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下的泥洞里经过半夜,也覆了一层雪。
吴玄怕一会儿雪受热点火不着,便捡了根树枝将雪刨开。
烛台和画一起被他放在身边的雪地里。
他正刨的认真,只听一声声细细从对面传来。
嘿嘿,呦呦,好似幼儿奶呼呼的呼喝。
吴玄随着声音看过去。
就看到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光着屁股蛋,抱着根树枝也在另一边刨坑。
看到吴玄看他,高兴的挥了挥树枝。
“嘿呦嘿呦。”
“挖,挖……”
“啊。”吴玄看着面前的小人三魂去了两魂半。
连滚带爬的躲到了柿子树边。
那小人却是被他逗笑,举着树枝也跟了过来,嘴里也学着他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钻进了他的衣服里去了。
这下还了得,吴玄剩下的那半魂也没了,提着衣摆又是踢又是抖。
“啊,啊……鬼,有鬼,啊,你下来。”
小人好玩的很,拽着他的衣摆荡秋千。
咯咯咯笑的开心。
“好玩,好玩。”
吴玄一脚踢出去正中他的屁股,小人四仰八叉摔的好远,正正的落在了画轴上。
翻身坐起。
“你要摔死我了。”
“你是谁!”
“我是画儿。”
“什么画儿??”
吴玄虽然害怕,可好歹是死过一次又再活一次的人,过了最初的震惊。
深呼吸从树下探出身来。
“你画出来的画儿,喏。”小人儿手脚并用将画轴铺开,指给吴玄看。
上面仙人依旧,却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你是这画里的,这个神仙。”
“我是画里的,却不是这个仙,我因你而生,为你而来,我知道你的一切。”
“你知道我的一切?你确定。”
“那是自然。”
小人儿背着手,昂首在画上走来走去,屁股蛋蛋又白又嫩,吴玄随着他走动盯着他看。
小人儿大大方方的一叉腰,好看吗?
“不知羞。”吴玄伸手将他一把抓住,袖子一笼包起来。
小人儿挣扎着露出一个头,在他衣摆上蹭。
“啊,好香,就是这个墨香气,好喜欢,好喜欢。”
此时离得近了,吴玄才发现这小人儿长得是十分的可人,头顶一个小髻同他一般别着根小竹枝,大眼睛,圆圆脸,粉腮红唇高鼻梁。
眉心正中一点墨,可爱极了。
要不是刚刚已经看着他光溜溜的小屁屁知道这是个带把的小子。
不然真觉是粉雕玉琢像个女娃娃。
“你真是这画中来,真知道我的一切。”
“你不信,我说给你听。”
“说来听听。”
“你叫吴玄,今年二十有一,祖籍大庸梁城,十三岁时因伯父获罪全家受牵……”
小人儿声音朗朗,竟是将吴玄生世一一都说了出来。
吴玄本系京城勋贵之家,祖上至大庸朝开国便有人在朝中,祖父更是官拜翰林,何等风光。
奈何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家里大伯父因与原太子胞弟成王过近,又在中秋宫宴上说错了话。
被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扣了个罪名,大伯全家死罪,无一幸免。
他父亲虽没有过错,却因同是吴家族人,亦被免了官抄了家,发配西北。
只带着他和母亲及两个随从一路北上。
谁知父亲路上染了风寒,途经隆安城已有病入膏肓之势。
母亲求了押解小官在此养病,那两小官在旧年曾受过吴家恩惠,也就同意了。
瞒着上面让他们一家在此修整。
奈何吴父病势太重,只半月光景便撒手人寰。
留下孤儿寡母在这隆安城。
那两仆人见事已至此,草草帮着主母办了后事也就走了。
小官见主犯已死,上又未见对其孀妻幼子有何决断。
当即自作主张将他们放了,自安天命。
吴玄和母亲便在隆安城落了脚。
用身上所剩银两勉强在羊牙巷口置办了个小院,安生隐姓埋名过日子。
可吴母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只一年,也撒手去了。
留下吴玄一人,孑然一身。
彼年,他才13岁。
从一个京城贵府公子,流落隆安成了个孤儿。
当时吴父养病,押解官员依旧对他家人恭敬有加,吴母偶尔出来买个东西,待人也都是十分和气,小公子又是粉雕玉琢,金玉一般的人品。
羊牙巷里虽住的都是穷苦人家,却都是实心实意的老实人。
自然看得出这家人的不凡,也没有因为犯事就轻看了他们,吴父吴母相继去世后。
只留下这吴玄小公子一人,街坊领居念他年幼,对他多有照顾,年节里有什么好吃的,也都会给他一份。
吴玄年纪虽小,却也有几分傲骨在身,对他有过恩惠的人都一一记在心里,只要一有机会,定是三倍四倍的对人好回去。
再加上本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孩子,学问做的很好。
翻书便解意,开口即文章,一笔好字画更是连城中的夫子都不及。
在街坊领居的帮助下开了个小书画铺度日,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
近两年更是在画上更加显出造诣。
落笔生花,惟妙惟肖。
他听着小人儿将他的生平如同说书一般事无巨细的讲出来。
又加上刚刚重生一次,竟有种经年如梦的恍惚,捏着小人儿不由得出了神。
小人儿说完了他的生平,见吴玄神色,眼睛一转,继续说道。
“刚刚我说的,不过是已见的旧事,只这,并不能提现本画儿的神通,我现此再说一件你听听。
要是觉得我说的对,以后我就留在你身边,你给我好墨供奉,我保你后世金玉满堂,声明远扬如何。”
“你且说,我且听。”
“那你可听好了,明日你若早早开店,于堂中悬挂此画,必会被城中首富林家……嗷……唔唔唔。”
小人儿才说了一句,就被吴玄捂住了嘴。
他真认得,他竟真认得。
他到底从哪里来,上一世,根本就没有这个小东西的存在。
这世为何会有他,他竟又对自己了如指掌。
就连明天林幼延会路过,会看中画他都知道。
小人儿嗷呜一口咬在他的手指,直咬出血来被他全部舔进了唇里。
“胆小如鼠。哼,有我在,你怕甚。”
吴玄盯着还在舔他血的小人儿将他甩进了雪坑里,接着将地上的画轴也丢了进去。
同时把还燃着的烛台也丢了进去,眼看着画纸被燎了起来,站起来就走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听小孩儿呜呜的啼哭。
跑回了画铺关上了房门躺回床上去,将自己紧紧的裹进了被子里。
画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都不会再发生了。
一夜北风紧。
吴玄竟是就听了一夜的风声,片刻都没有睡着。
……
吴玄今天不打算开门,早早的起来收拾了要给学堂的诗集,背上书篓送书去。
对面的柿子树下黑漆漆的一片,他只瞟了一眼,也没细看。
给店门上了锁,背着书走了。
下了一夜的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早起的邻居有些已经在铲雪。
看见他都向他打招呼。
吴玄有礼一一回过,到了书院时鞋袜都有些潮了。
昨天大雪,今天学里便放了假,没有学生夫子正清闲,看吴玄来怎肯轻易放走。
命小童起炉煎茶,再摆上棋局,说怎么也要陪他杀几盘,吃了午饭再走。
吴玄本就有意出来避开林家人,夫子留他当即顺着应了。
边下棋边烤火,和夫子正书野传的聊了起来。
可谁曾想还没到午饭时间,小季就跑了过来。
“玄哥,玄哥。”
他边跑边叫吴玄,进来一看夫子也在,乖乖行了个礼:“夫子有礼了,我来找吴玄哥哥。”
“怎么了?”吴玄看他脸跑的通红,给他递了杯水。
“你快回你家铺子看看吧,出事了。”
“铺子?出了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进了贼,又好像是走水了,我阿娘让我来叫你回去呢。”
“走水了!”
这下吴玄也不淡定了,起身和夫子告了声罪,跟着小季便跑。
那边夫子也抖抖索索的穿鞋穿衣,要学里小童小子们也快提桶跟上。
全都往吴玄的书画铺去救火。
吴玄一路往前,心想着怎么好端端的会起火,却也还有另一种释然的情绪在里头。
烧了好,什么都没了更好。
他在这左右不安的情绪里到了自家画铺门前,却只见李家婶子外几个街坊邻居提着木桶木盆围在外面,他的书画铺好好的。
一丁点儿火星子都没见。
他低头望着小季。
小季也纳闷:“刚刚儿确实着火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他阿娘拉了过来,对着吴玄笑了笑:“玄哥儿回来了就好,你的铺子没什么事了,多亏来了位贵人,我们都没动手,他就帮你把火灭了。”
“贵人?”吴玄更是疑惑加惊讶。
“他还在里面呢,你们聊,我们就先回了,后面有事,你只管招呼。”
街坊领居都散了,连刚刚带人赶来的夫子都被请去了旁边的茶楼喝茶。
吴玄看着散去的街坊,又看了看自己铺子紧闭的门。
犹豫了一瞬之后,推开了门。
小书画铺里常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画卷,虽吴玄时时整理,可因着地方太小。
还是会给人一种特别紧凑的感觉。
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几副山水字画,而此时正中间,却是悬着那副昨夜他亲自烧了的神仙画。
然而这神仙画却不是此时最让吴玄震惊的。
因为画下,还站着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