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年半之前, 在那场让刘卿文引颈受戮的夜战之后,刘家那座穷奢极欲的宅院就被慕容家收入囊中了。
慕容家用上了她们所能想到的所有的办法,把那座庄园刨了个底朝天, 藏在池塘下的、闪烁着熠熠光芒的黄金、塞在纯金佛像胸膛中的一粒粒硕大圆润的珍珠, 都没有逃脱慕容家上下那一双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
慕容家的家主就像一只鬣狗,瞪着血红的眼睛,贪婪地守在刘家这个庞然大物身边, 敲骨吸髓。
尽管慕容家在搜查过程锱铢必较, 但在这样地毯式的搜查之下, 她们仍然没有在那座华美的庄园中发现什么血色恐怖的痕迹。
慕容氏伏法后,这座庄园被当成赃物, 收归扬州官府所有, 官府也照例派了手法娴熟的官兵们去查抄,保证每一枚铜钱都能流进府库里。
两轮翻天覆地一样的搜查, 也没有在刘家的庄园中发现杀人毁尸的蛛丝马迹。
因此穆念白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就要费一点功夫。
为了讨好沈宜兴, 刘卿文送了不少男孩进宫。除了那个一朝有孕就趾高气扬, 得罪慕容氏死后都不得安宁的远房侄子, 她还从各处买了许多男孩, 认作义子送给了沈宜兴。
刘卿文死后, 这些花一样年轻娇美的男孩被沈宜兴抛之脑后, 扔在偏僻的殿宇中,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穆念白去找他们时,已经是死的死, 疯的疯,能完完整整坐在她面前,磕磕绊绊地回答她的问题的, 竟只剩下一个。
他真实的姓名不知散佚在了何处,如今宫中的太监们只叫他一声刘良侍。
他仍然很年轻,可是骨瘦如柴,脸颊也深深凹陷进去,如果不是眼睛中闪烁着的微弱的光芒,穆念白几乎以为坐在自己面前是一尊骷髅,而非一个活人。
他曾经也是一位名动四方的舞伎,因为妖冶的容颜给自己招来灭顶的祸事——他被刘卿文看中,豪掷千金买下,送进了这座吃人的皇宫。
沈宜兴对他只新鲜了两日,连结契果都未曾赐下,就被后宫中层出不穷的新人勾走了神魂,把他抛之脑后了。
他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却被无情的命运戏弄至今。
他已经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宫殿中许久了,由内监领着来到穆念白身前时,看起来惶恐又畏惧。
他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穆念白身前。
到底是自己名义上的庶父,穆念白命人扶着他到对面交椅上安坐,她看着他枯黄憔悴的面容,总是忍不住想起崔棠——若是没有自己,崔棠是否也会落到同样的境地?
穆念白新生恻隐,向刘良侍许诺,若他能说出有用的情报,她便去说服皇帝,放他出宫。
对刘良侍来说,这无疑是世界上最诱人的承诺。
这位被困在深宫中,许久未曾张嘴说过话的男人搜肠刮肚许久,终于在残存的记忆中找到了零星的蛛丝马迹。
他垂着头,低眉顺眼地看着脚下的砖石,用喑哑颤抖的声音低声道:“那时候的许多事我也记不清了,只是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一直忘不掉,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
刘良侍说,和他一同被买进刘府的还有一个更漂亮、更明艳的男子,让刘卿文都垂涎三尺,不舍得把他献给沈宜兴。
可那个男子太愚蠢、太不懂事,总是不听话,想方设法地逃跑,一次又一次触怒刘卿文。直到刘卿文即使面对他那张漂亮的脸也忍无可忍,在一个下雨的清晨命人把他捆成粽子塞进了马车里。
刘良侍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子,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在刘卿文高兴时,刘良侍曾悄悄问过那个男子的去向。他很难形容那时刘卿文脸上那个古怪又诡异的笑容,时隔多年,他再回忆起那个笑容,即使记忆已经模糊消散,可毛骨悚然的感觉却不减分毫。
刘卿文说,她为那个不听话的小东西卖给了更好的人家,刘府的下人们似乎也对发卖侍奴这种事习以为常,无人多言。
“可我总觉得不对。”刘良侍低头,用力搅动着手指,轻颤的话音中透出无尽的恐惧。
若刘卿文只是再也无法容忍他的倔强与不安分,叫管家把他拉出去卖了就是了,何必屈尊降贵,亲自押着他出去。
“那天下了雨,刘卿文晚上回府时,我瞧见她鞋子上沾了许多泥土。”
以刘卿文多年的习惯与排场,她出门是一定要乘轿辇的,再不济,至少也要有一辆两匹马才能拉动的马车。总之她的鞋底都是金线织的,是决不能沾到灰尘的。
什么样的事能让刘卿文自降身价,亲自踩进污泥里?
清晨出门,入夜方归,刘卿文一定是出了城。
穆念白皱着眉,追问道:“那泥土是什么颜色的?”
刘良侍抿着嘴唇,绞尽脑汁回忆许久:“似乎有一些发红?”
穆念白心中了然,出扬州城后向西南四十里有几座连绵在一起的低矮丘陵,土壤微微发红。百余年前有人在那些丘陵上挖出了铁矿石,这几座山就比前朝的官兵看守了起来。
后来天下大乱,盐铁不能私营的禁令便形同虚设,几家豪商蜂拥而上,在暗中就把这几座山瓜分一空了。
这是隐没下来的财产,甚至也许只有刘卿文自己知道。
她不会告诉慕容氏,若非有心,官府也不会想到搜查这些光秃秃的山丘。
穆念白将这件事记在心中,又问了刘良侍许多细节,才肯放他回去。
刘良侍满眼哀求地望着她,穆念白自然知道他在乞求些什么,当即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孤应允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从刘良侍处出来,穆念白先去见了沈宜兴。
沈宜t?兴近日的心情和京城中天色一样,总是黑沉沉的。
旧毒复发,旧伤难愈,不可一世了一辈子的沈宜兴第一次这样直面力量的衰退与激情的消减,这让她有一些恐惧。当恐惧涌上心头,那些曾经被她忘却了的旧日的回忆,就一个接一个地找上门来。
沈宜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许做错了很多事。
但她是绝对不肯承认的。
所以当穆念白说出自己的请求,希望她遣散后宫中无宠且未曾服下结契果的男子时,沈宜兴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朕是皇帝,朕的男人就是老死在宫中也没有遣散出宫的道理。”
“入了宫,变成鬼也是朕的东西,怎能被旁人染指?”
穆念白心中有些无奈,沉默了一会,叹气道:“陛下,那您还记得刘良侍吗?”
沈宜兴皱起了眉:“宫里姓刘的人太多,你说的是哪一个?”
穆念白仔细描述了一遍,沈宜兴的眉头还是皱得死死的:“他是谁?”
穆念白幽幽叹了一口气:“陛下既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何必把他留在宫中浪费米粮养着呢?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沈宜兴当即道:“缺钱朕出去打仗就是了,什么样的财宝抢不来?”
她从未在战争中输给谁,她理所当然地觉得战争是一件美事。
沈宜兴甚至考虑到自己不断衰退虚弱的身体,善解人意地给自己的话打了一个补丁:“就算是朕宝刀已老,不是还有崔棣吗?她能为你抢夺来更多的财富。”
在面对沈宜兴时,穆念白时常感到十分无奈,谁也无法在沈宜兴最擅长的领域说服她。
穆念白只得怀柔道:“母皇,女儿虽然从未见过舅舅,可女儿知道他一定是一位善良宽容的男子。”
她走到沈宜兴身边,恳切地看着她:“母皇何不想一想,若是如今舅舅尚在,看见母皇后宫中这许多男子,会做何感想呢?”
沈宜兴低头思考了一会,会作何感想?大概是会骂骂咧咧,拧着她的耳朵吼她是个败家女,一点不知道珍惜节俭吧。
可如今自己坐拥天下,哥哥他还会那样抠门吗?
沈宜兴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但她还是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好吧,你说的对,养这许多闲人,是太靡费了。”
“便让内务府的人去问问他们,愿意出宫的就送出去。”
说罢她有些厌烦地挥了挥书,不想再为这桩小事纠结,她微微后仰,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问道:“交代给你的差事,办的如何了?”
穆念白谨慎道:“女儿心中有一个猜测,想要证实,还得回一趟扬州。”
沈宜兴微微颔首:“那就去吧,只是去之前,把朝中的差事安排好。”
这是在默许她培养自己的人手,穆念白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也许从扬州回来之后,自己就当不了几天太女了。
穆念白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人手,大队人马留守京城,只带了宋好文和几位扬州的旧仆出发。
临行前,崔棠紧紧搂着她的脖颈不肯松手,湿漉漉的眼睛中有十分的委屈。
“才团聚了没多久,三小姐又要走。”
穆念白亲了亲他小巧的鼻尖,在他耳边低声哄道:“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第112章 三小姐的发现 穆念白眯着眼睛,缓缓看……
再回扬州, 又是不一样的心境。
肩上没有担子,身后也没有追兵;既不用和蛮不讲理的豪商们斗法,也不用和佛口蛇心的权贵们虚与委蛇。
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 一轮火红旭日,从微白的东方跃动着升起,在翠色的江面上洒下碎金一样的光芒。
穆念白伫立船头, 望着滔滔江水滚滚东去, 顿觉心旷神怡。
在她身后, 宋好文坐在船舷边,却一手捂着被秦可心挠花的脸, 一手握着笔, 正唉声叹气地写着什么东西。
穆念白好奇地凑上去看,被宋好文吱哇怪叫着挡了下来。
“这几天每天都能看见你在写东西, 又不让人看, 难不成是在写情书?”
宋好文那张俊脸竟慢慢地涨红了, 穆念白不由得挑起眉, 更加好奇地看着她——竟然被自己说中了。
宋好文慢吞吞地把桌上的彩笺收起来, 看见穆念白揶揄的眼神, 有点恼羞成怒, 想把它揉成一团, 可又舍不得这样好的纸,,也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写出来的文字, 只得支支吾吾地解释道:“秦可心让我每天都写一封信给他,回京之后他要检查的。”
穆念白便问:“要是不写呢?”
宋好文很痛苦道:“他说不写他就永远不让我抱孩子了。”
穆念白就笑:“你是那孩子的娘亲,秦可心难道真狠心碰也不让你碰?我看你也是乐在其中。”
被说中心事的宋好文摸了摸鼻尖, 罕见的露出几分羞赧神色:“来时他跟我抱怨,从进了京城,处处都是规矩,想出去玩都不成,他说他很想念在扬州时的日子,想跟我一起来。”
“他产期在即,出行不便。我就想着,不如把这次旅途的所见所闻都记下来,也好纾解他的思乡之苦。”
“他最近心中总是不安,若我亲手写的这些东西都缓解一二,也是好的。”
穆念白明白,秦可心和崔棠这两个古灵精怪的小东西心中,有着相同的不安。
这种不安不会被甜言蜜语抚平,不会因万贯家财消散,只有漫长的时间能够证明,她们确实是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
穆念白垂下眼眸,静静看着滔滔江水滚滚向东,她想,除了崔棠想要的,自己也许能为他再多做点什么。
船行几日,就到了扬州。
此行并无急事逼迫,穆念白不想大张旗鼓,惊动官府,将扬州成都搅得鸡飞狗跳,便只告知了本地的知府。这知府原来不过是一个县城的小吏,因为踏实肯干,仁政爱民,去年被穆念白破格提拔到了扬州府衙,代领知府之职。
再回扬州,这知府头上的“代”字已经去掉了,知府心中深知自己能有今日的平步青云全仰赖太女赏识,自是穆念白说什么她做什么。
穆念白不想大费周章,劳民伤财,知府便三缄其口,绝不多言。对外,直说做商人装扮、乔装入城的穆念白是自己故交之女,来扬州城采选货物。知府还特地“假公济私”,从扬州府官差中挑选了几个文武双全,能说会道的伶俐女子,护卫穆念白一行人的安全。
扬州城中似乎仍是旧年风貌,杨柳依依草色新。
只是街边多了许多沿街叫卖的小贩与讨价还价的寻常百姓,她们穿着粗布麻衣,身上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首饰,手里攥着攒了半个月的铜钱,同小贩锱铢必较地议论那一枝铜簪子或是那一朵绢花的到底值不值那许多钱。
她们还要货比三家,从集市东头一路逛到集市西头,才能郑重其事地决定这笔存款的去向——到底是给家里正爱美的半大男孩买支铜簪子,还是给夫郎扯两尺布做身新衣裳,还是买几两鸡蛋猪肉改善接下来半个月的伙食?
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穆念白听见这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就忍不住睁开眼睛,向窗外看了一眼,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这样热闹的市集,在扬州倒是不多见。”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农户家里的粮食还不够喂饱一家老小,市集上自然见不到扯着嗓子自卖自夸的农户。货物贸易都把持在大商人手中,寻常小贩扯着嗓子从白叫卖到黑,哪怕累死在市集上,也挣不到一天的饭钱。
在车外恪尽职守守卫穆念白的侍卫们隔着窗听了这话,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贵人有所不知,自从城中那几家大户被抄家问罪,几家商号被收归官府后,街上的小贩就多了起来。”
“她们卖的东西,虽然质量良莠不齐吧,但都很便宜,认真挑一挑,总能挑的喜欢的。”
穆念白笑着问:“这么说来,你们很喜欢这样的集市?”
侍卫们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自然是喜欢的,放在过去,一年到头攒不下多少钱,集市上又只有几家大商铺,卖的东西来来回回就是那几种,又贵,又没得选,我们之前一年都逛不了几次集市。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这些便宜好看的小东西,谁不喜欢呢?我们恨不得每天都来逛一逛呢!”
穆念白和宋好文相视t?一笑。
这自然是很好的,货物在流通,铜钱也在像流水一样从商贾手里流向寻常百姓家中。
扬州这座被贪官恶商荼毒几十年的古城,终于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穆念白心想,也许几十年后,这些小贩中又会出现很多家财万贯的豪商,但至少现在,她们都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穆念白微微笑着,出现了豪商也不要紧,不是还有自己在吗?至少她在的这几十年,一定会竭尽全力,守住这些寻常百姓最喜欢的日子的。
车外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穆念白侧耳细听,竟意外地听到几声熟悉又谄媚的声音。
她命车妇停驾,从容下车,却发现外面正是曾经的鼎香楼,那几声讨好的笑声正来自曾经宝家班的班主连小楼。
她正像只绿头苍蝇一样搓着手,死皮赖脸的,同鼎香楼的掌柜讨价还价。
宝家班的那几个学徒,苦哈哈地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地干站在旁边,讪讪地看着班主为了那几块大钱撒泼耍赖,黢黑的小脸胀得通红,看起来是觉得自己班主太丢人。
鼎香楼掌柜的声音听上去气愤极了,骂骂咧咧的。
“你这狗贼,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三小姐一走,你就当了缩头乌龟,带着你的戏班子跑了!”
“你跑得倒痛快,酒楼一下缺了唱戏作乐的戏子,一个客人都留不住,净干赔钱的买卖了!”
“如今你瞧扬州城安稳下来,想一文不花重新回到鼎香楼?连小楼,我告诉你,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买卖,你做梦去吧!”
穆念白打眼细瞧,见鼎香楼的掌柜并不是原来的面孔,她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记起这是鼎香楼的帐房,一个家里有点小钱的市侩俗人。
穆念白一身锦衣,又仪表堂堂,往街边一站,便引来众人瞩目。
几个小戏子大眼瞪小眼片刻,将一个年纪更长的女人推攘出来,让她来应付穆念白这位一看就不简单的贵人。
穆念白皱了皱眉,只觉眼前这人有些眼熟。
对面的黄珊亦是十分忐忑,宝家班与穆念白往来甚密,当初穆念白死讯传来,连小楼便觉不妙,连夜收拾行囊逃奔出城,带着一班戏子乐工到了乡下龟缩起来。
几年时间坐吃山空,入不敷出,连小楼每天一睁眼就开始为十几张嘴发愁。最近多方打听,听说曾经的酒肉朋友,鼎香楼的帐房新盘下鼎香楼,当即把脸皮一扔,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和自己的学徒直奔扬州。
黄珊如今已是宝家班的大师姐,短短几年时间,她几经大变,早已吃尽世态炎凉的苦头,早没了当日的轻佻与浮躁。她看着气宇不凡的穆念白,只觉十分面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
她快走几步,移动到穆念白身前,很谦卑的低下头,告罪道:“可是小人们声音太大惊扰了贵人?还请贵人们宽恕。”
穆念白忽然一笑:“你姓黄,是不是?”
崔棠的那个“黄师姐”嘛,没想到她竟还留在宝家班。
黄珊很惊诧地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试探道:“穆穆三小姐?”
争执中的连小楼和掌柜亦被这一声“穆三小姐”所惊,穆念白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连小楼便已经弯着腰弓着身子凑到了她跟前,脸上堆满了笑。
“三小姐,老天保佑,您果然没事!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依小人看,您以后定会大富大贵,贵不可言!”
穆念白微微笑着,静静听着她的讨好之言。
扬州城中知道太女沈珀和穆念白是同一个人的人并不多,能知道真相的豪商已经被她收拾尽了,官府得了她的命令,也不会多嘴。
更不会有人特意告诉连小楼这种蝼蚁一样,躲在乡下的人。
穆念白转眼看见掌柜,见她脸色煞白,微微颤抖,心中轻笑——看起来民间的议论与猜测,却是从未停止过。尤其是鼎香楼掌柜这种,曾为豪商们做过事的人。
穆念白还记得床笫间崔棠泪眼朦胧的抱怨与撒娇——他说学戏时连小楼动辄打骂,最严重的时候他身上一块好皮都剩不下,三小姐以后若是再见到连小楼,一定得狠狠打她一顿给他出气。
穆念白勾唇轻笑,轻佻问道:“几年不见,连班主这是来鼎香楼讨饭来了?”
连小楼搓着手,一点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灿烂了。
“这不是囊中羞涩”她放低神态,屈膝上前,靠得更近,“三小姐您是宝家班的恩客,咱们的嗓子身段,三小姐是知道的,三小姐若是”
穆念白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掏了几张银票出来,扔到连小楼手里:“钱,我自是可以给你,但事,你也得给我办成。”
“崔棠在你这学了十几年戏,定然留了许多东西在你这,三日后我来取。找出来,我重重有赏,找不出来,我就叫人把你打一顿。”
穆念白留下话,施施然上车离开,只是心中有些遗憾,实在应该同崔棠一起来的。
连小楼有了钱,却也有了新的痛苦。她把银票拍给掌柜,叫学徒将行囊拆下来,在鼎香楼大厅的地板上铺平,苦着脸寻找崔棠用过的东西。
她不曾想,崔棠竟真有这样的好福气。
掌柜望着穆念白的车马远去,眼中却有十分的惶恐与畏惧,她一把把连小楼从地上薅起来,低声问她:“你看见刚才那人了吗?”
连小楼很烦躁道:“我看到了!穆三小姐嘛,她还想给崔棠出气,寻个由头打我一顿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掌柜急得直跺脚“我说的是护卫的那几个人,我瞧着,竟像是官府里最有头有脸的那几个官兵!”
连小楼十分警惕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掌柜捏起她的耳朵,凑到她耳边低声耳语几句,连小楼一张圆脸登时被吓得褪了色,白得和死人一样。
“祸事了,祸事了,我这真是要大难临头了!”
“她她是太女,那,那崔棠是什么哇?我打他打得那样狠,他岂能饶我啊!”
连小楼也算是为漫长的行程添了几分乐趣,宋好文见穆念白如此,也忍不住摸着鼻尖思考起来。
“你说我要不要也去把当时欺负秦可心的那个鸨公捉来打一顿呢?”
穆念白就笑:“你打他打得还少吗?”
宋好文哼一声:“只冲他明知秦可心与我定情,仍然想把秦可心送给六十岁的老妪,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都不为过。”
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停稳,穆念白踏出马车,脚下是松软的、微微发红的土壤。
这一片曾经都是刘家的产业,荒废日久,山坡上野草疯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穆念白挥刀砍掉几株齐腰高的乔木,下令道:“搜山吧。”
来前她已将自己的猜测和侍卫们说了,不用她多说,侍卫们便如同猎犬一样四散出去,用机敏的目光搜寻着山中的蛛丝马迹。
穆念白在一处荒废了的矿洞前停下,用脚碾了碾洞口松软的泥土。
宋好文立马持刀上前,一步不离地护卫在她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穆念白蹲下,拨开洞口稀疏的草木:“洞口的野草比别的地方稀疏,灌木也比别的地方低矮。”
她挥了挥手,示意凑过来的侍卫们点起火把,随她进洞。
刘卿文看起来对自己找到这个秘密基地十分自信,众人进了矿洞,行不过数百步,便在尽头处瞧见一道暗门。
暗门前面,层层叠叠,堆满了动物的尸体。
穆念白用刀尖拨弄几下:“像是狗的,荒郊野岭的,刚才也没看见野兔田鼠一类的猎物,也不知这些狗吃什么为生。”
穆念白看了眼暗门,示意侍卫们上前开门。
门锁年久失修,已经锈住了,侍卫们只能用力扒住门缝,用一身蛮力把沉重的石门强行拉开。
尘封已久的灰尘扑面而来,穆念白眯着眼睛,缓缓看清了门后的东西。
第113章 三小姐的后怕 “不是我害的他们。”……
穆念白曾经总是笑话刘卿文是个附庸风雅、胸无点墨的俗人, 如今来看,她简直是大错特错。
当刘卿文几十年积累的收藏在众人面前一字排开,见多识广如穆念白, 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
她和宋好文尚能强装镇定, 勉强站在原地,巍然不动,做出一副沉静自持的样子来。跟来的几个年轻侍卫却遭了罪。
封存多年的狭窄暗室中充盈着衰败腐坏的味道, 侍卫们一进来就被熏了一个跟头, 待双t?眼渐渐适应了昏暗, 再点起火折子,慢慢看请那一溜做工精巧细致的黄花梨木桌案上摆了什么东西, 这些经过扬州城几次动乱, 也能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侍卫们竟是心有灵犀一般,什么规矩礼仪都抛在脑后了, 齐齐捂着嘴, 弯下腰, 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
她们白着脸起身, 却再不敢抬头看桌上的东西, 仿佛桌案上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成了形的鬼魅一样。
穆念白深吸一口气, 几乎要用去所有的理智与冷静, 才能缓步上前, 借着幽微的烛火,忍着恶心,细细观察刘卿文的这些“藏品”。
刘卿文素来都是个很爱美的人, 她爱艳冠群芳的奇花异草,所以就要豪掷千金,把最名贵的花木从岭南移植过来——尽管那许多价值连城的花花草草很快就因为不适应扬州的气候化作春泥了, 但刘卿文不在乎。她爱在日光下泛起粼粼波光的锦衣华服,所以就要把扬州城中手艺最精巧的绣工关在别院中,没日没夜地为她缝制新衣——尽管瞎了一个又一个青春正盛的绣工,但刘卿文不在乎。
貌美动人,正值华年的男子刘卿文更是爱之尤甚。
她实在太喜欢这些男孩们漂亮的脸和白皙细嫩的肌肤了,喜欢到一想到随着岁月匆匆流逝,这些完美无瑕的面容上就会填上一道道可怖的细纹,那些宝石一样灵动迷人的眼睛就悔变得浑浊不堪,变得像一颗颗死鱼眼珠子,她就难过,她就伤心,她就心如刀割。
所以她在他们最好的年纪,帮他们把最美丽的容颜精心细致地保留了下来——尽管他们会痛哭,会哀嚎,会变成恶犬腹中的食粮,但刘卿文不在乎。
一张张洁白无暇的、薄得可以透光的人皮,内里用竹片编织的骨骼支撑,骨骼之间填充着洁白柔软的棉花。一双双空洞的眼眶中用各色宝石填充,火光流转时,会有诡异的光芒从那些黑沉沉的眼洞中闪烁出来,看上去就有一些骇人。
穆念白头皮发麻,禁不住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宋好文喉间一滚,撑着一口气上前撑住穆念白的身躯,低声骂了一句:“爹的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穆念白与她对视一眼——她们当然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她们只是不敢相信,世间竟真会有人做出这样天理不容的畜生事。
穆念白一时血流不顺,指尖都微微发凉,在她心中,不停地盘旋着那个问题——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救下崔棠,而是任由刘卿文把他带走了呢?
答案呼之欲出。
穆念白念及此处,心中就剧烈地抽痛起来。
她不愿在这种地狱里多呆一刻,只能忍着心中的不适,隔着一层丝帕,用刀柄拨弄这一颗颗美丽的珍藏品。
不知道刘卿文从哪里学来的技巧,这些人皮被她保存得十分好,许多年过去,触手仍然柔软滑腻,只是冰凉透骨,更添一分鬼魅气氛。
穆念白在里面看见了一些熟面孔,比如那位设计陷害崔棠的师兄梅卿,他那张妖冶的脸静静地躺在卓案上,眼眶里填充着夺目耀眼的红宝石。
穆念白垂下眼睛,早就听闻相熟的商户之间有换夫赠侍的习惯,她已经在心中大概猜测出了这张人皮的来历。
她心中就更加后怕,也更庆幸当日一念之差,对崔棠起了作弄的心思,才让崔棠得以保全。
宋好文在前面,走得比她快几步,这时忽然低声叫起来:“快过来瞧,这是什么?”
穆念白急忙小步上前,挤到宋好文身边,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宋好文注意到的是摆放在桌案最左边的一张人皮。
它似乎是刘卿文的第一个作品,因为保存不当,原本雪白的皮肤已经变成焦黄色,眼眶边缘处也现出几道明显的裂痕。
可是尽管如此,穆念白仍然可以凭借极为相似的眉眼就一眼断定,这就是沈宜兴那位人间蒸发多年的兄长。
宋好文打了个寒颤,有些畏惧地低声问:“怎么,怎么办?”
穆念白定了性心神,思量片刻道:“先叫几个胆大的进来,将这些东西小心妥善地收敛起来,回到府衙后贴出告示,让家人来认领。”
她环顾这座充满罪恶的密室,处处堆砌满刘卿文搜罗来的珍奇古董。
穆念白心中升起十分的厌烦,冷声道:“将这个地方仔细搜查一遍。”
“刘卿文手脚粗笨,必是有人协助,她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给孤去搜,搜得天翻地覆,也要把这些年的凶手都找出来!”
刘卿文早就死了,算是便宜了她,可是别的帮凶断然没有让她们逍遥法外的道理。
宋好文道:“城中倡馆秦楼,大多与刘卿文相熟,从那些老板口中,兴许能问出点什么?”
话是如此,可是谈何容易。刘卿文做这样的事做了十几年,倡馆秦楼中鲜有长命的男人,就是有通晓内情的男人,时至今日,也早变成了冢中枯骨。
穆念白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连小楼在扬州经营多年,刘卿文的隐私,她纵然不知,也该抓住了些蛛丝马迹。
侍卫们带着一张张人皮回了府衙,看起来接下来许多个夜晚,府衙都要彻夜不眠了。
几日之后,穆念白又找到了连小楼,连小楼已经在鼎香楼中安顿下来,穆念白到时她正在同黄珊一起在鼎香楼的后院里指点班里小戏子的动作。
穆念白挥退众人,径直走了进去。
连小楼教授时相当粗鲁暴躁,拿着一块包浆发亮的竹板子,手错了打手,脚错了打脚,嘴巴唱错了词就打嘴巴,直打得血肉模糊,永远不敢再犯才肯停手。
穆念白听见她气急败坏的怒吼:“你们今日懈怠,不过是被我打几下,到了贵人面前,若是还这样懈怠,你们哪还有命在?!”
穆念白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黄珊年轻眼尖,先发现了穆念白,她俊脸一白,似是不敢面对穆念白,急忙伸手扯连小楼的衣裳。
连小楼回头,见是穆念白,大惊失色,一个趔趄跪倒在地,膝行几步到了穆念白身前。
穆念白瞧她诚惶诚恐的样子,微微一笑,撩起衣袍在一旁竹椅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盯着连小楼。
“都知道了?”
连小楼点头如啄米:“是,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未曾认出您就是”
穆念白打断她喋喋不休的奉承与讨好,开门见山道:“知道了更好。”
“知道了就该明白,在孤面前该说什么样的话。”
她的声音冷如坚铁,连小楼不由得为之一震,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便听见穆念白迫人的声音。
“刘卿文剥人皮收藏之事,你知道多少?”
“还是说,你就是同党?”
连小楼浑身巨震,握紧双拳,死死咬着嘴唇。
直到有殷红的血液顺着她的嘴唇缓缓流下,她终于支撑不住,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连小楼捂着眼睛,低声抽噎起来。
“不是我害的他们。”
第114章 太女的提议 “小人也是想救崔棠的。”……
连小楼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但她觉得坏蛋和畜生之间还是有着一墙之隔的。
她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她可以逼迫走投无路的男孩女孩和她签订苛刻的卖身契,也可以为了发泄心中的不快, 毫无理由地捉来一个小戏子, 打着教戏的幌子把他打个半死,也可以为了豪商巨富从指头缝里漏出来的赏银,把自己亲手教养大的戏子们送上旁人的床榻。
连小楼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所以她干这些事时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但她又不是什么毫无人性的畜生。
她用低价把男孩女孩买进来, 就一定会给她们一口饭吃, 她把小戏子们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一块好皮没有, 就一定会尽心尽力, 把自己毕生的本事都教给她们,她把一手养大的小戏子送到别人床上, 就会用心为他们择一个年轻风雅的好主顾。
——她经营宝家班这些年, 甚至有许多幸运的男孩, 得了恩客青眼, 接入府中为侍。更有福气的, 甚至能为妻主生下一女半儿, 从此后半生都有了倚靠。
所以连小楼虽然混蛋, 但每逢年节, 仍然有各家得宠小侍遣仆妇携重礼登门道贺,以酬谢她多年的教养之恩。
城中各家豪商,不管家主还是小姐, 都有可能是宝家班的恩客,这些一掷千金在挑剔戏子们容貌身段的同时,连小楼也在心中给她们排了个序。
第一档的恩客自然是穆念白这种年轻俊美, 风流多金还颇有手腕的,能去伺候这样的神仙人物,就t?算是被打被骂,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最末的一档的客人则是刘卿文之流,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倡女盗。出手虽然阔绰大方,但她是一定要从戏子身上把花出去的银子千倍万倍地讨要回来的。且刘卿文的眼神总是让连小楼后背发凉,她来寻欢作乐时,连小楼总会想方设法推辞一番。
但她不过是个戏班子的班主,能有多大能量?刘卿文要来,她难道拦得住吗?且刘卿文坐拥万贯家财,总有办法让那班见识短浅的小男人们心甘情愿地钻进她的怀里。
连小楼喋喋不休地说着,三句话里有两句是无关紧要的废话,穆念白听得火从心起,十分不耐烦地把手中茶盏掷到连小楼脚下。
一声脆响,好像一个巴掌扇到连小楼脸上。
连小楼被吓得脸色煞白,讷讷噤声。
穆念白冷着脸骂:“说那么多废话,还不是在给你自己开脱。”
“你的罪过,孤自有处置,现在就是你最后将功赎罪的机会。”
“说!刘卿文剥人皮收藏的事,你究竟知不知情?!”
连小楼嗫嚅片刻,颤声道:“小人不知”
穆念白眯起眼睛,从锐利眼眸中迸射出来几道危险的精光,连小楼急忙举手起誓:“小人真的不知!小人若是撒谎,定叫小人天打雷轰,无后而终。”
“只是,只是小人曾隐隐有过这样的猜测”
八九年前,她曾教养过一个天资卓越、色艺俱佳的男孩,那男孩仗着自己颇有几分姿色,心高气傲,谁也不放在眼里,一心只想趁年轻貌美,嫁入高门,飞上枝头变凤凰。连小楼初时还能靠巴掌和棍棒震慑住他,在他攀上刘卿文之后,连小楼也束手无措了。
刘卿文只用了三五句花言巧语,就把那个未经世事的男人骗得晕头转向,一门心思和连小楼作对,要和刘卿文私奔。
那时候连小楼也被他气急了,未曾注意到刘卿文淫邪的眼神和晦暗不明的神情。她赌气,索性成全了那男人,把他贱卖给刘卿文。
那男人是头天晚上欢欢喜喜跟着刘卿文走的,河中那具被剥去脸皮的浮尸是第二天早上出现的。
邻人将此事描绘得神乎其神,连小楼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去城外看了那浮尸一眼。
只一眼,她就被吓破了胆子。
尽管那尸体脸上只有血淋淋是肉和阴森森的骨头,可是连小楼仍然觉得眼熟。更有腰侧的胎记为证,进一步验证尸体的身份。
从那时起,连小楼心中就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也是从那以后,她开始想方设法,拦着手底下的小戏子们对刘卿文投怀送抱。
纵然有躲不开的应酬,最多不过是让戏子们过去陪酒卖艺,便是留宿,也要一大早就师姐们去刘府要人。
连小楼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小人当时给崔棠说话,也是因为这个”
“小人也是想救崔棠的。”
不管崔棠想不想认她这个老师,她先把崔棠这个大腿抱紧了再说。
穆念白皱着眉,凝眸问她:“你既有这样的猜测,又能认出那具尸体的身份,何不告知官府,让官府彻查呢?”
连小楼苦笑着摇了摇头:“小人只有猜测,手中没有证据就贸然污蔑刘家的当家,恐怕那具赤身裸体浮在河水中的尸体,就变成小人了。”
她回忆着八九年前扬州城里堪比炼狱的环境,笑容更加苦涩:“且那时候,您在扬州城中不过刚刚崭露头角,小人即使有证据,又能找谁申诉,找谁为一个低贱的戏子伸张正义呢?”
穆念白微微叹了口气,她这话说得倒是一点都没错。
为了验证连小楼的说法,穆念白当即领着她去了官府,让她挨个辨认那一张张苍白透亮的人皮。
连小楼进到放证物的偏房中,打眼瞧见那几张栩栩如生的人皮,一双双空洞漆黑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一齐看向了她。
一股无边的寒意,在转瞬间像一道霹雳,从连小楼脚底,传到了她的天灵盖。
连小楼捂着嘴巴,扑向门外,干呕起来。
世家不等人,穆念白上前,扯着她的领子把她拽回来让她认人。
连小楼果然认出了许多人,不仅有刚才那个男人,还有不少当时连小楼以为私逃的人,多年不见,竟是用这样的方法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连小楼认出几张人皮,浑身颤抖,心有不忍,她不由得看向穆念白,请求道:“他们的母父早就死了,世上早没了亲人。我与他们到底有师徒一场的情分在,大人可否容许小人收敛了他们?”
穆念白有些惊诧地看着她,似乎是意想不到,她竟会如此善心。
穆念白心意一转,制止道:“此事牵扯不小,孤得把这些东西呈送御前,也许他们能有更好的归宿。”
她看向连小楼,命令道:“你既有心,不如带着宝家班北上,也许能做出一番更大的事业来。”
第115章 太女的承诺 “必不会再有了。”……
一张张人皮作为证物被送去了府衙, 事已至此,穆念白也没有再隐瞒身份的必要,索性直接亮明身份住进了官府, 与宋好文一起夜以继日地处理此事。
刘卿文在与慕容氏的争锋中落败, 慕容氏对待手下败将从不手软,早就把刘卿文曝尸荒野,变作野犬腹中的佳肴, 穆念白再想要把她的尸首刨出来鞭尸示众, 就不太容易——能找到刘卿文的骨头碎片已经实属不易, 遑论是成块的尸体呢?
穆念白心中有些失望,她想, 刘卿文做下那样天理不容的恶事, 残害许多无辜之人,其中更有当朝皇帝的亲兄长, 罪无可恕, 合该让她自己也亲身体会一边剥皮抽筋的痛苦, 看一看她那张圆滑伪善的面皮之下, 就将藏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刘卿文早早死了, 却是便宜了她。
不过考虑到扬州城外围几座山丘其实都是有主的, 最适合刘卿文的抛尸地也许正是她亲手铸就的那座坟场, 她最最后的归宿, 没准正是她精心饲养的那几条恶犬。
首恶虽已伏诛,可要将从犯帮凶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却不太容易。
刘卿文的恶性持续的十数年,受害的又大多是些身份卑贱的男子。
或是客舍里当垆卖酒的小郎君, 或是秦楼楚馆里倚门卖笑的小倌人,又或是戏班子里色艺俱佳的男孩们,因为生得实在好看, 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不幸被刘卿文盯上了。
如果这些男子见过一点世面,手里有一点足以支持他们生活的钱财,他们也许不会毫无戒备地踏进刘卿文精心布置的罗网,无知无觉地跟着刘卿文踏上进山的小径。
可是他们既没见过世面,手中也没有余钱,甚至连明天的三餐都无力保证,所以刘卿文只消拿着一点微末的银钱,向这些年轻的男孩们招一招手,这些男孩们就趋之若鹜地围在了她的身边。
对刘卿文来说,那几十两银子是世界上最便宜的东西,可对于那些卑贱的男子来说,那几十两银子却轻易买走了他们的性命。
他们死得悄无声息,甚至连涟漪都未曾激起——他们既已经落魄到需要卖身为生的地步,也就不可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显赫的家人朋友为他们讨回公道。
认尸的告示已在官衙外张贴了小半月,来认尸的人却是寥寥。
穆念白本以为前来认尸的应当是这些男子的家人亲属,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为数不多还记得这些男子,前来认尸的人竟都是同连小楼一样的戏班班主、青楼鸨公。
穆念白有些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男人,他年过四十,两鬓已经斑白,两颊上也爬上了许多黄褐色的斑纹,尽管眼角已经生出许多细密的纹路,可目光流转间,仍然能觑见他年轻时的风流与婀娜。
穆念白对他有点印象,似乎是花街中哪家青楼的鸨公,她曾在他那吃过酒,也目睹过他面目狰狞,拧着手下男孩的耳朵,用力用沾了盐水的荆条抽打他们的场面。
穆念白不太相信他会有这么好心。
这人来认走了两位男子,他看着那两张苍白纤薄的人皮,浑身都有些发抖,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一样。
穆念白看不过眼,叫住他,命人搬了张杌子给他,让他去旁边缓一缓再带着人皮回去。
“孤倒是没想到,竟是你们这些人前来认尸。”
这个长袖善舞的男人苦笑着叹了口气:“除了我们,还有谁能记得他们呢?”
他知道穆念白想t?问什么,微微抬起颤抖的指尖,指了指其中一张容貌姣好的人皮,轻声说:“他是有一个妹妹的。”
“他妹妹既聪明又伶俐,也有几分天赋,只是胎里不足,体弱多病,他为了给妹妹治病,把自己卖给了我,我自然很喜欢这样的人,心里有牵挂,怎么打骂都不会反抗。”
“他虽有几分颜色,可年轻漂亮的男孩有的是,他能挣到的钱就有数,可他妹妹那病却像是无底洞,多少银子砸下去都不见好。”
“我们都劝过他放弃,与其看着那么小的孩子受苦,不如放手让她早登极乐,可他总是不愿。为了给他妹妹治病,他豁出去什么样的客人都伺候,直到后来”
眼前的男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穆念白了然,接着问道:“他妹妹?”
“他失踪以后就病死了,我出了点钱,简单葬了。”
穆念白心中隐隐有一些抽痛,她总能从这个男子、这些男子身上看见崔棠的影子,她总是忍不住想,若是阴差阳错,她当时未曾生出那一分善心,如今崔棠又会在何处呢?
被他捧在掌心,视若珍宝,又为沈宜兴立下汗马功劳的崔棣,又会何去何从呢?
穆念白叹了一口气,敛起手中的卷宗,看见下首的宋好文也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心中所想,恐怕与自己并无分别。
那男人抚着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仍然白着脸,颤声忏悔道:“殿下”
穆念白抬眸看他,见这个油滑伶俐,对手下男孩又十分刻薄凶狠的男人眼中隐隐闪烁着泪光:“我是作恶多端,以后一定会下地狱的,可是,可是”
“我从没有想过让他们去死啊殿下,以后还会这种事吗?”
穆念白很郑重地摇了摇头:“必不会再有了。”
来认尸的人不多,从他们口中也问不出帮凶和从犯的线索,穆念白很是花了一点时间,用上许多细碎的功夫,才得以从郊外的田舍中将当日负责为刘卿文剥皮抛尸的那个仆役揪出来。
她逃过了慕容氏的清剿,逃过了朝廷的追剿,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能逃过去的。
毕竟那些男子卑贱如泥,临死前发出的哀鸣都是那样绵软无力,她想不出什么样的人会劳心费神,为那样一群贱民讨回公道。
穆念白顺藤摸瓜,又捉出来许多从犯——甚至当日为刘卿文抬轿子的轿妇,也被她揪出来治了知而不报的罪过。
捉到的人犯,按照罪名的高低大小,一个一个推上刑场,总算是为那些枉死的幽魂带来些许的安慰。
无人认领的人皮都由穆念白出钱厚葬了,只剩下一张逐渐腐朽衰败的人皮,被小心地装在黄金的匣子种,随着车架一同踏上回京的路程。
穆念白揉着眉心,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她,也无法预料这一张人皮会引起多大的风暴。
第116章 皇帝的隐忍 都鲨了!
穆念白还不知道自己这位苦命的舅舅的姓名——来扬州前她曾在私下里问过沈宜兴, 那时沈宜兴刚吃完药,正虚弱地倚靠在床头。
她微微歪着头,皱着眉, 绞尽脑汁地思考了很久, 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几十年过去,朕已经忘了。”
她又短促地轻笑一声,话中带几分嘲弄:“那时候男人有名字的都很少, 都是大郎小郎的胡喊一通, 不过即使有名字, 想来不会是什么好名字吧。”
“朕那时候叫狗儿,他便是有名字, 估计也就是猫儿鸟儿之类的吧。”
没有名字的舅舅被很妥帖地安置铺了无数柔软丝绸的黄金匣子中, 穆念白专门安排了一队人马看守匣子。
宋好文与她同乘一辆马车,总是忍不住将头探出窗外, 使劲向后, 看一看那辆装着金匣子的马车是不是仍然安然无恙地跟在后面。
宋好文重重地叹了口气, 惊动了低头翻阅卷宗的穆念白, 穆念白抬头瞥她一眼, 问:“昨天不是刚来了信, 秦可心为你生了个健康壮士的女孩, 你怎么反倒叹气起来了?”
想到刚出世的女儿, 宋好文就忍不住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这当然是好消息,女儿虽然不能嫁给你们家那个泼猴, 但是当个伴读也是很好的,有你姑娘在,难道还能少了她的富贵吗?”
宋好文连自己闺女的面都没见过, 已经兴致勃勃地帮她把前程都安排好了。
穆念白轻轻挠了挠下巴,笑着骂道:“世上哪有那么好的差事,且让你家那姑娘苦读上十几年,再去边疆建立一番功业,再说当伴读的事!”
宋好文和她逗了几句嘴,缓缓收敛笑容,将话头引回后面马车里的东西上。
“虽然有天大的喜事,但我只要看见后面那架马车,就觉得胆战心惊。”
“车里的东西进了京城,到了陛下案前,不知会引起怎样的滔天骇浪。”
穆念白揉着眉心,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我已提前写了密折快马送回京中,将此事事无巨细地奏明了,但愿陛下心中能稍作准备,到时候不至于失态吧。”
慕容氏案发时,穆念白就已经见过了沈宜兴的失态的样子,穆念白觉得对沈宜兴而言,她的亲哥哥应当是比慕容氏更重要的人——尽管沈宜兴早已经忘记了他的容貌,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有时会忘记自己曾经还有一个哥哥。
但她确实是被兄长的死推上如今的王霸之路的。
刘卿文和她的家人早已经死了,沈宜兴若是生出十分的怒气,又该向谁,向何处发泄呢?
穆念白一想这件事,就觉得十分头疼。
“只希望崔棠和崔棣能时时进宫,劝一劝陛下吧。”
接到穆念白的密折吼,沈宜兴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余毒未清,缠绵病榻,荒废了书卷,以至于连这短短几行字都看不懂了。
拿到密折的三四天里,沈宜兴反而平静得有些诡异,她拿着密折,挨个去问朝中饱读诗书的朝臣与士人,仿佛是希望能从她们口中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官员士人不敢在这位性情反复的帝王面前说谎,只好老老实实,如实回禀。
同一个答案,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来回反复地切割着沈宜兴的心脏,直到她铁石一样的心肠都变得鲜血淋漓。
心口的剧痛让沈宜兴不得不用力揪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面门朝下,在众人面前直直地栽倒,昏死过去。
沈宜兴无知无觉地昏了一宿,醒来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把后宫中尚且活着,所有姓刘的侍君都羁押到一处闭塞幽深的宫殿中,她则提了刀剑,像从炼狱里回来的阎罗一样,噙着一抹狂乱的冷笑,面如寒霜,一步步逼近那群被吓得花枝乱颤,只会一味哭泣、哀求的,待宰的羔羊。
慕容氏之事才过去没多久,眼见后宫之中又要血溅当场,崔棣只觉心急火燎。
她一向是个笨嘴拙舌,不会劝人的,只是她在三小姐面前夸下海口,一定会劝住被愤怒控制心神的沈宜兴,若做不到,岂不招人耻笑?
崔棣搓着手,急得在原地团团乱转,却在无意中觑见沈宜兴手中那柄寒光闪烁的宝剑。
崔棣计上心头,心中有了较量。
沈宜兴抬起了手,剑芒一闪,便要刺向一个男人的心口。
那一剑那样凌厉,那样可怖,可她脸上却仿佛是罩上一张厚重的假面,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一双赤红的眼睛,好像下一刻就要滴下一滴血泪来。
电光火石之间,崔棣挺身上前,伸出双臂,用腕甲挡住那雷霆万钧的一剑。
锵——
尖锐的巨响让崔棣耳畔一阵嗡鸣,她心有余悸地看向手腕,只见百炼钢的腕甲都被这一剑劈出一道寸余的裂痕。
崔棣脊背上沁出一层冷汗,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低估了沈宜兴在盛怒之下的力量与决心。
她硬着头皮道:“陛下,您得宝剑岂能沾上贱人的血?”
“若陛下心有不快,臣愿为陛下试剑。”
姓刘的侍君未必都和刘卿文有关,其中不乏受刘卿文迫害挟持,万般无奈之下才投身进了吃人的深宫。若是不加判断,就任由沈宜兴将他们屠戮殆尽,森森深宫之中,又要多多少冤魂?
可沈宜兴心中的怒火总要有个发泄的去处,比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只知哭哭啼啼的小男人们,崔棣自信自己起码能从沈宜兴愤怒的剑刃下活下来。
剑光闪烁,崔棣狼狈地往地上一滚t?,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刺向自己腰侧的一剑。
真的能活下来吗?
崔棣做好了命丧于此的打算,沈宜兴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用力地深吸一口气。
崔棣诧异地抬起了头,却听见“铛——”一声脆响,却是沈宜兴满脸疲倦,将手中的长剑丢到了一边。
沈宜兴毫无风度地在校场边缘蹲下里,捂着脸放声嚎啕起来。
崔棣在一边束手束脚地站着,时不时用脚趾搓一搓地面上的黄土,有些不知所措。比起现在这样,她还是更希望沈宜兴给她一剑的。
沈宜兴确是心如铁石,只嚎啕了片刻,就慢慢收住了声音。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崔棣,平静道:“朕知道你想劝什么,朕这一生总是随心所欲,总在不知不觉间铸下滔天的大错。这一回,朕也许确实应当听你的。”
“叫你哥哥带着孩子进宫来吧,查一查哪些人和刘卿文有关。”
“有那两个孩子在,朕也许能压住心中的怒火。”
第117章 小外室的劝慰 “恐怕珀儿喜欢的就是你……
崔棣劝谏沈宜兴的方法是使出十八般武艺把沈宜兴留在校场上, 这法子初时十分有用,沈宜兴难得见识豁出全身力气的崔棣,不由得将心中的怒火与凶戾短暂地抛到脑后, 也兴趣盎然地下场同崔棣比划了两天。
崔棣叫苦不迭, 她实在不能理解,人至中年、余毒未清的沈宜兴怎么能爆发出那样强横的力量,她挥出的每一刀, 都闪烁着凛凛的寒芒, 她向前踏出一步, 就像一座峰峦,震天动地地向前。
崔棣虽早被沈宜兴选为亲卫, 但在今天之前, 她道听途说,私下里对沈宜兴也有一些臧否。
毕竟沈宜兴的许多作为, 崔棣作为她最信任, 最寄予厚望的亲卫, 都觉得望之实在不太似人君, 崔棣在心中就有一些疑惑, 沈宜兴究竟是如何在天下豪强逐鹿中原的战场上脱颖而出, 问鼎王座的?
崔棣一度认为, 沈宜兴固然勇武, 固然强横,可她能有今日的功业,和她的好运气一定脱不开关系。
但今日她明白了——如果有人否认个人的勇武在问鼎天下过程中的作用, 崔棣一定会让她来见一见眼前的沈宜兴。
她的力量、她的强悍,天然地让人拜服。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朝中那么多高风亮节、智勇双全的将军们会矢志不渝地追随在沈宜兴身侧了——至少沈宜兴在握剑时,确实是天下最值得为之倾倒的女人。
在崔棣心甘情愿、苦中作乐, 给沈宜兴当了两天陪练之后,沈宜兴摸清了她的套路与深浅,再一次对乏味的比试丧失了兴趣。
沈宜兴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后宫之中日夜以泪洗面的刘姓侍君们。
崔棣黔驴技穷,只得把自家兄长和两个小侄请了过来。
崔棠原本就在清查宫中和刘卿文有关系的侍君宫人,几天之中也有了些许成果,听闻崔棣的求救,索性就带着卷宗证词一块去求见沈宜兴了。
崔棠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他自知笨嘴拙舌,脑袋也不大灵光,有点小聪明也全使穆念白身上了。他很少独自面对沈宜兴,他是实打实的从心底畏惧这位帝王的。
崔棠很拘谨地行了礼,沈宜兴却很随性地斜倚在榻上,随意地向崔棠招了招手,她瞧见崔棠脸上惴惴不安的模样,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
“你是珀儿娶进来的夫郎,又给我们家生了一双儿女,你妹妹又是个能干的,朕早已经将你看作一家人了,何必如此拘束?”
沈宜兴命内侍搬来椅子,像寻常上了年纪的婶娘一般伸手拍了拍椅子上的软垫:“别在那傻楞着了,过来坐,正好来陪朕说几句话。”
崔棠不再扭捏,缓步上前,坐到沈宜兴身边,拿着卷宗低声向沈宜兴禀报自己这几天的收获。
“臣侍已经查问清楚了,刘卿文送进宫中的几位美人,除却先前难产崩逝的刘侍君,是自幼养在刘卿文膝下的侄儿,其余几位虽是姓刘,却都是刘卿文重金买下,或是收做义子,或是谎称为远方侄儿,教养好后送到陛下身边,讨陛下欢心,为自己牟利的。”
沈宜兴闻言嗤笑一声,面露嘲弄之色,冷声道:“怪不得呢,朕之前心里还奇怪,刘卿文哪个脑满肠肥的死样子,怎么能生出那么多孩子的,原来竟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
“唯一一个肯送进宫里来的,还是朕去她家赴宴,偶然之间撞见,随口一提,刘卿文为难许久,又谎称教养规矩,将那男人留在家里教养许久才肯送进朕身边来的。”
沈宜兴揉着额角,用力到指节都微微发白,她幽幽吐出一口浊气,忍着怒气道:“亏她在朕面前那样谄媚讨好,那样卑躬屈膝!朕以为她是真的心悦臣服了,没想到她不仅是为自己做下的事心虚,更是从心底瞧不起朕!”
沈宜兴猛地抬手,将白瓷盏用力摔到地上,“是啊!朕的哥哥刚死在她的手上,朕就能因为金银财宝,香车美人应允了她杀人越货的请求,她怎么会瞧得起朕!天下谁能瞧得起朕?!”
白瓷盏砰一声四分五裂,剧烈的声响吓得殿中服侍的宫人们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地跪在了地上,崔棠也不自觉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沈宜兴不耐烦地啧一声,挥了挥手道:“朕又没怪你们,你们跪什么!一个个鹌鹑一样,朕看了就烦。”
“出去!都出去!”
沈宜兴的命令不容置疑,可是又不能视宫规为无误,他们若是听命出去了,若是沈宜兴出了事,他们岂不是性命难保?毕竟沈宜兴如今可是药不离口啊!
沈宜兴见他们只是呆呆愣愣地跪着,一动不动,心中更加不喜,崔棠回过身来,及时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沈宜兴的手,冲首领内侍使了个眼色,命他先领着徒弟们到殿外候着。
崔棠扶着沈宜兴的胳膊,温声劝解道:“宫规如此,陛下何必与奴才们置气吗?”
沈宜兴看着他苦笑一声:“恐怕珀儿喜欢的就是你这份率真吧。”
“朕岂是在和他们置气?朕是在气自己啊!”
沈宜兴好像在拐着弯说自己笨,崔棠绞着袖口,小声说:“臣侍觉得,那刘青文不愿送自家子侄,一定不是因为看低陛下。”
陈若萱这几天总是劝沈宜兴修生养性,莫动肝火,沈宜兴摔了一个杯子,骂了这一阵,心中总算好受了些,忽然想起陈若萱的叮嘱,深吸几口气,将未尽的怒火压抑下来。
她重新倚回榻上,从案上寻摸了个橘子,一边扒一边听崔棠的分析。
“臣侍觉得,刘卿文做下的那些事,就算她再谨慎,做事再滴水不漏,她身边的人也一定能察觉到蛛丝马迹,她亲生的子侄与她亲厚无间,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刘卿文若是将他们送到陛下身边,陛下若是顺藤摸瓜,查出当年之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刘卿文岂会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呢?陛下您想,刘卿文苦苦将那侄子强留他住了许久,焉知不是在耳提面命,教导那侄子不许走漏风声呢?”
沈宜兴拨弄着橘子皮,闻言沉默许久方问:“不是因为目睹朕的言行,瞧不起朕?”
崔棠抿了抿嘴唇,轻声回答道:“她岂敢呢?”
“臣侍在扬州时,曾见刘卿文以陛下姻亲自居,十分自傲骄横,她岂敢对您不敬呢?”
沈宜兴似乎是被他说服了,吃了口橘子,轻叹一声:“这样最好,可是朕的哥哥,到底是因朕而死的,朕岂能不为他报仇?!”
“那些姓刘的侍君,虽是被刘卿文重金买下,可他们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刘卿文供给,他们敢说自己享用的东西上,没有朕兄长的血吗?”
崔棣从来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沈宜兴只是略瞟他一眼,便冷声道:“你不认同朕?”
“你倒是来说一说,朕难道不该杀他们为兄长报仇吗?”
第118章 皇帝的回忆 “臣侍那个时候,扬州城里……
崔棠悄悄地抬起头, 小心又仔细地打量着沈宜兴,在心里暗自揣度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的真实想法。
——她是真的认为杀了那几位手无缚鸡之力,被逼改姓为刘的男人就可以为自己的兄长报仇, 还是只是因为久居深宫, 养病的日子太无聊,所以要迫不及待地寻一点乐子呢?
崔棠既是沈宜兴的臣民,又是她女儿的夫郎, 有这样的想法实在僭越无t?礼, 被有心人知道了可以直接拉出去杀头。
但穆念白素日里对自己这位皇帝亲妈就多有臧否, 妇唱夫随,崔棠也忍不住有这样的疑问, 所以崔棠抬着头, 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沈宜兴。
这也许是崔棠第一次在沈宜兴脸上看见这样复杂的表情——她英俊的五官全部紧紧皱缩在一起,仿佛是在用尽全力抵御着痛苦的袭来, 不见半分往日意气风发的帝王模样。
沈宜兴飞快地抬起手, 用力蹭了一下眼角。
崔棠轻轻眨了眨眼睛, 只疑心是否是自己眼花, 否则怎么会在沈宜兴的眼眸中看见一闪而过的泪光。
崔棠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明悟。
沈宜兴当然是想为自己的兄长报仇的, 她也知道, 真要报仇, 除了罪该万死, 早已经曝尸山野的刘卿文,她第一个砍的人应当是她自己。
她不仅因为自己的莽撞与冒失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笑纳了刘卿文送来的许多好处。
沈宜兴纵横天下,初时不过是扬州城中勿无母无父的一介草莽,说起来与地痞流氓无异, 却仅用短短二十余载就问鼎中原,麾下名臣豪杰无数。其中固然有许多浪得虚名,仗势欺人的禽兽,可像叶问道那样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忠贞义士又岂在少数?
若说她连刘卿文眼底的阴谋算计都看不出来,崔棠是绝不肯相信的。
崔棠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挡,悄悄扣着手指,他忍不住在心中暗自琢磨:其实沈宜兴心中早有猜测,可这个猜测有千斤沉万斤重,压在她的肩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压得她只要冒出一丝这样的猜想,就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沈宜兴只好编织一些拙劣的谎话偏过自己,而那些做下恶事的豪商们——当然不止刘卿文一人,也乐在其中,陪着势力一日壮大过一日的沈宜兴一起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一个个豪商们脸上都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她们奉上亮闪闪的金银珠宝,送上美丽动人的纤弱男子,用蜜糖一样甜美的嗓音哄骗沈宜兴——您瞧,我们都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拱手奉上了,我们岂会对您、对您的家人图谋不轨的人呢?
也许是她们的演技太精湛,也许是沈宜兴确确实实需要豪商们的支持与资助,也许仅仅是因为争霸天下已经让沈宜兴身心俱疲,她已经无心思考其中的猫腻。
天下的重担一股脑压在她的身上,沈宜兴便顺理成章,将这个让她痛不欲生的猜想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尸体与证物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作黄土,可是藏在她心中的猜测不会。
尤其近些年天下大定,中原战火已熄,曾经许多被深深埋入泥土中的不堪与隐秘全都如雨后春笋一般,接二连三地冒出了头。
——太女遇刺身亡,靖王心怀不轨,自掘坟墓,扬州豪商一个接一个地露出自己鱼肉百姓,僭越不臣的真面目。宠爱多年的贵君是个心如蛇蝎的疯子,一向贤惠大度的凤君是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
这一切都将沈宜兴的软弱与不堪全都血淋淋地揭露了出来,这一切都在向沈宜兴大声呐喊。
——你打遍天下无敌手又如何?你坐拥天下又如何?你岂不知你犯下弥天大错!你岂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
——你要为你那个可怜的哥哥报仇吗?你要为深爱你的穆白报仇吗?
——你应该向谁报仇?你应该杀死谁?
崔棠悄悄抬起头,看见沈宜兴乌青的嘴唇轻动,仿佛是在低声呢喃。
应该向谁复仇,沈宜兴心知肚明。
可她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她岂会有错?她岂会是害死亲人爱人的始作俑者?
她手中的刀,她眼中的怒火与仇恨,永远只会指向别人。
可事到如今,沈宜兴却已经很难说服自己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这位纵横数十载未尝一败的帝王被懊悔与愧疚包裹着,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蛾,用尽全力挣扎,却徒劳无功。
心中压抑几十年的痛苦与长久以来的自负自傲像一双冷硬如铁的巨掌,像扯面团一样拉扯着她,几乎要将她拉成两段。
崔棠看着沈宜兴赤红的双眼,心中有点害怕,可他转念一想,又十分不忍眼见穆念白的母亲就此沉溺于悔愧之中。
崔棠抿着嘴唇,努力思考了许久,试探着说:“臣侍在扬州时,也曾见过所谓的豪商义子,他们受过豪商们的恩惠不假,可若是有的选,谁愿意背井离乡,改名更姓,每日咽泪装欢,手心向上讨要那一点嗟来之食呢?”
有内侍端着煎好的汤药停在门外,觑着殿中凝重紧张的氛围犹豫不敢前行。
崔棠敛袍起身,擦了手走过去,端着那碗滚烫的汤药双手奉至沈宜兴身前。
沈宜兴一把接过,面不改色,将一海碗的苦药汁子一口气吞了下去,抬眼见崔棠正悄悄向门外侍立的内侍使着眼色,示意他悄声下去便是。
沈宜兴便问:“你似乎很体贴他们。”
崔棠款款地做回下首,徐徐道:“不怕陛下笑话,臣侍每每见到这些小内侍,总有同病相怜之感。”
“臣侍母父早亡,自幼便带着妹妹在扬州城中讨生活。早几年的时候,每年到了冬天,家里总是一颗米都寻不到,更没有能够抵御严寒的被褥和炭火。每年到了那个时候,豪商家中就会大肆买进许多奴仆,像刘卿文这般,一冬过去,家里添了好几个貌美动人的养子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崔棠话语微顿,温柔的眼眸中浮上一层薄雾一样的哀愁“若是能被心地良善的豪商买去做奴仆,未尝不是一条好去路。便是落入刘卿文那般歹人手中,死前好歹也是能几顿饱饭的。”
“若是没被豪商买走,又身无长计,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剩下割了东西,去当内侍这一条路。”
沈宜兴了然,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有人需要内侍这种东西。
前朝末年,宫廷政变不断,宫中的内侍就像地里的韭菜,招一茬,过不多时就要割一茬,总是不够用。天下大乱后,九州诸侯并起,称王称帝者数不胜数。每人都有自己的小朝廷,每人都有自己的小后宫,娇花一样的夫侍们吃不了战争的苦,要锦衣玉食地养着。谁也不放心让来路不明的人伺候自家夫侍,身体残缺又乖巧听话的内侍就成了最优人选。
沈宜兴称沈王后,后宅中就添了许多影子一样沉默寡言的内侍。不过那时这些事都是正室苏氏打理,沈宜兴只管享用细致入微的伺候,从高位想过这些内侍从何而来。
如今听崔棠提及此事,她紧缩的双眉却忽地一动。
在她尘封已久的记忆里,似乎有一幕幕有崔棠的说法极为相似的画面。
那是一个冷得诡异的冬天,她与哥哥一日水米未进,炭火早就用尽了,她们只能裹着身上破破烂烂,四处露棉的短袄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饥饿与寒冷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眼前甚至出现了光怪陆离的幻境。她的眼前竟像是烧起了熊熊的火一样,接连不断地炙烤着她,让她忍不住,想要把身上仅存的棉衣都脱下来。
那个穿金带银、一身锦袍的中年女人就是这个时候登门的。
天那样冷,她却只穿了一层软缎单衣,披着一件厚实暖和的狐裘,红润的脸颊上甚至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那时候沈宜兴只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上的仙人。
仙人面无表情地张了嘴,吐出一串串淬了毒的话。
仙人是来讨债的,前几天她哥哥在刘老板处借了一斗麦粉,里面虽然掺了许多麸糠,但也解了她们兄妹的燃眉之急,救了她们性命。如今天寒地冻,城中处处缺粮,她们就该连本带利,把粮食还给刘老板。
粮食她们当然没有的,但仙人说哥哥美貌,倒也能抵一斗粮食,今日她大发善心,将利息抹去,只将哥哥带走,就算她们还上了债。
至于年纪尚小,饥寒交迫,奄奄一息的沈宜兴在失去兄长照顾后会不会冻饿而死,仙人表示那同她有什么关系?
哥哥自然是不愿意的,沈宜兴也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抱着那人的腰,一头将她撞了出去。
可撞走了一个,又有数不清的仙人粗暴地拉开门扉——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总是吃不饱,哥哥就得想方设法,多弄一点粮食回来。
她数不清自己撞走了几个人,也数不清哥哥搂着自己,流下多少泪。
除了豪商家的管事,也有从京师来的贵人,尖嘴猴腮,脸色青t?白的男人们捏着哥哥的下巴,像打量一件物件一样,很轻佻地挑剔着他的品相。
“还不错,宫中就喜欢长的漂亮的内侍,这有一两银子,足够你妹妹熬过这个冬天了”
沈宜兴没让他们说完,一个接一个的,把他们撞了出去。
她浑浑噩噩的,不知道那一天之后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哥哥好像冒着雪出去了一段时间,快天黑时才回家。
他脸上仿佛有青一道紫一道的指印,嘴巴也有流血肿胀的地方,脖颈好像也有一圈可怕的,青紫色的掐痕。
可是天太黑了,沈宜兴没有看清。
哥哥从袖中掏出一块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麦饼,放到她的手里,很疲惫地笑了笑。
“吃吧。”
沈宜兴并不知道那一天她的哥哥失去了什么,但她记得她确实难得吃了一顿饱饭。
沈宜兴用双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崔棠适时止住话音,静静等待沈宜兴整理情绪。
沈宜兴从咽喉深处,发出一声野兽一样的嘶吼,崔棠低声道:“陛下,那些男子,和当时的臣侍多像啊。”
和她的哥哥多像啊。
沈宜兴用力揉搓着脸颊,深深喘几口气,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既如此朕不杀他们了。”
“找个空置的宫殿,将他们安置起来吧。”
崔棠点头称是,沈宜兴虚弱地倚在踏上,偏头静静望着窗外。片刻后,她低声问崔棠:“崔棠,你也经历了那些吗?”
“为了养大崔棣,你也经历了那些可怕的事吗?”
崔棠一怔,低头思索片刻,却是抿着笑了出来。
“臣侍过得虽苦,比起陛下那时,却是好多了。”
沈宜兴不解地看着他,崔棠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依赖与信任:“臣侍那个时候,扬州城里已经有了三小姐。”
第119章 小外室的回忆 “三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虽然崔棠一直嘴硬说有钱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有钱的里面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既有刘卿文这种十恶不赦, 似鬼非人的畜生, 也有穆念白这种
回忆起过往诸多琐事,崔棠白皙的脸颊微微发烫,有点选不出该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去描述穆念白的德行。
她就是很好很好的人呀。
沈宜兴咳嗽了几声, 打断了他突如其来的羞涩:“你那时有所不同?哪里不同?”
崔棠掰着指头数了数:“非要说的话, 应当是从臣侍九十岁时开始不同的”
十岁往前, 和沈宜兴幼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城中豪商地痞每日都在欺女霸男、为非作歹, 官吏衙役各个都中饱私囊、草菅人命, 城外山匪三五不时就要冲破城门,烧杀掳掠。
崔棠要日夜提心吊胆, 才能抱着妹妹, 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幽深又肮脏的角落里, 才能勉强逃过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
在当掉了最后一件棉衣, 吃尽了最后一粒米的冬天, 也有许多衣着锦绣的女人找上门来, 爱惜地拍一拍他的脸, 摸一摸他的胸膛, 或温声软语、或凶神恶煞地诱骗逼迫他卖身为奴。
当然也有声音尖细、腰肢细软的男人,来劝他舍弃一点不值一提的东西,进入贵人们的后宅, 去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崔棠并不聪明,何况那时候他冻饿交加,哪里来得及动脑子。像他这样的人, 很多时候只能看见眼前的蝇头小利,当那些皮肤细嫩、身穿锦衣的贵人们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登门时,崔棠是真情实感地心动过。
——将这一身低贱的皮肉,卖上几两碎银,换一个衣食无忧的冬天,难道不划算吗?
可他还有一个妹妹。
崔棣会轻轻摇着他冰凉的手,瞪着一双滚圆明亮的眼睛,柔软的脸颊冻得麻木青紫。崔棠含泪低头时,崔棣就会用力把淌到嘴唇上的鼻涕吸回去,用发抖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喊一声“哥哥。”
崔棠心中短暂的心动就被一阵寒风吹散了,他就会用力关上那扇聊胜于无的木门,将瘦小的崔棣搂进自己怀中,一边哭,一边一刻不停地为下一顿饭发愁。
他比沈宜兴的兄长幸运一点,他的母父虽然早死,却为他留下几位古道热肠的婶子姨娘。
每人从碗里分一勺饭,总能养活两个孩子。
可是老天无眼,那样和蔼良善的婶娘们却被冻死在凛冬里,悄无声息,安静得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些蝼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和妹妹赖以生存的那一间棚屋也被豪奴打砸损毁。无处可去,无米可食,崔棠甚至想过带着崔棣一起去死。
可就在走投无路之时,崔棠却等来转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扬州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叫“穆三小姐”的人,她就像春日里野草一样,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一夜之间就长满了扬州城的大街小巷。
她叫手下的人熬了许多桶热乎乎的白粥,搬到肮脏狭窄的巷子里,一碗接一碗地散发给濒死的穷人们。
——崔棠至今还记得那碗白粥的味道,米当然不会是好米,显然是放了许久,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但比起冻死,饿死在上一个的冬天街邻们,崔棠已经幸运太多了。
胃袋里有了存粮,且三小姐的粥是每日都有的——那些施粥的伙计们勤快极了,冬日里太阳都未必会出门,她们却一定会准时准点出现在巷口。
穆三小姐施舍下的善心让他有了喘息的余地,能够想个办法,把自己卖出个好价钱——连小楼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胆小贪婪,鼠目寸光,威逼利诱,骗他签了不公的身契。但连小楼到底愿意给他一口饭,也给崔棣一口饭,也愿意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好叫小戏子们也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
崔棠满眼倾慕,含笑将其中原委细细道来。
沈宜兴听罢失笑道:“这么看来,你和珀儿倒是缘分不浅。”
崔棠缓缓道:“若无殿下,臣侍断不会有今日若无殿下,臣侍,臣侍”
他回忆起穆念白在心中的描述——那些年轻美貌的男子被活生生剥下面皮,凄惨死去,他只是想一想,就觉一阵恶寒,浑身战栗。
他不由得有些想哭:“若无殿下,臣侍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宜揉搓着被角,似乎是在感慨:“是啊,你那时候已经有珀儿了,可朕那时候,什么人也没有”
崔棠听出她话语种的落寞,急忙道:“也是多亏了陛下,才让扬州有了穆三小姐。”
沈宜兴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是的多亏了朕吗?”
她心里清楚得很,细算起来,这也是一笔糊涂账。
但通过崔棠娓娓地诉说,沈宜兴已经想通了一件事,她长叹一口气,声音悠远:“当日之事,非朕一人之过,乃是天下之过啊。”
若非世道无常,她与兄长,岂会走上这一样一条生离死别的不归路?
“这样看来,珀儿虽不及朕骁勇,但治世一道,却胜朕远矣。”
“朕年岁渐长,早有髀肉复生之叹,左右天下朕已经为你们打下来了,为生民百姓着想,擅长之事还是由擅长之人来做为好。”
饶是崔棠再迟钝,也听出了这句话种的深意,他惊慌地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沈宜兴。
沈宜兴挥了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朕不过随口一言,你这么害怕作什么?”
话虽如此,沈宜兴却是在身体力行地分析着可行性:“珀儿既有军功,又不缺政绩,文臣武将对她皆是大加赞誉,唯一一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为了绵延后嗣,广纳后宫。”
崔棠听了,便要白着脸请罪。
沈宜兴笑了笑,继续道:“但这也不碍事,你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且两三年里就给珀儿生了一双儿女,你们又是这样亲密,显见以后也是不用为皇嗣发愁的。”
崔棠脸有些红,垂着脑袋讷讷不敢言语。
沈宜兴最后叹道:“朕老了,大不如前了,这天下,还是要交给年轻人的。”
前来送药的崔棣听了这话,脚下便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自己哥哥脚下。她狼狈地捂着后脑勺,忍不住嚷嚷起来:“陛下您这话真是吓人,若您是大不如前,那微臣岂不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文人了。”
沈宜兴微笑着看着她,眼神和蔼:“朕并非是身体大不如前了,朕照旧能开三石弓,朕啊,是心老了。”
她想到什么,命崔棣到殿中角落处的一个斗柜里取出一只t?锈迹斑斑的黄铜盒子,崔棣有些好奇地摆弄着它。
盒子上挂了一把锁,但天长日久,沈宜兴早就忘了钥匙在哪了。若非崔棠心细,收拾库房时额外留心,沈宜兴连这个盒子都不会有。
沈宜兴双手掰着盒子两侧,手指微微用力。
只听“咔”一声脆响,那黄铜盒子竟是被她生生掰成了两半。
盒子里装了许多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弹珠、铁片、染血的衣料
和一块做工粗糙简陋的木质坠子——一件廉价的木料,用稚嫩的刀工雕刻成平安扣的形状,外面一圈甚至还有不少毛边。
沈宜兴静静看着它,脸上浮现出几分怀念,她剪下一截红绳,穿过这枚平安扣,将它系在了崔棣腰间。
沈宜兴伸手拍了拍崔棣身侧,郑重其事道:“这是哥哥送给朕的,现在朕把它送给你。”
“朕已经辜负了自己的哥哥,你决不能,再辜负了你的哥哥。”
崔棣抚摸着木器粗糙的边缘,看向一旁瘦削纤细的哥哥,深受触动,当即跪下起誓:“陛下放心,微臣此生,第一不负陛下,第二不负兄长。”
沈宜兴微笑颔首,轻声道:“你们先回去歇着吧,剩下的,等珀儿回来再说。”
穆念白教程很快,只恨不得半月间就将一个月的路程走完了。
回了京师,水都来不及喝,自然也来不及回家看望崔棠,她提着装着人皮的匣子,风驰电掣地赶到了乾清宫。
沈宜兴留穆念白在宫中用膳,直到月上中天时也未见穆念白出宫。
崔棠托腮坐在案边,守着一盏孤灯,望着窗外那一轮皎洁明月,只以为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
月明星稀,窗外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颀长的影子笼罩下来,微风轻掠,树叶簌簌有声,柔软的晚风种掺上了些凛冽清透的青松味道,充盈在他的鼻尖。
崔棠惊喜地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贪婪地去看窗外那人熟悉又英俊的面容,仿佛永远也看不够一样。
他主动伸出双臂,沐浴着银白的月光,主动抱住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三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上几分委屈。
“奴等您,好久好久好久了。”
第120章 小外室的坦诚 “臣侍有罪,全凭妻主责……
穆念白带了一身扑鼻的酒气回来, 崔棠歪着脑袋靠在她胸前,只要微微吸一吸鼻子,就有馥郁的醇香扑面而来。
崔棠乖巧地窝在穆念白怀里, 扬着下巴, 静静地看着穆念白带一点醉意的面容。
白皙的脸颊在酒气的侵染下浮上一层诱人的酡红,崔棠只是看着,心中蠢蠢欲动, 很想踮起脚尖, 趁穆念白不备, 亲上去,偷偷地尝一尝她的味道。
他仰着头, 因此可以很清晰地看见穆念白低垂的眼睫与微微勾起的嘴角。当她轻轻转动眼眸, 会有细碎的星光从她桃花一样的眼眸种流淌出来,轻柔地覆盖在他的身上, 崔棠忍不住一阵心悸, 就很想伸出手指, 去摸一摸穆念白湿润殷红的嘴唇。
他的小动作如此之多, 穆念白如何能看不见?
她轻轻挑起眉, 饶有兴味地看着崔棠鬼鬼祟祟地伸手往自己唇边凑, 穆念白忍不住在心里轻笑, 几月不见, 这小黄莺竟变得如此胆大包天。
穆念白很自然地捉住崔棠的指尖,不顾崔棠欲拒还迎的挣扎,一路拉拽着放到自己唇边。
穆念白挑眉, 眼中带一点轻佻,带一点挑衅,仿佛在说:躲什么?你不就想这么做吗?
崔棠一张俏脸羞得通红, 都说小别胜新婚,一别三月,穆念白才刚回来,就这样撩拨他,他如何还能装出一副清冷庄重,矜持优雅的模样来?
穆念白捉着他的手指,放到自己唇上,缓慢又轻柔地抚摸着。
指尖传来温软潮湿的触感,轻轻柔柔,舒服极了。
可崔棠却是像被火苗烧到了手一样,忍不住将手指往回收。
穆念白一耙抓住他的手,顺势与他十指相扣,拉着他的手一路向下,用力搂住了他的后腰。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穆念白掌心滚烫,炽热的温度穿透轻薄柔软的绸缎,刺激着崔棠柔软细嫩的肌肤。
他的脸更红了,情不自禁,在穆念白怀中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酒气上涌,穆念白的呼吸亦有一些粗重,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崔棠,只见他发出一阵阵的战栗,仿佛是一只小巧的鸟儿在轻轻抖动羽毛。
她用宽厚的手掌,摩挲着崔棠劲瘦的腰身,缓缓呼出一口热气,低声问道:“怎么了?”
崔棠停下自己的动作,小声说:“有点热。”
穆念白轻笑一声,放开崔棠,坐到桌边,一手去够桌上的茶壶,一手去解衣裳的系带。
玄色的衣袍敞开一半,穆念白大咧咧地露出领口之下的健美身躯,她喝了口凉茶,压了压体内的燥热。
“是有些热。”
崔棠急忙上前夺过她手里的茶盏:“这茶放了许久了,殿下若是口渴,臣侍命人再去沏一壶新茶来。”
他说得义正言辞,乌黑明亮的眼珠子却是忍不住转来转去,心虚的眼神一不留神就溜到穆念白胸腹间迷人的肌肉上去了。
穆念白摆手制止了他:“这么晚了,不必惊扰旁人了,我喝两口对付一下便是了”她忽的觑见崔棠转得滴溜溜的眼珠子,顺着他贪恋的目光看过去,便是自己饱满的胸膛和结实的腰腹。
她低声笑了起来,直接拉着他的手覆盖在自己腹部:“想看就看,想摸就摸,藏着掖着作什么?”
“我这一身肉,不就是给你看的吗?”
崔棠忍不住,先戳一戳穆念白腹部坚硬的肌肉,又捏一捏自己腰间细嫩的软肉,心中一阵黯然。崔棠在心中暗下决心:虽说有妻主的疼惜与偏爱,但他也不能继续堕落下去了,不说回到以前腰若细柳的时候,但总不能输给府中那些妖妖娆娆的男人吧!
一道突起的疤痕,打断了崔棠纷纷扬扬的思绪。他凝眸去看,却见穆念白腹部左侧靠下的位置,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看上去像一只可怖的大蜈蚣,静静趴卧在穆念白腰间。
崔棠以前就看见过这道疤,他也知道,除了这一道伤疤,穆念白身上,还有许多疤痕,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他看了就十分揪心。
以前他心中也十分疑惑,只是那时他只是穆念白养在外宅里的一个戏子,许多心思,是要藏在心中,不敢说出的。
如今有了机会,崔棠忍不住轻柔地抚摸着这些疤痕,唤了一声:“妻主”
穆念白低声应下,垂眸静静看着他。
“妻主身上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
穆念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盯着那道疤痕思考了一会,云淡风轻道:“以前在漕帮的时候,打了几场群架。”
崔棠又在她身上翻出许多旧疤,挨个问:“这个呢?”
许多伤穆念白也忘了是怎么来的了,崔棠就十分心疼地问:“还疼吗?”
穆念白捉住他四处乱摸的手,搓捻着他细腻的肌肤,笑呵呵地逗他:“你亲一亲就不疼了。”
她原以为这小鸟会害羞地低下头去,扭身躲过自己的纠缠——他一向如此,虽然不管嘴上还是动作上都很豁得出去,但到了真刀实枪的时候,就害羞得和未经人事的小男孩一样。
她都做好去把崔棠抓回来的准备了,没想到崔棠只是很认真地问:“真的吗?臣侍亲一亲,妻主您真的就不会痛了吗?”
穆念白点了点头,好奇地等待着崔棠下一步的动作。
崔棠却将垂落在肩侧的长发撩起,束在脑后,缓缓俯下腰身,低头,虔诚地亲吻她腰腹间那道可怖的伤痕。
穆念白呼吸一紧,觉得那一小块皮肉好像跳了一跳。
她低着头,静静看着崔棠认真又温柔地,用温软的嘴唇专心服侍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有些痒,他好像真的是一只小小的鸟儿,正在新长出的喙轻轻啄着她的肌肤。
他仿佛瘦了许多,原本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从她的位置垂眸看去,恰巧能透过微微敞开的领口,看见里面大片雪白的皮肉。
像一片纯洁无暇的白雪。
穆念白挠了挠脖子,好像更热了。
崔棠已经亲完她腰腹间的伤痕,抬起腰身,用手背擦去嘴唇上亮晶晶的水渍,眨着眼睛,露出一副很懵懂的表情。
“肚子上的已经亲完了。”
他垂下眼睛,眼神不自觉地往下移:“妻主腿上还有伤吗?”
穆念白撑着一侧脸颊,居高临下,用晦暗不明的目光审视着崔棠。
崔棠被她看得有些不安,手足无措地站在穆念白t?身前。
穆念白轻声一笑,手放在膝上,轻轻一拍:“过来。”
崔棠读懂了她动作种的暗示,忍耐住心中的悸动。他毫不犹豫地跪下来,膝行到穆念白腿畔,乖顺地用脸颊蹭着穆念白的手掌。
穆念白抚摸着他柔软的脸颊与湿润的嘴唇,低声轻笑:“我怎么感觉”
她用拇指摁压着崔棠的嘴唇划过,带过一丝亮晶晶的水痕,“我是在奖励你。”
穆念白明显感觉到崔棠浑身一颤,呼吸也在转瞬间变得粗重起来。借着酒劲,她有些粗鲁地拍了拍崔棠羞红的脸颊,佯装恼怒:“这样不经说,实在该罚。”
崔棠抬起头,默不作声地褪尽了身上的衣衫,将眼眸中的思恋与爱慕全都坦诚地裸露出来。
他低垂头颅,露出自己雪白纤细的脖颈,柔柔弱弱,欲说还休。
“臣侍有罪,全凭妻主责罚。”
穆念白笑了一声,捏起他的下巴。
“过来。”
胡闹了一宿,第二日日上三竿时,浑身疲倦的崔棠才想起自己该问一问穆念白和沈宜兴聊了些什么的。
他懊悔地掐了自己一下,在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能一见穆念白就走不动道呢?
虽然她的脸是很俊美的,虽然她的身材是很迷人的,虽然她的气度是很醇厚的
晨光熹微,穆念白亲手提着一盒早点进来,她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自己一般。
崔棠一眨不眨地看着穆念白的眉眼、表情与动作,心道:这确实不能怪他不争气,是吧?
即使是女人,也会不自觉地爱上穆念白的,是吧?
穆念白把各色早点放在一个盘子里端到了床头,顺便把筷子递到他手里。
崔棠嗓子有些哑,摸着淤青的脖子,小声说了声谢谢。
昨夜穆念白动作太狠,掐得太重,他吞咽起来还有一些痛。
崔棠忍不住小声抱怨:“也不知道您这些花招是跟谁学的。”
这事就不太好跟崔棠明说,穆念白不假思索道:“女儿肖母,都是跟陛下学的。”
崔棠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纠结这些小事,顺势问起了昨天的事。
“陛下昨夜留您到半夜,都说了些什么?”
穆念白用手帕帮他擦了擦嘴角。
“说了很多过去的事。”
她静了许久,看着崔棠的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陛下心里太累了,她想歇一歇了。”
崔棠紧张地看着她,穆念白继续道:“陛下问我,准备好了吗?”
她看向崔棠,向他伸出手:“崔棠,你准备好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