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际, 草原上最畅意的时候。
天色澄澄若一片蓝琉璃,一丝云都没有。
风先至,压低茂盛青草, 紧接着是大地轻微的颤动,数十骑马儿纷至沓来。
帐篷里的辅国公尚一无所知, 正与底下人饮马奶酒、谈天。
“我是最看不得那种无知妇人的,骑马骑马不行, 射箭射箭不行,长得也不是极美!”他的络腮胡子沾着点马奶酒, 唾沫横飞,“就仗着就有个身份地位, 还真以为人人敬着她了。从前嫁到草原上的公主不是没有,人家都安安分分的, 守着自己的公主府过日子。谁跟她一样,掉钱眼里了!跟一帮草原商人混在一起。”
有起哄的:“偏偏这么个人, 那位土谢图汗部的新大汗爱的跟什么样的。上次我听说,原本老可汗的侧妃想把他们部落有名的美人给他做妾,硬是不同意。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呵, 他叔祖是活佛,说不定他也做惯了和尚呢,哈哈哈哈……”
大笑间, 忽然帐外有急促的喊声传来:“辅国公, 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没得酒吃了?”
辅国公摇摇晃晃举起酒碗灌一口酒,正要吃下,只听见那侍从用颤抖的声音道。“来了好多人马,为首的,打着四公主的鸾旗。”
酒未入喉, 却忽得呛住,辅国公咳咳咳一阵咳嗽,在座之人满脸不可思议。
这样大的动静,是想干什么?
他们匆匆起身,因动作太慌张,打翻了酒碗也是有的,带着满身酒味冲出帐外。刺目的日光白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疼,只见不远处的草地上,呼啸着来了许多骑兵,总有百来人。
辅国公把手遮在眉上,眯着眼,极力去分辨。
最前头的打着四公主鸾旗的队伍,皆穿红袍,窄衣窄裤,独特而显眼。最前面的一骑,那人竟然穿着宫样马褂,一瞧就知道有封号的侍卫。
往后的两纵,一队是八旗士兵打扮,另一队则是纯正的蒙古骑兵,个个膀大腰圆,目光凶狠,显然是见过血的。
这样的配置,拿下一个蒙古台吉绝对没问题,可是问题是,他一个小小的辅国公怎么就惹上了这帮子事呢?
辅国公身子晃了晃,旁边的随从连忙扶住他:“您稳住,这……这要如何是好啊?”
说话间,几路人马已经呼啸逼近。
六神无主间,忽然“碰”一声枪响,吓得人一哆嗦,辅国公抱着头缩在地上,腿都软了。这枪声之剧烈简直是像冲着他头顶上打一样。
火统喷出的白烟在空气中弥漫,刺鼻的火药味压过青草味。一只鹰像石头一样直直地坠下,掉在离辅国公不远的草地上,血迹糊在草上,暗红一片烂肉。
刚刚那枪声,正是打那鹰所发出的。
辅国公望着那一团血肉模糊的带着硕大枪眼的死鹰,浑身望着僵硬,只呆呆地望着,牙齿打起冷颤。
一骑在他面前停住,那个穿马褂的侍卫骑在马上,不曾下马,连弯腰的动作都没有,声音冷冷。
“我等为公主狩猎,恰至此地,辅国公介意与否?”
静了刹那,辅国公才拼命摇头,像是被狼惊吓的羔羊一般。
“不介意就好。”佟守禄瞥了眼死鹰,“是在你的帐上边打下的鹰,就送与你做见面礼吧。”
半晌后,辅国公捧着那一团死鹰,如坠冰窟。
不仅仅是他,其他人再不复此前的笑意表情,只是共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心里无比清楚地烙印住一个共识:那一位,绝不是可以随意调笑的花架子。
相距不远的队伍里,则是另一种浑然不同的景象。
好些个侍卫猎到了兔、狐之类的猎物,兴高采烈地挂在马上,谈笑风生炫耀着。
佟守禄用火枪打死了一头鹿,乃是这次狩猎之旅最大的猎物。
“不愧是公主府的侍卫长,出手不凡。”八旗兵派出的统领笑着称赞道。
“有赖火器而已。”佟守禄说。
旁边跟随而来的王相卿笑道:“好东西也要好好使才有用,佟大人眼疾手快、技艺精湛,方才射鹰的那一枪,哎呦,别说那些人了,我都吓一跳。”
他是真吓了一跳,佟守禄冷不丁举起火枪,朝着辅国公所在的方向就扣动扳机。那一瞬王相卿真的以为佟守禄想要打死他。
虽说总是能通过些手段摆平,但打死一个有爵位的台吉总归是件麻烦事。王相卿是生意人,打一打可以,至于杀么,他确实不大赞成。人都给打死了,做生意就不方便了。
另一侧骑在马上的蒙克隐约听明白了他们的字眼,“辅国公”“开枪”之类的,于是大大咧咧地说:“打死了就打死了,有什么好吓一跳的。”
王相卿立刻转换了语言,赞道:“小人见识少,让您见笑了。您的气势,那群宵小连根毛都比不上。”
“那也是当然。”蒙克很自负地道。
大汗收到公主的消息,立刻让他过来跟着公主的侍卫狩猎,他作为多尔济的亲兵,如今的实际地位远胜于那个辅国公,简直是大大的给了那人脸面。
不过,他也乐意来这一趟就是了。还可以去公主府小住,康嬷嬷一定会准备美食美酒。
日落时分,众人在驿站停驻。
起先驿站的商人等瞧见这一伙明显是骑兵模样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瞧见他们打着四公主的旗号,又带着许多猎物,说是出来放风狩猎的,没有半点驱赶或者打扰的意思,方才放下心来,一如往常,该做什么做什么。
虽然时候有些晚了,驿站的墙内墙外却仍热热闹闹的。有一个小贩在摆摊卖烤羊肉串,鲜宰的羊腿就挂在摊子前边,随要随割,用红柳串串好了,往炭火上一搁,羊油滴下来,滋滋作响,香气勾人。
蒙克大喜过望,立刻跳下马,去买。
“给我来十串。”
“好嘞。”那小贩笑盈盈的,却不急着去割羊肉,只问,“我们小本生意,收铜钱和碎银,贵人怎么付款。”
“你们还收铜钱。”
“收,这驿站里来往的客商多,许多人带着钱呢。”小贩道,“要不是有这么个地方,我也不敢来这里摆摊子,您说这点小东西,如何收钱呢。哦,拿羊肉来换也是可以的,不过肯定要比我卖
春鈤
的羊肉斤两多。”
蒙克点点头:“我记着了,下次也带着铜钱来。嗯,我拿银子给你吧,不过你要剪一下。”
“没问题,我带着戥子呢。”
那小贩拿戥子出来,剪了一角银子。
王相卿走过来,瞥了眼,道:“这戥子可得看准了,剪多了一点吧?”
小贩不料竟然还有个眼睛这么毒的,讪讪笑:“对不住,天色晚了,没看清,我多给爷来五串赔罪。”
蒙克后知后觉,自己被小坑了一下,瞪着眼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实在是对不住。”
那小贩一个劲地弯腰道歉,又割了多多的羊肉给他,心里懊恼,不该多此一举的,可是下戥子的时候手比脑子还快,习惯了。
王相卿拉着蒙克吃羊肉串,笑道:“息怒,他也没有特别过分,只是这草原上做这样的小生意,本来也难。”
蒙克咬一口滋滋冒油的羊肉串,算了。
夜里,从惊吓中恢复神智的辅国公悄咪咪带着人到驿站来。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佟守禄以及其他人面前,腰弯得很低。
“诸位狩猎辛苦了。我特地来送一些东西给诸位。”
“是送,还是还,说清楚了。”佟守禄道。
“有还的,也有送的。”
辅国公忙示意手下抬上一个沉甸甸的木箱:“这里是一些金银宝物,另外我还准备了羊群,您回去的时候可以路过我们部落带上。还有这个——”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地契,仿照商人爱用的样式写的。“这是一片很好的草场,是我孝敬公主殿下的。还望公主殿下海涵,之前有不周到之处,千万别和我计较。我那是脑子进羊屎了。”
佟守禄笑了一下:“公主说了,真理总能说服人的。看来台吉知道了‘理’字,这样就行,其他的事,你跟掌柜说吧。”
王相卿立刻上前一步,与辅国公商议细节。
这人是真的吓得狠了,掏家底一样把所欠的全交了出来,也许还借了些。王相卿奉行“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的道理,收了东西,安抚几句。
狩猎大获成功,一行人纷纷返程。
鉴于再过上些时日,大汗也会来归化,蒙克便领着人直接跟着一起至归化,向公主请安。
“这次倒是辛苦你们了。”
暮雪在静宜堂接见他们,各自赐了布匹食盒之类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收下也不算什么。
几人谢了恩,下去领宴。
王相卿则找了个机会,单独向她汇报。这次狩猎的前后事无巨细都讲了一遍。
暮雪把那张地契打开看了一眼:“知道了,能学乖也算了。驿站现在的情况很热闹?”
“回公主的话,现在驿站很热闹呢,不仅仅是客商,许多牧民也会隔些时日过来。据说初一十五还有集市,不过如何交易尚有点麻烦,也有以物易物的。”
他将蒙克拿银子买东西险些被坑的事说了,暮雪听了,思索一番。
这也确实是个麻烦事,草原上普通民众交易用牛羊牲畜、或者茶砖交易的多。这种小生意因此会受到阻碍。只是使铜钱的话也麻烦,还得大老远的弄来铜钱。她之前自己就做过贩铜的生意,晓得其中的不易。
能不能推广纸币呢?她想。
第122章 票号 为之前的值年、贩铜事宜方便,……
为之前的值年、贩铜事宜方便, 暮雪在京城、归化已经设了钱庄,管存贷款以及兑换之事。
倘若在此基础上,以纸质票据的形式在几个热闹驿站设分柜, 往来客商可存碎银、铜钱换作银票、钱票,可在归化等城到柜上兑换, 能省去辨别携带的麻烦。他们从中收取损耗银,或许也行。
暮雪将云起等秘书招来, 同她们说了想法。
“专营票据凭证之事么?”云起思量道,“那或可称为票号。”
票号……这个名字倒耳熟。暮雪念了两遍, 似乎后来晋商确有此机构,只是如今尚未出现。
她点头道:“对,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一边说,一边拿目光扫了一遍秘书等人。云起察觉到她的视线, 知趣地没说话。
静了刹那,小鸾抬手行礼道:“奴才听公主方才提及, 想要给民众换小钱票之事?只是倘若额度过于小,或许划不来。”
“怎么说?”
“恐有伪造者,做票防伪之费高。”小鸾道。
她是在边远之地呆了几十年的, 于这样的银钱兑换之事颇有了解。别说是纸质票据,就是铜钱、银子,也有人图利, 将好好的铜钱和银子融了, 加些杂七杂八的料子进去,多弄些铜银出来,也算得上是一分钱掰做两分花。
铜银这样的金属尚且如此,更别说小额票据了。定然是有人打歪主意,想要弄着伪票之类的, 瞎猫碰上死耗子来柜台碰一碰。
暮雪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无论时代如何变,追逐利益的心思总是不变的。就是放到后世,有国家正儿八经背书的纸钞,都有人各种做□□呢。
穿越前,暮雪小时候还收到过一张□□。她放学路上看见路旁有卖橘子的老人,瞧起来淳朴又可怜,便将压岁钱收到的一张大钞票从书包暗夹层里掏出来,这原本是为了买书用的,想着拆散了拿来买橘子。
然而小孩子并没有注意,那个人给她找的竟然是□□。
一直到书店里,那个老板拿着轻飘飘的□□,朝她投来异样的一眼,带着鄙夷说:“小朋友,你这钱是假的。”
原本热闹吵嚷的书店蓦然一静,许多道视线投在小小的暮雪身上,像针一样刺人。
她的脸轰隆一下全红了,臊得想立刻钻进地缝里,立刻消失!
回去找,那路边卖橘子的老人早就不见踪影。接后两天,都不见影。
直到现在,算起两世为人,暮雪想起那个老板鄙夷不屑的目光,仍是像给针刺了一下。
她摇了摇头,强令自己不许想不愉快的事。转而对小鸾说。
“你说的有理,这样的小钱票定然是要以特殊材质,特殊标记作为防伪标志。”
小鸾点头道:“这和当铺还有所不同,收当存当都在一处,造册登记,验伪方便。我观票号的模式,异地存取,尤其是这样小额的,应当是不记名的。那么就麻烦了。”
云起也出声附和:“主子所言的票号,确实新颖且有用处。只是其中具体情形,奴才们之后再详细商量。或许,对于大宗交易更便宜些?如今买卖城那边的商贸往来也渐渐有了规模。想来还是有不少商号需要的。他们俄国也是用银,不过是一种特殊的银币。小宗生意倒好,若是大宗,清点银币破费功夫。若有票号相助,他们应当情愿的。”
且他们还有隐形优势,驿路是握在手里的,漠北地界有喀尔喀骑兵相护,近归化处也有八旗兵。非寻常商号可能及。
暮雪道:“既如此,你们细想之后,再报与我听。”
她踌躇了一下:“至于小钱之事,设大驿台做分柜时,可以预备些铜钱以及等量大小的小圆粒银饼,做兑换之用。”
就跟后世旅游换汇一样,方便一点。
说着又让荣儿去伍嬷嬷那里取来小银锭给他们瞧。这还是宫里赏下来,给小格格的周岁粒。等量大小的小银锭,样子可爱,纂刻着福禄寿喜,长命百岁等吉祥字样。京城的富贵人家在年节时也爱打些小银锭小金锭,做压岁钱用。
“用不着那般精细,压成小个圆饼样就成。”暮雪道。
云起等人自然是答应下来,拿了两个小银锭回去研究。不多久送上份章程,票号如何建立,主营业务,银两铜钱不同质量的如何算成钱票等皆有涉及。
暮雪在东阁里细细看了,提起朱笔写道:银号票号钱号分开来讲繁杂难辨,统一称作银行,号……
想了想,她写下“月恒”二字。就叫个月恒银行吧。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时近中秋,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膳房太监钱成来请安,问主子是否有想吃的月饼馅。
暮雪正在喂小格格吃奶皮子。这一带奶食丰富,小格格辅食吃的奶制品多,她也喜欢吃,小嘴吧嗒吧嗒,很喜欢的样子。
可能是亲妈滤镜,她觉得自己的飒飒愣是比紫禁城里同样岁数的孩子要结实。清宫里养孩子精细,又有许多嬷嬷妈妈盯着,不喜欢孩子吃得很饱,怕不舒服出事。暮雪这里全然没有这样,反正上头没有一个长辈能盯着,她是老大,也不用管什么“从前的规矩”。只让飒飒吃饱吃好,适可而止。
这孩子倒也吃嘛嘛香,茁壮成长,到现在虚岁两岁了,除了一次小感冒,没生过什么病。
这会子自己用小手捧着一块奶皮子啃啃。
暮雪听到问月饼馅,她看了眼手中的奶皮子。
“寻常的五仁、豆沙都备些,另外,看看这奶酪和奶皮子能不能做月饼。”
因地制宜,这边的材料不同,像莲蓉月饼之类的很难做,但既然有这么多奶酪制品,说不能能结合起来试试?
膳房太监钱成听了,答应下来。“这馅料似乎可行,奴才试一试。”
他回头就领着两个徒弟忙活起来,月饼皮子没什么说的,只是照旧揉面,主要是馅料特殊。来草原上几年,他们对于奶制品的制作已经很熟悉。装了一大盆鲜奶来,炉子点燃,小火慢煨,等那层浮起的奶皮微微凝固,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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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皮子切碎了,加了花蜜调和,又添了些奶油。实验几次,那种香喷喷的感觉就做出来了。
钱成自己尝了一个,觉得味道不错,又发散思维把奶豆腐也捣碎作馅料。倒腾出了奶豆腐月饼、奶酪月饼。炙烤的时候,膳房内外全是奶香。
“这是在做什么新点心,好香。”
膳房门口探出个脑袋,是蒙克。
钱成吩咐徒弟好生看着火候,走到门口,笑着与这位额驸眼前的得力人寒暄。
“公主想试试奶制品的月饼,这不,正在试呢,什么奶皮子月饼奶豆腐月饼。”他适时捧了一句,“额驸是喜欢吃奶制品的,等他来,尝见这个,一定欢喜。”
蒙克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那我们大汗可一定会欢喜。算一算,看能否赶在中秋时过来。对了,我们能有的吃吗?”
钱成笑了:“自然也是有的。你稍等些,等公主尝过了鲜,我特意留几个给你尝尝。”
“那可好了。”
说了几句话,蒙克欢天喜地走了。徒弟过来催看火候,钱成俯身仔细瞧了瞧月饼色泽,淡淡金黄色,很漂亮。这一炉烤的不错。
他一面吩咐徒弟装盘,一面说:“你记得到时候提醒我,自己动手做的奶皮子月饼给蒙克留点。”
“师傅亲自做啊?”
现在公主府的膳食,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专为公主所做的灶台,另一部分则是供府中人饮食所用的。钱成如今的地位,只动手准备公主的膳食,其余的都是交给徒弟以及后来招进来的膳房小厮。除非是大宴,或者给亲近朋友做吃的,钱成基本不动手。
“这有什么,顺手的事,给他卖个好,私底下说好意,也能传到他主子耳朵里。”钱成对小徒弟说,“之后额驸来了,你们也得警醒着些,决不能以为他底下人吃不出,就有所怠慢。”
将月饼的事吩咐好,钱成回到自己的小院,往桂花树的摇椅上一躺,捧着紫砂壶浅饮。归化公主府的日子,他过得很安逸,只希望能长长久久的这样。
正因为此,他希望公主也能顺心如意。毕竟主子心情高兴、情绪稳定,手下人的日子才能舒服,否则万一主子受了气,转头寻麻烦,也要别人不舒服,那可就难受了。钱成前些天收到一封老友来信,是从前在宫里膳房共事的太监。那一位手艺好运气好,分到了太子的毓庆宫当差。当时大家都纷纷道喜,可是谁知忽然撞上太子不高兴的时候,说他的菜难吃,硬是给打了好些棍子。后边万岁爷那边的总管太监又以办事不力的名义,把他撵回了内务府,现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写信诉苦。
钱成收了信,瞧见和太子有关,不敢擅回,私下找了赵妈妈。赵妈妈说:“这种关头你别理他,就怕有什么乱子。”他便只把信烧了,没有回。
看来京城里的风一直在吹啊。
这样说来跟着四公主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在此偏安一隅,也安稳。不过也不是尽善尽美。依照钱成的所见所闻,这女子出嫁后,丈夫是否明理懂事就很影响妻子的情绪。尤其是公主与额驸这样会定期分开些时候的情况,手下人的话就更重要。万一有个坏心眼的从中传坏话,说一次就算了,见天的说,难保不出事。
他们也得留些神,能帮衬些就帮衬些。也是为了自己的日子安稳。
第123章 秋收 新鲜出炉的奶食月饼送到寝殿时,……
新鲜出炉的奶食月饼送到寝殿时, 尚且有余温。
扑鼻的奶香里,暮雪握着小刀将几种月饼切了小块,各自尝了一点。奶皮子月饼切开就扑簌簌掉渣, 口感沙沙的。奶豆腐月饼透着淡淡的甜味,吃起来微有些干, 配着茶吃倒正好。奶酪馅的她最喜欢,可以拉丝, 有点芝士的感觉。
算是吃个新鲜。暮雪吩咐人将奶食月饼好生装盒,往京城里送, 让康熙皇帝、太后、宜妃等都尝尝。
也为城中的都统喇嘛、驻守将军备了一些月饼点心,嘱咐人送去。
暮雪又想了想, 把秋华喊来:“府里正做月饼,我想着给陪嫁人口以及胭脂地上的人都备一个, 你算算要多少,回头跟伍嬷嬷讲一声, 记了账要厨房一道准备。”
“奴才替大家伙儿谢过公主。”
“你同他们往来多,爱吃什么馅的就让厨房备。”
秋华思量了一番:“大概五仁之类的好,底下人不比府中的诸位, 平常饮食清淡,有些滋味的才喜欢呢。”
暮雪点头:“行,那就按照这个准备, 不必吝啬材料。”
秋华答应了, 说:“先前我遇见管庄太监,听他说农人们正在赶秋收。种了几年地,今年是丰年呢,那玉茭子山药蛋都长得极好。有些农人惦记着您,想着若有机会, 能请您去瞧一瞧。”
秋收啊……确实意义不一样,暮雪道:“我倒忘了这一茬,是该去瞧一瞧。你要他们准备准备,挑个日子,我去同大家一起庆丰收。”
领命下去,秋华先绕到嬷嬷妈妈处,同伍嬷嬷赵妈妈讲了公主的吩咐。云起正领着人在外头忙收债事,公主府中内务事由她们管着。
“月饼的事倒好说,你列张单子,一人一个月饼,不多不少。”伍嬷嬷道,“怎么要到田间去,没得又弄脏了衣裳。”
秋华只是笑:“权当热闹,或许跟从前一样,准备些细布衣裳就好。”
“行了,你说她有什么用,公主的意思,谁能说不是?”赵妈妈喊了个徒弟,要她到前院直房知会长史,往京中送月饼事要他出面筹备。然后把管庄太监叫来,商议公主出行事。当日如何安排,如何派遣侍卫,保护安全都一一商量。
待事情准备妥当,挑了一个黄道吉日,设了一个秋收大典,请四公主过去。
暮雪带着小格格一起出了门。
小格格已经会走路了,到了胭脂地,暮雪就吩咐乳娘放她下来:“不要总是抱在手上,让她走走感受下。”
乳娘只好把小格格放下,几个看妈的视线都牢牢盯着小格格,生怕有一点闪失。
暮雪也望着小格格笑,注意着她的神情举动。
小格格第一次踩到泥土,眼睛瞪得溜圆,这种踩着的感觉和地毯和青石砖都不一样。她咧开嘴笑着又踩了踩,看着暮雪说:“娘,好玩。”
“还有更好玩的呢,走。”暮雪微微弯着腰,牵住小格格的小手,很耐心地慢慢往前挪。
田埂上早聚了一群人,见公主领着小格格来了,呼啦啦跪了一片。
“行了,不用多礼,让他们都起来。”暮雪吩咐左右。立刻有侍从跑过去传话,要大家起身。
管庄太监与蒋庄头凑上前来,向公主汇报今年的收成:“麦子已经割完了,玉茭子、山药蛋还剩了一些。收成都很好!总算熬过开荒头几年,有个好收成。”
暮雪随着他们的介绍,瞧了瞧几种农作物。玉茭子就是玉米,山药蛋就是土豆,虽然个头比不上后世的那么大、饱满
椿?日?
,但放在如今也很不错了。
“你们留些心,挑选好的作为来年的种子。一代代培育下去,会收成更高。”暮雪道。
也许可以建一个农学院,专门做育种和农业相关事。她心里想着,直接点名:“秘书呢?”
小鸾领着另一位秘书挤上前来,问有何吩咐。
“仿照学堂之制建一个农学院,选老成有经验的农人以及聪慧于农事上有想法的学生,细细研究这农事。”暮雪吩咐,“你们且记下,回头去办。”
农事还能建学堂?蒋庄头惊讶,他倒是头一次听说,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小鸾倒问了出来:“主子是想育种吗?”
“是其中之一,但还有其他的知识,譬如如何改善土地肥力、如何灌溉节约水等等,”暮雪解释道,“从前也有《齐民要术》这样的农书,参照成例,将一些有利于农事的经验记录下来,学以致用。我拨两块试验田与你们,正好作为试验之用。”
总结经验教训,提升产量,总归没什么坏处。唯一的不好是要花钱,可是暮雪现在不差钱了,这便也不是什么缺点。
将兴办农学院这一事交代了,暮雪让看妈们好生照顾好小格格,自己拿了一把镰刀,割了一穗玉米,象征庆丰收。她将这玉米割下,剥开须须和外壳皮,在掌心看了看。
那边田埂上的农人们纷纷欢呼起来,这是原本商议定过的事,蒋庄头提前预告过了,当公主割下玉米,便可开始将剩余留着的作物收割。就跟比赛一样,谁在规定时间内割的作物最多,头名有奖,奖一头猪和一套新农具。
一整头猪!一整套农具!都绑着红布,放在一边,在日光下召唤,这可比几吊钱更加诱惑人!且分了两份,割玉米的和挖山药蛋的各自有个头名。
于是镰刀锄头唰唰唰齐上阵,一时间,田里热闹非凡。
暮雪站在一旁瞧。
估计是她在,提前打了招呼,农人们都整齐穿着蓝布衣裳。都是从口子内招募来的农人,她之前特意上书求过增加人口,不拘男女。于是也有农人携家带口过来,其中也有种田的妇人。
暮雪注意到田地里有个青年农妇,头上抱着一块花布,闷不做声地挥动锄头,一顿挖山药蛋。她的动作很流畅,先是手扯出最上边的根茎,然后用锄头刨地,刨出一连串山药蛋子,有种独特的巧劲,速度很快。
还真是厉害呀,果然行行出状元。暮雪感叹道,瞧瞧割玉米的,又回望土豆田这边。后来逐渐盯着土豆田这边。那位青年农妇的手脚很快,竟然有头名的趋势。不过也有一位农夫紧追不舍,难分仲伯。
直到铜锣声响起,宣告时间到,秋收比赛截停。
暮雪果断向土豆田那边走去。
负责称秤和记录的人走到青年农妇身边,显然也惊讶了一下。记录完,又复称了一遍,核对后宣布:“挖山药蛋头名——赵杨氏。”
暮雪微微侧目:“说名字。”
立刻依言改了:“头名是杨二妞。”
田地间静了一瞬,几个农夫脸上有点气的神色,不敢做声。蒋庄头和管庄太监立刻带头欢呼了一下,缓解气氛,稀稀拉拉的有回应。
忽然听见一声嘹亮的欢呼:“我娘是头名,我娘最厉害!”
一个羊角辫小女孩,从田埂跳下来,飞奔过来。
那边的侍卫瞧见忽然窜出个孩子,想拦。
暮雪忙道:“别伤着她,仔细摔了。”
侍卫方才松了手,那个羊角辫小女孩一气跑过来,投到母亲杨二妞怀里,兴奋地大喊:“我娘最厉害!”
杨二妞也笑了,亲昵地点点小女孩鼻头。
“你不是一直念肉吃,这下可有得吃了。”
暮雪上前几步,笑道:“你做的很好。”
顺带解下了腰间袋子递过去:“这是我给我女儿带的糖,拿去给孩子吃。”
杨二妞拉着羊角辫小女孩谢恩不已。
比赛的热闹结束,到了用膳时候。膳桌是老早预备好的,就在管庄太监平日里办事的那间屋前平地上。一张极大极扎实的圆桌,铺设在毡垫上。
“请公主上座。”
暮雪坐定,随行侍卫围着隔开了些许距离,外圈则是许多张桌子,供农人坐着吃丰收宴的。膳食已备好,新麦做的馍馍和面条,散发着独特的浓郁麦香,和一些肉菜都摆在旁边,随时可以搬上桌。
暮雪扫了一眼近处的桌子,木制高桌,瞧着稳稳当当,坐着庄头、年纪大些的农人,还有方才割玉米头名的农人。
却不见刚才那位杨二妞,离主桌近的陪桌,清一色坐的全是男的。
暮雪的目光越到远处去,临近边缘,农妇们挤在矮桌板凳上,面前是豁了口的粗瓷碗,彼此说笑,孩子们也挤在当中。
杨二妞也在当中,如同往常一样挤在小桌上,正向女儿说那头猪如何料理:“先用鲜肉给你做烧饼吃,还有多的做腊肉,留着冬天慢慢吃……”
女儿却心不在焉,只盯着公主坐的主桌,以及临近的陪桌。
那个玉茭子坐在离主桌很近的地方,凭什么她娘坐在这样遥远的小桌上?凭什么她也只能坐在这里?
“娘,我们为什么不坐到那桌去?”
杨二妞一愣,邻座的农妇笑了:“你个小女娃说什么,我们坐在这里不是很好很畅快,说话也方便。这已经很好啦,要是老家摆酒,有些媳妇还得挤到灶间吃了,这很好了。”
羊角辫小女孩很不服气:“哪里好了。”
“乖,那是大人们的桌子。”杨二妞劝慰道。
女儿仰起脸,不解地问:“娘不是大人吗?”
对着女儿天真的小脸,杨二妞像被鱼刺卡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茫然无措间,走过来一个侍女,笑盈盈道:“来,公主吩咐,要你们往上坐。”
“这……是不是有一点不合规矩。”
陪桌上,一个老人喃喃道。
暮雪平静道:“在这里,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第124章 秋收宴 顷刻间,旁边的侍从一拥上前,……
顷刻间, 旁边的侍从一拥上前,客客气气地“请”走了几个人,好给农妇们空出位置。
那位杨二妞紧紧搂着女儿, 不知所措,被侍女们轻轻推着向前, 在离主桌两三步远的地方,压着女儿屈膝要跪。
“行了, 丰收是高兴的日子,你带着孩子, 无需这般讲理,坐吧。”暮雪出言道。
杨二妞全然不敢抬头, 只低头答应,由人领着入座。倒是她的女儿因年纪小, 满脸激动地望着公主,以及旁边坐在一张特制围栏高椅里的小格格。
哇, 是公主欸!还离她们这样近。
小格格看见羊角辫女孩,微微歪头,笑了。
暮雪听见笑声, 看女儿高兴,也抿嘴笑了笑:“今天倒高兴。”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吩咐道:“将肘子赏给她们桌吃。”
侍从立刻听话地将一大盘炖得酥烂香喷喷的大肘子端了过去, 小声向杨二妞提醒:“快谢恩。”
杨二妞慌张领着女儿谢恩, 这功夫荣儿已经又领了几个农妇过来,要她们落座。农妇们挨挨挤挤坐下,只敢坐前半截,都有些扭捏不自然。她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在小桌或者灶间厨房凑合吃酒饭,乍然坐在这样好的桌子、结结实实又漂亮, 旁边还是如此尊贵的贵人,如同做梦一般。
蒋庄头瞧见她们的模样,回头又见男人们只盯着碗筷,仿佛被这瓷器吸引住眼珠子,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害怕公主不高兴,连忙伸手去拿酒壶:“来,来,来,各位阿姐婶子,这是米酒,先满上。”
暮雪也拿起箸儿,情知她不先动快筷,无人敢动。
果然,见她夹了菜缓缓吃,旁边的人方才
椿?日?
松了一口气,原本笔直的跟白杨树一样的脊梁略微松了些,战战兢兢动筷。尤其是那些农妇们,热乎乎香喷喷的炒菜吃下肚,神情轻松了不少。
暮雪慢条斯理地动了些酒菜,虽然刀工瞧着应该是膳房的人提前过来帮厨保障安全,但总体的风味还是不大一样。和膳房的比,少了点精美,多了点鲜意。农家备的菜,极为新鲜,这羊肉馍的面饼也是用新磨的麦子粉做的,又香又劲道。
吃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箸儿,望向邻桌一个农妇。
“平常能吃酒吗?这酒瞧着清冽,倒也有些醉人呢。”
那长脸农妇约莫四十来岁,听得她问,咧开嘴笑:“也吃嘞,不怕醉的。”
杨二妞的女儿也说:“过年时娘婶子们有吃过,我拿筷子头沾着也尝了尝。”
公主态度如此和睦,几个农妇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她们本是淳朴豪爽的人,听得公主问家常,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地说。譬如什么时候过来这里,原先有什么不习惯,现在觉得舒坦了等等。
杨二妞说:“都很好,最高兴的是前边设了一个义学,俺娃能去认几个字,这在原来家里不敢想!”
又不用给束脩费,又不是专限男孩子念的,可真是好事。
旁边的长脸农妇也说:“义学好,人聚在一起暖和嘞。尤其是冬天,比板升里强多了,手都冻僵了,去岁我还想趁冬天猫冬做几件衣裳,结果那么冷,完全没心思。只可惜我这年纪身份也不好进去,不然我得整日赖在义学才好。”
旁边的农妇哈哈笑,告状道:“她后面溜过去几天,就缩在角落里。”
“喂喂,不许胡说。”长脸农妇涨红了脸。其他人却笑起来。
暮雪道:“你也可以去义学听听课,认几个字。”
长脸农妇道:“公主殿下,俺跟这字没缘分,就是听着先生教课都想睡觉呢。有这样好的地方,倒不如纺几匹布……”
絮絮叨叨,闲话家常,热热闹闹,收宴回府。
暮色四合,今日的天气好,晚霞绵延,淡淡的紫色霞光于天际分层。
暮雪踏着霞光回到公主府,小格格玩累了已经睡去。她好生吩咐人看管着,自己回到书房,往梨花木大桌后一坐,思量着方才的所见所闻。
这边的冬日确实寒冷,他们庄稼人家,虽然烧火取暖也少有富庶得能将整间屋子都烧得暖意融融的,多半是冷着冻着,挨过去这慢慢寒冬。人一受冻,便也不大想做事,就如同那位农妇所言,手都冻僵了哪里纺织得成呢?
她手托腮思量了一番。这样的天气环境,倒是适合集中供暖,把人聚在一处,温暖的同时兴许也能做些事,例如纺织。
真论起来,她可是羊大户呢,年年都有那么多贩羊生意。除却羊肉外,羊毛羊绒也是很好的可以作为商品的原料。只是从前没什么人手,所得的羊毛以一种比较粗犷的方式卖了。现在这些走西口来的手巧妇人们在冬日无事,正好可以做些纺织事,增加一份收入。
暮雪于是把管庄太监、秋华喊过来,细细问了一遍情况,然后道:“我要在田间学堂旁建一座大屋,里面烧碳炉,暖和,方便妇人们进行羊毛纺织,男子们也可做靴子之类的。”
秋华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样一来,可以集中取暖作业。孩子们在隔壁念书,母亲父亲们在这边做工,再便利不过。”
“是这道理,年节时大家伙也能有个地方热闹,毕竟冬天不像秋收时候还能在外头摆席,总得有个地方,”暮雪道。
这样的承担公共空间的部分,在许多村庄里会以祠堂之类的形式存在。只是她招募来的农人全是口子内来的,姓氏家族不同,胭脂地村也就没有这样的地方。
现在倒是可以将这些功能集中起来。
“先建一个瞧瞧,就叫公社好了。”暮雪道,“作为羊毛等制品加工坊。时间紧的话,搭了板升墙加上毡房子顶就成。总之先试验瞧瞧。”
她做事基本上都是这个流程,先弄个小试验点,总结经验再推而广之。秋华等人也是很熟悉了,当即答应下来,各自分配任务各自做事。
时间还是很紧张的,这边一旦下雪,那漫长的冬天就开始了。总得赶在数九寒天之前,将公社先建成一座。
因在建设伊始,便有公主长史的设计,胭脂地里的农户们房屋修筑是很有架构的。这样广阔的胭脂地,分了四个小村,村中的房屋许多挨在一起,而作为义学的学堂则在房屋合围处的对首,相当中间的位置。
秋收完成,晒晒粮食,存储冬菜,农人们倒也没有那般匆忙,难得闲了下来。
杨二妞清早送女儿去义学,瞧见旁边的空地上忽然多了好些个扛木尺的工匠。他们在地上画线打桩,杨二妞送女儿的时候在,接的时候也在,显然忙活了整整一日。
看着衣着衣料,以及精湛的手艺,应当是公主府的陪嫁人口中的工匠。
杨二妞的女儿好奇,趁着歇晌的空档,凑过去问:“这是要建什么?”
那工匠抹了把汗,见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回答道:“取暖的屋子。”
取暖的屋子?
杨二妞和女儿都有些不明白,怎么取暖,是谁的屋子呢。
还想问,那边的工匠首已经在催了:“抓紧些,上冻前必须完工,别在里磨磨蹭蹭说闲话。提前建好了还有赏呢。”
工匠答应一声,转身继续忙碌。
学堂边要建公社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胭脂地的人家。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议论聊天。其中也有些被招过去做临时工的农人,因此各种消息都有。
“听说了么,义学旁要建公社。”
“什么东西啊,公社是什么?”
“听说就是冬天取暖的地方。”
“建那玩意儿做什么,给庄头们住啊?”
“那早就有了好吧,柜头那一排直房不就是,还特意弄个这么大的,除非管庄太监住,不然起那么大的屋做什么。”
杨二妞以及那位和公主搭过话的长脸农妇王婶听了这些议论,眼见着公社渐渐有了样子,不由得想起那日秋收宴上公主的问话。
那时候公主倒专门问了屋子冷不冷,冬日纺织情况。
莫不是为了……王婶心下一动,却立刻摇摇头。不会的,哪有主子为下人操这份闲心的。
明明觉得不可能,但是胸膛里的心仍然怦怦直跳。王婶索性一大清早出门,跑到喇嘛庙里上了柱香,求佛祖保佑自己一家以及公主,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屋子一天天高起来,农人们的议论也越来越多。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所有人路过义学时,都忍不住要往那砌屋之地张望几眼。
第一场雪落下,宣告今冬的到来。公社的大屋基本上有了轮廓,又等了几日,趁着中间雪晴,忙将毡顶搭上固定。
最后一道工序,定在一个黄道吉日。阴天,云的像羊毛絮一样盖着天,风往脖子里灌,冷得人缩脖子。
管庄太监以及蒋庄头早早地就领着人将匾额挂好
春鈤
,那匾上蒙着红布,随风轻轻摆动,倒是这样枯燥季节里少有的鲜亮颜色。
“行了,赶紧列队站好,等会公主来剪彩了。”
杨二妞王婶等忙跟着人群慢慢挪到新屋前的空地上,分列站好,顺带悄悄看看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衣裳是否沾了泥巴。
静候片刻,闻得许多马蹄声哒哒哒渐近,前后骏马簇拥着宝盖车缓缓驶来。
王婶抬头飞快瞧了一眼,跟上回公主来时的仪仗差不多,只是似乎多了些穿蒙古袍的从人。
车帘掀起,额驸扶着公主的手下车。
原来是额驸回来了,陪着公主一起来剪彩。
第125章 温情 多尔济是两日前从漠北赶……
多尔济是两日前从漠北赶回来的。
一回到公主府, 外头的大氅都未脱去,他先给了暮雪一个拥抱。
大氅犹带寒凉气,怀抱却是一如既往地的炽热。暮雪把脸向他肩上贴了贴, 嘴角扬起,却笑着说:“怎么胡子拉碴的, 扎人。”
“扎么?”多尔济偏过头,故意用下巴去蹭她细嫩的脸。
“喂, 别闹!”暮雪又笑又躲,“一身尘土……”
“想不想我?”多尔济不依不饶, 追着她躲闪的脸贴贴。
旁边侍立的侍女都低下头来偷笑。
暮雪不大好意思,打他一下:“不想。”
“真的?”多尔济大手握住她的腰, 作势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忽然腾空的感觉,有些怪, 暮雪笑起来,连忙道:“好啦, 想。”
多尔济稳稳将她放下,眉眼含笑:“我很想你,日日想, 夜夜想,草原上的风都知道。”
暮雪低头,抿了抿嘴:“都是当爹的人了, 还这么油嘴滑舌。”
“就是成老爷爷了, 我也还这样,只对你这样。”多尔济挑眉道,“诺敏呢?”
“在午睡呢,嬷嬷们看着。”
小孩子娇嫩,容易生病, 暮雪嘱咐多尔济将外头风尘仆仆的衣裳换了干净衣裳。估摸着他这些时日该到,原本公主府存着的他的冬衣早翻出来晒晒洗洗,用香炉熏了,这时正好穿上。
多尔济更衣时,嗅见衣袍透出的淡淡清香,与暮雪身上的香气一样,都是桂花香,不由得笑起来。
暮雪坐在旁边,忽见他没由来的笑,摸不着头脑:“笑什么?换个衣裳也这么开心?”
“嗯,”多尔济点头,“我身上又都是你的味道了。”
他笑晏晏地说。
在库伦,独自在王帐的时候,他习惯把暮雪的衣裳摆在枕边,在静谧夜色中能够嗅见熟悉的味道,便睡得安稳些。不过放得久了,那味道也就消散了。
暮雪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不答,走过去替他正一正腰带:“还挺合身的,我担心会小呢。”
“怎么,觉得我会发福?那可不敢,”多尔济调侃道,“万一失了公主的宠爱,我可怎么办呢。”
他趁机握住她的手往腹部按了按,声音压低带了些暧昧:“晚点,你检查检查?”
这人真是!
暮雪故意拧了一把,退了几步,嘴角带笑。
侍女端来盥洗盆与羊脂皂等物,侍候额驸清洗,收拾了一番,暮雪方才带着多尔济去看小格格。
小格格的寝间设在西梢间,拿花罩纱橱隔开,球球就卧在外边的毡毯上。见到许久未见的多尔济,立刻围着他转两圈,尾巴扫过他的衣角。
“球球又威风了点,”多尔济道,“怎么睡在这里。”
暮雪道:“它跟诺敏很要好,诺敏哭了还会哄,总爱和它玩。它也乐意守在这里,就随他们去了。左右有嬷嬷们,也有养狗太监看着,没什么事。”
说话间,荣儿转动一扇雕花玲珑木门,引两位主子进入内室。
屋子里炭火烧得暖洋洋的,斜边的窗户留了个换气缝,使内室空气不至于过于浑浊。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毡毯,方便小格格走走跑跑,脚踩上去软软的。
多尔济把脚步放轻了两分,低声道:“没醒?”
嬷嬷道:“醒了,在床上玩呢。”
走过去一瞧,只见小格格裹在淡紫锦被中,眼睛乌溜溜的,正拿着一个布老虎玩。
察觉到光线被人遮挡住,偏了偏脑袋瞧,发现了暮雪,咧开嘴笑,把布老虎丢开,伸手要她抱:“娘,抱。”
多尔济光是瞧着,心都要化了,伸开双臂向着小格格:“爹爹抱,好不好?”
小格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把手一偏,仍固执地伸向暮雪:“娘抱。”
暮雪快步上前抱起女儿:“好,你看看谁回来了?这是爹爹。”
她不忘对多尔济说:“小孩子忘性大,你别难过,她一下子就喜欢你了。”
多尔济点点头,虽有点难过,也是意料之中。不过没关系,诺敏会喜欢他的。
他绕到前边去,带着笑意看着小格格:“爹爹给你带了礼物,好多好多玩意。”
听到“礼物”,小格格稍稍抬头,望着他。
多尔济立刻唤人将礼物捧上。一个紫檀木匣,打开来,珠光宝气晃眼。多尔济从里边取出一条黄金嵌红宝石项链来,特意做了给小孩子戴的样式,递过去给小格格瞧。
这样亮晶晶的东西,小格格见了欢喜,抓到手里,下一瞬咬了咬。
“诶诶诶,又来了。”暮雪忙拿手帕托了一下,从她口中抢救出项链,“不是吃的。”
多尔济轻声提议:“爹给你戴上看看,好不好?”
小格格看看闪闪发光的宝石,又看看眼前这个俊朗陌生男人,终于点了点头。
多尔济立刻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动作轻柔。
戴上了之后,小格格扭扭脖子:“沉。”
于是多尔济又连忙取下来:“那就不带,拿着玩好了。”
又拿了许多礼物出来,小袍子、小靴子、小帽子……多半带了点漠北风情,还有大喇嘛开过光的一串佛珠手稔。暮雪瞧见了都道:“你这东西备的也太多了,小孩子长得快,过两年又穿不上了。”
“没事,这还不是全部呢,还有一件特别的礼物。”
“什么?”
“要到院里去看。”
嬷嬷妈妈们为小格格穿戴好衣裳,冬衣厚,圆圆的像个小糯米团子,多尔济瞧着就想抱。可是小格格不肯,还是赖在暮雪怀里。
暖帘一掀,院中竟然有一匹小马驹!毛色纯白,鬃毛生得极好看。
小格格瞧见小马驹,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马马!”
她扭来扭去要下来。暮雪刚把她放下,小格格就摇摇晃晃、满脸兴奋地向小马跑去。嬷嬷妈妈赶紧上前看护着,生怕她摔跤。
“现在就学骑马?是不是年纪小了些?”暮雪跟在后边,与多尔济道。
“我们喀尔喀都是会走路就试着骑在马背上。”多尔济知道她的担心,解释道,“放心,也只是往马儿上坐一坐,前后都看着呢,这匹小马驹也是我亲自挑的,非常温驯。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上前牢牢握住马儿的辔头,那马儿也很温驯地往前走了两步。
小格格站定,看着小白马,欢喜得小胳膊乱晃。
多尔济瞧她那喜欢的模样,心里也欢喜,道:“慢慢来,别吓着它。你先摸摸它的鼻子,让它熟悉你。”
他轻声指导,扶着女儿的小手让她轻轻抚摸马儿的鼻子。小白马温顺地低下头,蹭了蹭小格格的小手,惹得她咯咯直笑。
“要不要骑一下试试?”多尔济提议。
“要!”
多尔济伸手:“来,爹抱你。”
小格格立刻张开了手让他抱,姿势自然无比。
暮雪在旁边看着,哑然失笑。好嘛,从前套路她,现在套路女儿。
多尔济终于得逞,将小格格抱在怀里,扶她坐上马。
“坐稳了,对,就是这样。”他耐心指导,一手扶着女儿的背,一手控制着缰绳。
暮雪也走到另一侧护着小格格。
这孩子倒一点儿也不怕马儿,还很喜欢,连着两日要在马背上坐坐。有时带着球球一起去看马儿,左手给马儿喂糖,右手给球球喂肉干。玩得高高兴兴。
暮雪估摸着放在现代,她一定是霸占摇摇车的那类孩子。不过到底是真马儿,不是假的,她再三叮嘱了照料小格格的嬷嬷妈妈,一定要看顾好孩子,只许在有保护的时候在马上坐坐,不急着让马儿走动。
小格格忙着和马儿玩,问要不要出门,摇头。暮雪便带着多尔济去看热闹,瞧一瞧新落成的公社。
多尔济原先还不知道这公社是何意,到了地方一看,大概明白了,类似于给民众集中取暖休息做工之地。
新落成的屋子,模样像是蒙古包和房屋的混合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头味。
椿?日?
迈进大门,外边先隔了一个大堂,两侧摆放了些桌椅,长条木桌擦得发亮,墙角甚至还摆着一个巨大的炭炉子,正烧着柴火。
往里走着更暖和,很宽敞的一处地方,摆放着几架旧样式的织机。
暮雪走过去摸了摸,虽然是用旧的织机,但是使用没有问题。这是大盛魁从江南那边弄来的,是那边已经换下来的织机,虽然样子老了些,但胜在价格便宜又好用。这是先行送的几架,等到开春会运来更多,以供纺织厂使用。
他们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问题,出来后。暮雪瞧见旁边左右张望的民众,吩咐道:“让他们进去瞧瞧吧。本来就是为他们建的。”
守庄太监得了令,立刻通传蒋庄头。蒋庄头跑过去张罗:“行了,都过来瞧瞧吧,以后冬天你们待在这里的时间多着呢。”
“真是给我们建的啊!”王婶眼睛都瞪圆了。
“是是是,过来看看,外边这一块是胭脂地四村都可过来取暖的地方,要是人太多可能有点挤,里边的这一片是作为纺织之所,之后会招工……”
王婶伸手摸了摸墙壁,这可真厚实,寒风无法轻易透进来。
众人看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说着感激公主的话。最后杨二妞提议:“不然我们凑个百家布,给小格格做身百家衣,也算是一点心意。”
“这样好,就这样做。”
众人纷纷合计起来,将自家留着的质量好的布头都挑选出来,交于杨二妞王婶等熟悉裁缝的妇人。为小格格连夜赶制起百家衣。
第126章 宣传 这百家衣也不是那般好做的,捡布……
这百家衣也不是那般好做的, 捡布、洗布、熨烫、拼花色……最后按照两三岁小孩的身量一片一片缝好。
因是为公主的小格格所做,众妇人都极为用心,不敢有丝毫马虎。连拼花色都拼了好几日, 直到将各种颜色的碎布头排列出好看的图形,方才定下。
每日清晨, 杨二妞与王婶等人都将脑袋包的严严实实,穿过冻住的大地, 到公社去。一进到公社,暖意扑面而来, 已经有许多农人坐里面忙活了。纺线声、交谈声嗡嗡地在大屋里回荡,屋子角落的炉子中雪水慢慢融化, 冒出热气。
有时隔壁会传来学生们的读书声,每到这时候杨二妞就会放下手中针线活, 抬起头仔细听,分辨出女儿的声音时, 脸上泛起笑容,继续低头忙活。
忙碌了一整个冬日,其中因为年节略停了些时日, 等到二月,方才将这一件百家衣的马褂制好了。虽然比不上宫廷绣娘那般精细,但已经是尽可能的精致好看。
杨二妞与王婶作为代表, 将百家衣好好用布包好, 等到管庄太监来胭脂地柜上查看预备春耕的情况时,拦住他,托他给公主带去。
管庄太监将那件百家衣拿出来抖了抖:“瞧着还像这么回事,行,好歹是你们一番心意, 我回头带回去。”
他将春耕的事在柜上仔细问过,吩咐庄头们好生预备,若有需要借当农具的,快些在柜上处理,莫耽误了农时。
确认之后,他便骑马返回公主府。
等到了公主府,天色昏昏,正是公主府换防的时候,护院家丁正在换班。
管庄太监瞧见御赐侍卫黄忠正往府外走,立刻上前打招呼:“黄大人回去了?”
“嗯,换班了,你这是才从庄上回来?”
“是,是,去察看春耕准备之事。”
黄忠瞅了一眼管庄太监裤腿边沾染的泥巴,瞥见他手里还拿着一个靛蓝布包袱。
“这拿的什么?”
“这个呀,农人们感激公主之恩,为小格格做了一件百家衣,托我带来。”
“百家衣?这些人倒有点心思。”黄忠若有所思。
“那我先进府回事去了。”
“去吧。”
黄忠望着管庄太监往里走,倒不急着回去了,转身走到外院直房,拣了一张椅子坐下,等了一会儿。
但见那位管庄太监满脸欢喜出来。黄忠喊住他:“看你这模样,公主定然欢喜?”
“当然,公主很高兴,还赏了些布匹要我带去给胭脂地那些妇人。”管庄太监笑道,“这些人倒是有福了。”
寒暄了两句,各自走了。黄忠却惦记着这一回事,回到府右街自己的院子,匆匆同他的妻子吃完酒饭,回到书房琢磨。
他跟佟守禄,都是公主下降之时朝廷所赐的有品级的侍卫。可如今佟守禄反倒更受重用一点,驿道的镖局等训练巡逻之事乃是佟守禄负责,他则更多的是看守公主府这一块。
如何能压过佟守禄一头,更得到公主的重用呢?黄忠想了许久,现在倒朦朦胧胧有个想法。
歌功颂德、传扬美名,或许能使公主欢喜,连带着他这个带来喜讯的人也更得重用些。
第二日,黄忠带了些好酒好菜,去拜访副都统哈丰。他的那位靠山噶礼,可谓是个中翘楚。
几杯酒下肚,外加一大串奉承话,逗得哈丰哈哈笑。“噶礼大人确实深得帝心,之前有官参他,有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
说的是之前有御史风闻奏事,说噶礼贪腐危害百姓,最后万岁爷和稀泥,没理,反倒是有密折安慰噶礼,说这也正常,毕竟他升官快又受重用,难免有眼红的。
黄忠给哈丰倒酒:“可不是,我等但凡能学到噶礼大人一点皮毛,也能受到重用了。听说,之前噶礼大人还常常宣扬万岁爷德政,百姓感激,万岁爷知晓后也高兴。”
“确有此事,都是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哈丰道。
黄忠听了,心里明确了未来努力的方向。酒香也怕巷子深,他正好做这个宣扬酒香的人,也可讨主子高兴。
正巧眼下这件事就是个很好的典型,公主为民众建屋,民众感激不已做百家衣,公主回礼,多好的素材。黄忠于是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致力于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譬如上香的时候跟喇嘛说,到茶馆吃茶时跟商人说,与都统府的官员往来时偶尔也提提。
这年头本来消息的传播范围有限,多在于小圈子受到影响的人。让黄忠这么坚定地不留余力地一宣扬,愣是连京城里也有所耳闻。并非他一人之力,开春后从归化往来库伦、京城的商人多着呢,也乐于传扬这样的事。有些是大盛魁的人,使劲的夸自家主子,其余商人多少也受过公主恩惠,正行走在公主奏请的这一条京羊道上呢!也乐见其成。
最后甚至连康熙皇帝都听闻了这件事。
“四丫头如今倒是很有些样子了。”康熙皇帝到宜妃宫中歇息时,同她感慨着,“当时她刚出嫁那副羸弱模样,朕还担心呢。”
宜妃将一盘蜜瓜往前挪了挪,笑道:“虎父无犬子,她能有今日的气派,全仰仗万岁爷养育之恩。”
说着用金叉挑了一块蜜瓜送到康熙嘴边,虽然心里知道其实康熙也没怎么管。
康熙吃了,闭目养神:“挺好,朕给的教导还是听进去了。”
那个纤弱敏锐的小女孩,现在竟然也是草原上被百姓颂扬的四公主。老四胤禛被他赏了戒骄戒躁的话,如今处事大为沉稳,不怎么毛毛躁躁了。
要是保成也能懂朕的良苦用心,都改好了……算了,不想这个。
康熙轻轻晃晃头,将思绪收拢。
四公主这样的嘉言嘉行,算得上满蒙汉和睦的例子,或许在与蒙古王公商谈时可以提一提。
等到暮雪收到康熙皇帝的赏赐与信,讲她做的不错,要继续展现恩德时,都有点懵。
就这么点小事,怎么还传到京城里,还让康熙赏赐了东西下来?
康熙皇帝赏了些银两丝绸,另外还给小格格赏了一套金项圈金耳环金手镯,都是御造之物,錾了些吉祥字样,精美异常。暮雪命小格格的嬷嬷妈妈好生收好,年节时候戴。
事情的缘起查证起来不难,很快,暮雪就知道了是侍卫黄忠做的“好事”。
从前
椿?日?
她知道黄忠长袖善舞,跟各样人都能结成好关系,没想到他还有这种做宣传委员的天分。
她把黄忠传来,道:“我倒不知,你倒有这样传扬名声的本领。”
黄忠跪在地上,斟酌着公主话中的语气,给自己来了一巴掌:“奴才这爱说话的毛病也不知怎的。不过公主所做的事,确实是好事。”
静了下来。
良久,公主什么也没说,黄忠死死盯着地毯上的团花图案,冷汗悄悄满背。
正当他打算磕头请罪的时候,公主终于发话了:“好事、坏事,常在一念之间,关键是把握一个度。”
名声的传扬,是好是坏,很难讲。
暮雪生性谨慎、这样出风头的事从前少有。她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感觉,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想,有些扬名也是需要的。有这样的名声打底,她之后想做些利国利民,但可能稍稍有些超前的事,或许得到的助力多些。
她故意严肃教训道:“再有这样的事,你必须报与我知,再由我决定是否传扬。否则我就会严惩你。另外,在传扬时,方向要把牢了。”
讲她有德行、与民同乐,可;讲她使百姓仰受天恩,很好;但是有半点指向她插手军政大事的,绝不能摆在明面上宣传。
宣传导向若是出了偏差,很麻烦的。
黄忠被她一吓,连连磕头,把脑袋啃得砰砰响:“奴才一定谨遵公主旨意,不敢自专。”
“行了,你时刻记住。”暮雪把手搭在宝座扶手上,“既然你有这样的才华,那么除了护卫公主府之外,我额外给你一件差事。”
“奴才叩谢公主赏识之恩。”黄忠飞快看了他一眼,“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办一张邸报吧,”暮雪道,“你来负责这事,就叫归化报好了。”
物尽其用,宣传这事,还是自己掌握在手上稳妥。
这时候京城里的邸报已经流行,样式简单,由朝廷管辖,会刊登一些圣谕、官吏升迁任命等消息。黄忠从前在京城时,瞧过份邸报,时值科举,邸报上题名进士的名录。
他满口答应下来,盘算着如何制作这份邸报。要有纸、有墨、可印刷。器物方便可以解决,大盛魁生意渠道广,弄来活字印刷机、油墨等,这倒不难。也不用怕不做邸报时空闲,归化有许多庙,庙里要印有六字真言的旗幅、经文之类的,总归能用到。
“请公主放心,奴才一定好好筹备,将这份报做得跟京城中的邸报一样。”
暮雪提点道:“但这报和京城的邸报略有不同。首先你板式得给我定好,标题何处,日期何处,都想好列明白。发报日期的话,大概一个月一次,有特别的加一刊。三语都要有。”
现在识字的人不多,能瞧懂的除了官吏,大概就是些资深掌柜以及她学堂里的人。
想到这里暮雪又补充道:“另外写作的方式,尽可能简短易读。你似乎对茶楼挺熟的,那么报纸出来后,你组织人在茶馆说书一样的讲讲故事,让他们都能听懂。还有些细节,你跟秘书们商量吧。”
第127章 青报 报纸的事,黄忠牵头费了牛鼻子劲……
报纸的事, 黄忠牵头费了牛鼻子劲,各种搜罗器具人才,在府右街设了一个报房, 专心办报。黄忠不当值的时候,就泡在报房里。真在三个月内弄出来个雏形。
依照公主的意思, 这份报纸在传播新闻的同时,要做到可靠广告赚取经费——她并不打算把这报纸办成纯粹自己拨款的公益报, 预备加些商业元素。报房来回改了几道,终于定了样子, 呈送至公主府请公主定夺。
暮雪将那份样刊打开来,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一大张纸折叠而成, 有点现代报纸的感觉,而不是如今的京报那样如同薄薄一本书一样。报纸有区域划分, 版一是时政要闻,刊登些朝廷的大事比如皇帝太后万寿节之类的。版二是重头戏, 包含牲畜价、茶砖价等物价信息,本地商人多商贸往来频繁,这些行情货价总归是能引得商人注意, 并且愿意购买的。版三预留给故事,农人牧民商人的经历啦、或者简短小说话本之类的,版四则是专设的广告部分, 这部分是收钱的。
“倒有点报纸的意思了。”她盯着头版上的报纸名, 归化报,念了两遍,觉得不大顺口。想到本地亦有青城之称,便道:“叫青报吧,好念好记。”
黄忠念了两遍, 赞道:“青报,青报,真是个好名字。”
他微微弓着背说:“奴才斗胆,向主子讨个恩典,请一副您的墨宝,作为报纸的刊名。”
“这倒也不难。”
侍从准备笔墨,暮雪在书案前沉吟片刻,挥墨写下“青报”两个大字。
报纸有了,如何发售,是一个问题。一份新式样的报纸,如何吸引人愿意花钱买?
黄忠联合报房的人想了许久,觉得可以依仗人际关系向大盛魁、范氏商行以及官吏们推荐,这是小钱,看在公主府的面子上,他们总归会支持。其余的,则用糖之类的雇几个小孩子,在买卖街、茶馆等人多的地方售卖。
暮雪听了他们的谋划,有些无奈。
靠这些属下的支持,使报纸有个基础订量,这当然没错。可是光是如此,那她这报纸不是又成了自娱自乐的玩意儿了,这可不成。
“你们也该把眼界放大些,如今这虽然是一份小小的报纸,可是说不定日后就能在整个草原上大放异彩。乃至连临近的山西等省也会有发行。光想着靠大盛魁,靠范记,靠都统府的那些官吏。他们一个人是能给你订一百份报不成?总归是要让这些寻常商户,乃至于平头百姓都有兴趣来买这事儿方才做成了。”
她皱着眉头思索一番,把公主府长史穆森唤过来,说了青报发刊的事:“既然是首刊,免不了要有些牵引人心,让人不得不买的东西。我记得库伦以北的买卖城似乎要放一些新的票照,使申领的商户可以北上贸易,无论是到整个漠北甚至是与沙俄交易。”
穆森点头:“确实有这事。有些人拐弯抹角通关系,甚至找了奴才这里想要打听一些内幕消息。”
“那看来找到公主府的倒不止你这一条门路。”暮雪笑了一下。
为了这事,近来云起他们也或多或少受到了这些打扰。有些人可是捧着真金白银上门来的。笃定四公主绝对能插手票照分配之事。当然,暮雪自然有这个本领。本身买卖城就是在她的建议下安设的。增领票照之事都统府与理藩院的人都曾来过公主府上汇报。基本上他们的管事官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公主府来请一次安,有事的时候则多来两回。
可是暮雪也就是听听就罢,她懒得具体去增减什么商号。毕竟大盛魁与范记已经是牢牢地把十来张票照攥在手心里了。没必要为了这些蝇头小利再去费神。因此面对都统府与理藩院来人,她只是说:“知道了,按照章程去办就是。有什么再报于我知,我来协调。”
之后便也没再管过这一回事儿。
只是如今新报创刊号,是得有一个足够引起城中商贾百姓兴趣的大新闻。
黄忠揣测道:“奴才愚钝,依照主子的意思,是否是在买卖城增领票号一事上做文章。”
“正是。”暮雪道,“回头穆森你到都统府和理藩院那边都去一趟。问一问,这买卖城增领票号到底是如何一个章程?商户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如何选拔?都弄得清清楚楚的,用白纸黑字写下来。作为报纸上的文章刊登。”
报房的那几个人她也瞧过名录,好几位都是从学堂里抽调出来的,虽然朝气有活力,但不免有些稚嫩。新刊的重头戏文章,还是穆森这种在文字功夫上极为老成的人写作比较妥当。
穆森立刻答应:“奴才立刻去办此事。”
暮雪看向黄忠:“长史替青报撰写文章,你也得
椿?日?
把笔墨银准备好才是。这是不得可多得的大作。”
“奴才一定备好,绝对是按照顶格的规制来支付笔墨银。”黄忠道。
“都是为公主做事,如何好意思。”穆森道。
“你就安心收下吧,这也是规矩。你在这里定了一个头例,之后的笔墨银如何给他们心里也就有数了,问起来也好说。”暮雪道,“公事公办,无论是这报纸还是其他什么都是一样的。”
“奴才谨记公主教诲。”
黄忠与穆森不约而同道。彼此心里都有点数,公主这是借机在点他们呢!
如今公主府管辖的产业越来越多了,其中不同部门之间偶尔也有互相推诿或者互相给方便之事。看来这些情形公主都看在眼里,以后行事少不得要更加稳妥,万一有一日被翻旧账,或者被杀鸡儆猴,那可就不好过了。
暮捧起雕银桦木碗吃了一口奶茶,悠悠道:“记着就好。除了这篇文章写的漂漂亮亮之外,还有一计,可助青报打开局面。”
仲夏,归化城天气晴好,正是商业繁茂的时节。南来北往的客商,贩卖牲畜的,带着丝绸茶砖北上喀尔喀的,或者是收集羊毛,种种生意正是进行好时候。驼队马队就没停歇过,在叮叮当当的铃声里,在归化城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这个时候茶馆的生意也是极好的,管你是从北边归来,亦或者是预备要北上。在这样日头曝晒、大汗淋漓的季节都愿意到茶馆来吃一碗茶、歇歇脚。顺带也探听探听一些商情。
商人小沈就是其中之一。
忙着给自家驼队找了地方安顿,吩咐其余伙计好生给牲畜喂豆饼喂水,将一切料理妥当之后,他终于抽空到茶馆去。
从发白的大日头里走到茶馆的屋檐下,小沈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将头顶的帽子拿下来扇风。茶馆里坐的满满当当、喧闹不已。放眼望去,蒙古人,汉商以及一些满人都坐在其中吃茶吃些点心,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小沈好不容易寻了个座位坐下,点了一壶茉莉花茶。出了归化城再到漠北去,估计就只有砖茶,奶茶可以喝了。
等待盛茶的功夫,忽然听见外不头有一个半大孩子脆生生的喊:“卖报,卖报!捡钱,捡钱!新创刊的青报,花上五文钱极有可能得到一两银子!”
他一面说一面挥舞着手中的一份大纸,声音富有穿透力。尤其是捡钱两个字,让许多正在商谈的人都纷纷扭过了脖子去看他。
“你卖什么玩意儿?”邻近门口的生意人问。
“报纸,就是咱们归化城的邸报。”
“那捡钱又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做花上五文钱有可能得到一两银子。”
那报童笑道:“这新报做活动,每天抽二十个人白送一两银子。你瞧这报纸角上还有编码呢。要是这编码核对上了,就可以到报房去领一两银子。五文换一两,这不是捡钱是什么?而且这报纸上可有许多行情信息呢,比如牲畜的价格,茶砖的价格,哦,还有最新的买卖城放票照的要求。”
“你可不要消遣我们,五文换一两,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这报纸可是公主府的侍卫黄忠老爷领着人办的呢。他拔一根毛寻常人家腰都粗,难道会赖你这一两银子?”
侍卫黄忠是个极为善于交际的人,茶馆中有些大商人也曾与他有过往来,觉得这话听起来颇有可信度。一两银子什么的事小,但这是一个讨好拉近关系的契机,于是伸手叫那报童进来:“给我来两张报。”
其余人见着他张了口,也纷纷跟在后头喊。“五文而已,给我也来一张。”
小沈也掏钱买了一张。他曾经跟父亲到京城里做过买卖,曾经瞧过京城邸报。而到手的这一张报纸跟邸报还真的是两个样子。
来不及感慨这报纸的新鲜,他的目光首先被头版的要闻吸引住了。
“买卖城赠领票照商贾需知。”
这不正是他爹在谋划的事儿吗?他一拍大腿,激动地看了眼,立刻又掏钱要多买两张报纸。
报童挠挠头,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这位爷,已经卖完了”
……
双重助力之下,青报来了一个开门红。印出来的报纸迅速被抢购一空。黄忠笑得合不拢嘴,连当班的时候都满面春风的。
暮雪听见消息,笑了一笑,与云起道:“能够推广出去就好。你之后沿着驿道,可想办法使一些报纸能够流传过去。”
“奴才明白,”云起道,“说不定奴才还能给您带回来一个新的头版头条呢。”
第128章 冬牧场 云起此行乃是奉了暮雪之命,去……
云起此行乃是奉了暮雪之命, 去漠北草原试建暖棚。
之前胭脂地的公社落成,不仅农人欢喜,连带着纺织产出都有增量。暮雪不禁想起漠北草原上的牧民来。
漠北的冬天, 尤其是草原上,寒冷甚至比此地更胜。像她这般的身份, 在库伦过冬时都会觉得寒冷,寻常牧民的冬天一定更难熬。
暮雪使人去传大盛魁的王相卿, 要他领着个老成的理事过来。
数年经营,大盛魁在草原上已非寻常商号可比拟, 尤其是在各旗台吉负债之后,理事会到该地盘清楚经济人口情况, 再决定今年还欠款的多少。在理账的过程中,该旗有多少牧民、今年牲畜情况如何, 这些事宜也就清楚了。如同地方小吏一般熟悉情况。
蒙公主诏令,王相卿立刻带着理事以及相关账目, 急急地打马奔向公主府。
门房传话太监,太监之前得了消息,领着人进府去。因是底下人, 并未开议事堂也就是静宜堂接见,只引着到东院的花厅。两人进到花厅,立刻叩首请安。
暮雪让他们起来说话, 详细问了问冬天的情景。
为了应对严寒的冬日, 牧民们通常会在秋日初冬转场,赶着牲畜、带着家人一起去背风的冬牧场搭毡包。
这即是习俗,也是环境所限的必然。牛羊吃草,若是老是在一处地方,那片地受不了。只是漠北天寒, 即使是提前些时日转场,难免会遇上大雪。路上难走的很,冻伤是常事。
“若是遇上严冬,青壮牧人稍好些,可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以及年纪尚幼的婴幼儿就难熬了。每年开春都有听说老人熬不过去,回归长生天了的。我们去查账时托着人问过,冬日时有冻伤冻死的也是常事,牲畜也会冻死一些。“
理事一五一十将情况说了。
暮雪听了皱眉。
又问了几句大盛魁的情景,王相卿简要说了一遍:“托主子的洪福,如今漠北各旗大盛魁都有去过做生意。春夏两季,派出许多顶‘房子’,各自奔赴各旗,库伦与买卖城都设了分柜。积攒下的利润照主子的吩咐,大部分滚到经营当中去。今年年初算了账,获利颇丰,是不是给主子提些分红出来?“
“这倒不慌,我并不缺钱花。“暮雪道。
虽然添了小格格,相应的又添了十来个人伺候照顾,但这部分的开支多尔济争着一定要包揽下来。朝廷所发的亲王年俸银,都是直接运到公主府,不往库伦去。多尔济每次过来住,还会拖上好些金银细软宝石等物,阔气得很。
作为土谢图汗部之主,以及暮雪的额驸,他可谓是“跟着老婆走有肉吃”,进项水涨船高。这也是必然,暮雪所推行商贸经营之事,最主要的影响区域就是土谢图汗部,无论是与内地的商贸亦或者是与沙俄的商贸,都极为活跃。
不单单是多尔济,土谢图汗部的台吉贝勒,乃至富庶牧人,经济状况都比漠北其他部落强。那达慕大会时最明显,土谢图汗部出来的勇士,穿的都是新制的蒙古袍、戴着松绿石珊瑚石等物。其余部落的人瞧着,艳羡不已。有时也会酸溜溜说两句闲话,“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靠老婆”。
多尔济听了骄傲道:“那么谁叫我有这样的好老婆呢,没有就把尾巴夹起。”
他是
椿?日?
见着什么漂亮的宝石、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记着给暮雪这送一份。两人的寝殿有一半间室让各色装饰打扮得鲜艳异常,纵使多尔济有几个月不在,暮雪依然抬眼可见他的印迹。
她本身也没什么费钱的爱好,加上范记那边该有的分红孝敬以及京城当铺的利银,以及胭脂地的租银,库房里的家当是蹭蹭往上涨,因此也不急着要大盛魁的分红。
虽然都是商号,但暮雪心里还是做了个区分的,范记是皇商,除了替她办的事,还在内务府领着东北关外的生意,真正完完全全归属于她的,唯有大盛魁。于是轻易不分大盛魁的利银,仍叫他们拿着继续扩大经营。
不过眼下情况特殊,暮雪对王相卿道:“也罢,你先暂时拿一千两银子出来备着,兴许有用。”
有什么用呢?她预备拿来做为草原暖棚的营造维系费。
和胭脂地的公社类似,在草原上集中设一处冬日聚集点,使有需要的老弱病残可以集中居住在其中过冬,青壮年仍是转场冬牧场,春日归来再一家转场新牧场。
她将这个念头与多尔济说了。
“公主仁心,这暖棚听起来确实能造福些漠北百姓。”多尔济想了想,说,“你想做我自然支持,在库伦先设点?”
暮雪道:“我想着,为了节约些,或许可以靠近驿站建设暖棚。”
寒冬之时,在驿站过路的商旅会大幅度减少,但是该守着驿站的驿员仍是在的。左右空着也是空着,若能将驿站外围的毡房利用起来,再搭建些号作暖棚的毡房,在营造维系费用上会降低。还有一个好处是便于她管辖掌控,在库伦还好说,若是其他旗,难免要费神与当地札萨克协调。
多尔济见她已有主意,显然是已经有考虑,便不再多问。带着小格格骑马去了。
暮雪唤来云起等人,与她们详细讨论一番。
“只是作为寒冬少数有需求的年老年幼者居住所用,需要审核,并不是人人都可来的。”暮雪严肃道,“一定谨记,不许打扰正常转场冬牧场的规矩,有愿意来的人则审核后可让其暂住,没有就算了。反正是依托于驿站,并不会损耗很多。”
“请公主放心,我等一定谨记在心。”
暮雪点头:“另外,你们去时也可想想,未雨绸缪,万一遇到雪灾寒潮,该如何处置方才好。这两年冬日倒没有那般难捱的天气,可是也说不准。有需要便向额驸手下人讨教一番,演练演练,拿出个预案来。无论是草原,还是田地,都得置办一个紧急应对预案才好。”
云起等人谨记着她的话,私下又讨论了许多要点,也去寻蒙克等人详细过问从前遇见严寒的处置方式,将经验汇总成册。
蒙克见他们如此郑重,态度亦郑重起来,将所知的讲了,见他们拿着笔纸一一记下,便问:“如何想起问这个?”
“我们是奉公主之命搜集处置之法。”小鸾一面指示人记录,一面向他解释,“公主怜惜两地百姓,想着若是天有不测,遭遇天灾,可以有成例应对。”
蒙克听了之后,大为感动,与多尔济回库伦的路上还在说:“公主当真是把百姓放在心上,无论满蒙汉。”
原本他也有想过,公主到归化城,是不是就不再念着漠北草原上的事,如今看来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多尔济握着缰绳,勾起嘴角:“她素来是这样的慈心。”
这是令他钟情的原因之一。暮雪虽然嘴上会说才不想管世事,从前也会像蜗牛一样缩着,但是一旦有机会,她会尽可能做一些细小的努力,使身边的从人或者治下的百姓生活得更好一点。
多尔济所期盼的是族人能够生活得愈发好,部落愈发兴旺。正与暮雪的性子不谋而合,教他如何不爱她。
草原上的风迎面吹来,轻轻扑在脸上,多尔济昂起头,静静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这风的方向是朝着归化,就如同他的心一样。
多尔济怔了一会儿,策马扬鞭,向前而去。
夏秋的草原深处,驿站内外尤为热闹,许多骆驼马儿被系在土墙边,简易羊圈里卧了许多客商带来的羊,商人们则在驿站门楼里吃茶,听人念一念邸报,顺带聊聊行情。聊着聊着,就聊到临近驿站的暖棚上去。
“看着就快要扎好了呢,”一个商人道,“听说还是免费的,我如今住这儿怎么不能免费。”
“你又没七老八十,又不是牧人,哪里能行。不是说光想不算,还要考查吗?”
“大盛魁自己做善事拨出点钱,自然想怎么做怎么做。”
……
议论声里,好几顶暖棚毡房子搭起来。清一色大小,四周泥土糊的厚墙,顶上还是圆形毡帐,覆盖了厚厚的毛毡,是条件比较好的牧人才会搭起的那种暖和毡房样式。
冬日住在这样的毡房子里,强过好些穷苦牧民临时在冬牧场搭起来的毡包。
暖棚招募符合条件的老人小孩的消息,随着大盛魁深入各旗的小商队也传了出去。
与单纯计算利益,想多占便宜的个别商人相比,牧人们的态度更为谨慎。
“说是让老人和很小的孩子不用转场,冬天就在暖棚过冬。”
牧人格日勒眉头拧成一个结:“草原上的牛羊追着草走,人跟着牛羊走,这是老规矩了,什么暖棚过冬?没听过这样的。”
与他聊天的也附和:“就是,之前老人小孩也是跟着我们一起转场,一家人住在一起才像样。就算是不用花钱……哼,要是去了岂不是显得很占便宜,家里很穷这样。”
夕阳余晖照在草原上,格日勒拢一拢他从爷爷那里继承来的旧羊皮袄,因为穿的时间太久,瞧着像黑羊皮一样,其实是白色的。
他沉默赶着羊往自家毡包走。
把羊关好,才走到毡包边,便听见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进去一看,他的老母亲正咳嗽个不停,手上的皮肤枯枝一样干瘪。他的妻子则忙着给她倒奶茶。
格日勒立刻上前,将羊皮袄脱下,给母亲披上。瞥见了旁边的做炒米的用具。
“额吉要好好休息啊,别做这个了。”格日勒埋怨道。
“没事,咳咳……”母亲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依旧温柔地望着他,道,“再过些日子要转场了,我先把吃的备好,不然又下雪又要赶路,怕你饿着。”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饿着。”格日勒轻声抱怨了一句。
他挨着老母亲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夹了几块干粪塞到火塘里,小小的火光微微亮了点。
他侧头,瞧见这一点点火光照在老母亲皱纹密布的脸上。
母亲老了,早就赶不动羊,去年冬天在冬牧场,她因为大冷天咳嗽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撕心裂肺的咳。但是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一个劲的把能盖的毯子往母亲身上盖。
他终于很轻很轻地把话说出口:“额吉,驿站那边在建什么暖棚,说可以让老人孩子冬天不用转场,你……”
第129章 无事之年 “不去。” ……
“不去。”
他的母亲使劲拨弄一下火塘, 大声道:“怎么,嫌弃我了?咳咳咳……我就算是老了,也要在自己的毡包里, 哪有到别人的巢里赖着的道理!”
她这一发怒,格日勒不敢说话。角落里玩羊踝骨的小孩被声音吓到, 哇哇哭起来。
妻子赶紧去抱那个孩子,格日勒的母亲过意不去, 也挪过去哄。
“不是说你,别哭, 乖。”
妻子拍着孩子的背,皱眉道:“哪里就和嫌弃有关了, 是想让你们冬天好过点。你不看在自己的份上,也该考虑考虑孩子。”
这是他们家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养到两岁, 在冬牧场的营地因为天寒生病,帐外一片白雪皑皑, 帐内她抱着一点一点变冷的孩子,心也像是冰封了一般。
提到那个已经回到长生天怀抱的小小生命,几个大人都沉默下来。
有风呼呼地刮过, 帐子微微晃。
格日勒的母亲的腰像张弓一样弯下去,望着小孩子,忽然说:“那么, 有机会去看看吧。”
清晨, 天微微亮,格日勒就骑马奔向最近的驿站。草原辽阔,从他们的毡包到驿站,马儿跑得快也要一个时辰。他想亲眼看看这个所谓的“暖棚”是什么样子,顺带到驿站停歇的商人摊贩处买些物件。最好是有卖药的, 可以给他的母亲带回去。
从草地拐到驿道,人烟渐渐多起来,驿道上留着车轨印,还有好些牛羊骆驼的足迹。前边好像过去了一个商队。偶尔,旁边会又多出一匹马,是另外的牧民,也要前往驿站去买东西。彼此客气地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知道格日勒是想看看暖棚,那牧人撇了撇嘴,嚷嚷道:“我之前去看啦,也问了,他们说不是什么人都能住进去的,哼,多半要收钱。他们总是不做赔本
??????
的买卖。”
“还有这样的事?”
“当然啦……”
胡乱聊了一路,驿站遥遥在望。紧挨着驿站,有一小片毡房子区域,像是把毡包和泥土墙混合起来的产物。还没有完全完工,一个身材瘦高的汉人男子正在指挥工匠们往顶上加盖毛毡。
格日勒牵着马,伸长了脖子张望。
“你是家里有老人幼童吗?”
身后传来声音,格日勒猝不及防唬了一跳,胡子颤抖。转过身,是一个青年妇人,圆脸,穿着蒙古袍,是公主府派出的管事之一阿雅。
“我……我额吉老了,小孩还只有这么高……”格日勒有点不大好意思,说话含含糊糊。
阿雅倒很耐心,听他讲话,适时问上一句,最后说:“你家这样的情况,是符合冬日住暖棚的要求的。我领着你看看吧。”
格日勒跟在她身后。
走近了,瞧见那土墙特别厚,敦实抗风。到一间暖棚里边去,确实外头的风就吹不进来了,稍稍暖和些。至于头顶,是双层的毛毡,夹层里还有稻草保暖。
格日勒摸摸墙,又望望毛毡顶,不得不承认,比他们在冬牧场的毡包好多了。
“怎么样,还不错吧?”阿雅道,“紧挨着驿站,也有人时刻注意着,驿站里有大夫呢,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瞧大夫方便。经过审核后,你的老额吉和小孩可以住在这里,住宿是不用费用的。不过吃食之类的还是要自己承担。”
倒还公道,不过格日勒的心神主要在“大夫”上。
“真有大夫?”
“有啊,一个医人的,一个医兽的。平日里来往的客商有时会用得上,对了,你们牧民如果家里牲畜不好了,或者谁生病了,也可以过来看看。”
这些是依照公主的意思配置的,大夫有许多是秋华带出来的徒弟,也有些蒙医,在驿站驻扎,月钱比起在归化城里要高些。
格日勒搓着手:“有大夫的话,有药吗?”
“跟我来。”
驿站大夫问了情景,开了药,让小徒弟去抓。担心他不知道吃法,详细解释一番。
格日勒很郑重地将药装好,骑马回去给他母亲吃。
药有些效果,他的母亲服用之后,咳嗽稍稍减轻些。
“我好了,”格日勒母亲说,“把剩余药留着,之后小宝有什么不舒服,给他吃。”
格日勒犹豫道:“那个,暖棚挨着的驿站,有大夫有药,冬天也有。”
格日勒母亲沉默着把药收好,道:“我带着小宝住暖棚,不知道能不能行。”
达成了共识,格日勒立刻骑马赶到驿站,报名住在暖棚。审核之后,终于争取到了名额。
秋天的几场雨落下,草原开始结霜。
转场的队伍陆续出发,向着冬牧场而去。格日勒一家也将毡包拆下收拾好,与其他家当一起让马儿驮着,预备转场。
在向冬牧场的地方去之前,格日勒牵着马儿,将老母亲与幼儿送到了驿站旁的暖棚。
暖棚已经三三两两住了人,都是些老弱之人,有人领着格日勒的母亲和小孩子进到一间毡房子,寻了铺位安顿下来。
毡房子里烧着火塘,暖融融的。将人安顿好,格日勒轻声道:“额吉,开春我就来接你。”
母亲替他正一正头顶的旧皮帽,道:“你们要注意,别着凉。我会好好照顾好小宝的,不用担心。”
格日勒点头,瞧瞧卧在垫子里的孩子,转身出帐篷去了。
这个冬天,应该会好过一些吧。
雪花悠悠落下,多尔济回到暮雪身旁,预备着过年。
今年一回来,立刻觉出不一样了。小格格已经会跑会跳,小嘴巴叭叭地会说话了。
也不知道她哪里那么多精力,皮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就连狗狗球球有时候也忍不了,躲起来假装听不见。
暮雪被这小丫头吵得耳根子嗡嗡时,就十分正经地说:“让我们看看阿玛在做什么。”然后牵着小格格的手,把她带到多尔济面前。让她折腾她爹去。
多尔济起初以为她是想让自己和女儿多亲近亲近,可是第二回再听到“让我们看看阿玛在做什么”,觉出味来了。看破不说破,仍是笑晏晏地陪着小格格玩。只是夜里找暮雪讨要“补偿”。
这次见暮雪带着小格格过来,不用说什么,他已然明了,蹲下来朝小格格伸出来:“来,阿玛抱你骑高马。”
小格格笑着投到他怀里,然后骑在他肩上,动作熟稔。
多尔济稳稳驮着女儿,站起身来。视线忽然变高,小格格笑声越发响亮。
见小魔王被哄住,暮雪松了口气,吩咐厨房预备果桌,等会儿等额驸小格格玩累了时吃。自己则到东暖阁里,听手下人回事。
漠北暖棚的事进展倒顺利。据说有些不大符合条件的人家,为了自家家人方便,便与驿站商量,将毡包搭在在暖棚旁,再给些租地费。
驿站附近的田地,在建设之初暮雪就使人与沿途台吉商量过,或者债务相抵或者牛羊相换,总之归属于她。于是驿站那边又多了点微小的进项,算起来勉强可以覆盖掉照顾暖棚所居之人的费用。
归化城诸事安稳,胭脂地的人正排演着春晚,大盛魁和范记也各自准备了节目。没什么可操心的。
至于京城那边,当铺的人传了消息,讲了些京中物价粮米之事,至于朝政方面,似乎也无大事,只是照旧。
至于年底的该有的给皇帝太后宜妃并诸公主阿哥的年礼,也已经由大盛魁的人携带进京——他们领着该值年的台吉往京城去,就一并带去了。
总之一切安好。
暮雪听罢,心想今年能过个安安稳稳的年。
大年初一日,难得放了晴,日光金灿灿的。暮雪写了福字给手下人分送去,带着多尔济和小格格到喇嘛庙上了香,回到府中,已经有都统府官吏、驻扎官兵将领以及附近部落台吉前来拜年。
知道四公主府里有小格格,几位台吉还把自家的小女孩带来了。小格格骤然见了许多玩伴,玩得可开心了。
暮雪见她这样高兴,心情也好些。将拜年的宾客招待完,送走了,往软枕上一靠与多尔济道:“过年还是小孩子纯粹快乐些。”
“怎么,觉得招待人累?”多尔济挨着她坐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暮雪倚着他,闭目养神:“是有些,不过比起在京中还是好。”
这里她是头一号的主子,除了祭祖拜菩萨要跪一跪,其余时间都是端坐着受礼即刻。若放在京城,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当时在紫禁城,大年初一简直跟受难一样,从太后宫中一直跪到皇帝面前,再跪宜妃等。跪来跪去,膝盖都是麻的。
她低声将从前的过年规矩同他讲了,多尔济将她抱紧了一点。
“有这样多规矩,难怪你那时候不高兴。”
暮雪睁开眼:“你知道我不高兴啊?”
“那当然,”多尔济道,“当初头一回见你,你通身的气派就是不高兴的。我那时候想,明明挺好一姑娘,怎么瞧着有些忧愁呢。然后我就故意逗你——”
暮雪坐起来,嗔了一眼:“我就知道你当时是故意逗我!”
多尔济笑起来,胸膛微颤:“
𝑪𝑹
一逗你,你的神情立刻就活起来了。”
暮雪去锤他,多尔济佯装要躲,却又适当让她锤一下,两人玩闹一阵。多尔济将她抱了个满怀,道:“那你现在高兴吗?”
暮雪轻抚着他的脸庞,弯了弯嘴角:“嗯,高兴的。”
“你是我来到这里,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多尔济把脸蹭了蹭她的掌心:“我也这么觉得。”
联姻没得选,遇见她却是意外之喜。
欢欢喜喜相伴着将年过了,等到元宵,忽然洋洋洒洒落起大雪来。
伴着大雪吃元宵,从前也是有过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在元宵赏灯赏雪,别有一番乐趣。
可是这大雪竟然下个没停,一连好几天,这可就麻烦了。
等到二十日,终于雪霁,暮雪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没松太久,北边的人艰难赶过来,向多尔济与暮雪禀告。
喀尔喀的雪下的比这边更厉害,已然是白灾情形。
第130章 白灾 白灾,也就是雪灾。 ……
白灾, 也就是雪灾。
多尔济听见“白灾”两字,微微色变。他出生成长在草原上,此前经过两次白灾, 那白灾的结果都不大好,折了许多牲畜不说, 牧民也多有伤亡。最重要的是这损失会遗祸很长一段时间,十分棘手。
坐他怀里正玩小圆球的小格格察觉到, 抬起头,有些奇怪。
暮雪拉着小格格的手说:“额娘阿玛有些事要紧急处理, 你先自己到房间玩好不好?”
小格格点点头,奶声奶气道:“好。”
暮雪吩咐嬷嬷妈妈将小格格带到里间去玩, 而后走到多尔济身旁,安抚似地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天有不测风云, 难免会遇上。我们好好应对。”
多尔济回过神,反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嗯, 我们一起应对。”
心里已经开始在回想从前是如何应对的,忽然又想到:“你之前是不是使人做了些预案。”
“是,虽然不甚详细, 但应该能派得上些用场。”暮雪转头吩咐,“把云起他们叫来,对了, 另外去请都统府和理藩院派驻的大臣来。喀尔喀白灾一事兹事体大, 需得共同齐心协力应对才好。”
说罢,她又对着来报信的太监道:“把漠北来的人直接叫进来回话。”
太监听得此言,脸上有点尴尬,将手中的短信纸递上给暮雪瞧。“这个,请公主看看条子。”
暮雪看了, 是云起的字迹,还有云起与王相卿的印章,做不得伪。
之前她命云起等人在漠北操持暖棚事宜,尚未归,估计是发现了这古怪天气的端倪,特意使人报信。
“云起自己没回来吧?是大盛魁的人传信?叫进来。”暮雪收起条子道。
太监脸色越发古怪:“回主子,没有传信人。”
没有传信人?
暮雪一时愣住了。
已是黄昏,公主传召各人的吩咐一出,太监们各自披上厚厚外袍,提着牛角灯映着冰雪到各处去通传。
归化城都统硕岱本在家中烤火,等待用晚膳,忽然听闻公主府有人过来请,说是喀尔喀白灾。
立刻起身,匆忙让随从给自己穿戴,又让人去知会副都统等。
踏出门时硕岱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怎么白灾的消息先送到四公主处?自己倒没收到消息。
不过,想到土谢图汗如今也在公主府,似乎又有些合理,或许是那边的传信人直接公主府报信,这倒也合理。
不过,四公主手握驿道,又有土谢图汗部的消息以及商号的消息,这消息灵通的程度可算得上是这片草原数一数二。
慌慌张张赶到公主府,自有人领着硕岱往静宜堂去。
堂中灯火通明,正中的公主宝座以及额驸之位仍空着,下首左右两列各摆着几张榆木圈椅,椅上铺着绣垫。圈椅之后则放着宫墩儿。公主府的几位女管事正坐在宫墩儿上商议。
硕岱进来,几位女管事纷纷起身请安,寒暄了几句,自在右侧的圈椅上落座。
长史穆森后脚进来,同他见礼:“请稍坐片刻,公主与额驸稍后便到。”小丫鬟捧盅温热奶茶过来请他用。
等待人齐的功夫,暮雪正在后院,目光落在一小群獒犬身上,发怔。
这些獒犬毛发蓬松,都是大盛魁驯养的,原本养的毛光水亮。可是经过长途跋涉,皮毛没有那么漂亮了,狗也显得瘦小些。
尤其是当球球由看狗太监牵出来,对比越发明显。
球球许久不见这群小伙伴,瞧着他们的形容有点变化,轻轻摇了摇尾巴,低声嗷呜嗷呜交流感情。
这帮獒犬见了球球,尾巴摇得很欢快。为首的那一只大黑獒摇着尾巴上前来,轻轻舔舐球球的脸,表示臣服与亲近。
太监牵了那一只毛发蓬松的黑獒上前来,指着项圈给暮雪瞧:“这条子就是藏在项圈之中。守城的士兵瞧见这些狗抱团跑回来,吓了一跳,再定眼一看,发现戴着刻了大盛魁标志的项圈,知道是有主的。大盛魁那边觉得蹊跷,检查了一番,发现了项圈里边的条子,这才赶忙到公主府来报信。”
竟然是使狗狗们过来当信使传消息的!
暮雪揉揉那只黑獒的脑袋,有种“汪汪队立大功”的奇妙感。
云起和王相卿他们是怎么想到的?听起来有点荒谬,但还真有点意思。冬日的漠北,飞鸽传书什么的想都不要想,可是狗群还真有这个可能。本身为了防狼、护羊以及警戒之用,大盛魁的商队每次出行都会带上许多狗,沿途驿道的路是熟悉的。狗狗认路的本领强,纵使是冰天雪地,一群狗互相伴着往前,能找到回家的路,脚程比这样天气骑马的人还要快些。中途到驿站,凭着项圈的标识,混些吃的总是没问题的。
“给狗狗们多多煮肉吃。”暮雪抬起头吩咐道,顺带揉了揉球球的脑袋,然后起身往静宜堂去,“去请额驸过来。”
她过来慰问汪汪队,多尔济则寻他的属臣简短商议去了。听见随从传信,遂一起到静宜堂来议事。
人都到齐了,见公主与额驸过来,忙起身请安问礼。
“行了,闲话少叙。”暮雪坐定了,说话声音很利落,“匆匆召诸位来,为的是喀尔喀白灾。”
她看了多尔济一眼,道:“喀尔喀草原遭灾,作为姻亲我大清绝不会坐视不理。朝廷定有旨意下来帮助救灾。今夜我便欲写折子向皇阿玛上书,言明白灾一事。只是时不我待。眼下每一刻都是要紧的,多做一点事,或许草原上的牲畜和牧民就能少遭受一点损失。”
“前些时候我使人编制了一份抗灾指南,虽然不够详细,但好歹有个章程。请大家看看集思广益,畅所欲言,有什么好的想法都说出来,咱们将如何救灾这事儿定了。等到朝廷回复了旨意便可迅速动作起来。”
旁边的侍从看准时候,将那份抗灾指南的小册子各自分发。
硕岱将那小册子拿到手,想起来了,原来前一阵子公主府的人跑到都统府来询问一些小吏,是为了这个。当时他还纳闷呢。公主府的人跟自己这些个大臣保持良好关系也就算了,怎么还去与小吏吃酒,竟然是提前有所准备。
这思路倒可以借鉴。硕岱想着,一手翻开小册,只见目录列的齐整,有像沙尘暴这样的黑灾,也有这种暴雪天气的白灾,用一种特殊的数字编号,按图索骥一翻就是。
翻到后边,见上面写着一些遭遇天灾该如何处置的方法,虽然字数少,但简明扼要。
暮雪特意等他们翻看了一阵,才说:“诸位都是办事老成、极有经验的官吏,具体该如何做,各自心里都有盘算,相信诸位都能做好。我这里只讲几句要点。头一件事,这样的雪灾。就在始终以人为核心。其次是牲畜,这是草原上牧民赖以为生的东西,也关乎雪灾之后漠北喀尔喀各旗是否清明稳
椿?日?
定。”
“理藩院的大臣在吗?”
“臣在此。”
一个人连忙站起来,同暮雪示意。
暮雪道:“按照原旗内的规定,牧民该在本旗旗内地界移动,绝不许私自出旗。可是如今既然遭到白灾,想要护全人与牲畜,免不得要移牧。将人与牲畜转移到风雪小、安全有草的地界,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得准牧民携牲畜移牧,待风雪停歇之后,再划清界限,各自返还原籍。”
那理藩院的办事大臣听了,眉毛拧起来:“这……这……公主所言确实有道理。可是,还是要等到朝廷下来旨意,方才能准牧人们越旗界移牧,这样子稳妥一些。”
“你我大可以稳妥,可是牧民和牲畜在这等待稳妥的过程中,会遭遇多少损失,那可就说不定了。”暮雪冷静道,“这个责任我担了。倘若朝廷要怪罪,首先怪罪到我头上。你若是担心便可以推说是我蛮横无理,肆意妄为。或者假装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儿。”
不是,怎么还有这样的主子啊?换成其他人,多是千方百计的推责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本来白灾这事儿嘛跟你公主的关系也不大,上柱香捐一捐吃食做个样子。有个人寺之名就行了,怎么还自个儿跳出来愿意担责呢?
理藩院办事大臣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望望上首的土谢图汗,一脸的欣慰与感动,这位是绝对不会说什么反调的。他又瞧瞧在座的其他官吏,这些官吏全都自觉的避开了他视线,仿佛他是一只遭瘟的鸡,多看一眼就会传染上一般。
左看右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管管的。
理藩院办事大臣只得缩起了脖子:“只是吃是就算公主敢冒着风险做这样的决断。这各旗之间的扎萨克也未必买账啊。譬如这些风雪严重地区的牧人要携着牲畜到另一边去,不就是要吃了占了他们的草场,总之要实行起来异常麻烦。”
多尔济凛声道:“漠北其他部落我管不着,但是在土谢图汗部,我准会叫这些扎萨克答应的。谁不答应,就是跟我作对。”
从前草原上对抗白灾最普遍的做法也是移牧,但是多尔济情知清廷的禁令,想到这法子又隐隐担心是否会让清廷忌惮,觉得他们不听话。
然而公主竟然主动提出愿意自己承担责任。
她能做到这份上,他自然也不会让她失望。
理藩院办事大臣无话可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低垂着头假装自己是木偶人。
“既然没有意义,那就说下一个议题。”暮雪道,“相信朝廷在知晓消息之后会尽快调配赈灾物件运来。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运过来也是要时间的。咱们归化作为离漠北最近的地界,得先筹备着。要的东西无外乎三类:其一是给人吃的口粮。其二是给牲畜吃的干草豆饼。其三是加固牲畜棚暖棚的用具。”
“依我说官仓里有多余的可以发散的粮米干草等,先理出来,旨意一到即刻运到漠北。城中心怀慈悲,必然不舍得看到自己的手足活活饿死,冻死,将来也会捐些粮米为自己积福。我自个儿就先拿出一千两银子来。这些事宜有赖于都统府调配。”
将这事说完,暮雪又看八旗驻守将官:“自古以来,每逢大灾多有不法之事。人心惶惶,容易闹事。这就需要有些士兵维护秩序。当然我相信卡尔卡本地的蒙古将官自然会承担此责。可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该四处巡逻巡逻。我的保安队也像上次狩猎一样尽数派出,烦请将军也选些人,跟着与之同行,必要时也可以救助民众。”
被公主这目光一盯,将官意识到了她言外之意。大灾时候容易闹事,闹事的未必只有牧民,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像是数年前打仗噶尔丹就爱找这样的由头出来作乱。虽说现在已经平定了许久,但仍然不得不防。
他抱一抱拳:“臣明白,回到军营就清点将士,理一些人出来。只要旨意一到,便随公主府侍卫往喀尔喀草原巡逻赈灾。”
暮雪点头:“稍后我就将这些事儿都写进折子里,六百里加急送出。诸位各自准备去吧。”
众人纷纷应下,各自商议做事。
夜里,暮雪自己独在书房,悬腕提笔写了一封长折子,奉好装匣,交给传信信使,要他们天明时刻立刻送往京城。
写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写完了倒是觉得手腕乏力的很。暮雪甩了甩手,往炕上锦靠背一仰,闭目休息片刻,脑中仍牵挂着白灾救灾事。
这样大的雪,不知道会有多少牧民伤亡。等会儿要传他们来说,那些不必放牧的索性集中在一处。暖棚才建起来就遇到这样的白灾,唉,也不知道暖棚中的老人小孩是否会受到影响?不过云起和王相卿他们都在那边。依照他们的聪明才智应当也会做些挽救的措施。哦,归化这边也要做些防备,万一之后的雪也持续下那么久,得有底气应对。
土谢图汗部这边正在试一土耳其自然是配合他一起行动的。可是其他的部落,估计还得费些口舌,未必能有那么听话。总之能救一些是一些,能帮一些是一些。实在帮不了的,那也没什么办法……
各种思绪翻飞,忽然鼻尖嗅到香气,是米香。
睁眼一看,多尔济亲自捧着一张漆盘过来,往紫檀炕桌上搁好。
“陀螺似忙了半日,都没吃什么东西。来,我叫厨房熬了两样粥,有甜的有咸的,快用些。”
揭开盖,一瓯是牛乳糖粳米粥,另一瓯是咸的小肉粥,配有几品酱菜。
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暮雪拿起调羹吃了一勺小肉粥,问:“飒飒睡了吗?”
“嗯,我刚刚去哄她睡了。”多尔济坐在她身边,迟疑了一瞬,道,“我预备明日清晨就领着蒙克等人回库伦去。这样的时节,我这个做大汗的,该在。”
暮雪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只是如今风雪大,你路上小心些,多穿些衣裳。对了,那件织工们新做出来的羊绒衫穿在里面,暖和些。”
“已经穿着了。”多尔济拨着领子给她看。
暮雪笑了:“傻里傻气。”
“有吗?那么没事,反正我傻里傻气你也喜欢。”多尔济故意逗她。
对视笑了一阵,多尔济忽得凑近,在她脸颊旁落下一吻。
“有你在真好。”他低声道。
暮雪抿了抿唇:“你运气好,我也是。放心,朝廷这边的旨意,我盯着呢。”
天色尚未破晓,暮雪立在公主府大门石阶上,目送多尔济领人远去。
驿递的奏匣差不多也是这时辰送了出去,有加急贴条,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十日后,收到康熙皇帝回复,赈灾宜速,便宜行事,四公主督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