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果核摇摇欲坠, 轰然砸向圆台。飞行器的灯光穿过浓雾,激光扫射之处发出烧焦的气味。
陆见深浑身是血,站在果核的废墟边。污染物的残肢堆在不远处, 散发浓郁的腥臭。还要扑来的污染物被重装阿尔法击中, 化成一滩黑泥。
雨水从天而降, 冲刷肮脏血.腥。
他听见嘈杂之中的一点声音,于是尽力推开废墟, 朝爬梯而上的人伸出手。
他抓住他了。
他听见闻奚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只是那呼吸忽然变得短促急迫。
“你受伤了?很严重?”陆见深的手停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闻奚没有回答。
他仰起头, 在那人平淡的神情中窥见一丝茫然无措。
闻奚抓住那只沾满污秽的手, 一些伤口已经结痂,还有一些没有。然后小心翼翼地触碰陆见深的眼角, 那双紧闭的眼睛毫无知觉。
闻奚感觉有一股温热从自己的眼眶涌出。又或许只是雨水,冰冷得让他控制不住颤抖。
他轻轻抱住陆见深, 感觉到收紧的双臂将自己锢在怀中。
“会好的。”陆见深说。
“……需要很久吗?”
“明天早上。”
“好。”
飞行器的光线从相拥的二人头顶降落,穿过雨水、长夜, 与漫长的时空。
崭新的命运已悄然诞生。
……
永生地的浓雾渐渐散去, 夜雨无边无际。
李昂蹲在潮湿的火堆边,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那是什么呀?”
“喂,这小鬼怎么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虞归拎起迟迟的衣领,大眼瞪小眼。
迟迟奋力挣扎:“放开我!我好不容易偷偷跑来的, 我要见证伟大的历史!……蛋卷你扯掉我裤子了!”
家政小机器人缩回一个球。
“你真是……”虞归放了手, 半靠着井与。后者也如迟迟似的望向低矮的平原。
变异的污染物群爬行在黑夜里, 它们从永生地前往不同的方向,渐渐散去。
“它们要去哪里?”萧南枝跳下飞行器, 望向永生地中央熊熊燃烧的火光。
“它们在回家。”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答道。
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出现在不远处。他握住陆见深的手,跟没骨头似的搭着。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惊喜:“闻奚?!”
闻奚仍旧一副懒散笑容,慢慢走近:“曾经啊,地球下过一场长达两百万年的雨,一切都被洗干净了。不会有具体的生命记得那场大雨中发生了什么。”
迟迟的神情变得悲伤,闻奚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是,生命只是载体,不同的组合让我们拥有了不同的形态。大地,森林,河流,周而复始,先有记忆,才有时间。起码,地下的化石会记得。”
迟迟一哄就好。他扑上来抱住闻奚的腿,扬起小脸,神神秘秘地说:“我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迟迟左右环顾,压低声音:“我前段时间研究爹妈留下来的东西,发现了族谱。我其实也姓闻,咱俩是本家,说不定还是亲戚。”
闻奚揉了揉他的卷毛:“得嘞,你可要好好活着。”
迟迟不明所以地抬头,茫然间听见闻奚说:“怎么,还得我求你啊?”
“那,那你求我?……哎痛痛,别打我!”迟迟一溜小跑,躲到李昂身后。
闻奚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抬眸时,一些人朝他们走来。夏濛濛,早早,张传雨,塔莎,温时以,贺迦,赤襄,还有很多熟悉或陌生的同伴们。
“终于快要结束啦,就让千塔那些家伙去清理收尾吧,”早早伸了一个大懒腰,火红的双马尾一晃一荡,“咱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吃食堂的咖喱饭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一副哭丧脸?”
闻奚附和道:“好不容易才成功了……等一下,难道没有庆功宴吗?”
“有,”李昂恍然大悟,他还捏着科斯卡的污染探测器,数值正在减少,“当然有,马上就有。快,搭帐篷生火!”
人们忙前忙后,从陆续降落的飞行器上凑出一些干粮。大都是干硬的面包,好在萧南枝从雨泽基地准备了一些罐头,成为了抢手货。
闻奚分到了一只蓝色的小鱼罐头。他饿了半天,狼吞虎咽三两口就舔干净了。陆见深塞了一颗汽水糖给他。
“就一颗啊?”闻奚很失望,狐疑地眯起眼睛,“你不会藏身上了吧,让我搜一下。”
陆见深由他动作,闹得太过分时才捉住他的手腕。还是闻奚先停下来,他闻到了酒香。不知道是谁带来的,总之很适合浴血奋战后的人们。
“别动!”李昂制止住闻奚,“让我练习一个速写!”
过了一会儿,赤襄倒满了一杯酒:“呐,我提议,大家一起敬咱们的‘先知’一杯。哎,人呢?谁看见闻奚了?”
原本坐在火堆边的人此时已没了踪影。
高处石堆边,黎明七队的成员们,以及两位临时编外人员,并肩站在闻奚面前,眼里均是悲伤。
小机器人蛋卷转动一圈脑袋,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
早早按住它,一扫方才的快乐,悄悄红了眼眶:“……就不能,不走吗?或者,再待一阵子。基站还没有处理完呢。”
“这么简单的事情还用得着我亲自出马?”闻奚挑挑眉。
李昂问:“那……还回来吗?”
闻奚摇了摇头。
萧南枝的视线停在闻奚脸上,良久,笑容极力压住哽咽:“放心吧,家里随时欢迎你回来。我们会做好所有准备的。”
“没错,”虞归点头应道,“到时候,你会看见的。”
井与说:“说不定你也还会记得我们。”
“别忘了啊,下次见面再一起喝酒。”夏濛濛说。
蛋卷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臭东西,你要走了吗?我们还会再见吗?”
闻奚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与他们一一拥抱。
最后,他的伙伴们单手握拳,以天问学院的礼仪在胸口敲击两次:“祝你好运,闻奚。”
闻奚也最后一次回以同样的礼节:“祝人类好运。”
他们目送着闻奚和陆见深,直到他们消失在茫无际涯的大雨中。
……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走得很远。
闻奚领着陆见深一路爬到了悬崖高处。雨势渐弱,路面仍然泥泞。
“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闻奚盯着悬崖下仍在燃烧的永生地,声音慢慢变得低哑,“我那个时候想,如果你也能看见就好了。”
一群蓝色萤火虫从峭壁下飞出,组成飘荡的光团,去往大地尽头。远方隐匿于长夜之中。
陆见深握住他的手,视线仍然昏暗一片,只能感受到靠近的黑影。闻奚勾住他的脖子,然后轻声抱怨:“太紧了。”
抱住闻奚的手臂又用力了几分,融入骨血也不过如此。
闻奚吸吸鼻子:“未来已经改变,宇宙会修正一切。那你呢,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陆见深低声说,“信息池会留下一切痕迹。”
嗓音中不再掩饰的悲伤让闻奚的呼吸都慢了下来。过了几秒,闻奚笑了起来:“陆见深,你是不是后悔啦?”
良久,陆见深说:“我想过,让你留下来。”
“你已经想过一次了,在让我离开这颗星球的时候,”闻奚的下巴压着他的肩头,“现在,这是我的选择。”
陆见深轻轻掐住他的后颈,与他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呼吸。泪水是咸的,血是甜的,每一个嗅觉味觉都将铭刻在信息池中。
“再陪我走一段吧。”闻奚拉住他的手,掰开手指,十指扣拢。
他们并肩走入荒原上最温柔的夜雨,在第十三个夜晚。
“陆见深,你不准忘了我。”闻奚说。
陆见深答道:“我会去见你的。”
“在三个世纪后?吹牛,你要到时候还活着,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闻奚一边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呀呀,岂不是到时候还要他来推轮椅?想得倒挺美。
陆见深也笑了:“或许是。”
“那我到时一定是个普通人,我会度过一个快乐的人生。路途上会有很多艰难的时刻,我肯定不想一个人。我要是爱上别人了,你怎么办啊?”
陆见深说:“我会等你。”
“要是等不到呢?”闻奚的脚步变得缓慢,他扬起笑容,眼眸盈着潮湿月色,“陆见深,我好害怕。我怕我不再是我,世界上也不会存在我。但你不能等,你要找到我。无论以后变成什么样,你都必须找到我。这一次,换你为我活下去了。”
陆见深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攥紧闻奚的手。额头相贴时,温暖的触感逐渐变得虚幻。
尚且薄弱的视野中只有模糊的轮廓,看不清闻奚笑了,还是哭了。
他承诺道:“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闻奚,我爱你。”
闻奚抬起手,想抹掉他的眼泪。但当他抬起头时,很快被闪烁的夜空吸引。
“你看。”闻奚低声道。
陆见深抬起头,雨停了。
视线慢慢变得清晰。
他看见低矮的云层散去,浩瀚的银河颤动着呼吸,过往如流星远离。
在下一次呼吸时,他独自一人伫立在荒野中,长夜孤独如死。
一枚红色的小圆片留在他掌心,余温仍残留,像有人握紧他的手。
……
流星雨降落的那一刻,悬崖下欢庆的人们产生了一瞬失神。
早早看向自己的酒杯:“刚才,发生什么了?喂,怎么在这荒郊野岭就开始开庆功宴啦?”
赤襄摸摸鼻梁:“我也不知道。”
夏濛濛感觉头疼得厉害:“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陆怎么不在?”虞归压着井与的肩膀四处眺望,“嘶,除了他,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我们……怎么赢的来着?”
“好像有一个人帮助了我们。”萧南枝迷茫地摸索着记忆。那是……谁呢?
李昂愣愣地从裤兜摸出一张速写,潦草涂抹的几人中有一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但他想,他们一定并肩作战过。
迟迟蹲在角落翻开自己的记事本,里头夹着一张不知哪来的照片,雨泽的城门口花团锦簇,审判官的手套从后方推着轮椅,座位上摆放着一束白色的桔梗花,似乎原本该有谁坐在那里-
一位古老的哲学家说,我们才是时间的创造者,我们存在的本身即是意义。
无论是在污染时代,还是在其后漫长的恢复期。
2200年,人类开始全面的反攻时期,大面积清剿污染物,收复失地,鲜有败绩。同时,各个幸存基地开始研究现有深域基站,计划改变它的用途。
世界上不再存在一个全知全能的大脑,人们将依靠自己探索未知。
2201年,污染生物逐渐退回至看不见的角落。以黎明组部为代表的探索队开始扩大搜索区域,以彻底清理污染为目标。一个长达数年的清除计划由此展开。
2202年,雨泽基地撤销,恢复旧址名称,朝闻城。
同年,沙舟基地清空,宣告永久关闭。千塔城正式开放女娲主脑,任何经过审批的组织、团体可提交使用申请。
朝闻城科学部修复了数枚休眠舱,以提供给在污染战争中有杰出贡献的人们。
2202年10月3日,休眠舱计划启动当天。
萧南枝站在圆顶建筑的顶端,眺望着朝闻城的方向。她今天换回了黑色作战服,将头发束起。过去的几年中,她作为黎明组部的最高战术规划,很少参与实战。
闲暇时,她经常会去一棵大树下坐着。那棵树被从天问学院的长廊移植到新建朝闻城的第一个公园中,因为它实在生长得太大了。
阿琳娜说,这是一棵受到了污染影响的植物,好在不具备任何威胁。
萧南枝知道这是她自己从沙舟基地带回来的种子。但她不记得为什么了。她常常想,这好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别发呆了,”李昂叫醒她,挥手道,“快走,要开始了。”
萧南枝连忙答应。二人一起进入升降梯。
“你准备好了吗?”李昂问。
萧南枝沉吟道:“差不多吧。”
“还有心事?”
“我在想,他今天会来吗?”
李昂摆摆手:“不知道,反正黎明组部已经通知到他了,位置也都准备好了。说起来,他一直在前线,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讨论‘先知’的时候。”
三年前那场大战后,经过黎明七队众人的细密分析,他们一致认为存在一个战场的“幽灵”帮助了他们。当时在场的很多人支持了这个结论,他们称呼那个幽灵为“先知”。
为了纪念“先知”,大家决定依照李昂鬼涂乱抹的速写建立一个大型雕像。揭幕的前一天晚上,这座雕像突然被人用刀改了模样,变得更加生动细致,细腻真实。
“我那天半夜从酒吧出来,只晃了一眼。我确定那肯定是他。”李昂再次声明。
升降梯很快抵达底部。
十二只休眠舱整齐地排列在雪白明亮的空间里。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旁谈话,与第一批进入休眠的战士们告别。
时间快要到的时候,一个穿着作战服的年轻人出现在人群边缘。人们纷纷看向他。
“来了?”虞归抱着手,“怎么还穿成这样?”
陆见深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了:“今天走?”
虞归耸耸肩,叹息道:“对啊,累了。你瞧这几年,身上又添了不少伤。再加上井与那小子的腿伤现在也好不了,有人承诺我,三个世纪后肯定有办法治。思来想去,不如相信一下未来的人吧。”
夏濛濛戴着一只吊坠,她换了日常的衣物,还准备了一把弓箭。那张平淡的脸庞露出些许笑容:“七七一直想去探索世界。我想带她一起看一看以后的世界。你呢,陆?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陆见深说:“不是现在。”
“等什么?你整天跟个机器人一样,不累吗?”早早双手叉腰,挺起胸脯,“不过嘛,我倒是不走,那些污染物还没清干净呐。我可不放心。”
她数了一遍人数,发现还有三个空位置。一个是陆见深的,还有两个——
陆见深侧过身,看向萧南枝和李昂。
萧南枝笑容澄澈,声音温柔而坚定:“朝闻城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嘉思前辈身体不好,需要我的协助。放心吧,我保证,你们会见到一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
“哎,那我就勉为其难,陪同一下。”李昂右手放在胸口,轻轻点头。
红灯亮起,进入休眠舱的时间已经到了。
夏濛濛、虞归、井与,以及一些熟悉或陌生的脸庞,依次走入了各自的休眠舱。
“保重啦各位,我们未来见。”
陆见深握紧手中的耳机,低声道:“未来见。”
……
2203年,第二批休眠计划启动。
2205年,污染清除计划取得了初步胜利。
同年9月,在一场沙漠污染清理战役中,早早为救当地居民而牺牲。
2206年,朝闻城建设了一座巨大的黑色石碑,记录者着污染时代所有牺牲者的名字。先知的雕像伫立于石碑前,如同一名安静的守护者。
2214年,全球污染基本清除。
2221年,朝闻城第一次扩建计划启动。天问学院重新选址,延续传统,设为军校。
2228年,朝闻城“十年发展计划”宣告完成,它成为目前全世界最大的城市群。
2249年,朝闻城第349任市长萧南枝逝世。
2250年,朝闻城中央医院教授李昂逝世。
2253年,天问学院第99位校长闻迟病逝。
同年底,曾任黎明组部第七调查队队长、污染清除计划司令官陆见深进入休眠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