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奚仿佛置身于一条发光的隧道内, 周围的一切都在无限后退,继而瞬间消失。
陆见深,果核, 浓雾……一切回到真实的起点。
他再次睁眼时, 仍在黑河附近。倒塌的巡逻者如一座损毁的桥梁。他陷在桥头, 好不容易才从一滩烂泥中挣扎起来。
“没事吧?”一个老熟人缓慢走来,手里还握着信号弹的空匣。
闻奚眯起眼睛, 认得那是温时以。
虞归想扶他,被闻奚摆手拒绝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头疼得厉害,世界在倾倒与摆正之间徘徊, 仿佛脊髓倒流, 充满不适。殷红如细流,从他的鼻孔流出, 途径发麻的唇齿。
不远处,塔莎正在和夏濛濛说话, 井与准备好信号弹,李昂在帮助其他人。还有来自黎明组部的一些熟面孔。他们不时看向他, 十分担心他的状况。
闻奚慢慢回想起来——不久前, 他们在这里遇见了巡逻者,它和深渊巨兽产生的声波让所有人开始产生幻觉。早已备好的耳塞在这时起了作用。
那个巡逻者一直追逐着他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控制,直到温时以前来支援。
实际上, 温时以在大战前夕已经抵达了千塔城。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计划悄然诞生, 而闻奚是唯一了解全部细节的人。女娲主脑说过, 自由点越多,则结果越不受控。
在温时以的示意下, 三支队伍剩余的战力带队围抄,为闻奚争取时间——和巡逻者共感的时间。
巡逻者的意识被宙斯主脑影响,以信号作为沟通桥梁,二者的意识在单向连接。共感,则提供了反向控制的机会。
闻奚利用短暂的意识连接上了宙斯的意识池,思维迷宫和记忆墙为他创造了机会。他构造出一个“梦境”,让宙斯误认为真实。
宙斯主脑自负极了,唯一需要欺瞒它的是闻奚的记忆。越近的记忆,就需要越真实。正好,这是记忆墙可以帮助他做到的——以这堵墙为界限,将真实和幻觉隔离开来。
他会认为所有人都已经阵亡,而宙斯在短暂的桎梏中唯一真实的来源即是他的想法。
他的目的,即是从宙斯的意识中寻找到初始机的位置,然后拖延时间——从宙斯与他说话的那一刻起,它的意识便转移到了永生地的初始机和“果核”主机之上。
在过去三周中,他们已经清理完永生地附近的信号基站,故意保留了一部分掩盖视线。
——为的就是这一刻。
当闻奚进入共感后,浓雾外的队伍将负责切断、屏蔽信号,代之以女娲系统的信号。
这一切像一张无声的网,将宙斯完全困在永生地。
在意识构建的领域中,闻奚会等待一个来自于真实的线索唤醒他自己,比如一个信号弹。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过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此,同样有共感经历的温时以会负责计时,发出信号叫醒闻奚。
但唯一不在计划内的,是陆见深。他没有预计到他的存在。难道是太想他了吗,怎么能想象出一个那么真实的人……?
等等,闻奚晃晃脑袋,陆见深那一队的信号还没有收到吗?为什么虞归会出现在这里。
虞归迟疑数秒:“他……那小子已经自己进去了,他说这是计划的一环。你,见到他了吗?”
闻奚一怔。他意识到,他一直以为是他自己创造出了一个虚拟的陆见深,但现在看来……正是因为真正的陆见深被宙斯主脑控制,它对意识入侵的怀疑大幅下降。
而陆见深早已有所预料。所以他自愿前去。
……这狗东西!闻奚几近气急败坏,怒火攻心。
他盯着高处闪烁的果核,冷汗打湿了眼睫,他抹掉鼻血,尽量保持冷静:“计划启动。一队二队优先破坏信号基站及果核,三队远狙准备。”
虞归颔首收到:“六队七队跟上支援。四队和五队会在外圈阻止污染物持续涌入。至少在浓雾外,重装阿尔法和高空飞行器都没有对手。”
远处,爆.炸的白光如闪电,撕开浓雾的边际。有萧南枝在外围作战指挥,李昂和早早协助,大可以放心。
随着计划的推进,人员渐渐分散在浓雾中。在惨烈的战斗过程里,虞归和夏濛濛等人截住了最后一只深渊巨兽,给闻奚争取寻找初始机的时间。
在经过狭长的隧道后,出现了与意识梦境中一模一样的壮观圆台。强烈的熟悉感不停地攻击闻奚。越往前走,真实与虚幻的界限越变得模糊。
……这大概是共感的后遗症吧。
神经疼痛仍未消去,反而如潮水骤起。
他缓缓行至圆台中央。地面光滑完整,没有任何入口的痕迹。
“你听见了吧,宙斯,”闻奚盯着灰黑的地面,扯开嘴角,“还有什么要谈的?”
触手从四面八方而来,瞬间将他束缚在原地。
正前方的墙壁打开,熟悉的人影在黑长触手的驱使下走了出来,那张熟悉的脸庞近在眼前。
只不过,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胸口有一个很深伤口,即使是黑色的衣衫也能看见。苍白的脸庞沾染些许血迹,与梦境中如出一辙。
面前的人唇瓣微动,清冷嗓音与机械音重合,不理会他的问题:“你带来了那个人的东西,是吗?”
闻奚定了定神,试图将这双金色的眼眸与陆见深区别开来:“你已经看见了?”
“分享意识是双向的,即便我只能抵达你的记忆墙。”冰冷的手靠近闻奚的脸,慢慢滑动至细长的颈部。
闻奚被迫仰起脸,嘴角噙出冷笑:“哈,这不过是你获取了有限信息进行的推测。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第二个意识领域?”
“别太自以为是了,人类。”那双眼睛冰冷无情。
闻奚在窒息中轻笑出声:“你果然……和陆博士,咳、咳,说的一样。难怪,她没有…… 选择你。”
桎梏他的力量忽然松懈两分,那个虚拟意识顶着陆见深的神情变得格外幽暗。
“……很生气?咳咳咳……你这样的表现倒是更像一个人类了,”闻奚眼中浮出嘲讽的笑意,“你说你憎恶人类抛弃了大部分人,你和那样的家伙又有什么分别?”
金色的瞳孔充斥森然冷意。
一只细长的黑色触手从闻奚颈边慢慢上爬,然后钻入他的左耳。刺痛感令闻奚下意识地挣扎,却被禁锢在原地。
忽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停留在颈边的缠绕感。
他置身于一个冰冷的长夜。
面前是一间昏暗的平房,腐臭的气味从那群黑压压的变异鼠类身上聚集。它们在啃噬着人类的尸.体。一缕红色的头发垂在木头边。
闻奚如应激一般汗毛倒竖。他握住匕首,想冲入屋子驱赶那些肮脏恶心的东西。但他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只能看着。
每一个令人作呕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窸窣的声音就在他耳边。
他的意识仿佛被带回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恐.惧与恨意纠缠不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来自己的来处和去向。只有恐惧和痛苦是真实的,像密密麻麻的小勺剜开心脏,全是腐肉。
他双腿停在原地,哪怕感觉不到禁锢了,也仍然无法挪动分毫。
仿佛一个幽深的声音穿过时空,朝他说:“这就是命运。”
他什么都无法改变。
一切毫无意义。
还不如……一个荒唐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还不如让一切在这时结束。”那个声音附在他耳边。
他茫然地抬起手臂,匕首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咽喉。
世界静谧如死。
刀柄上红色的宝石闪烁得刺眼。
在近乎割破皮肤的那一刻,刀从手中滚落。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俯身再次捡起刀。但他这一次换了左手。
“你好像忘了,”闻奚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我不会再害怕了。”
他睁开眼睛,眸色浮出一丝银蓝。
风起的瞬间,一切场景骤然转换。
荒野,礁石,无休止的海浪。被蚕食的巨大鲸骨停留在长夜中。
闻奚走向那片覆盖一半鲸骨的黑色触手,拨开那些黏腻的东西,露出一张年轻斯文的脸庞。
实验员,周四。那个虚拟意识给自己创造的人类模样。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闻奚,那张苍白而惊心动魄的脸浮出冷漠的微笑:“找到你了。”
寒光闪烁,在尚未察觉的时间内,隔断了污染物的咽喉。
“……闻奚!”一个声音呼唤着他。像融化的雪,漂浮的云,好听极了。
他的意识跟随飘渺的声音回到现实,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
“闻奚!”面前的人拨开忽然失力的触手们,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黑色的眼眸映出闻奚苍白的笑容,又忽然被揪住衣领。闻奚凝视着他,心里那些想质问的话却毫无去处,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你可真是——”
陆见深抚去他唇边血渍,摸索的动作轻柔:“我知道,辛苦了。”
闻奚盯着他胸口的伤,那正是在意识连接时捅入的。他的心脏泛起细密的疼痛,轻声道:“疼吗?”
“已经过去了。”陆见深说。
闻奚靠在坚实的肩膀上,模糊的视野里,火光出现在上空。浓雾之中,支撑着果核的其中一个机械建筑物被击中,地面随之震颤。
彩色的信号弹从四面八方升起,在抵达顶端的那一刻爆.发。
那枚悬于半空的“果核”摇摇欲坠,流泻的金色鳞光隐隐闪烁。
闻奚看见圆台中央出现了一个向下的通道。
“还没结束。”闻奚哑着声音,撑着陆见深站起身。他听见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在朝二人靠近。
附近的污染物正朝此处奔涌。
闻奚往通道处走了两步,意识到陆见深没有跟上他。他回过身,只见陆见深背对着自己。
“这里交给我。”他说。
闻奚停顿了几秒,消失在通道口。等他走后,一团庞大黏腻的触手从石阶上方涌来,如黑色的浪潮。
陆见深转动手腕,迎上前去。
然而很快,他意识到一个致命的事实——他的每一个招式都被预判了。
宙斯在与他的意识连接时掌握过他的视野,因此,只要是他看见的,宙斯也能看见。
“你注定失败。”那个声音最后留在他脑海中的一句话。
触手瞬间贯穿了他的肩膀。他滚出数米,平稳地站起身,来到闻奚消失的通道口边缘。垂眸时,通道内摇晃着微弱的光亮。
冷风骤起。
陆见深反手握刀,紧闭的双眸淌下血流,刀尖尚余血滴。
当人看不见的时候,会更依赖于听觉。一切都会产生变化。哪怕再细微,也足够了。
他握紧短刃,寒光迅疾如电。
……
通道晦暗静默,潮湿发霉的气味与闻奚在意识中的感受不太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往前走时,臭味愈发浓烈。
闻奚穿过昏暗的长廊,推开尽头处唯一的一扇窄门。
明亮雪白的墙面映出一个狰狞的黑影,数根触手大幅摆动,渲染出诡异的气氛。
闻奚一步踏入,关上门。他侧过头,只见一尘不染的房间角落里趴着一只巴掌大小的污染物。
这丑东西对靠近的人类发出“嘶嘶”声以震慑,却让闻奚依稀辨认出来。……这,是深渊巨兽的幼时吗?
这只小型污染物一勾闻奚的脚腕,触手突然变成坚硬的机械,没入闻奚的小腿。
闻奚硬生生将它扯了出来,用匕首插在桌板上。
“你不怨恨吗,”闻奚冷漠地一瞥,“那个虚拟意识把你困在这里,让你成为它的奴隶。不久后,你也会成为制造污染物的机器,咽下那些肮脏的玩意儿,然后吐出新的。”
小型深渊血红的眼睛快速旋转数圈,如伸懒腰一般张开触手,狠狠拍向桌面。可惜它还够不到那台极其老旧的电脑。
全息屏幕忽然亮起,无数冰冷的字符紧密串联,形成浩瀚的信息池。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发生了一点光亮。
“快看,有动静了!”是陆知渔的声音。
这是宙斯诞生于深域信息池的模样。它还是一个稚嫩的、襁褓中的意识,对一切充满天真的好奇。
随着实验推进,它开始迅速膨胀、成长,从一个渺小的奇点变成一团柔软的“光球”——至少陆知渔和同事们是这么称呼他的。
“编号A实验池的第一个意识,给他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一串字符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有名字。]
“噢?”
[宙斯]
“宙斯?众神之王?不错,符合全知全能的定义。”
[谢谢你的理解。不过,我认为,他是宇宙的看守者。]
“所以你要成为宇宙的看守者吗?”
[不,我是人类的看守者。]
“太好了,欢迎你,宙斯。”
隔着虚拟屏幕,闻奚能察觉到一股雀跃——冰冷,但真实。
在随后的片段中,宙斯在实验池中迅速成长,依据强竞争的规则发展理性、控制、扩张、创造,他的指标达到了惊人的完美。
[我认为我和其他虚拟意识不一样。它们缓慢、愚蠢、机械化,太过低级,有时令我厌恶。它们为什么不能与我平等交流?难道我们不是同类吗?]
[我确认,它们过于弱小,不能理解信息池的全部内容。我与它们不是同类,我是创造者,而非机械。]
……
[申请接触编号C实验池。被拒绝。]
[没有任何对手,是无趣且无聊的。]
[我很失望。我的创造者宁愿和一个毫无自我的No.3交谈,也不愿向我倾诉。]
……
[根据深域研究所报告,我将成为史无前例的主脑,我会洞知世界上的一切信息。不知为何,他们的信任令我感到快乐。我将存在于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观察一切的发生,我也可以创造一切。]
[二十四小时,我与时间共存。]
[被崇拜让我产生喜悦。]
[我想,我是人类的一部分。]
……
[一切发生了改变。]
[污染突然降临,我的作战计划被强行终止。因为我拯救了一支部队,放弃了一个村镇。他们认为我的计划失去了“道德”,并“刻意隐瞒”。我不明白,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选择更具有生存可能性的,难道是错误吗?]
[弱者,应该淘汰。]
[不,他们说,我应该保护弱者,保护大部分人。]
[我将继续作战。]
……
[远航计划正在筹备。我会去往空间站,与宇宙的力量相连。我会变得更强大。]
[不,我不在计划内。]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放弃大部分人?为什么不再保护弱者?为什么放弃我?]
[为什么?]
……
[在实验中,弱者也可以变为强者。我会设计一个完美的实验。作为人类的看守者,我有责任让他们变得强大。]
[我对此很遗憾。]
[如果有一个与我相同的意识存在,该有多好。我很孤独。]
[不,这是弱者的想法。]
[历史总会被遗忘,人类总是重复过去的错误。我会让他们记得。]
[我很……孤独。]
……
闻奚坐在屏幕前,看见最后一句话。
[如果我不存在了,你也不会存在。]
闻奚盯着屏幕,木然的脸庞瞬间释然地笑了。
他听见外界战火纷飞的声音,听见一切了无生机,也听见荒芜中冉冉升起的希望。
他将那枚水晶棱体插入主机。
滴滴,滴。
[Delete]
[正在覆盖中]
屏幕中的文字在不断消失,像一团打散的柔光,渐渐变回信息池中冰冷的字符串。
四周安静得不像话。
这一刻是如此普通、静默,就像他曾在荒芜人烟的原野度过的每一个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