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月异,何况几年◎
舒然起床喝水,客厅被月亮照的透亮,阳台站着个修长人影,指尖夹着猩红火光,背影看着落寞沉郁。
她迟疑喊道:“哥。”
“嗯,怎么起来了?”舒羿下意识掐灭烟头,扭头望向她。
见她拿着杯子,男人快步走过来。
他身上酒气浓重,却没烟味,大约是点着没吸。
接过杯子时,舒然看见他脸上的几块暗色,原以为是光影问题,可不管她怎么看,他脸上的暗色都位置不变,始终存在。
她心下怀疑,伸手要去开灯。
舒羿端着温水回来,拦下她开灯的手,拉着她把她往房间带,“继续睡吧。”
舒然固执的开了灯,突然亮起的昏黄灯泡晃得两人头晕目眩。
借着这道光,舒然终于看清他脸颊和唇角的红肿。
他轻笑,“喝多了,不小心撞人拳头上了。”
骗人,谁能把脸撞成这样。
舒然拉着他坐下来,按照记忆中的位置翻找出碘伏棉球,气愤道:
“席策远干的吗?他疯了吗,凭什么打你。”
男人仰脸,深邃的眼眸紧盯她每一个动作表情,声音涩哑,“你赋予他的权利。”
舒然神色诧异,嘟囔说:“我怎么可能给他这种权利。”
“你喜欢他。”她动作一顿,没有否认。
男人歪头,漫不经心的扯笑,“他也喜欢你,但是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还让他以后别来了。”
“就因为这个打你。”舒然有些无语。
“不该打吗?”
舒然嘟囔,“该打,但要打也应该是我打,轮不到其他人。”
舒羿探身,把俊脸摆在她面前,一句“打吧”,把她吓了一跳。
四目相对,他眼下的憔悴乌青,脸颊和嘴角的红肿清晰可见。
舒然根本下不去手,也没想下手,推着他的肩膀说:“我乱说的,谁都不该,也不能打你。”
舒羿轻笑,又凑近了点,酒气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很快就憋红了脸,微恼的推开他。
“别闹了,我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天我帮你打回来。”
她起身要走,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
舒然嘴角一抿,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过头去看他。
两人一坐一站,在墙壁上投出一个阴暗的剪影。
舒然鲜少有机会俯视这个哥哥。
沙发上的男人仰着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无法掩饰,近乎偏执的控制欲,强势又蛮横的说:
“不许去。”
她惊了一瞬,脑中零零散散划过和他有关的记忆,迟钝的发现他哥似乎对她有着近乎变态的掌控欲,她试图从记忆中寻找出这股控制欲的开端,发现根本无迹可寻。
不说从前,光是她醒来后的这段时间,小到她的衣服袜子,大到复健生活,全都是他一手包办。
他投向她的每一个目光里,都压抑着浓烈厚重的情感,如今只是微微泄出,就足以让她头皮发麻,喘不过气。
她分不清自己是震惊害怕更多,还是仓皇无措更多,站在原地沉默的看着他。
酒精作用下,舒羿大脑一片昏沉,拽着她重新坐下,佝着身体,手臂撑着沙发扶手。
“不说话什么意思,是还要去找他?”
他正值壮年,身形高阔,轻而易举拢住她的身体,让她逃无可逃。
舒然回过神来,抬手挡在两人中间。
男人误以为她要动手打他,倾身把脸送到她手边。
舒然的手正撞上他的脸,他高挺鼻梁嵌入她的指缝间,唇瓣紧紧贴着她的手掌,湿热的呼吸浸润她干燥的手心。
她连忙缩手,转去推他胸口,“不去行了吧,你起来,让我回去睡觉。”
舒羿眯眼看她,喉结轻微滚动,“明天不去,后天再去是吧。”
被他戳中心思,舒然紧张又心虚,正不知道如何解释时,又听见他问:“你喜欢他什么?”
“嗯?”
反应过来他在问她喜欢席策远什么后,她神色一松,收回推在他胸前的手,掰着手指头细数席策远的优点。
“长得好,情绪稳定,工作也很好……感觉耐心又可靠,让人很安心。”
她说一句,脸红一度,声音也越来越小。
最后客厅里只剩下她细弱蚊蝇的嗓音,舒羿浓睫半垂,看不清眸间神色。
“而且我感觉,他好像非常喜欢我。”
“要是有一天他不喜欢你了呢。”
舒然脸色一僵,面颊褪去红绯,“那也没关系,我也去喜欢下一个呀,你不是告诉我要享受当下嘛。”
“你哪有这么听我话。”舒羿身体一晃,伏倒在她身上,竟是昏睡过去了。
她陷入沙发与他身体的夹角中间,想推开他又怕他摔到地上,最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挣脱出来,看着他迷醉的俊脸感慨道:“酒品太差了吧。”
不过,这倒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醉酒,她有点被吓到,缓了好一会,情绪才平复下来,从房间里拿出被子盖到他身上,省的他夜里着凉。
次日她睡醒时,舒羿正在做早饭。
他站在灶台前,一手拿着锅勺,一手拿着大哥大跟人说着什么客户,一会就过去之类的话,听到开门的动静,扭头看向她。
男人成熟俊美的脸上毫无宿醉痕迹,完全看不出昨夜的失态。见她出来后挂了电话,把锅里的馄饨舀放入碗里。
舒然问:“你要去上班了吗?”
她醒来的这几个月,几乎没见他去过公司,天天寸步不离的陪着她,她都替他感觉无聊。
如今他终于要去上班,她很是高兴,上前帮他端碗。
“嗯。”舒羿没让她帮忙,把她引到餐桌坐下,“一会你跟我一起去。”
“嗯?我就不去打扰你工作了。你放心,我不会趁机去找策远哥的,就在家等你回来。”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舒然用勺子轻拨馄饨,“有什么不放心,我之前不也是一个人在家,我都习惯了。”
她下意识说了这句话,说完就后悔了。
她依稀记得自己当初是一个人在家出的事,不自觉瞥了眼她哥的脸色,果然微微一沉,马上改口说:
“不过现在不习惯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这话也没骗人,自舒然从医院醒来,无论何时睁眼,身边一定有人陪着,确实不再习惯一个人呆着了。
舒羿面色有所缓和,陪她吃完饭后,就带她一块去了公司。
她猜到他这些年生意做的不错,但了解到他公司的真实规模后还是不免惊讶。
办公场地从几小间变成几层,一二层直接充作样品仓库,三四层通透明亮的办公室里充斥着数个年轻而忙碌的身影。
看见老板带人回来,大家起先以为是客户,直到有人进办公室,发现老板带回来的女人坐在他座位上看电脑,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签合同,看着关系不太一般。
“舒总,鹏城公司那边问您今年回不回去参加广交会。”
广交会是公司每年最重要的活动,参加的职员名单会早早定下。
只是今年春季的广交会舒羿没去。
秋季他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事情一直晾在这。
眼见快到广交会的时间,舒羿终于来了公司,俞瑶这才有机会问他。
“去。”
先前舒然一直没出院,舒羿不想去,现在她没事了,肯定是要去的。
俞瑶把文件放在桌上,“行,那我一会去给您买票。”
“多买一张。”
“好,是谁,我去联系要一下身份信息。”
舒羿没说话,从钱包里抽出身份证和钞票递给她。
身份证照片上是一个清瘦秀美的女人,名字叫舒然。
跟老板一个姓啊,长的也有点像。
这么想着,俞瑶不自觉看向电脑屏幕后的女人。
舒然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也不躲闪,只弯眼冲她笑了笑,模样跟身份证上的照片分毫不差。
“笃笃。”舒羿发现后敲了敲茶几。
俞瑶回神,“我现在去买。”
她走后,舒然问:“我也要去那个广交会吗?”
“嗯。”
“几天啊。”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头抬也不抬,快速翻阅着刚才送来的文件,漫不经意的答道:“三五个月。”
“这么久。”
“嗯,广交会结束,我还得回鹏城那边的公司处理点事。”他一副不容拒绝的口吻。
“好吧。”舒然叹了口气,又不死心的问了句,“那走之前,要去跟策远哥打个招呼吗?”
舒羿冷哼一声,“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以,但你不同意。”
她小声嘀咕完,不高兴的晃弄鼠标。
日新月异,何况几年。
生活虽然不至于天翻地覆,却也焕然一新,就像她听说现在电脑,开车,和外语是必须掌握的三项技能,她要想跟上时代,无论如何也得学会这些。
英语倒是不怕,她以前有点底子,多看看总能捡起来,就是这电脑和开车有点难。
舒羿处理完文件,转头看见她对着电脑屏幕皱眉,便起身来到她身后。
舒然对着屏幕上的提示,几根手指头不停戳着键盘上的按键,全神贯注的进行五笔输入,耳边突然响起她哥的闷笑声,带着几分揶揄。
“手张开。”
她本能照做,十根手指头悬在键盘上,
男人从后面半圈着她,双手从她肩侧绕过,覆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指轻按在正确的键位上,再带着她流畅的敲击起来。
屏幕上同步跳出一排红字:
【给你报了鹏城的驾校。】
她眼睛一亮,“真的。”
舒羿哼笑,起身朝外走,“假的,哄小孩的,吃饭去了。”
舒然跟上,隔天又高高兴兴的跟着他上了飞机。
飞机落地后,一个高瘦男人抱着花,拎着礼品在出口朝他们招手,“舒哥,这边。”
舒羿领着舒然走到他面前,介绍道,“他是齐波,公司副总。”
“这是我妹。”
齐波把花和礼品送到她手里,声音掩不住的激动,“然然姐,恭喜出院。”
他是从十几岁时就跟着舒羿,自然明白她对舒羿的重要性,如今她好了,齐波大概是除舒羿和席策远之外最高兴的人。
听到他声音,舒然记起他是舒羿之前助理,抿笑接过花,“谢谢。”
舒羿一到这边忙的脚不沾地,接着电话陪她逛了一天,第二天齐波让自己媳妇尤嘉陪着舒然在城里吃逛了个遍,买了一大堆时装,累的在在酒店歇了两天,才出门见识广交会的盛况。
展会里人流如织,热闹非凡,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看的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舒羿带着她走走停停,遇到她感兴趣的样品,就停下来看看,中途接到电话不得不离开,换尤嘉过来。
她陪逛了一会也遇见了熟人,舒然不想耽误他们工作,提出自己走走。
尤嘉想着她身上有汉显寻呼机,还就在他们这条街逛,倒也不怕走丢,便同意了。
舒然没多久就逛到另一条街道,人头攒动,挤的她看不清路。
不知道从哪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然然。”
她循声望去,看到一张冷厉俊朗的脸,惊喜道:“你怎么在这。”
“我们单位来参展。”
席策远护着她往空旷的位置走。
舒然站定后左右环看,“你们展位在这吗?”
“不在这。”
“那你?”
他直白道:“想着你哥会带你来展会上看看,工作完过来碰碰运气。”
舒然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眼尾漾开浅纹,“那你运气真好,我今天刚来。”
席策远没说自己是特意申请,也没说自从来到这,他每天工作完都在这碰运气,“要不要一起逛逛?”
“好,不过我得跟我哥报备一声。”舒然拿出寻呼机。
说是报备,其实更像是解释,她可没有主动找席策远,只是刚巧碰上他。
只是她刚开始忘记了,这种寻呼机只能发出几个字。
屏幕上一句【哥我遇到席策远啦】后,再怎么戳弄都显示不出来其他文字。
见她发不出去,席策远说,“我来跟他说吧。”
他接过来,把她的话发了出去,又补了句:
【你忙我陪她逛——席】
舒羿看到信息立马去寻,在轻工业展区看到有说有笑的两人。
他盯了好一会,才忍下上前的冲动,给他们留出一点相处时间。
席策远一边陪逛,一边给她拓展讲解。
半天下来,她对这个时代认知不足的被他一一填补完整,她世界褪去模糊虚幻,变得清晰又真实。
这天下午,原本沉默寡言的男人破天荒的说个不停,全然满足了她各种稀奇古怪的好奇心。
舒然注意到他嗓音逐渐干哑,提出去外面喝糖水,本来说吃完她付钱,没想到他提前把钱付了。
她不好意思的说:“你陪我逛了这么久,还一直给我讲解,应该我请你的。”
“下次再请我吧。”
“下次?”舒然想了想,“那明天吧。”
席策远看着她清亮的眼睛问:“你明天还来吗?”
他心知他们今天见面后,舒羿明天不一定会让她出来。
毕竟他很不希望两人再接触。
舒然又打包了十几份糖水,笑说:“看你运气。”
席策远帮她拎回展位,给俞瑶尤嘉她们分了分。
她们认出他是老板朋友,也知道舒然是老板妹妹,敏锐察觉到他俩氛围不一般,望向他俩的眼神里透着揶揄意味。
席策远走后不久,舒羿便回来了,舒然捧着糖水送到他手上,笑眯眯的说:“展会好有意思,我明天还想来。”
他不善的扯了扯嘴角,“是展会有意思,还是人有意思。”
舒然理直气壮说:“都有意思。”
第二天果不其然,席策远没能在展会上找到她,心想今天运气不太好。
他不知不觉走到昨天的糖水店,然后在他们坐过的位置上看到两个眼熟的身影。
身着衬衣西裤的俊美男人看到他后目光一斜,眼白轻轻一翻。
看到她哥翻白眼,舒然是席策远来了,乐不可支的笑道,“你输啦,要愿赌服输,以后不能给他甩脸子。”
说完立马扭头,朝席策远招手:“看来我运气不错。”
舒然跟她哥打赌,席策远今天会来这里,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她没有借此逼迫舒羿同意她和席策远在一起,只说希望他们回到从前的关系。
席策远走近后,她起身换坐到她哥一侧,让席策远坐到她刚才的位置,跟他有说有笑的聊了起来。
舒羿时不时插上几句话,倒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挤兑,而是心平气和的闲聊,就像他们从前那样。
他们从黄昏坐到天黑,一人喝了几碗糖水,趁着舒然去结账的功夫,舒羿递给席策远一份文件袋,像过去那些年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走了”,就领着结完账回来的舒然离开了糖水铺。
舒然坐到副驾驶位置。
旁边主驾驶座的人侧身给她扣上安全带,看她依依不舍的盯着后视镜,皮笑肉不笑道:“舍不得?”
“有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最近变得格外诚实,很少再说违心的话语。
舒弈手搭在方向盘上,车子平稳的驶出这条街道,直到后视镜中再也看不到席策远的身影,他半降下车窗,微凉晚风带去车内闷热,不经意的问:“怪我吗?”
舒然惬意的眯起眼睛,连带着声音都轻快起来,“不怪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她理解他怕她再受伤,所以看的比较紧。
舒羿自嘲道:“所以只要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就能处处限制你,事事管着你吗?”
她笑容烂漫:“你可以,你是我哥,我很听你话的。”
倒不是说她习惯了逆来顺受,犯而不校,只是体会到了生命可贵,不想跟她哥计较。
何况她的人生已过半途,除了爱情,总还会有其他东西。
【我很听你话的。】
这呼应的话语唤醒舒羿某段断片的记忆。
【你哪有这么听我话……】
望着他阴转多云的面色,舒然抿嘴浅笑。
她以为她和席策远就这样时,落地鹏城的第二天,意外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
听他说,舒羿走前交给他的文件袋里装着一份订单合同和这串电话号码。
作为全世界最了解舒羿的人,席策远十分清楚他给号码的含义。
这不是支持或者妥协,而是他进攻前的温情伪装。
舒然对此一无所知,天真认为这会是她哥对她的心软和退让。
她告诉席策远自己最近在驾校学车,每天写信或电话给他分享自己的学车进度和生活日常,抱怨吃铁饼,单边桥,装考这些考试项目太难。
席策远之前考过,便耐心的跟她分享经验。
驾照一到手,舒然就被她哥带去天南地北的到处出差,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十几二十天,或是数月之久。
一开始只是国内,慢慢拓展到香江,最后频繁来往国内外。
舒羿从前没办法在兼顾赚钱的同时,把她接到身边悉心照顾,现在有了这种能力后,自然要把她绑带到身边。
不过他倒也不会让她陪同自己工作,而是开家旅行社,招了个几个员工,挂在舒然名下。
他工作时,舒然就带着员工在当地逛玩赏吃,开发研究游玩路线,最后竟然真被他们搞出了一些名堂。
要不是某次在异国被人当街拦抢,舒然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员工,不论男女竟然都有点能打。
随着旅行社的热火,舒羿渐渐不再干涉舒然的生活,工作,跟谁来往。
她和席策远偶尔能见上一面,但更多时候,他们身处两地,天南地北,相距千里万里,交流方式从信纸电话到手机邮件。
以至于他们之间永远隔着时差与距离,连同她的感情被迫停留在原先的阶段,似乎难以再进一步。
纵然双方心有遗憾,却也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第120章 番外二
◎不是亲人,也别是陌生人◎
青县的某个偏僻位置,几间土坯房组成一个知青点。
外围扎了一圈篱笆,围出一处小院子,院内种了些当季的青菜,长势不算好,叶片稀疏枯黄,像营养不良。
厨房屋檐下堆放着几框木柴和干草,旁边堂屋墙上贴着“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标语,中间布满划痕的长条木桌上摆着翻到卷边的书,桌下放着简易马扎或是从别处借的木凳。
知青住着的房屋,入眼一排靠墙的大通铺,各色被褥整齐的叠放在床头,只有最里侧的被子还铺散着。
同屋的黑瘦女知青见她迟迟不起,走过去拍了拍,“起来上工了。”
被子里的人还是毫无动静,女知青又扯了扯她被子。
“快点,不然一会又没你饭吃了。”
被子里露出一张潮红的小脸,额间挂着细密的汗水,双眼紧闭,呼吸短促而灼烫。
“哎。”
女知青叫了一声,其他人听见她的喊声,从屋外进来后,一边摸床上人滚烫的额头一边尝试叫醒她,“舒然。”
“舒然?”
“能听见我们说话吗?醒醒。”
任她们如何叫,床上的舒然都没有回应。
一个人狐疑的问:“不会烧晕过去了吧。”
另一人说:“那怎么办,要不送卫生室吧。”
刚开始大惊小怪呼喊她们进来看看的黑瘦女人却说:
“送啥,她不是总生病吗,之前都没啥事,这次能有啥事啊。”
其他人听到她的话,也放下心来。
舒然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似乎在叫她的名字,她艰难睁开眼睛,声音细微:“帮我请个假。”
她忽然睁眼说话,其他人吓了一跳,慌忙推搡身边人,黑瘦女人不慌不忙给她盖好被子,关切的说:
“行,我们上工去了,你好好休息。
几人结伴走出知青点,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说:
“其实舒然也挺可怜的,听说她原本不用下乡,为了跟对象一块才到这下乡,家里人气到跟她断绝了关系。
结果下乡没多久,她对象就跟她掰了,后脚还跟村书记闺女处对象,她那对象还三天两头来找她麻烦。
我要是舒然,我也得气病。”
“舒然对象谁啊?”
“隔壁大队的知青顾彦啊,你不知道?哦对,你来的晚,不知道这事。
就昨天跟她在河边吵架的那男的。”
“给她推河里的那个小白脸?”
“是啊,那顾彦真不是个东西。”
大队书记想着舒然干活慢,最近又总生病,便让舒然在河边看着给田里放水。
他们田地的水放到一半,隔壁大队的顾彦过来抢,说不过舒然居然还动手。
要不是有人路过,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舒然估计是被他吓着了,回来后脸色不太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状态特别差。”
“不一定是吓的,不是说那河里以前死过不少人,她也可能是被水里的东西缠上了。”
“呦,我小时候听过这种事,退烧之后得了癔症,之后都疯疯癫癫。”
过了一会,舒然强撑着从床铺上坐起来,穿好衣服,刚走到大队卫生所门口便眼前一黑,失去意识软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头顶是洁白墙壁,鼻尖是消毒水的气味。
护士过来给她换水,见她醒了,连忙去叫医生给她检查。
他们说她高烧昏迷了好几天。
说她幸好醒了,再不醒就醒不过来了。
还说大队的人下午会过来看她。
舒然说不出来话,只能吃力点头。
一转眼,她作为知青下乡快一年了,日常劳动全由大队分配与监督,如今生病住院,自然也是他们来安排后续事宜。
就像护士说的那样,大队的人下午过来了,还带来了一个让舒然意想不到的人。
他虽然站在最后,但舒然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五官深邃而俊朗,身形颀长,身姿挺拔精悍,即便置身于高大魁梧的北方人之中也不逊色,反而多了一分冷峻沉稳的气质。
大队来的人具体说了什么舒然没太在意,只听见一句。
“你之前高烧不退,还一直不醒,我们就想办法通知了你家里人,他听说后,立马请假从海市过来了,现在看到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哎,同志,你怎么不过来。”
青年从后方走上来,舒然定定的看着他。
她哥的朋友席策远,什么时候成了她家里人?
男人看出了她的疑惑,不自然的抿了抿嘴,低声问了句:“还难受吗?”
舒然摇摇头。
席策远转头跟大队书记说:“我刚才问了医生,她还得住院观察几天,不然你们先回去,我留在这里照顾她,等她好了我送她回生产队。”
大队书记自然没什么意见。他们本来以为这个舒同志醒不了了,费大劲联系到她家里人,没想到家人来后她就醒了。
加上她家里人一来就把队里垫付的医药费给了,还要照顾但她出院,也算是给大队省了件麻烦事。
“行,这样也行,不着急回去上工,好全乎了再回队里。”
大队的人走后,剩下席策远和舒然四目相对。
今天之前,他们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看着对方的机会。
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隔着舒羿或是两家父母打个照面,话都说不上几句。
舒然甚至已经忘记,上次跟他说话时是什么时候。
现在他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眼熟的陌生人。
如今这种状况,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默声低下脑袋。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点滴管中的滴答声。
青年的目光从女孩扎着针的枯瘦淤青的手背,游移至她身上穿着的宽大空荡的病号服,到她尖细的下巴,消瘦到凹陷的脸颊,眼窝处的青灰阴影,恹垂的睫羽。
怎么瘦成这*样。
他望着她,呼吸不自觉清浅,尽可能放软语调的解释道:
“知青办的人打电话到厂里,说你病了,但是你哥出差不在厂里,暂时联系不上,我代他过来看看你的情况。”
舒然抬眼看向他,曾经清润盈亮的杏眼此刻一片暗淡,像被浓雾遮蔽的湖面,空洞而静寂。
她的声音虚弱又疲惫,像是一声叹息:“别骗人了。”
这句微弱的话语,重重砸向青年的心脏,他蜷起手指,极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喉结轻滚,张嘴却被她打断。
舒然看着他,冷静又清醒的说道:“顾彦告诉我,我哥投机倒把坐牢了。”
那天顾彦和她在河边争执,他辩不过她便恼羞成怒的舒羿投机倒把被抓坐牢的事抖出来。
舒然的第一反应当然不愿相信,抓着顾彦要他说清楚,结果被他意外推倒摔坐在河岸边,好在河岸水浅,她自己就能上来,脑子里却还在回想顾彦刚才的话。
怎么可能呢,她哥明明每个月都有给她写信寄东西,这么想着,舒然找出之前家里寄来的信件翻看。
爸妈的信越来越短,她哥的信却越写来越长。
这不对。
如果舒羿原谅她了,凭着舒家爸妈爱屋及乌的态度,绝对不会继续生她的气。
爸妈还在生气,说明她哥没有原谅她……
可他不可能不原谅她。
……
只有这些信不是他写的,才能解释两方信件态度差异的原因。
所以顾彦说的是真的,她哥真的出事了。
她本就心情郁结,身体越来越虚,加上思虑过重,受惊又挨冻,当晚烧到四十多度。
要不是她自己强撑着去到卫生所,现在或许已经成了死人,也就不用为难席策远绞尽脑汁的欺骗和隐瞒她。
病房里只剩下舒然虚弱的质问声。
“我哥在坐牢,所以包裹是你寄的,信是你写的,如果不是我发现,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骗我很好玩吗?”
听着她的质问,俊朗青年垂下眼睑。
一开始他想过坦白,但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这件事。
他不确定她在知道这件事后,会受到怎么样的冲击,会不会情绪崩溃。
后来,她一封封地来信,字里行间满是鲜活的情绪,她对他表达出的期待与信任一点点堆积着他心底的愧疚。他只能一边回信,一边在谎言与真相之间挣扎。
他越来越害怕开口,也越来越怕她知道真相后的模样,就像现在。
席策远:“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每个月给我寄吃的穿的,给我钱,给我票,我应该感谢你才对,谢谢。”
她说着感谢,席策远却从中听到了冷淡疏离。
果然在下一句迎来转折。
“可我们毕竟没什么关系,以后别再寄了,之前的那些,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舒然不是不懂他的好意,只是不愿意欠他的,于是果断割断两人之间的模糊联系。
她说完这句话,席策远微微一怔,眉头紧蹙,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有关系。”
他语气陡然坚定,“你哥是我的朋友,我答应过他会看顾你。所以……”他顿了顿,目光沉静而认真,“你也算是我的。”
他说完,轻轻抿了抿唇,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像是试探,又像是宣告?
“妹妹。”
这两个字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柔,也藏着不愿说破的执拗。他叫得轻,却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试图用这个称呼说服她,也说服自己。
身份是假的,但过去一年多的联系总是真的,那些日渐深厚的感情也从未掺假。
即使不是她哥,也不该沦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他对她的那份牵挂、关心,以及理解与陪伴,早已超越了陌生的界限,不想就此切断联系。
舒然睫羽轻颤,眼底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偏头望向窗外那棵刚刚抽出新芽的树,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她语气决绝:“不要。”
不大的声音利落斩断两人之间的新纽带,她冷静到近乎冷淡,“你走吧,别管我了。”
席策远看着她柔美的侧脸轮廓,久久没有作声。
两人近在咫尺,却又遥远相隔。
“那当我是朋友吧。”他声音低缓,带着一丝恳请意味。
不是亲人,也别是陌生人。
舒然没说同意,也没有拒绝。
两人的牵绊似乎就此从假兄妹转变为真朋友。
这件事有好有坏,好的是席策远会很了解她的性格和喜好。
坏的是以两人的身份,不可避免的会聊到家里的情况。
比如舒羿入狱后,席策远每隔一段时间会跟他见上一面,每次见面会聊一下舒然的近况。
“你寄来的信我都会转述给他,但你最近几个月没有回信,我们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就算没有大队的那通电话,席策远最近也会想办法过来看看她。
舒然抿了口他送来的浓白鱼汤,轻描淡写的解释说:“太忙了,没时间去邮局。”
其实是生病了。
病的起不来,好了就去上工,反反复复,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县里取包裹。
她不说,但席策远已经从大队里了解到她的近况,主动提说大队会处理推她下水的顾彦。
说到这件事时,青年脸色冷的吓人。
当初舒然非要跟顾彦下乡,跟家里吵了好几天,舒羿怎么都劝不好,也哄不好,最后气的要死。
走的那天,舒然还死活不让他送。
没办法,舒羿只能托席策远送她去火车站,自己悄悄跟在后面,看着他们离开。
他和席策远看出来顾彦不是好东西,却拗不过铁了心的舒然。
没成想下乡后,顾彦这个人却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恶劣。
提到顾彦,两人自然而然聊起过去的事,说起当初下乡,舒然没什么起伏的说:
“也不是为他下乡,我就是不想在家呆了。”
自从舒父说出她已经过继给大伯家的事后,她就不想在家呆了,任性离家多次,又被她哥多次哄回。
但她哥不会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在家就像个外人。
他在家的时候,舒父舒母爱屋及乌,关注点又回到她的身上,表现出对她关心疼爱的态度。
这种关心疼爱并不虚假,只是时隐时现,不断折磨着她,让她觉得割裂和痛苦。
她迫切想要逃离时,顾彦出现在她面前,向她描绘出一个广阔而自由的天地,于是她打着爱情的幌子,毫不犹豫的跟他走了。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本能抓住了面前的漂浮物,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带至哪里,但能拥有片刻的喘息。
她知道顾彦不是好人,下乡后也没有多信任他。
顾彦在她身上讨不到好处,很快暴露了本性。
两人自然就掰了。
但顾彦小气且记仇,一有机会就来找她的麻烦。
也多亏了他,舒然才能摒弃了过去的好脾气,性格慢慢坚毅起来。
席策远不了解内情,听她说不想在家待后,便蹙眉望着她瘦削的脸颊,说:“你在这里过的也不好。”
“不,这里挺好的,特别能锻炼人,上次落水是意外,他一般欺负不了我。”
只是顾彦发现她性格的强硬变化后,经常提起她城里的家人。
他说她父母又认了个干女儿,对她好的不得了,让对方住在她以前的房间等一系列诸如此类的话。
舒然还没有磨练到铁石心肠的地步,听了当然难受。
可最让她难受的,是她哥的态度。
他在信里从不曾提起这件事,不曾赞同,不曾反对,像是无言的接受。
这种接受让舒然日渐崩溃,不断内耗,精神和身体状态越来越差。
现在知道那些信不是她哥写的,她反而松了口气,随口跟席策远确认起顾彦口中其他消息的真实性。
听闻顾彦说的全都是真的,她笑了笑,反思说:
“其实主要怪我自己敏感,一听他说点什么就容易想多,想太多就瘦了一点。”
“是瘦很多。”席策远说着,把装有蒸蛋的饭盒往她手边推了推。
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瘦了很多,每次看见她都会吓一跳,她之前没太在意,如今听他也这么说,心里忽然有些发虚。
这么想着,舒然摸了摸着自己瘦削的脸颊,自嘲道:“很吓人吗?”
席策远认真端看了她几眼,才开口答说不吓人。
舒然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哼声说:
“你又骗我。明明像骷髅一样,又丑又吓人。”
“不丑也不吓人,只是有点瘦,吃胖点就好了。”
说着,青年不自觉拿勺子舀起一勺蛋羹递到她嘴边。
舒然怔住,看了眼喂到嘴边的蛋羹,又又抬眼看向他。
连空气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席策远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不合适,脸色微微僵住,耳后迅速泛起一片绯红。
他下意识想要缩回手,却又迟疑了一下,生怕这样显得突兀,让对方察觉到太多。
而就在这片刻的停顿中,舒然为了不让他尴尬,张嘴吃下勺子上的蛋羹。
席策远瞳孔微缩,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勺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又错开。
窗外有风轻掠过,树影晃动,阳光洒落,映得她睫毛颤动,也映得他眼底泛起一丝难以掩饰的情绪。
谁都没再开口,扭头看着一只蜘蛛爬上树枝,在两片新芽间拉起细韧银线,再随时间慢慢拉织成网。
出院后,舒然不仅没让席策远送她回大队,反而先送他去了火车站。
离别前,席策远无数次想说些什么,都被她打断,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普通的嘱咐,“好好吃饭,我下次再来看你。”
舒然站在月台上,抱着他之前寄来的几个包裹,她隔窗朝他笑了笑,尽可能轻松的说道:“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别再来了。”
海城和青县相距数千里,两天两夜的火车横跨山河,穿过昼夜。
舒然当初如挣扎出笼困的飞鸟,带着雀跃与期待登上火车,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跳与车轮同频,满脑子都是自由与新生。
可随着列车不断前行,这份雀跃也在漫长的颠簸中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只觉得疲惫不堪。
她当初为自己而来,都尚且感到如此疲累力竭,更何况为了别人,为了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席策远没再说话,最后摸了摸她的头。
汽笛声响起,火车开始移动。
舒然站在原地,直到火车影子消失,她眼底才泛起一层湿润的红,朝他离开的方向挥了挥手。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她哥要,她也要。
既然选择了下乡,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会坚持下去。
席策远这一趟跟她说清了所有事,此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害怕。
席策远回到海市,去监狱见到舒羿,比起从前的意气风发,他如今整个人槁木死灰,甚至形销骨立。
“没事,放心。”
听到这句话,舒羿紧绷的神经得以抚平,脸色微松。
他们一个月会见上一面,除了转交舒然寄回来的信,其他也说不了什么。
一开始,舒然寄回信件里的文字鲜活有趣,除了跟舒羿认错,还会洋洋洒洒的分享自己下乡后的所有见闻。
比如有次说她们知青点木柴不够,村民教她们去牛棚捡牛粪,晾干后用来生火。
她们捡了两天,被人笑了两天,后来才得知道,那人对每一个新来的知青都这么说。
说是让她们捡牛粪生火,其实是为了骗他们打扫牛棚。
而原先捡来的牛粪堆在院子里,没等晾干就被屎壳郎偷走了。
舒羿和席策远看完忍不住发笑,总在期待她下次的信件。
但这种生活只持续了半年,舒然寄回的信件越来越短,从无精打采,到敷衍潦草、死气沉沉。
他们饶是知道不对劲,可相距太远,难以触及。
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什么都不知晓。
席策远寄给舒然的信件越来越长,她从空洞麻木的汇报回答,到后来的杳无音信。
相比席策远,舒羿的无力感更甚,随着她贫瘠的回应,他也开始消瘦,持续的失眠,有天晚上睡得很早,却做了个噩梦。
梦里只有他和舒然两个人,远远看着对方,不论他如何叫,如何伸手,如何靠近,她都不愿意像以前一样扑进他怀里。
甚至在他即将抱到她时,朝他挥手道别。
舒羿预感她出事了,却也只能等席策远的消息。
以往会见的这一天,席策远没有来,接下来几天都不曾出现。
舒羿知道,他肯定去了青县。
毕竟席策远上个月就说要找机会,帮他去看看舒然。
席策远晚了十天,这十天舒羿度日如年。
除去火车来回的时间,他不敢猜席策远在剩下时间里做了什么。
如今听到他说没事,舒羿悬着的心还是松不下来,沙哑问道:“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席策远没有隐瞒,“她在医院住了几天。”
舒羿笃定,“很严重。”
“现在没事了。
不过她知道你的事了,还让我转告你,等过年再回来看你。”
舒羿双手捂脸,缓缓呼了口气,闷声说:“不要让她来,我不会见她的。”
“嗯,我跟她说过了。”席策远猜到他会是这个态度,早早跟舒然言明,她改口说:
“那让他别害怕,等他能出来了,我来接他回家,到时候我来养他。”
【别害怕,等你能出来了,我来接你回家,到时候我来养你。】
舒羿眉眼间阴翳尽散,狭长眼眸弯成与她相似的月牙,哼笑道:
“有她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无论处在何种境地,只要有她,他都能够重头再来。
*
舒然回到了生产队。
顾彦因为之前推她下水的事受到队里批评,还扣减了当天的工分,补给住院的舒然。
他心里不痛快,这天又来找舒然的不痛快,故意在她面前说起她城中的父母。
“你爸妈要给你干姐姐办婚宴,听说她的结婚对象是从首都调去海城的技术员。
他们结婚,你不得回去喝个喜酒啊。”
见舒然没反应,顾彦讽刺说道:
“你不想去该不会是在想,要是你当时没有下乡,说不定现在跟他结婚的就是你了吧?”
舒然利落地整理完最后一根豆角架,手指还沾着泥土和草屑。她没有回头,只是俯身拿起一旁新来的知青晒的干牛粪。
那东西晒得正干,硬得像块石头。
她转过头,对着还在滔滔不绝的男人,猛地将那块干牛粪塞进了他张合的嘴里。
“比你哥厉,呸呸呸——”男人猝不及防,被堵得满脸涨红,连退几步,口中拼命往外吐,一边骂骂咧咧地擦拭嘴角,一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你!”刚出声,舒然直接几巴掌抽在他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田间响起,惊飞了远处觅食的麻雀。
他踉跄后退几步,捂着脸,眼里满是错愕和不可置信。
她下手毫不留情,几个巴掌抽得他脸颊滚烫。
顾彦恼羞成怒,抬手想要反击,被她一脚踹进身后刚施过肥的泥泞地里。
舒然甩了甩手,拿起一边的竹竿往他身上敲。
“你以后要再敢凑到我面前说话,说一个字我就打你一巴掌。”
顾彦被她打的四处躲,浑身粘满臭泥,又惊又怒的吼道,“我要告诉你们生产队队长。”
“你告啊,我今天的工分全给你了。”
顾彦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连头都不敢回,就慌忙跑走了,路上循着河往里跳,可身上的臭味却像是渗进了皮肤,怎么也洗不掉。
他咬牙切齿地去找舒然所在生产队的队长告状,却被他一顿斥。
队长皱着眉,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有点出息,舒同志才好几天,你就又去找人家的麻烦,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就让你们大队给你档案上记上一笔。”
顾彦立马噤声,真要在档案上记一笔,别说是评优评先进,推工农兵大学,就连过年的探亲假都批不下来。
他回到自己插队的村子,老老实实待了几天,等到这个月的休息日,跟其他人一起去邮局,拿家人寄给他们的包裹。
这个月他收到的东西尤其的少,不满的打通记忆中的电话,等到一个女声响起,他厉声责问道:“苏媛媛!你这个月怎么没给我寄!“
她说:“没有了,以后都没有了。”
苏媛媛被席策远警告了。
两人住在一个家属院,又都在机械厂上班,虽然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也只是认识,不会有交流沟通的时候。
她知道请了个长假,没想到他休假回来会找上她说:“不要再往青县乱说乱传。”
苏媛媛困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席策远没有直接拆穿,只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
“这次是警告,下次就不一定了。”
他和舒羿从小玩到大,深谙对方威胁的套路与话术。
那天会见,他们仔细复盘了可能给顾彦递话的人。
是谁一直在刺激舒然。
知道舒家状况的人很多,但了解舒然的就那么几个人。
舒家父母现在以舒羿为污点,一心扑在能给他们带来好名声的干女儿和干女婿身上,根本顾不上舒然。
她其他几个关系好的大院玩伴,除了关蓉蓉和苏媛媛考上机械厂,其他基本都下乡了。
而关蓉蓉,现在作为舒家的干女儿,应该是最怕舒然回家的人,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她。
只剩苏媛媛,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媛媛也不明白,相同的性别,差不多的姓氏,为什么她和舒然在家的待遇截然不同。
为什么舒然每次出门都能有花不完的零用钱,穿不尽的新衣服?
为什么她哥哥跟别人的哥哥不一样。
犹记小学时,每次舒然心情不好,舒羿就会找他们这些舒然的玩伴,给他们吃食或一点零用钱,以此询问舒然今天做了什么。
他问完回去,第二天舒然便恢复了心情,高高兴兴的跟着他们四处玩。
苏媛媛羡慕她的同时,又有些嫉妒。
虽然她永远无法拥有舒然的生活,但她想让舒然拥有她的生活。
糟糕的,厌烦的,窒息的生活。
少女之间总是有着聊不完的心事,在得知舒然不想回家时,苏媛媛很是高兴。
她怂恿引导舒然离开家,没两个月又被她哥哄回去了。
苏媛媛生气,气舒然没骨气,气舒羿太有耐性。
没办法,撼动不了亲情,苏媛媛只能从友情下手。
他们一伙人,时不时跟舒然闹个别扭,故意冷落她几句,或者找点小由头吵上一架,起先能把她折腾的心力交瘁,没多久就没用了。
就像小时候,舒然一不高兴,她哥就把她带出去哄,她玩开心直接把他们忘了,还得他们巴巴的赶上去道歉。
或许是生活美满又幸福,舒然性格大度,总能轻易原谅他们。
她大度,她哥却很记仇,明里暗里折腾几个爱挑事的男生许多次,直至他们不再作怪。
好在舒羿越来越忙,看她看的不如从前那样紧,才让苏媛媛找到了新的机会,在舒然又一次想离家时推出了顾彦。
凭借着对舒然的了解,苏媛媛非常轻易就把舒然引去了乡下。
本以为舒然在感情挫败后,会被无趣的农村生活磋磨到麻木,但是没有,她似乎在农村里找到了新的乐趣。
苏媛媛不甘心,为什么留城的自己工作不顺,感情不顺,每天需要应对机械性的无聊工作,而舒然却能什么都不知道的拥抱另一片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
她重新联系上顾彦,以每月给他寄东西作为交换,让他向舒然传递一些城里的消息。
……
只可惜被发现了。
苏媛媛不了解席策远,但她和大院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怕他冷厉的眼神。
同时也怕影响到现在的工作,果断切断了和青县的联系。
此时她不会预想到,未来她会为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付出多大的代价。
*
因为舒羿不想见她,舒然过年便没有回城探亲。
知青点里只剩下她一个,除夕那天,她独自去县里逛了半天,下午回到知青点,天空忽然飘起雪花。
她慢慢悠悠的走着,看到知青点院门外站着个人。
那人裹着黑色的棉衣,灰色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舒然愣住,鼻子控制不住的发酸,脚下的步伐也慢了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瓮里瓮气的说:“说了别再来。”
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青年拂去她身上的即将化水的雪花,温声说:“可我没说。”
他说的是会再来看她,并且真的连续来了几年。
如果知青点没人陪她过年,他会留宿村民家里,陪她过个春节再走。
要是有人,他看完她,说几句话便会离开。
一个人不远千里的赶来,只为了看她一眼,舒然很难不触动。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但舒然清楚地知道,机械厂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假,而他却把那本就不多的假期掰碎了,硬生生挤出一小半时间用在颠簸的路上。坐火车、转汽车、再步行几里地,风尘仆仆地赶到这儿,只为在她面前站那么一会儿,说上几句话。
谁会为一个普通朋友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谁都没有戳破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还有一点哥哥的部分,我修完再放上来
育儿放到福利番外,应该是不收费的吧,等我研究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