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不想多谈,也无言面对陆知,他抱着孩子要走,陆燕林先一步跟上来:“我送你们回去。”
金满想想拒绝了:“不用了。”
对于转学的事情,他不想过问陆燕林的选择,他们总是很轻易的到别人的世界,也能够很轻易的离开,没有选择权利的是金满。
“你的车上没有儿童安全椅,不方便。”
“这没什么。”
金满拉开自己的二手五菱,先把孩子塞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后座上有一袋糖山楂,他答应放学给金多多买的。
陆燕林面无表情的看着金满把孩子安排好,打着车子。
金满单手转着方向盘,见陆燕林一直望着他,发丝被风拂乱。
他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开车从他身边经过,后视镜里人慢慢变小。
金多多叽里呱啦的说幼儿园的事情,他发现Alpha很久没回应他。
车窗打开了一点,金满唇角衔着一支烟,抽了几口。金多多还是第一次看到金满抽烟,他不舒服的咳嗽几声,金满眸中闪过一丝烦闷和愁绪,手上却没多犹豫,把烟随手熄灭在风里。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金多多发现家里收拾出一面墙,他的霸气黑苹果贴在正中间。
他哇了声跳下来,叉腰观摩了一会儿,决定以后每天画一张。
但是幼稚园的老师不是每天都安排手工活动,今天他们下午要上课。
老师教大家怎么洗手,洗脸,拧干毛巾。
金多多自告奋勇,得到了一张手工剪纸小红花,他睡觉都压在枕头底下。
今天他没在班上看到陆知,但是等到放学的时候,陆知又出现了,站在排队回家的小朋友后面,还是像昨天一样,谁也不理会。
金多多没空关心小孩,Alpha一出现就兴奋得跳起来,满心满眼都是他。
“糖葫芦!”
他刷地撕开糖纸,迫不及待的就要吃。
小朋友们陆陆续续回家,和他挥手告别,金多多小朋友疑惑的发现他们还在原地。
他抬起头,发现满满在看闸机里面。
“满满回家。”
金满把他抱起来。
当时,他们本来是要走的;后来,他和陆知一起坐在门卫室,看金满手机里的动画片。
接送陆知的人迟到了,他孤零零一个人很可怜。
金多多似懂非懂的接受了这个解释。
陆燕林没出现,接送陆知放学的是司机,司机迟到了十分钟。
陆知主动站起来,坚持送金满上车,和金多多打招呼,在他炫耀小红花的时候眼睛忽然一凝,生气似的沉默下来。
他的脊背绷得直直的,低着头,片刻后抬眸露出平静的笑脸:“我请爸爸买了一套儿童座椅,送给你们。”
金多多心想:真奇怪,明明没有和他说过话。
“我不要。”
“要的,你们每天都要坐车,安全很重要,放学的时候杨老师也说了吧。”
金多多嘀咕说:“你明明都不在啊。”
陆知笑容淡了,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他,忽然头上被揉了一把,他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回去吧,那些太好的座椅我的车也安不上,我已经买了一个。”
金满面色平淡,说得话半真半假,过去的纠结与仿徨,最终会释怀。
陆家能做的事情远比他多,陆知也不是能用常人思维去衡量的小孩。
他没有因为金满的离开哭闹,没有因为破碎的家庭崩溃,说明陆知理解且接受这一切。
以前金满没有学会很好的尊重这个孩子,现在的他愿意给他更多的包容和尊重。
人是向阳而生的动物。
向往花团锦簇光明美好的世界是本能,陆燕林就像那一抹光,在亮处愈发光芒万丈,是陆知心里永开不败的太阳花。
没人会去拥抱一无所有,满身泥泞的人。
“满满回家,回家。”
金多多拽着他的袖口,爷爷说今天回家要做酱肉包子和红薯饭。
金满抱着他上车,司机陪着小少爷,看着那辆破五菱一颠一颠的开走。
晚上老伯果然做了酱肉包,还有一大桌子菜,周遇家里来了几个战友,这些人估计还没有退役,身上有一股兵味儿。
金满进厨房帮忙打下手。
灶台边一股腾腾的热气,他弯着腰扫水,围裙在腰后面打着整齐的结,随着动作一晃一晃,挠在心间莫名的痒。
岳维抱着胳膊,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蝶似的阴影。
他的眼神没有了那种狩猎的光,也没有了沉重的欲望,安静得像在欣赏一幅画。
家是一个具象又抽象的东西。
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呱呱坠地,蹒跚学步,生命在不计其数的苦难中消耗如流水,一天一天接近死亡,离深渊越近,体会过人间极冷,越渴望温暖。
战友们来探望周遇,谴责他出事的时候居然一声不吭。
膀大腰圆的汉子们喝完了酒,勾肩搭背,哭哭笑笑。
金满和小朋友吃完了,没有贸然加入酒局,他抱着金多多,躺在不远处的摇椅上,看天上的星星。
周遇发现岳维视线的偏移,也没有错过他目光的方向。
他笑了笑,修长的手臂懒散地搭在岳维肩上:“什么时候升?”
岳维转过脸:“年后。”
“你已经做好打算了?”
“嗯,不转岗的话,再怎么去拼也到头了,转岗之后还有机会往上再爬一爬。”
“也行,我干不了那些坐办公室的活,你小子文化高,比我在行。”
岳维嗯了声,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忽然想成家了。”
周遇知道他身上那档子烂事,跟见鬼一样看着他。
岳维:“你说,我要是身陷囹圄,金满会不会像帮你一样,拼命帮我。”
周遇用眼神嘲笑,岳维也觉得好笑,他知道答案,就是想问。
金满并没有用那种温暖的眼神看过他。
他的心鼓噪着,矛盾又冷硬。
强人所难和勉强都没有意思,他要独一无二,没有一点瑕疵和退缩的感情。
周遇的事情告一段落,岳维和请假出来的战友们也要归队。
车站依然是那个车站,岳维买了票,进站前过安检,眼睛忽然瞟到一个身影。
他走过去,金满拎着一袋吃的和水,扭头四处看,他主动走过去:“找谁呢?”
其他几个队友已经过了安检,隔着一道玻璃门比划,金满挥挥手,把东西塞给岳维:“周遇说你们十点走,我看时间还早,过来送送你们。”
普天下没有比周遇更爱牵红线的了。
这算什么呢?
岳维感到烦躁,压下去的心思,无可抑制的膨胀起来,他拽住金满的手臂,眼睛深得像一片海,危险,汹涌:“你总是对别人这么好吗?”
金满察觉到了危险,本能的点头。
岳维凝聚的尖锐和恶意,败在他坦荡茫然的目光下,他快要被自己气笑了。
周遇真是很能逼他,很能让他沉不住气:“好吧,我直接问,金满,你喜不喜欢我,我能不能追你?”
金满顿了片刻,平静地摇头:“抱歉。”
岳维有自己的骄傲,他微愣神,不甘心又把骄傲击碎:“为什么?”
金满这一次的回答慢了点,他应该是谨慎的思考过:“对Alpha硬不起来。”
他闻不到Omega的信息素,不代表就能对Alpha发情,这是天生的。
岳维这一次无言了比较长的时间,眼睛里徒然冒出一股恶劣。
他低头在金满脸上亲了一下,恶声恶气,但说得话却很软:“臭Alpha,算了。”
岳维迈开大长腿,走得决绝,快如一阵风。金满开车回去的路上觉得有些怪怪的,摸摸脸颊,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好像是羡慕,羡慕那种大大方方的喜欢,羡慕他潇潇洒洒的抽身。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喜欢岳维了,不过金满知道那种喜欢很玩笑,有点英雄情节,榜样主义。或许少少的喜欢,少少的爱,是能够聚沙成塔,水磨石穿的,但只那样一点,像屋檐滴落的雨水,风吹了无痕。
幼儿园里新建了一块操场,加了很多儿童活动设施,厨师,园长都换了,还来了好几位新老师。
这些事一点一点,没有引起波澜。
金多多上学的第四个星期,班里多了一个小朋友,陆知面无表情的坐在孩子们中间,跟着老师拍手跳手指舞。
有小朋友说:“你跳的好像僵尸。”
陆知不搭理他,排队喝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水杯被别的小朋友拿错了。
这种蠢事在以前不可能,陆知一上午一口水也没喝,中午嗓子干痛睡不着。
他是最好带的小朋友,老师自然没发现。
陆知翻过来,抱着鲸鱼玩偶,把脸埋在里面,屋子里崭新的新风空调嗡嗡响,却掩盖不了翻身,梦呓,打哈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人戳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一张讨厌的小圆脸凑过来,跟摇尾巴小土狗似的,纠结又期待地说:“你想不想上厕所啊。”
金多多今天调皮,李老师凶他了,他不敢举手。
但是陆知特别乖,今天李老师奖励他一朵小红花,金多多特别羡慕,有小红花的人上厕所肯定不会被骂。
陆知定定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从那张脸上读出背后的潜意思,但他失败了。
他皱着眉毛:“刚才老师安排上厕所的时候你去干什么了?”
天哪,一个五岁小孩怎么还会质问。
金多多不好意思了,丢脸了,生气了,抱着枕头躺下来,纠结地说:“哼,你不去就算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憋了个大红脸,绝望的发现自己可能要尿床了。
“老师,我想上厕所。”
金多多刷地掀开被子,跟屁虫一样跟在陆知后面,老师大概也比较累,没计较怎么出去两个小朋友。
金多多一出门就往厕所跑,跑了几步,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隔了一会儿,陆知面无表情悄悄进来,面无表情的提着书包出去。
李老师忍不住要去看一看的时候,陆知领着满脸通红,明显哭过的金多多回来了。
“怎么了?”
李老师温和的问,发现两个小孩穿着同样的蓝色鲸鱼裤子,刚才多多穿得好像不是这件。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金多多穿着那条明显不……
金多多穿着那条明显不是他的裤子放学了。
他羞耻又慌张,背着书包被金满领出去的时候,简直像只绝望的小鸵鸟。
金满把他抱起来,好笑的什么也没说。
他不好意思的对李老师道歉:“是我忘了给他装替换的裤子,回家之后我会给他装在书包里的。”
李老师看他额头上有汗,工装外套上沾着白色的灰,一副刚刚干完活的单亲爸爸模样,心里动了动,认真工作的Alpha是最帅的,可惜经济条件一般般。
“没关系,多多的裤子是陆知借给他的。”
金满给他们一人买了一根烤肠,陆知坐在他旁边等司机。
周围的人群吵吵嚷嚷,汽车扬起的细尘和新铺柏油路,白色的棉花糖,风中的桂花香,形成了一股独特的气味。
金满没有问陆燕林为什么不来接他,他干了一天的活,很累也很疲惫。
他把自己摊开,目光轻浮的追逐着天空的流云,不去想任何让他烦恼的问题。
忽然,他手心一痒。
一只小手悄悄,悄悄的摸了摸他的掌心。
那是只掌纹干净,骨节分明的大手,指根下磨出圆圆的茧子,粗糙又结实,小手很轻很轻压了压茧子,一遍一遍地摸贴了几个创可贴的手指。
孩子不懂这些,但陆知不是普通的孩子。
他低着头,捏住烤肠串的小手越收越紧,好像重逾千金。
这一次他送金满上车的时候,没有冷着脸,没有别别扭扭的犹豫。
多多反而藏进金满的怀里,不肯抬头打招呼,他也没有用冷冰冰的死亡视线凝视。
晚上的时候,周遇说最近镇上新开了一家儿童游乐园,有人给了他几张劵,他一个一米九的钢铁直Alpha,拿着也没用,塞给金满。
一共八张券,可以玩好几次。
金满星期天带多多去了一次,人特别多,食物难吃,项目也少。
有些项目看起来不太安全,设施规划得也很不合理,而且是和镇上的电影院联动的,里面除了儿童游乐设施,还有鬼屋和餐吧,大人小孩鱼龙混杂。
多多特别想去,金满带着他兑了游玩劵,一个上午只排了三个项目,有个旋转木马他玩了两遍。
金满拍了很多照片,心情很好,他挑了几张发在朋友圈里,收获了很多赞。
他的新号加了很多工作上认识的人,还有周遇的朋友。
下周一幼儿园要穿园服,多多精神满满,特地把迎来的徽章别在衣服上,骄傲的去上学。
他刚停好车,就看到背着书包的陆知,冲锋衣园服穿在身上,依然闪闪发光,像个小王子。
多多因为上星期穿了别人的裤子理亏,但是玩了两天早就忘了,开开心心地去找李老师炫耀徽章。
陆知站在门口,金满朝他打了个招呼,准备开车去上班。
“等等。”
金满回过头,陆知走过来,紧张地拽着书包带子,从里面拿出来一副手套,超市常见的白色棉线手套,外面有一层橙色塑料膜。
*
好再来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
金满随手挑了一瓶水,发现自己刚才在发呆,他耽搁了五六分钟,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收银员年纪很小,可能才上完初中,应该是亲戚来帮忙的,不怎么熟悉扫码机,弄了半天,垂头丧气地说:
“哥,你扫码吧,我打不开收银箱。”
金满收回一百块纸币,眼角余光瞥到一个挺俊的身影。
他拿出手机扫码付钱,夹着水出门。
“不好意思。”
衣角被人轻轻带住,金满的目光顺着那双修长的手往上,对上陆燕林深邃淡漠的眸子。
“我没带手机,能帮我一起付一下吗?”
他轻轻抬了抬手中的钱夹,他垂下眼睫,尴尬和无措罕见的出现在那张俊美的脸上。
收银员小哥啧了声,挠挠毛茸茸的头:“你这打开了也退不了啊。”
金满拧开自己的水喝了一口,扫了码,头也不回的就去上班。
单薄的背影像一棵执拗的,不会弯折的白杨。
工作日的游乐场人比较少。
金满他们这次负责给游乐园那里的餐吧送水果,干活的同事吐槽:“靠,这家的东西又贵又难吃,还尽买一些次品水果,妈的,真是一群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四杯饮料顶老子干一天。”
大太阳晒得满身汗。
他偷懒抽了几根烟,看着新来的Alpha跟不知道累一样,来来回回的搬东西,庆幸和他分到一起。
“小哥,你手套借我一下。”
他爱占便宜,笑嘻嘻地伸手抽Alpha裤兜里的新手套。
啪——
金满转过身,汗从下颚滚到喉结,滑进白色圆领衫。
他打开同事的手,把手套扔进自己的副驾驶,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货我卸下来了,你搬进去码好吧。”
同事脸上的笑消失了:“不是吧,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活儿啊。”
金满上了车,打开车窗透透气,目光扫过来:“你刚才还没歇够?”
同事不说话了,看着绝尘而去的五菱,气得骂了好几句脏话。
金满心里不太在意,他现在找了个挂靠的地方,每天派活,能干的一天多跑几趟,能多挣一点。
放学的时候他又晚了半个多小时,赶到幼儿园的时候心里有预感,放慢了脚步。
门口已经没有人了,门卫室前面的长条凳上坐着三个人,陆燕林坐在中间拿着手机,两个小孩一人一边看动画片。
“小鲸鱼游泳好厉害,我也会游泳,我也厉害。”
每天夸夸自己是多多小朋友的日常。
难得这次陆知没有无视他,冷冷地说了句:“帕奇能一口气从北大洋游到墨迦湾。”
言下之意,多多做不到,那也就不厉害。
多多说:“你傻吗?我又不是鲸鱼。”
陆知:“……”
陆燕林首先看到金满,收了手机,多多一头扎进金满怀里,亲亲蹭蹭,把自己今天在幼儿园的表现夸了又夸。
陆知哼了声,陆燕林低头看了他一眼,牵着他和金满告别。
自从医院那天之后,陆燕林就很守分寸。
而他不逼金满的时候,金满很难平白对他生出什么嫌恶。
开车之前,陆燕林走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二手五菱不存在什么隔音玻璃。
金满本来不想搭理,但是真的开车把人撞死了,又划不来。
他降下车窗,陆燕林拿着自己的手机说:“加下联系方式吧,我把钱转给你。”
金满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不用。”
陆燕林摇摇头:“我们已经离婚了,让你给我付钱不合适。”
这是第二次,陆燕林主动提起这件事,金满特意看了看他的表情,想从里面看出点情绪,但是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淡漠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干脆的放弃,也许就是陆燕林转性子,要从现在开始,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金满掏出手机,打开好友二维码,陆燕林扫了好几次没扫上。
金满不耐地点开他的二维码,用自己的手机扫了下,添加联系人:“你要转就转吧,我先走了。”
陆燕林嗯了声,往后一步退开,他看着那辆五菱消失,又看看手机里重新添加好的联系方式,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下手机外壳。
幼稚园最近课程丰富了很多,园方买了很多区角玩具,让孩子们玩。
小朋友满员的班级也拆成小班,多多的同学从三十八个变成了二十个,李老师的活力马尾辫更加有活力了。
陆知的午餐是单独准备的,吃饭的时候生活老师会单独把他带到旁边。
多多特别好奇,散步的时候跑过来问他,吃得是什么?
平常的时候,多多的朋友非常多,陆知冷冰冰的,又不能跑不能跳,一点也没意思。
他们两个其实正经说不了几句话,或许是因为孤独,或许是因为多多傻傻的样子。
陆知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吃吗?”
多多扭捏:“不,不想的吧。”
哼,装得一点都不像。
陆知转过身子,想到每次跑步他都跑没影,一会儿这里耍一下,一会儿那里耍一下,眼里完全没有别人,自顾自玩的可开心了。
他说:“你陪我散步,明天我分给你吃。”
多多诶了声,他是想吃的,可他也想跑啊,他郁闷的跟着走了一截,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陆知又听到他在背后嗤嗤笑,他满脸黑线的回头。
多多蹦蹦跳跳,跳到他的影子上。
陆知:“喂,不准踩!”
多多才不管他,快活地踩来踩去。
陆知说多多是只多脚的蜈蚣,多多做梦梦到自己长了十八只脚,要洗十八只袜子,他难过的流眼泪。
可能是看他午睡哭的很惨,陆知脸色僵硬的说了句对不起。
第二天的时候,他主动分了自己午餐的小肉丸给多多。
但是多多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幼儿园的饭菜香喷喷的,陆知的小肉丸却没有味道,他觉得自己好亏,那一点也不好吃,他不想陪陆知散步了。
陆知气得一句话也不和他说,整天都是冷冰冰的脸。
隔天他换了新的午餐,看起来特别香,闻起来特别香,他一个人慢条斯理的吃完了,连一颗小番茄,一点汤都不留。
多多又有点渴望了,但是万一不好吃呢,好纠结啊。
幼儿园翠绿的树荫下,风吹动树叶,两个小朋友手拉手,一起散步。
一个总想跑,一个慢悠悠的。
金满感觉到有些冷的时候,秋天的尾巴已经过了,树叶一层层泛黄,桂花不知何时,落得一点余香都不见。
他开着车去送货,超市的老板一箱箱拆开塑料膜,清点水果。
金满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撂下电话,说了声抱歉,开车往幼儿园赶。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辛弥鹤因……
辛弥鹤因为受伤的事,很长一段时间停留在柳河镇,他可不想顶着一张熊猫脸到处乱跑。
不过即使如此,偶然从镜子里窥见脸上的淤青,也足够让他心情变坏。
周遇就是个铁石心肠,臭不要脸的老王八蛋!
当年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否认了辛弥鹤半年的努力。
他在泥水里摔打,在荒野里跑该死的五十公里,练枪练到昏厥,结果呢?
周遇就跟瞎了眼一样,冷冰冰的让他这样的娇气包从哪来滚哪去。
妈的,到底谁稀罕啊!
辛弥鹤懊丧,咬牙切齿地决定做一个坏人,反正周遇就是那么看他的。
但是为什么燕林哥会知道这件事呢?
好了,这下子热闹了,他欺负周遇可以,欺负燕林哥的Alpha?
辛家和燕林哥还有温泉山庄的项目要谈,七个亿的合作,如果把合作商惹毛了,他妈会活吃了他。
辛弥鹤怏怏不快,在柳河镇呆了这么多天,看着周遇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算彻底袪魅。
当年他年纪小,任性冲动好拿捏,现在他和周遇的差距天差地别,他又揪着人家不放干什么?
真没意思。
辛弥鹤想清楚之后,大手一挥,卡了许久的保险和赔偿通过了。
他没有再去医院堵过周遇,后来再去也是为了燕林哥。
那个平平无奇的Alpha,不知道有什么魔力,把燕林哥折腾得不轻。
别人家的夫人太太,家世显赫,学识渊博,在内是贤内助,在外能帮忙家族斡旋,这也是大家族的Omega需要承担起来责任。
陆家又不是吞金的貔貅,还能一动不动就屹立不倒,八方来财。
上流社会夫人们的交际也是非常重要的。
可燕林哥的Alpha却从来没有承担起这部分责任,反而什么事都交给燕林哥自己做,他傻乎乎的跑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零工,每天不知道忙些什么。
这么任性妄为的Alpha,还闹着要离婚,关键是,离婚之后后悔的人是陆燕林,不是金满啊。
辛弥鹤一边唏嘘,一边觉得结婚真的太可怕了。
好好的强O,在婚姻里居然这么丧失自我。
他一个Alpha都忍不住开始恐惧婚姻了。
那天他闲来无事,开车到车站附近买一家酱肉包子,没想到让他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辛弥鹤辗转反侧,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降低这件事对燕林哥的伤害,可他既然看见了,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不是他的性格。
所以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爱情能懵逼人的双眼,让两个不相配的人忽略对方的种种缺陷,强行绑定在一起生活吗?
恋爱的甜蜜和冲动过去之后,面对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问题,是不是就剩下相爱两厌,后悔不已。
他截取了行车记录仪上的图片,交给了燕林哥。
Omega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辛弥鹤意料中的怒火,嫉妒,悲伤之类的情绪通通没有。他顿时一阵轻松,挑剔道:“什么嘛,我昨天可是纠结了一个晚上要不要告诉你,早知道你这么不在乎,我干嘛担心,哥你没问题就好了,哥……哥?”
陆燕林见到那张照片时,那一瞬间脑海里涌现出的嫉妒和恶念让他惊叹。
陆燕林想,把想要的人交给不确定的命运,这是一种赌博。他对赌徒一向没有好感,或者卑劣的手段再施以强权,能够让他得偿所愿。
五个小时的车程在他的思考中过得很快。
他在那所幼儿园门口等了很久,看他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随手接过陆知递去的手套。
片刻的失神与茫然后,他步伐轻缓,不疾不徐的走进一家商店。
那天的阳光很好,Alpha弯着腰,从货架下面抽出来一瓶柠檬水。他甚至还看了陆燕林一眼,皱着眉略带无语,帮他扫了二维码。
有时候念头的改变只是一瞬间的事。
陆燕林不想伤害他,不想剥夺他的阳光和柠檬水。
他独自坐车返回,从滨城到柳河镇,来回几百公里,每次需要五个半小时。
陆燕林这段时间的生活,都在这条路上,在这样来回的奔波中,内心反而获得了满足。
每次离开的时候,空空荡荡的灵魂,都在期待着下次再来这里时,将躯壳填满。
他放慢了步调,不着急要最终的结果。
究竟是没有结束日的等待好,还是宣告死亡的钟声更得解脱,他愿意为此花费余生去思考。
金满赶到幼儿园,李老师牵着两个不愿意分开的小朋友出来,多多平时一见到他就跑过来,这次却紧紧牵着陆知的手。
他伸着头左顾右盼,拿不定主意该留在谁身边,最后他干脆拖着蔫巴的陆知,眼泪汪汪地跑过来:“爸爸,小知要死了。”
金满的神经如遭重创,李老师看他的脸刷地白了,忙不迭的解释说:“不不……哎呀,不是的,只是流了个鼻血。”
多多牢牢记着那句,再止不住的话,可能会死人的。
他呜哇呜哇,哭的稀里哗啦,小嘴却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比他不哭的时候聪明*多了。
陆知的衣服上挂着血渍,小脸苍白,失落的低着头:“电话手表坏了,一般的号码,拨不通父亲的手机。”
李老师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呐呐的解释:“金先生,他刚才鼻血流得真的很夸张……我这里又联系不上他的家长。”
金满签好假条,弯腰把陆知抱起来,发现他有点发热,他牵一个抱一个,打电话请了病假,把两个孩子都放在后排。
陆知的身体很不好,他来这里上学,金满担心过他的身体问题,但这几个月,他都表现得很健康,好像不是过去那个脆弱的玻璃娃娃。
金满打电话给陆燕林,陆燕林知道后,请他帮忙照顾一会儿,他会让司机带着药过来。
“你不过来吗?”
金满这句话里有几分怒火。
陆燕林的声音很温和:“我想他现在应该不想让我过来。”
金满皱眉:“什么意思?”
陆燕林在那边很淡定地说:“司机在卫生间里发现没冲干净的药片。”
金满想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联系,陆知不吃药,所以今天流鼻血,止不住,吓到了周围的人:“他想干什么?”
陆燕林却很肯定:“你真的不知道吗?”
金满打着方向盘,已经开始不耐烦:“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说,还是你想让我再误会什么?”
这个问题几乎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两个人都无法在提及这件事时保持愉快。
陆燕林的语气果然变了,他的声音低下来:“可能……只是想你了,聪明的孩子也只能用笨办法。”
金满觉得这话不靠谱,他们经常见面,进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放学的时候。
“但你没碰过他,不是吗?”
Alpha手背上的青筋鼓起来,透过后视镜往后看了看,陆知垂着眼睫,脸色苍白,嘴角的弧度却很放松愉快,大方的任由多多在他身边撒欢。
“你明知道他没吃,他不懂事,你也不懂?”
陆燕林的声音淡漠:“他不是普通的孩子,在这件事上,我尊重他付出的努力,同时这也是最无害的一种做法……当然,我知道你很担心,下次我会阻止他的。”
金满不知道说什么,他转了个弯,把车停在医院门口,明明没有进去的必要,但是却放不下心。
他把头放在方向盘上,小鸡啄米似的撞了下。
“你让司机把药送到二院来吧。”
陆燕林像似笑了笑,他话锋一转,不见了方才的镇定和冷淡,犹豫地说:“那,要我过来接他吗?”
金满一滞,冷冷地说:“来不来也没人逼你。”
他不等陆燕林回答,啪地挂了电话。
后座上,陆知很惬意的晃了晃脚丫,金满整理了下表情,回头说:“过来我摸摸,热不热?”
陆知怔了下,乖乖的凑过来,脸颊像颗剥了皮的荔枝,手感特别好,只是唇色发白,脸色不好。
“不热了,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
金满吸了口气,把车停在附近:“下来,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多多哇了一声,幸福得扭来扭去,陆知则有些不安,有些紧张,带着一丝秘密被揭穿的惶恐。
因为这点念头,他没有敢立刻下车。
但是多多什么也不知道,兴高采烈的把他拽下来,像头撒欢的小傻驴。
“小知喝粥,多多自己点。”
金满把钱包拿给多多,让他去前台自己点喜欢吃的,陆知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小木偶一样僵硬的坐在椅子上。
他喝完粥,多多吃完东西,金满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还是那副沉默冷然的样子。
陆知的头越来越低,小手呆滞的扣着电话手表的表盘,从餐厅出来以后,多多困了,想让金满抱着他,金满说了句你太重了,弯腰把他抱起来。
陆知一言不发,到了车旁边,没有上车。
“已经很晚了,电话手表好了。”
他笑了笑,仰着头,把手表举起来给金满看:“我打电话给赵叔,他马上就会来接我。”
金满把多多放在后座,弯腰把陆知也抱起来,塞进车厢。
“回家,明天是周六,带你们去游乐园。”
陆知的瞳孔一点点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金满,Alpha专心致志的开着车,过了会儿,他从口袋里把药瓶掏出来,轻轻抛到后座。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陆知从前……
陆知从前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无比盼望,在人挤人的游乐场里,和爸爸一起排队。
他是在失去这份爱之后,才知道自己以前,到底被偏爱到什么地步。
无论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金满从来没有真正生过他的气。
大抵是从小到大,得到了很多爱的缘故。
他在体谅和关心上,永远不及多多做得那么自然,那么好。
“对不起。”
多多回过头,奇怪地看着他:“你又在说什么呀?”
他牵着陆知的手,用自己结实的小胸脯保证:“进去之后跟着我,我知道厕所!”
金满给他们一人买了一顶遮阳帽,上面带着一个呼啦啦转动的小风车。
陪孩子玩完全是体力活,旁边带着乖巧女儿的妈妈,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同时溜两个男孩的金满。
陆燕林中间打来电话,金满没接,那边发了条消息,共享了行程。
金满无心去看,却不小心误触屏幕,点了进去,代表好友的绿色点点在不断移动,导航显示还有30多公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两个孩子擦了擦脸,带他们去排最想玩的球球屋。
这是游乐园最近新建的设施,在鬼屋和餐吧里面,有一个曲折的球球迷宫,让小孩子们爬来爬去,因为是新器材,票价不算在游乐劵里,而且比一般的项目贵很多,人也比较少。
金满给他们买了票,就在家长区,坐在充电桩旁边充电。
他有点困,最近工作比较忙,加上难得的休息日,注意力没有往常那么集中。
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奇怪的味道已经越来越大了。
火像似一瞬间烧起来,四面八方都是叫喊声。
浓烈的塑料燃烧的臭气涌进来,本来就依靠室内照明的球球屋,灯泡闪烁两下后就彻底熄灭。
黑洞洞的屋子里家长茫然四顾,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着火了,屋子里一下子乱了套。
金满撞开一个家长,跑进球球迷宫,大声喊陆知和金多多的名字。
但是四周太吵了,小孩子什么也看不见,吓得大哭,金满拽着一个丢出去,让他赶紧跑,他自己的孩子还在里面。
他不敢想,跑不出去怎么办?
吸多了毒烟也会死,这里到处都是塑料球。
金满几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从一个角落里听到陆知的声音。
他踉跄着跑过去,跌倒了好几次,金满感觉手臂被什么尖锐物品划破了,他拼命靠近声援,头顶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东西,灼热滚烫的东西压在他的脊背上,头上,他顶着外套摸过去,看到了墙角缩成一团的陆知。
“爸爸,爸爸!”
孩子凄厉的哭声好像一根烙铁,催发了金满所有的力气。
金满抱着他,把短袖捂到他脸上:“多多呢!”
陆知咳嗽得不停,鼻血毫无征兆的流下来,他使劲抓着金满的衣服,指着墙面上一根彩色的塑料管道:“他钻进去了……爸爸,爸爸,在里面!”
金满的额头青筋暴起:“金多多!多多……咳咳!”
轰……
不知何处塌陷,黑暗的屋里忽然亮起橙红色的烈焰,金满回过头,方才还能用手机看到的出口,此时却根本找不见。
管道内忽然传来微弱的哭声,金满回过头,用力踹了几脚墙面,他想钻进去,可是成年人根本坐不到。
“金多多,你在里面吗?!”
“满满……呜呜……我的脚卡,卡住了。”
在金满发愣的时候,缩在他怀里的陆知咬咬牙,忽然松开金满的衣服,垂直爬进了管道,他连忙去拽,只抓到小孩子的一只鞋子。金满的理智接近崩溃,产生了无比巨大的恐慌和愤怒,想要钻进管道。
“啊……”
他的身体挤到极限,脸上糊满了汗水,眼泪,灰渍,终于他好像够到了什么,金满猛地拽住那片衣料,使劲的往外拉。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的被拖出来,陆知前襟血红一片,摔在地上一点意识都没有,死死的拽着金多多的衣服。
金满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颤抖的摸索四周,抱起两个小孩,连鼻息都不敢去摸。手机在刚才拽人的时候滑进了管道,黑漆漆的除了火舌照亮的地方,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
金满近乎绝望,那种吞噬肉身的可怕灼热,从喉咙里呛进来。他筋疲力竭,昏过去之前,用脊背护着两个孩子,多多一直抱着他,哭得没有力气:“满满,爸爸。”
他的意识朦朦胧胧,看见无数片黑色的雪花。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坠落成千上百冰凉的雨水,他努力驱使自己贴近贴近。
金满感觉自己好像被背了起来,有人掰开他的手,分开两个孩子。
他不肯松手,拼命睁开眼,一闪而逝的清明里,他望到熟悉的影子,那身影紧紧的贴着他的脸颊,试探他的鼻息,冷静之下透着一股可怕的疯狂。
金满闻到了淡淡的荷花香味,像他很久很久之前闻到那样。他蜷缩手指,下意识松开孩子的衣服,陷入彻彻底底的黑暗里。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金满睁开眼,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没醒,眼前是一片闪着雪片的黑暗。
他发了一会儿呆,疼痛的手臂拽回了理智。
身旁似乎有人,他动了动嘴唇,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嘴唇上凉凉的,有人拿着棉签擦拭他的唇角。
他动了动手指,缓慢的清醒过来:“医……院。”
金满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他偏过头,什么也看不见。
身边的人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满满,小知和金多多都没事。”
金满躺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消息,他慢慢抬起手,摸到脸上的纱布,想仔细碰一碰,手却被轻轻握住了。
“不用担心,敷了药,一个月以后才可以拆,你的眼睛之后能看得见。”
陆燕林的声音低哑,透着遮掩不住的疲惫,但是他的语气,措辞都很温和,很镇定。
那种过往五年累积起来的,对这个人的信任,让金满很快放下了心。
他还是很累,没有醒过来多久,就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Alpha消瘦的脸颊陷进白色的枕头,没有血色的唇虚弱的闭着。
他不知道这段时间来,别人面临着他可能会死的崩溃,不知道自己进过抢救室,昏睡了四天三夜没有醒来。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火场的事情调……
火场的事情调查得很清楚,违规建筑自然不存在消防通道,火燃起来之后势不可挡,不止烧毁了游乐场,连周围的民居也被火势影响。
这在当地是一件大案,新闻里轮番报道。
金满坐在床上,听到死亡数字的时候手指微不可查的拽紧薄被。
护士小姐察觉到他的紧张,温柔地说:“碰疼你了吗?”
金满摇摇头,他紧张不是因为痛。
护士了然的沉默下来,许多人在濒临死亡的困境后,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
“再过不久,你就可以出院了。”
金满转向发声的方向,他脸上缠了一圈纱布,看上去状态很差:“谢谢。”
护士推着查房车,Alpha不止脸颊缠着纱布,脖颈上也缠着,那是腺体和声带的位置,腺体受损对Alpha来说更麻烦。
她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
金满假装没有听到那声叹气,他摸索着走下床,这间病房的结构护士小姐带他熟悉过,他记得卫生间的位置。
金满沿着墙壁,缓缓摸到扶手。
彻底黑暗的世界带来某种程度的恐慌,他已经记不起来,上次自己这么无助的时候是在几岁。
病房里的水滴答滴答。
医生扫了一圈,没发现病人,和他一起进来的Omega面色微变,大步走向卫生间。
他紧随其后,门却砰——一声关上了。
医生推推眼镜,礼貌地敲敲门:“陆先生,病人怎么样,需要我叫人来吗?”
卫生间里的水声暂停,雾蒙蒙的玻璃窗映出阳光下纠缠的身影,没多久,门打开了,陆燕林低着头,把人从卫生间里抱了出来,另一个人大概是不愿意的,可是视觉受损,反抗也不得其法。
“他脸上的纱布湿了。”
医生立刻按了呼叫铃,看到纱布上的血色,提醒:“我来吧,您也受伤了。”
金满的动作一顿,他诧异而茫然,手指摸到了冰凉的西装。
陆燕林警告地看了眼医生,医生眨眨眼,从Omega手里接过病人,把他放在病床上,护士小姐很快过来,帮他们换纱布。
“检测结果出来了,暂时性视神经功能抑制,化学性眼表损伤。
这段时间要避免强光刺激,避免揉眼,按时接受治疗。”
金满皱着眉头,脸上的纱布已经换了全新的:“恢复期需要多久?”
医生说:“说不准,看恢复得怎么样,可能一个月半左右。”
“对视力影响大吗?”
“说不准,但是这类病症我看过很多,少数恢复期不好会失明,少数会视觉模糊,大部分正常,主要看恢复期,你是Alpha,可以做信息素辅助治疗,能恢复得更好一点。”
金满一动不动,陆燕林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是觉得他似乎有事不想说。
其实恢复期的时间不算太长,得到这种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医生说:“如果实在不舒服或者有呕吐,恶心的反应,可以给你开点信息素舒缓贴片。”
金满忽然说:“我闻不到信息素。”
病房里一下子陷入沉默,金满看不到,但是他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信息素是AO的天赋和本能,就像不会有人忘记怎么说话,怎么走路。
所以怎么会有Alpha嗅不到信息素。
那和beta有什么区别?
医生因为短暂的惊诧失语,病人面色不安,只关心自己最重视的问题:“很严重吗?没有信息素,会影响视觉恢复期吗?”
不能用信息素做/爱,远不及失明可怕。
陆燕林站起来:“先去做检查。”
一个上午过去,各项检测结果已经通通出来,是个不算太糟糕的结果。
金满拿着新开的药,被人牵着回了病房,这种时候他已经不想去计较,陆燕林愿意当护士就当。
他记性不算差,自己摸着杯子,喝了点水。
这里不是小镇的医院,听医生的称呼,他可能在昏迷的时候被带到了滨城,金满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他心里很感慨,知道自己的眼睛复明的希望很大,就没有那么悲伤。
病床一侧轻微下陷,他听到陆燕林的声音:“当时……你离开十多天,是去做了信息素障碍的手术?”
金满不想回忆这件事,但避无可避:“是。”
按理来说,伴侣之间这种隐瞒是很过分的,他当时选择不知会陆燕林,除了恐慌,还带着一丝幼稚的报复意味,报复他让自己孤独,让自己受了委屈,他企图用内疚来伤害一个人。
可惜离婚来得猝不及防,这些小心思淹没在愤怒和痛苦里,显得微不足道,又很可怜。
没有爱的人,才会用伤害自己,来让对方在意。
病房里长久的没有人说话,金满摸索着床爬上去,抱着自己的膝盖:“陆燕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金满听到椅子拉开的声音,从他醒来到现在,陆燕林一直表现得很温柔礼貌,他没有趁金满看不见的时候有多余的接触。
“可以。”
金满眼前是一片一片的黑暗,他的脊背抵着枕头,柔软的触感抵消了不安,他表情冷淡,声音却夹杂着困惑与不耐:“我梦到你。”
陆燕林停顿了一会儿,轻声问:“对不起?”
金满笑了声,很短暂,大概是觉得这声道歉莫名其妙,等反应过来里面的小心和讨好,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忽略了心底那一丝异样,紧接着说:“不是什么好梦……到处都是火和血,烫的不得了,我一直跑,一直跑,多多和陆知快要死了,然后有双手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跑出去了,你没跑出去。”
地面是倾斜的,天空火红一片,四周弥漫着浓烟,他听到刺耳的尖叫和哭喊声,爆炸声。
陆燕林被掉下来的东西砸到,身影被火舌吞噬。
金满重复做这个梦,每次醒来都是一片心悸,他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
陆燕林察觉到他的不安,尾音含着笑意,很轻,但足以让他淡漠的语调显得不同:“其实还不错对不对,是把你推出来,不是把你拽进去。”
金满不快他的轻松:“这是个噩梦。”
陆燕林沉默片刻,温和地说:“但是听起来,除了你讨厌的人,大家都活着。”
大部分人对前任都有很强的报复心理。
金满:“我没想过让你死。”他见过险恶和阴暗,远比前夫恶劣得多,陆燕林其实称不上坏人。
“谢谢。”
陆燕林隔了好一会儿说。
金满的药有安定成分,他吃了没一会儿就睡着,呼吸均匀,那番话或许影响了他,至少他睡得很安稳,没有再紧簇着眉头呻吟。
陆燕林起身,目光落在医院外面的海滩。
金色的沙滩上,阳光温暖得像金色的火焰,海水波光粼粼。
他没有看多久,轻轻拉上窗帘,屋里的光线变得朦胧。他走到病床边,片刻后弯腰,看着臂弯间的青年,他垂眸在Alpha蒙着纱布的眼眸上吻了吻,很轻柔,透着担忧。
严琼火急火燎的来到医院,在五楼的时候,安保把她拦住了。
“什么意思!”
黑西装只执行雇主的命令,何况也不违法:“出入五楼需要陆先生许可,女士。”
严琼愤怒道:“我是他的妈妈,让他来见我。”
黑西装机械的把要求重复了一遍,严琼没想到他软硬不吃,如果能联系上陆燕林,她干嘛还要大老远跑过来,在温泉山庄疗养不舒服吗?
病房门打开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头。
陆知看到严琼,眼睛亮了亮,他好久没见到奶奶,他推开门,从病房里出来。
严琼按耐住激动:“小知,过来。”
陆知乖乖地走过去让她抱,黑西装没拦,雇主只说不让进去,少爷出来他们不会太过限制。
那场火灾闹那么可怕,好在孩子没事。
严琼心有余悸,忍不住了冷下脸抱怨:“你父亲太没有分寸了,为了那样一个低级的Alpha,竟然让你涉险,我不能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通常严琼的决定,不会为了任何人更改。
陆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是爸爸救了我,您的话太严苛了。”
严琼不屑一顾,冷冰冰的面孔让人生畏:“你拿自己的命和那种人比吗?他抛弃了你的父亲,也抛弃了你,从家庭上说他不负责任,从社会的层面上说,他连靠近你的资格都没有,他连累你陷入危险,我难道还要感激他不成?”
陆知无言的看着她,眼眸中划过一丝失望。
从某种程度上说,无论是严琼还是陆燕林,都是相当自我的人,他们极少为别人的感受考虑。
哪怕是自己亲人,也毫无顾忌。
病房门又开了,找不到朋友的多多也跑出来。
小小的影子像只不敢出窝的兔子,不安地扒着门框:“陆知,陆知。”
陆知的眼睛看过去,忽然挣扎了下,从严琼怀里滑下来。
严琼想要拉住他,却被保镖拦住了。
陆知牵着多多的手,多多没精打采地抱怨:“你去哪儿了,我好害怕啊。”
陆知说:“不怕了,进去吧。”
他没有回头看严琼,人的一生中需要做出很多选择,一些选择会让他们和原本熟悉的人渐行渐远,陆知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懂得这个道理,但奇怪的是,选择的时候几乎没有怎么犹豫。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信息素辅……
信息素辅助治疗没有中断,因为意外的发现,金满可以闻到Alpha的信息素,这说明他的腺体没有彻底失敏。
医生摁着自来水笔,发出嗑哒嗑哒的声响:“继续治疗,有希望恢复健康。”
青年Alpha毫无意外,甚至称得上冷淡,他对早就知道的结果不感兴趣,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医生。”
中午的时候,送餐的护士小姐推门进来。
金满坐在病床上听电视的声音,他注意到脚步声的不同,微微侧耳。
鼻间飘来Omega淡淡的香水味,自从得到结果之后,很少在他身上闻到信息素的味道,多了不同的香水气味。
他停下脚步,声音低沉淡漠:“为什么拒绝治疗?”
金满微愣,片刻后说:“抱歉,我和医生说了,不用告诉你。”
椅子轻微拉开的声音,失去双眼,仍能感受到的Omega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你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不愿意治疗。”
从两个人分开以后,陆燕林再没用这样严肃冷冽的语气和他谈过什么。
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原因,金满重视自己的健康,但只是闻不到信息素,其实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愿意花费那么多时间,在一项看不到回报的昂贵医疗上,也不想因为治疗再回到滨城。
陆燕林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让他觉得不快。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们离婚后,从法律上或者道义上,你都没有立场质疑我的决定。而且你没有发觉吗?这半年来,我们实在接触的太多了,比我们离婚前接触的还要多,这其实很反常,我不想这样。”
严琼在医院外等候许久,终于看到了人。
她从车上下来,昂首走到Omega面前,为他脸上的憔悴觉得可笑,简直火冒三丈:“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她记忆里的孩子骄矜冷淡,少年早慧,胜过旁人许多。
他是严琼恨之入骨的婚姻里,唯一不那么令人恶心的衍生物。
她真的不理解不明白,也是真的不懂,为什么一个什么都有的人,会执着于不自由,不快乐,像风一样不好吗,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他体验过多少?
一个连人生三分之一都没有过去的人,在这里笃信他可以为了一个乏味的Alpha守贞一生。
她觉得失望透顶,荒谬绝伦,她明明给了陆燕林那么好的出身,那么优渥的条件。
他大可以潇洒快乐一辈子,去追逐权利,地位,梦想;去采撷,美色,爱情,欲望,她不爱他,但是也给了他一切啊!
“我实在是受够了,你永远也不要再去见那个Alpha,永远也不要再搞乱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再提醒你第二次,请你不要再这么堕落下去,你在变得愚蠢,低级,像那些扑火的蛾子一样,令人恶心。”
陆燕林缓缓抬眸,冷眼望人,那双淡漠的眸子无波无绪:“够了。”
严琼愤怒的表情渐渐沉下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陆燕林,你以为我想说你吗!”
陆燕林平静地说:“我尊重您是我的妈妈,也请你不要随便插手别人的生活,这是作为人和人之间交往的基本礼貌。”
严琼震惊地看着他,语气都有些颤抖:“基本礼貌,我难道是你的什么客人吗?”
陆燕林很想嘲讽的笑一笑,但他没有那份心情,面对严琼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别的情绪。
“你不是客人,你是外人。”
严琼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惊愕到失去言语,她不懂自己为什么哭。
陆燕林说:“您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为什么和金满结婚吗?他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救你出狱,是我骗他。否则妈妈,您一辈子都会因为无法洗清嫌疑而蹲监狱,一位曾经的嫌疑犯,又谈何高贵呢?”
那场几乎颠覆严琼人生的阴谋,让她如同死去一次。
上流社会的天之骄女,一夜之间倾家荡产,锒铛入狱,沦为整个滨城圈子的谈资和笑柄。
她不敢想象,同时失去祖父祖母,母亲父亲的陆燕林,是承担了什么,才能把她从监狱里捞出来。
她那时候关心过吗?
好像没有,她只想报复自己的仇人。
或许潜意识里就忽略了陆燕林可能付出的代价,可能遭遇的不公,她一向是结果主义,怎样的经过完全不重要。
可严琼不知道,她绝地翻盘,引以为傲的人生里,有那样一道绝对称不上光彩的影子,她看不起的对象,是扭转她命运的关键钥匙。
严琼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怒视自己的儿子,想从那张脸上找到他说谎的证据。
但没有,陆燕林冷冷的看着她,他早就失望透了,他对严琼的毫无期待,几乎已经养成了本能。
“我答应外公,会照顾好你,但是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你没有资格,也做不到。”
那位不苟言笑的老人,一生中唯一放不下的,不是从小养大的外孙,是自己呕了一辈子气,叛逆了一辈子的女儿。
他把所有的债券基金都留给了严琼,陆燕林也将那笔钱在了严琼身上,只是她不知道。
她一生得到许多的爱,父母的爱,情人的爱,朋友的爱,就连不曾教养过的孩子,也被耳提面命的叮嘱,要学会去爱她。
所以不让她不高兴,不让她不快乐。
即使父母离去,还会有她的孩子为她修筑象牙塔,让她登高不跌重。
可是她不应该连维护这座塔的人,仅有的那么一点快乐都想要夺走。
严琼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眼睛里的痛苦化作一柄柄刀:“你现在才说,你现在才说……这才是你这二十几年来的真实想法是吗?”
陆燕林越过她,在交身而过的时候,他微微偏头,压低眉眼:“您什么都有,不要觉得自己可怜。”
童年时,外公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一架秋千。
陆燕林常常去玩,后来外公不知道在哪里看了一本书,说幼稚的行为是对不幸童年的一种补偿,就不让他去了。
“你什么都有,不要自己觉得自己可怜。”
他守着陆燕林,让他自己去拆,好像要借此打破某种魔障,逼着他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
陆燕林把那句话记了一辈子,现在又同样教给了严琼。
没有人会永远陪着她,那不如让她早早的学会依靠自己。
陆燕林记得那架秋千绑在一棵蓝楹花树上,砍掉的时候正好也是春天,斧头落下去,新鲜的木碴和花簌簌的落,树液散发出清苦的气味。
陆燕林砍掉了小树,面色如常,一直到几天后,他练完琴,从窗口看到那截新鲜的树桩,才有了一点奇怪的感觉,晚上泡澡的时候,手掌不停地发抖,吃了止疼药也没有作用。
他问家庭医生人没有受伤为什么会疼,医生问了原因,沉默良久,在他手心贴了一张创口贴。
大概是药起了作用,他没有多久就不再感觉隐痛,也没有再想起秋千的事。
严家富有,陆家清贵,物质条件在他什么都还不懂的年纪,就给的很满,什么都不缺。
陆燕林在外公外婆家,众星捧月的长大,没有长歪,反而养成了万事不萦绕于心的性格。
严琼很早摆明立场:“论起照顾人,我比不上职业保姆来的专业,论教育,我的父母比我在行。”
陆燕林并未反驳,她活得潇洒,偶然想起来了,才会买点东西去看一看。
但她常常弄混陆燕林的年纪,上学的班级,更不要说爱好或者性情之类,基本什么也不知道。
陆燕林习惯了,收到什么都不会不高兴,礼貌的说一句谢谢。
他不会撒娇,也从来不掉眼泪,有时候还会中肯的给她的生活提一点建议,这样省心的小孩,并没有让严琼多记住他一点,反而过于放心,常常丢到脑后。
她从来不夸他,给钱给礼物很痛快,陆燕林的父亲则反着来,什么好听的话都说,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总是无限包容的为他兜底,但是实际上的利益不肯让渡一分,一定要他和母亲断绝关系,才肯接纳他回家。
严琼经常因为这件事和他爆发争吵,他们为陆燕林打得不可开交,但是吵过了就结束了,各奔东西,谁也记不起来坐在钢琴前的小孩。
在同辈的孩子还在喜怒无常,惹是生非的时候,他就有了很*明确的人生方向。
他这辈子做过唯一偏离航向的事,就是选择和金满结婚。
救严琼的办法不是只有那一种,他以为自己选择了最优解,但其实不是的,那是陆燕林二十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留在身边的人,他却把那种冲动和冷冰冰的利弊得失混合在了一起。
严琼的傲慢和冷酷表现在表面,他的傲慢和冷漠体现在心里。
所以他受不了严琼,金满也受不了陆燕林。
陆知坐在金满旁边念新闻,他已经认识很多字,读起来不算太困难。
“大部分的伤患都转移到了滨城,受伤严重的已经安排了手术,还有其他的小朋友,等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可以出院了。”
兵荒马乱的现场,在陆氏的人到来之后很快组织起来,伤重的病患直接安排了转院,接洽及时,避免了很多后遗症。
陆氏的律师出面帮助受害者家属争取赔偿,这场惨绝人寰的火灾在缓缓落下帷幕。
多多捧着自己从病房外摘来的一朵玫瑰,爬上床,高兴地说:“满满,你喜欢的。”
他超大声,也很自信:“我爱你呀,快好起来。”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好,祝我顺利吧……
“好,祝我顺利吧。”
金满弯下腰,凑近那朵盛开的玫瑰花。
小孩子稚嫩的手臂把花举得高高的,像王子托举着宝冠,献上自己的勇气。
玫瑰茎干的小刺扎痛Alpha的皮肤,多多却浑然不觉,一直关注着爸爸举动的陆知连忙握住朋友的手臂,不让他像只小熊似的拱来拱去。
咔嚓——
他用剪刀剪下那支玫瑰花,矜持地颔首:“带上你的祝福,放进爸爸口袋里。”
他说的祝福是安慰语,但是多多收到的祝福是甜蜜又亲昵的,他用力的吻那朵玫瑰,亲掉了好几片花瓣,然后像精灵举着魔法棒一样,大方地说:“你也亲一下吧。”
“我……我也可以吗?”
“我借给你哇。”
玫瑰花糊满多多的口水,陆知像似也被感染了,他认真的低头,亲亲那朵可怜的玫瑰。
多多拱上床,把他放进金满的口袋里,许愿一样:“满满快好起来。”
第一次视觉神经功能治疗花了四个小时,中间切换了许多次仪器。
医生很专业,全程没有吐露任何可能影响金满心情的词汇。
但完成这样一次治疗,实在不亚于一次医疗室之间的长征。
他摘下纱布,戴着智能遮光镜。
这个东西为了保护眼周不受强光刺激,每次摘下戴上都需要好几个步骤,他自己戴了几次,有些无能为力。
陆燕林打开卡扣帮他固定好。
金满摸索了几遍,感觉像个头盔,他随口说:“不怎么好戴。”
“熟能生巧,”陆燕林言辞温和,轻描淡写,伴随着撕拉声,护士小姐微笑着接替了他的位置,为金满贴上减压贴,他牵着病人:“请跟我来,接下来会有一点难受哦,如果不舒服,您可以随时叫停。”
金满躺进角膜纳米喷雾修复舱,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滋味,闷苦,晕眩,不透气,麻痹感官的药味充斥鼻腔,脑子稀里糊涂。
他坚持到第一个疗程做完,翻身自己走出来。
“金先生……”
“呕……”
金满猝不及防的吐了一地,整个人懵在当场。
尴尬,慌乱,不知所措。
他傻乎乎的站在原地:“对不起。”
护士小姐慌乱了一下,关心道:“您这么不舒服,不要忍着,一定要说呀,治疗可以分段进行的。”
金满的手和衣服都弄脏了,保持着静止。忽然被轻轻捉住手臂,稳住了颤抖的脊背,他侧耳,耳畔的声音镇定地能驱散任何慌乱:“没事,先去换衣服,我陪你去。”
金满木着脸走了一段路,他情绪不高,垂着头坐在不知道哪里,伸手解自己的衣服。
“需要我叫护工来吗?”
“我自己可以。”
金满有些暴力的扯了扯领口,发现扯不开,于是呼了口气,摸索着衣服上的扣子,一颗一颗的解。
门没有打开也没有关上的声音。
窗帘合拢,灯光关闭,耳边响起沙沙的水流声。
脚步声靠近,蹲在他旁边:“先洗手。”
金满摘下头盔似的遮光镜,避开他,摸着走到水槽边,水流带走了手上的粘腻,他撑着流理台光滑的台面,衣衫敞开,象牙色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
“为什么生气?”
金满心里不是滋味,他一直伪装得很好,但是今天发生的事,还是大大的挫伤了他,他害怕自己不够健康,以至于成为别人拖累和麻烦。所以快要被那股奇怪的药味熏吐了,他也能忍着不说,实在是太想好起来,太想恢复如常。
他甩了甩手,转过身,头颅低垂着,在全然黑暗的视线里,露出了一点忐忑:“医生说,这个手术有一定几率变成瞎子。”
“百分之零点八的概率,不会的。”
温热的毛巾擦擦他的脸颊,金满干脆夺过来,将完好无损的下半张脸埋进毛巾里,片刻后他将毛巾扔到一边,故作轻松地说:“是吗,我也觉得我不会那么倒霉。”
骗人的。
他害怕到没办法去仔细想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直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继续吧。”
金满磕绊着给自己换好衣服,他不愿意在陆燕林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人的悲哀,痛苦,仿徨,大概就像孤零零的游魂一样,看起来可怕,但是只要不去理会,游荡着游荡着,也就消散了。
他摸索着打开门,护士小姐等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金先生,您千万不要逞强,接下来的治疗,有任何不舒服,请一定要说。”
金满无声的笑了笑,回答她:“谢谢,我会的。”
之后的检查过程中,他很配合,也学会了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喊暂停。金满适应得很快,他从来不是需要人呵护,小心对待的那类人,他的生活里,没有那么脆弱敏感的神经。
害怕也没有关系,难过也没有关系,总会有个结果,也总会过去的。
治疗结束后已经很晚,孩子们等了许久,在病房里睡着了。
护士把他们抱回自己的房间,金满不希望她跟着自己,他熟悉病房,能自己去洗漱。
病人一直适应得很良好,护士小姐充分尊重他的意见,温柔地的关上了房间门,告诉他有需要可是随时按铃,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在的。
金满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了,才扶着墙,摸到盥洗室。
他记住了大部分东西的位置,但是对于视觉受损的人来说,一点点位置的改变,都有可能造成灾难性的结果。
金满在浴室跌倒了,他想自己擦个澡,明明开关的位置,毛巾的位置都记得很清楚。
可是有一个地方没有衔接上,后面的动作都不对了。
水流毫无预兆的喷出来,而他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躲,只能被动的护着眼睛,背过身胡乱的顺着管道摸索开关。
一瞬间无助,害怕,愤怒,游荡的情绪通通找到了口子,在他努力拯救自己的时候,拼命的往外窜。
“金满!”
他被大力扯出浴室的时候,茫然的看着黑暗的空气,大口大口的喘气。
好在有人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陆燕林望着湿漉漉的,沮丧的青年Alpha,眸中闪过自责和懊悔。
他为什么敢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哪怕他拒绝,哪怕他说了不要,他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陆燕林喉咙酸涩,他压抑着自己不能去抱他,也不能去吻他安慰他,他平静地说:“没事,坐下来,我们先换衣服。”
他像收拾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猫小狗,擦干金满的手和脚,揉干他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头到尾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塞进暖和的被子里,期望他能感觉好一点。
“不舒服吗?”
明明只是看着那个毫无动静的后脑勺,但是却觉得他心情不好。
陆燕林似乎坐立不安,他缓缓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眼窗外的海,又走回来,拉开椅子坐在床边,轻声说:
“百分之零点八是很小的概率。”
被窝里的Alpha一动不动,在那道低沉的声音礼貌消失之前,他徐徐转过身,朝着他的方向,像似准备睡觉的翻身,也像对他不耐烦的讥嘲。
室内安静地只余下风声。
绿色的纱帘轻微摆动,在雪白的墙壁上,漾起湖水一样的波纹。
不知过去多久,空气中响起一声叹息。
金满的手被轻柔地握住了,他往后一缩。
但是再一次,手腕被轻轻捏住,牵引着他往前,他不明所以,手指触到温热的肌肤,他仿佛被烫了一下,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他摸到数道起伏不平的痕,摸到一个浅浅的,温热的陷下去小窝,他摸到薄薄的眼睑,在太阳穴附近,明显的粗糙伤疤。
“我在做喷雾修复的时候,也吐了。”
“一共吐了两次。”
“刚开始的效果不是很理想,但是第二次第三次做下来,恢复水准一直在上升。”
“你的数据很好。”
“所以,百分之零点八的概率,不会有事的。”
火舌舔舐过得皮肤,即使做了那样昂贵的修复,也有些斑驳。
金满想起了那个重复在做的梦,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从没认真的思考过,当时他感觉到的熟悉身影,是不是陆燕林。
他以为像陆燕林这样的人,即使至亲深陷火海,也只会冷静地等在火场外,旁观最后的结果。
“我梦见你,是因为我真的看到过你?”
Omega无声地沉默,片刻后说:“很抱歉,我让你在这件事上遭遇这么大的风险。”
金满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起一口气,他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听到陆燕林在他面前自揭伤疤。他不体面,也并非无所不能,在自己的治疗和金满的治疗上,都全无百分百的把握。
金满想象不到他因为治疗晕眩呕吐,满身狼狈的样子。
“医生也说你有百分之零点八的概率瞎掉吗?”
“是,但我的症状较轻。”
陆燕林停顿片刻:“住院期间我会照顾你,你的眼睛也……会好的。”
金满躺平,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进被窝里,准备睡觉了,他平静地说:“算了,我不用,你要是真的过意不去,赔我点钱就好了。”
陆燕林沉默得久了一点,沉声说:“好,但是在你受伤的这段时间,需要有人照顾你,这点不要拒绝。”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第二天,……
第二天,陆燕林在病房未寻到金满,他默然片刻,遽然转身,衣袍掀起冷风。
他的脚步匆忙,走到眼科科室外,看到那个Alpha独自坐着,脸上戴着防强光眼镜,左手规矩的放在膝盖上。
护士小姐唤他名字,他便站起来,哗啦一声甩开手里的导盲杖。
陆燕林心里松了口气,那股气盘结心头,又从鼻腔里呼出去。
“怎么不等我?”
他说的亲昵自然,金满却像没听到。
护士小姐这个看得见的人,夹在这股冷气中反而更为难。
她牵着金满的手臂扶他坐下,抽血测了数据,笑眯眯地说:“金先生恢复得很不错!”
陆燕林跟着进了治疗室,抱着胳膊倚靠在门边,并不接手护士的工作,眼眸却一眨不眨,看着金满和护士笑着说话,躺进医疗舱。
护士小姐细心谨慎,然而昨天那样剧烈的反应,还是让人有点担心。
陆燕林忍不住开口:“不舒服要说。”
金满侧耳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我知道。”
他摸着发出嗡嗡声的仪器,心里忐忑,但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咬牙忍下去了事。
刚做完他就控制不住反胃,比第一次的脸色还要难看,他爬起来就要吐,也不管是谁,抓着递到嘴边的袋子不松手。
“他的反应是不是有点严重。”
护士小姐奇怪道:“不应该啊,我特意把振幅调低了,比昨天轻松很多的。”
金满吐了半天没吐出什么东西,袋子被收走时,他还不愿意放手,陆燕林看他面色苍白,像从冰雪里刨出来的纸人,惶惶不安的抓着袋子:“还要吐。”
陆燕林任由他发泄,等他直起身之后倒了杯水,喂到他嘴边。缓够了再把人从治疗舱里捞出来,半抱着:“下午的治疗不如缓一缓,先别去了。”
金满也觉得有些难捱,身体打着颤,到底勉强不了,木讷的哦了一声。
陆燕林扶着他走出去,看着那根遗落在仪器旁的导盲杖,顺手扔进垃圾桶。
他语气微沉:
“为了躲我,早餐都没吃是吗?”
金满一顿,脸色露出几分不自在,可是转念一想,这么做确实有点傻,他又不欠陆燕林的,干嘛要在这种事情上亏待自己。
下午的时候孩子们来探望他,叽叽喳喳的,倒是比他一个人要热闹。
陆燕林不知道跑去忙什么了,除了早上时露面,之后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金满从护士手机借了手机打给周遇,周遇的怨气比鬼还要大,先问了金满的情况,然后骂陆燕林不是人。
这时候金满才知道,他昏迷住院的这段时间,周遇和徐文到处找他,可惜人被藏起来,他们谁也摸不到位置,干着急了好几天。
周遇气得冷笑一声:“多新鲜啊,真该去拜拜神,姓陆的是个灾星吧,他挨着你就倒霉一大片,天生来克你的!”
金满笑了笑,他不是个爱在前夫问题上多嘴的人,这次也忍不住是啊是啊的点头,直到护士小姐跑进来和他要手机,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电话。
她走后没多久,陆燕林就推门进来,这几天晚上他都守着。
那张陪护床睡得肯定没有大床舒服,但是金满一次也没问过。
如果不是有次起夜差点踩到人,他打算一直当不知道。
高中八人寝都住过,没道理两人间睡不习惯。
金满拿他当室友,愿意睡就睡吧,医院都是他们家的。
“晚餐吃了吗?”
金满躺在被窝里,耳朵听着电视机的动静,片刻后应了句:“吃了。”
陆燕林颇为意外,这段时间金满对他爱搭不理,哪怕知道他冲进火场救了人,也没太大的反应。
因为这声回答,他的脚步莫名轻快,进浴室洗了澡,出来时金满已经睡着了。他放轻脚步关了电视,看金满脸色好了很多,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金满睡得很沉,脸颊瘦了一圈,唇色也很淡。他长得不算漂亮,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可是陆燕林坐着看了很久,有种莫名的安宁和满足。
他的心空了一块地方,那种空旷很可怕,它吸取生命的养分,混乱了对时间的感知,无论做什么都阻挡不了它流逝。
只是分开半年而已,却觉得比十年漫长。
金满这一觉睡得特别好,他吃了早餐,特意消化了一会儿才去眼科科室,做完理疗,照旧吐得昏天黑地,浑身乏力。
陆燕林替他揉后背,护士小姐给了药膏,涂在腺体上可以抑制头晕的感觉。
“吐都吐完了,回去再涂。”
金满把药膏揣进怀里,他不舒服的症状太明显,下午的理疗自然也不能参加。
不过他的其他数据都恢复得很好,金满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人,只要有希望,他比谁都重视自己的健康,再难受的项目,也能积极的配合治疗。
陆燕林全程陪同,充当护工,导盲杖,心理医生和向导。
这种细心,耐心的程度,让以这个为工作的护士小姐都自叹弗如。
中途金满反抗过几次,但是他看不见,晕头晕脑满科室转的时候,根本分不清牵他的人是谁,他也不想和自己生气,干脆想都不想了。
最后一次理疗结束,他跟着护士小姐回病房,这段时间两个人相安无事,金满的态度没有一开始那么生硬,有时候还能说上几句话。
陆燕林扶他坐下:“今天的状态好很多。”
金满洗漱完,脸上没有戴防强光眼镜,换了纱布和墨镜:“对,晚上睡觉,眼睛周围不痛了。”
“外面是海滩,下午想出去走走吗?”
陆燕林小心翼翼地问。
金满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好像在和陆燕林对视,片刻后他摇摇头,自然地说:“我和周遇联系好了,今天下午就出院。”
他能忍这么长时间,完全是处于礼貌和耐性。
陆燕林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又来了,他沉默半晌:“不能留在这里吗?”
金满拿桌上的毛巾擦擦手,不明白陆燕林为什么能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医药费游乐园肯定会赔,那笔钱我会转给你。”
陆燕林微微蹙眉,沉声:“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金满:“老实说,除了钱我没别的东西给你,我们不是一路人,这次的事故你也看到了,挨太近不是好事。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吧,你别让陆知到这里来了,对谁都不好。”
陆燕林低声:“满满,你在怪我。”
金满站起身,抓了把头发:“你想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陆燕林哑然:“那是什么意思?”
金满觉得总这么拖着不是回事,他原本想等眼睛好了,至少回到家以后再说,但是陆燕林现在这副狗皮膏药的样子,带回家就彻底甩不开了。
“我倒想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想吃回头草了,还是单纯觉得对不起我,做朋友之类的话打住,我已经听烦了,我们两个的关系也没必要。”
即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弥漫在空气里低气压。
片刻后,像似听到短暂吸气的声音,语气并不激烈,是Omega一贯平顺冷静的模样。
“从你醒过来到现在,你从来没有问过我,那天发生的事情,哪怕是陌生人,做了这么多,也不应该被这么讨厌吧。”
“我有时会想,是不是当时我死在火场里,你也不会在意。”
“我用生命也无法挽回我的错,是不是。”
……
金满看不见他,他的喉咙发紧,勉强想说什么,还没有想明白,嘴唇便被堵住了,微凉的触感柔软冰冷,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骇得他头脑空白。
过了数秒,他才反应过来,挥手砸碎了床头柜上的花瓶,用锋利的尖端对着他,咬牙:“滚!”
飞溅的碎片割伤了omega的脸颊,他脸色微微变了,失落混杂着伤心,在眼眸中一闪而逝。他抬手拭过脸上那点血液,矛盾的想要自我伤害的痛苦,让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陆燕林一把抓住金满的手腕,盯着他:“松手,不要弄伤你自己。”
金满冷笑:“别动,我不是傻子,你要是再乱来,伤到谁就不好说了。”
陆燕林呼吸滞了滞,没去辩驳自己刚才冲动的行为:“对不起,是我情难自禁。”
金满没有给陆燕林留半点面子:“发情了就去打抑制剂。”
这个在滨城只手遮天的Omega,脸色白了白,却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发火,不能气馁,不要把那些刻薄的话当真,可是心里还是会感到分外的丢脸难捱。
下午的时候,金满带着孩子出院,陆燕林没有再阻拦,徐文开着金满的二手五菱到医院,护士小姐陪着金满和多多走出来。
周遇沧桑了不少,拄着拐棍,徐文也狠狠地松了口气,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还好现在人没出大问题,不然他真是哭都没地方哭,他这个兄弟命也太坎坷了。
多多看到周遇和见到亲人一样,立刻把和朋友分开的难过忘记了。
“周叔!”
周遇把他抱起来:“没事就好,回家。”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快到冬日,窗外簌……
快到冬日,窗外簌簌的叶子零落寒风里。
护士小姐整理房间,瞥见窗外远去的汽车,笑着道:“金先生的家里人来接他,一副很小心的样子。”
她本意不过感慨,却见窗边无声矗立的男人微微变了面色,不知哪句话不随心意,反应过来时屋内只余下一阵冷风。
徐文开着车,将一屋子病人送回家,他在滨城的生意离不开人,略坐坐便要回去。
金满笑着说要送他,徐文额头直冒冷汗,要顾及病人脆弱的心情,又得谨慎不要他受伤,半晌竟然憋出一句:“成,路上我背着你就好。”
金满忍不住笑出声。
周遇实在听不下去,将手里的拐杖一递:“拿着,探着路去。”
徐文莫名其妙,担心夹杂着不满,这么粗糙的痞子怎么看顾得好失明的病人:“你知道他看不见,万一摔了怎么办?”
周遇半点不当回事,正是中午困乏,他嫌弃徐文聒噪啰嗦,没耐性地说:“这路他熟,别说看不见,就算再断两条腿也走不丢。”
徐文气愤不已,一路念叨,最后站在村口的清渠边,十分忧愁地说:“我刚才算了,这里离镇上的医院半个小时,环境实在不好,你伤的是眼睛,出行不方便,乡下也没有什么盲道,摔了跌了,或是碰上后遗症……唉,金满,你还是和我回滨城吧。”
金满侧耳听着,忽然拄着那拐,轻飘飘往前一跃,吓得徐文忙伸手去拽,却看到他刚好落在沟渠边,没有丝毫不适应的样子,反而稳稳地说:”还担心麽?你快回去吧,这里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我好了再来滨城看你。”
徐文恼火叹气,心里千丝万缕,片刻后说:“金满,出院的时候,我瞧见楼上有人望着你。”
“医院有人不是常事吗?”
金满平淡的说了一句,继而又笑起来:“你早点回去,回头我让周遇寄了吃的给你。”
徐文被催促着上了大巴车,车还未开,他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叮嘱了几句,终于啰嗦到最想说的话题上:“小满,你和陆燕林,真的绝无可能复婚吗?”
这样尖锐的问题,寻常人尚且不知道如何应对。
徐文怕他生气,更怕他误会自己来当说客,因此脸色很是不自然。
“嗯?”问题涉及到别人,金满终于不再笑了,他没有正面会回答:“怎么这样说?”
徐文斟酌着语气,别别扭扭:“我粗心大意出了事,那段时间焦头烂额,本来以为这辈子毁了。但是你嫂子第二天开门就捡到了证据,我跑不通的关系突然就主动上门,被吊销的执照也能取回来,追债的高利贷也被违法取缔,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我想来想去,只有陆燕林了。”
“他为你救了我两次,我总不能装作不知道。”
“你要是不想复婚,就放宽心,我自己会还他人情,你不要因为这些事委屈自己。”
徐文担心这些人情会使人为难,却不知道,做下这些事的人从未和金满提过,甚至在医院里被气急的Alpha骂得失了声,走时只敢低声恳切地留下一句,我走,你不要冲动。
金满想到那人冷淡的墨眉漆眼,望着他时,只有无言以对的失落。
徐文察觉金满的沉默,那张消瘦的脸和肩膀,让他不禁想起金满曾经快乐,幸福的样子,他心里充满了不知何来的冲动,脱口道:“其实,他或许也不是那么冷心冷清的人,陆家那种身份阶层,权色交易恐怕只是日常,并不是你哪里不好,他对不起你……”
金满无奈地打断:“他没有出轨。”
徐文一下子哑了声,尴尬地咳嗽两下,惆怅朋友孤苦伶仃,又遏制不住操心,喃喃:“那……是因为什么?”
他的脸色慢慢差了:“他难道打你吗?”
金满呼吸滞了片刻,他看不见徐文的脸色,鼻尖只嗅到秋来的冷风,心情说不上是哭是笑,他摇摇头:“也没有。”
徐文还没有问清楚,车子却要开了,他很是担心不舍:“往后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金满笑着摆手,拄着拐往前走了半步:“再见。”
徐文不说再见,努力从窗户回望,一垄一垄的田地向后退去,没有半点声响,偶然有鸟儿掠过,很快也远去了,青年慢慢消失在朦胧的山影和小路之间,一如他的人生,看不头的萧瑟与孤单。
金满出去了这么久,家里的院子长了很多杂草,他摸索着用镰刀割,割到手之后心惊胆战,无头苍蝇似地撞在门框上,找不到纸巾又摸不着水,很是苦恼的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的扯了把蒿子,擦了擦手。
许多的不方便,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察觉到。
除了吃饭,金满大多数时间都坐在家里,等多多从幼稚园回来。
这样的时间当然很无聊,他却像耐得住寂寞的石像一样,没有和谁抱怨过。
徐文说给他找了个护工,他推拒了两次,但是徐文压根没打算征求他的意见,扯着嗓子说:“人已经来了,还有两分钟到门口,这样,我知道你不习惯,你还是和我到滨城来,你嫂子把房间都准备好了。”
金满只好站起来,摸索着竹竿,好脾气地说:“这里这么偏,你……”
话未落,听到道清澈的声音:“金满先生。”
护工已经来了,再拒绝也没有意义。
金满挂了电话,他看不见,自然做不到邀请,好在情况对方似乎很了解,打开篱笆走进来。院里满树的绿已经泛黄,坐在石凳上的青年受了秋风的冻,纱布下的脸颊微微红了,起身和他打了招呼。
护工的声音很年轻,自述姓何,今年刚毕业,有做高级护工的经验,他带来了很多康健类的东西,装了两个大箱子。
金满认真听着,小腿传来温热,他下意识缩了缩,便听到护工先生好听的声音:“这里和膝盖都青了。”
上药过程不太愉快,金满总想自力更生,护工先生彬彬有礼:“你看得见怎么擦吗?”
金满哑然,郁闷的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慢慢松开手。
午饭是周遇送来的,最近一个月的饭菜都是他负责,看到院子里的陌生男人也觉得十分奇怪,金满和他简单的解释后,他点点头,语气痞痞的说:“还好不是夏天,不然你的护工裹得像粽子似的,中暑了谁照顾谁。”
金满看不到,也就不知道粽子似的是什么样。
周遇看到有人照顾他,便放下心回家去干活,院子里又剩下金满一个,他坐在凳子上,一个人耷拉着嘴角发呆的样子可怜又无聊。
“手脏了。”
金满连忙抬起来:“哪里脏了?”
手臂微微一紧,被人牵引着向前。
他摸到石台和肥皂,也触到手腕间异于平常的油腻,袖口上也有,那大概是上顿饭残留的污渍,谁也没能细心注意到。金满的耳朵腾地红了起来,好像变成了小时候脏兮兮的小孩,被老师捉去办公室擦脸,却洗黑了半盆水那么窘迫尴尬。
他磕磕绊绊的洗了手,还没有说话,干净的毛巾便覆盖上来,擦着擦着忽然一顿:“抱歉,请等一下。”
金满不明所以,片刻后被温热的毛巾包裹住他的手掌,才反应过来,刚才大约是自己的手太凉了,深秋的山泉和冰块也没区别。
“饿了麽?”
金满侧耳听着,摇摇头解释说:“谢谢你,我自己来。”
他言辞很客气,手臂却牢牢护住周遇送来的饭盒,大概没办法接受别人喂自己吃饭,就算吃到调料也面不改色的咽下去。
金满的嘴里充斥着古怪的涩意,他吃完饭,不用磕磕绊绊的收拾,就被拿走了饭盒,手上多了一杯温水,还有漱口的凝胶木糖醇。
其实没有谁不关心他,他适应的很好,还有心情和别人开玩笑。
但也没有谁和他特别的密切,能发现失明之后的种种不便。
他失明以来的不舒服,不顺利,在密集的照顾里找不到栖息的土壤,稀里糊涂的被劝着换了衣服,甚至找不到什么借口拒绝。
护工先生似乎还辅修了心理健康专业,说在家里呆着对心情不好,容易产生悲观的情绪。
金满昂起头,玩笑说:“我这不是瞎着,哪里会?”
护工先生半晌没有说句话,让人不禁疑惑,片刻后金满听到一道低低的声音,似乎不太愉快:“没有瞎,会好的。”
大概没有那个护工希望自己照顾的病人病情恶化的。
金满挠挠头,搭着护工先生的手臂出了门,院子外的空气,水声,气味,一切的一切都和小院里不一样,那种自由的味道感染了心灵,让人不自觉地愉快起来。
他发现自己不是不想出门,而是怕麻烦别人。
护工先生还带着金满,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重新熟悉自己的院子,以免再磕到腿。
周遇带着放学的金多多回来时,正好看到那个裹得严实的护工,小心翼翼地拾去金满脚边的碎瓷片。
他微微挑眉,眸色渐深,片刻后他撒开金多多的手*,懒洋洋地说:“金满,岳维给你打电话了吗?”
院中的两道人影都立住,一道有些刺脸的视线,强烈的仿佛是幻觉。
金满茫然地摇摇头,电话适时的响起。
第60章 第六十章“岳维?”……
“岳维?”
“这么冷漠麽,我可是花了很多功夫才查到你在哪家医院。”
金满丝毫不领情,不自然地说:“你有什么事吗?”
岳维夹着电话,用文件扇了扇了风,去掉灰尘。他的转职手续刚刚办完,百废待兴,闲暇时忽然想到了那个特别的Alpha,于是拨了电话过来:“身体怎么样?”
金满停顿片刻:”还不错。“
岳维点燃烟头,从烟雾中回忆那种亲吻青年时那种冲动的感觉,调侃道:”眼睛瞎了竟然还能算不错?“
金满陌摸摸脸上的纱布,嘟囔:”没事的话挂了。“
岳维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东拉西扯了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琐事,挂电话之前说:”过几天在家呆着,别乱走,给你带个惊喜。“
金满看不见,拨电话或者回信都不方便,在他握着手机犹豫的时候,护工主动问他需不需要帮忙,金满递出自己的手机:”帮我发条短信吧。“”好,给谁?“
金满摸着坐到凳子上,让多多扑到他身上,小孩子最近一离开他就很慌,但是在家里金满照顾不好他,只能让多多先去幼儿园,他摆摆手随意地说:”没存名字,刚刚打来的号码,就说不用了。“
多多哭了一会,抽抽嗒嗒:”满满,他是谁?“
那陌生人身量很高,眼睛极冷,看起来极具压迫性,穿的严严实实,声音还有些奇怪。
金满亲亲他哭红的脸颊,哄他:”是来家里负责做饭的叔叔,不用害怕。“
护工先生不会做饭,因此遭到了多多的嫌弃,在他眼睛里,这些都是大人必备的技能,像吊儿郎当的周遇,不仅做饭很好吃,还会串糖葫芦。
金满对此不做什么评价,他抱着孩子去周遇家蹭饭,对护工说:”你白天来就行了。“
他公事公办的态度,完全是对没好感的陌生人。
周遇家里,他早就做好了饭,吃完之后问金满刚才怎么不接电话,金满皱眉,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的手机没有响过。
周遇以为是手机坏了,检查一遍发现是打开了震动模式,还有岳维的短讯也没有回复,估计是不小心误触了,他改回原来的模式,还不忘对岳维短讯里装模做样的关心嗤之以鼻。”我请他帮忙找人,他说在交接关键期,让我等一等。“
周遇有时候不能理解,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朋友和家人,所以有时候接受不了别人把感情放在第二顺位。
心里的天平偏了以后,连立场也发生了变化,他觉得最适合金满的人应该是个恋爱脑,岳维差远了。
第二天时候,护工给金满洗了一个澡,在周遇家后边的水池里,磨豆腐剩下的热水兑了满满一池子,他脱了衣服下水,抱着膝盖泡在热水里,周围安静的只有风声,秋天收获的玉米秸秆飘来饱满的,沾了雾水的香气。
他的肩头披着湿毛巾,下巴沁在水里,感受着温度:“不太冷。”
护工安静的听,偶尔加重的力道,催促他无声的讲下去。
金满趴在水池边,说起小时候门前覆盖了云雾的黛色山峰,霞光沁润之后,犹如彩纱飘浮,生长茂盛的玉米一垄一垄,石阶盘旋而下,动人的山歌从掩映的小路上传来。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金满却没有在这个季节里感到饱足,课文里红澄澄的苹果,金色的南瓜,吃不完的食物和分享不完的爱,让年轻时候的他觉得困惑。秋天应该是爬不完的台阶,盛放的野菊花,凋零的山峰和饱含饥饿的孤单,他要努力躲避那些食物的香气,才不会在人前饥饿的流口水。
那个时候他想,等到长大的时候,他会找到自己的归处,心里不再空落落的。
一些冷眼,一些伤害,其实不算什么。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学籍出错了,没有报上名,大家都说我没有书读了,因为录取通知已经发放,我发现的太晚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去了县教育局,他们也说太晚了,没办法,我没有书念了。我没听,带着成绩去问县里的高中,人家不要,我又回教育局,每个科室都问,最后快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有个很年轻的业务员帮我把学籍改过来,我又有书读,只是我太笨了,没有能上大学。“
他记得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堆积如山的资料,他热得浑身是汗,忐忑的等着结果。
金满说:“那时候真好啊。”
护工沉默良久,凝视他短短的发茬,脸上平淡又温和的神情,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他只记得这个人有一个很辛苦的过往。
他以为那是一段很长很悲伤的故事,但是金满记忆里,他是努力且幸福的人。
“我爸妈的坟前面有一大棵梨树,特别甜,那是他们年轻的时候种的,我初中的学杂费,有一部分就是卖梨子的钱,镇上的人特别喜欢找我买梨子,大概很喜欢。”
金满回忆起市集上喧闹的人声,大家热热闹闹吃梨,分梨的场景,慢慢笑起来:“可惜今年的梨子已经过季了。”
金满问他:“对了,我栽在院子里的玫瑰死了吗?”
护工先生摇头回答:“没有,它们开花了。”
金满觉得护工先生在倾听上很专业,他恰到好处的表达着好奇和重视,给他按摩的力道温柔适中。
他打算着之后的事:“那就好,我种了很多,来年会有新的花开的。”
池水漾起一圈一圈波纹,寒冷呼啸而来,又被高大的身躯遮挡。
金满伸出水面的手指感觉到凉意,他洗完澡,径直站起来,水珠顺着身体哗啦啦的下坠,他往前走了几步,差点摔倒之后慢慢停下来,抱歉地说:“你能扶一下我吗?”
“好。”
护工有时很专业,有时又很业余。
金满握着他的手臂,披上毛巾的时候打了个喷嚏。
晚上的时候护工做了三明治和炒蛋,多多很喜欢吃三明治,那盘炒蛋则让金满一个人吃光了,胃袋发出舒适愉快的信号,护工趁此提出眼睛的保养和辅助治疗。他让金满躺在床上,从带来的大箱子里取出配套的仪器,治疗的过程不舒服,金满头晕目眩忍不住干呕,护工抱着他,来不及拿垃圾桶,用手接他呕出来的秽物和口水。
金满的汗水浸湿了纱布,他有气无力的缩在被子里,意识到自己真的病的厉害。
多多不能进来,屋子里只有他和护工,情绪忽然潮水一样涌来,他难过的擦擦眼睛,抓住护工擦汗的手,背过身:“你先出去吧。”
护工没有动,Alpha消瘦的手指拽开他的手臂,声音细微:“求你。”
他依言而行,打开门走出去,却在门外一点点瘫坐,双手捂住脸颊,肩膀冷而硬的挺着,护工先生在此刻夹杂着自我厌恶,感到无能为力。
金满缓过来之后,觉得眼周的不适缓和了很多,第三天的治疗他主动要求,护工先生却很犹豫。
金满躺在床上,以为护工在为昨天的清理为难,不太想给他做了,他拍拍床沿:“没事的,你出去就好,我准备了垃圾桶。”
金满听到一声很重的吸气,他狐疑地凝视着虚空,片刻之后护工先生打开了仪器,轻轻扣在他的头上:“换一个姿势,靠着我,会舒服一点的。”
金满蹙眉:“但我会吐。”
护工先生的声音清澈且无限宽容:“我会注意,没关系。”
之后一整个月的治疗都是如此,金满从弄脏对方的赧然到坦然以对,护工先生照顾的很仔细,时时刻刻都能注意到金满的需求,他做饭依然不算好吃,但红烧肉做得非常好,单薄的厨艺随着时间突飞猛进。
金满拜托周遇给护工先生买了一件新的衣服,作为赔礼,护工先生腼腆的收下了。
拆纱布前一天,岳维送来的几百朵玫瑰已经凋谢了大半。
提起这个惊喜,周遇这个叼着烟负责送花的人吐槽了一路,护工先生沉默异常,在修剪花枝时不小心剪到自己的手,只有收到花的人很高兴。
玫瑰花很漂亮,岳维说不是送给情人的,送给以后将来现在还不是的好朋友。
金满没有觉得为难,因为玫瑰大都数是白色的,也有黄玫瑰和粉玫瑰,每一朵都带着寒气和露水,闻上去馥郁芬芳,红色的玫瑰很少,饱满的花蕾藏在绿叶间,羞怯的随风摇曳。
那么多的玫瑰插满了校小院,即将到来的冬天也因此辉煌起来,即使随着时间的流逝花朵凋谢了,他睁开眼睛时无法再看到那样轰轰烈烈的场景,也保留着那种美梦似的香气。
金满的眼睛恢复得很好,拆纱布的时候去了滨城,久不见天日的眼睛看到第一抹色彩的时候,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明明脸上没有悲伤。
多多高兴的抱着他,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只有他知道自己多怕满满看不见,会难过会伤心。
徐文在酒店里摆了很大的一桌,邀请了很多朋友,周遇则拉着他去寺庙祈福上香,给了他一块玉色清透的翠绿色平安坠:“好了,从此以后无病无灾。”
金满愕然地摸了摸,他不知道玉石的价值,但这些东西都很贵:“哥,你哪来的钱,你不会违法了吧?”
周遇气笑了,他叼着烟,使劲按了下他的肩膀:“我出任务捡来的原石,找人刻了下而已,开光又花不了几个钱。”
金满:“真的?”
周遇:“不要还我。”
庆祝会很热闹,金满在滨城呆了两天,和朋友在一起很开心,可是离开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落,大概是成家立业的人太多,温馨的家庭是朋友们高谈阔论之后的港湾和依靠,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要回去的方向。
金满赶着幼儿园结园活动之前回了柳河镇。
他牵着多多,从小路回到家,多多突然蹦起来,拽着他的手:“爸爸快看!”
秋风冷冽,篱笆上的牵牛花瑟瑟摇晃。
无数朵披霜带露的火红色玫瑰,肆无忌惮的生长,侵占了衰草枯黄的小径,深绿色的枝叶繁茂昂扬,托着朵朵饱满的丝绒似的花朵,花瓣洒满了小路,落下瑰丽到极致铺天盖地的深红浅红,他的小院他回家的路,都掩埋在馥郁的花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