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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桃李小区16 这盘饼干是我吃完的,和……


    青岗点点头, 正准备转身继续看,庄宁屿却突然问:“你刚才在吃饼干?”


    “对啊,我看就放在厨房盘子里。”青岗意犹未尽, “橙子味, 还挺好吃, 哪儿买的?”


    庄宁屿心底涌上不详预感, 青岗见他脸色不对, 也提高了警惕:“怎么,这饼干有问题?”


    饼干本身没有问题, 但饼干背后的故事有大问题, 庄宁屿欲言又止,一时也捋不清这件事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他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易恪获悉后会怎么发挥,但他不想让易恪有任何发挥, 所以指着罪魁祸首再三强调:“记住, 这盘饼干是我吃完的, 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好, ”青岗比较惊慌,又发自内心地疑惑着, “但为什么?”


    庄宁屿拒绝回答,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巡逻员工作是两班倒,晚上八点, 易恪准时收工回家。庄宁屿问:“有什么发现?”


    “有一个中年保姆和蓝岚同住, 负责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叫成翠花, 和成野是老乡。除此之外,2单元301住的一对小情侣像是对201相当关心,下午不仅帮成翠花把购物袋拎回了家, 十分钟前还从超市里又买了一大袋橘子,说要分一半给楼下邻居。”


    小情侣也是租户,两人都是二十岁出头,东北人。男孩叫阿森,经营着一家锁具小店,女孩叫阿叶,在电子厂打工,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


    “东北啊,怪不得这么热情。”青岗琢磨,“成翠花和蓝岚都跟东北没关系,所以能排除老乡层面的关心,就只是单纯乐于助人?”


    “目前看来是这样。”易恪洗干净手,蹲在轮椅前检查庄宁屿的腿伤,青岗并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何不妥,还主动凑过来要帮忙,结果被当事者双双驱离。易恪自不必说,庄宁屿则是觉得这场面已经很尴尬了,大可不必再组出一个三口之家。


    旧伤加新伤,一时半刻很难痊愈,出去之后要不要再做第三次手术也要再议。易恪替他换好药,头才稍微低了低,就被心里有鬼的庄宁屿一把推开,心脏不好受不了这种刺激,当着同事的面,你给我稍微稳重一点。


    易恪笑着侧过头,余光瞥见茶几上放着的空盘子,稍稍有些意外,疑惑地问:“你都吃了?”


    庄宁屿面不改色:“对,下午有点饿。”


    易恪视线一移。


    青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进了厨房。


    庄宁屿瞠目结舌,这也暴露得太快了吧,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


    易恪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膝盖:“解释。”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又不是你的男德小饼干管理员。庄宁屿把轮椅往后摇,转移话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混进201?”


    “门外有巡逻员,家里有保姆,理论上,只有等这两者都不在的时候,我们的行动才最安全。”易恪站起来,“但201门口的巡逻员是24小时值守,保姆今天又采买了整整一周的伙食,接下来应该也不会出门,所以——”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夜空中忽然响起了警报!刺耳尖锐的声响几乎要把整个小区撕裂,楼道里的感应灯也在此时齐刷刷亮了起来,青岗拔枪扑到窗边,就见路灯下、墙壁上,到处都是极速行动的巡逻员,他们看起来像是正在饥渴觅食的巨型蜘蛛,四肢大张,连带着世界一起扭曲变形。


    “这是紧急集合声。”易恪说,“我去看看。”


    庄宁屿点头:“保持联系,注意安全。”


    易恪大步下楼,青岗在窗边继续观察了一阵,说:“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确实在找东西。”耳机里传来易恪有些无奈的声音,“蓝岚失踪了。”


    一个单身女人,没有进化者的体质,在窗户被封死,身边有保姆,门口有巡逻员的情况下,竟然能凭空失踪,就连庄宁屿一时也没想明白,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调整了一下耳机,仔细听着另一头的声音。


    一片嘈杂中,成翠花正在哭诉,吃过晚饭后,蓝岚忽然说自己头晕,想吃黄桃罐头。成翠花本来是不想去的,但蓝岚却像受了刺激一样把沙发靠垫丢到地上,大骂着让她滚。这种事在这个家里经常发生,成翠花工资丰厚,又和成野有那么一点遥远的亲戚关系,知道这女人的老公欠了赌债,全家眼下都靠自己远房侄儿养着,自然不会把这个情绪不稳定的疯子放在心上,勉强应了两句,就嘟嘟囔囔地出门去买罐头,结果货架上又没现货,老板在仓库扒拉半天,才找出来两瓶,这一来一回差不多折腾出去四十分钟吧,一回家,就发现家里空荡荡的,人没了,平时用来放零钱的小信封也没了。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啊。”成翠花整个人血色全无,紧紧拉着其中一名巡逻员的袖子,“要不是知道有你在门口守着,我也不会离开这么长时间,现在可怎么办?”


    巡逻员的脸色也很难看,按照常理,他的确应该在201门口守着,但刚刚三楼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叫呼救声,于是就上去看了一眼,发现是301的业主阿森不小心打翻了高斗柜,东西摔得到处都是,人也被压得没法动,偏偏阿叶又去了超市买东西,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只好扯起嗓子大叫救命。


    “我只离开了不到十分钟时间。”巡逻员说。


    “对,确实只有十分钟。”刚刚获救的阿森扶着腰,也站在楼梯口,“十分钟,跑不了多远的,况且她又没有其他单元的门禁卡,现在肯定还在楼内,或者顶多就跑到院子里。”


    字正腔圆,整段话流利得没有一个磕巴,像是事先排练过许多次。易恪抬头看向他,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后者迅速缩回脖子,一瘸一拐地上了楼。


    “先找人!”


    第一轮搜寻,五十多名巡逻员被分为两队,一队负责搜楼,一队负责院内。二单元所有住户都很配合,他们纷纷打开门,用或好奇,或不耐烦,或幸灾乐祸地眼神看着巡逻员们找人,一层一层,一户一户,结果统统一无所获。


    易恪敲开了301的门。


    阿叶也在家,两人看起来好像正在整理冰箱。见到巡逻员,阿叶有些不满地说:“刚刚李哥就在我们家,人怎么可能躲来这儿,你有什么好搜的?”


    “正常工作,麻烦配合。”易恪没有放过这一户的意思。


    阿森把女朋友扯到身后,笑着打圆场。易恪没有理他,自己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并没有第三人的痕迹。他回到客厅,扫了一眼冰箱里七八瓶黄桃罐头,问:“你和巡逻员李哥很熟?”


    “是,平时见面会打招呼,他总在我们楼道里,一来二去就熟了。”阿森说,“我们还一起喝过酒。”


    易恪又问:“修锁店的生意怎么样?”


    “啊?”像是没想到话题会这么跳脱,阿森先愣了愣,才磕磕巴巴地回答:“生意还,还不错。”


    “找完了就快点走吧。”阿叶打开门,“我们要睡觉了。”


    易恪点头:“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


    夜空中又响起紧急集合的警报,阿叶趴在门缝处,一直盯着巡逻员的背影消失,才松了口气。


    阿森紧张地吞咽着:“怎么样,你把人藏好了吗?”


    阿叶抚了抚胸口,也缓了半天:“我办事,你放心。”


    易恪一边跑下楼梯,一边说:“他们在暗中帮蓝岚。”


    方法或许不够机智,但最终还是达到了目的。阿叶先成翠花一步拿空了小货架上的所有黄桃罐头,让超市老板不得不去翻仓库补货,由此拖住保姆,为蓝岚争取了更多的自由时间。而阿森被货架压住的那十分钟,已经足够让她离开牢笼一般的家。至于出走后的藏身地,小区里有的是空房间,阿森既然经常和巡逻员一起喝酒,那趁对方醉倒时配一张既能刷开单元门,也能刷开房间门的万能卡,应该不算难事。


    庄宁屿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提醒他:“五十分钟后,今天的最后一班155路会路过美满家园,如果错过这趟车,就要再多等十几个小时。”


    “你和叶队安排吧。”易恪说,“就今晚,我保证把蓝岚准时送上车。”


    青岗接过庄宁屿的电脑,戴上耳机,现场向叶皎月汇报工作。于是桃李小区的队员们也就跟着忙碌起来,1601的怪物眼下正在呼呼大睡,钟沐抱着昏迷不醒的小丛悄无声息转移到春风超市附近,做好了随时上车离开的准备。


    庄宁屿戴上夜视镜,对面301的客厅窗帘正小幅度左右摇晃着,如同被风吹拂,紧接着,就有两双眼睛,偷偷摸摸出现在了窗帘的缝隙里。


    “不会被找到吧?”


    “不会的。”


    “你说你和她又不熟,管这闲事干什么?”


    “她一直被关着,好可怜嘛,都那么求我们了。”


    小情侣唉唉叹气,不约而同双双伸长脖子往左边看。


    顺着他们的目光,庄宁屿对耳机里的人说:“目标四单元,楼层不确定,先找没人住的空房。”


    “收到。”易恪紧走两步,抢在其余巡逻员之前,刷开了四单元的门禁。


    有人住和没人住的房子,很好分辨。101和102都有人住,201空置,302空置,401和402空置,当易恪找到5楼时,楼下已经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应该是其余巡逻员也已经搜到了这里。


    “我们家怎么会有外人?”住户们正不满地闹着,“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好好看电视啦?”


    易恪刷开了502的门。


    手电筒的光照在地面上,因为房间久未有人居住,原本洁白的瓷砖上有薄薄一层土,从某个角度看过去,能发现一些不太明显的脚印,易恪顺着那些凌乱的脚印往前走,最后停在卧室门口。


    四周很安静,安静到连最轻的呼吸声也被放大无数倍。蓝岚蜷缩在床下,咬着头发,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刀,阿叶在离开之前,又往她面前推了几个空纸箱和编织袋,阻挡住了外来者视线,好让这小小一方藏身地变得更加安全。但,真的安全吗?比如此时此刻,她已经清晰地感知到有人正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这里,恐惧如潮水席卷全身,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没发出一丝声音。


    “不用怕。”房间里的男人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也很温和,并没有其余巡逻员惯有的的凶悍与冷酷,“155路公交车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就会抵达,你的孩子也在车上,我是来帮你的。”


    蓝岚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孩子?还没等她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滴——”,客厅方向又传来防盗门被刷开的声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门口的三个巡逻员狐疑地看着易恪。


    “因为你们的速度太慢,我不想浪费时间。”易恪用下巴指了指对面501,“这儿没有,那儿还没搜,你们去还是我去?”


    巡逻员们互相对视一眼,继续粗鲁地讯问:“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单独行动?”


    易恪一脸不爽:“我为什么不能单独行动?”


    “《工作须知》里写明新人——”


    “不好意思,第一天上岗,还没来得及看。”


    巡逻员们被他这份略显冷漠的理所应当给噎了回去,没来得及看,这是什么理由?见他们半天不说话,易恪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摇自己命苦,正在和蠢货共事,反正看起来百分百是这个意思。等不到回应,他索性径直从三个巡逻员中间穿了过去,用手指暗中挡住感应区,贴着门禁卡假装滑动半天,毫无反应,于是转头问:“愣着干什么,你们谁的卡还能用?”


    卡能用……不是,我们的队长也不是你吧?其余巡逻员被他使唤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没好气地刷开了门,其中一个人故意用肩膀重重顶开易恪,打着手电在房间里搜了一圈:“也没有。”


    “收工。”


    纷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四周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易恪回到502,单膝蹲在床边。


    “你的孩子,是叫小丛吗?”


    ……


    庄宁屿听着耳机里易恪那头的声音,眼睛则是紧盯着电脑屏幕上断断续续的画面,那是钟沐夹在胸口的摄像头。她抱着小丛登上了155路社区公交,怪物司机鼻孔里发出不满的气音,骂骂咧咧回头:“你也看不懂规则?下去!”


    “开车。”钟沐冷冷地说,“否则我就去投诉你,同样是乘客,凭什么别人可以违规?”


    怪物司机被问住了,哪个别人,所有人都不能违规啊,他试图解释前边那几位乘客都是强行搭车,并没经过自己的同意,结果话刚到嘴边,就被钟沐极度不满的,几乎可以杀人的野蛮眼神给吓了回去,最后只能嘀咕着说:“没有的事。”


    “小钟!”叶皎月拔出佩枪,在夜空中怒吼,“快走,怪物发现你们了!”


    钟沐重重一脚踹上车票箱:“走!”


    “啊啊啊你干什么!”怪物司机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飙,明显被吓得不轻,但又没胆子和这暴力狂争辩,连安全带都来不及系,一脚油门就把车轰了出去。


    “咚!”怪物躲开子弹,猛然拔地而起,庞大的身躯像炮弹一样划过夜空,又像章鱼一般,四肢大张地吸附在了155路车的车尾。


    怪物司机觉得自己快要疯了:“那又是什么东西?”


    三名队员破窗而入,拔枪对准后窗玻璃:“不用管,开你的车!”


    怪物用血红的眼睛牢牢盯着那个蜷缩在车椅里的瘦弱身影,明明是“父与子”的关系,声音却阴森得像是出自最深的地底:“把……孩……子……还……给……我……”


    三发子弹穿透玻璃,射穿他柔软的下颚。


    缺失了半边脸的怪物并没有死,他的血肉缓慢聚集生长着,嘴角扯出诡异弧度,恐怖万分。


    “宁屿!”叶皎月的声音被极速的风割得七零八碎,“我们还有十五分钟!”


    “没问题。”庄宁屿简短地应了一声,弯腰从桌下的书包里摸出一管强效止痛剂针,朝自己的膝盖扎了下去。


    “庄队!”青岗余光瞥见这一幕,被惊了一跳,赶紧冲过来制止,5ml淡粉色的液体却已经被悉数推了进去。他脑瓜子嗡嗡响,“哥,我的哥,NO.9是禁药,你从哪弄来的?”


    “你不说就没人知道。”庄宁屿手法熟练地销毁了针管,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作案。


    “这不是说不说的事。小易的任务很顺利,叶队他们也来了,秩序维护部不缺人手,你压根没必要打这玩意。”青岗摸他的书包,“还有没有了?我帮你收着。”


    庄宁屿:“没有。”


    青岗确实没摸到,但他还是把包挎在了自己身上:“这样,庄队,我先帮你保管。你放心,我们保证搞定这次任务,绝对不会让你动手。”


    怪物的拳头突兀地出现在了电脑屏幕正中。


    下一刻,画面全暗,只传来钟沐痛苦压抑的闷哼。


    “易恪,”庄宁屿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床板被顶得“咚”一声,易恪及时伸手,扶住了从床下爬出来的,情绪激动的女人。


    “你见过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她扑上前,两只手狠狠掐住易恪的肩膀。


    “在车上。”易恪安抚她,“先别激动,我现在就带你去找——”


    话语戛然而止,他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扭头看向窗外。


    两个巡逻员正悄无声息地倒挂在那里,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光。


    第17章 桃李小区17 红玫瑰。


    在蓝岚惊恐尖叫之前, 易恪手里的激光枪已经快一步穿透了巡逻员眉心,那里瞬间被灼烧出两个焦黑深洞,他们先是直直往后仰倒, 却又在下一秒钟猛地扣住窗沿攀爬上来, 带着腐肉流淌的腥臊气息, 朝着空荡荡的卧室发出怒吼。


    易恪拖着蓝岚下到三楼, 听到前方楼梯间传来的追逐声, 果断一脚踹开身侧防火门,从楼道窗户一跃而下!


    身后是巡逻员们发出的恐怖声响, 他们已经发现了目标, 此刻正在以各种夸张的姿势从四面八方朝两人聚拢。易恪带人冲到小区门口,他看了眼时间,按照常理, 155路公交车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美满家园。


    但站台上却空空荡荡。


    “宁屿, 你们再坚持一阵。”叶皎月“咚”一声跳到公交车顶, 一脚踢上怪物那颗丑陋扭曲的头, 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会尽快恢复公交的行驶速度。”


    怪物并没有被踢下公交, 他双手依旧紧紧扣着车尾, 车厢已经被扯得扭曲变形,刺骨寒凉的风从车尾大洞倒灌进来, 窗户玻璃顷刻结霜粉碎。在剧烈的摇晃中, 小丛从椅子上滚落,幸好被钟沐牢牢护在了怀里。孩子的身体已经很凉了, 她用染血的手指触碰着那张小小的脸,焦急地叫着:“醒一醒,妈妈来了, 妈妈就在下一站等你!”


    小丛的嗓子里挤出勉强虚弱的应答声。


    怪物咆哮着往车厢前部爬行。


    “你们几个,拦住他!”叶皎月一边下达指令,一边一拳砸碎了隔绝公交司机和乘客的那层玻璃。怪物司机惊慌失措地问:“你要干什么?”


    “闪开!”叶皎月拎着他丢到一旁,自己坐到驾驶位,吼了一句:“拉紧!”


    钟沐单手抱着小丛,另一只手紧紧攀住公交座椅。


    叶皎月看了一眼中央后视镜,确定自己的所有队员都已经做好准备,于是用尽力气踩下油门!


    车辆猛然提速,已经快要抓到儿子的怪物猝不及防,不受控地朝车厢后方滑去,却又在下一刻,伴随叶皎月踩下的刹车,像一枚炮弹一样重重撞到了最前方。


    “砰”一声,血肉模糊。


    车辆再加速,


    再刹车。


    加速,


    刹车。


    继续加速,


    继续刹车。


    无数次的循环,让怪物几乎变成了一摊肉泥,却并没有死,他当然不会死,毕竟连枪支都无法使他消失,诞生于规则中的怪物,只能湮没于规则。


    但不要紧,杀不死他,也可以甩了他。


    在加速过最后一个弯道时,叶皎月没有再踩下刹车,而是让那团血肉模糊的生物直直飞了出去。


    同一时间,钟沐拼力按下了眼前的STOP键!


    “宁屿!”叶皎月看着眼前越来越浓的白雾,“最后两分钟!”


    “啊!”蓝岚不安地闭上眼睛。


    世界正在被不堪的腐败气息逐渐包拢,四处都是被烧焦的巡逻员,但他们并不会倒下,只是一味机械而又僵硬地活动着,在滚滚烈火中,看起来犹如刚从永劫之城里爬出来的燃烧鬼魂。


    易恪把枪支换到左手,右手一刀抹了身后三名巡逻员的脖子。


    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


    蓝岚大口喘息着,她的情绪已经趋于崩溃,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


    青岗捧着电脑站在窗边,双眼紧盯电脑屏幕上移动的光点,那是公交车的定位。随着光点逐渐前移,窗外,远方,浓厚的白雾间也终于出现了隐约的车灯。他激动地转身,看向另一扇窗户的方向:“庄队,叶队他们——”


    剩下的半句话被噎了回去,因为窗户旁空空荡荡,刚刚还端着枪在替易恪扫清障碍的人,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轮椅。


    是真的看不住啊!青岗一拍脑门,一脚踢碎窗玻璃,直接从五楼速降下去。


    蓝岚凌乱的长发被巡逻员撕扯住不放,她越发惊慌,双手紧紧圈着易恪的脖子,尖利指尖插进皮肤,带出道道血痕,易恪暗自骂了一声,干脆把人甩上肩头,顺便一脚踏碎地上一名巡逻员的脑袋,对方绝望地扑腾着,只剩躯壳还在不甘地爬行。


    “车来了!”青岗在后面大喊。


    易恪扛起蓝岚,向着大门的方向冲去。


    巡逻员们像是意识到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也跟着追了过来。他们相互踩踏着,竟然很快叠成了一座高塔!蓝岚慌乱地在易恪肩头挣扎起来,她不想死,她想见到自己的儿子,逃生的路就在眼前,她想自己跑过去。易恪被她带得重心不稳,而与此同时,怪物组成的塔尖已经倾斜、坍塌,巡逻员在空中大张四肢,像雨点一般向着奔跑的两人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轰!”


    院门口那颗粗壮的庞然大树被庄宁屿一枪打断,巨大的树冠如一把巨大的扫帚,眨眼间就把天空扫得干干净净。被砸落在地的巡逻员们恼羞成怒,一个个面目狰狞,爬起来摇摇晃晃集体冲向庄宁屿。


    易恪拖起蓝岚,纵身越过缠满防盗刺的大门,落在人行道上。这一行动显然极大地惹怒了怪物保安,他从保安室里追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巨斧,一边大喊着发出警告,一边高高举起了斧子——


    但却并没有得手,因为下一刻,一枚子弹就从身后一片光亮中射出,准确穿过他的头颅,鲜活血肉被层层破开,乌黑浓浆瞬间模糊了五官。


    155路公交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稳,来不及等到车门打开,易恪直接把蓝岚从窗户里扔了进去,自己则是转身想回去找人,结果被紧随其后赶到的庄宁屿一把薅住衣领拖上了车。


    青岗和其余十名队员端着激光枪,直接切断了整条路。叶皎月踩下油门,带着一车人向着终点驶去!


    “小聪!”蓝岚连滚带爬地扑到钟沐身边,把孩子牢牢抱进怀里,她用自己的脸贴着那张小而冰冷的脸,“你真的在车上,我还以为……以为你被你爸那个畜生给卖了。”


    “妈妈。”小丛,或者说小聪,费力地睁开眼睛,高兴地说,“妈妈,你回来啦。”


    规则内的最后一对母子用力相拥,喇叭里响起甜美播报:“叮咚,155路社区公交终点站,桃李路地铁站到即将到站,请您带好所有随身物品,做好下车准备,请从后门有序下车,祝您出行愉快。”


    天地间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所有行动队员都没再说话,哪怕这只是被规则制造出来的世界,他们也想让这对有着悲惨过往的母子,再多享受一秒钟安全的,不被打扰的亲密时光。


    车厢早就被怪物扯得七零八落,庄宁屿坐在地上,靠着一张破椅子仰头休息,易恪用手背碰了碰他受伤的膝盖,抬眼看过来。


    庄宁屿后背森森发凉,太闹心了,索性闭上眼睛装睡,但又及时想起来NO.9的一大副作用就是短暂兴奋后的极度嗜睡,现在睡觉相当于不打自招,于是只能又把眼睛强行睁开。


    易恪盯了他半天,最终无奈地叹气,把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覆住他的眼睛。


    “别硬撑了,”他说,“睡吧。”


    车辆摇摇晃晃冲破白雾。


    守在终点站的工作人员发出欢呼声。


    规则破灭,秩序重回。


    ……


    庄宁屿昏睡了两天两夜,最后是被护士强行叫醒的,他嘴里被灌了一大勺草莓味的糊糊,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味道不错,很清爽,所以庄宁屿欣然笑纳,甚至还想再多来一点。


    “没有啦。”小护士被他逗得直笑,“庄老师,您先休息一会儿,裴院长开完会就会过来。”


    这是一家私立医院,院长名叫裴源,是锦城有名的青年才俊。他和易家很熟,后来经过易国东引荐,和庄宁屿也有了交情。


    “我的膝盖怎么样了?”庄宁屿问。


    “我听院长的意思,好像要再安排一次小手术,不算太严重。”护士帮他把靠枕放好,又换了一瓶新的点滴,“这个药可能会有点痛哦,我把速度调慢一点。”


    淡棕色的液体进入血管,庄宁屿活动了一下冰冷麻木的手指:“这好像不叫‘有点痛’。”


    “知道疼,以后就消停一点。”病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见到院长,护士立刻收起笑闹,快手快脚地帮庄宁屿换好药。等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时,裴源才把病历本递过来,“你自己保证过,只会在紧急情况下用NO.9。”


    “没错,我确实是在紧急情况下用的。”庄宁屿深谙得病不能得罪大夫的道理,态度十分良好,“什么时候能出院?”


    “两周,膝盖旧伤还需要进一步观察治疗,霍部长已经找领导帮你批了假条。”裴源说,“你体质不错,除嗜睡之外,NO.9的绝大多数副作用都没有显现,所以这方面倒不用过度紧张,不过还是那句话,下不为例。”


    庄宁屿举手保证,好好好,下不为例。


    这家医院环境很好,窗外鸟语花香,如果能安安静静地躺两周,也可以。手机不断弹出新消息,是钱越正在部门群里提问,为什么其余同事都在华因医院体检,只有老大一个人被送到了安道国际医疗中心?


    吴桃:你当时就在现场,现在却跑来问我?


    钱越:实不相瞒,等我找过去的时候,小易已经把老大带走了。


    钱越:没有给我任何了解情况的机会。


    吴桃:啧。


    庄宁屿简短回复了两句,本来想再睡会儿,闭上眼却又依稀看到了蓝岚,在规则崩塌的瞬间,她紧紧抱着儿子,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喜悦、疲惫、仇恨、后悔……似乎人类所有复杂的不复杂的情感,都在同一时间交织在了一起。但至少,这次她成功带走了她的儿子。


    庄宁屿重新坐起来,打开工作软件,就见这次行动的总结会议已经于一个半小时前结束,那算一算时间……果不其然,还没等过去十分钟,病房门就再度被人推开。


    易恪怀里抱着一大束红玫瑰出现在门口,庄宁屿当场无语凝噎,半死不活用手背搭住眼睛,对这炽热娇艳的爱意不见为净。耳边传来一声低笑,易恪找了个玻璃瓶把玫瑰仔细插好,又打开带来的保温桶:“鱼片粥,专门给你做的,起来吃一点。”


    对方没提禁药的事,庄宁屿也乐得耳根清净。粥熬得很香,对于饿了两天的人来说诱惑尤甚,庄宁屿握着勺子探讨,饭既然送来了,你是不是就能走了,免得等会遇上晚 高峰。


    易恪说:“高凛山水塘里的那具骸骨,确定就是蓝岚。”


    庄宁屿咽下一口粥:“成野和冯婷那边呢?”


    “还在审。我们目前证据不足,他们不会傻到主动承认杀了贠大力和蓝岚,不过调查组找到了当年成野的司机,他供认在有一年的冬天,也就是蓝岚住院的那段时间,确实曾经载着成野夫妇和小聪回过桃李小区。”


    抵达之后,司机把车停在地下车库,自己蹲在旁边一边抽烟一边等老板上楼办事,办完好一起回公司。结果过了十几分钟,冯婷却独自回到地库,只让他把车留下,人离开。而在那天之后,司机就再没见过那辆商务车,也再没见过小聪。


    “车的轨迹呢,查到了吗?”


    “成野把车送到了一家废车场,很快就被拆解了。”


    拆车的小工起先不想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一直推说记不清,被调查组训了几嗓子之后,才不甘不愿地供述,当时车的状况“的确有点不正常”,比如好端端被割走一大块的皮内饰,再比如浓烈又诡异的消毒水味。


    “像是……像是什么东西臭了。”小工含含糊糊地说,“那味儿,混在一起,总之挺恶心的。”


    “成野当时给了他5000块钱的红包,小工心里门儿清车有问题,经不起问,所以只收钱办事,一句废话没有,干活干得比谁都利索。”易恪继续说,“你的推测应该没错,小聪不慎从顶楼坠落后,成野夫妇没有带他去医院,而是直接开车弃尸,紧接着又处理了车,在各种层面都做到了‘毁尸灭迹’。”


    庄宁屿吃完小半碗粥,还想再要,却被易恪没收了碗,只往他手心放了三颗车厘子:“你现在只能吃这么多,明天想吃什么?”


    “医院食堂营养餐。”庄宁屿咬着车厘子,随手拿过已经震动了半天的手机,想看看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新闻,结果发现是前同事们正在分咖啡,据说下午的时候,秩序维护部门前至少停了三十辆外卖电动车,易恪几乎把锦城所有小有名气的咖啡店都买了一遍。


    正在美满路地铁站上班的吴桃也收到了一杯咖啡,还附赠一块蓝莓芝士蛋糕。她很有政治觉悟地打来电话:“老大,我能吃吗?”


    庄宁屿:“……你能。”


    易恪对此的解释是:“单纯请同事喝咖啡。”


    你最好真的单纯。庄宁屿不想说话,直接按呼叫铃让保安把人请了出去。


    晚些时候,钱越也喝着咖啡汇报工作:“老大,调查组又在贠家村找到了一个当年的知情者,他是镇上长途汽车站的调度员,据他回忆,在蓝岚回村找人的那段时间,贠大力确实曾经在车站出现过。”


    “贠大力真的回去了?”庄宁屿有些意外,因为按照之前的推论,在蓝岚回村时,贠大力应该已经处于被人四处追债的狼狈境遇,东躲西藏犹嫌不足,怎么会主动露面?


    “为了找老婆,那名调度员是这么说的,他们当时聊过一阵,贠大力看起来确实很颓废,很落魄,连买烟都是问调度员借的钱。”


    “只有他一个人吗,没有成野?”


    “没有,当时就他一个。贠大力在车站大厅了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被两个男人逮了个正着,一个刀疤脸,一个秃头,很有辨识度,凶神恶煞,对贠大力的态度丝毫不客气,八成是赌博惹回来的债主。双方争执时也提到了‘女人’‘卖了’和‘还钱’的字眼,不过当时车站人多,派出所的警车就在附近,所以倒是没打起来,贠大力老油条,中间逮着个机会,扎进人堆撒丫子就跑,还真就让他跑掉了。刀疤和秃头追了半天,最后是骂骂咧咧回的车站招待所。”


    “期间蓝岚出现过吗?”


    “当时没有,至于后续蓝岚有没有再回车站坐车,他就没印象了。”


    再后来,就是高凛山水塘飘浮的无名女尸。


    调度员和贠大力是同乡,隐隐觉得事情八成和他脱不了关系,但又不想没事找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把前因后果憋在心里,还是有一次喝醉后不小心和人说漏嘴,这回才会被调查组顺藤摸瓜地找出来。


    蓝岚、贠大力和讨债者曾经先后出现在贠家村附近。挂断电话后,庄宁屿又在心里过了一遍时间线,只是还没等他过出结果,护工就抱着一大束九十九朵的蓝玫瑰来敲门:“庄老师,这是刚刚快递员送来的,要帮你找个花瓶插起来吗?”


    庄宁屿头也不抬:“退了,退不回去就扔了,以后这种事不用问我。”


    护工先是答应一声,觉得有些遗憾,毕竟这些花还是很漂亮的,结果余光扫见摆放在病房另一角的红玫瑰,顿时恍然大悟,觉得这花确实不能收!于是连连点头并且声如洪钟:“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不好意思庄老师,下次一定注意。”说完转身就撤,撤得实在太快了,快到庄宁屿又想把他叫回来解释,你知道什么了你就知道了,你不要乱知道,这红玫瑰也和我没关系!


    第18章 桃李小区18(完) 赌徒,海妖和旁观……


    没过两天, 警方就在资料库里筛出来一个男人,外貌特征高度符合车管员的描述,脸上有刀疤, 早年曾因为暴力催收进过监狱, 近些年靠着开出租为生。他对当年的事印象很深, 警察才刚说明来意, 刀疤就痛哭流涕外加赌咒发誓, 说自己没杀人。


    庄宁屿问:“没杀谁,蓝岚?”


    易恪坐在病床边, 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没杀贠大力。”


    不仅庄宁屿听得一愣, 当时问话的警察也一愣,贠大力?


    刀疤坐在审讯室,一五一十地供认:“当年那姓贠的到处借债, 到了还钱的日子, 却跑得连影子都没一个。我们实在没办法, 就去问蓝岚要钱, 她当时还在医院,说贠大力已经跑了, 她也联系不上, 钱一毛没有,不过能拿一个女人给我们, 问能换多少钱。”


    “拿?”


    “……其实就是卖, 卖一个女人。”刀疤擦了把虚汗,“卖进山里, 或者卖到黑KTV之类地方。我和秃头……哦他叫王勇,我俩知道点门路,就想当个中间人, 多少总能收点账回来。”


    蓝岚之前在发廊干的时候,见过不少类似的事,对其中的潜|规则摸得很清。刀疤和秃头按照她说的,一路辗转去了贠家村附近的镇子上,住在招待所等着“收货”,结果等了一周,蓝岚却反悔了,女人没弄来,只在电话里说贠大力眼下正在车站附近,让刀疤赶紧去抓人。


    然后就是调度员看到的那一幕了。在被债主堵在车站之后,贠大力先是说要把蓝岚卖到南方还钱,后来干脆说儿子也能“暂时当给两个人”,刀疤和秃头当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本来想带着贠大力回旅馆,结果一个没留意,竟然让他给跑了。刀疤兄弟两个白白来了这一回,货没有货,钱没有钱,气得够呛,找了两三天觉得不是回事,于是骂骂咧咧准备回家,结果好巧不巧,遇到大雪封路,所有汽车停运。当地人看见他们着急,就说可以翻过高凛山,到隔壁镇坐汽车。


    “结果,你猜?”易恪打开窗户,让清晨的阳光洒进来,又把新鲜带露的漂亮玫瑰一枝一枝插进花瓶。他的衬衫袖口挽起半高,小臂青筋微显,说不好是在干活还是又在借机展示好身材,庄宁屿视而不见,直接回答:“结果却发现贠大力死在了山里?”


    “是。”易恪说,“高凛山不是荒山,沿途有几个村落,累了家家户户都能借宿吃饭,大概两三天就能走出去,比起不知时日地在招待所里干等,还是要强一点的。于是刀疤两人就买了厚棉服,又扛起一大包吃的进了山。”


    庄宁屿问:“贠大力的尸体在哪儿?”


    “在一处野林子里,那儿距离前后的村子都很远,还有野兽出没。”


    刀疤回忆起当初的情形,依旧毛骨悚然,惨白着嘴唇说:“那时候天已经麻麻暗了,我和勇子去林子深处撒尿,结果走着走着,脚下突然踩了个不知道什么玩意,软乎乎的,打着手电低头一看,贠大力整个脑袋血肉模糊,大半截身体都埋在土里,正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这一幕实在惊悚,兄弟两个被吓得魂飞魄散,连东西都来不及拿,当场连滚带爬跑出去几里地。刀疤想报警,秃头却不让,他瘫坐在树下气喘吁吁地分析:“咱哥俩本来就不干净,报警和自首有什么区别,更何况万一警察迟迟抓不到凶手,干脆拿你我顶包怎么办?命案,可是要枪毙的。”


    刀疤一想,是这个道理,横竖贠大力本来就在躲债,失踪了也没人觉得奇怪,顶骂一句老小子还挺能藏,但要是捅到警方,那要查的事情可就多了去,难保不会牵连到自己。


    易恪说:“秃头的供词和他相差无几,两人都说自己没杀贠大力。他们两个在决定隐瞒后,就折返回案发现场拿行李,为了不留隐患,他们还顺便把尸体埋得更深了一点,免得又被野兽拱出来,现在徐城警方已经在定位挖骸骨了。”


    “按理来说,他们两个人还指望贠大力还钱,确实没必要杀人。”庄宁屿啃着苹果,“蓝岚杀的?还是成野杀的?”


    “听说调查组那边也有进展,不过还没开会。”易恪拎过来一把轮椅,“走,先带你去花园里晒会儿太阳。”


    “我自己走!”


    “刚做完手术,你走一个。”


    “我自己穿鞋。”


    “不要。”


    “……”


    庄宁屿在医院住了十五天,易恪一共来了十六次,比上班打卡还准时。整层楼的医务人员都很喜欢易恪,保安大叔甚至还额外为他延长了探视时间,免得下班之后路上太赶。


    夜晚的医院很安静,庄宁屿问:“你今天准备几点走?”


    易恪靠在躺椅上,懒洋洋地翻书:“你怎么不问我明天准备几点来?”


    庄宁屿脸上写满拒绝,你明天最好几点都不要来。


    但易恪拒绝了这份拒绝。


    出院前一天,易恪照旧抱着红玫瑰来到病房:“冯婷松口了。”


    庄宁屿指指手机,示意自己刚才已经和叶皎月通过了电话。这半个月来,调查组昼夜加班,虽然没能找到成野夫妇杀害贠大力的证据,但刨出了不少别的料,其中不乏人命案。冯婷自知脱罪无望,为争取宽大处理,终于供出了曾经发生在几人之间的事。


    贠大力是在一次跑车时认识的蓝岚,一来二去两人就混在了一起,和杜晓荷比起来,蓝岚显然更像是“大哥的女人”,漂亮,会来事,贠大力初时是很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把母子两个人接到锦城,但再喜欢,也不耽误他在跑车时继续嫖。蓝岚发现后闹过,却没闹出什么结果,带着孩子走吧,又不甘心,总觉得自己用大好年华换了一场空,于是就一直耗着,直到后面,贠大力养的女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抠门。


    冯婷说:“起初贠大力见蓝岚不闹了,以为她是服了软,还跟老成吹嘘,结果没想到,蓝岚她真的……那女的,表面上继续和和气气柔情蜜意,背地里却找了一群从前发廊里的朋友,让他们把贠大力带进了赌场。”


    贠大力向来把钱看得很紧,蓝岚的本意,是想让他在赌场上吐出来,自己当介绍人也能分一笔,到时候带着儿子拿钱走人,总强过一毛落不到,全部被他留给别的女人。结果赌徒哪有正常人,她非但没从“朋友”手里拿到一分钱的介绍费,还被输红了眼的贠大力打得头破血流。


    蓝岚住了院,留下小聪没人照顾,三四个债主坐在门口不肯走,贠大力走投无路,能找的只有成野。而成野虽然早就对他厌恶至极,但又不好明着得罪,毕竟两人早年一起做过不少黑心事,留下的把柄不少,所以只能一次次有求必应,替他善后,替他顾家。


    “和以前许多次一样,我们给了贠大力一笔钱,去医院付了费,又收留了他的儿子。”冯婷说,“后来有一天,贠大力打来电话,让我们帮他去桃李小区的房子里找一张欠条,我和我老公就去了,带着他的儿子一起,反正那时候杜晓荷已经走了,也不用担心会被谁发现。谁知道那孩子……我们只是稍微一不注意,他就爬上了天台。”


    再后来的事情,大致和庄宁屿推断的一样。成野和冯婷把坠楼后奄奄一息的小聪丢进了后备箱,也顾不上看他还有没有气,直接拉到山里,挖坑埋了。


    “蓝岚出院后,我们就把她送回了美满家园养病,又……又安排了几个人看着,怕她乱跑。她问我们要孩子,我们就说给孩子报了全托班,反正那时候贠大力的手机永远关机,也不怕她问,可蓝岚最后还是找邻居帮忙,想办法逃了出来,到老成的公司去闹,老成没办法,随口说孩子在贠家村,没想到,大冬天的,她竟然真的去找了。”


    调查人员看着冯婷:“只怕不是没想到吧?”


    冯婷眼神闪躲了一瞬,没再吭声。确实,两人是故意诱导蓝岚去贠家村的,那儿四处都是风雪深林,要让一个外乡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很容易。等杀了蓝岚,小聪的失踪也就有了最完美的解释——为了摆脱赌鬼老公,妈妈最终带着孩子远走他乡。这样将来等贠大力问起来,也能有个说法,可以把自己彻底摘出来。


    “后来,我们打电话把她骗到了高凛山水库,趁着夜色把人按进了水里,直到她……直到不动为止。”


    “那贠大力呢?贠大力是怎么死的?”调查人员继续问。


    冯婷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我们真的没有杀贠大力,也真的不知道他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从高凛山回去之后,我一直做噩梦,闭眼就是那口水塘,老成公司的事也不顺,我们就请了个大师算了算,算出来是冤魂在讨债,要想化解,就得用枉死之人的贴身物品布阵,所以我又回到美满家园,找出一件小聪穿过的旧衣服,和蓝岚的金镯子包在一起,压在了桃李小区的露台上。那口镇魂井已经被你们挖开了,东西就这两样,假如贠大力也是我们杀的,那里面就应该再多一件他的东西,不是吗?”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说的话确实也符合逻辑。调查人员面面相觑,那贠大力又是怎么死的?一时半会找不到答案,只能另案处理。


    庄宁屿重新点开露台镇魂井的照片:“所以这块金子是蓝岚的镯子,不是小聪的遗物?”


    易恪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技术部在金子的这个位置发现了数字‘56’,推测是镯子圈口,的确是成年女性的尺码。”


    “但是按照当时蓝岚的经济状况,怎么会把这么粗的金镯子放在家?”


    “她没有放在家,而是藏在怀里。在和成野撕打的过程中掉出来,被冯婷发现了,因为是值钱货,怕被别人捡回去闹出事,冯婷就装到了她自己的包里。”


    庄宁屿把图片放大无数倍,虽然镯子已经被砸得看不出原形,不过在某些位置,还是能依稀显现出有规律的花纹,像是……鱼鳞?龙鳞?


    易恪说:“应该是龙鳞吧,有问题?”


    “这个镯子其实有人提起过,”庄宁屿抬起头,“你还记得吗,那个健身俱乐部的老板对杜晓荷的描述。”


    ——“当时我见她穿着朴素,已经做好了砍价的准备,结果她直接掏出了一叠大钞,手腕上还戴着一个新买的龙头大金镯子,标签都没撕干净。”


    龙头,龙鳞,如果它们就是同一个镯子呢?庄宁屿果断向技术部提交了一份申请,很快,复原后的镯子图片就被传了回来,那的确是一个很特殊的龙镯,底部还有“五福金店”的LOGO。


    五福金店是本市一个老牌金店,调查组拿着镯子的图片找上门,老板一眼就认出,这确实是自家店里的商品。他笑着解释:“这镯子不是师傅做的,是我那笨老婆做的,她没什么审美,所以镯子一直没人买,后来店庆的时候,就拿出来做了免工费的促销活动。”


    “用金条价买个镯子回家,就算不太好看,也还是划算噻,那阵金子涨得凶,所以一开门就卖出去了……什么?第二个?没有第二个,就这一个,又不好看,做那么多干嘛?况且我老婆那水平,也做不出一模一样的第二个。”


    结合金店老板的货物售出时间,和健身房老板的辨认,基本能确定这就是杜晓荷的镯子。


    可杜晓荷的镯子为什么会跑到蓝岚手上?


    成野和冯婷都说这两个女人互相不认识,她们也确实没道理产生交情。想知道答案,就只有问杜晓荷。


    屏幕里的她依旧精明温和,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我知道那个女人,但我们从没见过面,镯子,或许是贠大力偷了,然后送给她的吧。”


    “我看未必。”庄宁屿摇头,“你和贠大力分手的时候,他已经被债主追得走投无路,拿到一个这么大的金镯子,不尽快卖了换钱,却要送给蓝岚?你知道的,他也并没有那么爱她,甚至可以说是一点都不爱她。”


    杜晓荷笑了一声:“那我就不知道了。”


    “杜老板,听说这些年你一直在做慈善,所以我猜你应该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庄宁屿说,“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当年蓝岚在出院后,曾经找过两个混混,说要卖一个女人给他们,交易地点就选在贠大力的老家。我之前并不觉得这个女人是你,但现在,结合这个镯子,你们私下一定是见过面的。杜老板,你觉得这个差点成为‘商品’的女人,会是你吗?”


    杜晓荷的眼神稍微跳了跳。


    “贠大力在生意最红火的那两年,在外面养了不下五个情人,你选择切割,蓝岚也想切割,但她选错了路,联合别人做局,试图让贠大力在赌场上把钱吐出来,结果钱虽然吐了,蓝岚却也被合伙人给骗了,一分都没有落到。贠大力知道后,恨她,又像水蛭一样死死扒着她,不让她走,哄着她去求债主,去借钱,蓝岚不肯,他就打她,打完再道歉。”


    那一次,贠大力把蓝岚送进医院后,担心自己会被债主找到,很快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从此之后就再也没在锦城出现过。


    庄宁屿继续说:“杜老板,当年你是偷渡出国,所以不会在海关留有记录,所谓九月,也不过是其余人根据你和贠大力分手的时间,擅自做出的推断,但,真的是九月吗,如果不是九月呢,如果,是冬天之后呢?”


    杜晓荷敛目,冬天之后,自己确实是在那一年的冬天之后登的火车。沉默良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没错,和贠大力分开后,我确实还在锦城偷偷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只对外放出消息,说已经在九月出了国,想着这样日子能安稳一点。结果也不知道蓝岚是通过什么路子,竟然找到了我,一进门就说她被贠大力骗了,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求我陪她去贠家村找她的儿子,说孩子十有八九被贠大力给卖了,还说贠大力只肯听我的,只要能找到儿子,我让她做什么都行。”


    “你没去?”


    “没去,我不想再和贠大力扯上关系,而且那阵我马上就要出国了,确实没空。她见劝不动我,就哭着一直求,蓬头垢面的,好好一个女人,看起来比要饭的强不到哪里去。后来我实在不忍心,就把自己的金镯子给了她,反正那阵我手头还有点钱,生活不至于过不下去,如果能救下那孩子,就当是行善积德了。她拿了镯子,也不说话,就哭,哭着哭着,又掉头就跑,我当时觉得这妹儿不太正常,就赶紧换了个地方住。”


    庄宁屿叹气:“蓝岚当时的想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或许最开始她确实想骗一个女人,赚点钱,好和儿子远走高飞,但最终,她还是没有对任何无辜者下手,只把贠大力骗回了贠家村。”


    杜晓荷的神情有了瞬间微不可查的变化:“我知道,她把他杀了。”


    庄宁屿面色如常:“是,她把他杀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蓝岚给我打电话了。”杜晓荷说,“电话一接通,她就在对面又哭又笑,说孩子没找到,成野两口子说孩子在贠家村,贠大力说孩子在成野家,所有人都在骗她,说孩子肯定已经被贠大力给卖了。她骂贠大力,卖了孩子,还想拉她去南方陪酒赚钱,所以她就把贠大力骗进山里,让他喝了掺有药的酒,把人给杀了。”


    “然后呢?”


    “然后她说一定要找到孩子,就把电话挂了,我当时吓得不轻,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就……也走了,走了干净。”


    杜晓荷说完,又试探:“蓝岚现在怎么样了,那孩子……”


    “都不在了。”庄宁屿说,“那孩子并没有被贠大力卖掉,而是因为成野夫妻的失职,从桃李小区的露台摔了下去,没保住命。成野埋了孩子,担心贠大力知道后会找他要说法,就想把所有事都栽到蓝岚头上,在他看来,杀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人,要比一辈子被贠大力缠上划算得多,所以他们把人骗到贠家村,杀了她,但成野和冯婷不知道的是,他们所惧怕的贠大力,其实已经在前一天,先一步死在了蓝岚手里。”


    杜晓荷听完,良久没有说话。


    庄宁屿说:“但幸好,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人最终过上了不错的生活,杜老板,谢谢你的配合。”他点下红叉,结束了这场对话。


    易恪站在他身后:“结束了?”


    庄宁屿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肢:“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易恪问:“不然我给杜老板的公益项目捐点款?”


    庄宁屿没上当,你捐你的工资,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


    易恪:“那我捐你的工资。”


    庄宁屿:“?”


    针对桃李小区规则事件,秩序维护部和警方还有许多工作要推进,不过对于庄宁屿来说,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出院之后,在家又躺了半个月,才在王主任的三催四请下祖宗一样回去上班。纠纷调解部的办公室已经重新搬回小洋楼,吴桃说:“对了老大,秩序维护部昨天给你送来了一把办公椅,说是对腰椎好。”


    庄宁屿:“秩序维护部?”


    吴桃:“……的工作人员,易恪送的。”


    钱越警惕拉满,看吧,我就说他在觊觎我们纠纷调解部!


    结果并没有人理他。吴桃说完之后,就噼里啪啦开始敲键盘,一派心无旁骛的上进青年大好样貌,庄宁屿则是抄起保温杯去找王主任谈工作,也没别的事,就是纯招人烦一下。


    钱越纳闷:“老大还能有专门去找王主任的一天?”


    吴桃答:“椅子被换,心情不好,所以今天命中注定要有一个人挨骂,你是想让老大骂我,还是骂你,还是骂王主任?”


    钱越:“那当然那是王主任,但那把椅子看起来真的好舒服,如果老大不喜欢,我能不能把自己蠢蠢欲动的屁股安置上去?”


    工作就这么快乐地进行着。


    易恪在桃李小区的规则破除行动中评级为优,是近十年除了霍霆和庄宁屿之外,第三个能在实习期就获得优级评分的队员。霍霆和庄宁屿的能力有目共睹,所以易恪也就理所应当地被寄予厚望,这次任务刚结束没两天,就被借调派往江城破除另一个规则区。


    不过并不耽误他跨越三百公里准时准点往纠纷调解部送各种高级下午茶。


    钱越吃得像一只幸福仓鼠,他热泪盈眶地说:“老大,不然你就答应小易吧。”


    庄宁屿瞪大眼睛,这是什么革命的叛徒?


    吴桃:“我没说!”


    钱越继续补完后半句:“就让他过来咱部门上班!”


    吴桃:“……”


    庄宁屿喝了一口比命还苦的咖啡,欣赏不来这份高级,于是又想去找王主任谈会儿心,谁知推门竟然撞见了霍霆,纳闷:“大下午的,你怎么会来这里?”


    ……


    江城,某规则区。


    易恪飞身跃下平台,在巨大的爆炸冲击波里,顺利结束了这次破除任务。他没有留下参加庆功宴,而是连夜开车回了锦城,到家好一番梳妆打扮,还给自己搞了点迷人的战损造型。


    却没在纠纷调解部找到人。


    锦城的秩序维护部共设有五个行动大区,易恪在第一区,借走庄宁屿的是第三区。大办公室里,三区的行动区长亲自解释:“小易,我们真的试过了,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根本进不了规则区。”


    “什么规则区只有他才能进?”


    “城东一家俱乐部,用年轻人的话说,叫卡颜局,只要年轻帅哥。”三区行动区长回答,“一区、二区和五区都有别的任务,我们和四区所有队员都试过了,谁知全部被卡了出来,实在没辙,霍部才找的宁屿。”


    易恪:“……”


    三区行动区长一脸憋屈,说实话,他和四区难兄难弟至今都无法接受自己两个区的队员加在一起,竟然没能凑出来一个帅哥这一残酷现实,奇耻大辱了属于是。


    第19章 玩偶派对1 欢迎加入派对之夜!


    一辆黑色吉普车平稳地在路上行驶着, 车门处喷涂有锦城秩序维护部的标志。


    庄宁屿在后座翻看资料。八年前,锦城有一家很有名的酒吧叫银·Bar,最火爆的时候, 提前三个月都未必能订到位置。酒吧老板名叫童一帅, 据说帅得人如其名, 再加上低音炮的迷人嗓音, 当年人气堪比当红偶像明星。


    司机边开车边聊天:“庄队, 你以前去过这家酒吧吗?”


    庄宁屿合上资料夹:“没去过,你去过?”


    司机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还真去过, 和几个大学同学约去看热闹。结果在里面没撑过半小时, 就被活活尬跑了,白花出去小半个月的生活费。”


    “尬跑了?”


    “其余人一个比一个像明星,只有我们几个清汤寡水, 往那一坐, 跟土狗似的, 太吓人了。”


    银·Bar之所以出名, 一大原因的确是因为一楼场子里全都是帅哥美女,放眼望去相当养眼。酒吧老板应该也想巩固这种大众印象, 所以才会三不五时就推出类似于“只要凭颜值打卡, 就能免费领酒”的大促活动,每一次都声势浩大, 要是再遇到店庆, 更是燃爆全城,路上蜿蜒堵出几公里是常有的事, 政府甚至需要专门加派警察维持秩序。


    这种纸醉金迷的繁荣一共持续了三年,而终结繁荣的,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命案。在酒吧三周年庆的那一晚, 有人在酒水中无差别投毒,至少五十名年轻男女命丧氰|化|物,最快乐的天堂一夜之间变成了最恐怖的地狱,不知来处的熊熊烈火自底层席卷,照得整片夜空狰狞扭曲。市政紧急电话几乎被周围居民打爆,等警方赶到的时候,消防车和救护车已经先一步开始工作。


    尸体一具又一具被蒙上白布抬出来,最后一个担架上躺着老板童一帅,一张白布严严实实从头盖到脚,只在侧面滑落出一只焦黑的手,痉挛干枯如鸡爪,吓得新来的小警察做了整整三天噩梦。


    这种事,不用想也知道会成为网络热点。尤其是后来还隐约有消息传出,说老板的死因和其余顾客不一样,顾客是中毒,而老板是自焚,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烧得惨不忍睹。


    于是新一轮的网络大讨论又轰轰烈烈地掀开帷幕。有人说是老板杀了顾客,有人说是老板的仇人杀了老板和顾客,也有人说自焚的那个根本就不是老板,因为就算要自杀,绝大多数人也会选择一种体面而又不那么痛苦的死法,谁会选择活活自焚?所以死的肯定是个被抓来顶包的倒霉冒牌货,而真正的老板早就已经金蝉脱壳。


    不得 不承认,网友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不过警方很快就推翻了这种猜测,因为法医在调查取证之后,证实那就是老板童一帅,他是所有死者中唯一一个没有中毒迹象的,尸检显示血管扩张,水泡形成,呼吸道黏膜热伤改变,消化道有吸吞入的烟灰炭末,的确是死于烈火。


    案件至今未破,焚毁大半的酒吧也被政府用绿色铁皮围了起来,刚开始时四面密不透风,可经过三年风吹日晒,铁皮底部早已开始生锈,经常有流浪猫狗钻进钻出。市民在路过的时候,也从最先的恨不得绕出去三里地,变得不那么在意,前两天甚至有几个网络主播,打着“探寻真相”的名义,打算趁夜色溜进去,来一场货真价实的密室探险游戏。


    法律意识有没有不好说,胆子是真有。五个小年轻在半夜十二点,掀开铁皮一角,举着摄像头就开始往里钻。结果直播还没五分钟就被官方掐断,人也被警方连夜带走——只带走了四个。


    “还有一个呢?”


    “不,不知道啊。”小年轻们哭丧着脸,“她好像刚一进去就不见了,我们也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找,就听到了警车的声音。”


    “失踪者叫什么名字?”


    “田璐心,是一名穿搭博主。”


    这场闹剧又一次唤醒了锦城群众关于酒吧惨案的记忆,田璐心的社媒涌入大批网友,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大眼睛,长卷发,穿着粉色小裙子,像个精致洋娃娃。而一起冲上热搜的话题,还有#银Bar 规则区#。


    秩序维护部证实,在田璐心消失之后,银·Bar已经被规则占领。


    白雾如濡湿的藤蔓,寸寸爬过生锈斑驳的绿色铁皮,又向着四面八方生出茁壮枝丫,很快就把这一方世界笼得密不透风。


    同一时间,一张花里胡哨的招聘海报也出现在了铁皮缺口处——


    高薪诚聘酒水促销员一名


    性别:男


    年龄:18-30岁之间


    薪资:底薪+抽成


    从业要求:无


    外形要求:优


    如果你正在寻找一个充满快乐和挑战的工作机会,那么这将是你不容错过的最佳选择。


    银·Bar携全体帅哥美女欢迎你的加入!


    “庄队,到了。”司机把车停稳,“招聘海报旁边就是面试办公室。”


    第三行动区的区长也在现场,他握着庄宁屿的手连连道歉,又连连道谢,这事我们确实是不想麻烦庄队,但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大实话,三区和四区的行动队员们在首轮面试被刷之后,死活不信邪,反而被激发出无限斗志,于是个个斥巨资又买衣服又吹头,自我感觉简直英俊潇洒堪比周润发,这一把肯定没问题,结果事实证明人果然不能屡败屡战,因为只会屡战屡败。


    眼下这群大小伙子正围在招聘海报旁。出于职业素养,他们当然希望庄队能面试成功,好早点破除规则,救出失踪主播,但出于自尊心,又微妙觉得如果连庄队都进不去,是不是就能说明自己的脸并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酒吧招聘人员的审美,总之,很矛盾,很复杂。


    庄宁屿说:“我试试。”


    他没穿新衣服,也没吹头,套着老头T恤,提着一个小旅行袋就推开了隐藏在白雾背后的那扇门。


    “叮咚!”


    “欢迎加入银·Bar!”


    白雾变浓,守在外围的行动队员们面面相觑。


    招聘海报消失了。


    过了半天。


    “庄队应聘成功了?”


    “是。”


    “连一秒钟的时间都没等?”


    “是。”


    “……”


    “散了散了。”


    自取其辱。


    规则区内。


    招聘办公室里并没有人,只在桌上放着一个被划开的快递纸箱,寄件人显示“好金彩印刷厂”,托寄物“海报”。庄宁屿随手抽了一张出来,新鲜油墨的味道有些刺激。金绿色的玫瑰花枝歪歪扭扭组成“玩偶派对”四个大字,派对时间定在9月12日晚上8:00,下面有一行小字特别备注,银·Bar本次三周年庆不对外开放,将采取VIP会员邀请制。


    庄宁屿盯着海报看了一会,隐约觉得生理不适,手环也显示环境存在精神污染,不过污染程度只有13,等级归属于“无”,可以不做任何防护措施。


    “喜欢吗?”身后突然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这是我们的店庆海报。”


    庄宁屿转过身,就见说话的人大概二十出头,很帅,丹凤眼微微上挑,像一只貌美的狐狸,哪怕放在帅哥云集的银·Bar,也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批。


    庄宁屿把海报放回桌上:“很精致,也很华丽,只是稍微有些颓废。”


    年轻男人笑着说:“现在就流行这种奢靡颓丧风。我叫阿林,是酒吧的销售主管,欢迎加入,之前干过这行吗?”


    “没有,第一次。”庄宁屿跟在他身后,穿过了另一道门,“有岗前培训吗?”


    “算有吧,不过很简单。”阿林转过头,上下打量他,“放心,我们是合法场所,只靠脸开单,绝对不靠那种事赚钱。”


    庄宁屿点点头,八年前的银·Bar的确很干净,每次各部门突击检查,城管也好,工商也好,或者是警方扫黄打非,都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里子和面子一样拿得出手。员工宿舍就设在酒吧楼上,阿林停在503号房前,掏出一张房卡:“以后你就住这间。先休息一下,换身衣服,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员工福利,可以随便用,一个小时后我来接你。”


    “好,谢谢。”庄宁屿接过房卡,“我能不能请问一下,店里的工作很忙吗?”


    “一般只有晚上忙,每周休息一天,不过最近店庆快到了,为了筹备玩偶派对,确实加班多了点。”阿林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吧,老板不会亏待你。”


    等阿林离开后,庄宁屿刷开房门。宿舍条件很好,一室一厅的大开间,明亮整洁,四个大衣柜里装满了全新的衣服配饰,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套很有设计感的工作服,和派对海报风格类似,应该就是店庆当天的员工装扮。


    玩偶派对。


    在进入规则区之前,庄宁屿已经调阅了大量相关资料,内部图片比新闻图片要残忍直白得多。那一夜,年轻男女们穿着美丽的玩偶装,以各种姿势僵硬蜷缩在滚滚浓烟里,原本精致无瑕的妆容,也早已在惊恐和痛苦中融化成一片狼藉。


    墙上的电子日历目前规则还没出现,这种情况也好也不好。没有规则,既代表百无禁忌,也代表没有头绪,一切都得靠自己。


    阿林出现得很准时,他对庄宁屿自己搭配的衣服显然不是很满意,但庄宁屿对满抽屉闪闪发光不知真假的钻石同样不满意,他后退一步:“我想走清纯男大风。”


    “……”阿林要给他戴项链的手停在半路,“我们店里确实没有这种不谙世事的小白花类型,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心机。”


    于是也就没再勉强他,直接带人进了电梯,还没等降到一楼,电梯门外就传来沉闷而又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声。庄宁屿向来喜欢安静,这辈子第一次逛夜店就贡献给了规则区,他被阿林带着穿过太空隧道一般的走廊,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眼前的厚重大门开启时,依旧被迎面而来的巨大音浪打得脑髓一抽。


    “欢迎各位贵宾来到银·Bar!”


    舞池正中央,璀璨奢华的水晶吊灯从高处垂落,先折射出迷离斑斓的炫光,再和音乐交织成网。外貌异常俊美的DJ顶着一头红发,正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往舞池喷洒香槟。庄宁屿的视线迅速扫了一圈,所有工作人员,DJ、调酒师、驻场歌手、服务生……只要戴着银·Bar胸牌的人,的确都是帅哥美女,连清洁工也不例外。


    “老板今晚在挑派对要用的歌,明天才有空,你先自己熟悉熟悉环境,充当一下气氛组,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阿林端过来一杯果汁和一杯酒,“我们的工作氛围很轻松,彼此间关系也还不错,本来想领你和杰哥认识一下,不过他最近经常请假,只有另找机会了。”


    “杰哥?”


    “哦,他是我们组的销冠。”


    庄宁屿点点头,视线随意扫了一圈,就见在最角落的卡座,一个年轻男人正在陪女客人聊天。他一只手搭在圆形沙发的靠背上,上半身小幅度前倾,从背影看,姿势暧昧。


    阿林“啧”地笑了一声,把酒杯递给庄宁屿:“以后你就习惯了,这事儿又不违法,我们提供情绪价值,客人掏钱,皆大欢喜。行了,你先自己玩吧。”


    庄宁屿应了一句,这家酒吧截至目前看起来一切正常,和“惨案”两个字丝毫不搭边。舞池里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不过并没有失踪主播田璐心的影子。庄宁屿端着酒杯想上二楼,却被身材高大的保安拦住,清洁工在一旁彬彬有礼地解释:“二楼是VIP区,只接待金卡客人。”


    金卡的准入门槛是单晚消费满58888元,庄宁屿初来乍到,目前共拥有规则币0元,出于工作目的,他决定给易恪打个电话。


    结果屏幕先一步亮起,庄宁屿手一抖,从拨号键挪到接听键。可能是电话接通得太快,易恪反而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另一头传来的嘈杂音乐声,才回神,匆匆忙忙地问:“你怎么样?”


    “规则还没出现,异常也没出现。”庄宁屿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有件事想请教你。”


    易恪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着耳机,视线不远处,是浓厚不散的白雾和秩序维护部拉起的警戒条:“你说。”


    庄宁屿问:“有什么快速赚钱的办法吗?”


    易恪眼皮一跳,他已经找同事详细了解过这次银·Bar的规则任务,知道庄宁屿的身份是促销员,酒吧促销员想要业绩,就要尽可能地多卖酒,而一想到庄宁屿要在这种灯红酒绿的环境里陪别人喝酒,易恪就觉得自己快气死了,哪怕知道那些只是怪物,也还是快气死了。


    “喂?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庄宁屿疑惑地盯着手机屏幕。


    易恪冷艳高贵:“好。”


    庄宁屿没听懂:“什么好?”


    易恪说放软声调:“我来想办法赚钱。”


    两人正打着电话,突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车窗,易恪把手机换了只手,降下玻璃。窗外站着一个实习警察,他非常为难地说:“易哥,您能不能不要把车停在这里?”


    易恪扫了一眼周围横七竖八停着的一堆车:“这里不是公用停车场吗?”


    小警察配合地“嗯嗯嗯”点头,这儿的确是秩序维护部和警方共用的停车场,但你这辆迈凯伦实在和别的车格格不入,和之前的银·Bar倒纸醉金迷在一个图层,被群众看到,影响不好。


    在电话另一头听完全程的庄宁屿:“……”


    易恪踩下油门,把车往前滑了一截:“把我放进规则区。”


    庄宁屿觉得这人又在胡扯些什么东西。


    易恪继续说:“银·Bar的目标顾客,要么有颜,要么有钱,而我都有,老板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


    庄宁屿不为所动:“虽然老板没有理由拒绝你,但我有一万条理由拒绝你,想都别想。”


    易恪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被逗笑的,还是被气笑的。他说:“你这人怎么公私不分?”


    庄宁屿一个字都不想回,直接挂断电话,结果手机在下一瞬又“嗡嗡”震动起来,这一回来电显示霍霆,上来就问你能不能简单安抚一下小易?听说他开着一辆绿到刺眼的跑车,已经在规则区旁边停了两个半小时。


    庄宁屿说:“他想作为‘顾客’进入规则区。”


    霍霆问:“有戏吗?”


    庄宁屿:“没戏。”


    霍霆对此持怀疑态度,真的没戏还是假的没戏,如果小易能进规则区,无论是对他,对你,还是对这次的行动,都是无害有利。


    “真的没戏,至少在规则出来之前没戏。”庄宁屿皱眉,“银·Bar的店庆派对采取老会员邀请制,根本就不对外开放,还是说你怀疑我的专业程度?”


    霍霆:“当然没有。”


    “那就听我的。”庄宁屿说,“停在外面的跑车,我没办法,你找别人去劝他吧。”


    霍霆抬手按揉眉心:“好,那你注意安全,随时汇报。”


    庄宁屿把手机装回裤兜,正准备去别处逛逛,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裹着酒意的调侃:“小帅哥,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庄宁屿回头,就见对面站着几位有些年纪的姐姐,都很有气质,打扮得珠光宝气。


    “有兴趣的话,来二楼喝一杯。”富婆们没有给庄宁屿发挥的机会,主动把酒杯塞进他手里,自己拎起包就踉踉跄跄往二楼走,另一个促销员赶紧扶住几个人,庄宁屿紧随其后,随手给霍霆发了条消息——我已经进了VIP区。


    霍霆把消息同步给了三区负责这次行动的支队长。


    支队长又把消息实时上传系统。


    留守现场的队员们发出一阵小小欢呼,这效率,顶!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只凭一张脸就能让全部门失眠大半宿的庄队!


    易恪沉脸看着车窗外格格不入的快乐。


    正在傻乐的小警察:“……”


    过了一阵,他又踱过来问:“易哥,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易恪恢复冷酷天鹅姿态:“有事?”


    小警察往他手里“啪”地拍了一张金光闪闪名片:“我二爷,省医院知名老中医。”


    易恪疑惑地和他对视。


    小警察脸上写满真诚关切:“让他给你开点中药调理一下。”


    第20章 玩偶派对2 堂堂登场!


    二楼VIP区的布局要比一楼更隐秘, 几盏复古吊灯散发出昏暗又柔和的光芒,为整个空间覆上一层低调朦胧的暧昧氛围。这几位富婆应该是酒吧熟客,因为她们才刚一落座, 周围立刻就贴过来一群帅哥, 庄宁屿瞬间被挤到沙发最边缘, 压根没地方坐, 他只有站起来。


    结果富婆们反而被逗得“噗嗤”一笑, 其中一个姐姐醉眼朦胧地上下打量他:“第一天上班?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拘谨。这样,我今天心情好, 给你捧个场。”她一边说, 一边叫过服务生,“酒水单给他,自己点吧, 我请客。”


    庄宁屿认真道谢, 装帧精美的酒水单接到手里, 沉甸甸的颇有几分重量, 可想而知,里面的价格应该也“分量不轻”。他随便翻开一页, 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半天, 确认没有看漏0,这才抬头不可置信地说:“红酒一瓶才卖十八块钱吗?”


    说好的银·Bar二楼随随便便就能五六位数起跳呢, 还是自己手里的这份其实是给大客户的优惠酒水单?庄宁屿有点懵, 其他人也有点懵,说什么呢, 十八块钱,什么十八块钱?服务生帮忙上前看了一眼,然后不忍直视地捂住半边脸, 小声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哥,目录,那是目录,红酒在第十八页。”


    庄宁屿:“……对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短暂的安静后,是突然爆发的笑声,富婆姐姐擦着眼泪,戴着硕大黄钻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你……你,哎哟,太可爱了,这样吧,六瓶人头马路易十三,算他的,全部记我账上。”


    周围瞬间传来一片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庄宁屿虽然完全不懂酒,不过单看周围人的反应和满酒吧喷洒的经营礼花,也知道这必然是一笔大买卖,于是非常非常真诚地,口头表达了一下谢意。如果换成别的心机帅哥,这种程度的感谢显然有些敷衍,但清纯小白花自有几分过人之处,一件宽松短袖大衬衫被他扎进西裤里,搭一双运动鞋,往那乖巧一站,不像来蹦迪的,像来做广播体操的。


    谁会舍得苛责一个刚出道的广播体操选手呢?更何况几位姐姐也确实喝醉了,得回家睡美容觉。于是她们各自摸出手机打电话,没几分钟就被司机上楼接走。


    营销主管阿林眉飞色舞地表扬:“可以啊,第一天上班就推出去六瓶路易十三。”


    庄宁屿问:“这酒很贵?”


    阿林揽住他的肩膀:“一瓶卖价五万多,六瓶就是三十多万,就这还是VIP价。提成一般二十个点,只这一单,就够你在外面干很久了吧?老板也知道了这件事,他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明天要单独见你。”


    不到半小时就能赚六万,庄宁屿看着铺满一地的礼花,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当年的银·Bar会成为被无数年轻人追捧的圣地,有些事情,有些场景,确实是会致瘾的。他问:“刚刚那几位客人经常来吗?”


    “常来的,不常来的都有,你也不用太盯着她们,在银·Bar,这种消费水平的客人比比皆是,只要肯努力,将来想在锦城买房买车,轻轻松松。”


    庄宁屿脸上流露出一丁点不可思议:“这里的客人都这么有钱?”


    阿林对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见怪不怪,还觉得挺可爱,笑了一声:“上周杰哥的业绩是一小时七位数,都是小意思,你见多了就会习惯。”


    庄宁屿应了一声,又问:“我能在二楼到处看看吗?”


    “当然能,今晚的销冠是你,随便看,不过要注意不要打扰到其他客人。”阿林又放低声音,“对了,你业绩好,老板肯定高兴,但杰哥可能就……不过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他最近闹脾气,看我们所有人都不顺眼。明天开组会的时候,要是他也来了,我替你解决。”


    庄宁屿道过谢之后,又主动提出要把今晚的业绩分一点给阿林,对方果然被哄得心花怒放,和他碰了一下杯:“行,那哥就不客气了,这酒敬你。”


    舞池里又传来新一轮尖叫,炫目的灯光会让所有客人产生一瞬间的晕眩,而在这一瞬间的晕眩里,世界仿佛也被赋予了某种全新的陌生意义,变得新鲜刺激又无比迷人。庄宁屿端着酒杯在二楼逛了一圈,发现这一层的客人比起一楼,要少那么一丝激情,也要少那么一丝年轻。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是二楼这些不再年轻的客人,供养着一楼所有狂欢者。


    把颜值等同于货币,来吸引俊男美女,再用俊男美女吸引有实力的顾客消费,虽然不是什么富有创造性的高明营销手法,但就效果来看,确实最简单也最好用。


    这场欢闹一直持续到午夜,酒吧下班时间是凌晨三点。庄宁屿回到宿舍,冲完澡后拿过手机,毫不意外的,易恪又发来了一串消息。庄宁屿在打开和眼不见为净之间稍微犹豫几秒,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屈起食指关节敲了敲易恪的头像。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接受职场骚扰的准备,但事实证明他准备得还是远远不够,因为易恪手法升级了,不再发文字,也不再发语音,而是发来了好多张不同角度的自拍照。


    庄宁屿终于忍无可忍地把他拉进了黑名单,有病吧这个人!


    规则区外,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的荆澜再次被易恪一个电话叫醒,他梦游一般站起来,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沙哑的声音好似刚吃下去一整只唐老鸭:“我早就跟你说了这一招不行……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恕我直言,什么样的脑子才会想出用这种奇葩手段追人……庄哥没有向上级单位举报你全凭一个善良……不,这和你选哪张照片没关系……我没法帮你挑……停!停下!不要再把你的照片发给我了!”


    易恪:“嗤!”


    第二天,规则依旧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大概率是因为规则被首次触发之后,其内在逻辑链又因为某些不可抗力而发生了改变——举个例子,就像电脑在开机之后,突然出现了一个未知Bug,只能被迫暂停运行。而在此期间,身处规则区内外的人类既能选择等待系统自我修复,也能选择主动出击找出问题。


    酒水促销员的组会时间是下午六点,五点半刚到,阿林就来敲门,庄宁屿已经早早换好了衣服:“是老板要见我吗?”


    “我来就是和你说这件事。”阿林愁眉苦脸地叹气,“杰哥来了,正在和老板吵架,据说两人吵得还挺凶,简直声嘶力竭,东西砸了一地,整个三楼都没人敢待。杰哥好像要辞职,我看今天你还是先别主动往前凑了。”


    庄宁屿问:“是因为辞职而吵架,还是因为吵架所以才要辞职?”


    阿林被这句话稍微绕了一下:“可能……是前者吧。杰哥是销冠,老板平时对他都是捧着的,吵成这样,肯定是杰哥自己要走。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行,也没人能往长久去干。”一来昼夜颠倒始终对身体不好,二来,没有谁能一直维持高人气,比起被时光慢慢消磨,急流勇退也是选择的一种。


    “杰哥是突然要走的吗?”


    “是啊,我们刚听到这个消息也纳闷,之前从没听他提起过。走吧,先下楼。”


    庄宁屿和他一起进了电梯,心里暗自分析,杰哥要走这件事,或许就是导致这次规则延迟出现的“Bug”,如果这种推测成立,那自己现在究竟是应该劝他留下,还是劝他离开?劝留是最稳妥的,让杰哥留下,就可以确保规则能按照最初的设定出现并运行,而劝离,则代表着老板需要再公开招聘一名新的酒水促销员。


    虽然多一名同事按理来说该大大有利于自己的工作,但那也要看多出来的这名同事是谁。庄宁屿想起黑名单里躺着的自拍大王,最终还是决定单枪匹马搞定整件事。原因一,杰哥的“Bug”身份只是猜测,而猜测就可能猜错,原因二,虽然《秩序维护人员纪律条例》里明确写明“在执行任务时,所有行动人员不能因为私人感情影响整体决策”,但庄宁屿觉得自己情况特殊,是可以被理解的。


    他扭头对主管说:“我们想个办法,留下杰哥吧。”


    结果杰哥本人并不想被留下。


    在和老板童一帅吵完架之后,他摔下一封辞职信,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李箱。宿舍门口围了一圈促销员,都在等着送他。杰哥出门之后,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庄宁屿身上,看了一会儿,突然就态度友好地笑了笑,说:“谢谢,要是没有你,他应该不会这么爽快就放我走。”


    庄宁屿摇头:“我昨晚只是运气好。”


    “和运气无关,有这张脸,你一定会很受欢迎的。”杰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不要被我影响,老板正在办公室等你。”


    庄宁屿伸手接过他的行李箱:“不着急,我先送送你。”


    杰哥看起来有些意外,不过倒没有拒绝。


    ……


    三楼整层都是办公区域,童一帅的办公室位于最尽头。庄宁屿走出电梯,踩过走廊上昂贵的意大利地毯,最终停在了那扇紧闭的银色玻璃门前。


    “请进。”房间里的人也正在透过摄像头看着他。


    庄宁屿推开门,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戴银色面具的男人。当年银·Bar的老板的确经常以这种形象示人,据说面具出自某位知名设计师之手,价值不菲,童一帅也曾多次在采访中表明自己对这张面具的喜爱,比如“它代表着一种绝对的,永恒的美”。


    眼下,这张美丽面具后所隐藏的灰色眼睛,正在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新促销员,一张完美的,找不出任何瑕疵的伟大面孔。美从来就是一种令人不安的事物,比如此刻,自己胸腔里急促跳动的心脏就是证明,他觉得对方像一截华贵迷人的东方木料,正散发出令人极度惬意的香气。人类确实会老去,但幸好,美不会老,美永远生动鲜活,而银·Bar只要依旧营业,美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向这里。


    良久,他才站起来伸出手,用此生从未有过的欢喜语调说:“欢迎加入。”


    庄宁屿握住他的手:“合作愉快。”


    与此同时。


    “快来!酒吧入口处又出现了一张新的招聘启示!”


    只是喊一嗓子的工夫,招聘启示前就围满了人,脖子伸出去老长。


    “高薪诚聘酒水促销员一名,不是,怎么又要招男促销员?”行动队员们大受打击,这家酒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帅哥,难道就不需要招聘一点颜值普通的保安保镖保姆保洁吗?


    “但我听说当年的银·Bar就算招后厨学徒,也要求又高又帅,所以就算他们真的需要保安保洁,我们也大概率进不去。”


    三区行动区长看着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招聘启事,心情同样复杂,从来不向一区认输的他这次失去了铁骨铮铮的权力,只能非常忍辱负重地转头看向身后那辆骚包绿跑车。


    和煦阳光洒满大地,易恪一扫之前躺进黑名单的阴霾,心情无比舒畅,甚至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要善待世界的圣父光芒。他潇洒取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镜,随随便便往副驾一扔,自己单手推开车门,大长腿一伸就往白雾当中走去。


    “易哥,易哥!”留下负责场地维护的小警察在背后崩溃地喊,“你这个扁车普通代驾能开吗?”


    白雾倏而散开,复又聚拢。


    晚上七点的酒吧还没开始上客,庄宁屿坐在吧台前,给自己要了杯冰水。


    “小鱼,我这么叫你行吧?我看你工牌上是这个名字。”调酒师把两个玻璃杯推到他面前,除了冰水,还有一杯甜橙味杜松子酒,“请你。”


    “谢谢。”庄宁屿接住杯子,他在申请表里本来填的是“小庄”,但遭到阿林强烈反对,说小庄听起来像政府机关里带黑框眼镜的打杂实习生,实在太素,你还不如叫小屿,算了,叫小鱼,小鱼好,符合你清纯男大学生的定位。


    新的工牌发到手里,庄宁屿对自己的新名字接受度良好,毕竟霍霆在早年一次的跨国行动中曾经被规则起名“照耀着整片大地的太阳王子”,和太阳王子比起来,小鱼简直亲切又可爱。


    庄宁屿问:“我听你们刚刚在讨论什么新海报?”


    “店庆,玩偶派对的海报。”调酒师擦着桌子,“我们的老板有点……不,不是有点,是非常强迫症。刚开始的时候,他想拍一版带人物的海报,结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模特,最后不得不改用纯设计版,结果前阵子好不容易定了稿,他又说模特找到了,还是要改回人物版,这两天可能正在拍吧。哎小鱼,现在没什么客人,你帮我盯着点,我去趟洗手间。”


    DJ放了首纯音乐,叮叮咚咚流淌出一片安静氛围。庄宁屿刚端起冰水杯,还没来得及喝,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捂住了杯口,下一刻,“咚”,一个银色养生保温杯就出现在了眼前。


    “……”


    易恪慵懒斜靠在吧台上,穿着一件黑色夹克,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钻石耳钉在凌乱的碎发下,像冰山折射出的光,连身上的香水味也极具侵略性。他和这家酒吧的气质出人意料地搭,即便是庄宁屿,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很适合出现在规则里,华贵美丽,危险又纸醉金迷,这根本就是大少爷的天下第一舒适区。


    易恪幽幽地说:“快把我放出来。”


    庄宁屿掏出手机,非常配合地把人从黑名单里删除,没有一句多余废话:“说正事,阿林带你进来的?”


    “没错。”易恪笑容非常虚假,“他说你昨晚卖出去了三十多万的酒,让我以此为目标,多多学习,争取早点买房买车娶媳妇。”


    “有这三十万,我今天下午才能顺利见到童一帅。”庄宁屿说,“不过他始终戴着银白面具,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销冠的突然离职有关。”


    易恪单手撑着脑袋:“虽然销冠走了,但是你来了,从赚钱的角度来说,他又不亏。”


    庄宁屿无视这人酸溜溜的语调,继续问:“他在办公室里也要戴着面具,不奇怪吗?”


    “不奇怪,现实里的童一帅从银·Bar开业的第一天起,只要公开露面,就一定会戴着那个银色面具。”易 恪取下铜制悬挂架上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杯加冰的甘露酒,“面具让他很好地保持了神秘感,也让酒吧多了一个营销噱头,毕竟只有用面具遮住的五官,才会留给顾客充足的想象空间,才能为他吸引源源不绝的爱慕者,而一旦摘下面具,再完美的脸也会被挑出缺点。”


    网上虽然也流传有童一帅的各种无面具证件照,不过脸型各异,明显不是同一个人,帅的很帅,丑的很丑。其余类似机场偷拍照、酒店前台偷拍照也同理,普通网友根本没法判断真假。而相较于接受“童一帅是个货真价实的花样美男”这一观点,绝大多数网友显然更想看到面具下藏着的其实是一张惊天丑脸,倒也不是因为和谁有仇,纯粹是出于吃瓜人的猎奇心态。所以发展到后来,讨论童一帅长相的人越来越多,“面具丑男”四个字隔三差五就要被顶一回热搜,严重影响了酒吧生意。


    为此,童一帅不得不改变营销策略,专门出来接受采访,承诺会在店庆派对结束后正式摘下面具,这才勉强平息了事态。谁知道,一场横祸竟会让秘密永远成秘密。


    当然,这里的“秘密”的范围仅限于互联网,在政府系统里,关于童一帅的资料相当齐全——出生于锦城,幼儿园毕业后随父母去了北美,九年前独自回国,筹备开设了银·Bar。规则事件被触发后,在庄宁屿收到的文件里,第一页就是他的高清证件照,照片里的男人确实帅得极度标准,浓眉大眼,高鼻红唇,宛如早年的宝岛言情小说封面。


    易恪换了个话题:“今晚还缺不缺业绩?”


    “怎么,要点我的酒?”庄宁屿瞥了他一眼,“你兜里有钱吗?”


    这话也就只能在规则区里问一问了,毕竟规则币这种东西只能现赚,没法从外界带入,所以刚进来的新人总是会吃点亏。易恪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在这里赚不到钱?”


    “我只是提醒你,在赚钱之余,记得找人。”庄宁屿没心情和他调侃,又提醒了一次,“田璐心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虽然在规则出现之前,她大概率不会出事,但我们还是要加快进度。”


    易恪却说:“她已经出现了。”


    庄宁屿一愣:“已经出现了?”


    易恪点头。


    庄宁屿还在等他的下半句话,调酒师却已经从洗手间出来,弯腰钻进了吧台,他一眼就看见了台面上摆放着的银色朴素保温杯,顿时大为震撼,竖起大拇指真心夸奖道:“哥,你这敬业程度确实可以,怪不得来的第一天就能当销冠,为了巩固清纯小白花人设,竟然还给自己添置了一样道具!”


    “……谢谢。”庄宁屿半天憋出两个字。


    易恪趴在台子上笑得肩膀都在抖。


    庄宁屿抄起保温杯,顺便踹了一脚易恪,示意对方跟着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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