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您进来坐，”姜悯先反应过来，她走到门口，语气平淡如常，“怎么还从家里带了鱼啊，这提着过来得多重。”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提起蓝色水桶，递给林绪青：“你收拾下门口。”
林绪青嗯了声：“好。”
裴如仪站着没动。
她推了下眼镜，先是盯着姜悯看了数秒，目光才慢慢落到林绪青身上。
那是严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林绪青静静跟她对视。乌黑眼眸澄澈干净。
丝毫没有回避。
“好了妈，进来坐吧。”姜悯挽上母亲的手臂，又温声催促了一句。
林绪青也低了下头，在这种突发场面也算是向长辈打了招呼，语气礼貌客气：“阿姨，鱼我放到院子里养着，好吗？”
裴如仪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人，哪怕此刻心里情绪汹涌如浪，她也做不到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她终于肯往里走，在客厅坐下。
“您先坐，我找下茶叶。上次不记得收到哪里了。”
裴如仪很爱喝茶，对茶叶的品质也非常挑剔。姜悯平时不喝茶，只特意备了一罐给她喝的，这会翻箱倒柜，半天也没找着。
林绪青很快安顿好那两尾受了些“惊吓”的小鱼，回过头来收拾门口的碎豆腐，用扫帚扫过后，拿湿巾抹了下地，又回了院子，顺手带上了门。
裴如仪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姑娘的时候。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很巧，那次也和今天一样，她没打招呼，直接从定安来了明川，打电话给姜悯，才知道女儿正在明川大学。
裴如仪干脆打了个车过去。那天她，姜悯，林绪青，三个人一起吃了顿晚饭。
起初，裴如仪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这姓林的孩子性格沉静，不爱说话。她之前也听姜悯说过好几次她家里的情况，也觉得这孩子挺不容易。
直到吃过饭，姜悯去结账。
清秀内敛的女孩子终于抬起头，目光时刻追随着姜悯的背影。
那会裴如仪刚出去接了个电话进来，一眼就瞅见那样的……极其克制却又格外浓郁，甚至有些执拗的眼神。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下一瞬，林绪青察觉到她的目光，偏过头，与她目光相撞，眼神一乱，匆匆忙忙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
这更加验证了她的猜测。
为人父母者，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事事顺心，没有哪个会愿意自己的子女走小路，过窄门。
裴如仪也不例外。
修养使然，她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但那晚后来在学校里散步，她始终沉着脸。
林绪青感知到她的不悦，愈发沉默。
不过，没多久，裴如仪就再没有从姜悯口中听到林绪青这三个字，旁敲侧击地问过两句，只得到一句干巴巴的‘早就不联系了’的回复，她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裴如仪想起片刻前的对视。
当年不敢看她眼睛的姑娘……长大了。
“可算找到茶叶了，”姜悯端着茶杯过来，“您是怎么过来的，坐高铁吗？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您。”
“搭了别人的顺风车，”裴如仪吹了吹茶水，不阴不阳地说，“你是大忙人，消息都不看的，还有空接我。”
姜悯拿起手机一看，笑着说：“您这也是半个多小时前发的呀，那会已经到明川了吧。”
裴如仪淡淡睨她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不笑怎么办，”姜悯轻轻挑了下眉，笑意收敛，半开玩笑似的，“不笑我还抱着您哭啊？”
裴如仪放下茶杯，神色愈发严肃：“我问你三个问题。”
大概跟职业习惯有关，哪怕是陈述句，她说出来也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姜悯习以为常，平静地说：“您问。”
“第一，你们两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以前上学那会，你没有做什么吧？”
哪怕心里有多么恼怒震惊，但为人师者的本能还在，裴如仪不想女儿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毕竟，这姑娘毕竟要小上她好几岁，
“就这两个月。以前没有。您不用担心。”
“第二，她家里知道吗，不知道的话，你准备怎么跟她家里交代？”
裴如仪拧着眉。这资助人家姑娘读书，结果还跟人家好上了，这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姜悯摇头：“我们还没讨论过这件事。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我会跟她一起决定。”
裴如仪对她这个回答显然不太满意，冷冷地问：“最后一个问题。妈妈如果让你们分开，你会答应吗？”
她这句话说是问句，但一点也没有商量的意思，强势而独断。
姜悯淡淡回答：“不可能。”
裴如仪眉头紧皱：“你不考虑一下，就这么回答妈妈吗？”
姜悯摇头：“不用考虑。”
“我很喜欢她。我爱她。”
裴如仪一怔：“你……”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从女儿的口中听出这样的话。
姜悯从小就比同龄人要成熟冷静许多，学业优异，对长辈礼貌，对同辈也多有照顾。读书那会也有不少男同学追她，甚至还有跟到家里的。她根本就不看人家一眼，时间久了，这种歪桃花也少了。
裴如仪对女儿是非常放心，可又隐约觉得，这孩子好像天生在感情方面要比旁人淡漠许多，对许多事都没所谓，一心只想往前走，往上走。
见母亲不说话，姜悯岔开了话：“您还没吃晚饭吧，想吃点什么？”
裴如仪回过神，摆摆手，冷淡地说：“不用。我在这待着，还碍着你们的事。”
姜悯不喜欢听她这么讲话，按捺住性子，没再说话。
这时，林绪青敲了下门，她推开门，站在门口：“我先出去了。”
“冰箱里有切好的肉丝和素菜，是给明天备的菜。简单炒下就可以吃了。”
“阿姨过来也辛苦了，早点休息。”
裴如仪端坐着，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姜悯起身，走到门口：“你去哪？”
“我出去住一晚酒店，”林绪青轻轻握了下她的小臂，“你陪阿姨说说话。”
姜悯反握住她的手：“没必要出去。你……”
“好了，”林绪青打断她，朝她一笑，“明早见。”
姜悯不想让她出去，不想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可眼下裴如仪在家里，始终冷着脸，她又不好让母亲出去住，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安排，只能点了点头。
这一晚，谁也没能睡到一个好觉。
姜悯知道母亲是多么强势顽固的性格，也不指望她一时半会就能欣然接受这事，但又怕她思虑太重，毕竟她前段时间才做过手术。
此外还有宁柔的事……
姜悯给宁柔发了一封邮件。那是宁柔留下来的，唯一的联系方式。
裴如仪也是许久没睡着。
她心里想着这事，到了后半夜，快要睡着时，又忽然一个激灵。都说喜欢同性这种事是遗传的，难怪是因为……
她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那是压抑在心底几十年的，只能逃避的……心事。
直到天快亮，裴如仪才眯了一会。
六点一到，她又醒了。
人上了年纪就睡不着，她在房间里又硬捱了会，才起身下床，趿着鞋，端着茶杯进客厅。
厨房里俨然有道人影在忙碌。
裴如仪没戴眼镜，差点以为是姜悯起床了，但定睛一看……瘦瘦高高的背影，分明不是。
林绪青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打了个招呼：“阿姨，早上好。”
“您坐，早餐还要一会。等下喝点粥，暖暖胃。”
裴如仪放下水杯，回房间捞起眼镜戴上，又走回客厅，打量着正在厨房忙碌的人：“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昨晚不是说出去住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连粥都煮好了？
“回来有一会了，”林绪青停下动作，回头，她往房间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吵醒您了吗？”
大概是怕吵到仍在熟睡中的人，她的声音很轻。
“没有。”
裴如仪颇为冷淡地回了两个字，就到院子里锻炼了。
她每天早上雷打不动要打一会八段锦，这会时间正好。
等她锻炼完回去，姜悯还没起，林绪青已经把早餐做好了，才端上桌。
裴如仪扫了一眼早餐，又盯着她看，忽然问：“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
那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但她们都懂。
从许多年前那次对视开始。
“我爱她。始终如一。”
“我不会离开她的。”
冷静清淡的语调。
却有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决心。
林绪青盛好一碗粥，放在桌上，留下这么两句话，又去院子里打理花草。
等姜悯起床时，时间已经接近八点了。
这是她周末一贯起床的时间。
她揉着头发走出去，看到裴如仪坐在客厅里，出着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餐桌上还有早餐，热度正好。
像是掐准了她起床的时间而准备的。
她拖开凳子坐下，吃完全麦面包和牛奶，才随口一说：“林绪青呢，又出去了？”
仿佛不用问，她都知道是谁做的早餐。
“嗯，出去了，”裴如仪下意识回了她一句，回完又后悔了。
她搭理她做什么？
“宁柔这段时间在国外，我跟她说了。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她给您电话。”
裴如仪瞬间站起来：“国外？小柔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跑去国外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姜悯静静看着母亲：“她遇到一些事，出去散散心。等她自己跟您说吧。”
“什么事？”裴如仪催她，“话说一半留一半，你这是要急死我啊。”
姜悯摇头：“她说她要亲口跟您说的。”
裴如仪十分恼火：“你们这一个两个，真不叫人省心！”
姜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解决完早餐，起身走到玄关处换鞋：“我出去了，您在家等电话吧。”
“去哪？”
“去找我的女朋友啊，”姜悯回头一笑，“她都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在外面待了一晚了。”
裴如仪：“……”
这孩子是一点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是吧？
“好了妈妈，”姜悯轻声说，“她是爱我的人，也是我爱的人。”
“我现在很幸福。”
“您也替我开心，好吗？”
这是真诚的，温柔的请求。
裴如仪习惯了横眉竖目，但此刻面对女儿这么讲话的语气，她一下说不出话了，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是要出去吗，赶紧滚。”
姜悯听到她这么说，大概猜到她消了些气了，依旧笑着：“我先出去，您有事随时给我电话。”
她不打算留下来听裴如仪和宁柔的电话。
她啊……只想赶紧找到自己的小女朋友。
姜悯给林绪青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她正在想这人去哪了，很快就找到她了。
林绪青在她们那次散过步的草坪旁边，无所事事地晒着太阳。
“你怎么出来了，”林绪青一见到她，就起身问。
“我妈等会要跟宁柔聊聊，我就走了，”姜悯牵起她的手，含笑看着她，“再说了，你不想我啊？”
“我当然想跟你待在一起，”林绪青握紧她的手，“只是……”
“没什么只是，”姜悯拉着她往前走，“我们晚点再回去。”
她说了要晚点，就真的不着急，拉着林绪青逛了好一会。林绪青忍不住催了她两次，她才终于说要回家。
她们牵着手回去，正好遇上裴如仪出来。
“妈，您这是要去哪？”
裴如仪沉着脸：“回定安。我要去找宁家那老头子好好理论一下，不是他逼的，小柔怎么会……”
看样子，她是跟宁柔打过电话了。
姜悯劝她：“您别着急上火，事情已经发生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不告诉我，”裴如仪没好气地回了句。她盯着她们牵在一起的手，挪开眼，“你好自为之吧。”
这后半句话乍一听有点强硬，但仔细想想，好像是不打算再管她们的意思。
裴如仪等到了网约车，匆匆忙忙走了。
林绪青：“你妈妈这是…”
姜悯没忍住笑了：“这只能说，分散了火力吧。”
……
车窗全降，风倒灌进来。
裴如仪侧身往后看了许久，直到车过拐角，她才收回目光。
从昨天到今天……冲击一天比一天要大。怎么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她不由叹了口气，神色却有些恍惚起来。
只是，她忽然觉得……不管是姜悯，还是宁柔，这些孩子啊，远比自己那一代人要更有决心和魄力。
喜欢的人就绝不松手。
又或者是，决心放下就再不回头。
如果她当年……
如果能紧紧牵着她的手。如果能……再勇敢一点。
那是不是，就不会在那样的雨夜，看到从小一直长大的姑娘，全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呢？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她闭上眼睛。
泪珠却慢慢滚落下来-
送走母亲，姜悯也松了口气。
直到这时，她才察觉到林绪青的情绪波动。
——昨晚开始，林绪青一直表现出非常平和从容的模样，讲话不急不缓，主动提出要出去住，早上回来做完早餐，又很快离开。
这会家里只剩下她们。
林绪青又黏着她不放了。
她们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林绪青从后抱着她，问她和裴如仪聊了什么，恨不得一字一句掰开揉碎地去听，去想。
好像……唯恐她把她丢下一样。
姜悯越想越觉得心疼。
也不知道她昨晚一个人在外面过夜是什么心情，是不是一整夜都没睡着，忐忑不安又焦虑难言，却还要硬生生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她整天都没出门，在家陪着林绪青宅了一天。说话，看电影，做饭，浇花。
下午她们都犯起困来，结结实实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林绪青抱着她不放，等饿到不行了，才舍得松手，抓紧时间做起晚餐。
姜悯给她打着下手，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是通讯录的号码，她备注了个‘吴’字，也不记得是谁了。等电话接通了，聊了两句，她才响起来，那是邻居家的孩子，小她两三岁吧……好像以前还追过她？
对方问起裴如仪，说是昨天说好了，今晚顺路载她回定安。
“我妈有急事，今早就走了。估计她正忙着，没留意电话。谢谢你啊，我妈说，等回定安了她请你吃饭。”
“阿姨昨天才来，怎么会今早就走啊？别客气啊！我马上就到了！”
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
听起来是非要过来的样子。
林绪青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等姜悯的电话再响起，她说：“我出去吧。”
姜悯正要换鞋，一怔：“嗯？”
林绪青只穿了件短袖睡衣，她解开围裙，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折回来，在衣帽架上拿起姜悯的外套，再往外走。
姜悯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知道她什么盘算，干脆跟着她出去，在院子里等她。
林绪青走到大门外，正好一辆银色轿车停下。
“那个，我找姜悯，”有人从驾驶座上下来，见她等在门口，又问，“你是？”
傍晚下过雨，晚风有点凉。
林绪青这会披着外套，轻轻拢了下，语气自然而亲昵：“她睡了。有事吗？”
这话隐约有种宣示主权的意味。
姜悯站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笑了。
也不看看时间，就说她睡了。
之后的对话，她没听得太清楚。
很快，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
林绪青进来：“你怎么在这……”
说着说着，她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姜悯勾唇一笑：“刚才要是我出去的，今晚又得吃醋了吧？”
林绪青不由嘟囔：“我哪有……那么容易吃醋啊。”
“没有嘛？那次吵架也没多大的事吧，也是气了好几天。”
“那你不是也说了一些气话，”林绪青皱了下脸，“说什么磨合不了就分开。”
“好好好，”姜悯笑话她，“多久的事了，还记仇呢。”
她这会随口说了一句，等再晚些时候……林绪青握着她的小腿，轻轻碾过时，她才知道了什么叫记仇。
“不是说磨合不来就分开吗，”那人的气息比平时也要凌乱些，仍不管不顾地追问她：“这样的磨合，还行吧？”
女人红。唇微张，白皙脸颊上出了些细汗，额前的碎发被汗打湿，眼眸里也氤氲出朦朦的水雾。
林绪青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又调整了下力度。
她是她的。
是她一个人的。
谁也不能把她从她身边抢走。
任何人都不能。
姜悯被她弄得全身发。软，整个人黏黏糊糊，又快要没力气，微恼：“林绪青……”
这人也比她高瘦那么一点点，怎么核心力量就比她好上这么多呢。
也不知道……这旧账得翻到什么时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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