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漫长无涯的雪。
老旧的毡包中昏昏暗暗,牧民格日勒与妻子察格依偎在一起,所有可以取暖的衣袍、褥子、羊皮层层叠叠盖在外头。风声呼啸, 使毡包轻轻摇晃,从毛毡缝隙里钻进来, 带着刺骨的寒意。
火塘里,火微弱地燃烧着, 发出一点暗红的光。
他们两人望着那点熹微的光,什么话都没有说, 静静听着外边的风声。直到瞧见那火光有熄灭的趋势,格日勒才起身去添干羊粪。
“干粪没多少了, 晚点我到羊圈里去取一筐。”他弓着身子,把手伸向那火光暖一暖。
“也不知道暖棚那里, 火够不够。”格日勒喃喃道。
妻子察格接话道:“毕竟是驿站边上,肯定有人管着的, 不会没火。不是都传言说,是公主心善赐建的暖棚么?那边的情景总归比我们这好的。阿——嚏——”
说着打了个喷嚏。
“没事吧,来喝点奶茶。”格日勒忙提起茶壶用木碗倒了一碗奶茶, 送到妻子嘴边。
“没事,可能昨天去看喂羊的
椿?日?
时候受了点凉,没事。”妻子察格正要低头吃奶茶, 忽然动作顿了顿, “不用倒那么多,留一小半就行,剩余的奶茶倒回去。”
她道:“这雪下个没完,看样子已经是白灾了。咱们吃东西也得省着些,谁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停雪呢?”
格日勒点点头, 很小心的将奶茶又倒回去些。妻子这才喝了。
温温的奶茶下肚,人也好受一些。察格叹息了一声说:“幸亏额吉和小宝没在这里。”
格日勒心里同样庆幸。当初经过一番纠结后,他的老母亲和幼子还是留在了暖棚,没有跟他们转场到这冬牧场来,不然遇上这样连绵不绝的大雪天气,连他们两个都吃不消,老人和小孩就更不用说了,非得冻生病了不可。
他重新挨着妻子坐下,瞧见她的侧脸微微带着点哀伤。
她一定又在想同样在这样的大雪天去死去的大宝。
格日勒于是往妻子的身边挤了挤,故意用一副明快的口吻说话:“依我看,这雪很快就停了,明天最晚是后天。太阳一定要出来,然后春天就到了。我们领着牲畜回到他们身边去,接他们去春牧场。小宝好久没看到你,也许一见到你就要哭呢。对了,我们可以提前在驿站的商人那里买些糖。这样他哭起来的时候,我们把糖塞到他嘴巴里,他就不会哭了……”
察格弯了弯嘴角:“也不可以买太多糖给他吃,他的牙齿都变得黑了。”
“好,那就一点点,指甲盖那么大。”
两人漫无目的说话,想着春天的事。一阵狂风突然袭来,毡包剧烈地摇晃起来。毡包顶部发出不详的“吱呀”声,往下凹了一大块。
一定是积雪压在上面,格日勒和察格立刻站起来,手臂伸长,试图支持那一块。
然而没有用,只是越来越往下压得厉害。这样子不行,要是毡包给压垮了,他们会冻死在野外。格日勒咬了咬牙,要妻子顶住,自己寻了把铁锹和绳索,用毛毡胡乱一卷,冲到毡包外边去。一出去,风雪立刻将他整个笼罩住,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格日勒眯着眼睛,强撑着清理毡包顶部的积雪。天太冷了,又是雨又是雪,结了冰,很难铲掉。冷风很快将他的手冻得通红,动作变得僵硬而迟缓。
直到睫毛和胡须上结满了冰霜,他才勉强铲掉了雪,又固定了这一块顶棚。
回到毡包内,格日勒牙齿直打颤,妻子察格又是喂奶茶又是给他搓手,好一阵才缓过来。
呼啸的风声仿佛小些了。
格日勒缓过劲来,道:“风好像小了,我去看看羊。”
“晚点去吧,你刚刚冻得厉害。”
“没事,我好着呢。”格日勒摇摇头,“羊圈那边我挺担心的。这么大的雪,围栏可能撑不住。”
羊圈就在毡包后边,格日勒靠近了一瞧,心沉了下去。自己搭建的围栏本来就略微简陋,这样的大风大雪,哪里抵抗得住,有一半垮了,断裂的木杆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雪地里,有的被埋住,有的漏了一点尖尖。
最糟的是,羊群少了一大半——原本五十多只羊,现在只剩下十来只蜷缩在残存的围栏角落里。羊身上都是雪。
“不好了,羊圈塌了,羊跑了一大半!”
格日勒跌跌撞撞地跑回毡包,满脸煞白。这些羊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是来年换取粮食、茶叶等必需品的全部指望。没有羊,他们就算熬过这个冬天,也很难熬过下一个冬天。
听说这个噩耗,妻子察格的脸色也变得煞白。她冲出去瞧,果真羊群少了大半。
“怎么会这样。”她嗫嚅双唇,喃喃道。
格日勒胡乱把残存的羊圈搭了搭,转身道:“我去找,这也没多久的功夫,羊走不远,它们应该就在附近。”
“不行!”妻子察格抓住丈夫的手臂,“这雪说不定等一下又下大了,万一迷路怎么办!”
“不会的,”格日勒道,“这一片我们再熟悉不过了,羊肯定在下风处避风。我往那边去找,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也行,我跟你一起。”妻子察格不肯放手,“要不然就都不要去。”
格日勒看看天色,这一会儿雪倒是没什么,便道:“走走走,我们快去快回。”
连日的大雪,积雪深处足有齐腰深。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在雪地里跋涉。寒风穿透了羊皮袄,清寒入骨,很快脚趾头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只是凭着一口气坚持着在雪地里前行。两人四处张望着,搜寻着任何可能是羊的踪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什么都没有找到。四周除了茫茫白雪,别无他物。
忽然间雪又落的大了。漠北的风雪完全没有什么道理,想来就来,来得肆意。雪花迎面吹过来,打的他们两个人睁不开眼。
走不动了,格日勒抱着妻子,蜷缩在雪地里,祈祷着风雪快快停歇。
雪却越下越大。
“我有点想睡觉了。”妻子察格喃喃道。
“不行,不能睡,你想想小宝,他等着我们回去呢。”
妻子勉强着尽力瞪大眼。格日勒则低声絮絮叨叨,又说起毡包里类似的构想春日的话来。
都说尽了,他停顿一下,摇摇妻子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悲鸣:“察格,你害怕吗?”
察格很迟缓地转过来看他,睫毛上是冰粒:“有点怕,但有点欢喜。”
她很吃力地往他怀里靠了靠:“我怕小宝见不到我们,可是……我又有点欢喜,也许我们可以见到大宝了。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呢。”
天地间的声响渐渐静下来,风声都没有那么明显了。
眼皮子越来越重,格日勒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眼眸,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远方的几粒晃动的黑影。是羊群吗?还是幻觉?
“喂,那边有人!”风雪里的声音,听不真切。
似乎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想要把他从雪地里拉起来。
“不行啊,管事,他们俩的手死死握在一起,掰不开。”
“酒呢?拿酒给他们都灌两口。”
辛辣的液体灌入格日勒的喉咙,火辣辣的感觉从胃部扩散到全身。他剧烈地咳嗽,意识逐渐清晰。
“救救我妻子。”
“都救,把他们都绑到马上去!”
再度醒来,是在一个陌生毡包里,奶茶咕噜噜沸腾的声音响在耳畔。
格日勒睁眼,很茫然的样子。
先他一步醒来的妻子察格很高兴地大喊:“醒了,终于醒了。”
有一个穿长袍的男子走过来,送上一碗奶茶:“吃点暖的。”
格日勒狼吞虎咽吃了,回过神,连声道谢:“你们是什么人?太感谢了。”
“我们是四公主派来的赈抚队。”男子回答,“大雪天的不在毡包里呆着,跑外头干什么?你们运气好,正巧遇上,再晚一点就不知道了。”
“我的羊跑丢了……”
“先别管羊了,等天晴了些再说。”他道,“总之饿死不了,我们出发时听说朝廷下了指令,会发放赈灾粮。公主已经下令调粮过来了,不管好不好吃,填报肚子总是没问题。”
妻子察格忽然问:“你们是从驿道那边来的吗?”
“是。”
“那么暖棚那边还好吗?棚子没塌吧,我的小孩和额吉还在那里。”
男子笑了:“塌?这要是才建成没多久就塌了,那工匠的脑袋都得给公主砍了。放心吧,暖棚那边好着呢。”
察格终于松了一口气,想了想,拉着格日勒就地磕了一个长头,诚心实意:“感谢长生天赐予我们的仁慈公主,愿长生天永远保佑她。”
姿态虔诚,一如参拜活佛。
只是他们不敢想,四公主竟然真的现身在尚未融雪的草原。
那是半个月后的事,格日勒应着赈抚队的指挥,将找回来的部分羊群和剩余的羊群一起赶到另外一个旗的背风处去,挖开冰雪还有草根可以给羊啃食。察格则跟随另一只赈抚队,去到驿站暖棚
椿?日?
与家人相会。
就在这个时候,雪原尽头出现一支彩旗飘飘的队伍,侍卫和侍女簇拥的华盖车里,款款走下来一位女子。
是四公主。
她亲自来慰问灾民,还带来许多肉干、糖。
察格的小孩也分到了一块糖。
这样的贵人踏足此地,给她的小孩带来糖。简直是……此生怕也难忘了。
春暖花开,关于漠北白灾赈灾情景的奏折送到了京城。
四公主有折子,蒙古王公有折子,归化官吏亦有折子,都是讲述赈灾事。
康熙都翻阅一遍,目光落在蒙古王公所上奏折上,有一行字,道四公主“蒙地百姓民心尽服”。
他合上折子,欣慰道:“四丫头做得很好。”
这赈灾时的表现,倒是比先前水患时太子和几个阿哥还要强。
或许可以去归化看看。
第132章 爱子 康熙是习惯在外边巡幸的。他并不……
康熙是习惯在外边巡幸的。他并不是一个习惯坐在紫禁城里的皇帝, 每隔些年月,便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或是南巡, 或是视察永定河工事,或是到热河等地与蒙古王公相聚。
归化城从前他亲征噶尔丹时去过, 不过一小城,当时像样的地方唯有几座喇嘛庙, 零星的几个铺子,其余是大片大片的草场用以供养牛羊,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算算年岁,自从平定噶尔丹起, 他有快九、十年未曾踏足那一带。
据几方奏折所言,归化现如今很不错, 繁华更胜往昔,商贸云集, 颇有些张家口的模样,倒可以去瞧瞧,看是否所言为实。
那一带漠北喀尔喀的蒙古王公, 可于此时机接见联络些感情。顺带瞧瞧许久不见的四公主。
今年不行,已经定了要南巡,况且时间来不及。那一带又才遭了风雪, 缓过来要几个月。那就等明年再去。
康熙思定, 着人将巡视归化一带之事记下筹备,自己写了一封回信给四公主,勉励她几句并说了来年预备来归化之事,给她留些做接驾准备的时间。
用满文写完这些之后,他想起四公主的女儿来, 大概有三岁?于是在末尾又添了一句,问小格格是否安好。
搁下御笔,自有伺候笔墨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收好,待墨迹稍干时收起装匣。
总管太监梁九功适时放御膳茶房的人进来,捧上一盏白瓷三才杯碧螺春。天气渐暖,这样的茶清爽些。
康熙接过茶吃了一口,方才想到四公主小格格,自然而然地想起四公主小时候。
四丫头小时候的模样……他依稀有些记不清了。子女多时,这样安静不起眼的孩子很难让人惦记着。好像不知不觉中就长这么大了,她挺让人省心的。
康熙将茶盏放下,不去再想。复又拿起一封奏折,继续批阅。
南巡启程之日临近,宫中事务安排妥当,一些差事嘱咐大阿哥、三阿哥瞧着,及时来信。
康熙皇帝这次南巡,只带了太子胤礽以及十三阿哥胤祥。出宫前,康熙特意将十三阿哥召来。
年轻阿哥中,十三阿哥很得他喜欢。本就生得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又能文能诗,精于骑射,发必命中。办事亦稳妥。
这样的人才,日后能做个很好的辅佐之臣。
康熙皇帝盘坐着,微笑看着行礼的十三阿哥。
“行了,坐吧。你和兆佳氏相处得可还好?”
十三阿哥新婚不久,嫡福晋是康熙指的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
听见康熙问起这个,十三阿哥爽朗一笑:“回汗阿玛,福晋秀外慧中,与儿臣琴瑟和鸣。”
“这样便好。”康熙道,“兆佳氏之父马尔汉是个能干人,你有闲暇时候,可多与岳家往来。”
十三阿哥笑着答应了。
康熙的言外之意,他心里清楚。马尔汉是个能干人,从前跟随索额图出使沙俄谈判,功绩亮眼。其家族与索额图亲信曾多有往来。
虽然汗阿玛处决了索额图,但是为了太子考虑,其余与索额图亲近的臣子宗室并未受到牵连。如今指了这一桩婚事,他可以借机与这些人多联系情谊,也算是巩固太子的势力。
闲话两句家常,康熙提起此次南巡之事:“你聪明机警,南巡途中多为太子留意些。他生性骄傲,南边的官,或许说话时也许有急躁之处,免不得要你多为他解释解释。”
“请汗阿玛放心,儿臣一定帮二哥留意着。”十三阿哥道,“何况,如今二哥老成了许多,走出去,谁都要赞一句好风仪。”
康熙哈哈笑起来:“这样就好,我总有些担心他因那罪臣消沉。”
十三阿哥也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二哥心里,甭管什么人都越不过汗阿玛。”
真的过去了吗?
南巡途径德州,陪伴在太子身侧的十三阿哥瞥了瞥太子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太子紧紧抿着唇,显然很不高兴的模样。
索额图被清算前的一年,也是在此地,太子病重不能行,康熙回宫,使索额图来此照料。
谁承想那竟然是最后的温情时候。
太子将轿帘倏地放下,冷哼一声:“这样的天气真是糟糕透了。”
轿中陪坐的十三阿哥大气都不敢出,敷衍附和道:“是有些阴沉。”
静了一瞬,太子又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他急着来看我,骑马到中门止,至于是那么大的过错吗?明明是担忧我!”
十三阿哥眉毛皱起来,苦着一张脸。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我的二哥。轿边四周都站着人呢,汗阿玛还在前边呢!
偏偏还在讲:“胤祥,你想得通吗?你讲讲是什么道理。”
十三阿哥只能硬着头皮,轻声道:“或许是太着急了,可是到底坏了规矩。”
他装作很忙的样子去掀开轿帘:“欸,是不是下雨了。”
雷声响起,真有雨落。
骑着马的御前侍卫到轿边通传:“万岁爷见下雨了,担心太子爷淋雨,吩咐到前边驻跸,请太子爷稍后过去。”
前边临河高处,恰有一长亭,里里外外围起来,作为皇帝暂时停歇之处。
太子才走至亭中,康熙便关切问道:“没淋着雨吧?靴子湿了不曾,叫他们给你换。已经吩咐在煮姜汤,等会儿你吃一大碗驱散寒气,免得生病了。”
听见汗阿玛这话,太子方才的火气顿时没有了,只乖乖走过去,伸出靴子给他瞧:“好像沾了一点雨,不过没事。汗阿玛没淋着吧?”
“没淋着,保成不用担心。”康熙笑着回答。
连绵的雨幕,落在长亭檐上,激起一层烟。
“你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时,夜里很怕下雨打雷。那时候朕总要带着你一起睡。”康熙望着这雨道。
太子道:“嗯,我记得。”
“一晃眼,你就长这么大了,什么下雨打雷都吓不着你了。”康熙扭头看他,“你长大了,朕却有了白发。总盼你能快些成长起来,替朕分忧。”
太子笑了一下,心里却在想,倘若他真的完全成长起来,可以完全地替汗阿玛分忧,难道他不会忧心?不见得。
他于是只是垂下头,道:“儿臣亦是如此心愿。”
康熙道:“之前喀尔喀白灾,四公主处置得当,很得民心。她倒很有担当,愿意担责,处置得当,分得清轻重缓急……”
而后又举例说了几项四公主的具体应对之策。
太子听着,却渐渐涌上些焦躁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与其说她白灾处置得当,不是在旧事重提,含沙射影,说他之前河水泛滥时御前回答之策很不妥当吧?
“你是太子,诸多兄弟姐妹再没有能越过你的,因此你也该把事情办得更漂亮些。”讲了一通之后,康熙语重心长道,“四丫头的这些个思路你可借鉴着,之后再有类似的事,朝堂上问策,你就能答得漂漂亮亮,让大家都知晓你有如此韬略。毕竟身为太子,你得是表率。这是为你好。”
多年下来,太子听到“为你好”三个字都会下意识的烦躁。
“知道了。”太子道,“之前您要我学大哥多练武艺骑射,现如今连外嫁的公主我也要学了,那就学着,我都学。反正样样我都该精通。保准不丢您的脸。”
康熙的脸色阴沉下来:“好好说着话,你这又是什么口气?”
后边的十三阿哥轻轻去拉太子的袖子。太子却反手一打,呵斥他:“别拉拉扯扯的。”
力道之大,十三阿哥一个踉跄。
太子看向康熙:“没什么意思,虚心受教而已。我看雨似乎小了些,担心挤着您,我到前边看看。”
说着,自顾自走出去。
康熙又气又急,转身骂太监们:“你们是死人啊,不会打伞跟着?”
太监们吓得立刻抄起伞追上去为太子爷撑伞。
不等康熙有空
??????
骂人,十三阿哥立刻自己拿了把伞往外走:“汗阿玛,我去看看二哥。”
然后立刻溜走。
…… ……
南巡途中多烟雨,归化城却是连续的晴天。
冰封的大地逐渐消融,牛羊被牧人驱使着去追逐新生的嫩草。
暮雪到驿道沿线喀尔喀地界走了一遭,详细过问了沿途各旗的损失情况,监督各旗赈灾粮饷的发放。
经冬的大雪,到底是给漠北带来些损失。好在处置迅速得当,这损失尚在可控范围内,不至于像从前厉害白灾造成“羊马驼毙十之八九”“旗丁存者不足九帐”那样的严重后果。
忙完一圈回到公主府,就接到消息,说万岁爷预备明年巡幸归化。
暮雪就又开始头痛了。大领导要来视察什么的,地方绝对要经过一番鸡飞狗跳的准备。
她仔细瞧了康熙的来信,看到他问候自己和小格格是否安好,扯了扯嘴角。
其实应该感动一下的,康熙皇帝日理万机还能抽空问一句她们是否安好。
可是……她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需要的时候没得到,现在也不需要了。
她望着信纸,微微出神。
伸出一只小手,嗖的一下把信纸拽过去。
“信纸坏,让娘不高兴。”小格格朝暮雪伸手,“飒飒好,额娘抱抱。”
才留头不久的小女孩,额头上细软的胎发被扎成两个小揪揪,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要抱抱。
暮雪心都柔化了。
她微一弯腰,将小格格抱起来,鼻尖充盈着淡淡的奶香。
“好,额娘抱抱,起飞喽。”
她估计把小格格往上颠一颠,小格格立刻笑起来,紧紧揽住她的脖子:“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宝贝。”暮雪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亲。
第133章 种痘 暮雪陪小格格玩了许久,直到小格……
暮雪陪小格格玩了许久, 直到小格格累了,着嬷嬷妈妈抱下去休息才止。
暮雪的心情很好,盥洗之后, 换了身衣裳,用了些奶饽饽等点心, 召手下人进来回事。
离开公主府去漠北驿道沿路巡视有些日子,归化城以及京城那边的生意事情积攒了些, 正好先听他们回禀一番。这些琐事料理妥当,她好全心全意预备接驾事宜。
伍嬷嬷、赵妈妈、管庄太监、大盛魁管事并京城荣安当铺等来往管事依次进到东阁来回事。
范家那边来的却是另一个管事, 不见周七娘与范毓奇。范毓奇倒是常年在京城江南之间料理办铜等事,不在也不奇怪。周七娘倒是时常在归化, 来公主府走动的,既要照料学堂事, 也要回禀范氏商行与公主有关生意的情况,今日倒不见着人来请安。
暮雪有些奇怪, 问:“你们家夫人没在归化?”
范家管事点头哈腰道:“回公主的话,年节时夫人带着小少爷回老家去。谁知没出节呢,小少爷身上倒是见喜了。夫人如今还守着小少爷呢。”
见喜, 是出天花的隐晦说法。清朝初年时天花十分厉害,幼儿多有患上此病去世的。就连紫禁城中的皇宫贵胄也难免,譬如今上康熙皇帝, 幼年就曾经出过天花。暮雪穿来时也正出天花, 现在右脸颊处尚有两点浅浅的痘印,不过不大碍事。
暮雪听见周七娘之子出天花,眉头皱起来:“他们娘俩是否凶险。”
“托您的洪福,倒还好。前些天有信来,医生开方子下药倒还控制住了, 只是静养着。因忌讳着冲撞了贵人,未完全大好,不敢擅自来这儿给您请安。”
毕竟,公主府还有一个年岁尚幼的小格格呢。周七娘是万万不敢在孩子彻底痊愈稳定之前到公主府上来的。万一这病气过给了小格格,那就不知道是多大的罪过了。
暮雪听得范家管事之言,心里明镜似的。敷衍了两句话,打发他下去。
将琐事料理安排定,她到小格格房中坐了一会儿,看着小格格睡觉。
小格格的睫毛又长又密,小扇子似的。脸型跟暮雪的如出一辙,但因为年幼,带着点婴儿肥,肉嘟嘟的脸庞瞧着很可爱。
暮雪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儿,想到她刚出生时的模样,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她去看小格格时,见她睡得安安静静,暮雪却偶尔会做些傻气之举,比如将手指凑过去试一试孩子的鼻息。指尖感受到湿润润的鼻息,方才能心安。
这年月小孩夭折的事可不少,哪怕是紫禁城里的阿哥公主,也有好些立不住的。因此暮雪不敢掉以轻心。
看了一会儿小格格睡觉,暮雪蹑手蹑脚退到外间来。
伍嬷嬷和赵妈妈从方才起一直跟在她身后,心里头自然明白公主在担忧什么,各自在心里梳理了一下有关于见喜的情况。只等公主问起。
果然——“小格格如今年纪小,倘若见喜了,那可怎么办?”
伍嬷嬷上前一步道:“奴才之前就在佛堂侧边清理了一间屋子出来,供着痘疹娘娘。痘疹娘娘定然会保佑小格格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嗯,这样好。不知还有什么其他预防之法?”暮雪道,“我仿佛记得,从前在宫中时有听过汗阿玛有什么‘种痘’之举。”
“是有此事。”赵妈妈回忆了一下,“大概是康熙二十多、三十年的事?当时有御医提了个种痘的法子,在宫里还寻了几十个宫女试呢。”
暮雪听见这个,身子微微向前倾,关切道:“是怎么一个种痘法?种成功了吗?可有伤亡?”
赵妈妈一边想一边说:“倒是种成功了,不过好像有几个宫女没熬过去的,具体的或许秋华和张大夫他们了解的更清楚些。”
于是立刻将秋华与张大夫传召过来,详细过问种痘的情况。
原来此时已有御医提出了“人痘术”,将感染天花、快要痊愈的病人痘痂收集起来,同麝香加在一起,用小块棉布包着,塞到小孩子的鼻孔里。等待一会儿,孩子就会发烧、发出痘疹来。
“此种痘方子甚有效,万岁爷命后边出生的小阿哥小格格,择吉日吉时种痘。”秋华道,“我们小格格三岁了,这个年纪种痘倒也合适。”
暮雪抿了抿嘴:“可是,似乎听说这种种痘方子还是会有人熬不过去。”
“十之一二吧,也是难免的事。比起来势汹汹感染天花,到底是种痘之法伤害小些。不然万岁爷也不会让小阿哥小格格种痘了。听说漠南的王公幼子亦有种痘的,或许喀尔喀也不例外。”
暮雪没说话,静静想了一会儿。
说白了就是给孩子打疫苗。不打还是不大好的。尤其是明年康熙皇帝要来,必定会带来许多外边的人。暮雪是肯定要带着小格格去面圣,并且与这些京城中来的阿哥们往来的。这样多的人,万一有一个过了病气给小格格,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且康熙皇帝见着小格格,嘘寒问暖间很有
𝑪𝑹
可能会问种痘之事,他如此推崇种痘之法,若是听说小格格尚未种痘,说不定会让随行御医帮着准备此事。那倒是被动了。
暮雪思索许久。
她坐着不说话,底下的秋华与张大夫就安静地垂手等候着,不敢擅自说话,种痘到底是大事,对于母亲来讲更是如此。虽说概率小,但就怕万一有个闪失。这种事除了万岁爷发话,只能公主自己定夺。
安静了半晌,公主的声音响起:“种痘还是要种的,只是,只有种人痘之法吗?”
秋华与张大夫对视一眼,除了种人痘还有什么?从没听说过啊。
张大夫拱手回话道:“回公主,至少迄今为止,只听过种人痘之法。其中也改良过些具体种痘法子,譬如生苗水苗法。比起最开始的法子,因种痘伤亡的情景已经少了许多了。”
“嗯,我是在想,或许有更安全的办法?”暮雪犹豫了一下,道,“你们有没有听说种牛痘之法?”
她方才使劲回想了半天在现代时是否有听说过预防天花的知识,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看过些文字,说种牛痘的方式更加安全,牛痘术的大面积推广为消灭天花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如果有更安全的种痘法子,自然更好。
“牛痘?”这一下沉默的人换成秋华和张大夫了。都是聪明人,从前在草原上时他们也为一些牧民疗伤。很快意识到说的是牛身上出的疱痘,其症状有些类似于人出天花。
秋华曾经碰到过一位牧区女子,抱怨她家的牛身上生了痘子,弄得她手上也有一点。不过秋华,起初以为是天花如临大敌,仔细瞧过了比天花的疹子要轻微的多,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意识到公主的意思:“公主的意思是说,也许将牛痘的苗种在人身上,也许更稳妥些?”
“是,不过我也说不好。术业有专攻,还得你们仔细考虑实验。”暮雪道,“倘若能探出更稳妥的种痘之法,当然更好。不行的话也就算了。一般种痘是要秋冬?”
“对,天热时不好护理,多半是放在天冷的时候。”
“那么你们就趁着这两个月的功夫试探考证一番。若不行,那么就还是在秋天给小格格种人痘。”
秋华与张大夫得了命令,立刻行动起来。归化城外边有大片大片草地,养牛的人家不少。秋华骑马去了好多家养牛户,询问之后,这些人家出现天花的例子极少。尤其是曾经因为牛生痘而有起过小疹子的,没有一个人得过天花。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潜心走访探查许久,牛痘的病情确实比天花要轻得多了,没听说过有牛痘让牛或者人死去的事。
张大夫特别的振奋,甚至寄了信给他从前在大医院认识的太医讲了此事,请他们一道考虑牛痘的可能性。
但是无论如何问询准备牛痘方子,总共是要人试一试的。
秋华悄悄取了患上牛痘之牛的痘汁,自己在手臂上针扎了一点试了,大概十天左右,疹子便消去了,症状确实轻。
暮雪得知之后,想自己试一试,伍嬷嬷和张妈妈吓了一跳:“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如何能让您先试。奴才们中选几个试了也就罢了。”
“又有什么关系,用在飒飒身上的新法子,我总要自己试过才安心。”暮雪道。
张大夫和秋华却都说:“公主已经出过花了,这种牛痘大约没效用。”
“我没出过天花,让我来试,确认无恙后好给小格格种痘。”
声音响起,多尔济风尘仆仆走进来。
他收到暮雪的信,得知万岁爷有意来归化以及预备给小格格种痘之事,提前些时日赶到了。才进公主府正好听见他们议论。
多尔济径直把衣袖往上褪:“要怎么种,直接种吧。”
暮雪起身拉他坐下:“你刚回来,先坐。”
“没事,”多尔济笑了笑,“既然是你说的安全法子,那就一定是了。我本来身子骨就好,试一试无妨。你就当我这个做阿玛的为诺敏做些事。”
他都这样说了,暮雪只好答应。
为防万一,多尔济先住到西院区。秋华与张大夫领着几个医生,日夜待命看护。或许是多尔济身子骨强壮之故,从出疹子微微发热到痊愈,不过八日。
确认牛痘的安全性之后,请人看了吉日,替小格格种痘。
暮雪和多尔济将手头其他的事都放下了,整日守着小格格,一直到她大好了,方才送了一口气。腾出手来全心全意预备接驾之事。
第134章 预备接驾 接驾一事,暮雪心中已有谋……
接驾一事, 暮雪心中已有谋划。
她挑了个日子,将都统府官吏以及守将都召至公主府议事。
这些人亦是听说了万岁爷来年驾临之事,正私底下嘀咕。副都统哈丰尤为兴奋, 他的榜样,山西巡抚噶礼就是在一次万岁爷巡视中崭露头角, 自此平步青云被重用的。天底下那么多官儿,哪能那般容易让万岁爷瞧见?尤其是他们这些边官, 天高皇帝远的,除非朝中有人或者做出天大的贡献, 否则少有在万岁爷那里露脸的机会。
这下可好了,万岁爷这座大佛自己跑来了, 不抓住这个机会岂不是孙子?定要好好筹备,置办些崭新官袍官靴, 演练好御前对策话语,争取一鸣惊人。
抱有类似心情的人不少。暮雪端坐宝座之上, 眼风一扫,便见着好几张满是雀跃与期待的脸。
这神情,倒是和往日要他们做点事, 都三推四请的模样全然不同。
暮雪垂下眼眸,撇着御窑白瓷盖碗,吃了一口热茶, 方才不急不慌地说:“汗阿玛预备来归化的消息, 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今日召集大家过来,是想好好商议一番接驾事宜。咱们这儿离京城远,圣驾甚少踏足,这次也是难得的机会。我倒也就罢了,无论怎样都是公主, 诸位的官途可就不同了,若是接驾预备的好,有幸得到汗阿玛高看一眼,日后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这一番话说的众官众将微笑,似乎都瞧见了自己前程似锦的坦途。
然而下一瞬,公主却将茶馆放下,声音倏地凛然起来:“不过,若有做的不好的,那么身家性命或许都难保。各位可听说,万岁爷前一项南巡时,江西巡抚迎驾不敬,以至于革职拿问,枷号三月,鞭一百,发为奴。”
这消息暮雪也是才从京中归来请安的管事们处所听闻的,说这个巡抚接驾的地方乱七八糟,好不容易接驾皇帝,康熙皇帝问他地方事,结果一问三不知,只支支吾吾。这一下子康熙皇帝就恼了,立刻发落此人。
话音刚落,在座的文官武将脸上的笑容消散了,换上一副凝重的神色。公主的耳目灵通,大家都是知道的,既然说起这事,那么不会有假。
万一接驾不好,弄得跟那个倒霉蛋巡抚一样的下场,那可是要命了。
都统硕岱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公主,心里飞快思索着。他毕竟年纪大经历过的事多,经历从前的事,绝不敢小觑公主。琢磨了一下子,公主这时候提这话,先礼后兵,把大多人都吓住,是要做什么?
依着这个小祖宗的心性,一环扣一环,多半是后边有事要说。
果然,在众人战战兢兢表示一定会努力做好各项准备,好好接驾之后,公主悠悠道:“接驾事宜繁琐,何况既然万岁爷到了这里,就定然要见蒙古王公,届时除了本地临近部落,漠北部落王公亦要来见驾。千头万绪,诸位可得用心处理。”
硕岱反应极快,立刻抱拳:“公主所言甚是。接驾事宜千头万绪,又牵扯到蒙古王公们,这样多的事,必要有一贤德之人总管指挥,方才妥当。试问归化城内外,能担当此任者,除了公主您还能有谁?”
哈丰也意识过来,瞥了一眼硕岱,自己忽然一掀官袍,跪了下去,声音洪亮:“臣跪请公主总管
椿?日?
接驾事宜,我等愿听从公主号令,细心筹备接驾事项。”
这小子没脸没皮的功夫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硕岱偏过头去,嫌弃地看他,然后调整了心情,继续请公主理事。
众人都这样请求,暮雪意思意思的推让了几次,最终勉为其难答应。
“既然诸位都推我为总管事,那么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暮雪微微仰首,鬓边的钿子珠翠在日光下闪耀。
“说到接驾,无外乎是在哪儿接,住在哪儿,可以领着万岁爷瞧些什么。以示尊重,定然是要出归化城外遥遥相迎的。圣驾居于何处?这倒是小事。我的公主府营造完成也就是几年,陈设等还较为新,万岁爷到时候于公主府修葺便可。在把公主府出了街那一大片空地平整好,作为随行之人亦或者是漠北王公扎帐之地即可。”
“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万岁爷来到此地能瞧见什么?说句不客气的话,甭管我们在万岁爷耳边说什么样的好话,最终还是他老人家眼见为实。他亲眼瞧见的街景,百姓住所,商人贸易之地都是做不得假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在宫中在万岁爷身边待了这些年,心里清楚,不过他老人家可聪慧着。谁也不能唬着他。”
暮雪道:“所以咱们要提前准备,趁现在冬日大家都不忙,清理街市、维护秩序、军营内外需整顿,士兵需加强操练。官署文书要整理归档,税赋账目需核对清楚。届时万岁爷问起,要对答如流……”
简而言之,来一次清朝版文明城市创建。
她其实早就想来一次这样的活动了,随着她定居于此,归化城的发展迅速,各地迁来的民众越来越多,相应的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比如人多了,骆驼多了,牛马多了,那么路上的牛粪之类的垃圾也就日益增多。公主府周围的街道有人瞧着的倒还好。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走在路上一个不留神,忽然踩到一坨软软的东西,破口大骂的也不在少数。
类似的民生问题还不少。暮雪瞧在眼里,能让公主府管事去操办的,便让自己人去了。可是越来越多定居的人,这绝对不是仅靠公主府上的这些管事能方方面面兼顾的。
之前她试探过都统府官吏与军营将士们的口风,想让他们也跟着一起做些事。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就比较麻烦。虽说她要是开了口,他们也会相应的做些事,但到底是懒懒散散,拖拖拉拉的。就跟那算盘上的珠子一样,不拨就不动。更别说什么联合起来一起把这个城市的方方面面都整理得更好。
如今终于可以趁着预备接驾这个时机,将这堆散沙聚成一团了。
暮雪心里盘算了许久,如是想到。她是草原上的城市,家底薄,比不得江南那等富庶繁华之地,有许多富贵人家可以拿出大把大把的银子用来接驾。这一点康熙皇帝自己心里清楚,相信他也不会苛责。
用钱堆出奢华的接驾模式这种方式走不通,那么就换一条路。一个皇帝跑到边城来想看什么?不就是想看满蒙汉三族人民交流融洽,百姓安居乐业,蒙古王公们团结稳定嘛。
她就奔着这个目标去,把基建搞好,把城市市容市貌整理好,将他想看到的都展现出来。
暮雪简要同诸位官吏将领讲明接驾的总则之后,挥一挥手,侍立宝座两侧的女管事们立刻上前来,分发纸卷。纸卷上写明了各项任务。
副将军翻了一翻,惊讶道:“这,要让士兵们去清理街道沟渠啊?这……”
暮雪道:“都是为了接驾,多些人手。要你们出的人不多,协理而已,以都统府衙役等为主,公主府也会派人一起去。军营主要是以操练为主,让万岁爷能瞧见将士们威风凛凛的模样。”
硕岱和哈丰等人翻着,脸上也有点不情愿。
这都是什么什么啊……公主真跟妇人管自己家一样,还要专门规划埋放垃圾的地方,监督民众执行,不听者要罚钱,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种小事偏偏麻烦的要命。
于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推诿之词。
暮雪只一句话顶回去了:“诸位,汗阿玛到时候可是住在公主府的,哪位大人能在此次迎接事宜中表现优异,本公主不介意在汗阿玛面前美言几句。”
她指了指旁边拿文书的云起:“有人专司记录诸位之功劳,谁有能力,谁无作为,谁尽心,谁敷衍,本公主自会如实禀告。”
众人默契地闭嘴不提,不再推诿。
为了前程和头上这顶乌纱帽,累一点就累一点吧。
嘈嘈切切商议许久,日影西斜,众人散去。
暮雪从宝座上起身,伸了个懒腰:“还真是不容易。”
云起笑起来:“也亏得公主高明,拿住了他们,不然要想推这群官老爷们做事,那可难了。”
公主抓的点很准,他们一是怕在陛下面前丢脸,二是想在陛下面前露脸。相当于公主一手握糖,一手执鞭,扑策众官。
暮雪也笑起来:“这帮人都是聪明人,平日里推诿惯了,没法子。接驾所耗费款项的事,你跟长史穆森算好,再去和都统府讲看如何划分。只要不过于奢靡,公主府多出一点,也可。”
议事完毕,暮雪快步走向后殿。多尔济正带着小格格玩呢,见她过来,笑道:“终于议完了,有什么难处没有?”
“尽在掌控中。”暮雪笑眯眯地上前捏捏小格格的脸颊,“到时候见了你皇玛法,不要太淘气了,知道吗?”
小格格答了一声好。
传膳太监依次抬着两张食桌进来摆膳,暮雪坐定,同多尔济道:“你那边的亲兵也要好好预练一番,还有土谢图汗部的整体情况要整理成文书,到时候说不定汗阿玛要看的。”
“放心,我知道的。”
多尔济夹了一筷子羊肉到她碗中。“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暮雪缓缓吃着羊肉,道:“漠北其余两部的可汗,你看最好使人知会,让他们开春时早点过来。”
提前教一教话术,到时候向康熙皇帝展现一番漠北如今的平宁与发展。
第135章 迎驾 多尔济道:“这个好说,我使人通……
多尔济道:“这个好说, 我使人通传叫他们先来。”
原本土谢图汗部在漠北的地位就卓然,暮雪来归后,土谢图汗部的实力连带着愈发强盛。喀尔喀其余两部的可汗虽年纪、辈分较多尔济都长上许多, 在他面前是不敢托大的。
消息传到两部可汗金帐,车臣汗与札萨克汗立刻应承下来, 都说开春过后便启程往归化去。
车臣汗还客气地设宴款待了来使们,并问候道:“四公主这一项还好?自从她移居归化, 便没怎么打过照面。前些时候闹白灾,听说她到驿道沿线瞧了, 我原本想去见见她叙旧,可是事情多, 一时走不开。你这次回去,替我向公主问安。”
来使中除了有土谢图汗部的人, 也有公主府的管事。听见车臣汗问候公主,忙上前一步, 回道:“多谢车臣汗惦记,我们公主一向安好康健。”
“这样便好,来, 吃酒。”
草原上吃酒,吃得痛快畅饮。来使醉了好些个,被扶着回帐中休息。
金帐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
车臣汗也有些醉意, 扶着额闭目养神。他的长子衮臣道:“要不熬些解酒汤来?上次大盛魁的商人过来, 我买了一些解酒药材,服用后确实舒坦不少。”
“用不着。”车臣汗睁开眼,“大盛魁……如今这漠北倒是都习惯了经过他们的手买卖东西。”
不说买东西,就是牛羊的卖出,现如今的车臣汗部也有许多旗的人习惯交于大盛魁的人处理, 台吉们也乐于和大盛魁打交道,由他们操办值年之事,图个方便。
衮臣不解,茫然道:“嗯,他们的货物多,价钱公正,自然是多买他们的。有什么不妥吗?”
车臣汗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好,只是觉得这位四公主年纪轻轻,倒真厉害。她嫁来这漠北,大概九年?还是十年?现如今漠北草原上都离不开她的商队了,还有许多王公台吉都欠着她的债。”
他看向衮臣:“这次你同我一起去归化城。好好地与公主请安。你们之前也算有过渊源,她身边的医女给你诊治过,借着这个由头好好维系一下情谊。我身体越发不好了,不知道还能看几次草绿。有些事你得自己慢慢学着。”
衮臣似懂非懂:“父汗还年轻着呢,不要说这样的话。”
车臣汗笑:“说不说都是一样的。之前准噶尔作乱,咱们部落跟他们挨得近,伤了元气。本来就不如土谢图汗部,如今他们有了一位能干的公主做可敦,越发了不得了,头狼一样。总之,你此去和四公主和敦多布
??????
多尔济将关系处理好,是没错的。”
“儿子记下了。”
开春后,车臣汗便携长子及随从等踏上往归化城的驿道。
路途遥远,等他们抵达归化时,圣驾亦将至。
康熙皇帝这次是带着太子、大阿哥、四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等巡幸塞外。
之前他也数次领着皇子们出巡,不过去的多是科尔沁等漠南地方,这次路途则更远一些。
大阿哥的爵位乃是现下阿哥们中爵位最高的,为直郡王。康熙对于这位长子较为看重,因他素来武艺高强,这次出巡前头的领军便交由他。
初夏的天气爽朗,康熙皇帝骑着马,心情颇好地望着一片绿原,与陪伴在身侧的大阿哥说:“上次来还是征讨噶尔丹的时候,保清你那时候也在吧?”
“是,那时候我领御营前锋营,跟随汗阿玛出征,现在想起来都是心潮澎湃。”
“你那时候表现很不错……”
康熙皇帝与大阿哥聊起亲征噶尔丹的往事,旁边的太子全然插不进嘴,那时他是留守京城监国。
他瞥了一眼眉飞色舞的大阿哥,冷笑一下。这老大最爱显眼,那年监国的时候也是。他在京城初次理事,许多事情不熟悉,难免有疏忽。相应的奏折传到康熙手上,大阿哥就假惺惺地说些看似为他开脱,实则上眼药的话。
这些事还是当时同样出征的索额图悄悄告诉他的,要他多多提防着大阿哥。这厮仗着自己为长子,对于东宫之位一向多有觊觎。
想到索额图,太子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明明他也有许多功劳,可是汗阿玛全然否认了。
十三阿哥暗中注意着他的脸色,不动声色赶马上前,找了个机会插嘴引开话题:“不知道那时候的归化城是什么模样?我那时年纪小,没赶上。”
十四阿哥也朗声道:“我们就是年纪小了些,不然一定跟着汗阿玛出征,杀他个落花流水!”
“好样的,有志气。”康熙皇帝哈哈大笑,“那时候的归化城,有几座寺庙。不过地方小,随从没法都住下,就在旁边的空地驻跸。当时因为噶尔丹作乱,喀尔喀过来的人挺多的,哦,还有许多噶尔丹的战俘。朕都宽宏以待,给了他们口粮。”
他回忆了一番,道:“从归化出去往西南走,那一块全是宽坦之地,朕那时候就想,这地方若用作耕地该产多少粮食。于是设了几个官庄。后来四丫头出嫁,到了此地,写信向朕讨要胭脂地。朕准了,也不知道如今耕地是何情景。”
正说着话,忽然探路的前锋打着马儿回来禀告:“万岁爷容禀,前边十里路驿站口,四公主、土谢图汗、归化城官吏、守将及喀尔喀王公、诸喇嘛等恭迎圣驾。”
康熙皇帝点点头:“说曹操,曹操就到。到时候让四丫头好好给你们介绍一番。”
暮雪携众人清早便出城等候,终于见着圣驾旗帜,忙按照预演之情景请安,喇嘛们手中执香,奏乐相应。一派热闹景象。
康熙皇帝远远瞧见,这些接驾人马都穿着鲜明衣裳,马肥毛顺,比从前来时,那些人的坐骑的瘦骨嶙峋相比全然两样。他便心中有数,知归化情景差不了。
“召四公主来请安。”康熙皇帝道。
他有些年没见四公主了,单从奏本与画像中知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是不是瘦了、或者胖了。
很快,身着吉服的四公主携夫带子上前来请安。
“恭请汗阿玛金安。”
“快搀起来,不用多礼。”
康熙细细打量她,眼前的四公主面容依旧娴雅静好,比之从前,气度上却多几分坚毅。
他笑道:“原本还担心你在这边地过得不大好,如今瞧见你周身的气势,朕很欣慰。”
暮雪抿嘴一笑:“都是托汗阿玛的福,您为女儿考虑,又赐了胭脂地又赐了公主府,女儿感激不已。”
“父女之间,无需说这样的外道话。”康熙皇帝望向她身侧的土谢图汗,“敦多布多尔济,你一向好?活佛可好?”
“回万岁爷的话,活佛与臣深受圣恩,没有不好的。”
康熙点点头,把视线往下移,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天真眼睛,笑了:“是……诺敏?”
小格格使劲点了点头,伸手甜甜道:“皇玛法抱抱我。”
不是,这丫头还真是胆大,暮雪都有点惊讶,想要找补两句。
然而康熙皇帝倒很高兴,不等她说话,已经弯腰一把将小格格抱起来:“好孩子,还挺结实。”
“我每天都好好吃饭,骑马,还有一把小弓,”小格格道,“我以后要做大清第二巴图鲁。”
康熙皇帝被这稚嫩的话语逗笑了:“哈哈哈,你这孩子,第二巴图鲁,那第一是谁啊?”
“当然是皇玛法!”
康熙皇帝一愣,笑得更畅快了。
众人都笑起来。暮雪也跟着笑,不过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觉得有些尴尬,早知道她就不跟小格格聊些后世的梗了,这孩子还真就记性这样好。
不过她转念一想,小格格能讨得康熙皇帝欢心也是好事,多得些照顾。
其余官吏守将、蒙古王公、喇嘛们纷纷上前请安,康熙皇帝笑着将小格格让多尔济抱,一一受了礼。
暮雪见请安得差不多了,便说:“女儿已经将公主府以及驻跸地安排好了,恭请汗阿玛入城歇息。”
“好。”
圣驾复又前行,临近归化城,渐渐瞧见大片农田,荠麦青青。农田中间还分散坐落着屋舍。
康熙皇帝勒马,问暮雪:“这是你的胭脂地?”
“回汗阿玛,正是。”
他眯了眯眼,看得更清楚些:“倒有些村落的模样,那座高大房屋是做什么的?”
暮雪顺着他所望的目光看:“那是公社,冬日寒冷,民众可聚之取暖做工,旁边有学堂与柜头,分作启蒙与农事管理之用。”
“这些是你使人营造的?”
“是,”暮雪道,“那学堂是义学,之前汗阿玛不是派人到漠北教化民众,女儿就学着样子依葫芦画瓢,让您见笑了。”
这可不是皇庄那样简单的模样,俨然是村落。康熙皇帝心想,四公主在这胭脂地上是费了心的。
等他进了城,见着夯土大道平平整整,街市规模较之从前扩大了数倍,路旁叩首请安的百姓面貌也很好,愈发有些感叹。
不声不响间,四公主竟然使此地有如此变化。
第136章 固伦公主 圣驾至公主府,暮雪亲扶康……
圣驾至公主府, 暮雪亲扶康熙皇帝下马,迎至静宜堂。
康熙见公主府景致庄重素雅,颇有简洁之风, 颇合他的眼缘,安坐歇息愈发舒坦。
归化城内外官吏守将及喀尔喀王公台吉早就按班站好, 等候康熙安坐,依次进来请安磕头。
康熙和颜悦色问候一番, 注意到喀尔喀王公台吉的班次,全然是以土谢图汗部为先。纵使是车臣汗及札萨克图汗, 在欲坐下时,都自然而然退到土谢图汗身后的位置, 倒像是附庸一般。
原先
𝑪𝑹
他以为敦多布多尔济年轻,这两位喀尔喀可汗未必那般尊敬, 现在瞧来,倒比先土谢图汗在时有过之无不及。
康熙不动声色, 垂眸吃了口茶,继续问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这样人多的场合,是议不了什么大事的, 真要议论,还是瞧之后的小会。
热热闹闹的接风宴之后,康熙单独召见了几位臣子、王公, 分别听他们奏事陈言。
这是都私底下进行的, 康熙并未召其余人等一起听奏。
暮雪为避嫌,将整个正院全让出来作为康熙下榻之所,连侍奉的侍女太监都撤了出来,只在夹墙甬道听候御前侍奉之人的吩咐。太子及诸阿哥居于东院,暮雪自己带着多尔济与小格格住在西院。
这几日, 她绝不打听正院之事,只是在康熙传召时演一个好女儿,闲暇时就带着小格格和这些未曾谋面过的舅舅们玩耍。
四阿哥五阿哥这次并未随行,其余的阿哥们连带着太子在内,虽逢年过节都有礼单,但深究起来并没有什么很重的情谊。
十三阿哥的长女跟小格格年纪差不多,人又开朗,特别爱抱着小格格玩耍。小格格也喜欢这位相貌好又文武双全的十三舅,愿意带他去看自己的小马。暮雪因此与他来往多一点。
除此之外,宜妃所生的九阿哥算得上能多聊几句的。许久未见,暮雪都有点认不出他来了。九阿哥又圆润了许多,双下巴明显,很富态。盯着五官细看,能瞧出点与宜妃相似之处。
不过九阿哥为人特别阔气,一见小格格,立刻将自己的玉扳指摘下来送她玩,打赏公主府下人们用的是银瓜子,几把银瓜子洒下来,公主府下人们见着他就笑眯了眼,也愿意争着去九阿哥所居之处送东西做活。
就是到街上买东西,九阿哥从不讨价还价,只有给多的份,就没有少的。
暮雪见他出手如此阔绰,有些惊讶:“一下子给那么多赏钱,倒像过年似的。”
“这有什么,本来就难得来一回,”九阿哥满不在乎,“在京城里我给赏钱也是这么给的,等回去了见了额娘,我也有的说。倒是四姐姐,你这大盛魁做的确实不错,能同我讲讲这经营之策么?”
暮雪明白了,九阿哥是能挣钱也能花钱的,难怪了。她把王相卿叫来,要他有分寸的跟九阿哥解释。
多尔济出去跟大阿哥他们跑马去了。到吃饭时候回来,兴冲冲对暮雪说:“这次策棱也跟着来了,他如今是御前侍卫,挺好的。”
“谁?”暮雪乍听这名字,有点分不清是谁。这年头,蒙古王公台吉重名的实在太多了。
“就是我的一个旧友,从前也是喀尔喀的贵族,后来噶尔丹入侵他的领地,他们兄弟俩就投奔归顺朝廷了。当时我们成婚,他也来吃酒了。”
“有点印象,跟你摔跤的那个是吧?”
“就是他。”多尔济感慨道,“许久不见,他的骑术全然没落下。听说他的长子有六岁了。对了,直郡王的骑术也很好。”
暮雪点点头:“大哥的骑术确实不错。我记得二哥不是跟你们一起出门的吗?”
“他不知怎么,自己骑马去了。”多尔济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他跟直郡王似乎不大对付。”
“你心里知道就行,别掺和他们的事,怪麻烦的。”
多尔济笑着拉她坐进怀里:“好,我都听你的。暮雪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就会贫嘴。”暮雪拍掉他作乱的手,“别闹,等一会儿汗阿玛就要传膳了。”
多尔济闷闷笑起来,把脑袋轻轻搁在她肩膀上:“这几天诺敏总要赖着一起睡,我都不能和你亲近了。”
暮雪也笑了:“那没办法,你再等待些时日吧。我估摸着再有几天,汗阿玛该启程了。”
夫妻两个温存了一会儿,房外侍女轻声通传,说万岁爷那里传膳了,请公主额驸过去。
暮雪换了身宫装,与多尔济一起过去。小格格被十三阿哥带着已经到了饭厅。
康熙皇帝向来讲究养生,一日两食,不食兼味,这顿吃羊肉就只吃羊肉。因此晚膳也是由随行御膳房的人准备的,公主府的膳房人打下手而已。
寂然饭毕,康熙皇帝道:“四丫头陪我到外边街道走走吧。”
暮雪立刻起身答应了。
康熙皇帝换了一身靛蓝色常服袍,衣袍并不华贵,乍一看上去就像普通富贵旗人一般。暮雪也换了一身月白色素纹氅衣,鬓边只一只珍珠簪。算得上是微服出巡。
将近傍晚,日光柔和下来不少,不至于过于热烈刺得人睁不开眼。
公主府前的买卖街,原本因有圣驾至让歇市几天,康熙皇帝知晓后,说不用打扰他们,该怎么样怎么样。
于是买卖街上如同往常一般开市,只是街头巷尾多了许多侍卫,目光灼灼瞧着动静。因此临近公主府的这段街还是有些寥落,可是绕到外边去,那就热闹了。有些小商贩甚至专门推着车、挑着担子往公主府侧给庞大随行之人扎营之地前摆摊。
“瞧一瞧、看一看,归化城特产牛肉干嘞。”
“漠北的奶皮子,正宗奶皮子,冰冰凉凉的酸奶。”
……
听着叫卖声,康熙皇帝轻笑道:“这街市的热闹,倒是比从前要厉害上几辈。”
几日的单独召见听禀事,他对于归化城以及漠北的情景了解越深。归化城都统完全不敢邀功,只诚诚恳恳回报了自己做的事,至于商业街的繁华、羊毛官司、来往商贾驿道的兴盛,“皆有赖四公主英明”。
其余官吏以及守将所言都大差不差,言语间都十分尊重四公主。
暮雪听见康熙说话,想了想回道:“之所以能有今日景象,仰仗于汗阿玛上次亲征大胜而归。有了太平,方才能有今日之归化。”
“你成长得比朕想象的快,”康熙皇帝道,“这几日听他们奏事,你的功劳不小。”
“说不上什么功劳,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暮雪道,“女儿既然身担满蒙联姻之责,自然要尽力而为,使民安定。”
康熙皇帝颔首,沉吟道:“你说的是。漠北王公对你也赞赏有加,听说你与土谢图汗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暮雪不料他问起这个,笑了笑:“算得上和睦,他待我很好。”
她窥探着康熙皇帝的脸色,见他但笑不语,微微有些不安,补充道:“土谢图汗部上上下下,从可汗、活佛到寻常牧民,都感恩朝廷恩典。若无朝廷派兵出征,如何有回到故地的一日,也不会现如今的繁华。”
康熙皇帝移开了视线:“土谢图汗部确实繁华,原本就是称雄漠北,现在,其余两部更是越发得望尘莫及了。”
这话大有深意,暮雪心里咯噔一下,还欲解释多尔济忠心耿耿,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妥,放在康熙皇帝眼里,是不是太偏袒了?
正犹豫间,康熙皇帝却问起其他事:“你督建营造的驿站样子很好,也不用地方多出经费,回头将所行之策归档整理成册,或许可作为参考。”
“是,女儿回去就使人整理。”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散。
康熙皇帝散
春鈤
步毕,回到公主府。暮雪陪着身边侍奉,一直等到康熙皇帝预备安歇方才下去。
回到西院,小格格因为玩得累了早早睡下,多尔济守着她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眸低声道:“这丫头是玩疯了,十三阿哥直接领她到草原上骑马去了。”
“难怪睡得这么沉。”
暮雪凑近,瞧瞧小格格的睡颜,小孩子睡觉,总是极为松弛、无忧无虑的。
她抿了抿唇,到外间洗漱换衣裳,吹熄了蜡烛睡下。
可是睡不着。
枕边一大一小都已沉沉睡去,绵长稳定的呼吸声里,暮雪睁开眼。
汗阿玛在想什么呢?
帝王心术,制衡二字极为重要。他巡视塞外这等人烟少之地,带了太子,就一定会带上大阿哥。
可是如今漠北三部,土谢图汗部地位卓然。
想了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康熙皇帝启程的日子定了,前一日,在归化城临近土默特部落的草原上,举行了一场小型的那达慕。
宴席之上,康熙皇帝忽然道:“四公主钟灵毓秀,自往喀尔喀以来,教化百姓、开辟商道,实乃有功。兹特封尔为恪靖固伦公主,锡之金册。”
晋升固伦公主?
暮雪双眼微微睁大,回过神,起身谢恩。
在场众人纷纷贺喜。向四公主,也向土谢图汗。夫妻一体,晋升固伦公主,也是给土谢图汗部的荣光。
康熙皇帝笑道:“确实是喜事,这样的喜事,若是成双就更好了。”
他扫了一圈众人:“策棱可在?”
人群中的策棱讶然,立刻上前来:“回万岁爷,策棱在此。”
康熙皇帝道:“自你离开赛音诺颜故地到京城也过去好些年了,来时犹年少,如今已然长成。朕记得,你如今未有嫡妻。”
“回万岁爷,确实如此。”
“朕的六公主正是青春少艾,朕预备为你和六公主指婚。”康熙皇帝笑道,“之后,你就是和硕额驸了。此外,朕再赐你贝子之爵,待完婚后,你就回漠北故地放牧驻防。”
第137章 我选我自己 赐婚六公主、又升贝子,……
赐婚六公主、又升贝子, 如此隆恩,策棱感激涕零,立刻俯首叩谢。
康熙皇帝让策棱起身, 叮嘱道:“你回归故地之后,就同土谢图汗他们一样, 好好的镇守漠北。以后说起来都是一家人,若有什么难处, 只管去寻你四姐四姐夫。”
说着,康熙皇帝微微侧首, 看向暮雪,难得的唤了她名字, 语气慈爱:“额伦珠,你如今在漠北草原上举足轻重, 到时候多帮衬你六妹和六妹夫。”
策棱家族原先的故地,亦归属于土谢图汗部地界。只是他在京中多年未归, 那些牧场大约已有人占着。如何理出来,总要费一番功夫。
暮雪下意识瞧了一眼身旁同座的多尔济,他面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察觉到她的视线, 没有言语,背在身后的手却悄然向她靠近。围锦案桌之下的暗处,他的指尖寻到她的手, 缓缓收拢。
借着围锦的遮挡, 无人察觉,暮雪紧绷的肩膀微不可见地松懈几分。
她的脸上泛起微笑:“请汗阿玛放心,我会帮着安置好。”
羊羔酒的气息混合着日光晒后的青草味道,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盛宴过后,就地扎营安歇, 只等明日破晓启程。
将蒙古王公台吉送出幕城,暮雪与其余皇子共同侍奉康熙进入大帐。康熙也有些累了,抬眼扫了一圈身边的儿女:“太子呢?”
大阿哥立刻禀告:“太子刚才吃了许久多,估计这一会儿在帐中熟睡过去。”
康熙皇帝皱了皱眉:“他最近饮酒越发无度了,当着这么多蒙古王公的面,还酩酊大醉成这样,成何体统。”
大阿哥不说话了,十三阿哥的脸色有点难看,想为太子辩解几句,但又想不出像样的借口。
这时康熙皇帝瞥见站在后边随行的十八阿哥,他年纪小,是头一回跟着康熙皇帝出远门,结果也是脸红红的模样,一看就是吃多了酒。
“吃了几杯酒?瞧着都醉的。”
十八阿哥晕乎乎地凑上前来,用稚嫩的童音道:“今天看大家骑马摔跤很高兴,就多吃了两杯酒。”
大阿哥补充道:“他刚才就坐在太子后边,也许聊得兴头上,多碰了几杯酒。”
康熙皇帝听出大阿哥在隐晦的告状,不想发作,只道:“以后不许这样,你年纪小,吃这样多酒,明早启程再吹了风,万一生病了呢?保清你也是,你既然看到了,怎么不劝劝?这时候在这放马后炮有什么用。”
大阿哥道:“儿臣记下了,只是我劝也未必有用。”
康熙皇帝懒得理他,吩咐随行御医多熬些醒酒汤,等会儿给太子和十八阿哥都送去。
等到康熙皇帝安歇,众人方才退下。
暮雪缓缓走出幔城,见千帐灯火曈曈。
出了幔城,草原上的夜色终于更胜一筹,沉默着笼罩着茫茫四野。暮雪在草地上站了一会儿,任凭晚风吹过发梢,草原上的晚风有些凉。随从也静静立在身后。
驻足过了一阵,暮雪方才抬起脚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帐中云起秋华都在,见公主进来,立刻起身道恭喜。
“恭喜公主晋升固伦公主,这是万岁爷对您的看重。”云起喜道。
按清制,嫔妃所出之女出嫁时获封和硕公主,位比郡王。唯有皇后所出之女封为固伦公主,位比郡王。唯有特别的恩宠才能晋升一等。四公主能从和硕公主晋升为固伦公主,靠得是出嫁漠北以来安定一方的功绩。
暮雪笑了笑,在塌上坐了:“确实是一件喜事。”
要是没有后边的事就更高兴了。
云起观她神色,联系所闻之事,心里有数,待奉茶宫女等出帐后,压低了声音问:“公主似有担忧?”
此时帐中全是暮雪的心腹,她撇了撇嘴:“我在思索自己的处境。”
虽然多尔济也同样夫随妻荣,从和硕额驸成了固伦额驸,但忽然回归的策棱显然是使土谢图汗部内部、或者说漠北又多了一股势力。
无声无息中又给暮雪敲了一记警钟,她和多尔济,漠北的土谢图汗与清廷的公主,到底是政治联姻,虽然此时的情景远远没有兵戎相见那般严重,但是利益权衡和算计始终存在。
她不由得有些苦笑,换作最开始的年少心思,最恨这些不纯粹之事。却世事偏偏总是混淆在一处。
云起低声劝道:“万岁爷也是想借机敲打提醒您。的确是有些难处,父家与夫家,总有自己的心思。”
公主的为难是情有可原的。万岁爷是她的父亲,一切底气的来源,若是跟其他抚蒙公主一般与额驸感情平平,那没什么可说的,自然是以清廷利益为先。可是偏偏,土谢图汗又待公主极好,两人感情也极好。说完全不顾夫婿这一头,也是难。
此时见着公主为难,小鸾出言道:“虽然难,但是公主得想清楚自己的偏重,夫家与父家,到底以谁为先。”
这样的事,小鸾是有切身之痛的。当年三藩之乱,她新嫁不久,与夫家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过两年,却按律作为夫家妇被发配为奴。父家不忍心看她受辱,或许也有不想自家名声受辱的意思,给了她一个体面失去的机会。她不肯。从此之后便断了联络。
小鸾想起都愤愤,身作妇人身,简直就跟没有家一样,父家住十几载,夫家再住上些年,之后就是在儿子家。她是这些关系都断绝了,幸亏云起秋华这些姐妹还惦记着,接她到归化来,得蒙公主恩典,赐予她房屋与谋生之道,算是让她自立了一个家。正因为此,小鸾只盼着公主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公主听罢小鸾的话,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喃喃了两声“夫家”“父家”,然
春鈤
后问:“那你是如何想的呢。”
小鸾欠一欠身,道:“依公主的处境以及整个大局的处境,一定是以万岁爷这边为重,站在父家这边为好。春秋时便有典故,‘人尽可夫,父一而已’。”
她说着,又觉得这个典故有点不妥,春秋时诚然是丈夫死了随便挑一个男的也能做丈夫,父亲却只有一个换不了。可是按照现如今的规矩,这丈夫也能只有一个,从一而终。怎么越来越混账了呢?
云起见小鸾忽然卡壳了一下,接话道:“如今土谢图汗部臣服大清,不敢有异动。您也是长居归化城而非漠北库伦。这样论起,自然是偏向于父家来得好。”
夫家、父家……选一边站是吗?
暮雪冷笑了一下。
“凭什么我要在夫家父家选一边站?如果非要选一边,那么——”
她抬起头,目光炯炯,烛光照在她的脸上,跃动着橘红的光。
“我选我自己。我永远站在我这边。”
作为抚蒙公主的职责,以及对多尔济的情谊,她会尽力顾全。但是,她会永远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简单交代了几句策棱回归故地要解决理清的事,暮雪便让众人退下,先睡上一觉。
之前没怎么睡好,这时困意上来,便沉沉睡去,什么梦都没做。
直到荣儿过来催请,说快要天亮了,暮雪一骨碌起身,打着哈欠穿戴完毕,前去康熙皇帝所居幔城等候。
天明时分,康熙皇帝回銮,暮雪随行一直送出很远。
“行了,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不然再走下去,你回程时该天黑了。”
康熙皇帝勒马对她道:“朕知道你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有自己的主意,这很好。朕相信你会把事情处理得妥当。”
“女儿谨记汗阿玛教诲。”
圣驾浩浩荡荡往前,渐行渐远。
暮雪骑在马上,直到草原尽头瞧不清圣驾的影子,方才调转马头。
多尔济随着她的动作调转马头,两人并辔而行。
哒哒的马蹄声里,多尔济忽然道:“瞧,那边的金莲花开得好。”
暮雪随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那边草地上有一大片金莲花在风中摇曳着。
记忆容易被相同物件唤醒,她瞧着那片金莲花,仿佛又与当时初送嫁时所见的那一片重合。
她勒住缰绳,使马儿慢慢走,看着那片金莲花发怔。
下一瞬,身边无端带起一阵风,原来是多尔济策马奔出去,衣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鲜衣怒马。
他又一次为她采了一大捧金莲花回来。
暮雪浅笑着接过:“我还没说话呢,你先去摘花了。”
“我想送你这个,是我的心意。”多尔济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这回的笑终于真挚些了。”
暮雪低头,将花儿搭在马鞍上,缓缓驱使着马儿向前。多尔济向后瞥了一眼,示意众人远离一点。
于是两人两骑领先于随从一段,行走在苍茫草原上。
“你无需为难。”多尔济道,“不过是多了一家回来,策棱原是我的故友,他能回来,我是高兴的。”
“我知道,我只是怕你为难。”
“难免的事,”多尔济笑起来,“我的事我会处理好,你不要小瞧我。”
暮雪点点头,笑了:“好。”
他们并辔同行回到公主府,相处一如往常,很平静地商量了一番策棱故地安置之事。漠北地广人稀,重新规整起来那一片地方,倒也并不难。
过了几日,忽然有信使快马加鞭直抵公主府,翻身下马,亮明身份,急急禀告说十八阿哥回銮途中患病,问归化城这边的大夫药材可有好的,速速。
暮雪忙领了秋华张大夫等良医,装了两车药材,马不停蹄向康熙皇帝临时停驻之地赶去。
第138章 兄友弟恭 几场雨过后,草原的秋意愈深……
几场雨过后, 草原的秋意愈深,芳草青绿的日子不多了。
灰蒙蒙的天气,棉絮白一样的天, 临时驻跸的御营安静蛰伏于草场之上,一帐接着一帐。
十八阿哥在途中身体抱怨, 偏偏又淋了些雨,这孩子性子乖巧, 担心自己生病会耽误圣驾回銮的步伐,因此强忍着不说, 一直到实在忍耐不了,病去如山倒。
幼子突然生病, 康熙皇帝当即宣布停止向前开拔,就近寻了块地方扎营驻跸。每日都要到十八阿哥的帐篷里坐坐, 看看他的情景。
外头似乎起风了,将帐篷门口的毡帘吹得啪嗒作响。随从们忙寻出坠子将毡帘固定住, 以免惊扰了里边的贵人。
为使十八阿哥好生休养,昏沉的帐中并未点灯,只是昏昏。康熙皇帝坐在塌边, 瞧见熟睡孩子的脸色依旧是病样的红,伸手在十八阿哥的额头上按了按,一片滚烫。
又烧起来了。康熙皇帝皱了皱眉, 说:“冷帕。”
总管太监梁九功忙从小太监手中接过浸透的帕子, 毕恭毕敬递过去。康熙皇帝接过,将帕子轻轻覆在十八阿哥的额头上。
太医号过脉,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十八阿哥这高热起起伏伏,怕还是要多些御医会诊开方子才好。”
康熙皇帝看都不看他, 只望着睡熟的十八阿哥:“你们好生伺候着。”
毕竟是在出巡途中,所携太医和药材有限,已经使人分别向京城以及归化传信,要他们各自多带些大夫药材来。算算时日,这两天归化城四公主那边应该能到,再有两天京城的太医们也该赶到。
康熙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十八阿哥能够熬到那时候。
或许,他就不该把这孩子带出来,到底年纪小,容易生病也难痊愈。
康熙皇帝望着十八阿哥的模样,早年那些个小皇子夭折的记忆复又浮现在眼前,像日落时的涨潮,一点点漫上来,令他心烦意乱。
他起身,面无表情吩咐随行太医以及侍从好生照顾,大踏步走出十八阿哥的帐篷。
迎面有风,吹得青草低伏,露出灰白的草根。
康熙皇帝在风中立了一会儿,大阿哥走过来请安,安慰道:“汗阿玛,小十八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愿。”
康熙皇帝转过头,保清健壮安康的站在那里。这是他第一个平安长大的孩子,中止了他连夭四子的痛苦。康熙皇帝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十八要是和你一样结结实实的就好了。”
说话间,隐隐听得远处有许多马蹄声,旌旗漫卷,望着若凯旋一般的神气。
“什么动静?”康熙皇帝问。
大阿哥眯着眼瞧了瞧,道:“看样子保成狩猎回来了,估计打到像样的猎物,正高兴呢。”
康熙皇帝皱眉:“狩猎?”
“是啊,一大清早好像就领人出去打猎了。”大阿哥道。
康熙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吩咐道:“立刻召见太子。”
须臾,太子胤礽背着弓走过来,腰间还系着一条鞭子。在他身后,两个侍卫抬着一头黄羊,显然就是今日的猎物。那黄羊中箭之处仍在滴血,滴在草上一条暗红色。
瞧见康熙皇帝,太子的脸上露出微笑:“汗阿玛,儿臣猎了——”
“你弟弟病着,你倒有心思去打猎。”康熙皇帝打断他。
太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试图解释:“儿臣想着汗阿玛连日操劳——”
“朕不需要你想着。”康熙的声音不高,但隐隐带着怒意。“你弟弟高热反复不退,太医束手无策。你身为兄长,不守在榻前关怀幼弟,反倒跑去狩猎去了。这就是你的孝悌之道?”
鸦雀无声,侍卫们全都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太子的手攥紧成拳,指节发白。
“昨天不是说烧退了吗?”
“烧退了?”康熙盯着他,“你如今都多大年纪了,觉得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稍稍好转些,就痊愈了?”
太子原本心情不错,几次被呛声回来,说话声不由得高扬起来,速度也加快些:“儿臣只是想,汗阿玛近日为十八弟夙夜忧心,每日食米都没进多少,又是扎营在这草原上没什么好东西可吃,所以才想着去狩猎!给您添些新菜。”
“朕要的是这个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孝心可嘉啊?朕缺这一口黄羊肉吃吗!”康熙皇帝猛地一指那头黄羊,“你是太子啊!国之储君!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啊,你就是装也该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
太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儿臣不明白汗阿玛为何如此苛责。十八弟生病,太医照料便是。难道要所有人都围在帐外才算关心?还是说,我得在旁边天天捧药伺候他喝,才叫兄友弟恭?”
“住口!”康熙喝道,“你身为储君,不念手足之情,还敢顶撞朕?”
这样不孝不悌的大帽扣下来,太子的怒气蹭蹭往上冒。连手指都颤抖起来:“儿臣不敢。是,十八弟生病,咱们全该哭丧着脸守着。他真是有福气啊,病好了,一睁眼,从汗阿玛到兄长全守在床头。”
不像他,生病了后汗阿玛就走了,只一个索额图赶过来守着,还成了罪状。
康熙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你想说什么?”
“儿臣敢说什么呢?”
康熙深吸一口气:“好,好,好。你又在想索额图那个本朝第一罪人了是吧。”
太子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敢。”
匆匆赶过来的十三阿哥见状,立刻跪地:“是儿臣的错,本来太子嘱咐儿臣盯着小十八的情景,今晨该告知的,结果儿臣今日睡昏了,忘了。所以太子不知情。都是儿臣的错!”
十三阿哥一面说,一面拉扯着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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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袖,眼睛焦急瞧着他。
太子随着跪在地上,仍梗着脖子,不说求饶的话。
康熙皇帝深吸一口气:“朕看着你头疼,你就给我在这跪足一个时辰!好好想一想错在哪儿了!”
说罢,拂袖而去。
大阿哥看了他们俩一眼,眼神里有些得意之色。然后立刻追上康熙皇帝,请他莫生气。
“我真想抽死他。”太子跪在地上,把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咬牙切齿望着远去的大阿哥背影。
十三阿哥无语望天,静了一会儿,才说:“二哥,你这脾气真该收敛些。”
“怎么,连你也要教我做事?”
十三阿哥闭嘴了,再不说话。再说下去,太子怕是要抽他了。
唉,平常也是挺正常的一个人,即使偶尔有些骄纵,可是一旦在气头上就不管不顾了。
跪了快半个时辰,走过来一个御前侍奉的太监,小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太子爷请起吧。”
太子冷哼一声,猛地起来,结果跪久了腿僵,差点没站稳,身子晃晃。
十三阿哥和太监忙去扶,他很粗鲁地将两人推开:“滚!别碰我!”
而后踉跄走了几步,寻见他的马,翻身上马,挥动长鞭猛地一打。
马儿吃痛,长啸一声,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太子伏在马上,任凭风吹过,只想马儿再快一点,奔得再远一点,将这些所有不愉快抛弃在后头。
若是这马儿能一路载他回到从前,回到小时候就好了,他想。
小时候他出天花,汗阿玛罢朝十三日,日夜不离守在他身边。
待他醒来,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喜极而泣。
那是他最早的模糊的记忆之一,汗阿玛的泪落在他的小手上,滚烫。
可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知道奔出去多远,待他回过神,已是孤身一人在这茫茫旷野。
天色将晚。
暮雪是在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快要消尽之时,抵达御驾驻扎之地的。
在御帐里拜见康熙皇帝,只见他一脸倦容。
“难为你这么快赶来了。”
暮雪道:“儿臣听闻十八弟患病,忧心不已,将公主府医术最好的大夫和珍贵药材都带来了。”
康熙皇帝微一点头:“你有心了,坐。”
“不知十八弟如今是何情景。”
“总是反反复复,没到大好的时候。”
康熙皇帝与她说了几句话,不时翻出怀表看一眼。
暮雪瞧见他查看怀表的动作,问:“汗阿玛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处理?那儿臣先告退。”
“也没有。”康熙皇帝啪嗒合上怀表,道,“只是有些烦心。”
他问梁九功:“太子还没回来?”
梁九功小心翼翼回道:“十三阿哥已经带人去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暮雪静静听着,感情是太子那边又出了事。
等等,这个年月,是不是快到一废太子的时候了?这件事她可不能随意掺和进去。于是她只安静坐着,不发一言。
康熙皇帝冷哼一声:“真真是个好太子啊,这个时候,还如此恣意行事。不能为朕分忧也就罢了,朕还得分出人手来管他的事!”
他气愤道:“等会儿太子回来,传朕旨意,要他自己好生在自己营帐里思过,不许乱跑。”
第139章 暗流涌动 好好的孩子,如何越长大越不……
好好的孩子, 如何越长大越不成器了?
明明是他一手教养大的引以为傲的太子,就连洋人传教士见了都会夸一句好风度,现在却这样气人。
如今他活着, 太子就对生病的兄弟不管不顾,行事如此骄纵, 那等自己百年之后,一旦太子上位, 对待兄弟们又该如何?
康熙皇帝按着心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只觉胸中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虽然人人都喊着“万岁爷”, 可是他很清楚,没有谁能长生不老。这次出巡草原, 愈发觉得力不从心。从前壮年时亲征噶尔丹,可以几夜不睡追着噶尔丹的行踪打, 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他不过是夜里守着十八阿哥晚一些,第二天就整日的不舒坦。
不愿承认, 可岁月不饶人,时间对于天子与平民都是一样的。他已是年过半百的人。太子正值壮年,该担当些事了, 却偏偏又是这个样子!
暮雪静静坐在旁边陪侍, 瞧见康熙皇帝的神情,竟然有些老态,她定神瞧了瞧,借着烛光,康熙皇帝帽檐边已有了白发, 不觉心里一惊。
恐怕令他烦心的不仅仅是患病的十八阿哥以及太子。暮雪垂下眼帘,史书上有太多这样的例子,雄心大略的帝王到了意识自己已老的时候,越发敏感怀疑,甚至会有一种恐慌,担忧自己的位置是否为更年轻的人所夺去。
正是多事之秋,康熙皇帝停驻在离京城甚远的塞外草原上,会不会有一些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心慌呢?
这样的档口,她能够做些什么,增添一些自己的分量?
暮雪心里思虑着,拿起案上银龙首奶茶壶,将金套雅木碗满上,双手捧着递给康熙皇帝:“汗阿玛,儿臣瞧您形容都憔悴了些,纵使为十八弟之病以及二哥担忧,也要为自己,为天下考虑,保重龙体。”
康熙皇帝接过雅木碗,吃了一口。温热的奶茶带些甜味,倒是润喉。
他的火气稍稍降些:“你看看你二哥那样,朕如何不担忧。”
“在塞外停留了这些天,又赶上天寒,秋日干燥,本就容易心火旺盛,偏又遇上许多烦心事。您心里不痛快,二哥心里或许也难受。”
暮雪的声音轻柔,听着舒舒缓缓。
“您担忧,是因为疼二哥疼得厉害。儿臣还记得当时您独自出征在外,还特地写信要二哥将他常穿的衣裳寄来,好给您留念想呢。如今他陪在身边了,倒不用远远地特意要寄衣裳来。”
“你这丫头,如今也敢打趣朕了。”康熙皇帝轻轻一哂。
“儿臣不过是希望汗阿玛不要太过于担忧了,万事总有个过程,慢慢来,会好的。”
暮雪笑起来,见康熙皇帝这会儿
春鈤
心情尚可,试探着提到:“巡行伺候的人手是否不太够?也是我没想得细,停驻这些时日,所供应牲畜怕也没甚多少。要么,我立刻使人从归化新赶些牛羊来。归化驻军以及额驸手下有些善于狩猎的好手,或许也可传些来让他们打猎弄些新鲜吃食,也可作为护卫安全之用,就不用劳动太子再另外费神了。”
康熙皇帝听了这话,微一挑眉,沉吟片刻。
暮雪只浅笑着捧起自己面前的奶茶吃,并不多话。
正在这时,听得外边有人通传:“启禀万岁爷,十三阿哥前来请来。”
“进来。”
十三阿哥进帐,行礼叩安:“回汗阿玛,太子已经寻见了,正往回路上。”
康熙皇帝冷哼了一声:“回来就让他安安稳稳在帐里呆着,不许乱跑。”
说着,也不给十三阿哥看座,仍让他站着。十三阿哥是康熙皇帝给太子看好的辅佐之臣,这事上全然没瞧见辅佐好,不免有些迁怒。
他不说话,十三阿哥也不敢动,只站在原地,很恭敬的样子,问候了暮雪一声:“四姐姐来了。”
“是,刚到不久。”
康熙皇帝望向暮雪:“方才你说的从归化叫些人来之事,也好,就这样办吧。”
暮雪答应一声,余光瞥见十三阿哥。正好被他听见了。十三阿哥现在可是标准的太子党来着,不知道会不会传闲话?
可是十三阿哥素日的品行极好,应该不会吧。
她把这点担忧压下去。继续全神贯注陪康熙皇帝说话。
康熙皇帝心里积攒了不少牢骚,也不好对着大阿哥讲,这下子暮雪来了,是个素来安静不惹事不传话的闷葫芦,又是嫁在外边的公主,没有其他担忧,他便好好抒发了一番。
“……小十八病得那样重,他跑到外边游猎,怎么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性子?之前有一次朕带着他出征,朕生病了,听说他的手下人在那里很高兴的样子,觉得自己马上要从东宫属臣摇身一变成天子宠臣了。他也没什么表示。还是朕病好些回了宫,再处置了这些人……”
发了一大通牢骚,康熙皇帝的心气终于顺过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暮雪以及十三阿哥:“行了,这些话你们听听就是,不许外传。”
暮雪和十三阿哥连忙道:“儿臣知道。”
“都下去吧,朕有点累了。”
退出大帐,夜色已深,这夜间的风吹着都有些冷。暮雪拢一拢披风,向十三阿哥道:“我打算去看看十八弟。”
“确实该瞧瞧,他……唉,说不好。”十三阿哥道,“你这时出来,诺敏呢?”
“敦多布多尔济看着呢,也不知道这边情况如何,我就暂时没让他过来。”暮雪道,“你等会儿要……”
“哦,我还是得去瞧瞧二哥,跟他好好说说,汗阿玛是真的不大高兴。”
十三阿哥看一眼太子营帐所在之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步伐沉重。
这辅佐之臣的定位,可真难做。尤其是要面对的人是什么样的特别重要。暮雪望着十三阿哥的背影心想。要换成她被绑在某个皇子阿哥的利益团里,那绝对够为难的。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坚定做一个纯臣比较好。九龙夺嫡这档子事少掺和。
不过有些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的。
暮雪去看了看病中的十八阿哥,着实情况不太好。
秋华和张大夫正与太医们一同会诊,瞧见她过来,问起十八阿哥的情况。秋华的语气有些为难:“咱们带来的药材中有几味蒙药可以试试,正商议着如何开方子,只是到底十八阿哥年纪小,要养多久才好说不准。”
她这么一说,暮雪就明白了。看来此次十八阿哥这病来势汹汹,绝非小事。
十八阿哥的年纪,比起小格格也就大上几岁,这令她有些不忍。
可是医道一事上,暮雪确实是完全不通,没有什么法子。
从十八阿哥帐中出来,她的步伐亦有些沉重,缓缓地由随从领着,向她的营帐处去。
公主府的随从,拆建营帐都是很熟练的活儿,这会儿的功夫,已经将大帐搭起来,连带着膳房房帐以及从人房帐,全都安札完毕。他们毕竟是后边来搭帐篷的,所扎之地位于御驾大部队的外围。
然而暮雪才回到帐中,将外袍披风脱下,就听闻外边有人通传,说是直郡王来访。
暮雪端起奶茶碗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她才回到帐中不久,直郡王就上门?是真这么巧,还是早有人暗中注意着她这边的动静?
多半是后者。
从前她与大阿哥全然没什么往来,这时候过来,拉拢的成分大一些。
她将奶茶碗放下,迅速思索对策,推脱说睡下了不免?人家肯定是在外边看见了动静才来的,太生硬回绝也有点怪。那么还是见一见好了,随他怎么说,她这里自有软钉子备着。
“请直郡王稍候,我更衣就来。”
等候一会儿,暮雪方才见了大阿哥。
大阿哥说话声音豪爽:“听说你急匆匆的赶来了,还带来了大夫和药材,真是及时雨。”
“我倒希望有些成效。”暮雪道,“刚刚去看了十八弟,那情形,难怪汗阿玛担心,我心里瞧着也不好受。”
“是了,这节骨眼上太子跑出去狩猎,汗阿玛才生气极了,在你来之前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父教子,也是应该的。大哥如今膝下也有几个孩子了,可惜好几个我还没见过。听说府上大格格很有些风度,要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也能学到几分就好了。对了,我那里有些得到的新皮子,料子极好,到时候差人送去,请大嫂给裁了做新衣……”
大阿哥原是为试探四公主态度来的,有意将话题引到太子不成器这方面,探探口风。结果四公主总是不动声色把话题拉回到家长里短之事,讲些什么皮袄、衣裳、教子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他心里暗自有些明白。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讲了些废话,大阿哥起身回到自己营帐,掀开毡帘,九阿哥正在就着一碟油炸牛肉酥吃羊羔酒,听见动静,抬头一望:“瞧你这脸色,怕是没谈成。”
“跟滚刀肉一样,在那里给我装傻。”
大阿哥盘腿坐下来,拿起九阿哥的酒杯就吃:“要不是知道她在漠北做了这么多事,有海蚌(摄政)公主的名头,我真以为是寻常庸俗妇人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她真是你额娘的外甥女?完全不像啊。”
九阿哥笑起来:“是吧,性子确实不同,不过聪明劲是一样的。要不然就算了吧,左右是个出嫁漠北的公主,就算站队也影响不了大局。”
大阿哥思索道:“要么之后我再试试土谢图汗的态度。”
“土谢图汗?”九阿哥嗤之以鼻,“算了吧,四姐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你跟他讲没用。”
大阿哥想了想,道:“算了,不管他们了。这段时间还是多多注意太子和十三他们的动态。我总觉得要出事。”
第140章 废太子 寒风瑟瑟,归化城后边赶来的人……
寒风瑟瑟, 归化城后边赶来的人马除牛羊外,还运来好些夹袄,连大毛的衣裳都预备了, 供给万岁爷以及各位阿哥、大臣们穿。草原上的冬日向来比关内早,最怕忽然下一场雪宣告冬日到来。
这些暖和衣裳以及新鲜吃食都是四公主调来的, 御驾随行之人得了好处,多有说四公主好的。
十三阿哥穿上夹袄, 往太子帐中来。因康熙皇帝有命让太子在帐中思过,虽然没有明确派人来看守, 但太子也得依言行事,至多只在自己营帐范围之内走走。
太子无法随意走动, 传递消息的事就自然而然落在十三阿哥身上。他白日在外边走动,听取消息, 到入夜时分都会来见太子,陪他说一说话, 顺带劝一劝。太子虽容易脾气上头冲动,但对于汗阿玛待他的疼爱是明白的,想着做几天乖样子, 待汗阿玛气消了也就罢了。
春鈤
不过没想到拖了小半个月都没听见汗阿玛召见,不由得有些急躁。
十三阿哥才走进太子营帐,便见他把一件石青色外裳貂毛大衫丢在地上, 口中抱怨道:“挑个这样沉闷的颜色送来, 真是不会理事。就没有黄色的?”
康熙皇帝对太子宠爱有加,很早就准他穿明黄色衣袍不用忌讳。又将太子乳母之夫、奶公凌普身为内务府总管,东宫一切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比起乾清宫都有过之无不及。太子便也习惯了穿黄色的衣裳。
十三阿哥走上前,拾起那件石青色外裳貂毛大衫, 搭在臂弯里拍了拍灰:“四姐姐那边寻出来的衣裳,她那里哪好弄明黄色的。我瞧着这毛料极好,搭在手上也沉甸甸的。穿着一定暖和。”
太子往交椅上一坐:“呵,就是升成固伦公主,骨子里还是一样的,上不得台面。拿走,看着心烦。我们还真要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待到大雪纷飞啊?也该回程了吧!”
“听说十八阿哥近来情况不大好。”
“那又怎的,让他在这里养病,我们回去就是。”太子满不在乎道。
帐中有两三个东宫属臣,亦附和道:“论理,咱们太子爷又是嫡子又是兄长,没听过为小的避讳的理儿。眼看快要到年底了,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事呢,偏偏困在这。”
“对,就是这个理。”太子道,“胤祥,你不是很会劝人吗?见着汗阿玛也劝劝他,在这里耗着算什么事啊。”
另一个领八旗兵的将官道:“主要是您跟万岁爷都不在京城,这就难办了,或者请旨让太子爷先回去料理朝政,跟从前万岁爷亲征时一样。”
“这倒是不错的主意。”
……
这几个太子身边的心腹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个忌讳,还以为是从前一样形势。烛火映照着他们的身影模糊在一处,烛火虽亮,影子却是昏暗。
十三阿哥听了直皱眉。
他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二哥,我有些话想单独告您。”
“哦?”
太子眯起眼睛,挥手让帐中闲杂人等全部退下,懒懒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羊羔酒,道:“行了,有事就说。”
十三阿哥咬了咬牙,忽然一掀袍子跪下:“请皇太子谨言慎行,汗阿玛……汗阿玛似乎有废立之心。”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说完,心里那块大石头稍稍往下落了些。
帐中一时寂静如死。
太子拿着酒杯的手都颤了颤,些许酒液随晃荡溢出,洒在衣袖上。
“你在乱说什么?”
十三阿哥伏地叩首:“臣弟不敢有半句虚言。”
他低声将这些天的见闻说出,包括汗阿玛是如何抱怨太子不仁不悌,这般年岁都难堪大任。直郡王又是如何见缝插针地在汗阿玛面前上眼药,以至于帝心动摇。
“就是这寒衣,二哥,四姐调来的那帮人可是个个弓马娴熟、还带着火枪。绝不仅仅只是运送寒衣牲畜。”
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可是心里却明白,汗阿玛同意四公主调人来护卫,分明是不信任随行之人,甚至担忧他有不臣之心。
十三阿哥瞧见他的脸色,劝道:“您还是谨小慎微,再熬些时日,等到了宫里再说。”
太子此时压根没心思想他的话,只是满脸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呢?不过是吵几句嘴而已,汗阿玛怎会轻信小人之言?直郡王、四公主……”
他咬牙切齿道:“真是孤的好兄弟啊,胤褆。可是为什么汗阿玛信他们不信我?”
说着,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疯狂。
“孤不信会有这样的事。”
太子腾一下站起来,迈步就要往外走:“汗阿玛在做什么?我去见他。”
十三阿哥忙起身拦住他:“二哥,现在汗阿玛还没说您可以随意走动了。要么我去禀告,得了圣意再……”
“滚开——”
太子猛地将他推得一个踉跄 :“怎么,连你也要违逆我了?”
“臣弟不敢!”
太子径直掀起毡帘,走向茫茫夜色。
今夜无星也无月,除了一点灯光,大部分都是黑暗。
借着夜色,太子向康熙皇帝的幕城靠近。
也不知道汗阿玛是不是在幕城的主帐之中,还是在十八阿哥那里?
总不会直郡王那斯正在汗阿玛面前进谗言吧?
他冷笑一声,越发想知道汗阿玛到底在干什么,十三阿哥追上来低声哀求道:“二哥,别这样。等下侍卫见了您,这话传到汗阿玛耳中,又不知道成什么样子。”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
太子不耐烦道,并不向有侍卫看守之地走去,径直踏步向最近的幕城。
这幕城都是拿帷幕连接起来的,只要掀开接缝处,就能瞧见里边主帐的动静。
他扒开帷幕连接处,往其中窥探。康熙皇帝的扎营方位规制他是很熟悉的,因此挑了离主帐近的这一侧,掀开帷幕,很轻易地就瞧见了主帐。
主帐周围人影憧憧,看来汗阿玛应当在主帐之中。
太子窥探四周,没瞧见帐门口有直郡王随从侍候,心里略放松了些,应该直郡王没在。
要不要直接过去向汗阿玛哭诉解释?
他心里盘算着,忽然远远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十八阿哥薨了!”接连着就是许多纷乱的报丧声。
太子愣在原地。小十八真的没了?
十三阿哥也愣了愣,不过当即回过神来,看见太子的手还拉扯着帷幕,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上前道:“二哥,我们赶紧回到帐中,不然……”
话音刚落,帷幕里侧嗖得亮出一把剑来:“什么贼人?竟然窥探幕城!”
里边的侍卫大喝一声,引得外围值守的侍卫也立刻赶过来,刀出鞘、齐刷刷响。
许多灯笼乱照,得看清了贼人面容,侍卫们惊得连手中刀都颤抖起来。
“太……太子殿下?”
这刀不知道是收还是不收。
几个八旗士兵出身的侍卫瞧见太子,下意识要收剑,从归化来的侍卫刀剑枪依旧准准对着太子,僵持着。
脚步声渐近,直郡王的声音响起:“二哥?你这个时候窥探帝帐是想做什么?”
刚刚赶到的暮雪瞧见太子这幅形容,也愣住了。
不是,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太子是疯了吗?窥探帝帐!
暮雪的目光在太子以及十三阿哥身上转了一圈,道:“太子是想求见汗阿玛吗?我去禀告。”
“不用禀告。”
夜色里响起康熙皇帝的声音。
众人寻声望去,隔着帷幕,康熙皇帝已由护卫簇拥着立在那里。
他是听见十八阿哥的报丧声出来的,没想到竟然撞上了太子窥探帝帐。
康熙皇帝深深望着太子,表情从震惊转为愤怒,最后凝固成一种可怕的平静。
“朕命你在帐中思过,你在这做什么?太子。”康熙皇帝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太子跪下,以头触地:“儿臣……儿臣听闻十八弟病危,担忧汗阿玛……”
“畜生!”康熙皇帝突然暴喝,声音如雷霆炸响,“你什么时候关心十八阿哥?你担忧朕?到了这个关头,拿了现行,你还拿话敷衍朕。”
他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很难过啊,怎么听见的报丧声是十八阿哥不是朕?那就遂你的心了。”
“儿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还没死呢!你就敢违抗君命,窥探帝帐!明日是不是就要带兵逼宫了?”
康熙皇帝声音嘶哑道:“给朕拿下这个生而克母的孽障。”
听见“生而克母”四个字,太子猛地一抬头,哭喊道:“汗阿玛,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的生辰,也就是生母赫舍里皇后的忌日。这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太子眼睛红了,疯癫一般喊道:“汗阿玛就是想废了我,是不是!你是不是想立胤褆那个贱人为太子?哈哈哈,胤褆你别做梦了,汗阿玛也没有完全信你!不然他怎么会从归化调了人来。”
“堵住他的嘴。”
康熙冷冷道,扭过头去,不看状若癫狂、拼命挣扎的太子。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十三阿哥身上。
能够给太子通风报信,甚至告诉他四公主那边调人来的,就只有十三阿哥了。
“胤祥,朕待你不薄啊。”康熙皇帝道。
十三阿哥扑通跪下,泪流满面:“汗阿玛,儿臣……儿臣……”
“够了!朕不想听你这等伪善伪孝之人巧言令色。”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睁眼时,眼中已是决绝之意:“将太子和十三阿哥分别看押起来,严加看守,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