等!”话未说完,却听孟洪恩突然叫了起来,“我好像有办法了!”
其他人的视线当即转了过去,杜思桅抬了抬下巴:“什么办法?”
“就伪装天亮的办法啊!”孟洪恩快乐地抬起前肢,“你们没有听过那个鬼故事吗?”
“就是很经典的那个——三个被鬼追杀的人,在高人指点下躲进了一间小屋里。高人特意和他们说,要躲到天亮再出来,就不会再有事了。
“然后……呃,具体怎么样我忘了,反正最后就剩一个人,成功躲进了屋子里,一直等待着天亮。
“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紧闭的房门下面终于有光透进来了。他想当然地以为是天亮了,开开心心地打开门,可跨出门的瞬间,他看到的却不是日出,而是他死去同伴的手电筒——那个手电筒本该是朝外的,这会儿方向却变成了朝里,投出的光恰好照进了屋子里面……”
孟洪恩说得绘声绘色,连带着胸腹处的几排小短腿都在不住颤动。
面前一群怪物静静听完,却是一个赛一个地面如止水。
不知过多久,才听有人小声问道:“所以为什么那个手电筒转向了啊。”
“诶呀这不明摆着的吗。”孟洪恩立刻道,“阿飘干的呀,它要把人骗出来杀嘛。”
这下翁虹霓懂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可以复刻这个方法?”
“等等。”洛梦来立刻道,“可我们没有手电筒啊……”
“不,有的。”杜思桅却利落地应了一句,拿出手机,轻敲两下打开后置灯光,象征性地晃了两下,又迅速收起,“103的窗户在哪里?我们先去试试。”
洛梦来看了眼灰信风,见他没反对,立刻带着众人走出大楼,绕到了103室的窗户后面。中途为了和白桅同步情况,还特意又给她打了个电话,也不说话,就那样一直保持着通话状态。
另一边,杜思桅和孟洪恩已经各自拿出手机,打开手电,开始试探着往窗帘里面投光了——因为担心光芒不够,锈娘等人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后,索性也拿着自己的手机加入其中。
“桅姐,怎么样?”洛梦来对着手机问道,“你在房间里面,看得到窗帘外面的光吗?”
“我可以哦。”手机那头传来白桅的回复,“只是光线比较暗。”
“那那个什么梦旅人呢?”孟洪恩立刻追问道,“它能看到吗?”
“估计悬。”这回给出回答的却是旁边的羡鱼——他不久前刚往103室里丢了好几颗监控用小珍珠,现在对情况的把握,反而可能比白桅更强一些。
“光是能够看见的,视觉效果上也确实挺像天亮的。但因为屋里的情况古怪,这光得离窗口很近才能看到。那怪物离得可有些远了……”
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下。又原地上下左右地移动起脑袋,仿佛是在调视角似的。
跟着才听他补充道:“而且它现在完全没有要往窗边走的意思。不动如山的。”
“这么麻烦?”长脖子诶了一声,“那让白桅大佬把它逼过来呢?”
“万万不可。”孟绣天立刻道,“威逼也属于恶意,万一触动护身符就糟糕了。”
“那让它自己过来呢?”袜子也在帮着一起打光,闻言忍不住道,“它对声音还挺敏感的,好像会追着声音跑……啊对,尤其喜欢听歌!”
“听歌?”这话一出,旁边也在忙着打光的开朗小伙却是乐了,当场便把自己的手机塞进了同伴的手里。
“你早说啊!”他兴致勃勃地说着,缓缓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把电音蝌蚪和卡祖笛,“这专业对口了么不是——“
“放回去。”锈娘冷冷开口,“别让我说第二遍。”
“……”开朗小伙嘴角一僵,又缓缓把那电音蝌蚪和卡祖笛塞回了怀里。
几乎同一时间,活在洛梦来手机里的白桅再度出声,很受启发似地开口:“如果是唱歌的话,那我其实也——”
洛梦来一个激灵,立刻凑近手机:“桅姐你先别凑热闹了。你来也不合适。”
“……”手机那头的白桅轻轻“啊”了一声,不说话了。
袜子却似想到什么,突然挪到侯佳音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又低声耳语几句。
“我吗?”侯佳音微微瞪大眼,旋即拧起眉头,“可我不确定……”
“没事,大家都不确定,你试试看嘛!”袜子却略显强硬地说着,主动拿过了她用来打光的手机,又把人往前推了推,略微提高了音量:
“这个老师会唱歌!她是专业的!”
说话间,侯佳音已经被推到了距离窗口最近的位置。注意到他人的目光,她略显腼腆地笑了下,这会儿却没再推脱,找了个不会挡光的位置,又借来了开朗小伙的电音蝌蚪,试着按了几下,大致适应了下手感,跟着手指便不太熟练地在乐器上直接滑动起来——
哔哔叭叭几声,古怪却流畅的乐声在空气中流淌。羡鱼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又闭起眼睛,认真感受起屋里监控所看到的画面,没过多久,又猛地睁眼。
“这位女士,你能不能再弹一段试试?”他略显急切地对侯佳音道,“那怪物好像有反应。”
“嗯,也行。”侯佳音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还是用这个调子吗?”
“可以啊。”羡鱼想都不想地说了句,说完却又顿了下,斟酌几秒,又补充道,“或者有什么你有更燥一点的音乐吗?动感一点的?我感觉这样效率可能会高一些。”
“动感……”侯佳音面露纠结,袜子立刻凑到了她旁边,又是几句耳语。
侯佳音再次瞪大眼:“那一首?那可是流行歌啊。”
“管它呢。反正我之前用过,有效果的!你试试嘛!”袜子却很坚持,说完鼓励地拍拍她。
“行吧……”侯佳音视线扫过旁边众人,再度腼腆一笑,低头第二次按动手中的电音蝌蚪。动作间露出胳膊上已然爬满的红色鳞片,她低头看了眼,习惯性地想要遮上,试着弹了几个音,却又觉得不太自在似的,盯着袖口看了会儿,又神情复杂地将它拉开了。
终于做好准备,古怪又动听的旋律再次响起,不同的是,她这次弹的却是伴奏。
——同一时间。
103室内。怪物看不见的角落里,白桅正盯着不远处透着微光的窗帘,好奇地瞧个没完。
用人造光来伪装天亮,用鬼故事里杀人的方法来救人,这在她看来就已经足够有意思了,毫无疑问,也很有爱;
刚巧外面电子蝌蚪的演奏再次响起,这下就更有意思了。
对于电子蝌蚪的声音,她其实还挺喜欢,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用脑袋跟着打起了拍子——虽然一个拍子都没有踩准,但这依旧不妨碍她的开心。
而就在此时,她听到旋律之外,又有别的声音响起了。
是很清澈的人声,和乐声一起交织着往上,将旋律编织成了更有趣的模样:
“长夜……包围……崩坏的世界,
“废墟……疲惫……都凋零破碎;
“……步履艰难,也只能蹒跚向前,因为早已,退无可退……
“所幸——
“天亮了、天亮了,原来天还会亮的,至少此刻我仍存在着,还能唱着最喜欢的歌;
“天亮了、天亮了,黑夜总会消失的,走太久脚都起泡了,没关系我还继续能跋涉……”
极富力量的声音,像是不断上抛的弧线,一下比一下扬得更高。白桅静静听着,原本还兴致勃勃跟着一起晃动的脑袋,不知不觉却停了下来。
真有意思。她想。
她其实不太懂人类的旋律,就像人类听不懂鸟或者猫的语言;她也不懂那歌词,至少纯靠耳朵听的话,很多字都对应不上。
但她就是觉得很有意思。明明只是无形的、带着调子的声音,却叫人仿佛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生长,又在向下扎根。无论是在哪儿,废墟或是土壤,都是一幅用力活着的模样。
这让白桅忍不住往窗边又靠近了些许。恰在此时,窗外的侯佳音恰好唱到了桥段部分,声音随着伴奏一路高亢、撕裂,甚至宛如呐喊——
“回忆深处放着什么,愚人的山——
“世界尽头立着什么,白色的杆——”
白桅:……
诶……等等?
侯佳音刚才唱了什么?她怎么好像听到自己的证件照了?
白桅一个激灵,猛然从先前那种微妙的触动中挣脱出来。仔细回忆了一下听到的内容,表情又瞬间变得复杂。
不可以唱她照片的。差评了哈。
默默抱怨了句,她转回视线。这才注意到那原本一直避着自己躲在暗处的怪物,不知何时也已悄悄爬了出来,正朝着窗口一路挪去。
它看上去也听得很入神。甚至连白桅悄悄来到了它的旁边都没注意。
两条胳膊轻轻搭在窗台上,它终于看清了外面隔着窗帘透进的光。
白桅站到了它旁边。这一回,那怪物没再躲避,手腕上的娃娃挂饰也再没有变化。
“嘿,天亮了哦。”白桅望着它的侧脸,认真地、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一遍,“这回是真的天亮啦。”
那怪物闻声转过头来,这次露出的却不是宛如黑洞般深邃的脸孔,而是一张普通又模糊的、女孩的面容。
“可人家还想再睡一会儿……”她轻声咕哝着,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一个多危险的地方,就像她不知道一群奇形怪状的怪物为了把她安全送回去,废了多大努力,又如何绞尽脑汁。
好在她自己说了不算。潜意识捕捉到“天亮”的信号,已经开始挣扎着苏醒,连带着她的身形也开始逐渐消散。
梦醒总是很快的。不过片刻,那一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身影,便彻底消失不见。
随着她的消失,房间终于也恢复到正常状态。几乎是同一时间,白桅听到了包中的大粉瓶子传来了清脆的声响。
她拿出来,只见瓶子里的粉色结晶闪烁。
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已经堆到了四分之三。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场斜杠青年的自白……
白桅不知道的是, 就在她还在103室里,对着刚刚堆出新高度的瓶子双眼发亮的时候;一窗之隔的地方,洛梦来也正望着自己手中终于清空的小瓶, 捂着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叫出来, 又克制不住地不停递给左右两边的人看。
“感谢老天, 总算是赶在最后时刻攒满了……”她克制地小声喃喃, 拿着瓶子的手指再次攥紧,“就是不知道这些转到桅姐的瓶子里,具体能有多少呢……”
“四分之三吧。”灰信风平静答道。
洛梦来惊讶:“这么多?那不是直接满了?”
“我是说涨到四分之三。”灰信风道,“转移过程中肯定是有损耗的, 这部分问题我还没有优化。”
“啊?”洛梦来略显遗憾地微张开嘴。还想说些什么, 忽听嗤拉一声, 眼前的窗帘拉开。
洛梦来赶紧藏好了手里的空瓶子, 强掩兴奋地抬头:“桅姐好!”
“你也好哦。”白桅趴在窗口,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多亏你们,问题总算解决啦。”
“毕竟我们人多嘛, 群英荟萃。”洛梦来胡乱扯了一句,终究还是没憋住,又问道,“桅姐, 那你那个情绪提取瓶, 又怎么样了?”
“谢谢你们,涨了很多哦。”白桅眉眼一弯, 俯身捞起那个大粉瓶子,很开心对着窗外晃了晃。
洛梦来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起来:“不谢……诶?”
似是意识到什么,她忽然一怔。
另一边, 窗口的白桅已经又将那个瓶子放回了包里。
“不过这个得晚点再说,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她正色说着,抬眼向外面张望了一下,成功看到了正凑在侯佳音旁边玩着电音蝌蚪的孟绣天,忙冲她招了招手,将她叫过来,又将一个收音机递了出来:
“诺。这个我是在屋里发现的,里面似乎有符文。你能帮着看看吗?”
“自然。”孟绣天优雅颔首,伸出双手接过那个收音机,低头仔细研究片刻,笃定出声,“确凿无疑,这就是用来引人生魂的法器。”
“是随机引人过来的吗?”锈娘跟在旁边好奇探头,随口问道。
“不,应当是指定的。”孟绣天将收音机翻过来,用手一抹,露出一个用刀刻出来的名字,“你们瞧,这里还写着那生魂的名字呢。”
围观众人立刻凑过去,有人喃喃念出了声:“杨静怡……”
“写有名字,才能招到指定的魂魄。这种术法,以前多是用来唤回迷路生魂的,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也被用在了这种害人的地方。”孟绣天不认同地摇了摇头。
“好在人还是安全送回去了。”趴在窗口的白桅单手支颐,“只可惜它手腕上那个护身符也跟着一起消失了,没法搞清楚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反正肯定是让人头疼的东西——故意把人送过来,还搞了个恶意判定,这不明摆着挖坑等人踩吗?”
这话是孟洪恩说的,边说还边不高兴地挥动着前肢。站他旁边的杜思桅面无表情地往旁边躲了躲,听到他说到“恶意判定”几个字,却又似想起什么,忙一面叫着白桅的名字,一面朝着窗台的方向靠了过去。
……快走近时还被人绊了下。幸亏他平衡感好。
杜思桅拧眉转头,正看到不远处的羡鱼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他默默在心底记了一笔,很快又收回目光,一手搭在了窗台上。
“对了,你之前曾要我去找愚善眼镜。我今天刚好弄到手了。”他仰头看着站在窗户里面的白桅,一手已经探进了口袋里,握住了装着道具的眼镜盒,“需要现在先拿给你看看吗?”
“好呀,谢谢!”白桅眉眼一弯,“不过先等我出来好吗?楼崽需要整理一下房间内部,我待在屋里会妨碍它。”
“行。”杜思桅当即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慢慢来,不用……”
话未说完,只听哧溜一声。
只见眼前的白桅身体忽然拉长,又往下一扑,整个人就像一截蠕动的面条一样,上半截身体转眼就落在了窗外,跟着身体又蓦地一缩,就这么把还落在屋里的后半截身体也给拽了出来。
“好啦,我出来啦!”下一瞬,便见白桅利落起身,三两下将身体又调整回了正常状态,礼貌地冲着杜思桅点了点头,“现在请你把那副愚善眼镜给我吧。”
“……”杜思桅微微动了下嘴角,配合地立刻拿出了眼镜盒。
白桅再次道谢,接过眼镜盒就开心地转到一边研究去了。
剩下杜思桅一个,好半天才缓缓放下举着盒子的手。身旁忽然响起一声很轻的道歉,一转头,才发现灰信风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旁边。
“真是不好意思。”对上目光,灰信风很有风度地再度道歉,“白桅她就是这样,在自己的地盘会比较放松一些,行为上也不会顾虑太多。希望没有吓到你。”
杜思桅:“……”
深深看了灰信风一眼,他终于彻底收回了手,转而理了下袖口。
“谢谢关心,但你好像有些多虑了。”他冲着灰信风扯了下嘴角,“我和她曾经一起生活过几个月,对于她的这类习惯,我其实心里有数,也有心理准备,不劳您费心。”
“……”这下轮到灰信风不想说话了,勉强抬了抬嘴角,若无其事地随口应了一声,很快便转开了目光。
此时怪谈工作基本算是结束,洛梦来见这会儿也没自己的事了,索性便找了锈娘,先到一旁商量起返程和合作尾款的问题。谁想正商量到一半,后方忽又炸开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诧异转头,正见人群中飘起一层淡淡的水汽。
给她吓得,赶紧推开人群挤了过去,正见白桅掌下水汽蒸腾,而躺在她手心的,正是那副刚拿到手的愚善眼镜。
不,等等……不对吧。
洛梦来紧盯着那躺在白桅掌心的东西,难以置信地倒吸口气。
她是以NPC身份参与过怪谈运营的,也见过其他玩家的愚善眼镜,虽然总是被描述得神乎其神,但外表看上去也就是一副普通眼镜而已。
而眼前这个……洛梦来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描述。
那看上去就是一团用血管和神经编出来的、两个并列的框。
框架都是方形的,依稀能看出“眼镜”的影子。关键是那并列的框架里,分明还生着一双完整的、正在不断转动的眼球……
洛梦来绷不住了,捂着嘴退开了。孟绣天却反而上前几步,接过那团东西细细打量片刻,不确定地开口:“这上面,似乎也有符文。”
“没错。”白桅肯定点头,“而且这符文,和之前引起苦短咖啡馆变化的那个‘邪具’上的很像。”
这话一出,杜思桅等人的脸色倏然一变。跟着就见白桅朝他们看了过来。
“你之前说,这种眼镜持有的玩家很多?”她向杜思桅确认道,“具体是有多少,这你知道吗?”
“……不清楚,但应该可以查。”杜思桅大脑飞快转动,很快就给出了方案,“我们可以在论坛直接以版主身份进行询问和统计。至于那些手中有大货的出租户,也可以私下调查清楚。”
虽然这么说很荒谬,但托白桅和友爱之家,外加某些人过度脑补的福,以庄问梅为首的部分版主以及社团负责人早在前段时间就对愚善眼镜有了想法,在积极劝说玩家们“不要依赖”的同时,也在着手准备相关的调查工作。只是这事原本要花不少时间,现在得被迫将进度提前而已,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全员配合,很快就能落实。
唯一麻烦的就是论坛是有分区的。他们只能问到自己负责大区的数据,如果后续想要进一步进行回收处理的话,也只能回收这一部分……
“问题不大。如果我没猜错,这东西估计也就在这这一片地区流通。”白桅轻声道。
既然已经确定这玩意儿同样也是有人制作的道具,那考虑到成本问题,数量肯定是有限制的;再加上对方是纯靠人力进行交换售卖,货不可能铺得太开。
那些搞到眼镜的人类倒是有可能通过出售或者租借等方式,让这些眼镜流通得更远。但除了人类的如死之外,他们还有个整活论坛呢,通知各个大区的怪物都留意下,想要搞清每副眼镜的去向应该也不难,就是有些花时间。
“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和老庄他们说一下吧。”杜思桅也意识到问题严重,不等白桅发话,立刻自发行动起来,顺便拉走了孟洪恩和侯佳音。
孟洪恩应了一声,摇摇摆摆地跟上。侯佳音急着先把乐器还掉,因此动作慢了一些,刚要跟着离开,却又被白桅叫住。
“你胳膊已经开始畸变了?看着好像不太舒服啊。”她指了指侯佳音的手臂,“需要我先帮你调节一下吗?”
侯佳音闻言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扣得坑坑洼洼的一臂鳞片,又看了看已经走远的杜思桅二人,略一纠结,还是摇了摇头。
“谢谢您。但还是算了,等这事儿忙完了再说吧。”
说完便旋身快步走了。
才刚走远,孟绣天又靠了过来。冲着白桅点了点头,柔声问起现在楼内是否有可用的房间。
“那种能引起空间变化的符文,那些专员曾拿来给我看过。我当时正好也空闲,也试着研究起反制的符文,时至今日,也算小有成效。若是可以,不如容我先做出几份,让让这位姑娘带去给他们的朋友,也好以防万一。”
“好呀!”白桅当即点头,反身摸着墙壁和楼崽沟通片刻,不多时便有了答案,转过身来,指引着孟绣天往102室去了。
孟绣天和洛梦来一样仍处在观察期,是不能离开“监护人”的。因此锈娘也理所当然地跟着留了下来,转头便将自己的车钥匙给了邓老头,让他开着拖拉机带着道具和其他伙伴回去。
翁虹霓他们也没什么事,索性就留下来帮着洛梦来和楼崽一起打扫。至于白桅,毕竟替班的工作还没结束,叫来洛梦来认真嘱咐一番,便准备继续出去上班了。
谁想还没出门,衣袖又被人拉住。一转头,正对上袜子略显局促的脸。
“那个,不好意思,但能不能再耽误您一点时间。”她小声道,“哦对,还有boss,也要耽误你的……”
“就,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想单独和你们说。”
“……”白桅与灰信风不由对视一眼。
“好哦。”她旋即点了点头,“不过这里不适合说悄悄话。我们去对面吧。”
对面指的自然就是白桅自己的小屋。袜子立刻点了点头,乖乖跟着一路过去。
此刻房里空无一人,就连黑色小人也全都被留在了对面。灰信风进门后没忘把门带上,白桅这才道:“所以,你要说的是什么?”
袜子独自坐在两人的对面,闻声更加局促地绞起手指:“就是,呃……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就是……”
她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般抬头:“我其实是有身份的人。”
“……嗯哼?”白桅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袜子神情更加不安,也更加认真:“我……我不是像鞋子他们那样流浪的幽灵,我其实很早之前就被人招揽,又在他们的安排下才进了boss你的怪谈。然后,嗯……有的时候为了满足那边的工作kpi,就会利用这边的工作之便,拿一些道具过去什么的……”
她搓了搓手:“简单来说,就是幽灵版的斜杠青年,这样说你们能理解吗?”
白桅&灰信风:“……”
白桅还好,表情没什么变化,毕竟她也听不懂“斜杠青年”是什么意思;灰信风却是差点绷不住了。
不是,这年头,卧底都能说得这么清醒脱俗了吗?
“行。”他深吸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我们知道了。”
“啊,那就好……”袜子看上去松了口气。
“我是说,关于你受人指使、卧底怪谈、不定期盗窃物资,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下毒的事,我们都知道了。”灰信风冷声道,“既然是坦白局,那至少也说点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吧。”
“?!”袜子瞬间瞪大眼,“下毒?什么下毒?这我真的不知道啊?”
“就我重伤那次……算了。”灰信风想想还是没再说下去。
关于这一部分,他之前在拜托梦之黾寻找卧底时,就已经通过催眠的方式审问过了。这事袜子确实是不知情,她只是把“上线”退回来的道具又拿回来,照常使用了而已。
相较而言,那些当时审问没有触及的问题,比如袜子这么做的目的、又是如何加入那个所谓“组织”的……这些才是他想问的重点。
袜子闻言,只不安地又盯视起自己的脚尖。
“加入的理由……就,年少无知嘛。
“他们和我说,我体质特殊,万中无一,又说这个世界的状态已经很差了,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怪物、怪谈……那我肯定是希望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对吧。”
“所以你就不断把怪谈里的道具拿出去?”白桅歪了歪头。
袜子怯怯点头:“他们说拯救世界需要力量,而力量需要从这些道具和材料里提取……不过我也有注意,拿的都是复用率不太高,也不太值钱的东西!”
那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
灰信风扶了扶额,又问道:“那关于那个组织呢?你怎么进去的?里面又有那些人?”
“就变成这样后,自然而然就被拉进去了。”袜子小声道,“里面的人……真要说起来,我其实都没什么印象了。因为也都是鬼灵,飘来飘去还透明。而且我就刚进去那会儿和他们说过话,听了一堂宣讲课,后来基本就只和来我这儿收东西的上级有过交流,他还不太爱说话……”
这些倒是也和催眠审问的结果对上了。灰信风无声叹了口气,除了“学生就是好骗”之外,一时竟再生不出其他想法。
白桅却是沉吟着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你现在坦白这些是为了什么呢?要我们帮忙去打你上级吗?”
“啊?不不不当然不是——”袜子明显被白桅的脑回路吓了一跳,赶紧连连摇头,而后才道,“我坦白这些,是因为我想回去了。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尤其是这次的怪谈,我非常确定,你们和他们说得不一样,你们也是在真的在为世界平衡努力的。所以我觉得,至少在离开之前,这些事有必要和你们说清楚……”
“回去?”她话说得很长,白桅却像是只听到这两个字,眉头一下拧了起来,“是回那些坏人身边吗?这样不好哦。”
“不不,不是的!”袜子忙再次摇头,正色开口,“是回我自己的身体。”
“?”白桅眨了眨眼,看上去有点懵了。
不只是她,旁边灰信风也没听明白,忍不住道:“什么回身体?你要去住骨灰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袜子叹气,跟着又挺直了腰背,“我知道你们可能看不太出来,但我其实是个活人来的。”
“???”白桅与灰信风再次对视,成功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困惑。
“真的!我是——专业术语叫什么来着——对,生魂!”袜子见他们还是没理解,赶紧又补充一句,“只是我体质特殊,万中无一,所以看上去就和真正的鬼灵一样。但我真的是活人。”
“……”听到这儿,白桅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深深看了袜子一眼,声音渐渐沉了下来,“他们,是这么和你说的?”
“对啊。”袜子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他们告诉你,你其实没有死,想回去就能回去?”白桅进一步确认道,“那你之前有回去看过吗?”
“这个倒是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总会想到这事,可一转头就又忘了。”袜子撇了撇嘴,“要不是这次终于发现他们在骗我,我怕不是又要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骗你?”白桅眉头蹙得更紧,“你既然发现他们是在骗你,又为什么还要回去?”
“就是因为发现被骗了,所以才要赶紧回去啊!”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袜子又开始急了,“他们当时明明和我说,说什么,人体是有自动托管功能的,即使魂魄不在,也能自己进行日常活动,除了谈恋爱,什么都能自行完成,甚至上课考试手游打卡都可以。所以我只要专心负责世界和平的事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用管,等忙完回去,再花点时间适应就好了……”
她忍不住跺了下脚:“谁能想到啊,全是骗人的!要不是这次遇上了那个什么梦旅人,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植物人了呢!”
“……”
她说得义愤填膺,对面两人却更加沉默。好一会儿才听灰信风语气微妙道:“所以,你以为的‘骗人’,只是指这件事?”
“对啊。”袜子不假思索,“不然还能是什么——”
话音未落,她终于注意到对面两人越发复杂的神情。
惊讶、不敢相信,以及掩饰不住的……同情。
袜子心里忽然咯噔。
“不然……不然还能是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再次重复了一遍,语气却和之前大不相同,“你们说话啊,不然还能是什么?”
回应她的,是更加令人焦灼的沉默。
又过一会儿,才听白桅道:“反正我看你不像是个活的。”
……这么直白的吗?
灰信风不敢相信地看她一眼,再看袜子,果不其然,脸上已经煞白一片。
灰信风再次在心里叹了口气,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方式:
“袜子,你的背上,有一大片血迹,这你应该知道吧?
“以人类的角度来说,这种出血量,你真觉得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这——我当然知道啊,但这都是假的!这都是那些人做出来的妆效!他们说只是为了显得更像鬼,所以才给我化妆成这样……”
袜子抖了一下,想也不想,立刻出声反驳。注意到两人依旧复杂的目光,顿时更急了,也顾不得灰信风也在场,直接转过身去,拉开衣服,给他们看自己满是血迹的后背。
“而且、而且你们看呀,我背上根本没有伤口对吧?只是有血而已!
“再说了,如果我真的受过很重的伤,那怎么可能除了背上,身上其他地方一点伤都没有呢?对不对?”
她微微提高了音量,连问了好几声。问完之后,得到的却又是一片寂静。
可怕的安静中,她清楚听到了自己骨骼颤抖的声音: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在想怎么说。”白桅再次坦荡开口,“严格来说,其实还没想好,但,唔……”
从迟疑的语气来看,她似乎也在尽力地委婉,只可惜效果实在不佳。
一片静默中,只听她以惯用的、慢吞吞的语气,一字一顿又无比清晰地问道:
“袜子,难道你从没发现,你的背上,少了一层皮吗?”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禾(一)
白桅的小屋外。
鞋子自从白桅他们进屋后就一直蹲在门口等。不知等多久, 才终于听见房门再次打开,连忙回头,正见白桅揽着魂不守舍的袜子慢慢走出来。
“袜子?”他三两步上前, 想去看看袜子的状态, 注意到她旁边的白桅, 忙又有些敬畏地停下脚步, 最后只轻声问了句,“她怎么了?”
“她终于发现自己被人骗了的事实,有些受打击。”回答他的却是跟在白桅后面的灰信风。
说话间,正好看到翁虹霓也有些担忧地望过来, 忙招了招, 让她先带着袜子好好去休息一下。
“一楼的三间屋子现在应该都可以用了。”白桅开口补充道, 慢慢把袜子转交到了翁虹霓怀里, “她现在状态不太好,最好先让她吃点骨子睡一觉。”
翁虹霓连忙点头, 扶着袜子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跨进对面大楼的刹那,正好孟绣天带着一个刚做完的符文成品出来, 见袜子那一步三晃地模样,立刻停了脚步,体贴地帮着翁虹霓将人一起搀进了楼里。
鞋子瞧着也很想跟上去,然而注意到旁边灰信风打量的目光, 又本能地停下脚步, 目光在袜子的背影和灰信风之间转来转去,又时不时求助地看一眼发呆的白桅, 恳求之情溢于言表。
白桅还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想事情,一时都没顾上他;直到被胸前口袋里的黑色小人轻轻拽了拽头发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茫然看过来:“怎么了吗?”
“没什么。”灰信风忙回了一句, 又不太高兴地看了眼鞋子,终于松口,“行了行了,你要去看就去吧!不过看完记得回来,我还有事问你!”
鞋子忙应了一声,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白桅眺望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轻声道:“你之前说,你的怪谈里有一个卧底,还有一个暗恋卧底的恋爱脑……那个恋爱脑就是鞋子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灰信风嗤了一声,“要不是他一直帮着遮掩,把水搅浑,我也不至于最后被逼到去请梦之黾女士。”
“那他知道的事情会更多吗?”白桅若有所思。
“未必。之前催眠审问时套出来的情报就有限。”灰信风叹了口气,“他似乎一直以为袜子偷道具出去是想偷卖换骨子,所以有时候还会把自己的工资和口粮省下来偷偷放她那边……袜子也是心大,居然一直没发现。”
“好有爱哦。”白桅很有感触地喃喃一句,将胸前的黑色小人又按回口袋里,面上却仍带着几分思索。
灰信风看她一眼,话头一转,“对于袜子的情况,你怎么看?”
袜子的背部,他之前也看到了。从肩膀到后腰,几乎完完整整地失去了一片方形皮肤。这怎么想都不对劲。
毕竟、毕竟……一个活在正常社会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伤口?
而且就像袜子说的,她的身上除了这一片伤口之外,再没别的伤了,更显得一切诡异——她是在生前遭遇了某种灵异事件吗?又或者是……别的?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相当糟糕的猜测,灰信风眉头皱得更紧。白桅却突然开口:“不是哦。”
“?”灰信风一愣,“什么不是?”
“那个伤口。”白桅看他一眼,认真道,“不是生前留下的。”
“??”灰信风更是怔楞,顿了两秒才道,“你的意思是,是有人在她死后,对她的尸体动了手脚?”
“可据我所知,人类灵体的初始形象往往都只与他们死时的状态保持一致。灵体成型之后,无论尸身的模样再怎么变化,都不会再影响到灵体的样貌……”
要是能影响到的话,这个时代也不会再有“阿飘”这个概念了。玩家进怪谈也别指望看到什么鬼灵了,全是一团团在地上爬来爬去的灰。
“你也说了,前提是尸体变化嘛。”白桅却悠悠道,“可万一被动手脚的,其实不是袜子的尸体,而是她的灵体呢?”
灰信风微瞪大眼,眼珠一转,终于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她背上一片伤口,并非是实体的投射,而是真实存在的——是有人在她不注意时,拘住了身为灵体的她,然后弄走了那一片皮肤?”
“从那伤口的状态和气息来看,应该是这样没错。”白桅缓缓点头,“多半趁她刚变成灵,还没清醒的时候下手的吧。”
正好灵体客观上是感知不到痛的——它们只有在自己觉得应该痛的时候才会感觉到痛;再加上袜子被他人言语哄骗,甚至可能还影响了认知,一直以为这是特殊的妆效,所以才一直没有暴露。
这也侧面印证了,这个伤口虽然看着吓人,但对袜子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影响。但这就又引出了新的问题:既然这样,那对方故意取走她一片皮肤的目的又是什么?
或者说,对方取走她一部分灵体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能真是为了化妆吧?
白桅从刚才起就在琢磨这事,只可惜一直没什么头绪,现在又绕回这个问题,更是忍不住蹙起眉头。
就在此时,却见对面大楼的一楼玻璃门又打开,孟绣天急匆匆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白桅,登时眼前一亮,立刻快步靠近。
“白桅姑娘!”她急急开口,“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呀。”白桅毫不犹豫地应了声,利落掏出手机递过去。
“……?”孟绣天脚步一顿。
“……??”白桅见她不接手机,也挺纳闷,还特意又往前递了递。
灰信风见状,赶紧凑到她旁边耳语几句。白桅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将手机收好,一本正经地往孟绣天的方向跨了一步。
“一步我走完了。你要和我说什么?”她正色问道。
孟绣天:“……”
总感觉好像还是不太对。但算了,先就这样吧。
她闭了闭眼,迅速理过思绪,这才开口道:
“方才我和翁姐姐一起照顾袜子姑娘,听到她说自己被骗,背上还有伤,就试着帮她看了下……”
“嗯嗯。”白桅配合地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孟绣天:“可看到那伤口,我又觉出些不对。从气息来看,那不像是生前便留下的,倒像是直接留在她灵体上的……”
“嗯嗯。”白桅继续飞快点头,仿佛一个无情的点头机器。
孟绣天:“这事儿实在古怪,倒教我想到我生前在族中典籍里看到过的一种术法……”
“嗯嗯……嗯嗯?”白桅点头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了头,“什么术法?”
“一种分灵控灵的术法。”孟绣天认真道,“简单来说,就是拘一灵体,趁其心思混沌、浑然一体时,从它的灵中取走极小的一部分。这样一来,施术者与那灵体间便算是有了切不断的联系,可随时感知那灵体的所在,见它所见,闻它所闻……”
换言之,就相当于那灵体成了施术者延伸的五感。再配合一些控灵的符咒,便可控制着灵体行走,为施术者探索千里之外的事物。
又因为缺少了这一小部分,所以被施术的灵体某种意义上皆可算残缺,缺失的部分会以伤口的形式在外表上呈现出来,比如缺了一根手指、少了一只脚,又或是缺了部分血肉等等……
只是恰好,呈现在袜子身上的特征,就是背部少了一整片的皮肤。
“原来如此,所以对方才要特意哄骗她是化妆……”白桅了然地点头,点完停了一秒,突然反应过来,“等等,那你的意思是,只要对方愿意,袜子的一举一动,实际都在她的监视之下?”
孟绣天微微颔首,灰信风神情也随之一凛:“要真是这样,也难怪今天的道具会出问题了。对方很可能是通过袜子知道我们的行程安排,从而暗下黑手……”
“不止如此。”白桅喃喃着,神情逐渐严肃,“还有那些专员们呢。”
“别忘了,专员它们的行动,也是建立在‘找出袜子’这一基础上的。”
先是梦之黾通过催眠的方式找出袜子这个明面卧底,又暗中影响她的认知,让她毫无察觉地继续给“上线”偷送道具;再通过在道具上暗做标记的方式,最终成功定位到袜子背后的背后的背后的那个人……
并选择在今天,发起突袭。
……可问题是,袜子确实是被催眠了什么都不知道,可那个能透过她看到一切情况的幕后黑手呢?它又不会连带着被催眠。
灰信风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你是说——它们这次发起的突袭,对方可能早有准备?”
“不仅早有准备,说不定从定位开始就全是陷阱。”白桅唇角微动,下意识再次拿出手机,怔了几秒,却又像是改了主意,一下把自己的手机塞了回去。
“灰信风,去给梦之黾打个电话。”她认真交代着,闪身进屋,将包括情绪提取瓶在内的所有杂物全都从身上摘了下来,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直接把我们手头的情报都告诉她,她知道该怎么办的。”
“行!”灰信风不假思索答应下来,又不由蹙眉,“那你呢?”
白桅深深看他一眼,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径自转向了孟绣天。
“你刚才说,这种术法一旦成功,那施术者和灵体间,便等于有了切不断的联系。”她认真道,“那这种联系,你有办法进行追踪吗?”
孟绣天微微颦眉,略一沉吟,笃定点头。
“可以是可以。您是打算……”
“专员它们很久没有回应了。”白桅一字一顿地说着,依旧是温吞缓慢的语速,语气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不管怎样,我得先过去看看情况。”
“所以麻烦您,现在尽快帮我确定一下,剩下的袜子在哪里吧。”
*
同一时间。
白桅住处附近的公交站台处。
杜思桅和侯佳音一人抱着一台电脑,正坐在椅子上哒哒哒地敲。孟洪恩现在的造型不适合在这种地方出没,因此这会儿正一个人坐在楼崽的附近,借着大楼的掩护,趴在地上用手机发消息。
杜思桅正忙着和庄问梅沟通统计愚善眼镜的事,所幸庄问梅之前就有在着手准备相关事项,推进起来倒也容易,至少几个大社团里的愚善眼镜持有者已经明确,还有几个有名的眼镜出租户,庄问梅那边也已取得联系,正在索要他们的租借名单。
侯佳音则主要负责论坛统计这一块儿。统着统着,忽然轻轻叫出了声。
杜思桅抽空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刚看到个帖子。”侯佳音嘴上这么说着,鼠标已经控制不住地点了进去,“是今晚刚从有爱之家离开的玩家发的,像是在发表某种猜测……”
“噢,懂了。”杜思桅瞬间失去兴趣,立刻转回目光,“肯定又是什么‘有爱之家是一场对玩家的大型服从性测试’之类的东西吧。”
“不,不止是关于‘有爱之家’的。”侯佳音却道,“是关于整个怪谈游戏的。”
“嗯?”杜思桅动作一顿。
“这个玩家在游戏里的名字叫‘潇潇’。”侯佳音一边一目十行地刷着帖子,一边神情复杂地总结道,“她猜测说,所谓的‘怪谈游戏’,很可能是高维存在在这个世界铺设的游戏场。而那些游戏里的怪物,其实是和玩家一样,是被迫困在这些游戏里的前人类……它们没有自由,只能被那些高维的存在控制,日复一日重复着游戏里的一切……”
说话的同时,主贴已经拉到了底部。她望着那最后几句话,嘴角微微抽了抽,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将屏幕转向杜思桅,让他自己来看。
杜思桅听着只觉得这个世界观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也没多想,转头就仔细扫了两眼。
看着看着,表情却也跟着古怪起来——
【……而‘有爱之家’一系列的怪谈,自出现开始,便一直以其特立独行的风格,对人类若即若离的态度,而引发一系列讨论。可如果结合上述猜测,它们那反复无常的态度,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很显然,它们不仅仅是在示警,还是在隐晦地求救。
【我们一直以为,所谓[怪谈游戏]就是人类对抗怪物的游戏,但若事实真的并非如此呢?
【假如真的存在着真正的敌人,它们一直暗中操纵观察着一切;又或者——
【它们已经到来了呢?】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心禾(二)
事实证明, 孟绣天的能力还是相当靠谱的。
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就成功在地图上给白桅圈出了一处可疑地点,看位置倒是出乎意料得近, 就在A市与隔壁市相交的边界。
白桅立刻就要动身。灰信风原本也想跟去, 但在白桅认真反问了一句“你确定吗, 我不一定有空护着你哦”之后, 便立刻懂事地改了主意,选择留守在原地。
白桅没有耽搁,说走就走。而直到到了指定地点,她才发现这里不止很偏, 还很荒——
触目皆是拆了一半的老旧平房, 连成一片, 空无一人;远处则是一圈类似桥一般的公路, 灰灰的、高高的,时不时有同样灰扑扑的超大罐头车开过, 宛如一条时不时有小虫爬过的灰色发带,戴在这片光秃到只剩毛囊的头皮上。
白桅在破败的房群前停下, 刚一站定,便微微皱起了眉。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身后响起了一声飘渺的叹息。
“来得这么快啊,看来你那边也有很能干的帮手嘛。”
“……”白桅眼眸微动, 没有说话, 倏然回身,转过身子的刹那, 一根白色的杆子闪电般破土而出,恰恰好,扎在那声音的来处!
跟着便听那声音“啧”了一声, 半透明的身影轻晃,险险避开那一根杆子;也直至此时,白桅才终于看清身后说话的那人。
准确来说,那抹幽魂。
看上去像是人类的女性,外观瞧着很年轻,和苏英差不多年纪,苍白清秀,长长的黑发随意披在肩上,身上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外套,表面沾满了奇怪的污渍。
如果孟洪恩在这儿,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外套的来历,毕竟这就是他的衣服,花大钱从商场买回来的,还没穿过几次就随着他那批道具一起不翼而飞;而白桅,虽然从没见过这衣服,但也看得出来这外套怕是遭了不小的罪——
这么脏的衣服,在她们家,是要被洛梦来骂骂咧咧拿去洗的。
眼见自己一击未中,她也不生气,只认真问了一声:“心禾?”
“那是一个死人。”对面人淡淡一笑,“至于你……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是有爱之家的负责人?”
白桅没有应声,只安静等了片刻。见对方并没有继续自报家门的意思,便也没在这事儿上纠结,随意一挥手,连着又是三根杆子斜刺里穿出,直直朝着那人戳去。
那幽魂飘来荡去,看似狼狈不堪,却偏偏恰好每一根都能稳稳避过,躲避的同时,甚至还有闲心继续跟白桅说话:
“说起来,我对你们怪谈还挺感兴趣的。短短几个月,搞出那么多事——瞧你的能力,也不像是那些无能之辈,怎么也会跑到这个世界来?”
“亏我还专门费心找了个合适的梦中人,居然都没能拖住你多久,真是可惜——”
“……”攻击的动作一顿,白桅蹙眉,“那是一个活人。你在拿一个活人的未来做赌注。”
“结果是我赌输了,你赌赢了,她毫无损失。”幽魂身形飘飘,转眼便落在了一根白杆的顶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白桅:
“从结果来看,我才是那个该抱怨的吧?”
白桅眉头皱得更紧了,微微抿唇,忽又跺脚,脚下一根雪白柱子旋即拔地而起,托着她的身躯稳稳向上,不过片刻,便已经高出了那抹幽魂足足半个头。
白桅还特意用目光确认了一下。直到确定是自己的位置比较高了,紧皱的眉头这才稍稍松开,没忘回上一句:“你不是哦。”
说话的同时,随手又打了个响指,又是一根白色长杆凭空穿出,硬是逼得那抹幽魂从空中跃下;才刚刚落地,又听接二连三破土声响,竟是又一支支细长白杆尖牙一般,接二连三从地面穿出!
幽魂猝不及防,这一波却是躲得有些难堪了,一个不小心,外套的袖子都被扯破半拉。
连带着说话的语速都快了起来,几乎是片刻不停地开口:
“上来就伤人,未免过分了吧。
“先礼后兵不该是最基础的策略吗?
“以防你忘记,我再提醒一句,我的手上可是有人质的!”
白桅不语,只一味地继续攻击。对方眼见威胁不成,只能继续狼狈躲闪,眼见另外半边袖子也被直接戳出了个洞,终于克制不住再次出声:
“你那些同事,来找我麻烦的那些同事!你就不想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想啊。但那又什么好问的。”白桅淡淡挥手,面无表情,“它们不在这儿,自然是被你困住了呗,总不能是被你杀了。”
说话间,幽魂的一只胳膊被白杆直接扎穿,无奈只能强行扯断,急撤退到一旁,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袖子,缺失的胳膊开始迅速复原。
“这么自信?”她有些好笑地问道。
“你没这本事。”白桅只静静抛下一句,抬手又是一把杆子直接掼了出去。
“行吧,算你猜对了。”幽魂躲得紧急,面上却又带上了几分笑,“可如果我说,它们所在的地方,也藏着一个‘锤子’呢?”
“……”白桅眼神微动,手上动作瞬停。
“什么意思?”她不太高兴地开口问道。
“别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幽魂终于得到喘息,抬手按了按胸口,半是疲惫半是嘲讽地再次出声,“你能找到我,说明你已经发现了张秣然身上的秘密。既然如此,那你肯定也清楚,它们要来打我,我自然不会乖乖让它们打。”
“你布下了陷阱。”猜测得到证实,白桅神情越发严肃。
不仅如此,对方还提到了“锤子”——而在这个世界,能被称为“锤子”的还有什么?
白桅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当初藏在新夏公寓的那个造物,那个只要一出生,就能直接砸出一个巨大维度缺口的糟心玩意儿。
……要真是那样,事情搞不好就更麻烦了。
白桅眼神微闪,探询地看向面前的幽魂。片刻之后,却笃定开口:“你骗我。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这个维度没有第二个新夏公寓,也没有第二个楼。你根本没有再创造类似造物的条件。”
“……”这一回,愣住的却是对面的那抹幽魂了。
她直直看着白桅,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讶。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笑起来:
“有意思,居然这都被你发现了。
“行,我承认,你猜对了。刚才是我在虚张声势——你说的对,我根本就没有创造第二个‘锤子’的条件。能养出的‘锤子’就那么一个,还被你给搞黄了。
“至于你的那些同事,现在也只是被困在它们自己的怪谈里,忙着和我的几个分身斗智斗勇罢了。”
幽魂耸了耸肩:“都交代得这么明白了,你满意了?”
白桅:“……”
不。恰恰相反。她抿了抿唇。
因为交代得太轻易,反而更显得有哪里怪怪的……
她深深看了眼那抹幽魂,表情不变,藏在身后的手腕却已经开始悄悄转动,打算直接憋个大的。
无论如何,先把人制服再说。
“放弃吧,你这是在做无谓的抗争。”读条的同时,她还没忘继续说话,逐字逐句地念起《工作守则》里的劝降例句,“你已经被我们发现了,就算这次逃掉了,你以为你还能躲避多久?”
“就算这次困住了我的同事又怎么样?我们外面有人,总会有新的帮手被派过来,你是没有办法完全打败所有人的。”
嗯,这一段倒是自由发挥了。不过白桅觉得自己发挥得还挺不错的。
幽魂闻言,却再次笑起来。
“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我做不到。”她轻声道,“所以我只能抓紧时间,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去做我能做的。”
“说起来,你也是挺厉害的。短短一天时间,道具的问题你发现了,愚善眼镜的问题你也发现了。特意派去的梦中人也被你轻轻松松解决了……”
白桅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有袜子在,对方会发现这些事根本不奇怪。
她只觉得焦急——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焦急。她只知道从来到这地方那一刻起,那种略微焦灼的情绪便一直在她心头萦绕,到现在也没有平复。
视线不住在对方身上徘徊着,不知为何,白桅只觉得自己心头焦躁更甚;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对面的幽魂忽又轻轻笑起来。
“我猜,现在你的同伴,应该在紧急召回那些道具吧?”那幽魂轻声说着,忽而伸手,缓缓揭开了身上的外套,“那你猜,是他们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
白桅眼瞳倏然一缩。
只见外套的里面,是一个巨大的血洞。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如空窗般敞开着,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在跳动。
那空空荡荡的胸腔里,却又躺着一张黄纸。纸上火星闪动,白桅看过去的刹那,恰好烧完最后一点尖角。
白桅不知道那张黄纸是什么。但她可以确定,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因为几乎就在那张黄纸烧完的刹那,身后的城市里荧光闪烁,倏然响起崩塌的声响——接二连三的崩塌声响。
不是很大的动静,却连绵不断。像是无数被引爆的爆竹,一支连着一支,一声连着一声——
不过转眼,就在她所看不见的地方,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混乱的网。
*
——而差不多同一时刻。
白桅的大楼内。
10楼休息室内。
灰信风正脸色铁青地站在客厅里,面前是一片狼籍的长桌,身后是一脸愕然的长脖子。
只见此刻的长桌上,是无数只手——从旁边墙壁,以及天花板上伸出来的手。它们从各个方向伸来,却又交汇于一处,手掌此时正层层叠叠地交握在一起,组成一个肉色的花苞。
它们交握得太紧了,以至于叫人看不见藏在最里面的东西。但灰信风很清楚那是什么:
那是一副眼镜。是白桅托人带回来的愚善眼镜。白桅离开时有些匆忙,便将这副眼镜交给他保管;而恰好就在白桅离开后不久,楼崽顺利理好了所有的房间,他就带着这副眼镜直接来到了十楼的休息室,打算趁着有时间,再抓紧完善一下那些提取瓶的分瓶……
而就在大约一分钟前,长脖子上来和他说羡鱼岗位的事儿;几乎是同一时间,这副被放在桌角的眼镜,突然开始强烈闪光。
闪烁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他们两个非人都只能捕捉到一点光芒的残影。而就在闪烁到一定程度后,整副眼镜忽又暗了下来,变成了一个不足拳头大的、二维的黑洞。
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个黑洞便又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膨胀,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吞噬了下方的桌子,又连带着附近的椅子也一并吞没——
仿佛一团以眼镜为圆心的、不断向外扩展的圆形泥石流。
灰信风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让长脖子先走,反倒让自己躲避的速度慢了下来。一个没留神,那片诡异的黑暗便已经蔓到了他的脚边,更如同一团触手一般,轻轻搭上了他的脚尖。
他的身体——还是白桅特意给他准备的漂亮身体!
灰信风脸色当时就青了。
万幸,还有楼崽——下一秒,便见他们所在的空间一阵震荡,四周墙壁连带着头顶天花板转眼便都化为雪糕一般的柔软质地;紧跟着,又有无数只手从墙壁和天花板中纷纷钻出,争先恐后地朝着那团不断膨胀的黑洞扑去,强硬地按住黑洞边缘,又一点点将其朝内按压、推挤……
得亏楼崽天赋秉异。就这样近乎扳手腕地一番角力后,那个黑洞居然真就这么让它一圈圈地推挤了回去……
直至最后,硬是又被压回了那个不足巴掌大的状态。
并被那些手掌团团包围,再露不出一星半点。
“……”眼看一场危机就这样消弭于无形,灰信风的神色却依旧难看。盯着面前层叠的手臂看了良久,才沉声开口:
“杜思桅他们呢?”
“啊?”长脖子正在安抚身边被吓到的黑色小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杜思桅,还有其它的畸变人类。他们不是版主什么的吗?把他们赶紧叫来。”灰信风飞快道,“看眼下的情况,只怕是没什么工夫让他们慢慢地搞回收了——”
刚才应当是这眼镜上的符文被远程触发,这点毫无疑问。
问题是,他们这边的眼镜能突然出事——那别人那边的呢?
某个糟糕的猜测在脑海中渐渐成型,他深深看了眼面前的桌子,脸色越发凝重。
*
另一头——
在灰信风所不知道的地方,黑暗中电脑屏幕闪动,飞快地刷新着一条又一条新发布的帖子。
【救命,什么情况?正在怪谈里好好地闯着关,我女朋友的眼镜变成一个大黑球把她吞进去了!】
【求助帖!我正在怪谈大象超市里,朋友突然消失不见了,怪谈里还出现奇怪的黑洞】……
【打扰了,有持有眼镜的玩家能交流下吗?我刚和我朋友聊天,他忽然失联了,失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牛啊我的眼镜在发光」】
【我靠什么情况,看了论坛立刻去联系认识的眼镜出租商,结果一个两个全都失联了!】
【情况好像不太对?刚在社团群里问了下,凡是有眼镜的玩家居然都没说话??】
“……”
屏幕前,正在愤怒敲打着键盘的史永亮愣住了。
作为不久前刚从“有爱之家”系列怪谈里成功逃脱的玩家之一,他今晚原本是打算好好睡一觉的。
然而只要一想到这回在怪谈里的经历,就实在睡不着。尤其是想到自己那些在怪谈里被稀里糊涂烧掉的道具——天晓得,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当!里面甚至还有一副他特意加钱抢号租到的愚善眼镜!
鬼知道他要赔多少钱!
见鬼的友爱之家……天杀的有爱之家!
越想越气,索性起来刷论坛解闷。随手一刷,没想到正好刷到别人一本正经的怪谈分析,话里话外都大有一副要把“有爱之家”洗白的意思,看得史永亮更加火大,当即就抄起键盘,打算直接把自己道具被毁的事告知天下,警示后人——
但也就是在这时,论坛里忽然开始涌现大量帖子。其中绝大部份还是求助帖。
而几乎所有的帖子里,都存在着完全相同的关键词。
怪谈、愚善眼镜、黑洞、消失……
玩家正在批量出事。
而出事玩家的特征之一,就是持有愚善眼镜。
换言之,只要是持有愚善眼镜的人,就有概率会出事……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起自己那些被烧得一干二净的道具。不同的是,这一回,记忆里的那副愚善眼镜尤为醒目。
再联系起不久前刚刚看到的那篇分析贴,史永亮彻底呆住了。
不知过多久,才不可置信般喃喃开口:
“我天……不会吧?”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禾(三)
怪谈是什么?
是藏在现实背面的蛀洞。
正常来说, 怪谈内部的局部经纬变化是不会明显影响到世界整体平衡的;就像牙齿一样,偶尔的龃齿和不齐并不会影响整口牙齿的使用,虽然有时也会造成疼痛和困扰, 但只要及时处理和治疗, 依旧可以将一切都维持在一个健康的表象。
可如果——因为某些原因, 所有的龃齿和炎症都在同一时间爆发了呢?
再假如——同样因为某些原因, 除了原有的病症,又有大量新生蛀点跟着一起爆发了呢?
白桅不知晓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从没真正直面过类似的情况——可现在,她知道了。
接二连三的力量震荡, 像是接连引爆的炸|弹, 而差不多就在这震荡停下的刹那, 成片的逻辑经纬线随即弹现, 纵横交错、极尽舒展,宛如分隔天地的鲜艳血线, 将整个世界都切割成大小分明的方块,明明来得悄无声响, 却又声势浩大。
而就在这庞大经纬结构呈现的下一秒——它开始塌了。
先是一根线开始颤抖、松动,紧跟着又是第二根、第三根,宛如被抽掉了关键部件的积木塔,在一片寂静中迅速又惊人的塌陷。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等白桅反应过来时, 一切已经直接推进到崩解的流程。她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飞快甩出那根本为对面幽魂准备的白色长杆, 将它险险夹在崩塌经纬线的最下方;又一点点地让其生长、膨胀,从主干里密密匝匝地长出不同方向的枝丫,愣是将业已塌下的经纬线, 又一层层地扶回原位。
“?可以啊。”方才还狼狈不堪的幽魂,这会儿却已一派闲适,轻飘飘地落在白桅身后的不远处。
“居然能直接将崩塌的经纬线稳住,你还真挺厉害的。”
“……”白桅没说话,只无声抿了抿唇。
能不可以吗?这根杆子可是她费了好大工夫搓出来的顶配!
担心那幽魂会突然被背后攻击,她不得不分出一些心神警惕着后背。出乎意料的是,那幽魂却没任何动作,只好整以暇地原地蹲下,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她。
“你认真的吗?”她懒洋洋道,“这个世界的逻辑经纬本就已经失去平衡,靠着你们那些大费周章又自欺欺人的制度才勉强维持。就像是一棵本该折断却被强行扶正的树,看着依然活着,但实际早该死了。”
“现在这样看着兵荒马乱,其实只不过是在走它的必经之路而已。最基础的根系都已经不稳,崩坏失衡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像这样硬撑,你觉得你又能撑多久……?!”
话未说完,忽听咔咔一声,那幽魂话语一顿,瞠目望着面前将整张脸都直接扭到身后瞪她的白桅,惊讶之外,居然连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
白桅却没理她,只维持那猫头鹰一般的扭头姿势冷冷望她,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又笑起来。
“不用撑多久啊。”她慢声细语道。
语毕,不等对面幽魂做出反应,浑身上下又是咔咔几声响,竟是将手脚关节也都一并转了过来——
“只要撑到我先弄死你就可以啦。”
她理所当然又慢条斯理地说完最后半句,下一秒,整个人又猛地往前一扑——竟是就维持着关节反转的模样,就这样直直朝着那幽魂冲了过去!
诶,不是……诶?诶?诶??!
完全没想到此时此刻的白桅居然还有攻击的余力,更别提还有那关节反折全速爬行带来的震撼,那幽魂一时之间竟愣在原地,直到白桅都爬到跟前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慌忙向后一跃;
同一时间,却又听身后传来簌簌几声破空声响,骇然转动目光,这才发现自己身后两侧居然又凭空多出了好几根笔直白杆——
不是,这家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怨念深重的白杆杆成精吗?!
那幽魂在心底暗骂一句,匆忙收回目光,却见那有爱之家的负责人已经窸窸窣窣地爬至身前,反折的脑袋定定朝着她,眼见就要避无可避!
想要自保,偏偏身边又没任何可用的道具——
意识到这点,那幽魂的脸色登时铁青一片。
她布局愚善眼镜在前,潜伏新夏加码在后,为了达成心中目的,早已倾尽所有,在通过袜子得知那些怪物专员的动向后,更是清楚自己已经被彻底盯上无路可退,索性便孤注一掷,将几乎所有家当都投入到了那个为专员准备的陷阱里,就为了多困它们一些时间;因为知道爱之家有个强大的负责人,怕她出手干涉,还特意埋了一手,将一个梦中人引去她的怪谈添乱……
都做到了这份上,谁能料到这家伙居然还有本事能找过来?更别提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本就是奔着计划的最后一步去的,为了避免磁场干扰,身上也没有带着太多东西。
能在白桅眼皮子底下按照计划完成引爆已经是她的极限,本想着等经纬开始崩塌,对方便再没余力管她,谁想这家伙强得简直吓人……
实在是,烦死了!
暗暗咬牙,又实在不愿坐以待毙,眼看白桅已经近在咫尺,索性耍赖般脱下外套,兜头便朝着白桅罩了过去!
外套顺风展开,因为动作剧烈,口袋里装着的一堆零碎物件都甩了出来,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下一瞬,却见展开的外套又软软塌下;衣服下方,居然空无一物。
幽魂的动作一顿,面上诧异一闪而过。
紧跟着,便见她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地,慌忙回头。
然而已经晚了。
只见身后落下的那根白杆轮廓舒展,不过转眼,就化为了白桅的模样。
跟着毫不客气地直接抬腿,狠狠一脚,直直踹在了自己身上。
幽魂猝不及防,完整吃下一击,五官几乎是瞬间扭曲,不受控制地便往地上摔去;
快要落地的刹那,却又见面前土层颤动,福至心灵地急急扭身往旁边一躲,落地刹那,果见一根白杆从刚才的位置穿地而出,直直立于半空。
好险……
想到自己刚才如果不闪,怕不是直接要被那杆子捅一个对穿,幽魂的脸色愈发难看;惊恐之余,心头又难免浮上几分庆幸。
只可惜她并没有庆幸多久。
因为基本就在她站定的刹那,四周却又传来齐刷刷的破土声响。无数白杆整齐划一地从拔地而起,环绕成圈,如同鸟笼的栏杆一般,将她彻底围住。
……栏杆之间倒是有缝隙,然而缝隙间力量涌动,显然是出不去的。
无奈之下,她只能考虑从上方逃窜。然而抬头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因为此时此刻,那来自有爱之家的负责人正立在她旁边长杆的顶端,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她。
“……”
与头顶的白桅对视片刻,那幽魂终于放弃似地叹了口气。
“行吧,你厉害,我认输。”她耸了耸肩,“接下去是要怎样?把我捆起来带走吗?抑或是直接杀了我?”
白桅不答,只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根细细短笛,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忽然甩手扔了下来。
那幽魂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看,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又往笼子的外面扫了一眼。
只见笼子的不远处,正落着从她外套里掉出的一地零散杂物。
而这根短笛,本也该在它们之间。
幽魂不知道白桅是什么时候注意并捡走这根短笛的,正如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白桅会在这时选择将这玩意儿交还给自己。
微微挑眉,她一脸莫名地再次抬头:“喂,你什么意思?”
“有事问你。”白桅却只咕哝,自顾自地蹲下身,“这把笛子上,有杨静怡的名字。”
“这是你用来呼唤她的笛子吗?”
“……”幽魂眼神微闪,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你是准备再次利用她吗?”白桅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还是说,你其实也考虑过,她有被困在外面回不去身体的可能性?”
如果怪谈结束,梦旅人却没能及时脱离,她就会变成无家的游魂,一直在外徘徊。
可若在此之前,能用同样的方式将那梦旅人引出怪谈,那对方大概率还是能够回家的。
白桅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她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将这事问得清楚一些。
幽魂叹了口气,瞧着却像是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绕来绕去,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在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讨人厌。”白桅歪了歪头,“你要不还是考虑解释一下。这在我这儿是加分项哦。”
“?”那半透明的幽魂失笑,“你认真的?我做了那么多事,给你们添了那么多麻烦。你第一个想问的,居然是这种小事?”
“不是哦,这是大事。”白桅却慢慢道,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对于‘杨静怡’来说,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大事。”
幽魂:“……”
“可你从没见过她。”她默了一下,轻声开口,“你甚至都没怎么见过真正的她。”
“那又怎么样?”白桅听了却只奇怪地看她一眼,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费解的事情一般,“她生命的贵重程度,和我是不是认识她有什么关系?”
“……”幽魂再次沉默了。
好一会儿,才见她再次抬眼看向白桅,却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你……应该不是怪物吧?
“正常的怪物不该是你这样的。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白桅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但毫无疑问,这个问题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你呢?”她有些不高兴地反问道,“正常的人魂也不该是你这样,你又是什么鬼东西??”
一模一样的语句反弹,是最简单有力的回击方式。苏英教的。
为了增加这句话的攻击力,她甚至加重了句末的语气。
那幽魂听了,却只微微瞪大眼。数息后,又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问得好。”她淡声道,我也想知道我现在算是个什么鬼东西。”
“我本来以为我是颗死不掉的草,可现在,我已经连种子都没有了。”
她仿若自言自语般喃喃着,说完后,又轻轻瞟了白桅一眼。
“至于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对,我认识杨静怡。她和我在现实中曾有一面之缘,不然我也没法将那个护身符塞给她。从这个角度说,她无疑是一个珍稀资源。再说了,凭我这种身份,要取得一个活人信任有多难,要哄骗对方戴上一个古怪护符又有多难?当然得为她留一条后路,就当是为长远打算。”
“……”
她说得随意,白桅却听得认真。
听完后,眉头也毫不意外地拧得更紧。
并在沉思片时后,沉声开口:“我再给你一次组织语言的机会。”
“怎么?”那幽魂乐了,“不满意你所听到的?”
“不,是有点没听懂。”白桅直言不讳,“请你说得再简单点,也不要用长句子和比喻句,谢谢。”
幽魂:“……”
这个怪东西……她是不是在霸凌我?
她不太确定地想着,迟疑地朝上看了一眼。几番纠结,最后还是在白桅的要求下,一句一句地重复了一遍自己之前的话。
——当然,是中译中的少儿读物版本。
白桅却像是听爽了,长长地“哦”了一声后,竟又再次笑了起来。
“所以你确实是因为怕她迷路才准备这个笛子的。”她语气略显轻快道,“还挺有……行吧,看来你人还不错。”
“???”那幽魂像看怪物般直直望着她,默然片时,竟是又乐了。
“我说了那么长一段话,你就只听到了这个?”她不可置信道,“我做了那么多事,你看到的,你没看到的……我甚至还亲手催动了一个异界来客的变异。”
“只因为我对一个工具人产生了一点点没派上用场的慈悲,你就觉得我是个好人?”
她好笑地摇摇头:“收回前言。看来你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我本来就是怪物,我可从没否认这点。”白桅维持着蹲踞的姿势,像只麻雀似地在几根栏杆间跳来跳去,目光依旧紧紧锁在那抹幽魂的身上,“而且我也没觉得你是个好人。”
“我只是觉得你相对没那么讨厌罢了——不过托你刚才那番话的福,我现在又开始讨厌你了。”
她歪头俯视着被困在笼子里的幽魂,像是一只俯视着米粒的鸟:“行,那我们再来谈谈其他的事吧。
“关于你做的那些,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根据相关条例,配合坦白的话会有宽大处理哦。”
“……”那幽魂却又不说话了,只冷冷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短暂的停顿后,又皮笑肉不笑地勾起了唇角。
“你确定要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吗?”她冲着上方的白桅挑了挑眉,“我倒是不介意陪你玩这种‘假装自己很懂人类’的小游戏,只是你真的确定还有这种闲暇吗?”
“你身后的支撑,看上去可快要撑不住了哦。”
“……”话音落下,白桅蹦跶的动作倏然一顿。
几乎就在下一秒,她听到身后传来了硬物断裂的声响。
她猛地回头,双眼圆睁。玻璃珠般的眼瞳里,清晰倒映出不远处那根正支在逻辑经纬下的白色枝干——裂缝正如蛛网般在上面蔓延,几根较细的分支,已然支撑不住地开始折断凋零。
白桅缓慢眨了眨眼,又侧了侧头,像是在倾听着什么动静。
两秒后,却见她眉心舒展,又缓缓转回脑袋,竟似完全没将身后那截枝干的崩塌放在眼里。
“有两件事情,我得先和你说清楚。”她再度低头望向笼子里的幽魂,慢吞吞道,“首先,我从没觉得我很懂人类……”
“恰恰相反,我觉得它们难懂死了。不管是新鲜的还是过期的都是一样难懂。
“其次,我好像忘记和你说了——”
话未说完,身后勉强支撑的白色枝干终于再撑不住,彻底崩裂、倒下、粉碎。
被它扶正托举的那些经纬线已跟着开始摇晃塌落——然而才刚塌到一半,却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住似的,竟又再次自动腾起,慢慢回到了原位。
笼子里,幽魂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她的头顶,白桅终于慢慢悠悠地说完了后半句话:
“在我家里,像我这样能干的鬼东西,可还有好几个。”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禾(四)
时间倒回数分钟前。
白桅的大楼里。
洛梦来原本正在大厅里收拾道具, 锈娘好心在旁边帮忙,两人还顺便聊了聊下次合作的方向和构想——而就在锈娘提到可以办一个“让玩家来当鬼嫁娘全村找新郎”的新版恋爱游戏时,忽听身后吧嗒吧嗒的声音响起, 转头一看, 正见一大片黑色小人如潮水般从楼梯上涌下来, 仿佛一群正在举族迁徙的动物——
再下一瞬, 便是从脚下传来的、微妙的震荡。
那甚至都说不上震荡,只是较为明显的摇晃,那幅度最多也就和被强风吹过的建筑高层差不多;也因此洛梦来一开始还反应过来,唯一的念头就是是不是楼崽坐久了想起来抖抖腿啥的……
然而很快, 第二波和第三波的震荡也来了。
和只算“摇晃”的第一波不同, 这是真正的震荡。一波比一波来得猛烈, 震到洛梦来都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余光里都是大片的血光。
好在锈娘就在旁边,很快便把她扶了起来。恰好此时震感过去, 洛梦来仓皇抬头,这才发现刚才余光看到的红色原来不是什么血光, 而是遍布视野的逻辑经纬。
“这是……怎么回事?”无法控制地喃喃出声,洛梦来惊魂未定地转动起目光。
才刚刚收好的道具转眼又滚了一地,那些黑色小人则都已经非常机警地抱团躲到了小小的保安室里,只露出小小的脑袋向外张望, 洛梦来视一脸莫名地睁大眼睛, 线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大堂,又看向架在上方的红色丝线, 只觉胸腔里都是莫名的心慌。
本能作祟,她下意识地就往门边退去。没走两步,却又被人一把拉住。
“别出去。”锈娘一边对她说话, 一边还在不住地打量四周,面上是洛梦来从未见过的严肃,“现在情况不对,待在里面更好。”
“??”洛梦来却更混乱,“可、可是……刚才不是地震了……”
“那不是地震。是逻辑经纬在震动。”锈娘看她一眼,“它刚才动了,你没发现吗?”
洛梦来心头一跳,连忙抬头。
慌乱之间还真没发现。但仔细看,确实能发现其中有几根线条有着微妙的倾斜。
“这些应该是被外力扶稳的。”锈娘喃喃道。她毕竟从业久,遇事也更镇定,刚才几乎是在逻辑经纬出现的一瞬间就关注到了这东西,对它也观察得更仔细——
她看得清楚,就在刚才地面震荡的同时,四周的逻辑经纬也明显出现了位移的状况;只不过很快,它们又像是被某种自己看不到的力量左右一般,又一点点地抬了回去。
锈娘不知道那股看不见的力量是什么。但不管怎样,她觉得还是别出去比较好。
“这栋楼本身就是怪物,还是一个天赋异禀、足够强大的怪物。相信我,除了白桅身边,这座城市里不会有比它这儿更安全的地方了。”
锈娘缓缓说着,仍不住地以目光打量四周;楼崽却似是很喜欢她的话,还特意闪了闪大厅灯来表达赞同。
这让洛梦来稍稍镇定了些,正要再去看看那些黑色小人的情况,又听不远处两声开门声响,翁虹霓和孟绣天纷纷从一楼走廊里转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翁虹霓边走还边在问。孟绣天表现相对内敛,眉眼间却同样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洛梦来茫然摇头,又往翁虹霓身后看了看:“那个,鞋子和袜子……?”
“袜子情绪很差,鞋子在陪她。”翁虹霓言简意赅,很快又转回了话题,“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了?是又有哪个道具出问题了吗?”
“应该不是。道具都关闭了。也就动力中枢还在运行,但不像是那个。”锈娘飞快说着,再次扫了眼头顶的逻辑经纬,眉头逐渐蹙紧:
“而且正常来说,一个怪谈内部的故障是不会引起这么大震荡的。这种动静,倒更像是大环境出了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
她们目前所处的怪谈仍在运行状态,是一个相对封闭的诡异区域。按说其内在的规则秩序,是不会受到外部影响的。
除非这个影响很大、非常非常大——但到底是什么,这可就不清楚了。
*
还好,这个问题,她们很快就搞清楚了。
因为几乎就在锈娘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楼梯上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灰信风带着爪子、脖子和正在打呵欠的羡鱼匆匆拾级而下,正好与从外面赶回的杜思桅和侯佳音迎面撞上,两边当着众人的面匆忙对了几句情况,彻底坐实了“愚善眼镜已经批量出现问题”的糟糕的事实。
跟着又见灰信风匆匆转过身接了个电话,同一时间,锈娘也带着满头问号,登录了一下怪物主的整活论坛……
于是,另一个更糟糕的事实也得到了确认。
不止是持有愚善眼镜的人类。不少怪谈也同步出现了问题——大量用以装饰的布景道具突然爆雷,不仅集体变异,还以非常强势的力量强行扭曲怪谈内部区域的逻辑经纬,给很多还在运营中的怪谈都带来了大麻烦。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早在变故发生前,梦之黾就已经开始着手回收那些新夏公寓产出的道具,也有发布公告通知各个怪谈方自行整理并销毁,因此真正受到影响的怪谈数量其实已经大大降低——也就个别倒霉怪谈,本身并不是采购方,只是在其它怪谈团队撤离时,顺手低价接收了对方留下的道具,那种本来就三无产品,自然也不可能用发票小票啥的……
结果就是它们用着新夏公寓产的道具自己却不知道,看到梦之黾发布的公告时,还有心思在论坛里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直到刚才变故真的发生了,才发现被烧到的原来是自己家,这不,这会儿又在论坛里嘤嘤嘤嘤地喊外援。
“外援个头。”灰信风刚才电话就是跟梦之黾打的,因此对现在情况了解得更为清楚,“梦之黾自己都被怪谈困住了,正在想办法出来。白桅……白桅现在又跑出去单挑了。有能力进行局部经纬矫正的员工一个都不在,除了等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这样的话,逻辑整体的失衡会越来越严重吧。”锈娘蹙眉,见洛梦来好像没懂,又主动解释一句,“你可以把整体的逻辑经纬看作一个身体,每一个怪谈都是长在上面的一块疤。现在很多疤突然开始流血,所以身体本身也会因此受到影响,最糟糕的情况,甚至会失血死掉……”
“好的好的不用解释,我明白了!”洛梦来慌忙应了,又迟疑地往上看了看,跟着又担忧道,“那那些愚善眼镜呢?它们又是什么情况?”
“不清楚。人类这边的消息只说持有者都处在失联状态。怪谈里的受害人基本都是被一个黑色球形区域吞没,但身处现实中的受害人,却似乎只是单纯地消失而已,身边并没有什么黑色区域。”杜思桅迅速道,说完顿了顿,又面露思索,“说起来,白桅是不是说过,那眼镜上面的什么符文,和咖啡馆的很像?”
“对对,是说过的!”侯佳音立刻点头,说完点了点下巴,“嗯,当时那咖啡馆……没搞错的话,应该算变成了怪谈?”
“严格来说是成为了一片类似怪谈的区域。”灰信风沉声补充,“同时切割出了很窄的维度缝隙,导致其它维度的存在有机可趁。”
“那难怪了!”锈娘立刻道,“那这种眼镜在怪谈里爆雷,不就等于是在怪谈里面又开辟了一个小怪谈?难怪会出现所谓的黑色区域了!”
“这不是重点吧?”长脖子忍不住插口,“重点难道不是该怎么解决这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状况已经很明确了。新夏公寓的道具也好、那些爆雷的眼镜也好,本质都是突然发生的病变。不解决这些问题,逻辑经纬便很难再次稳定。
但出事的怪谈还好说,大家保持镇定、维持秩序,乖乖排队等着梦之黾就行了;可那些出事的人类怎么办?
“突然一个人被拉到奇怪的空间里,肯定慌得不行。”长脖子边说边抱起胳膊,“更别提万一有什么非法偷渡进去的怪物,妥妥死路一条啊。”
“确实。而且这个玩家的实战能力也挺让人担忧的。”翁虹霓在旁点头,“毕竟以前面对的都是青少年版,几乎没见过真正的怪谈,只怕会更无法应对……”
“有办法。”
就在此时,却听杜思桅低声喃喃一句。
众人诧异看过去,正对上杜思桅沉思的双眼。
“我们前段时间有以版主的身份在论坛里发布过一系列适用于‘真正怪谈’的求生方案,包括我们在上个世界学到的一些应对技巧和符文图案等等……应该可以帮他们多撑一段时间。”
事实上,不仅仅是“前段时间”,也不仅仅是只通过论坛发布。相关内容基本从披麻村的联动怪谈结束后就开始陆续整理发送;不久前组织各个社团负责人碰面开会的时候,这套应急方案更是被他们近乎强硬地塞给了每一个社团负责人,现在估计都还挂在对方的群文件里。
且在整理过苦短咖啡馆的资料后,他们还专门将“寻找并破坏可疑符文”这一条作为保底逃生路径也写进了应急方案里,标红加粗,理论上应也适用于这次的情况……
当然,这群被影响的人类里,有多少仔细看了,又认真记了,这事儿杜思桅就不敢保证了。
“可以啊,小伙子!”锈娘忍不住看他一眼,“防患于未然,这品质很不错哈。”
杜思桅:“……”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之所以版主群那么急着传播这套方案,完全是因为被当初有爱之家那诡异又浩大的声势给吓到了……
“没什么。纯粹因为有爱。”迟疑完毕,他想想还是给了个比较好听的说法。
反正也不算说谎。
“可问题是,要寻找和破坏符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洛梦来却面露忧心——她曾听白桅提起过,当时咖啡馆里的那个核心符文,不仅会自己跑路躲藏,还会吸血吃人,可怕得很。
“我这边倒是有能直接助他们逃出的符文,不过要如何送进去,这又是一个问题了。”孟绣天忙摊开手,露出她刚制作完的符咒。
用的是她自带的黄纸和颜料,看着墨迹都还没干。本是想交给杜思桅他们以防万一,没想到这就要派上用场了。
“指定是不能让人类去送的。那只能是怪物了呗。”长脖子搓了搓后颈,“我倒是不介意进去帮忙,可我这样儿的,怕不是反而把人吓着。”
“要是能有什么方法,让它们一眼知道你很无害就好了。”洛梦来抿了抿唇,“比如说,什么标记?或者通用手势?”
“应急方案里倒是有约定相关暗号。”侯佳音也跟着蹙起眉,“但由怪物说出,未必就让人放心。而且也不保证所有人都看过那份攻略……”
总不能让那些怪物也去唱歌吧。
“有爱之家。”恰在此时,却听杜思桅再次沉声开口,不知为何,语气却有些复杂,“或许,可以让它们带上什么和有爱之家相关的标识吗?我想人类玩家对这个品……怪谈,嗯,还是比较信任的。”
“?!”回应他的是洛梦来不敢相信的眼神。不是,这都一路把桅姐送到噩梦一了,就这还叫信任?
“……这么一说,好像是可以。”侯佳音却在此时也补了一句,“毕竟有爱之家在玩家间的风评向来……不错。”
这下洛梦来的眼神更惊悚了。犹疑两秒,才道:“桅姐那儿倒是还有很多‘祝您平安’的纸片,用那个可以吗?我想她不会介意的。”
还用问吗?这个绝对可以啊!没有比这个更可以的了!
杜思桅和侯佳音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灰信风沉吟一会儿,又补充道:“既然如此,那多带一些吧。也算是给那些玩家多加一层保障。
“此外,那种诡域封闭,无法和外界联系,以免万一,最好再带一些可用于共享信息的东西,以免遇到问题,外人还一无所知……”
他说到这儿,略微停顿了一下。众人的目光随即飘动,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羡鱼身上。
羡鱼:……
“诶呀行了行了,知道了!”羡鱼不太高兴地呼出口气,“库存估计不够,我这就去找地方哭去,行了吧!”
说完转身就走,当真找地方哭去了。
剩下余下几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又听有人迟疑道:“可这又要带符文,又要带便利贴的,有点不方便吧。”
“对啊,这俩都还好说。”翁虹霓面露思索,“重点是那小珍珠,既要随身携带,又要放在能观察外部情况的地方,出事的人类那么多,羡鱼也就一个脑袋,估计也没办法面面俱到随时控制……”
“此外,还有一个小问题。”孟绣天幽幽插口,“我用以绘制符文的颜料是以自身灵力自制的,尚且足够,可所带的载体却实在是不多,只怕未必足够。”
“载体?”灰信风立刻看了过去,“你对载体的材料有什么要求吗?”
“只要是有一定力量的固体就可以。”孟绣天温声,“这已经是最低标准了。”
灰信风眼神微转,却是立刻伸手入怀,摸出个东西。
“那你看这个行吗?”他说着,将摸出的小玻璃瓶递到孟绣天跟前。
孟绣天摩挲着瓶子研究片刻,微微颔首:“这种材质我没用过,但应当可以。”
“那就用这个试试!”灰信风赶紧道,想想又补充一句,“还有羡鱼产的珍珠也可以直接装进去,大小应该是合用的,让所有去救人的怪物就这样拿在手里,既能当监控,还能当符咒,一举两得!”
说完又匆忙转头:“脖子、爪子,快回写字楼,把我办公室那一箱子小瓶全拿过来!”
“啊?哦哦,好!”长脖子一顿,立马点头,带着爪子转身便往外跑。
孟绣天见状,也立刻告辞,打算找个房间抓紧时间产出符文;杜思桅和侯佳音则需要继续和庄问梅他们联系,了解情况,明确被困者的位置;洛梦来急匆匆地出门去拿白桅留下的便利贴,翁虹霓和锈娘则很自觉地开始做准备——不出意外,她们应该就是第一批前去捞人的怪物了。只等洛梦来一把便利贴拿来,就能直接出发。
袜子和鞋子不知何时也从房间里出来了,正站在走廊口,不住朝这边张望。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因为知道了自己本身就是个监视器,袜子还站得格外远。
灰信风遥遥看他们一眼,冲他们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跟着便拿出手机,再次联系起梦之黾——想要大范围地捞人,光靠他们这边几个肯定不够,哪怕加上锈娘村里人也估计够呛。可以的话,还是得靠梦之黾发布公告,多招募一些人手。
更别提有的人类玩家还是在怪谈里直接出事的,如果当地怪谈主愿意组织救援,那肯定再好不过。
这样一来,最值得担忧的,反而是怪谈那边的问题。但这也不是他们能够操心的了……
灰信风默默盘算着,想起现在不知跑到哪儿去的白桅,明知不用自己担心什么,却还是不由皱起了眉。
就在此时,却听头顶传来一阵古怪声响,他愕然抬头,正见那本已归位的几根经纬线又开始摇摇晃晃地移动——
白桅!
他第一反应就是白桅出了事,心头立时一阵狂跳,旋身便往孟绣天的房间赶去,想赶紧问清白桅此时的位置;
谁想没走几步,又听咔咔一阵响,再一细看,却见那些移动的经纬线,竟又一点一点、一挪一挪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瞧着是好事。可不知为什么,灰信风总觉得这操作风格和白桅有点不太像。
正惊异间,又听嗡的一声,一直在自动运转的动力中枢终于停止,怪谈迎来自动关闭;几乎是同一时间,大门外模模糊糊传来了一声惊呼,那声音,分明是洛梦来的。
灰信风一震,忙快步赶了出去;一出门,正见洛梦来就站在门口,抱着个盒子一脸惊喜,而她的旁边,赫然是一个高挑飒然的背影——
那背影穿着有些古怪的衣服,双脚离地飘在空中,正两手翻飞地调理着面前的经纬丝线。只是和白桅惯用的手法不同,她用来调整和固定的,却是一块块白色的石板,以及一颗颗拳头大小的白色碎石。
石板光滑,看着就坚硬非常;碎石的下面则尽是牙齿般的尖锐根部,有的还有分叉,她便如用钉子一般,将它们一枚一枚钉在被石板托起的经纬线上,由此彻底完成临时的固定。
“灰信风先生!”恰在此时,洛梦来也终于注意到了奔出门的灰信风,赶紧打了声招呼,又难掩欣喜地看了眼旁边正在忙着操作的女性。
“这是阿舷利亚,是桅姐的姐姐——”她有些磕绊地介绍着,换来阿舷利亚一个淡漠的回头。
“是二号姐姐。”她一本正经地纠正着,拍拍手落回地面,抬眼看见灰信风,微微挑了挑眉:
“这是新来的?长得还可以嘛,至少比那个黄毛好看。”
“……”
什么黄毛?
灰信风心里缓缓敲出一个问号,面上却是不显,礼貌地冲着阿舷利亚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便又听对方直接道:
“对了,你们这儿又什么情况啊?我就出去找了圈人,怎么一回来就变这么乌七八糟的……现在算是勉强稳住了,不过治标不治本,撑不了多久。
“还有杆杆呢,她又在哪儿?”
她边说还边不住朝灰信风身后眺望。灰信风心一咯噔,忙三言两语解释了下情况,听得阿舷利亚逐渐皱眉:
“意思是,那傻子打架去了?”
灰信风:“……应该。”
“行吧。”阿舷利亚似是不太高兴地咕哝一句,话音才落下,又见不远处的街角拐出一人,也不靠近,就那样站得远远地冲阿舷利亚喊了起来:
“嘿——舷子!我这边搞定了!”沉沉夜色里,只见那衣着同样古怪的女人大声喊道,“不过只是勉强稳住!治标不治本,估计撑不了多久……对了,杆杆呢??”
“打人去啦!!她家员工说的!”阿舷利亚没好气地回了一声,克制地吸了口气,“真是,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小名……”
说完再次看向灰信风,正要再问些什么,却又听一阵微风吹过,风声中一道温和女音又轻轻响起:
“舷子、圆圆,抱歉我动作慢,刚刚才到,正在赶过来。落地后见此处经纬扭曲,顺手扶了一下,算是勉强稳住,不过治标不治本,怕是撑不了多久……
“对了,杆杆呢?”
一直在旁尴尬围观的灰信风:“……”
虽然洛梦来并没有介绍另外两人是谁,但没关系,他觉得自己已经有答案了。
不过为了避免“她在打人”这种充满歧义的回答再次出现,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再次解释下,才刚要开口,却听那个身处街角的女人已经超大声地给出了回答:
“问过舷子了——
“她说杆杆的员工说她正忙着在别处欺负人——”
灰信风:……?
他没有,谢谢!
*
*
另一头。
如果白桅此时有听到她们对话的话,一定会义正辞严地反驳一句,没有哦。
她只是在好言好语地跟人说话而已。
城市的边缘,被废弃的危房群中,白桅再次蹲下身,认真地注视着那抹被自己困住的幽魂。
“好啦,逻辑经纬又被扶正了。虽然看着也只是勉强稳住,治了个什么标本……但应该还能撑挺久的。
“看来我们也有时间继续好好聊聊了。”
她轻声说着,随手将被风吹散的头发又拢了回来——说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附近高楼很少,这块地方的风好像特别大,先前那幽魂掉在地上的杂碎物件都被吹得不住摇晃。
“我再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白桅一字一顿地问道。
“……”
猎猎秋风中,她看到那个坐在笼子里的幽魂缓缓抬头,再次露出那张苍白秀气的面容,和有着干涸血洞的胸口。
“心禾。”
下一瞬,她听到那抹惨淡冷漠的幽魂,以更加冷漠的声音回道。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心禾(五)
心禾, 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
说是名字也不太对,人类对“名字”这种东西是很在意的,要讲五行、风水、含义;但“心禾”这两个字其实没什么含义, 只是她第一次被人问名字时, 随口说出的代号罢了。
至于用这两个字的理由, 对外的解释无非就是喜欢, 如果非有人要深究其中意义,就答一句“心有禾草,生生不息”,别人听完了往往也会很识相地夸一句“诗意”或是“禅意”, 显然都把她的话当成了某种比喻。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 这话其实是真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在她的胸腔里, 跳动的不是心脏, 而是一粒种子。一粒总在沉睡,只有在她重伤或是死亡时, 才会发芽的种子。
“……等一等。”
危楼之间,用白色细长柱体围成的笼栏顶端, 白桅忽然出声,神情不知为何,竟显得有点复杂:“你的意思是,你的身体里有一颗种子?”
被她打断的幽魂莫名其妙地抬头:“对啊, 怎么了?”
白桅:“所以你本来就不是人类?”
“我……不知道。”这话一出, 幽魂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了几分茫然,“我只知道从我有意识起我就是那样了。但我不会老, 也没有生长的记忆,所以我……可能确实不是吧。”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白桅再次垂下了头,认真看着她, “听描述你可不像是这个维度的生物。”
“我也不知道。”这一回,幽魂倒是答得无比干脆,干脆又坦然,“我试图找过自己的来处,但从来没找到过。所以我想,或许是从哪个跨维缝隙穿过来的吧。这个乌糟糟的世界,向来不缺这种东西,你是知道的。”
这个白桅当然知道。作为一个大量维度有紧密关联的世界,这地方的维度缝隙产生的概率确实是要比其它世界要高出不少。
问题在于——不同于那种用符文打开的大型缝隙;这类自然生成的维度缝隙,基本都很小,内里通道也相当狭窄,除了部分极其弱小或有特殊形态的怪物,其它存在几乎不可能从这种缝隙中安然穿过,就算侥幸穿过,往往也会因为缝隙的挤压而面目全非,甚至重伤死亡……
眼前这抹幽魂——或者说,心禾,她又是怎么过来的?
目光转动,白桅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幽魂胸腔的缺口处。
联系起对方之前的话,以及再早之前从孟绣天那儿得到的只言片语,白桅眼神微颤,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测:
“你胸口的那枚种子,能够保你不死,是吗?
“所以哪怕是穿过了极窄的缝隙,你的身体也能够复原,对不对?”
“?”回应她的是幽魂略显诧异的一望,在看清白桅那被拉得过长以至于皮肤都变得透明的脖子,以及挂在脖子末端不住摇晃的头颅,却又不忍直视地移开双眼,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白桅眼神飘忽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紧跟着又道,“那你心里的那颗种子呢?”
回答她的,却是幽魂的一声嗤笑。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依旧不愿意直视白桅,却故意向她显露出自己空荡的胸腔,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冷,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像是淬满了愤怒与恨意:
“不在这儿了,自然是被人挖掉了。”
*
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个再老套不过的故事,老套到写成小说都会让读者觉得无聊。
她在这个世界苏醒,她在这个世界游荡。因为一无所知,所以她一度很迷茫,甚至是在死了好几次后,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胸腔里有颗神奇种子的事实——
而以此为起点,她开始一点一点挖掘自己的能力。
在她苏醒的那个时代,这世上还是有挺多“法师”和“风水师”的。她为了搞清自己身体的秘密,尝试寻找他们,拜师学艺,却渐渐发现,以常人的标准来看,自己似乎还挺厉害的。
那些法师想要玩什么新奇花样,都得老老实实地“向天借力”——当然,而且她看得清楚,借给那些人力量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老天”,而是时不时浮现于空中的、紧罗密布的红色纵横线。
能借到的多,就算是有天份。每次也不一定都能借到,所以那些人每次用什么花样都得战战兢兢。
可她不一样。
她的身体自己就有力量,她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不需要向任何存在借取;而且也根本不必担心用完,就算感到枯竭了,多睡一阵、多吃一点总能恢复。
她最终也没搞清自己的身世,但所谓“术法”却学了不少,还越玩越感兴趣,凭着这得天独厚的天赋,也很快混成了一个相当有名的“大师”——请一次要花很多很多钱的那种。
不过她对钱不是很感兴趣,她只对术法本身着迷,刚巧这个世界里有不少缝隙,偶尔也会有奇形怪状的怪物穿过来瞎折腾,又或是一些土地不健康,会孕育出一些强大的怪物。她为了练手与实践,每次遇到这种事都积极帮忙,渐渐地,倒真成了颇具经验的“大师”了。
这样的生活还挺有意思。反正她也不会死,每次重伤后身体就自动重启。就这样,一面学习收集、一面随手撒播善意,就这么一年年过下来了。
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次重启后,翻看以前的记录,发现有一家人府上的封印快松动了。
之所以会有记录,是因为她每次重启后都会失去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但有些封印,总需要定期检查的,她怕自己忘了,所以每完成一个封印,就要记在专门的本子上,春去秋来,记录的纸张都不知攒了有多厚。
刚巧,那家人就住在附近的镇子里,她也空闲,就按照习惯,打算过去帮他们加固一下。
然而就是这一回,出了大事——
“我帮人做过不少封印怪物的活。因为很多封印需要加固,所以总会告诉他们,记住我的名字,我到时间了自会上门,有些处得好的,还会送他们一些我自己收集研究的术法。想着万一培养出来那么一两个精通此道的后人,见面的时候没准儿还能和我切磋切磋。”笼子里,苍白的幽魂依靠着栏杆,慢悠悠地说着,语气仿佛谈论天气般淡漠,“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正是我传下的那些术法,反而变成了捅向我自己的刀。”
她被暗算了。被用改良过的、出自自己之手的术法,直接一击毙命。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偏偏这家人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她身体的秘密。而很显然,对于人类而言,一个能够长生不老的偏方,绝对比一个每隔十几年就会主动回来检修一次的大师值钱。
所以他们剖开了她的胸腔,拿走了那颗种子。
“拿走了?”白桅眨了眨眼,视线又落在幽魂胸口的血洞上,“可你还活着。”
“活着?”那幽魂闻言,却克制不住地冷笑出声,抬起一条胳膊,给白桅看她半透明的身体,“你看我这样,还算活着吗?”
“你变成了灵体。”白桅若有所思地点头,“可照理说,失去了种子的躯壳,应该连变成灵体的力量也没有了。”
“是吗?那我不知道。我只是运气好罢了。”幽魂淡淡道,“他们估计觉得我死透了,也没烧,直接埋了。而这个世界的逻辑经纬——你们是这么叫它没错吧?”
她说着,求证地看了眼白桅。见她点头,方继续道:“这个世界的逻辑经纬,当时还没这么死气沉沉。瞧着还是很有活力的。”
正是这么有活力的逻辑经纬,凭借自己的意志,选择悄悄帮了她一把。
它分给了她一些力量,让她变成了灵体。
只是失去种子的后果太严重了。即使变成灵体,她也浑浑噩噩,动弹不得,一直在逻辑经纬的滋养下缓慢地养着,不知过了多少年,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醒来却发现,沧海桑田,当初恩将仇报的那一家人早就已经不在了,连个后人都找不到。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幽魂慢悠悠地说着,低头玩起垂到肩上的头发,表情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语气里却渐渐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怎么咽得下呢?我活了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事,从未害过一个人,凭什么我什么都不做,别人就能来害我?”
她抬眼看向白桅,嘴角在笑,眼神却是空荡荡:“既然找不到仇人,那就把所有人都当成仇人好了。
“把所有人都杀了,就不用再计较当初是谁害我了,不是吗?”
话音落下,她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些。印在苍白的脸上,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印章。
“……”白桅却只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会儿,才轻轻地、略显艰难地晃了下脑袋。
“哦。”她说。
“……”这下,轮到对面的幽魂愣住了。
“哦……哦?”她忍不住重复道,“我说了那么多,你就想说这个?”
“因为我还在缓慢地理解。”白桅不急不缓地说着,倒悬在空中的脑袋像个晴天娃娃似地转了一圈,连带着抻长的脖子都跟着拧了起来,“而且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那是你的事。”幽魂眼神一动,却是飞快说了一句。跟着又向后一靠,摆出一副彻底放弃的表情,“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杀了我吧。”
说到最后五个字时,一字一顿,明明声音不大,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很用力的错觉。
“??”白桅正在慢慢旋转的脑袋立刻停住,紧跟着一下转了回来。
“杀你?”她不解道,“为什么要杀你?”
幽魂一怔,不敢相信地看她一眼,顿了片刻,又忍不住似地笑出了声。
“还能为什么,因为我做了很多事啊。我收集人魂,洗脑他们、哄骗他们为我所用,帮我盗窃你们的道具,还贩卖藏有符文的愚善眼镜和怪物用具,故意破坏经纬平衡,制造怪物、制造怪谈,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
她好笑地看着白桅:“都做到这份儿上了,该录的口供也录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呀,你乖乖的就好。别再搞事就可以了。”白桅幽幽说着,“另外,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哦,事后会如实提交的。至于结果,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完,顿了顿,又往左右看了看:“对了,那些被你骗走的人魂呢?”
幽魂嗤了一声:“要困住你那么多同事,总需要人手。他们大多资质平平,但数量多了,总有效果的。”
白桅:“……”
白桅不语。白桅皱起了眉。
幽魂深吸口气:“我的意思是它们现在都留在我困住你同事的陷阱里。”
哦,那就好。
白桅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低头一言不发地望着那抹幽魂,片刻后,忽又抬首,再次打量起四周。
风好像更大了。地上的碎石都被吹得翻了个身。白桅眼也不眨地盯着那石头,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幽魂一直悄悄观察着她的神情,见状神色微微一变,略一迟疑,再次开口,语速放缓,那种用力的感觉又再次出现:
“如果你是在等你同事的话,我建议你还是死心吧。我用作陷阱的,都是压箱底的大阵,我不死它们出不来的。还是说,你以为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还会主动放它们出来?”
“哦,没事,这个不要紧。”白桅看她一眼,很快又转开目光,继续观察起四周,随口道,“本来也不用你放。能进诡异学院当专员的,多少都是有两把刷子的。要死困它们,你还不够格。”
虽然被困到现在还没出来,多少有些傻就是了。
比起这个,她倒是有些更在意的事……
“你刚才是不是想我杀你?”白桅突然道。
幽魂一愣,下意识绷紧了嘴角。张口刚想说些什么,脑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
幽魂:“……”
大意了。她后知后觉忙捂住耳朵,然而已经晚了。
“果然,我刚才听你说话就有些奇怪,突然就变个调调。”白桅咕哝道,“言语暗示……你就是用这招洗脑袜子,还有其他人的吧。”
白桅本来都没发觉不对,毕竟对方的暗示对她来说都没力道,太过轻飘飘以至于她都没意识到对方在干嘛。直到对方方才又尝试了一次,她才觉出不对——
那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为什么这家伙那么想让自己杀了她?明明之前还一直很积极地在躲来躲去。
她到底还在隐瞒些什么?
还有……
白桅眯了眯眼,忽然抬手,又有两个极细的白色长杆从地面窜出,恰恰好从那幽魂手掌下穿过,径自打开了对方捂着耳朵的双手。
跟着缓缓站直身体,深深看了一眼浑身紧绷的幽魂一眼,又旋开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骷髅般的危房群。
危房结构松动,屋顶和墙壁都被风刮得嘎嘎只响,像是晃动的牙齿。
白桅伸手往上方一捞,在幽魂逐渐焦躁的目光中,仿佛自语般喃喃出声:
“说起来,这里的风,好像越来越大了呢。”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答案
何止是风大。
若是仔细感受, 甚至能捕捉到某些正在空气中流窜着的异样气息。
再加上自己内心那层淡淡的、始终未曾消解的不详预感……
白桅百分百确定,眼前这家伙,绝对还藏着什么秘密。
“心禾。”她试着加重话语间的暗示, “告诉我, 你在这里藏了什么?”
“……”回应她的, 却是对方愈加紧绷的面容。
两手都被白桅用细杆架开, 她现在已经无法再捂住耳朵。即使如此,她似乎也仍有自己的对抗方式,紧抿着嘴唇,愣是没有给出一句回答。
白桅也没死心, 加重力道又问了一遍。话音刚落, 便见那游魂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像是正努力对抗着某种本能的冲动, 僵持片刻,终于放弃似地大喊:
“够了, 你到底还想问什么?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我被背叛、我被伤害,所以我愤世嫉俗恨毒了这世界, 所以我想送它走,这不是很合理吗?你究竟还在纠缠什——”
“不合理哦。”白桅却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身体微动,转眼便来到了幽魂的旁边,相当松弛地原地坐下, 抱着膝盖, 眼也不眨地看她。
“因为我见过真正的恶人,只在乎自己的恶人。”她轻声道, “你的眼神,和他们不一样。”
白桅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有些迟钝,也没有常识。但无论如何, 披着人类皮囊的非人,和披着非人皮囊的人类,这点她自问还是能分清的。
而且,眼前的幽魂,之前还给被引诱的梦旅人留了一条退路——就像白桅曾说的,这事儿在她这是加分项,尽管对方好像不太乐意承认这事。
“……”那幽魂听着她的话,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动。
“还有就是,你的话有漏洞。”白桅继续道,“你说你是被逻辑经纬的力量滋养出灵体的,然而这个世界的自然怪谈最早于十年前出现,也就是说它在那时就明显失衡了。失衡的经纬是没有办法分出多余的力量的,更别提是塑造灵体这种大工程。所以你至少在十年前就已经醒了。”
“而这个世界的怪谈体系是四五年前开始搭建的,也就是说你的时间线里有最多六年的空白。这段空白期,你又在做什么?”
……我倒是想问你在做什么,面试吗?
幽魂相当复杂地看了白桅一眼,略显疲态:“收集力量,思考如何复仇,不可以吗?”
白桅:“那为什么你所有的布局全是围绕怪谈体系建立的?难道你之前那六年多都在吃干饭吗?”
幽魂:“……”你说话就说话,骂人干什么?
她克制地闭了闭眼:“单纯只是因为之前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我没有种子,没有力量,我能做什么?”
“是你们的到来给了我机会。你们会用自己的力量做道具,而我只要稍加修改,就能让它们为我所用。所以我之前那些年并不是……”
她本来想说吃干饭,但想想实在不好听,只能换了个措辞:“只是在蛰伏。这难道是很难理解的事吗?”
还好,从白桅的表现来看,应该没有很难。因为白桅听完就开始点头,点着点着,话头却又一转:“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用那颗种子呢?”
“?”幽魂一怔,下意识反驳:“你没听我之前说的吗?它都被人拿走了,拿走了那么久……”
“不。”白桅摇了摇头,语气却很肯定,“如果是你的话,一定的话可以找到的。”
她点了点幽魂的心口:“它曾在你身体里发过芽,所以你们之间必然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只要你愿意找,总会有所感应的。”
幽魂眼神流转,神情愈发微妙:“你凭什么那么笃定?”
“因为这是我姐教的。”白桅胸膛一挺,相当理直气壮地给出了一个毫无说服力的理由,“她们怕我哪天死了个大的,所以特意和我说的。”
幽魂:“?”
很好,不止没有说服力,而且还没头没脑,叫人听得一头雾水。
“不仅如此——”没有给幽魂捋清思路的机会,白桅紧跟着道,“如果真像你所说,你是通过收集怪谈的道具来获取力量,那么最开始的那一批道具,你又是怎么拿到的呢?”
“当时的你只是一抹什么都没有的灵体,连怪谈都没法混进去,不管是想要收集人魂还是施加暗示,应该都挺困难的吧。
“那当时的你,靠的又是什么东西的力量?”
白桅不紧不慢,连着几句,只将那幽魂问得哑口无言;下一秒,又见她抬手,虚虚指了指对方的胸口。
“最后,别当我傻。”她轻声道,“你胸口这伤口,可不像是外人挖出来的。”
这话一出,那幽魂的神情又是一顿。而就是这么一瞬的怔楞,终于让白桅找到机会,再次沉声开口,无声无息间,已又将力量灌注到了言语之中:
“所以,心禾。我再问一遍。
“那颗种子,现在到底在哪里?”
“……”猝不及防被暗示击中。这一回,幽魂的眼神终于出现了几分恍惚。
她看上去似乎还想抵抗,嘴巴却已不由自主地张开,给出了一个让白桅都有些意外的答案。
“在这里。”她轻声道,“在这里的地下。我提前布置的符阵里。”
“??”白桅微微瞪大眼,神情随即肃然,“什么符阵?做什么用的?具体在哪儿?”
问题有点多了。多到幽魂都貌似有些卡机,卡了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道:“为了重启用的。”
身后传来大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就连用来围困的杆子都开始微微摇晃,白桅头也不回地伸手,五指一张,转眼又将其稳固,双眼却仍定定地望着那抹幽魂。
呼号般的风声中,她听到了对方如同梦呓的声音,瞳孔倏然一缩:
“这个世界,需要重启。所以我把它埋在这里,就是这样。”
*
*
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心禾就意识到糟了。
注意到白桅略显震惊的神情,她心底更是一沉——眼前这家伙总是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模样,但刚才那一句,毫无疑问,她听懂了。
果然,下一秒,便听白桅不敢置信般地开口:
“你把那颗种子送给了这个世界,希望它能通过重启存续?
“因为‘重启’只有在重伤或者死亡后才会触发,所以你才想方设法想要搞乱这个维度的逻辑经纬,想要推着它崩塌……”
饶是她向来镇定,此刻也不由倒吸口气:“那……那你欺负孟洪恩做什么?他又怎么招惹你了?”
“他是没招惹我,但他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儿,不是吗?”幽魂只淡淡回了一句,“他早就已经不算人类了,我和他客气什么?况且他们那一帮人看着都不好对付,又在玩家间身居要职,万一日后对上,怕不是会给我添麻烦,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深深吐出口气:“况且,他们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都是好东西。对我来说,可比你们抠抠搜搜弄出来的破烂要好太多了。”
本是打算借由孟洪恩感染其他人,再伺机下手,设法将其他人带来的道具也搜刮到手,只可惜被白桅横插一手,本已感染的两个全都被带走,剩下的人,她暂时又没找到机会。
白桅拧眉:“那新夏公寓,你找那么多杀人的玩家——”
“那里是我最重要的培养皿,肯定得找人帮忙看着。”心禾轻声,“而且我说了,我需要你们的道具。那些人类个个都不是东西,但在收集效率上,可比张枺然他们高多了。”
唯一讨厌的,就是她这次收割得太慢,再次让白桅钻了空子,直接把新夏公寓一锅端了,连带着那些被收集来的道具也全部收缴,辛苦培养的强大造物也被打包带走,可算损失惨重。
想到这儿,心禾都有些想笑了:“这么说起来,咱俩还真有缘分啊,不是吗?”
白桅这次却没理她,只依旧拧着眉:“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杀人——”
她之前观察心禾的种种表现,总觉得和龙岩这类轻视人命的家伙大相径庭,加上周围氛围实在不对,这才猜测是不是还有隐情,甚至还曾琢磨过她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某种更加隐秘的力量作为推手……
可“世界重启”这几个字一出,白桅登时不确定了。
甚至还冒出了些许不妙的猜想。
而笼子里,彻底放弃隐瞒的心禾只懒散地又看她一眼。
“他们杀的又不是人。是活死人。”她慢慢道,“那些人本来就已经死了。是你们为了自己的计划才将他们复活的。再死一次也不过重归来处而已。”
“再说了,现在死又怎样?若是顺利重启,个归来处,大家都重来一次,说不定还能活得更好些。”
当然,前提是重启能顺利进行——
无声看了眼笼外摇晃的危房,她合起双目,疲惫地仰起了头。
“对,就像你说的,那颗种子我其实早就找回来了。我一变成灵体就去找,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也给自己报了仇……
“可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就这么无所事事地一直游荡着,眼看着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奇怪、逻辑经纬变得越来越干涸……我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去养它、矫正它,可都没什么用。它像是一个破了洞的木桶,我怎么样都堵不上。”
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她微侧过脸,静静望着白桅:“而直到你们来到这里,我才知道,原来这是因为这个世界快不行了。它快死掉了。所以一切才会越来越乱、人也死得越来越快……
“然后我就想到,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这颗种子塞给它试试呢?要是能直接让一切重来,从最开始的时候就防微杜渐,在刚出现问题时就亡羊补牢……那不就好了吗?”
她勉强抬了抬嘴角:“我知道这很匪夷所思,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话音落下,她在白桅的眼睛里,竟看到了几分无奈和怜悯。
紧接着,就见白桅飞快转过了头。
“它已经开始运转了,对吗?”她望着笼子外面,平静问道。
越来越大的风,实际就是符阵逐渐启动的信号。白桅猜测对方应当对它也做了遮掩,不然她不会到现在还锁定不了那东西的具体位置。
幽魂虚虚点了点头:“没错。在你赶来之前,我刚将其正式触发。”
所谓符阵,其实就是将那种子与世界相连的经脉。符阵启动,她的心脏就会变成这个世界的心脏,而一次彻底的崩塌,将会带来万物重生的希望。
只是这样一来,她自己的力量就不够用了。连设法自戕都做不到,只能静静坐在这儿,听着周围狂风呼号。
早知道多带一个自|爆的符文了……她有些懊丧地想着,听见白桅再次出声:“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赶在今天呢?”
幽魂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
说来也怪。明明刚知道她的目的时,这家伙还一脸震惊的样子,这会儿却又相当平静了。甚至还有心情低下头,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摸自己的口袋。
幽魂不知道她在摸什么,因此只瞟了一眼便草草收回视线。
“三十五年。”她给出自己的答案,“因为我无论怎么努力,这颗种子重启后能倒回的时间都很有限。至多也就只能倒回三十五年。”
“而就像你说的,这里的逻辑经纬在十年前就开始干枯了,至于开始失衡的事件,则要更早。”
如果按照现有的怪谈体系运营下去,这个世界确实能够继续延续下去没错,或许还能延续很久;可已经流失的力量,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
以今天为起始时间,假设这颗种子在二十五年后再发芽,那即使顺利触发重启,能回到的,也只是逻辑经纬已经干涸的过去。那样的重启有什么意义呢?无非只是重新走一遍衰败的道路而已。
可如果能直接回到它力量充沛的时代,那就不一样了。
她见过这个世界最富活力的模样。每一条经纬线都是闪着光的,像是无数星光汇成的轨迹、流淌着灵力的河。
只有这样的世界,才有改变未来走向的可能。
所以她必须确保这次重启能一次就回到合适的时间,换言之,在符阵启动后,她最慢也得在二十五年内制造一次世界末日。
这个时间听上去很充裕。然而心禾心里清楚,所谓“二十五年”只是一个极限数字。失衡是一个持续的,不断加深恶化的过程,仿佛一场漫长的绝症;而生病,肯定是越早干预越好。
况且那些从外面来的怪物都有组织有体系,自己动作再怎么隐蔽,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而自己一旦被抓到,大概率是没什么反抗机会的——要是被直接杀了还好,毕竟就像白桅说的,自己和那种子只见有特殊的联系,自己的消亡反而能大大增加种子重启的进度;就怕没有被杀,而是被直接带走……
按照这些怪物的作风,肯定不会如她所愿进行重启。若是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拖过了二十五年,那和她心血白费有什么区别?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它们还没把握全部情况,直接主动出击,一次性把剩下的牌全打出去,就当搏一把了。
说到这儿,想起自己的全盘皆输,那幽魂不由又是一抹苦笑。
白桅却还在忙着掏口袋,把摸出来的零碎物件都小心放在地上。听到这儿,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能停吗?”
“?”幽魂一愣。
“这个符阵,能停吗?”白桅头也不抬地问道。
幽魂古怪地看她一眼,想也不想:“自然不能。”
这倒是实话。她为了这个符阵耗尽心血,还费了不少劲设下防护。设计的时候更是一点命门都没留。哪怕是她自己,现在也没法让这阵停下了。
“嗯……”白桅眨眨眼,想了想,又把身上洛梦来买的外套和鞋子给脱了下来,同样仔仔细细地放好。
“既然如此,那你的目的和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沟通?”她边摆边随口道,语气随意得像聊天,“你都潜伏这么久了,应该知道我们的真实目的吧?”
“知道又怎样?”幽魂摇头,“道不同,不相为……我是说,我的想法和你们不是一个路子。更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和邪祟打交道。”
“何况那颗种子贵重。说我多心也好、小心眼也罢,可我怎么知道,对你们而言,一颗能带来长生不老的种子,和一个摇摇欲坠的世界,哪个更重要呢?”
白桅整理东西的动作顿了下。
不得不承认,从某种程度来说,对方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以她对诡异学院的理解,在得知有一颗可使用的种子后,大概率是要先拿回去做研究的。
她拍拍手直起身:“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世界更重要?”
重要到愿意把胸口的伤口再次剖开,重要到赔上自己的未来。
“哼。”幽魂闻言只发出一声鼻音,缓缓向后靠在栏杆上,抬头看到头顶的天空。
天气不好,夜空都显得脏兮兮的。无星无月,只有浑浊又厚重的云,在风的驱赶下,仿佛一群急急奔走的灰绵羊。
又过一会儿,才听她轻笑一声。
“谁知道呢。”她轻声道,“或许是因为这里的逻辑经纬曾救过我,有恩必报是我的习惯;又或许是……我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吧。”
语毕,再次看向白桅,只是这一回,神情变得轻松许多:
“你要真不想杀我,也行。反正法阵已成,时机到了自会触发。还是那句话,这阵我撤不了,也不想撤。你们要真是为了这个世界的存续而来,那留着这东西反而只有好处,不是吗?
“只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能记住我所说的时限。我知道,只要你们愿意,想要激发重启也只是随手的事而已。
“我想,比起一个摇摇欲坠的世界,一个仍有活力的逻辑经纬,总要好管理些吧?”
“不行哦。”令她没想到的是,白桅拒绝得飞快,“毁灭世界不在业务范围里的哦。”
“……”
幽魂微扬的嘴角顿时有些僵住。
“而且,谁和你说需要等二十几年了?”白桅旋即又道,朝着外面指了指,“你没发现这风已经大到有些不正常了吗?”
幽魂不解,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正见天空的乌云被狂风吹散。
奇怪的是,明明黎明将近,从那撕开的云层里,却分明漏出几分晚霞似的红光。
表情一怔,幽魂当即坐起了身子。下一瞬,又听嗡嗡轻响,愕然回头,正见架在四面八方的逻辑经纬线又开始小幅颤抖。
……这可不是符阵启动该有的现象。
幽魂愣住,定定看了片时,心中竟隐隐涌出几分不妙的预感:“这阵法……似乎比我想得要活跃……”
“不是活跃,是它活了。”白桅却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叹了口气,顺着杆子三两下爬到顶端,又利落跳了下去。
“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由世界意识孕育出的神明,祂的世界快死掉了。为了拯救自己的世界,祂想了很多办法,也曾外出流浪,后来,在茫茫的宇宙里,祂也找到了几颗‘种子’——和你身上一模一样的种子。”
她背对着笼子里的心禾,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到,微微侧过了头:
“你猜,祂为什么不像你一样,直接用这些种子去救世呢?”
“……”像是意识到白桅要说什么,心禾渐渐敛了神色。
“因为祂发现,首先,几乎每个维度的逻辑经纬,都是有自己意识的。或许懵懂、混沌、沉默,但该有的本能它都有。会有自己的好恶,也会有求生的本能;会主动帮助自己喜欢的存在,在穷途末路时,也会不顾一切地设法自救、寻找生机。
“其次,就是祂意识到——
“世界是世界,人间是人间。”
白桅深深地看了那幽魂一眼:
“如果把世界比作一个杯子,人类充其量也只是盛放在里面的泥浆水。可当一切重启,杯子还是那个杯子,里面的水,还会是原来的水吗?
“心禾,我承认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也觉得它大概率是有用的。可每一个生命都是很了不起的意外,每一条人生的轨迹,也都是无法复刻的。有些东西,一旦被抹消,就再也不会有了。
“而你真正想救的、真正舍不得的,到底是这个世界,还是这世界所承载的,无数人的喜怒哀乐呢?”
“……”幽魂没有说话。
怔怔坐在原地,神情一片空白。
白桅却没再等她思索,只认真嘱咐了一句,请她帮忙看好自己留下的东西,便自顾自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幽魂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见她朝着狂风的中心越走越深,才惊觉不对:“喂,你要干什么?”
“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这架势看着像是这个世界在自救,搞不好会干出自己把自己震碎来换重启的麻烦事。所以我要把你那个法阵给停掉,不然就太晚了。”
幽魂傻眼,好一会儿才道:“可我也说了,停不下来的!它现在已经和这个世界连在一起,就像心脏一样——”
“那就往它心上捅一刀咯。”白桅轻飘飘地说着,不断感应着周围的风。得亏现在风大了,符阵的动静也大了,找起来反而比较容易。
最终,她在一个地方停下,用只穿着袜子的脚往下踩了踩:“是这个位置吧?”
她这一问来得有些突然,幽魂完全没留意防备,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轻轻点了下头。
她有些懊丧地拧眉,白桅却是笑了起来,蹲下身,将手掌轻轻贴在了那处地面上。
掌下漫开白色的水汽,迅速洗去所有伪装。不多时,脚下的土地赫然已经变了个模样——
扎实的水泥地呈现出奇异的半透明的状态,而透过那半透明的地面,分明可以看到,白桅的脚下,一个庞大又古怪的法阵正在运转。
各种各样的符文、图案交织在一起,像是彼此相嵌的齿轮;符文的缝隙间,又填充着大量细碎的、五颜六色的材料,想来应该是心禾用怪谈道具改制而成,用来增加符阵力量的。
白桅一寸寸地认真看过去,想找出那枚种子的所在,可惜这里摆放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且不知是不是心禾故意防备,还把许多材料都刻意打磨成了相似的模样,气息混杂,又隔着层层地面,实在没法一眼辨认。
她索性也不费那个时间了。缓缓起身,转了转脖子,又扭了扭腰。
“别乱来。”幽魂忍不住再次开口,也不知是在心疼白桅,还是在心疼那个法阵,“我认真的。你搞不好会死的。”
“没关系哦。”白桅道,“我很硬的。”
她姿态轻松,在心禾的眼里却更像是不知轻重。眼见白桅转眼做完热身运动,又站回了那法阵之上,她的神情越发复杂。
“不是你,到底为什么……我说过了,若是你们真是为了世界的存续而来,这法阵留着对你们只有好处,不是吗?就算它会自行触发又怎样?你们并非此界中人,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我是不会受影响啊,可这样我老板就没了诶。”出乎意料的,白桅这次倒是答得特别认真,边说还边回头,掰着指头给她算。
“你说这个阵能倒退三十五年对吧?我老板今天才三十二,你这么一退她就没啦,我的同事也都没啦,我老板的未婚老公也要没……”
哦不对,这个好像已经没了。划掉。
白桅微妙地顿了下,又一本正经地点着指头数起来:“还有小洛、袜子、鞋子、翁老师家的孩子、孟洪恩的妹妹……他们都没有满三十五的。”
她想说的其实更多,比如曾经在咖啡馆里问她要联系方式的传媒学生、比如上班经常遇到的公交司机、比如那些曾在论坛帖子里认真回答她问题的好心人……
有些她很熟、有些她不熟。有些过期了、有些还新鲜。但无论如何,都是很让她喜欢的好人。
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意外,是概率几乎奇迹的意外。这样让人喜欢的奇迹没了,难免会让人觉得遗憾的。
但这些名字,一个个报下来可太长了。白桅抬头看了看泛着血色的天光,又看了看颤动更加剧烈的经纬线,觉得自己还是抓紧点时间比较好。
所以她没有再继续报名字了。
而是选择用一句更简短的话来向对面的幽魂表达自己的意思。
她说:“因为之前的那个问题,你没有答案,我有。
“我其实不太爱喝泥浆水。它们味道太差劲了,只有拉花好看。可如果非要取舍的话……
“那比起杯子,我还是更喜欢泥浆水的。”
白桅说着,又最后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一个黑色小人趁她不注意趴在她身上。
而后方闭眼深吸口气。
下一瞬,在幽魂愕然的注视中,骤然拉长了身形。
*
同一时间。
白桅的大楼里。
洛梦来正拎着新一批出产的小珍珠快步往大堂走。
白桅先前准备的纸条、灰信风特制的小瓶子,以及孟绣天画好的符文,此刻也全都放在那里。作为后勤,洛梦来现在的任务就是随时确认剩下库存的数量,并把它们都组装到一起,方便出外勤的员工拿了就走。
不得不说,有经验的工作人员就是不一样。距离计划制定完成明明也没过去多久,不管是来自披麻村的锈娘组也好,还是写字楼的长脖子他们也好,竟都飞快地进入了状态,不过转眼,整个流程就成功跑了起来。现在一群人在外面,负责统筹的统筹、负责联系的联系、负责救人的救人、负责哭的哭……
搞得洛梦来都有些热血沸腾的,拼装道具的动作都越来越快了。
杜思桅和侯佳音这会儿也出去了,只剩下孟洪恩留下来负责和人类一方的沟通事宜。此刻正坐在大楼外面敲电脑——尽管孟绣天信誓旦旦她精通幻术,但为了尽量避免被人类看到,洛梦来还是专门给他找了一身皮肤穿。
杜思桅和侯佳音也是出去救人的。因为觉得有人类陪同,前往救人的怪物或许更能获取被救者的信任,所以杜思桅不仅自己找了个怪物搭子一起奔波,据说还联系了他原来的同伴那边,让他们在论坛里动员目前仍在怪谈内的玩家,试图说服他们陪着前往营救的怪物进入那些黑色区域;至于动员的效果怎么样,这个洛梦来就不知道了。
……她只知道行动目前应该是挺顺利的。
因为白桅留下的那个用来收集爱的大瓶子,这会儿眼瞅着都快满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人多力量大吧。
在存放着粉色大瓶的保安室前停留片刻,洛梦来不知第几次忙里偷闲地悄悄探头进去张望。尽管知道很不合适,在看到那堆积得越来越接近瓶口的粉色结晶时,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连思绪都不由稍稍飘远,不由自主地想象起白桅回来看到这瓶子的模样,脚步都更轻快了些。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响,阿舷利亚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走进来,一边甩着手一边东张西望,见灰信风不在,微微拧起了眉:
“那个长得还行的小哥呢?又跑哪儿去了?”
“啊,那个羡鱼先生刚才在产出珍珠方面遇到了一些困难,灰信风先生去帮忙了!”洛梦来赶紧道,三两步上去,放下了手里东西,“我现在去把他叫过来吧。”
“那倒不用,我等着就行,歇歇正好。”阿舷利亚随意回了一句,径自席地而坐,又取了杯爪子早就准备好的骨子茶,仰头咕咕牛饮起来。
洛梦来小心观察着她的神情,心里浮起些担忧:“请问,逻辑经纬的问题,现在还是很严重吗?”
“其实还好,就是一直扶着太累了。”阿舷利亚叹了口气,“进来就是想托那小哥打个电话,把我那两个姐妹叫回来换班。没道理一直让我做最累的话吧。”
她略显抱怨地说着,将茶水一饮而尽。
洛梦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在解救人类这方面,他们人手勉强还够,毕竟锈娘手里还有一村子的员工,不少其他怪谈的员工也乐意帮忙;但在矫正逻辑经纬这件事情上,他们的人手还是太不够了。
白桅不在,有能力做这事的本来就只剩梦之黾。阿舷利亚她们三个算是天降神兵,可现在同时出现问题的怪谈太多,一个个解决仍要费不少时间,同时还得分出至少一人,时刻维系着逻辑经纬整体的平衡……
很不幸,阿舷利亚就是那个被分出来的人。至于另外两位姐姐,已经在灰信风的请求和安排下,前往不同的怪谈去做局部手术了。
洛梦来不太清楚她们姐妹间的相处模式,对此也不好多说什么,面对阿舷利亚半真半假的抱怨,也只能配合地笑笑。顿了两秒,又有些好奇:
“可我记得,不是有一位姐姐,是可以用风传音的吗?直接用那种方式联系她们,不可以吗?”
“哦,你说锚啊?那是她的独有能力啦,就像言灵是杆杆独有的一样。”阿舷利亚摆了摆手,“我可没那个本事。”
“诶?”洛梦来一怔,“是因为材料不同吗?”
她们一船所有的姐妹,都有一颗相同的种子作为核心。然而各自所用的具体材料却各不相同,因此除了一些通用技能外,还有各自的独有能力——没记错的话,以前白桅她们是这么说的来着。
“对啊。”阿舷利亚不假思索地点头,“锚的身体里有风的骸骨,所以她在控制气流方面很有一手。我可没这个本事。”
“哦……这样。”洛梦来似懂非懂地点头。
其实大部分内容还是听懂了的,主要是某些名词太抽象,她实在有点难以想象。
转身将手中的珍珠放在地上,她心不在焉地开始将它们与经过加工的小瓶子拼在一起,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
“那个,舷姐。”她扭头小声道,“那么组成桅姐的材料,又到底是……”
话未说完,却见周围正在帮忙搬东西的黑色小人们纷纷停住,齐齐转头,看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紧跟着,阿舷利亚也皱起了眉。
再下一瞬,便听外面一声惊呼响起,孟洪恩舞着一身小短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我天!外面!”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天柱——不是,白桅老师——大概是,又长起来啦!”
“?!”洛梦来一愣,忙快步赶了出去。
说来也怪,明明天还没亮,不知为何,东边的云却已染上了一层红色霞光。
那霞光鲜艳得吓人,像是打翻的血。洛梦来猝不及防,连眼睛都被晃了下。她忙遮了遮眼,挣扎着往前看去,才刚抬眼,便听到旁边的阿舷利亚似是低低骂了一声什么。
她没在意。也无暇在意。因为她的注意力,几乎全在那一圈红色霞光的下方。
那里立着一根柱子。
白色的、巨大的、几乎顶破天空的柱子。
瞧着距离似乎并不是太远。也因此,瞧着更是大得惊心动魄。
若只是这样就算了,但更令洛梦来惊讶的是,借着那鲜艳的霞光,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巨型柱体的表面,分明是有东西的。
无数骸骨、狰狞的奇形怪状的庞大骸骨,一层层地扒在那柱体的表面,一眼望去,宛如融化得凹凸不平的蜡油,又像是地狱里顺着一根蛛丝,争先恐后向上攀爬的恶鬼。
“那、那些都是什么?怪物吗?”洛梦来克制不住地捂住嘴,“那是桅姐吧?那应该就是桅姐吧?有怪物爬到桅姐身上去了?!”
“不。”阿舷利亚骂完了脏话,这会儿倒是显得十分冷静,“那些就是她自己。”
“?!!”洛梦来难以置信地转头,瞬间瞪大了眼睛。
“准确来说,是组成她的材料。”阿舷利亚继续淡声,“枉死者的怨恨、怨恨者的不甘、不甘者的诅咒……将这些熔炼进怪物的尸骨,再将尸骨堆砌,堆得高了,就成了杆。”
她耸了耸肩:“因为桅杆易折,必须尽量延长使用寿命。所以我们的造物主,就用了祂能想到的、最持久的东西来打造她。
“但说真的,我敢打赌,祂在造这傻子的时候,绝对忘记放智商了……”
她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洛梦来没再听下去。
她只缓缓转头,震惊地、长久地望着那远远立在地平线上的巨大柱状物。
原来如此。她默默想到。
难怪白桅擅长言灵和祝福。因为她的构成里全是诅咒。
难怪她有时候死犟。因为她的心脏里全是连绵的恨与不甘。
难怪她好像很难很难理解爱……
因为她的骨子里,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东西。
洛梦来缓缓眨眼,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声响。
那是一个瓶子装满后,另一个空瓶落在地上的声音。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尾声(一)
洛梦来已经彻底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了。大脑一片空白。
事情来得太突然, 她只觉自己像是被突然从所在的场景里抠了出来,关注不到周围的情况,也听不到旁边的声音, 满心满眼, 都只有那立在地平线上的巨大白柱。
这是怎么回事?桅姐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他们是不是应该赶紧去帮她?孟洪恩他们以前看到的桅姐也是这样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 又或者只是过了几秒, 僵直的大脑突然又开始活跃,种种疑问跟绦虫似地在脑海里游来游去,扯得头皮都隐隐作疼。
也直到此时,洛梦来才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阿舷利亚的声音像是穿过厚重的玻璃, 终于传递到她的耳边:
“好了, 别看了, 先回去吧, 做你该做的事——走了走了!”
她边说边强行扳着洛梦来的肩膀,将她的身体转向了旁边。洛梦来的脑袋比身体慢了半个八拍, 都被阿舷利亚推着走了几步,才终于将视线从白桅身上移开, 恍恍惚惚地往前走去。
余光瞥到四周,她这才发现,原来此刻站在楼外的并不止自己一人。孟洪恩不知何时又跑了出来,像个向日葵似地楞楞仰着脑袋, 旁边还站着羡鱼, 同样怔怔望向白桅所在的方向,眼睛瞪得大大的, 两手按在心口,不住念着听不懂的、仿佛经文般的词句。
灰信风也在。就站在最边上,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 嘴角紧抿着,眼中却似正流淌着一条由各种情绪汇成的河。
下一秒,却见他似又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闭了闭眼;紧跟着突然转身,急急朝着大楼里跑去,路过洛梦来和阿舷利亚时还匆匆说了声“借过”;没过多久,又见他快步跑了出来,手中捧着那个已然堆满的大粉瓶子,径自朝着那白柱的方向跑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是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洛梦来愣是没反应过来。阿舷利亚却像发现了什么,低低咦了一声。
“那家伙和杆杆又是什么关系?外室吗?”她自言自语般道,“那瓶子我都拿不起来,为什么他能拿?”
“……”一句话,让洛梦来瞬间回神。欲言又止地看了阿舷利亚一眼,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阿舷利亚把自己又推回了大堂里,按在了临时布置的工位前。
她试图向阿舷利亚打探桅姐的状况,遗憾的是阿舷利亚似乎也所知不多,思索片刻,只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说白桅看着像是“和这个世界杠上了”,听得洛梦来越发心惊肉跳;
她又想问问白桅现在这状态正不正常,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然而没等开口,阿舷利亚又转身出去,把正沉迷祷告的羡鱼也给拎了回来,拎完便又忙着去查看逻辑经纬的状况,至于换班什么的,没再听她提过一个字。
洛梦来心里也清楚,阿舷利亚说得对,既然搞不清情况,那干着急也没有用,不如继续去忙,把手头的事做好才是正经,于是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硬将注意力从外面的巨大柱子上移开,再次投入了道具的组装之中。因为灰信风不在,她还自觉兼任了监督羡鱼产珍珠的工作,在几个房间里不停跑来跑去,仿佛越忙,就越不会焦虑。
就这样不知忙了多久,忙到外出救人的锈娘等人都陆续回来,忙到负责画符的孟绣天也一脸疲惫地从房间里出来,忙到侯佳音轻轻按住她的肩,她方惊觉,自己好像不用忙了。
事情好像结束了。大部分离开的人都回来了。
杜思桅他们没有在大堂停留很久,很快便结伴一起去往门口,神情复杂地向远处眺望。锈娘他们则比较有职业道德,只道无论再怎么心焦与好奇,都要先完成事件的总结汇报与同步,因此仍是留在了大堂里。
洛梦来坐在原地,魂不守舍地听着他们聊,这才知道,原来早在返回有爱之家前,他们就已经看到白桅所化成的那根巨大天柱了。
不止是他们。就连那些回归现实的玩家也看到了。就在回来的路上,他们还看到不少玩家愕然驻足、连连惊叹、抬手拍照。
当然,在现实里拍摄非现实的存在,基本上是拍不成的。
但这事儿本身也挺古怪。毕竟从他们观察到的情况看,除了白桅之外,其它的诡异存在,似乎依旧是无法在现实被看到的。而除了玩家之外,其余的普通人类,似乎也是没法看到现在的白桅的。
锈娘她们猜测这可能是因为白桅周围磁场的改变,但这本也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人类的论坛也好、怪物的论坛也好,相关话题都正如井喷般迅速涌现,与今夜出现的种种异象一起,共同构成着所有人的怪谈生涯中最刻骨铭心的一部分。
阿舷利亚三人则要忙碌得更久。大约过了又一个小时才陆续回来。面上都带着淡淡的倦意,一进来就向洛梦来要了两间空房,说是要先好好睡一觉。
见她们这样,洛梦来也不好再打听什么,赶紧先带着她们上楼了。下楼时透过窗口,远远又看到了白桅的影子,一个没忍住,眼眶又开始微微泛红。
又过良久,灰信风也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地回来。手上依旧带着那个巨大的粉瓶子,里面的东西点儿没见少;整个人看上去头发散乱、略显狼狈,不知为何,还磕破了嘴角。
至于白桅,则一直没有回来。一直都没有。
*
不知不觉间,尘埃落定。夜晚也终于过去。
东边渐渐亮起。那根巨大的白色柱体立在晨曦之中,远远望去,宛如一根被太阳烤到半化的蜡烛。
这让洛梦来不由想起了希腊神话里那个有着蜡质翅膀的伊卡洛斯,又觉得这个联想实在太不吉利,忙拼命摇晃脑袋把这个念头甩出去,甩完继续惴惴不安地缩在一楼大堂里的保安室里,一个人静静待着。
直到一楼的大门被轻轻敲响,她才终于从来访的专员嘴里,彻底了解了当前的情况。
托他们这群热心怪物,以及另外一群热心人类的福,这次的事故算是有惊无险的落幕。部分人类受到了惊吓,所幸无人伤亡。
至于愚善眼镜引|爆而造成的那些诡异区域,它们也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处理。当然,凭空出现在现实世界的是优先处理对象,至于出现在怪谈里的那些,则将参考当地怪谈主的意见,再决定是清理或保留。
所有受到波及的怪谈也在抓紧时间重建中,争取尽快恢复营业。为了加快重建进度,诡异学院以及其它跨维组织也将拨出相关款项,并提供部分技术支持……
最后,就是白桅那边。
“……我们挣脱出陷阱,赶到她所在的位置时,法阵引起的震动已经彻底停止了。”
大堂内,前来告知情况的双马尾专员轻声道:“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也就是那个叫做心禾的灵体,就被关在白桅老师的附近。她的旁边还有白桅老师留下的一些物品,我都给带来了。”
她说着,从头发里掏出一个用防水袋包好的大包裹,小心翼翼递到洛梦来面前。
隔着透明的防水袋,洛梦来一眼就看到自己给白桅买的外套,心脏登时拧了起来。
“那桅姐她……她现在是什么状况啊?”她轻声问道,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虚浮。
锈娘和灰信风早在事情结束后,就已经带着各自的团队先回去了;杜思桅三人以及羡鱼倒是还住在这里,然而除了孟洪恩外,其他人都是没有签约的编外人员,孟洪恩尚未融入诡异世界,阿舷利亚三人又还在休息……
现在有爱之家里能负责出面交涉的,就只有她了。
洛梦来默默想着,不自觉地停止了腰背。双马尾专员看她一眼,语气却有些为难:“老实说,这点我们也不好说。我觉得你直接问她的亲属可能会更清楚。”
“结合心禾的口供,我们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白桅此举是不仅是为了破坏法阵,也是为了断绝逻辑经纬利用‘种子’来重启自救的念想……从以往案例来看,这种直接与所在维度世界意识对抗的行为,确实是很容易带来一定反噬的。”
双马尾说到这儿,毫不意外地看到洛梦来的眼睛开始渐渐充血泛红,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不得不说,她的阻拦非常关键。成功避免了当时的情况进一步恶化,可以说居功甚伟。”她继续道,“所以也请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在这次的事件报告里好好说明。别的不说,等级上直接抬到噩梦三星绝对没问题……”
之所以只能许到噩梦三,只因为目前怪谈主等级最高只有噩梦三。
她说得信誓旦旦,洛梦来听到这儿,却终究没忍住,眼睛一闭,两行血泪簌簌地就流了下来。
你也没放过她。洛梦来边擦着眼泪边想。
噩梦三星……她都不敢想桅姐回来得气成什么样!
“当然,不止是噩梦三星——还有别的补偿和奖励,我都会尽力为你们争取的!我保证!”
双马尾自然不知道她在哭什么,见状只能手忙脚乱地哄到,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又略显为难道:“另外……还有件事。”
“嗯?”正狼狈抹泪的洛梦来满脸是血地抬头,“什么事?”
“就是,关于你,还有你们怪谈另外一个员工的去向问题。”双马尾咳了一声,“因为白桅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而你们两个恰好都没有转正,理论上是不能脱离监护者私自活动的。所以按照规章,可能会需要把你们先转到其它怪谈的名下……”
至于有没有人肯接收,这点倒完全不是问题。据双马尾所知,披麻村和鸿强写字楼与有爱之家的关系都不错,应该都能顺利转入;若是不想去这两个怪谈,他们的选择也有很多——
白桅现在那么大一根杵在城市的边缘,这一形态本身就是一种对实力的最佳诠释,就差没把“我很强”几个字刻在身上了;再加上怪谈主间消息向来灵通,论坛里已经有不少怪谈主都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白桅这回干出的事儿有多顶,一些比较聪明的,甚至已经分析出白桅这次铁升噩梦三的事实……
怪物向来是慕强的。光是昨晚事情结束之后的那几个小时里,就已经有不少怪谈员工悄悄溜出去,跑到白桅化成的巨柱旁边瞻仰拜访、合影留念了。
这种情况下,临时接收照顾一下对方留下的员工,这种又送人情又沾光的工作,相信没有哪个怪谈主会不乐意的。
双马尾怕洛梦来搞不清状况,细细跟她分析着。洛梦来低头搓着自己的裤子,却迟迟没有表态,直到双马尾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才低低出声:
“……不能用‘瞻仰’。”
“啊?”双马尾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我说,对桅姐,不能用‘瞻仰’。”洛梦来飞快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低头,“这个词一般是针对遗体的,桅姐又没死……”
“还有就是,我哪里都不想去,可以吗?”
“……”双马尾偏了偏头,对这个洛梦来回答倒不是很意外。
“可这样不符合流程的。”她再次开口劝道,“披麻村和鸿强也不行吗?你和他们不是很熟……”
“熟归熟,但我还是哪里都不想去。”洛梦来抓紧裤子,鼓足勇气继续道,“而且,之前我回去探亲那次,按照规则,不也应该只能由桅姐陪同吗?你们当时不也临时给了特批,后来还是让长脖子先生陪我回去了?”
“规则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不是吗?”
虽然也没那么活就是了。
洛梦来说到这儿,有些心虚地停了停,见双马尾略显迟疑,忙又补充道:“而且我和孟洪恩先生可以走,可楼崽怎么办?你们打算找谁照顾它?你们当初把它送到桅姐这里,不就是因为你们管不住它吗?至少我可以保证,你们让我留在这儿,我能管好它,也能照顾好它。
“我知道我这样是在给你们添麻烦。但很抱歉,只有这件事我一定要坚持。楼崽不走我不走。
“我们就在这里……等桅姐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