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楚夭的求助简讯后,宋从心一夜未睡。她通宵达旦地破译星纹,联系人手,定位坐标,险些自己回无极道门一趟。
就在宋从心终于摸索出大致坐标,天色也蒙蒙亮时,她突然间又收到了一条楚夭的简讯。宋从心迅速破译了楚夭的简讯,却发现简讯的内容是这样的:
[朋友们,我没事了。我在这阴气森森的鬼地方找到了如意郎君,暂时续了一命。如果你们得空就来找我,没空也不打紧。等我恢复后可以自己打出去,我这次找的郎君很轻,背在背上也不碍事,用包袱皮一兜就能带走。你们放心,只要我心爱的人在我身边,我就是天下无敌!]
对此,聊天群内的回应十分统一:[啊?]
碍于正道魁首的脸面,宋从心忍住了自己爆棚的倾诉欲。但她古井无波的内心罕见地再次泛起惊涛骇浪,不是,既然是阴气森森的鬼地方,你找的究竟是哪门子的如意郎君?!什么叫“如意郎君很轻,包袱皮一兜就能带走”?!友人的择偶范围已经宽泛到这种地步了吗?
宋从心扶住额头,以她十天半个月不休息都安然无事的强大体质,一时竟有些头痛欲裂。
虽然很早以前就知道楚夭修行的道统不太正常,她也时常将“燃烧”之类的词语挂在嘴边,但宋从心一直相信楚夭是心中有谱的。只看楚夭以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想必行事粗中有细,不至于玩脱丢了自己的性命。可这次简讯事情之后,宋从心觉得这位友人根本不是胸有成竹!这种浪里白条只顾自己痛快的行事作风,死到临头还嬉皮笑脸的嘴脸,楚夭该不会是修喜乐之道的吧?!
宋从心能进行对照的样本只有先前抓到的间谍胥千星,对这位下棋下到一半就搅乱棋盘,还反手背刺自己上司的内鬼印象深刻。在钻研过喜乐之道的道统后,宋从心知道修行此道的人要么内心扭曲,要么精神状态不太正常,楚夭应该不会是这种人吧……?
不,她就是。
宋从心面无表情地分享了楚夭的大致坐标,她身处变神天,地脉网能接收到信息但十分有限。确认楚夭已经脱离危险之后,正准备前往变神天的梵缘浅担下了寻找楚夭的职责。作壁上观看了半天热闹的明月楼主问了一句是否需要帮忙,被婉拒。
明月楼主上一次帮忙的代价,是宋从心在雪山中跌打滚爬,饱受虫子荼毒。这没事可不敢随便请动他老人家。
彻夜未眠的宋从心倍感心累,结果第二天一早,隐刃找上了门来。
看着站在门外、怀抱匣刀的少年,经历了霖城诡事之后,这位涉世未深的玄衣使显然思考了许多。
少年的心太过纯粹,隐刃以往的只专注于自己的武艺,追求一个无愧无悔。但人生在世,黑与白的界限并不分明,世事有时也不会分出是是非非。刀剑皆是凶器,持器者必承其业。隐刃如此年纪便被允许持拿缄物,能被人敬称一声“刑首”,除了本身天赋
惊人以外,宋从心猜到他的身份或许也不简单。
“玄衣使在外不可与人深交,不可私相授受。”隐刃背着手,说话老气横秋,“但再过几年,在下便会卸任刑首。此物赠你,再过些年,我便可与柳兄平辈相交。信物粗陋,望柳兄莫弃……你不会嫌弃的吧?”最后一句,突然从压着嗓子的低沉变成了清嫩嫩的少年音。
宋从心哭笑不得地从隐刃手中接过一枚红线编织的剑穗,剑穗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长命锁:“我会珍惜的。”
隐刃冷酷地颔首,他礼数周全地与柳家兄妹道别后才迆迆然地离开。看着少年写满雀跃的背影,宋从心不由得摇头。
她倒是没想过此行会多出一个忘年交。
玄衣使离开了霖城,宋从心和灵希稍慢一步也重新出发。此时距离恒久永乐大典还有三个月,快马加鞭上京,时候正好。
……
三个月后,天殷国帝都,永乐城。
天殷国起源于若水河岸,帝都选址时也指定了这处平原地带。天殷国沿若水河岸修筑了宏伟的水利工程,大运河直通中州内海。
河岸上巨大的水车昼夜不停地汲水轮转,无数水造磨坊、油坊、织造坊在两岸林立。这里土地肥沃,水丰草茂,一座宏伟壮观的白石城池伫立在辽阔无垠的平原之上,放眼望去,一派欣欣向荣、歌舞升平之相。
为了庆贺即将到来的恒久永乐大典,即便是灾年,天殷帝都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之景。背靠运河,拥有完备的水利工程,永乐城的子民根本无需担忧灾旱。行人往来匆匆,人人面上带笑,受邀来此的宾客都不禁感慨,此城的确无愧“永乐”之名。
“天殷国力着实惊人,不愧是乱世中伫立不倒的中州雄主。单说这水利工造,其他国家便难以望其项背。”
“百年一度的恒久永乐大典,据说许多国人一辈子都等不到一次大典。”
“究竟是什么大典如此庄重?连戍边的定山军都被调反。听说,此次大典,姜家道君还邀请了那一位……”
“那不是谣传吗?掌教出行,无极道门那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嗐,听说是姜道君以友人的名义相邀的,不知是不是空穴来风。”
“什么意思?难道长老阁和姜道君——”
“……嘘,这可不好妄言。那位可不会插手姜家内部的争斗。”
受邀的各家来宾已经提前半个月抵达了京城,他们行走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为即将到来的大典争论不休。
就在这时,远处城墙塔楼之上,忽而传来了隆隆的鼓声。
咚,咚,咚。
鼓声如雷,沉闷而又厚重。
咚,咚,咚。鼓声响起的瞬间,永乐城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安静了下来。往来的平民百姓,吆喝买卖的贩夫走卒,茶楼酒馆内悦耳的琵琶,客栈中滔滔不绝的说书声,在鼓声响起的那一刻突然消失了。街道上的子民同时仰头,无论男女老少都在第一时间放下了手中所做的事。他们仰着头,望着城门口。
这诡异而又突兀的一幕,让外来的宾客们瞬间噤声。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周遭肃穆的氛围让他们不敢开口。
咚,咚,咚——很快,紧随鼓声一同响起的,是令大地震颤,万马奔腾的马蹄声。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来宾心慌不已,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轰隆一声巨响,永乐城四方的八个城门同时开启,一支披坚持锐的玄甲军在大街上穿行而过。他们所到之处,平民百姓都自动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是定山军回京?来宾们面面相觑。不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便听见了马蹄声响。不同于来势汹汹的行军战马,这次的动静没那么吓人。
然而,阵仗依旧不小。
外来的宾客们放眼望去,只见一人戎马轻装,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自官道冲出。十数名身着金边玄衣、腰配缙云横刀的玄衣使分作两列,骑马紧随其后。打头那人纵马扬鞭,直奔城门,临近城门处,她猛一拽紧手中缰绳,马蹄在两位牵着马匹的旅人前险险停驻。
“有朋自远方来!”马尾高束的女子双手抱拳,朗声大笑,“拂雪,真是有失远迎了!”
此话一出,原本揣测纷纷的行人顿时炸开了锅。
“……”
另一边厢,连夜洗掉吉量的伪装,牵着马试图低调入城的宋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与其说是迎接,倒不如说是半道拦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她用力拽紧缰绳,不让觉得自己被挑衅的吉量怒极之下上去给人家的坐骑来一脚,一时间只觉得满心绝望。
“许久不见,姜道君。”宋从心不忍直视,她和灵希已经洗掉了柳家兄妹的伪装,此时展露的是自己的本相。为了不引起旁人的关注,宋从心还特意为自己施加了藏踪匿迹的术法。因为此次是以私人身份受邀,而非以“无极道门掌门”的身份出行,宋从心并没有搞出太大的仪仗。
进城前为了表示礼貌,宋从心以炁引动天象,向城中修士稍稍示意了一下。没想到姜恒常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居然用这么大的阵仗来迎接她。
有些不合时宜地,明尘上仙对姜恒常的评价突然浮现在宋从心的脑海中。她看着姜恒常灿若朝阳的笑脸,顿时咽下一口老血,心想,原来这就是“心中毫无阴霾”的人。
师尊,你真是太一针见血了。
宋从心一肚子腹诽,心累得不想说话。姜恒常却从马背上翻下,大笑着上前来热情地给了她和灵希一人一个拥抱。姜恒常下了马,紧随其后的十数名玄衣使也连忙下马。其中一位身穿华服、个头明显比其他人矮上许多的少年匆匆上前,恭敬端正地朝宋从心和灵希各行一礼。
“这位是拂雪道君,这位是灵希真人。你想必已经听过二位的名号。”姜恒常笑着揽过少年的肩膀,向宋从心和灵希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族侄,姜严。定山王还在京郊大营,暂时回不来,只好让这下一任定山王来见过二位了。”
宋从心和灵希同时低头,便见唇红齿白的少年用那十分耳熟的嗓音清嫩嫩地道:“姜严见过拂雪道君,灵希真人。二位远道而来,我等有失远迎了。”
第312章 【第53章】正道魁首难逢知音活遗体……
“拂雪觉得,天殷如何?”
次日清晨,一身游侠装扮的姜恒常领着姜严敲开了宋从心和灵希的院门,邀请两人把臂同游。
姜恒常是世家子弟,早已习惯万众瞩目的生活,生来便不知“低调”为何物。宋从心在第一天遭遇“兵马相迎”的洗礼后也认清了这一点,姜恒常搞出这么大阵仗并不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而是认为宋从心值得这种礼节。若不是宋从心进入天殷一事并未广传,人快到时才引动天象作为示意,天殷准备仓促多有不及,原本姜恒常是打算安排一个大军列阵举枪鸣炮的仪典。据她说,这是对标无极道门的“鸣剑礼”。
宋从心听完人都死了。
“走马观花,所得不过浅见。天殷如何,姜道君想必也不在乎外人之言。”
“这话说得没错,但拂雪不同。我想听听拂雪对天殷的看法。”
永乐城的街道上,宋从心与姜恒常并肩而行,灵希和姜严则稍稍落后两人一段距离。两人都知道姜恒常有私事要和宋从心相谈,很知情识趣地没上前打扰。
姜严板着一张嫩脸给灵希介绍天殷的景致,灵希也做出洗耳恭听之态。姜严不知道身边人就是在霖城偶遇的柳家兄妹,灵希也假装不知道眼前嫩得能掐出水的青葱少年就是那位总是压着嗓音说话的刑天司刑首。姜严年纪不过总角之年,头发都还分作两髻扎在耳后,形似两圈山羊角。如姜严这般年纪的世家子弟,不是承欢父母膝下便是在京中招猫逗狗,但姜严却已经爬上刑天司刑首之位,甚至已有带兵的经验了。
天殷国的世家子弟,包括姜恒常在内,行事作风都透着一股江湖侠气。
宋从心远眺永乐城的街景,进入中州时,宋从心曾作出过“天殷国力强盛,他国望尘莫及”的判定,这个念头在步入天殷帝都时变得越发清晰。旁地暂且不说,单是永乐城展现出来的技术水准,就不是那些被战乱拖垮了民生的国家能够相比的。
永乐城外围的居民区规划齐整,街道两侧植有常青树,而这座城市的中心,临近皇宫中枢的地带竟然已经能窥见钢铁建筑的阴影。
沿河两岸的水利工程,堪称宏伟的运河堤坝;用于建筑货载的龙骨水车,冶铁炼金的大型熔炉;随处可见的机关造物,沿街小路甚至能看见精心修剪的花圃。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一个城市若是有条件经营起城市绿化,那便意味着这座城市已经完成了基本的自给自足与民生布施。天殷立国不过四百余年,彻底统一中州、稳固政权也不过是近两百年来的事,但这样的科技水准以及雄浑国力都足以证明,五毂国这樽庞然大物陨落之时,天殷分得了它绝大部分的遗产。
“国泰民安,治世有方。”宋从心收回了渺远的思绪,平静道,“不错。”
姜恒常笑了一下,那笑容有几分意味不明的促狭:“这些天,因着百年一度的恒久永乐大典,长老阁邀请了各方势力前来观礼。所有来宾见识了天殷盛景后都惊叹不已,直言天殷缔造的盛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苍天有眼,便应该为如此贤主册立封神。可在拂雪这里,却只得了一个‘不错’的评价。”
“……”从心无语!
宋从心一语不发,姜恒常却突然笑出了声,也不知是在笑宋从心的反应还是在笑他人对天殷的评语。她揽着宋从心的肩膀去了街道旁的茶楼,点了几碟精致的小菜作为早膳,之后又邀请宋从心一同观看天殷引以为傲的冶铁工厂。
永乐城的冶铁锻钢工厂位于地底,足有半片山壁那般高大的火炉长燃不息。人穿行期间,仿佛熔炉中渺小微极的蚂蚁。
如此规模的熔炉一旦升火便不能轻易停工,必须源源不断地填充燃料进,否则蒙受的将是巨大的亏损。轮岗的士兵半日一换,推着矿车运输燃料的民夫列作蜿蜒的长队。为了避免火舌燎舔衣物导致误伤,民夫都光着臂膀。他们昼夜不停地转动辘轳,将矿车运往高处,往熔炉内充填燃料。
他们皮肤被汗水浸得油光发亮,又被高温
灼得滚烫。冶铁厂的槽道中流淌的不仅是通红的铁水,还有民夫们的血汗。
“那位是京中最出色的铁匠青铜氏,无需尺量,误差都在毫厘之间。”姜恒常向宋从心介绍厂里的工匠,难以想象以她的身份,居然会对每一位匠人的来历如数家珍,“那位头戴金簪的是世代制金的琉金氏,她打磨的的金饰纤秀华美,传承至今已是第六代手艺;至于那一位,关中机关大家婓氏继承者……”
宋从心安静地听着,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从清晨到傍晚,姜恒常带着宋从心逛了许多地方,却连城池的十分之一都没走完。
当日头偏西,依照待客之礼应当返程时,姜恒常却在夕阳下驻足,再一次问道:“拂雪觉得,天殷如何?”
姜恒常的笑颜,在微晕的霞光下显得平静而又渺然。
宋从心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若不说实话,这位执拗的姜道君恐怕不会放她回去了。
“大权旁落,阶级固化。”宋从心嘴唇微动,“数百年不变不移,与止步不前何异?”
天殷一路走来,宋从心发现天殷国人非常注重家庭、传承、香火。换而言之,天殷国人对“小家”非常重视,对技艺和知识的传承也十分慎重。天殷国人有“积攒财富”的理念,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小的账本,所有家庭都必须自负盈亏。天灾降临时,其他国家的平民百姓或许会麻木等死,或是等待官府接济。天殷国的平民却习惯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走一步,算百步。
这样好吗?很好。但问题在于,天殷的阶级是固化的。铁匠的孩子依旧是铁匠,屠夫的孩子依旧是屠夫,平民的后代不能当官,除非与贵族进行姻亲或是成为世家的义子。目前天殷朝廷官员的选拔依靠的仍是“举荐制”,由各家推举人才,方可在朝廷任职。
想往上爬千难万难,向下跌落却只是一瞬的事,关家便是如此。
按理来说,这样的制度早该出现土地兼并、侵吞良田之类的恶性事件,王朝寿命急剧缩短,出现“盛极必衰”的征兆。
但诡异的事情就在于,天殷国居然鲜少有贪腐受贿、侵占良田之事。就仿佛所有身居高位的权臣都是道德完人,都甘心于矜矜业业地尽自己的本职去“积攒”财富,而不是寻找捷径一步登天。盛世人口激增,土地产出养不起这么多人口,所以天殷一直没有放弃对外征战,剿灭山海异兽,开荒耕田贫土。战功是天殷为数不多能够晋升阶级的方式,但军权同样牢牢掌握在上层的手中,不会被分薄。
这种现象是有些违背常理的,宋从心还未弄清楚其中的缘由,所以她不愿评价。
百姓们不会活不下去,勤勤恳恳耕种也能家有盈余。贵族世代连襟,纷争纠斗都被控制在上层内部,不会波及平民百姓。这样的国情之下,天殷国缺少活力,却也不会掀起变革的风雨。非要形容的话,那便是整个国度都被滞留在最缓和的时期。
所以,宋从心才说“国泰民安,治世有方”。
那天殷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吗?其实也不然。目前天殷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变”,这个国家遵循着古制与传统,为了稳固而舍弃了进步。天殷不与外界沟通,知识与技术只会在氏族之间流通。世家传承与举荐制的结果便是年轻的君王无法选拔属于自己的人才,无法推行新的政策,国家大权几乎都掌控在长老阁的手中。而天殷国的长老是什么德行?宋从心尚未继任掌教之位前便已经领受过了。
四百年的光阴熬不死一个分神期,但凡间皇朝能经历几个百年的淘洗?
宋从心终于明白,为何当年的人皇要提出“修士不得干涉人政”的提议了。天景百条是上清界修士的仙运与人族气运共同拧和而成的枷锁,这道枷锁沉重到人皇陨落后,单靠上清界一方都无法将其改写。人皇写下这条协议是为了警醒后人,告诫凡人必须自力更生,不可沦为修士圈养的家畜。
修士寻求的超脱之道,那便以世外人论处,有人看着天上青云,有人看着脚下黄土。
人皇有如此远见,谁曾想其直系后人却条条犯禁?天殷国继承了五毂国的遗产,如今还能独占鳌头,但以后呢?
东海重溟解封,西边兴国一统,人间有平山海,世外有白玉京。
九州列宿链结大陆,天地大劫迫在眉睫。此等关头,无论元黄天还是上清界都在寻求转变。
变则通,不变则壅;变则兴,不变则衰;变则生,不变则亡*。
“拂雪懂我!”听着宋从心毫不客气的评语,姜恒常却大笑出声,她似乎一直都在笑着,偏偏每一个笑容都是真实的,“外人眼中的盛世之景,在我看来却是啃噬先贤遗骨、恨不得从中吮尽最后一丝骨髓的孽子。不思进取,故步自封,只知仰仗先人遗泽算什么本事?先前我夸赞的那位打铁匠,他父亲比他更有本事,可惜手艺传承到他手上只剩七八成。我曾劝他父亲广收学徒,但老匠人觉得技艺不可外传,即便只有七八成本事,也足以青铜氏在天殷立足。
“对青铜氏而言,确实如此;但对国家而言,这是不幸之事。拂雪你说,天殷像不像这位老铁匠?”
这话太毒了。宋从心并不接话,姜恒常却不放过她:“所以说,头上顶着一群毫无进取之心、只知原地踏步的老不死实在不好办事,你说是不是?”
宋从心:“……”住口,非要算的话你和我都是老不死!
姜恒常说着说着又恍然:“啊,我忘了,拂雪头上也有许多老不死。哈哈,这点上还是明尘上仙看得通透,舍得放权给晚辈!”
宋从心听不下去了。她让灵希和陪逛了一整天的姜严先行回程,自己则拽着姜恒常到远离人烟的荒郊野岭“切磋”了一番。
两位分神期的战斗,即便刻意压制,也将一片山丘削成了平地。
对于宋从心和姜恒常这等境界的修士来说,以武会友,以道鉴心已不再是纸上空谈。一个人的道能从刀光剑影中窥得真意,炁的流转与对招的应变则能看出持器者磊落与否。宋从心师承明尘上仙,剑道砥砺于邪魔外道,她的剑招磊落堂皇,有天光乍破、大海奔涌之相。反观姜恒常,她刀术磨砺于军中,后成道于四方游历。她的刀术大开大合,却兼具各地大家风范。二者轰然相撞时,恰如飓风迎面撞上汹涌的海浪。
宋从心的本意只是“切磋”,一来试探姜恒常的根底,二来是为了抢回谈判的主动权。但打着打着,姜恒常眼中亮起见猎心喜的光芒,宋从心的心情却越发复杂。明尘上仙曾经说过,姜家修行的是“王道之剑”,与无极道门静心苦行的道统不同,王道兼修法儒释道各大流派,姜家子弟想要刀术大成就必须去四方游历。
姜恒常的刀术沉且稳,与她交战与其说是刀剑相争,倒不如说是王土之争。她蚕食,学习,兼并对手的所有,并且越战越强。
刀剑碰撞擦起灼目的星火,迸发的气劲震得两人各退半步。宋从心横剑于身,姜恒常却是用拇指随手擦拭脸颊上被剑风刮擦出来的血痕,朗笑:“爽快,再来!”
宋从心抬头看了看已经彻底黯淡的天空,不为所动地收剑还鞘。姜恒常再次攻上来时,宋从心猛然拍出一掌,以太极巧劲卸去冲力,一把将姜恒常掼到了地上。
姜恒常矜贵的金纹玄衣法袍沾到了土壤,她却哈哈大笑。剑修归剑还鞘便是收战之意。只是掼倒并不足以让姜恒常缴械投降,但她看着暗沉的天幕与高悬的星斗,突然觉得心里畅快极了。姜恒常躺在地上不动,宋从心抚了抚衣袂准备回程时,姜恒常却乘其不备突然扫来一脚。
宋从心成吨重的魁首包袱能在姜恒常这里破功才怪,她面无表情地玉化了自己的腿部,下盘稳如磐石。姜恒常一脚踹上去,竟踹出“当”的一声响。
姜恒常满脸惊叹,宋从心拧眉:“你做什么?”
“你把我掼在地上,礼尚往来,你不应该也躺下吗?”姜恒常诚实道。话音未落,她一把拽住宋从心的手,再次扫出一脚。这回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空气几乎都被震荡出阵阵雷暴。宋从心御气抵御,却难免估势不及,被姜恒常砸在地上时,宋从心后脑触地,摔得她有一瞬的眩晕。
宋从心有些不高兴,她方才对姜恒常动手时用的是巧劲,完全称得上轻拿轻放。但姜恒常的回击可半点都没客气。
宋从心被迫和姜恒常一起躺在地上,看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
姜恒常双手支在脑后,随手将一根草茎塞进嘴里,神情悠然:“你穿白衣,我穿黑衣。黑衣耐脏,哈哈,我赢了。”
宋从心端庄正躺,作闭目养神状,即便倒地也要维护自己的魁首包袱。她懒得提醒姜恒常这不过是一个祛尘咒的小事。
姜恒常也不在意宋从心不接话茬,而是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她告诉宋从心,虽然没有和宋从心见过面,但她对她可谓是神交已久。从宋从心初出茅庐、拜在明尘上仙座下之时,姜恒常便已注意到了正道魁首横空出世的继任者。然而,真正引起姜恒常注意的并不是拂雪显赫的声名、祓除魔患的实绩,而是拂雪在天景雅集上与各方势力的对峙,以及之后逐步展露出来的某种理念以及手段。
“姜家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一直都想重现旧日的辉煌,承继‘人族共主’之责。我在族人的絮絮叨叨中长大,后来也一直在追寻自己的王者之道。只是我天生反骨,想着人总要向前看,整天将‘往日辉煌’挂在嘴边有什么意思?只会显得丧家之犬更可怜罢了。再说了,人族繁衍至今,神舟大陆上开拓的领土不知翻了几番。单论中州这片疆域都比曾经的五毂国更加广阔辽大。若论人口与国土,天殷难道还不算青出于蓝胜于蓝?
“族老有自己的坚持,我看得出来,他们拥有某种几乎可以被称之为信仰的执念。哈,一群顺天而为、逆天而行的修士,年纪一大把了还不懂放下我执。他们究竟是舍不得往日的辉煌还是舍不得‘人族共主’的头衔?我走南闯北,上下求索,历经百载都没能找到改变天殷、改变世道的法子。
“直到拂雪横空出世,设立平山海,领头九州列宿,建设白玉京……”
姜恒常抽丝剥茧,将宋从心推行的种种策略背后的目的进行了深入解析。宋从心有些怔忪,她做的这些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否达成预想中的成果,很多时候她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她推动这些计划背后的目的连师尊都不曾交代过,虽然她觉得师尊心里有数。
但姜恒常能从这些看似只是“兼济天下”的计划看出背后真正的目的,这让宋从心心生诧异的同时,也有几分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的微妙。
仅有一面之缘,只靠对方的事迹来了解他人,居然也能成为知音吗?
“若这世上有人能将人族命运拧作一个个体,那她为何不能被称作‘人族共主’?”姜恒常凤眼微睐,“拂雪的道清晰可见,天殷的道却让我看不清来路。”
天景百条需要改写,宋从心在寻求变革之路,姜恒常也在等待改变的契机。她拉拢了定山王一脉,设立了刑天司,授艺予玄衣使。她绕过长老阁,私下与无极道门达成合作,将九州列宿引入天殷。姜恒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借助内力外力改变天殷的现况,而她的手段比宋从心更狠,连软着陆的缓冲机会都没有。
姜恒常和宋从心一样,都是险中求变之人。
姜恒常和宋从心在地上躺了一小会,姜恒常这才拍拍沙尘站了起来,朝宋从心伸出手。宋从心无需借力也能自行站起,但也没有拂了姜恒常的好意。谁知等到两人都起身后,姜恒常突然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了两把锄头,对宋从心道,咱俩既然都把这里夷为平地了,那不如干脆把地给耕了吧。
宋从心默默地看着那把锄头,无言良久。最后,两人还是将附近的狼藉一扫而空,宋从心清理出大块的碎石,将粗壮的草木根茎移除,姜恒常则深耕了田地,翻了两次土。等到宋从心挥手唤出春风化雨诀浇灌田地,夜色已深,姜恒常笑着说明天就调一队兵马过来屯田,速度快些还能赶得上秋收。
宋从心突然觉得,若非世道如此,她或许会给这位姜道君弹一首曲子。
抵达天殷永乐城的第二天,客人就被东道主拉去耕田耕到半宿。宋从心回到自己下榻的住院时,等了大半夜的灵希差点没打算出去找她。
“姜家水深,姜恒常也并非等闲之辈。”虽然修士纤尘不染,但耕了大片田地的宋从心还是跑去洗了个澡,此时正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师妹替自己梳理长发,“她想借助外力打破长老阁的掣肘,此次恒久永乐大典恐怕就是她动手的时候。”
灵希颔首,她赞同师姐的推断,同时也有其他的发现:“师姐,先前我们提到过天殷国的‘赊命钱’。我发现天殷国人口中的一些词句与大众所知的不同。”
“此话何意?”宋从心问道。
“今日我与姜严早归,途经一家葬仪馆,恰好见一户人家戴孝出殡。”灵希语气沉静,她看似呆怔,实际聪慧机敏。姜严虽然也天生早慧,但和灵希相比还是稍逊一筹。他和灵希交涉了一天,不仅没能套出话来,反而被灵希卷走了不少情报。
“那户人家披麻戴孝,面上却不见悲色。有一妇人宽慰逝者家人,却拍着站在一旁的幼童的肩膀,道照顾好逝者的遗体。我心觉古怪,便向姜严多问了几句。此事在天殷并非秘密,姜严便也如实告知。据他所言,在天殷,‘遗体’不仅仅指代逝者的尸体。
“对于天殷国人来说,‘遗体’指代逝者,同时也指代活人——活在阳间的人,是已经逝世的死者留于人世的‘遗体’。”
第313章 【第54章】正道魁首永乐城中水千丈……
以拂雪道君的身份受邀参加天殷国的恒久永乐大典,于情于理,国君都应该出面相见,设宴以待。
然而,自宋从心和灵希抵达天殷之日,姜家那位国君从未在人前露脸,接待宾客之事一力由姜道君操持。虽然宋从心并不在意,姜家的礼遇也做得尽善尽美,但国君不露面一事终究是避不开的问题。无论天殷执掌实权的人是谁,但它明面上地位最高的领袖是姜恒常与其兄长姜胤业。
即便只是做个面子功夫,姜国君也有在宾客面前露面的必要。
关于这一点,感到疑惑的来宾不在少数。来宾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却都被姜家打太极一样推了回去。不仅姜国君没有露面,姜家的族老们也闭门不出,据说是在筹备即将到来的恒久永乐大典,要提前百日进行静修斋戒。姜恒常同样是大典的司仪,她负责的是“奉礼”一环。
所谓“奉礼”,乃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传统,又称“百物朝贺”。古时,各地郡守会向主城献上当地兴盛的代表物,譬如金银玉器、五毂粮食、铜铁造物。这些象征国力强盛的代表物会奉在神坛案头,由司仪择取祭物将其投入火中。古时人们相信,人的魂灵自烈焰而来,火焰有通晓魂灵、沟通上苍的神力。火能驱逐荒野的害兽,能点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所以,人族先祖在留予子孙后代的传承中写下火焰的神圣。
人死后,留在人世的生者会焚烧纸钱、纸作的财物,奉礼这一环节的主旨便是将人间百物献给上苍。
其中,最重要的祭物是象征田地丰饶的五毂、象征兵强马壮的青铜造物,以及象征君王贤德的玉器。
前者为祭物,后两者为供物,供奉之物无需焚烧。此次大典,天殷准备的供物是高达百丈的青铜树、问天九鼎以及重宝九龙青玉国玺。
天殷来宾众多,但能让姜家道君亲身相迎的宾客只有拂雪道君一人。之后,姜恒常投身忙碌的大典预备工作中,接待宋从心
和灵希的工作让渡到年岁尚幼的姜严头上。外人见了议论纷纷,宋从心本人却不在意。她和灵希二人在姜严的陪伴下走遍了永乐城,姜严是个生性认真的孩子,即便宋从心的身份地位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但他还是尽责地完成姜恒常交予他的任务。他依照以往天殷皇室接待贵宾的待遇招待拂雪道君及其师妹,但看了一场歌舞后,姜严就被宋从心拎到郊外考校武艺了。
姜严天生武骨,是姜家新生代中资质最为出众的子嗣。年纪轻轻武功便已臻化境,除天赋异禀以外,姜严本身的心性也十分过人。
姜严想稳住世家公子的体面,代替姜道君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待贵宾,但很接地气的拂雪道君却告诉他不必忙活,有空观看歌舞还不如去演武场比划比划。
姜严觉得这于礼不符,委屈得团团乱转。但被宋从心考校了几次武艺后,姜严便红着脸喊宋从心“老师”。宋从心好奇地观望了一阵,发现姜严这孩子似乎很容易害羞,一害羞就会脸红。他年纪小,脸皮子嫩,又有点婴儿肥,看上去比实际岁数还要小上好几岁。姜严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外貌实在难以服众,因此戴上面具化身玄衣使“隐刃”后,他总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开口说话也会特意压着嗓子,好让自己显得更加成熟。
但只要关系混熟后就会发现,姜严这孩子其实是个话痨。说话语速飞快,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或许是天性早熟,姜严与同龄孩子合不来,成年人又会因为年龄而轻视他。平日里憋得很了,遇到宋从心和灵希后,短短不到半个月,姜严便从世家公子变成了小炮仗,将自己的情报卖得干干净净。
对此,宋从心的良心隐隐作痛。她手里还拿着人家小孩相赠的长命锁呢。
姜严是定山王的养子,父亲是定山王的旧部,母亲是一位玄衣使,血缘上算是姜家旁支。然而,数年前一场战事,姜严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救灾平瘟时身染疫病而亡。临终前,还在襁褓中的姜严被托付给了姜恒常,后被定山王收养,成为了定山王的义子。
姜严生于天殷动荡之时,父母的遗愿是希望他平安健康的长大,哪怕一辈子只是个平凡的孩子。但姜严资质不俗,又不甘心一辈子只当一个承沐父母遗泽的纨绔子。他自幼时便追随姜恒常习武,姜恒常又是个心大的,姜严如此有志气她只会拍手叫好,绝口不提旧部的拳拳爱子之心。定山王无奈,只能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红绳银锁,是定山王赠予义子的礼物。他告知姜严若有一日有幸遇见可以托付信任之人,便可将其作为友谊的信物。
姜严说起此事时,稚嫩的面容上是掩盖不住的认真之色。柳家兄妹救了他一命,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虽然眼下他不能袒露自己的身份,但终有一日他会对故友坦诚。而对这时的人们来说,只要短暂交心、观念相同,那便是一辈子的友人。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宋从心听罢只觉得良心再次作痛。这回,她甚至觉得兜里的长命锁都变得无比烫手。
经由姜严之口,宋从心也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姜恒常与长老阁之间可谓是积怨已久。改革派与守旧派之间的争斗经年日久,而本应稳坐钓鱼台看双方相斗、玩弄权衡之术的皇帝在其中却没有多少存在感。姜严说君上沉疴日深,很久前便不在人前露面了。
在意识到拂雪道君如传言一般襟怀坦荡,姜严很快便放下了心防。宋从心询问起天殷的风俗人情时,姜严也不吝解答。
在姜严的口中,宋从心得到了“活遗体”与“死生葬”的另一种注解。
天殷注重死生葬,“葬者,藏也,乘生气也”。天殷国人相信死后只是前往另一个世界,阴阳之气蕴养万物,人也是阴阳之气构成的。人之子承继父母的骨血,自然也是父母体内的生气所化。先祖会庇佑子孙后代,两气之间会相互感应。“本骸得气,遗体受荫”,故而子女是父母留在人间的“活遗体”。
阴阳之气会消散于世,尸骨能否被“藏”好将决定子孙后代能蒙受多大的荫蔽。以此衍生出来的仪法,便是死生葬。
这其中有许多门道,活遗体居住宗祠、族地是“阳宅”,逝者长眠的坟地是“阴宅”。阴宅与阳宅之间的气会相互影响,所以死者的坟地要看风水,祖庙的选址也是重中之重。其他地方的人也看重风水香火,但却没有一个地方像天殷这般偏执,甚至出台了相关的律法,设立了专管“阴财命金”的地金署。
在天殷国境内,死生葬仪并不是一种礼仪传统,而是被写进律法里受国家拥护的制度。
“冥神骨君对天殷的影响过于深远,如姜严这样的年轻人即便没听过骨君之名,但只要敬奉这份制度,就是冥神的信徒。”
灵希告知宋从心自己的见解时,宋从心却在思考另一件事。她沉吟道:“灵希,你说,骨君收集子民的灵魂是为了什么?”
真的是为了所谓的长生?宋从心不太相信。
“……师姐,不论是神明还是君王,祂都需要黎庶。”看着自家师姐不自觉出神的表情,灵希在宋从心面前单膝跪地,握住了宋从心放在膝盖上的手。虽然师姐不曾注意,但灵希发现她思考事情时总是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时候的师姐有种远离尘嚣的宁静,却也比其他时候好懂。
灵希以蹲身的姿态仰头望着宋从心,尽
量将语气放平:“信众之于神祇,好比基石之于宫廷。子民越多,为神祇铸造神座的愿力便越强,其神权的拂照范围也越广。师姐,若是天殷国人都不入轮回,而是在死后进入骨君的神国。那长期以往,会有什么结果呢?”
不等宋从心回答,灵希便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拥有灵性的魂灵需要经历漫长的砥砺,虫孑走兽想修成人身也需要机缘与契机。若天殷在神舟大陆上开了一个口子,这些灵魂源源不断地流失,皆被骨君收入囊中。那终有一日,神舟大陆的人族将不复存在。”
灵希拢着宋从心的手,语气加重:“神舟大陆也将不复存在。”
宋从心抿了抿唇,她知道灵希说的是实话。但她还是摸了摸灵希的额发,道:“不要再探寻彼世的秘密了,灵希。你要活在当下。”
自从灵希使用灵视窥探了霖城关家的过去后,她那双本已被封印的眼睛又隐隐有失控的征兆。宋从心不知道灵希是有意放纵,还是中州这片土地与灵希的血脉产生了共鸣,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事。只能说幸亏灵希在彼世遇见的两位老师良心未泯,限制着她探寻异界的脚步。否则灵希越深入彼世的秘密,就越容易在时空中迷失。
宋从心时刻关注着灵希,她知道灵希这段时日有些衰弱。她试图将灵希扶起,叹气:“你最近又看到了什么?”
灵希不肯起身,反而趴在宋从心的腿上,像孩童一样将脑袋搁在手背上,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想说?”
“不。师姐,你明白……就是什么都没看到。”
宋从心隐有了悟,灵希的眼睛能看见有、有无与无有之物,既过去、现世、彼世三者的视野重合。灵希看不见,也就是意味着天殷在彼世不存在。彼世那四极废、九州裂的境况,天殷国之不复也实属正常。但若是连过去的景象都看不到,莫非是永乐城过去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东西掩盖了?
想要探寻冥神骨君的跟脚,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灵希已经成年,修士也无需睡眠,但宋从心还是像哄孩子一样把她哄回房间睡觉。在师弟师妹面前,宋从心一直都是这样温和又无甚攻击性的样子。人的名树的影,无极道门年轻一代的弟子对前人是高山仰止、景行景止,但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他们都会发现拂雪道君性情宽和,只要不触犯底线,掌门都会耐心纠正弟子的过错。
身居魁首之位,公私分明,恩威并施。
“尊上。”灵希回房后,宋从心独自一人倚在窗边,藏匿在暗处的人影这才现身,单膝跪地施行一礼。
“不必多礼。”宋从心不喜别人跪她,但继任掌教之位后,无极道门年轻一代的弟子都是她的记名弟子。上清界中修习明尘上仙传承道统以及琴剑之道的修士都要喊她一声“老祖”,白玉京建立后,她对天下有布道之恩。若不以尊卑论处,仅以师承论之,宋从心还是得受这一跪的。
“告诉我天殷国内的境况。”
在调查天殷国情报这方面,宋从心用的是最传统也最安全的方法,没有动用地脉网传播情报。一来中州的九州列宿有姜家参与其中,二来还在起步阶段的九州列宿不可过早染上政治权谋。宋从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才以一种不引人瞩目的方式将钉子安插进中州。
这些暗处的筹谋与手段,宋从心并没有动用无极道门的势力。她选择了普通人作为探子。
起初宋从心只是想建立一个类似明月楼的情报门,虽然与明月楼主达成了合作,但总不能所有情报都向楼主伸手。宋从心拥有九州列宿这个明面上的情报网,也需要发展一些暗处的耳目。暗门倒是专精此道,但暗门专司调查外道情报,严防上清界的渗透,侧重点在上清界。而宋从心另起炉灶建立情报门的目的则在于把控天下之势,她心知这世间绝大部分祸事都起源于人心幽微之处。
宋从心调动平山海,组建了情报部门,却没想到响应者众。
宋从心是舍得放权的人,她将情报门的组建交予他人后便不再过问。等到第一批情报交到宋从心手中时,宋从心才错愕地发现那些自愿成为斥候的义士竟是抱着必死的觉悟为她效忠的。普通人易容被抓容易露出马脚,所以他们伪装身份时采用了最决绝的方式。这些探子削薄了面骨,磨掉了指纹,用哑药毁了嗓子,他们甚至抛弃了过往的名姓,连亲族站在自己对面都不肯相认,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大业之中。
宋从心一开始得知此事时颇为震怒,以为情报门的管理者逼人就事。但一通排查下来后才发现,这些义士竟然都是自发行事,没人逼迫他们。
查清真相后,宋从心沉默了很久。她在上清界长大,险些忘了这是个“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时代。
这是一个为报君恩能吞碳漆身、流尽血泪只在恩主仇人的衣袍上划几刀的年代。
凡人没有移山倒海的伟力,但他们迸发出来的狠劲却让宋从心都觉得触目惊心。她一直坚信应当以利驭使下属,却忘了这世道也会有人为义而死。
她不能对那些慷慨赴死的义士们说“这是错的”,若他们付出一切却换来一场说教,那将是何等的痛苦?宋从心所能做的,是利用好他们的牺牲。
宋从心闭了闭眼,全神贯注地聆听线人的情报。
转世至今,宋从心觉得自己也变了许多。
埋在天殷国内的暗桩是三年前布下的,线人带回了十分重要的情报,比姜严口中套出来的情报还要详尽不少。线人告知宋从心,姜国君确实积劳成疾,缠绵病榻多年。目前朝中掌管实权的是姜道君姜恒常,但线人却发现,姜恒常看似与长老阁多有摩擦,但她所做的事基本都是长老们默许的。
“姜道君与长老阁对立,但长老阁并没有将姜道君视作敌手。天殷国的实质掌权者并非姜国君,而是姜家大长老阴氏。”
线人的情报,与明月楼主赠予的情报对上了。姜家长老阁之首,大长老阴守安,一位低调无名的分神期修士。虽然这位姜家大能隐姓埋名,无论上清界还是元黄天都早已没有了他的传闻。但根据明月楼给出的情报,姜家大长老阴守安是天殷国的开国功勋之一,早年追随若水神妃金凫帝,后帮扶金凫帝之独子。他建立了长老阁,定立了天殷最初的律法,可以说是天殷立国的基石。
但这位大能,在如日中天之时急流勇退,辞别繁华,隐于幕后。自那之后,无论是大小仪典还是天景雅集,阴守安都不曾于人前显露行踪。
对于阴守安,即便是明月楼也只能调查出这样简陋久远的情报。
线人陆陆续续又说了很多,譬如天殷各地的粮价略微上涨,疑似灾年不良商贾囤粮;天殷各郡供奉的祭物遭山匪抢夺,定山王奉命带兵平叛,护送其他队伍入京,因此没能及时调兵折返;近年来神舟各地爆发战乱,中州受外界所扰,被姜家镇压的氏族与前朝旧部都有复叛的迹象,刑天司玄衣使授命代天子巡察,镇压叛乱……
“……原来如此。”宋从心思忖道,“辛苦了,这些情报十分重要。”
探子矜首敛眉,面巾遮挡了他大半张面孔。但听了这句平淡的夸赞,自认严刑拷打也能面不改色的青年一时竟难掩动容之色。
“还请尊上指明迷障。”探子再次垂首,他们受命调查天殷国内支离破碎的情报,但他不知道尊上能从这些情报中看出什么。但尊上目光长远,眼界非凡,所能看到的东西必然比他们看见的更为辽广。探子不惜厚颜相求,只有学习归纳这其中的道理,下一次调查情报时才能更加精准稳当。
宋从心不知线人心中所想,但她不吝指教:“姜道君与定山王,意在谋反。”
反?为何要反?天殷的国君是姜道君的双生兄长,这谋反又从何提起?线人先是困惑,很快又恍然:“平叛与巡察是为了掩人耳目?”
“一半真,一半假。至少定山王养子姜严那边是真的,他对此一无所知,真以为是代天巡察。”宋从心翻阅线人递上的情报,将其逐一记下后随手一捻,纸张便在她手中无风自燃,“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姜恒常或许有其他目的,毕竟就目前现况来看,她实在没有谋反的必要。”
“亦或者说……”宋从心斟酌了一下语句,“她准备,反抗什么?在此次恒久永乐大典之上。”
线人也是这么想的,他没有往谋反的方向上去想正是因为姜家道君身居高位,本就没有“谋反”的必要。但道君做出如此决断,必然是有其深意在的。探子心中记下此事,临要告退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尊上,另外还有一事。我等在调查皇室的途中,发现还有另一股势力在调查姜家。这股势力十分强大,且在谍报方面浸淫颇深。为了避免冲突引起天殷警觉,我们只能暂时退避。很抱歉,没能查出对方的来历。”
“不怪你们,当以自保为重。”宋从心摇了摇头。她手头的这支情报组织建立不久,从头到尾都没有借助过无极道门的势力,即便是奉剑者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如此稚嫩的组织,如早春萌芽的绿草,自保尚且不易,没有与任何势力相抗相争的必要。
“此行回去后,你们便正式更名为‘飞芦门’吧。”
郁郁荻花,袅袅芦苇。临水河岸之上,随晚风天光起舞的凄清苇荡。
躬身告退的线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眶微湿:“……是。谢尊上。”
谍报人是行走长夜的不归人,即便因暴露身份而死,尸骨也不能被认领归乡。他们是路边无人拾捡的遗骨,又被称为“夜不收”。
但现在,他们拥有名字了。
……
线人离开后,宋从心整理手中所有的情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飞芦门没有查明另一股谍报组织的来历,但宋从心从线人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推断出另一股同样调查姜家的势力,恐怕是明月楼。
按理来说,明月楼暗桩众多,眼线遍布四海,宋从心本不该对此感到奇怪。但明月楼动作那么大,大到宋从心手
中这支暂时还不成气候的情报门都察觉出一二动向,便足以证明这次的行动不仅仅只是寻常“暗访”。
“天殷可真是热闹。”宋从心扶额,想到目前不知道身在变神天何方的梵缘浅与楚夭,不由长叹。
在一片暗潮汹涌之中,天殷百年一度的恒久永乐大典,到来了。
第314章 【第55章】正道魁首永乐大典失国玺……
永乐大典之日,天殷京都张灯结彩,城市上空缀满了天灯。据说天灯将昼夜长明,烧足七天七夜,单单燃油的耗费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受邀前来观礼的来宾无不感慨中州雄主的财大气粗,据说为了此次庆典,天殷早在三年前便开始修筑祭坛、星宫与玉瑶台,年前才将将竣工。
天殷钟爱青铜造物,沿街各处都能看见青铜制成的雕塑,屋檐上的镇兽多是鸟禽。最常见的青铜像是人面鸟,这些夜间出没的生物在他国多为不祥之兆,但在天殷却很受欢迎。这个与死亡共舞的国度相信人面鸟是天神派遣至人间的使者,它们穿行夜间是为了镇伏妖邪,不让孽物作恶。
除了青铜塑像,街道上还出现了游神的队伍。城中青壮带着禽鸟制式的青铜假面,手持铜铃,沿着长街踏步起舞,唱着古老悠远的祝歌。天殷百姓平日都说官话,但当人们唱起祝歌时,来宾们才惊讶地发现,天殷国民并没有遗忘过往的语言。若水两岸的方言承继古制,保留了许多上古时期的发音,其中许多模仿飞禽走兽的发音据说是为了与自然沟通。上古时期精通言语的唯有族群中的“巫”,天殷所承继的正是古时传承最悠久的“巫言”。
一位身穿青衫、戴着“水雁”铜面的少女站在鼓车之上,她起唇开嗓。刹那间,空灵的歌声直冲云霄,积聚的阴云洞开一线,洒落金辉。
旧时的巫谣越过千山万水,重重叩击今时人的心扉。
“那位歌者扮演的,应该是若水神妃。”
游神的队伍逐渐远去,来宾们这才回过神来,禁不住窃窃私语。
金凫帝殷扶桑在中州极有名望,但比起那与黄金铜面相系的冰冷称号,民间百姓更习惯称呼她为“若水神妃”。传闻殷扶桑天赋异禀,通鬼神,擅巫言,有踏浪御水、吁气化雨之能。身为大巫的若水神妃以一段预言开启了天殷一统中州的大治时代,人们怀念她,称颂她,时至今日依旧以歌舞传唱她的美名。
来宾们乘坐着天殷皇室派来的车架前往城中心的星宫祭坛,这一路虽是走马观花,却也阅尽了天殷繁华。临到官道,众人远远便看见一株高达百丈的青铜神树,此“树”有干无枝,通体青绿。其树干分岔向各方延展,共分三层,每层的树干上都栖息着三只展翅欲飞、栩栩如生的神鸟,总共便是九只。
扶桑无枝木,又称“太阳神树”或“栖日之树”。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传说上古十日,扶桑树上本有十只太阳神鸟,但其中一日高悬天际,巡天执日,故而扶桑树上只有九只神鸟。
这般宏伟壮观的造物,即便上清界都不多见,而这株青铜神树竟是凡间工匠打造的。来宾们望着这巧夺天工的青铜造物,感慨的同时也对天殷工匠的技艺赞不绝口。言语交谈间,马车已经行驶到城市中心,同样奇美壮观的星宫与玉瑶台在青铜神树带来的震撼下黯然失色。
足以容纳万人的广场之上,汉白玉修建而成的祭坛立于青铜树下,八方立柱上各有一樽青铜鼎,祭坛的正中央也摆放着一樽——这便是此次大典的供物,青铜九鼎。
来宾们从马车上走下,不约而同地朝上首望去,祭坛两侧的观礼台是天殷国主与贵宾的席位。但比起东道主,众人更想知道那位是否会来。
当那一袭白衣在侍从的引渡下出现在上首时,来宾们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骚乱。但很快,动静便平息了。只见原先还交头接耳的宾客纷纷正襟危坐,推杯换盏时也显得温和有礼。他们尽量克制自己眼角的余光,却还是止不住频频投去一望。要知道,此时居于上首的是当世活着的传奇。分神期大能虽然少见但不至于稀罕,但年岁不足半百便修成分神、取代明尘上仙成为正道魁首的,仅此一例。
更何况,拂雪道君如今已是神舟大陆上声名最为鼎盛、权势滔天之人。不管是得其青眼还是幸得一二指点,那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惜,观礼台实在太高,从上方往下一望只觉得人头济济,实在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宋从心的注意力都在师妹和天殷国的青铜造物之上,她难得将天书从太虚宫中揪了出来,让天书给自己科普天殷的历史与这些青铜造物的来历与意向。
宋从心翻看天书看得入神,但在外人看来,拂雪道君一如传闻中那般孤冷高绝,不与旁人交谈。天殷国阶级分明,下位者恪守本分。上位者不开口,他们便也不敢轻率搭话。只有熟知师姐性情的灵希看着师姐淡然的神情,知道她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灵希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省掉了许多没意义的客套。侍从殷勤地端来茶水,灵希顺手截过。她斟茶的动作娴熟轻巧,不会惊扰了师姐的思考。
宋从心翻看完天书标注的资料,回过神来时,就看见师妹乖巧地坐在自己身旁。
此次天殷之行虽是灵希请求的,但宋从心也抱着带师妹出来见见世面的想法。她将自己从天书中看到的资料分享给灵希,从远古至今,许多史料遗
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甚至连天殷皇室都没有记载。宋从心对天殷的历史如数家珍,听得一旁埋头静候的侍从心生震撼。拂雪道君口中陈述的一切,有些连土生土长的天殷国民都不知晓。毕竟时间的长河会淘洗往昔的所有,最终能被打捞上岸的只是寥寥。天殷敬奉先祖,但传承中不慎遗失的知识终究是一种缺憾。
能被遣来侍奉贵客的侍从并非普通侍从,其中有不少也是天殷贵族的旁支子弟。他们听得如痴如醉,偶尔停歇的间隙里,他们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拂雪道君的师尊明尘上仙,除正道魁首的名头以外,似乎还有一个“天下师”的名号。
宋从心没在意旁人怎么想,随着日头逐渐高升,祭典时辰将至。但直到最后一刻,姜国君才姗姗来迟。
姜国君是被人从星宫内抬出来的,他乘坐着八人高抬的御舆,四周支着珠帘以及纱帐。从外看去,只能看见纱帘后坐着一道身穿华服、头戴冕旒的身影。那道人影单薄瘦削,颇有撑不起那一身华服的疲弱之感。几名侍女手捧香炉站在旁侧,扇子轻轻扇动,拂来阵阵清苦的药香。
宋从心朝姜国君望去,却见珠帘后的人影微微一晃。仿佛注意到宋从心的注目一般,那道人影突然倾身,抱手作揖,对宋从心施了一个平礼。
宋从心面上不动声色,也手掐子午诀,回以一个平礼。
两人的这番互动,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因为随着锣鼓喧天,大典正式开始。
铜锣十三声,星宫殿门大开,一群身穿朝服的官员从中步出,手捧各种器物。领头那位趾高气昂的紫袍中年人,宋从心并不陌生。圆胖的体态,弥勒佛般的笑脸,正是曾经代表姜家出席过天景雅集的长老董桀。他手中承托着一个被明黄色丝绸盖住内容物的檀木案,昂首阔步地朝祭坛正中走去。
而另一边厢,自宫门外走来的却是一队身着祥云玄衣的青年人,领头之人正是姜恒常。这位总是衣衫利落的姜家道君换上了华服,挽起了繁复的发髻。这支队伍同样捧着各式各样的器物,然而眼尖的宋从心却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区别。董桀那一队手捧的大多是金银玉器,姜恒常这一队承托的却是金黄的稻穗、丝绸锦缎亦或是矿物的原石。
姜恒常托举的长案同样被明黄色的丝绢遮掩,只能判断出内容物不大。
两方人马同时在祭坛正中站定,气氛一时间肃穆得针落可闻。
礼官高声念诵祭词,大抵便是感佩上苍,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类的话语。礼官的唱词刚落,祭坛八方的青铜鼎突然窜起了熊熊烈火。
火焰毫无预兆的燃烧,吓了来宾一跳。礼官却扯着嗓子,高呼道:“起案,解封,敬献神礼——!”
姜恒常与董桀身后的人依序而上,将祭物摆放在祭坛之上。与此同时,礼官站在姜恒常与董桀长老面前,同时掀开了两个木案上的丝绢。
宋从心眸光向下一扫,以她的目力能清楚地看见,董桀所奉木案上摆放着一枚青铜长柄,上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凹槽;姜恒常案上摆放的则是一堆看不出原型的青铜铁片。宋从心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些零碎之物的用途,只见姜恒常突然拿起铜片与青铜长柄,将铜片逐一砌进铜柄的凹槽。
铜片大小不一,凹槽也深浅不一,但姜恒常的动作十分熟练,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她便将这件机关造物拼好。
那竟是一件机关铜钥。
宋从心顿时恍然,将机关秘钥拆解,由两方人马各自保存。只有双方达成合作,将彼此的信物合二为一,才可打开封存之物。这与调动兵马的虎符是一个道理。
姜恒常组装完毕的瞬间,众人只听见机括运转的隆隆声,祭坛中央莲花图样的地砖突然下沉。姜恒常和董桀长老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只是袖手静待。不一会儿,伴随着机括吱嘎之声,地砖再次上浮。当那物件重见天日之时,宋从心清楚地听见席间传来宾客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也不怪来宾们失礼,实在是出现在祭台上的木匣看上去太过诡异。
不知封存多久的匣箱带起滚滚烟尘,箱体破败发黑,已经有碳化的痕迹。但真正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这个木匣上缠着铁索,贴了黄纸。黄纸上画满了深红色的符文,在风中飘来荡去。一眼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木匣中封存着什么怪物,需要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将其桎梏。
姜恒常拂袖,扫去周遭的灰尘。她看着木匣,眯了眯眼,随即一掌拍出。
砰的一声巨响,贴满黄纸的木匣四分五裂,露出内里的青铜器匣。面对姜恒常的粗暴开箱,董桀隐晦地瞪了她一眼。但碍于祭典,董桀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姜恒常将铜钥对准了器匣的锁钥,那些镶砌在铜柄上的铁片在砌入机关的瞬间吻合扣死。尝试数次后,咔哒一声,器匣开了。
来宾们虽然有些心悸,但还是好奇地伸长了脖颈,想看看被如此封存的究竟是什么物什。
然而,器匣彻底开启后,祭坛上先是一阵死寂的静默,随即传来董桀的怒吼。
青铜器匣内空无一物。
——天殷重宝九龙青玉国玺,失窃了。
第315章 【第56章】正道魁首百岁一轮铸神身……
天殷国百年一度的恒久永乐大典之上,国之重宝九龙青玉国玺失窃。对天殷来说,这是一件足以震动全国的消息。
恒久永乐大典被迫暂停,天殷长老阁与皇室派出大队兵马,封锁帝都,将士们寸土寸地地搜寻,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国玺找出来。
恒久永乐大典持续七日,庆典结束之前若能将国玺追回,那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若国玺无法追回,这不仅是对天殷威信的一次重大打击,也会毁了天殷百年一度的建国大典。想到这,司掌大典的官吏人人面如土色。若是国玺能被追回还好,他们顶多被判一个失察之罪,最重的刑罚不过是罢黜流放;但若是国玺没被追回,他们这些负责大典的官员不仅人头不保,家族恐怕也要为此戴罪。
祭祀仪典本不该出现这样重大的差错,官员们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国玺究竟是怎么丢的?
“九龙青玉国玺是天殷重宝,据说是开国皇帝亲刻的国玺。自元祖逝世后,国玺便被封存在青铜器匣之中,秘钥被拆解成两份,分别落于宗室与长老之手。只有百年一度的建国大典,九龙青玉国玺才会重见天日。”大典出事的当天夜里,灵希带回了相关的情报信息。
天殷封锁全城,扣留了所有来宾的同时在城中大肆搜捕嫌疑人。虽然天殷美其名曰“大典延期,尽东道主之谊”,但看着永乐城外重兵把守的架势,谁都知道这个当口不能去碰姜家的霉头。对于大部分观礼的宾客而言,此事简直是无妄之灾。以天殷封存重宝的手段,这明显是天殷出了内鬼!关他们这些外来者什么事?
然而,不管宾客们心中如何揣测,明面上却不能宣之于口。有些人心中不忿,试图探问宾客中身份地位最高的拂雪道君对此事抱有何种态度。但拂雪道君此行是以姜道君友人的身份受邀前来,居住在姜恒常的府邸中。大典出事之后,拂雪道君当场离席,闭门不出。宾客们无处问询,只能悻悻散去,不甘不愿地接受天殷的安置。
大典出事当天,宋从心在夜里思考这件飞来横祸。没等她理清楚头绪,突然听见外头传来敲窗户的声音。她打开窗户,一身黑衣的姜恒常便抱着酒葫芦跳进了她的房中。
“给,拿稳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姜严那小子的严防死守下偷出来的。”姜恒常笑容清朗,白日里突发的祸事并没有为她的笑容增添半点阴霾。宋从心接住了姜恒常抛过来的酒葫芦,姜恒常怀里还抱着另外一只。她打开葫芦木塞仰头灌了一口,浓烈的酒香在房中弥散,熏得人如临幻梦。
“今年是灾年,即便是勋贵世家都不许酿酒,军中更是设下了禁酒令。”姜恒常自
来熟地步入房内,大咧咧地往榻上一坐。她一腿平放,一腿支起,没有拿酒葫芦的那只手搭在膝盖上,仰头又是一口烈酒。从上榻到饮酒,姜恒常一气呵成,那利落的姿态看上去潇洒得要命。不似勋贵子弟,倒像是不知打哪来的江湖浪子。
“若是你订下的禁令,你便应当以身作则。”宋从心说着,却是慢条斯理地拧开了木塞,浅抿了一口酒。
“你说得对!”姜恒常抚掌而叹,大笑着将酒葫芦往前一递,“杜举!”
宋从心平静地与姜恒常碰了碰“杯”,姜恒常饮酒的姿势甚为豪迈,酒水从嘴角落下也只是用袖口一拭。相比之下,宋从心不紧不慢地抿着酒水,愣是将烈酒饮出了清茶的雅致。两人什么话都不说,大半夜相对着喝着闷酒。直到姜恒常倒完最后一滴酒水,她才伸了一个懒腰。
“不是我做的。”姜恒常突然开口,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宋从心动作一顿,垂眸道:“嗯,知道了。”
“准确来说——”姜恒常抓了抓头发,捋着自己的马尾,叹气,“我拿的不是这个。”
“……”宋从心刚为自己怀疑姜恒常而生的心虚顿时散了。
“啊,好烦啊。真是见鬼了。也不知道是谁横插一脚,害得我计划都乱套了。”姜恒常打了一个哈欠,神情百无聊赖地道,“打草惊蛇可不好,我家里那些老顽固可都不是好相与的。关键是没事偷那玩意儿做什么?不能吃不能喝的。”
“九龙青玉国玺……”宋从心晃了晃酒葫芦,语气平静,“天殷为何要以那种方式将其封印?”
“因为那是不属于人间之物。”姜恒常听见酒水晃动之声,忍了又忍,终是没耐住腹中的酒虫,她理直气壮地抢回了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恐其阴阳之气溢散,不得已才使用这种方式将其‘藏’起。那东西邪性得很,活人若是拿的时间久了,会被一点点地吞掉生气。所以我说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偷这玩意儿?”
“与那位相关?”宋从心问道。
“对,与那位相关。”已经喝了一壶,从宋从心手中抢回来的这一壶酒,姜恒常舍不得一口气喝完,便决定细细品尝,“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天殷关于长生的故事?啊,不过你那么博闻广识,又师承天下师,想必对天殷的神话传说是有一定了解的。我想想,应该怎么跟你解释呢……对了,听闻拂雪在雪山有一段奇闻,那你应该知道雪山神女的故事?雪山神女由神化人,舍弃神躯,身化八宝器。这玩意儿与八宝器类似,不过祂是由人成神,舍弃人身,所化之物应被称作‘冥器’。”
——“凡我子民,皆可得我血肉;生无罪愆,魂归无垠净土;百岁一轮,业果铸吾魂身;大道若成,万民同享长生。”
天殷国流传的《长生》传说中,那位君王在离世时立下了如此宏愿。为此,百姓分薄了君王的血肉,只有一具白骨葬入黄土。
宋从心沉声道:“《长生》篇中所说的君王,便是冥神骨君?”
“是的。”姜恒常笑了,颔首道,“你知道这个传说,那就好解释多了。祂离世、或者说,祂升格成神时带走了自己的尸骨,留下的血肉成为了人间的遗泽。神舟大陆遍布天灾,中州能这么安稳离不开他的庇佑。永乐大典的供物必须取用祂血肉所化的宝器,如此才能与祂进行交流。”
所以,九龙青玉国玺的失窃才会让长老如此愤怒。
突然,电光火石间,一些线索在宋从心的脑海中飞快地串联了起来——“凡我子民,皆可得我血肉”指代的是留顾神骨君血肉所化的冥器,天殷国借此镇伏中州地脉,福泽万民;“生无罪愆,魂归无垠净土”指的是玄衣使手中的斩执刀,被判有罪之人的下场是三界除名,死不超生;“百岁一轮,业果铸吾魂身”指代的是恒久永乐大典,天殷需要借此达成与神交流的目的。若是如此……
“恒久永乐大典,真正的目的不仅仅只是为了庆祝天殷建国。”宋从心抬眸,与姜恒常对视,“你们的目的,是为了给祂铸造神身?”
雪山神女抛弃神躯是为了由神化人,冥神骨君舍弃人身,是为了升格为神。
姜恒常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拂雪真聪明,既然如此,拂雪要不要再猜猜如何‘铸神身’?”
姜恒常面上带笑,宋从心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面上无甚表情:“你既然连我跟师妹的对话都一清二楚,想必我们与姜严的谈话也逃不过你的耳目。你引导我往这个方向思考,就是希望我能发现其中的真相——后嗣乃父母体内生气所化,故而形骸互有共鸣。对否,冥神骨君的‘活遗体’?”
所有线索都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正如宋从心推断的那般,姜恒常的确没有谋反的必要。因为她要的不是谋反,而是自救。
宋从心话音刚落,姜恒常便忍不住大笑出声。她总是在笑着,不管面对的是蜜糖还是砒-霜,不管将要到来的是末路还是阴谋。
“没错,就是我。要不要提前为我庆贺,祝贺我升格成神?”姜恒常笑着擦去眼角的生理泪水,毫不忌讳地开着自己的玩笑。
宋从心抿了抿唇,她不觉得这个玩笑可笑,自己若是附和着笑两声,恐怕转头就要掉到地狱十八层了。
“正如拂雪推断的一样,恒久永乐大典是为了给祂献上真正的祭物——姜家百年一出的天才,也就是我。”姜恒常语气戏谑,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百年前被献祭的天才是我的族亲,那位兄长惊才绝艳,同样是不足两百岁便修成了分神。不觉得很有趣吗?姜家百年必出一位天才,分神期修士的寿数将近千岁,却没有一位天才能活到寿终正寝的时候。当然,阴阳二气共鸣互生,中州的平稳以及姜家的长生或许都离不开祂的庇佑。作为回报,我族自然有责任反哺于祂。”
姜恒常笑意盈盈,一手托腮:“但是,我不愿。”
姜恒常知道,姜家作为得益者,总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但她不愿。
“活人的一生却还需要仰仗死人的遗泽,对冢中枯骨敲骨吸髓,刺血济饥。这还是人吗?这与食尸鬼何异?”
姜恒常的言辞总是这般辛辣,她注视着宋从心,带笑的眼中晕满了蓬勃的生机:“我知道拂雪一直都在调查姜家,调查祂。明知此行是请君入瓮的鸿门宴,拂雪还是来了。太极八门,阴阳逆转,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如此,拂雪可要随我一同赌一把?”
宋从心沉默,半晌,她道:“你想怎么做?”
“真正的恒久永乐大典,其实是在仪典开始后的第七日。”姜恒常笑着点了点自己的眉骨,“也就是‘头七’,逝者回魂之日。”
宋从心拧眉。
“这段时日之内,祂的神国会开启,祂会自沉睡中苏醒。百岁一轮,这是我等能进入祂神国的唯一机会。错过这个时机,便须得再等百年。拂雪应当知道,我等不一定还有百年的光阴。所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姜恒常一边说着,一边探手入怀,她从衣袋中掏出一个令人眼熟的木匣。
贴满黄纸的木匣,只有巴掌那么大,其中溢散而出的阴祟不详之气,浓重得几乎要积聚成云。
宋从心看得出来,这个木匣与永乐大典祭坛上出现的器匣相同。只不过永乐大典上器匣装藏的冥器被人盗走,宋从心并没有直观感受到冥器的诡谲。但姜恒常取出的物什,其中缠绕的死的气息竟然比姜严手中的斩执刀还要浓厚,仿佛就是死亡本身。
“冥器是开启祂神国的钥匙,切记不可离身,否则你将迷失在祂的神国之中。”姜恒常抚了抚木匣,神情似笑非笑,“当然,生魂本不可以进入祂的神国。为了不被祂发现,在进入祂的神国之前,我们需要做一些准备。在此之前——”
姜恒常抬头,朝宋从心身后望去。只听吱呀一声,紧闭的门扉突然开启。神情冷淡的灵希站在门外,一双酝酿着神性的金色眼瞳好似淬染着烈火。
她注视着姜恒常,像盯上了猎物的害兽。
对此,姜恒常只是耸了耸肩,语气无畏道:“我话先说在前头,钥匙只有两把,只能两个人进去。所以,拂雪,你要不要先安慰一下即将被你抛下的小师妹?”
“……”宋从心顿感头疼。
第316章 【第57章】正道魁首藏于局中的暗子……
宋从心没有料到,直面冥神的第一个阻碍,居然是团队内部分歧。
“我已经留下书信,告知部下以及长老和拂雪一同外出巡查失落的冥器。小师妹可以留在这里混淆长老们的视线,也可以住进我的主宅静候消息。一旦情况有变,无需顾及立场,我的部下会不计一切代价将你送离帝京。就暂且安心在我府中做客,如何?”
“不如何,在下没有易门改道之心,当不起阁下一声‘师妹’。姜道君对我师姐如此推崇,还未过问便已将师姐算进了自己的计划。既然如此,何不将此事全权托付到我等手中?不管姜道君所求为何,我等都可给姜道君一个交代。”
“冥器可是我出的,把我撇下不好吧?”
“哪里,这也是为了姜道君的安危着想。我们对骨君的神国一无所知,姜道君身为骨君的活遗体,冒然进入神国岂不是自投罗网?更何况永乐城毕竟是姜道君的领地,比起留书一封加上在下作为质子,将希望寄托在天殷长老不敢轻易和无极道门开战之上,倒不如姜道君自己坐镇京都。”
“阁下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我辈修士,如何能做出将命运生死交托他人手中的蠢事?”
“信任是合作的基石,若姜道君有所隐瞒,那合作本身也不稳妥。我师姐为人纯善,易被人欺之以方。”
“啧啧,纯善我很认可,但易被欺之多少有些小觑拂雪了吧?拂雪上位、不,甚至没上位之前的经略举措我可都看在眼里。”
“那姜道君更应该相信我师姐。”
隔着一张茶案,灵希神情平静,姜恒常面带微笑。宋从心坐在两人中间,往茶壶里倒下火的金银花。
多倒点,多倒点。这一天天的,说话夹枪带棒一定是肝火太旺。
灵希和姜恒常无法达成共识 ,姜恒常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确实忽略了跟在宋从心身后一同前来的小尾巴。她制定计划时没有将灵希考虑在内,只把灵希当做拂雪带出来见世面的晚辈。以她的年纪修为甚至是地位来看,会这么想倒也无可厚非。
但灵希的心理状态不是很健康,平日里看着安静乖巧,实际连明尘上仙都敢顶两句嘴。姜恒常的我行我素与目的不明,在灵希看来就是可能危害师姐的隐患。冥神骨君“活遗体”的身份是一枚地-雷,谁知道姜恒常是不是布下一局鸿门宴,只等师姐走进去?
神国毕竟是骨君的领地,姜恒常是冥神骨君的后人,还是此次恒久永乐大典上的祭品。就算姜恒常与骨君不是一伙的,但万一她不幸失手了,师姐的处境就危险了。
“说到底,这是你们姜家的事。拿自家美玉去试河流的深浅,谁会做这么愚蠢的事?”灵希态度依旧斯文有礼,话语却逐渐尖锐刻薄。
姜恒常有闻言,些意外地瞥了灵希一眼,笑道:“你和拂雪还真是不像。我以为平定四海是无极道门上下一致的大愿?”
“师姐说过,一粟米养百种人。这世上容得下师姐这样的道德完人,自然也容得下我这样自私自利的小人。”灵希语气平静,“更何况,姜道君,这话你说了你自己信吗?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你无法容忍长老阁把权天殷数百年,难道就能忍无极道门僭越了?”
姜恒常并不反驳,只是笑而不语。
灵希还想说些什么,坐在一旁安静如山的宋从心却突然抬手,像揉一只皮毛蓬松的小猫般抚了抚灵希的发顶:“师姐不是完人,你也不是小人。但这次,灵希,听话。”
宋从心此行,不仅仅是为了调查中州外道的渗透境况,还有另一重目的,是查清楚灵希身上魔族血脉的来历。
灵希的血脉与将来引发天地大劫的白面灵之主息息相关,查清楚灵希的血脉,也等同于查清楚祸世的诱因。虽然还没找到姬重澜手札中提及的“那个东西”,但冥神骨君显然知道一些什么。姜家与姬家都是五毂国宗室后人,他们上下求索只为成神造神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姜恒常以为她无所求,但实际宋从心有所求。既然双方皆有所求,那合作便只是互相利用。
但宋从心不会向灵希挑明这一点,灵希的人生已经足够沉重了,宋从心不希望她又添负担,也不希望她将自己视作祸世的孽物。
宋从心对姜恒常颔首示意,随即拉着灵希去了卧室内间。她握着灵希的手,劝道:“师姐知道你有能耐,这永乐城根本困不住你。我虽答应与姜恒常同往,但也需要一人留守替我把控后方。眼下国玺失窃,天殷四处排查,我布下的眼线与探子可能会遭遇劫难。若是可以,还请师妹替我看护一二。”
宋从心这话倒不完全是为了找个借口让灵希留下,她确实担心飞芦门探子的安危。飞芦门就像一株还未长成的幼苗,此次飞来横祸,他们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很大。宋从心没有拿人命去赌的狠绝,就算暴露身份,宋从心也要将这些探子安全撤出永乐城。
“飞芦
门的设立完全脱离主宗,我不会调动宗门的势力庇佑飞芦门。所以需要一个信得过、能随机应变的人替我坐镇。“宋从心将飞芦门的信物放在了灵希手中,“除此之外,如你先前所说的,长老阁和姜恒常都不得不防……来,我将天殷的局势剖析给你听。”
宋从心刚开口时,灵希就想反驳什么。但当宋从心将自己在天殷的布局一五一十地交代后,灵希也只能沉默。她听得出来,师姐并不是嫌她累赘刻意支开她,而是在托付自己未完成的后手。比起行困兽之斗的姜恒常,始终隐在幕后不曾露面的天殷长老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
“师姐,我们对冥神骨君的神国一无所知,若姜恒常反水,恐怕会锁去你的退路。”灵希说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顾忌。
“这确实是个问题。”宋从心颔首,虽然她已经是分神期修士,但冒然对上神明也只有不到半成的胜率。蟠龙神的特质在于污染以及集群,分化瓦解后,实力也就与九婴相近;姬重澜掀起东海事变时还未登神,为了引动归墟耗费了她大半的气力,之后强行吸纳神胎导致位阶不稳。但,即便如此,一个需要操控海域且位阶不稳的姬重澜还是能将分神修士的姬既望吊着打,宋从心和梵缘浅更不是姬重澜的一合之敌。冥神骨君登神多年,实力必定在姬重澜之上。
但宋从心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自己的困惑或许能在骨君的神国中找到答案。
“但师姐也留有后手,不必担忧。”
苦刹的来历,对绝大部分人而言依旧是一个谜。永留民操控下的白面灵已经脱离了掌控,宋从心推断冥神骨君应当无法干涉苦刹。另一方面,宋从心猜测冥神骨君应该不知道人间事,或者说,他每隔百年才能知道人间发生的大事。借着这个信息差,宋从心潜伏调查会容易许多。
“……”灵希默然不语,她心知师姐的安排十分合理,但还是很不甘心。
“师姐。”最终,灵希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退一步以示妥协,“师姐一定要爱重自己,无论什么要事都比不过师姐的性命。”
嗯嗯嗯。宋从心点头,只要小师妹听话,她什么都能答应。
“师姐你要明白,你所推行的经略之策,是因为师姐在才能顺利推广。师姐若是不在了,现有的经略之策都会废弃,被镇压的魑魅魍魉也会卷土重来。”
宋从心略一思索,依旧点头。对整个世界而言,没有哪个个体是不可或缺的,但眼下神舟确实还需要一个掌舵人。她费尽心思爬上这个位置,当然没打算轻率冒死。
灵希握着宋从心的手,垂着头,眼神凉凉的,没有什么温度:“师姐若是出了事,即便是师尊也阻止不了我让天殷为师姐陪葬。若是将中州翻过来犁一遍。任祂冥神骨君手眼通天,失去国土与信徒后也只能陨为堕神。师姐知道,我做得到的。”
宋从心点……头没能点下去。她悚然一惊,一把掐住灵希的脸颊用力摇晃了两下:“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师妹这念的究竟是哪个剧本的台词?她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些!
宋从心不理解,宋从心大受震撼。但她仔细思考了一番,发现灵希如果狠下心,她确实是能成事的。灵希手中掌控着白面灵这等灭世凶器,真要破罐破摔与之同化,白面灵和永留民的胜负确实是个未知数。但这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是双方两败俱伤,生灵涂炭。直到祸事恶化到某个临界线,自家“以不变应万变”的师尊便会出手斩杀罪魁祸首,但师尊也可能因为被牵连进庞大的因果中导致走火入魔——这居然和天书的命轨奇妙地对上了!
“别说气话。”看着灵希执拗的眼神,宋从心心中暗叹,“燃一场大火确实痛快,但最后除了灰烬什么都不会留下。”
“随师姐怎么说。但人死后管不得身后洪水滔天,师姐也管不得我。”灵希偏头,一副逆骨天生、桀骜不驯的模样。
宋从心顿感头疼,一向乖巧的师妹居然也到叛逆期。但她觉得自己管不得身后洪水滔天,眼下还是制得住师妹的:“你喜欢你纳兰师姐吗,喜欢毛绒绒的衔蝉师姐吗?”
“……”
“白庆总是找你玩,我见你也不反感他总是带你去老饕那里翻吃的。湛玄师兄先前也指导过你剑术,出门归来还给你带了礼物。还有商和,你跟商和的关系向来不错,先前商和父母带回来的礼物,他万般珍惜却还特意匀出一份送你。”
“……”
“师尊嘴上不说,但他平日里也会让心细的若拙去看看你缺些什么。清仪长老也时常邀你参加茶会,自从见过那枚令牌后,她便一直将你当徒孙护着。还有我山上的类与朏朏,你闲下来总要去摸;那片开得特别好的梦蜉你尤其喜欢,一看就是大半日。莫说你不在意这些。一把火将其焚毁,最后能剩下什么?”
“……师姐。”
“灵希,这世道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宋从心叹气,将笔挺挺站着的师妹拥入怀中,“就像人的一生,固然失去了许多,但也会得到许多。若是觉得难过,便去种一束花,总好过去点一把火。我辈苦行天之道,改逆命数,寻求长生,自是不应轻贱性命。但若师姐有朝一日殉道而死,你也不要难过。”
宋从心感觉后背的衣料一紧,她轻抚灵希紧绷的背脊:“看我走过的路,看我将行的路。我生于世,自会将过往写入山川河土。”
“灵希,有朝一日,你见这人世如见拂雪,你便知我在世上来过。”
……
师姐和姜家道君一同离开了。
灵希独自一人在摆放了三杯残茶的桌案旁静坐良久。直到更深露重,她才站起身,摇晃的座椅向后挪移,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灵希回到自己的屋内,紧闭门窗,过了良久,一道毫不引人注目的影子像水流一样融入蔼蔼暮色。影子所过之处,厚重的夜色便会微弱地波动一下。那波动就像涟漪,即便细看也会错以为是自己眼花。疲惫的更夫举着梆子与锣鼓在街道上走过,口中喊着“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若换做往常,此时已近子夜,寻常人家好梦正酣。但国玺失窃,恒久永乐大典被迫暂停,镇守帝都的玉麟军挨家挨户地搜查可疑人士。更夫走在街上,远远便能听见远处随暮风而来的哭叫。深更半夜听见这样的声响,饶是胆大的青壮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更夫搓了搓发红的鼻子,唾了一口唾沫,用舌头抵住上颌勉强将睡意压下。他继续敲锣打鼓,喊着“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疲惫的更夫没有看见自己身侧的影子像流水般拂动了一下,他与一道人影擦肩而过,距离近到对方带起的风轻轻拂过他的颈项。
更夫觉得有些冷了,耸肩剐蹭了一下汗毛倒竖的脖颈。他吸着鼻子听着似有若无的哭声,想着这个夜晚实在瘆人得慌。
夜色笼罩的永乐城,似乎也不仅仅只有欢声笑语了。主街上的彩灯依旧,人烟却变得无比寂寥。若要说这城中唯一还算得上“热闹”的地方,那大抵便是停留在碎琼湖上的画舫。那画舫每日来去,白昼靠岸,子夜时分则随着若水河川流往远方。但永乐城全境封锁,运河也落下了门闸,画舫只能停留碎琼湖中央,守着一湖泠泠的水光。月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水色如遍地乱琼碎玉,美得如梦似幻。
画舫中传来铮铮的琵琶乐曲,歌者唱着吴侬软语的柔美小调。
灵希踩着粼粼湖光朝画舫走去,金碧辉煌的画舫门窗大开,暮风卷着珠帘起舞。灵希踏上画舫,没有收敛自己的足音,舫中的歌声突然转了调,从清丽悦耳的画眉鸟化作啼血的杜鹃,词意昂然。珠帘后,一道提着灯笼的窈窕身影翩然而至,一只纤细秀美的柔荑拂开珠帘,竟给人以满室生光之感。
一位容貌倾国倾城的绝美女子提着灯笼,站在灯火最为明亮的地方。她抬眸扫来,一眼便瞥见站在甲板上的灵希,顿时露出一个羞惭百花的微笑。
然而,面对这样的人间尤物,灵希却打了个哆嗦,踩在画舫上的脚也下意识地往回一收。
“做什么?”美人敛了笑,顿生冷艳不可逼视的压迫感,一开口竟是温朗好听的青年嗓,“还不进来?站在那儿犯傻。”
灵希诚实道:“叔,我害怕。”
浓妆艳抹、眉间还点着红梅花钿的美人明眸微睐,他手中提着的金柄笼灯往前一扫,重达数十斤的笼灯竟扫出裂空之响。灵希脸色微白,她脚下迅速变换步法,身形快如鬼魅。灵希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即便如此,她也只是险而又险地避过那拂面而来的刀风,一时间难以顾及落足之地。
灵希向后仰倒,她看见了天上皎洁的月亮。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栽进这碎玉般的湖泊中时,一杆金玉制成的长柄突然从旁侧伸出,稳稳地勾住了她的脖领。
灵希像只差点落水的小猫一样被长柄提回了甲板。
“彼世果然神异。”美人优雅地将散落的鬓发抚至耳后,如此美丽的容貌,在灵希看来却跟恶鬼没有两样。
“本座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继承了本座全部衣钵的弟子居然拜入了明尘门下。”
若不说破,恐怕无人能想到这位倾国倾城的美艳女子竟是明月楼主。
灵希叹了一口气。她也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心中光辉伟岸、负重前行的可敬长辈现在一天天的穿着各色的女装花枝招展,整天闲得没事就是磕着五香花生看戏听曲,九州列宿通连地脉网后更是抱着通讯令牌不放。
要说灵希和明月楼主相识的经过,那真是说来话长。
在无极道门新任掌教的继位大典之上,灵希与此世的明月楼主初次相遇。她停滞不前的时间从此开始了流转。
但明月楼主生性多疑,即便灵希倒出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报,槛花依旧不相信她口中彼世的过往。无可奈何之下,灵希只能出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她展示了自己从两位师长手中学得的所有技艺,包括非武道之外的杂学。
在拜入无极道门之前,灵希有两位来自彼世的师长。“大师傅”教导她封闭内心、隔绝磨损与污染的心法,夯实她的基本功与手上绝学;“二师傅”则教导她千面之术、柔技、刀术、步法。
两位师长有意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大师傅的绝学显然有传承,故而没有深入教习。二师傅
则百无禁忌,只要灵希想学,他什么都教。
灵希通过这些技艺,证明自己与彼世的明月楼主有师徒之实。
对此,明月楼主对彼世的另一位楼主刻薄评价:“本座的弟子怎能不会花鼓戏曲?修吾之道却拜入了明尘门下?”
灵希拜入明尘上仙门下是有多方考虑在里面的,这世上只有明尘上仙能保住她,她也只有在明尘上仙身边才能苟活下去。明月楼主也知道这个道理,但这不妨碍他讥讽彼世的自己。灵希来回穿梭两界已有数年之久,彼世的明月楼主几乎对她倾囊相授。
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灵希与明月楼主之间的师徒关系,就好比宋从心与天枢星君。上清界虽然重视师承,但弟子若有能耐多学几门绝学,也不会有人多加指责。
灵希与明月楼主在此世相逢之后,两人一直都有所联系。灵希会将自己知道的彼世情报告知明月楼主,明月楼主则会在暗中着手布局。两人心照不宣地隐瞒了彼此认识这件事,在无极道门的掌教继位大典之后,宋从心在私底下宴请友人,灵希与明月楼主还刻意装出一副素未谋面的样子。
明月楼主也从灵希的口中得知了彼世宋从心的死。
灵希跟在明月楼主身后步入画舫,外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画舫内却还温暖如春,热闹非凡。
台上蒙眼的歌者唱着思乡的小曲,乐师以琵琶为其伴奏,没有宾客,伶人便难得清闲。他们欣赏着歌舞,用笔墨在画扇上题字作画,还有人挽着袖子聚在一起作行酒令。
桌上摆放着时令的瓜果,瓶中插着香花。天殷国的官兵显然已经搜查过一遍了,画舫内的装饰摆设都有些凌乱。不过碍于画舫背后的主人,天殷不敢做得太过,所以船上并没有财物的损失。
明月楼主目不斜视地越过欢声笑语的大厅,朝画舫上层走去。灵希跟在他身后,但在即将离开的大厅的瞬间,她敏锐地察觉到厅内的笑声有些不同了起来。
明月楼主在和明月楼主不在时,笑声是不一样的。灵希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热闹依旧的前厅。
灵希随着明月楼主拾级而上,这座画舫足足有四层,登上最顶层时,底下的欢声笑语已经细不可闻,变得有些模糊了。
布施清雅的茶室内,明月楼主端坐在贵妃榻上,示意灵希入座:“还算顺利?”
“嗯。”灵希默然颔首,她探手入怀,随即将一个漆黑的木匣放在了桌上,“刑天司用来封印缄物的木匣能隔绝冥器的气息,一旦封入这种特殊的木匣,长老阁也探寻不到踪迹。”
明月楼主颔首,画舫的顶层布下了最高规格的结界,确认气息不会外泄后,楼主这才将木匣打开。
匣盖仅漏出一线,漆黑不详的死气便自内里满溢而出。明月楼主弹指,匣盖便再次阖上。但仅一眼,他也能辨别出匣中存放的乃是真物——那是一件质地斑驳、不似美玉倒似青铜的方章,环绕其上的九条青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便要腾空而起。然而九条龙都没有雕刻龙眼,所以龙还是无目之龙。
谁也没想到,这件东西会出现在这里,会出现在最不可能犯案的无极道门弟子手中。
陈放匣中的,分明是不久前天殷恒久永乐大典上失窃的冥器——九龙青玉国玺。
第317章 【第58章】正道魁首吾名拂雪无俗名……
“九龙青玉国玺中封印的,是冥神骨君的‘心’。”
明月楼主与灵希站在密室内,看着浸泡在琉璃樽中的国玺逐渐褪去表层的铜锈,显露出赤红的内里。
即便是在幽暗的密室中,深蓝色液体内的红光也如有生命般鼓动。想到姜家世世代代的君王一无所知地将此物奉为国宝,甚至还将国玺捧在手中把玩,灵希便忍不住抿唇。她凭借着自己天生神诡的能力将此物从深宫盗出,即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灵希也难以忘记触碰国玺时一瞬粘稠的湿泞感。
明月楼主曾对她说过,她的天赋佐以明月楼的身法技艺,查探情报与获取物件可谓是探囊取物。事实也是如此,灵希在大典开始前便从刑天司中盗出了木匣,之后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取走了封存的国玺。她的能力太过无解,就连一向敏锐的拂雪师姐都不曾发现。
再加上永乐大典上各方势力暗潮汹涌,一滩浑水的情况下,姜家很难查到灵希的头上。
“这件青玉国玺在中州留存的诸多冥器中也算得上最重要的一件,所以被姜家视作传国玉玺,流传至今。”明月楼主道,“它能短暂开启通往神国的门扉,召出骨君麾下的阴灵与冥兵。姜家一统中州的行军之路上,这枚国玺居功甚伟。后来上清界将冥神打作外道,这些冥器才在人间销声匿迹。”
楼主唇角勾起一丝讽笑:“活人于人世挣扎求生,却要仰仗逝者的恩泽庇护。前人尸骨都化作尘土,还得被后人拉来当牛马驭使。一代不如一代,想想可真是悲哀。”
灵希眨了眨眼睛,只当自己没听见这尖酸刻薄的话语。她指着琉璃樽,道:“叔,我不能一起去吗?”
“不能。”明月楼主走到一旁的靠椅上坐下,双腿自然交叠。他一身华服,仍作女子扮相,但举手投足已有不同。
“你身世奇诡,与永留民有千丝万缕的因果。若非万不得已,你不可进入骨君的神国。”明月楼主从桌上拿起折扇把玩,合扇朝灵希一指,“神祇与神祇之间是会互相吞噬的,为了得到更高的位阶与神权,神祇之间的争斗更为残酷。冥神骨君登神的目的尚且不明,但祂不计一切手段也要壮大自己的野心你也看见了。连自己家族的后人都能牺牲,更罔论你?你虽然没有神的位阶,却有神的权能,对这些神祇来说——你,大补。”
被指着鼻子说“大补”的灵希拧了拧眉,只有在信得过的长辈面前,她才会露出情绪的波动:“那师姐岂不是很危险?”
明月楼主眯了眯眼,倒也没有隐瞒小辈的意思:“是,很危险。”
“不能阻止吗?”
“阻止?怎么阻止?你去抱着你师姐的大腿哇哇哭?”明月楼主刺了一句,又叹气道,“这是拂雪的道义,你怎能让修行天之道的人在自己的道途上止步?”
理是这个理,但正值叛逆期的灵希还是忍不住来回踱步,最终淡然道:“叔,你真没用。”
明月楼主:“……”
他冷漠:“哦,你也没用。小废物。”
这对在彼世虽有师徒之缘、今生却习惯互相捅刀子的“师徒”友好地交流了一番,话题才转回正轨。明月楼主假意挥扇掩饰心绪,他并不是一个会被彼世过往牵动心神的性子。彼世是彼世,现世是现世,明月楼主将两者区分得很开。他和灵希的关系也没有好到能够互相打趣的份上,但怎奈何这位明尘的弟子、拂雪的师妹根本就不拿他当外人来看。她态度过于自然,而且不仅是心术功法,这孩子连言行举止都有几分属于他的影子。
明月楼主眼光毒辣,他看得出来,灵希并不是故作姿态刻意讨好于他,而是真的把他当值得信赖的长辈来看。为此,她甚至在某些事上会对明尘拂雪有所隐瞒。这种毫不设防的信任让明月楼主心情复杂。一方面,他有种白捡了一个弟子的无奈,另一方面,他又有怀疑自己不擅教导弟子的心塞。
怎么彼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也跟阿拆一样没大没小,明明这俩猴在拂雪面前就很乖。
“想前往骨君的神国,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是使用冥器,借死气的包裹短暂以逝者的身份前往神国;另一条则是走变神天,据说冥神骨君的神国便位于变神天的中部。那里常年被大雾笼罩,一旦深入便会迷失方向,甚至被鬼卒摄去魂魄。这迷神的鬼雾也是冥神骨君的信徒布施领域时最常用的手段,你应该早有见闻。 ”
“……是,我在幽州夏国已经见识过了。”灵希意有踌躇,“步入鬼雾者,不可见回头路。一路上须得念着心中想见的离人,才不会在雾中迷失。”
“不错。”明月楼主没有询问灵希的离人是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不愿揭开的伤疤与往事,“奔向死亡者,自然没有回头路。但从古至今,会涉过鬼雾步入神国的只有骨君的神使,除此之外前去窥秘者皆有去无回。在不清楚境况前,切莫鲁莽行事。本座会前往神国,你留守现世。记住,你是此局最后的暗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显露于人前。”
“是。”谈到正经事时,灵希倒是没有打趣的心思,她认真地应下明月楼主的叮嘱。
“拂雪临行前可有嘱咐过什么?”明月楼主说完,又问道。
“师姐让我庇佑一下永乐城中的眼线,完成她未完的后手。”灵希只说“眼线”没提“飞芦门”,她心中自有分寸,有的事她会隐瞒师姐,有的事则会隐瞒楼主。
好在明月楼主也不在意,他只是思忖道:“看样子拂雪不完全相信本座给出的情报。”
“不,师姐是信的,但师姐也会自己查证。”灵希困惑地瞥了明月楼主一眼,“师姐不一直都这样吗?这样不管是你们任何一人出事,她的布局也不至于满盘皆输。叔你是知道的,师姐不相信人情这玩意儿。师姐是想着万一自己出事,她手下换一个人来跟你索要情报,你真的能忍住不把师姐的棋子扫进自己的兜里?叔你肯定宁愿将师姐的棋局抢过来自己下,都不乐意交给别人。”
灵希想了想,补充道:“彼世你就是这么做的。”
明月楼主:“……”
彼世带出的弟子过于了解自己,这也是令人心梗的原因之一。
明月楼主拿桌上的果仁丢她,他眼下作女子装扮,这随意的一个抛丢便是言语难描的娇媚迷人,看得灵希瞳孔一缩。阴暗的密室里,明月楼主挽着画扇叮嘱灵希之后要做的事,灵希则像反骨被人打折了一样贴在角落,只偶尔发出几声附和。直到明月楼主提及进入神国的“准备”时,灵希才猛然回过神来。
“……以冥器进入神国者,会忘却自己是‘生者’?”
“不,确切来说。神国中的魂灵,都认为自己是‘生者’。他们不认为自己死了,而是认为自己与家人分开了,所以离人村才叫‘离人村’。你想必已经知道天殷活人乃逝者‘活遗体’这一说,阴阳二气互相影响,间有共鸣。你要知道,死魂离体后会忘却一切,因此神国中逝者的记忆与性情都来源于生者对他们的思念。活人拜祭他们,铭记他们,思念他们,愿力如同不断累加的基石,构筑起‘人’的存在。而当人世彻底遗忘逝者,逝者的后人也全部死去,香火断绝,那逝去的人就真逝去了。”
明月楼主解释骨君神国的诡秘,灵希却听得心惊肉跳。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不详的预感,只觉得眼皮直跳。
“也就是说,居于骨君神国的人不一定还是原本的自己,而是被生者的记忆构筑起来的模样。”
“是。使用冥器进入神国,不想被鬼差发现,便只得暂时抹去记忆,伪装成逝者。持有冥器,便可暂时化作‘死魂’。”
“可这不对,这不对,叔。”灵希用力抿唇,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无极道门的同门……不,就算是我们,我们难道真的完全了解师姐吗?”
明月楼主蹙眉,随即想起什么,微微一怔。
“师姐天生宿慧,生而知之。”灵希猛然抬头,望向明月楼主,“但我们对师姐的前世一无所知!世人所知的拂雪道君是师姐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完整的师姐!她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思想与信念,她步上青云也要俯瞰人间的慈悲,她超脱此世的谦卑与愿景……这些究竟来自何处,我们一无所知!
“抹去这些,师姐还会是师姐吗?!”
……
拂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后,记忆却是一片空白,寻不见半点鸿雁踏雪的影踪。
她睁开眼,神思清明,窗外天光正好,洒落在书桌上,伴着一簇辛夷摇曳的枝影。
拂雪利落地起身,打水洗漱,整装挽发。将自己打理得齐整无比后,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有几分陌生。她驻足凝望片刻,觉得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但又想不太起来。所幸她不是个纠结的人,想不起来便不想了。她转身,离开房间,朝一片灿烂的天光走去。
“拂雪,早上好啊!”
拂雪的住宅旁居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看见她出门,年轻的妻子便探头出来,笑容灿烂地高举自己手中热腾腾的烙饼:“你今日要出门吗?要不要尝尝我丈夫烙的饼子,放两张在身上,饿了也能顶一顿饭食。对了,能不能告诉我你腰间的长命锁是在哪配的?以后我和阿竹有了孩子,也想给他打一枚长命锁!”
“姜阿姐。”拂雪平和地回应着,“我已不记得这枚长命锁的来历,你若喜欢,就当我提前为孩子添礼了。”
“哪能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女子莞尔,手脚麻利地将饼子叠好用油纸包起,热情地塞进拂雪的手里,“昨日我和阿竹吵了一晚上孩儿的名字,明明怀都没怀上了。他非要给孩子取个威武的名字,翻遍了书册,说要取一个‘严’字。”
“高峻为严,威也,毅也,敬也。是个不错的字。”拂雪颔首,没有拂了女子的好意,“想必将来是个刚毅坚强的孩子。”
“哈哈,我本来觉得这名字太木讷呆板,听你这么一说倒也不错。”女子爽朗地笑着,笑得眉眼弯弯,“好啦好啦,我就不打扰你了。拂雪你去吧,不过这次要记得回家的路哦,别又迷失在雾里。一定要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不可忘记来时的路,切记,切记啊。”
“是,先前还多谢阿姐相救。”拂雪拧眉,认真地颔首,“我牢记于心。”
——吾道号拂雪,无极道门明尘座下,正道第一仙门掌门。
——吾生于胥州大成国,姓宋,无俗名,自幼拜入山门。
——吾,名拂雪。
第318章 【第59章】正道魁首永乐城与永久城……
拂雪是被姜家阿姐在大雾中捡回来的。若不是姜家阿姐,拂雪恐怕早已迷失在浓雾中。
姜家阿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拂雪的,她说自己只是惯常在城郭附近走走,心中好似牵挂着什么。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偶尔,姜家阿姐会拖上自己的爱人阿竹一起去城郭外闲逛。两人就是在那时捡到了拂雪,据姜家阿姐说,当时神情迷茫的拂雪正朝着城门走去,姜家阿姐拉住了她。
“或许是这条长命锁牵引我找到你的呢?”后来,姜家阿姐说笑着提起此事。她对拂雪身上的红绳银锁莫名在意,但拂雪却说不出这条长命锁的来历。
拂雪身上有许多秘密,但姜家阿姐却忽视了这些,就像忽视城外的浓雾一样。
拂雪被姜家阿姐带回了城里,暂时下榻在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木屋里。姜家阿姐说,旁边的小木屋原本住着一位慈祥的老人,但老人某一天出门后便没再回来。他不会回来了,木屋过一阵子也会被拆掉,所以拂雪可以暂时住进去。
老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会回来?这些,姜家阿姐都没有说。她依旧无忧无虑地微笑着,或许在她心里,这并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于是,老人和木屋的过去,就像笼罩城池的浓雾一般,在迷惘与遗忘中散去。
城市分为“城”与“郭”两部分,城墙有厚厚的两堵。“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城与郭都是市民们能够自由行走的地方。但城墙外面的世界被大雾笼罩,没人知道浓雾中隐藏着什么。百姓们不被允许离开城池,也对城池外
面的世界丝毫不好奇。他们满足于当下平稳安乐的生活,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或许是邻居有点闹腾。
相较之下,城郭中的雾气要稍淡些许,至少一丈之外能看见人影,城内的雾气则更少,只是薄薄的一层,萦绕在行人的脚踝。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拂雪逆着人流往前走,周围喧嚣热闹,但每个人的笑声与交谈都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有些模糊失真的背景音中,拂雪看见路边小贩的摊位上,一只巴掌大小的手炉盖子一掀,喷出了一口灰。青铜制的手炉像是活过来了一半,一边在原地打着转,一边不停地喷着灰,像是被呛到了。摊主见了,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跑过去安抚它。他摸了摸手炉的盖顶,拍拍它的耳柄。
就在摊主蹲身的间隙里,一对木屐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过,明明没有面目,却给人以趾高气昂的观感。它步步远去,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灰黑色的印子。
窈窕的女郎撑伞而来,似是觉得人群拥挤,她合上伞将其收了起来。拂雪眼神扫过,却见那遮阳伞的顶端突然睁开了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一双充满知性的眼眸出现在非人的器物之上,拂雪先是下意识地觉得违和,随后层层涌上的便是荒谬与不适感。拂雪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拂雪拧眉,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她心中生出几分不详的阴霾,但抬头时,街市又是一片太平盛世的安康和泰。
或许器物与人共舞,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吧。那些许的违和感很快被忽略了过去。拂雪四处张望,她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似乎忘了很多东西,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忘。换一个人身处此地,恐怕很快便会习以为常,然后去地方官府上登记名姓然后居住下来。但拂雪不打算久住,她还记得自己是无极道门的掌门,她有自己未尽的责任与义务。姜家阿姐说她是在城郭附近遇见她的,拂雪便想着去城郭看看。
“女郎,要来一只纸鸢吗?用米浆新糊的,可牢靠可结实了。”
“饴糖!成色漂亮的饴糖,可以搅着吃的饴糖!”
“水饭,新捞的水饭!新捞的水饭镇心凉,半截梢瓜蘸酱欸——*!”
拂雪逆着人群,往城郭方向走去。她神情冰冷,与周遭平顺和乐的百姓格格不入。她独自前行,如同一场逆旅。
市井喧嚣声越来越远,雾气越来越浓。忽然,拂雪在城池边缘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了一块碑,刻字的石碑。她下意识地念出石碑上的字,那股似有若无的违和感再次席卷而来。
“永……”拂雪眉头紧锁,“……永久城?”
……
变神天,熔岩大道。
崎岖的山路,峥嵘的地表,长年累月的岩浆倒灌,在通往上界的地髓窟附近铺设出一条毒火流淌的赤红大道。叫不出名字的矿物肆意增生,像大地裸-露在外的筋脉与骨骼。它们深扎在坑坑洼洼的黝黑土壤中,像一根根暗红的钉刺。即便土地并非活物,一眼望去却能感受到大地的痛苦。
火山的喷发是有一定规律的,无论想要前往元黄天还是想要下潜至变神天,如果不能在火山喷发前离开,便会湮没在赤色的火海之中。
许多魔修看准了这一点,他们会埋伏潜藏在地髓窟的周围,袭击抢掠自元黄天而来的修士。杀人夺货后,半残的修士往火海里一丢便是尸骨无存。即便上清界借由魂灯追查凶手也只会看见一片赤色的火海,而无从追究凶手的影踪。
在变神天,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条准则适用于掠食者,也适用于被掠食者。所以,偶尔阴沟里翻船也不算什么大事。
倚在岩石上的魔修嘿嘿冷笑两声,他鼻青脸肿,牙齿脱落了大半,却只能草草混着血沫吞入腹中。他捂着气血凝滞的心口,腰侧被人开了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半边肩膀坍塌了下去,像个扭曲畸形的人偶。他抹着口鼻溢出的血沫,仰头望着远处临于赤焰上的人影。周围遍地皆是魔修的残肢断骸,岩石上的血迹还未干涸。那身穿雪色袈裟的人影却像一道夺目刺眼的光芒,将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照得敞亮。
“阿弥陀佛。”梵缘浅双手合十,眉目悲悯,“阁下,日后还是向善吧。”
“噗,哈哈!”魔修嗤笑出声,他张狂的大笑扯动翻搅纠缠成一团的五脏六腑,他一边笑一边咳血,道,“你这也算佛修吗?你看看周遭,你这也算佛修吗?!”
遍地残骸之中,白衣僧侣不言不语,点缀在发上的白银额饰沾染了岩浆的赤色。她眉目平静,没有被话语动摇。
“我是决计不可能向善的,纯白的佛子。”魔修咧嘴一笑,露出血污垢染的尖利齿牙,“怎么?你要一心劝我向善,将我拘在伏魔塔中每日念经超度?哈哈哈,你们这些佛修,看似慈悲,实际最为顽固执拗。一心想渡世人成佛,一心想让众生为善,但是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要为了满足你们的伪善而被塞进模子里挤压成相似的模样?
“承认吧,佛子。恶道亦是道,这世间的恶人,你们是杀不完,渡不完的。为什么就是不愿承认,有些人生来为恶,就是不会因作恶而痛苦呢——?
“说起来,我见过和你一样的‘善人’,哈哈哈——你知道他是什么下场吗?你知道吗?那位天生天魔五识的魔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心向佛——可惜啊可惜,天生的坏种修不成佛身。身为魔尊之子却被一群秃驴教得脑袋僵木,他被血煞魔尊强行掳回关押在三千浮屠狱中,用无数婴孩的尸骨和鲜血灌溉成魔。哈哈哈,他苦行数百载却未能得道,浮屠狱中短短四十九日便成就无上魔道。他手刃自己的生父,将满城魔修的灵魂囚于狱中磨折——你看,那位学得多好啊?学得多好!”
魔修狂笑着,半晌,他冷下脸唾出一口血沫:“什么渡人成佛、引人向善就是狗屁!那位如今已是新的魔尊了!要论渡化,是不是我们魔修更胜一筹呢?!”
梵缘浅双手合十,身姿岿然不动,但她的衣袂无风自起,如水面漾开的清波。
“阁下不愿放下屠刀。”梵缘浅语气平静。
“放你(文明语)!”魔修冷笑,“你今日不杀我,老子明日就去屠城。为你平添几道业果,也算渡你入魔,如何?”
梵缘浅轻叹,她攥紧缠于手掌上的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浅浅一躬身。
“动手吧。”魔修索然无味地仰头,坦然道。
“我欲前往此地,阁下可否告知方向?”梵缘浅写出挚友提供的坐标,如是询问道。
那魔修原本不欲回答对方的问题的,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魔修已是决心作恶到底,哪会耐烦临死前给人指路?但当梵缘浅仔细阐述了楚夭所在地的方位以及环境后,魔修索然的表情却突然微妙了起来。
“你真要去这里?”
“是,我有一位友人受困其中。”
“哈哈哈,好,好!佛修一直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挂在嘴边。想必行于此道,你也算有殉身的觉悟!”
魔修再次大笑,他告知了梵缘浅楚夭所在的方位,并告诉她那片诡雾笼罩之地的外围是一处挂满银铃的树林。即便在变神天,那里也是绝对的生灵禁地,不知多少魔物修士前赴后继,一去不回。魔修告知梵缘浅情报是不怀好意,梵缘浅却还是耐心地向他道谢。
而后,她了结了魔修的性命。
“冥神骨君的神国,诡雾森林……”梵缘浅叹息,“楚檀越,你究竟如何闯入那等的禁地的?”
……
楚夭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天边为什么会有一轮鲜红的血月,不知道自己身后恢弘的大殿是为了供奉何人。
“郎君。”巍峨宫殿的台阶上,楚夭轻轻倚在一具挺拔骨架的肩膀上,作小鸟依人状,“你看,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天边,赤红的血月如同一弯渐睁的眼眸,冰冷地俯瞰着峥嵘的大地。
第319章 【第60章】正道魁首醒梦见扶桑巨木……
永久城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叆叇的云雾,将所有光影模糊。
拂雪在城郭外的一处茶摊中坐下,茅草棚外飘起了雨丝。细雨砸落在地溅起的水雾纠缠着行人的袖摆,心情也像浸润了水汽般无端沉重了起来。
摊主是为鬓发微白的中年妇女,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短打,围在腰间的汗巾布满了斑驳的指印。一旁的火炉上蒸着热腾腾的高粱饭,妇女在摊子后头提水扫撒,忙得满头大汗。细雨敲打在茅草棚上,敲出一串细碎的回响。老旧得包浆的木桌,水泼一遍,粗布擦洗一遍。她双手撑在桌面上来回擦洗,动作十分用力,仿佛桌子上有看不见的污迹。许是还没到开张的时候,中年妇女只在忙碌的间隙里瞥了一眼躲雨的客人,没有给予多余的眼神。
拂雪看着摊子内尚未出炉的饭食,不知道是否该买一碗高粱饭作为提供一隅避雨处的报偿。但拂雪于此地仅是过客,手中没有可以用于交易的钱币。金银之类的财物倒是有不少,但冒然拿出容易招惹祸端。拂雪思忖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多此一举。
雨,还在下个不停。陆陆续续的,又有几位行人举着荷叶、草帽等遮蔽物匆匆跑来,在草棚下站定。
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彼此之间互相认识。他们一边驻足等雨停,一边絮叨着家长里短,或是抱怨雨季,或是说自家的孩子,左不过是这些柴米油盐的小事。
拂雪安静地站在草棚的角落里,仰头数着茅草尖端滑落的雨滴。
茅草棚旁的小屋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忙碌的妇女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匆匆地朝后屋走去。一阵兵荒马乱的捯饬声后,婴儿的啼哭里又多出了几声女童梦呓的低语。许是沉湎睡乡的孩子被雨声吵醒,婴孩扯着嗓子嗷嗷大哭,屋内很快便传来了妇女安慰的轻语。
这本是极其寻
常的一幕,但不知为何,拂雪突然有些在意。她收回凝在水珠上的目光,耳边却突然捕捉到女童稚嫩的嗓音。
“阿姆,乖乖的手不见了。”
“欸,欸……”
“乖乖的脚也不见了。”
“乖,乖乖要乖……”
女童稚嫩地发问,妇女嗫嚅地回应。拂雪回头,她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主人仓促之下没来得及闭合的木门后的景象。
勤劳的中年妇女披着汗巾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走动,她抱着襁褓不停拍抚诱哄。简单得一目了然的家具,一件摆放在桌上的精美瓷器格外吸睛——那是一樽足有半人高的美人瓶。上好的工艺与精美的花纹,昭示着花瓶的身价与这处简陋的茅草屋是多么的不相匹配。但真正让拂雪瞳孔一缩的,是那花瓶上竟“长”着一个女童的头颅。女童像一束花插在花瓶里,脸蛋枕在瓶口处。她肤色苍白如雪,唯独一头长发黑得好似将人一身的精气全数吸走。
这难道是某种精怪吗?拂雪定定地凝视着。她看着妇女哄完了孩子,又抱着襁褓匆匆从屋内跑出来。她一手抱着襁褓,一手去掀炉灶上的木盖。这时,拂雪也看清襁褓内的“孩子”——骨瘦如柴,看上去还没有一只野猫来得丰腴。他蜷缩着四肢团在襁褓里,因过于枯瘦而显得眼睛大得吓人。
同在一片草棚下躲雨的行人对这诡谲的一幕毫不见怪,一位农夫笑着对襁褓中的婴孩道:“大柱,你可是哥哥,要给妹妹做个榜样。不能整天哭鼻子。”
“大柱是饿了,平日里都乖着呢。”妇女从另一个炉灶里捞了一碗米粥,一边用勺子搅拌晾凉,一边跟行人抱怨道,“大柱和乖乖都孝顺,离家后还记得回来。不像幺儿,娶了媳妇儿便去了外地,逢年过节都不知道要回来一趟。这娃儿,真是白养他那么大了!”
行人们善意地哄笑道:“得了,你可就知足吧,谁不知道你家幺儿出息呢?他是上京赶考去的,多了不起啊。虽然你家幺儿没回来,但这不是年年都托人送了信和孝敬?老婶子,你就等着吧。他迟早要把一大家子接到京城里住的,届时你们一家团聚,也算是儿孙满堂了。”
中年妇女口上虽然抱怨,但旁人夸奖她的孩子,观其神色显然也是自豪的:“他有出息是他的本事,大柱和乖乖没幺儿那么有本事,但也是孝顺的孩子。”
妇女一边说着,一边将吹凉的米汤端起凑到婴孩的嘴边。婴孩顾不得其他,只是像只仅剩求生本能的野兽般疯狂地吞咽。屋内的女童还在一声声地问着自己的手脚去了哪儿,妇女和行人却恍若未闻。他们眉飞色舞,眉眼充盈着生活美满的幸福。
这画面一时间竟说不清究竟是温馨还是恐怖。
“咱们以前的日子可没有现在那么好过……”
“是啊,我家幺儿也是家里好起来后才有钱供他读书,刚生大柱的时候啊,恰逢旱灾遭了饥荒,没办法只能把大柱给了别人……还有乖乖,灾年实在养不起,眼见着一家子都要饿死了。没办法,只能将乖乖卖给人牙子。当时那人牙子说乖乖长得好,被一富人家看上,能去当装点门面的贵女……叫什么?嗯,瓶美人……”
“给贵人装点门面,那应当是没吃什么苦……现在孩子回来咯,老婶子你也算苦尽甘来……”
“是极,是极。唉,以前是没办法,但凡有一丝半点的希望,还是想将孩子留在身边。不管是什么模样,有出息或没出息,都是我的孩子……”
妇女低头看着襁褓中不停仰头讨食的婴儿,眉眼慈爱:“不管什么模样,都是我的孩子……”
突然间,拂雪眼前浮薄的光影化作灰白,眉心传来剧痛。她猛地扶住额头,村民们的交谈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拂雪再次抬起头时,眉头微皱。她回头望了草棚一眼,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便也悄无声息地步入雨中。
拂雪不知走了多久,伫立在城门口的石碑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永久城”三个字漆上了黑色。拂雪揉了揉眉心,她眼前黑白的光影又一次晃动,这次,“永久城”的漆色变得鲜红,“永久城”三个大字也变成了“永乐城”。黑白与彩色的光影在拂雪眼前不断重叠、闪现、交织,令她头痛欲裂,分不清虚实。
拂雪猛地扶住了石碑,忍受着强烈的晕眩与反胃。视野挤满了斑驳的色块,拂雪强忍着等待晕眩感自行褪去。再抬头时,她发现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拂雪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这种微妙的观感,她像是被人从这个世界里“切割”出来了一般。行人、草木、建筑都笼罩着一层虚浮不实的波光。拂雪低头,被雨水打湿的广袖重归干燥,粘在鞋边的泥印也消失无踪。半晌,拂雪想到了什么,她打开姜家阿姐相赠的行囊,里面哪里有香喷喷的烙饼?只有几团黝黑的土壤。
就在这时,拂雪身周泛起了莹绿色的微光,心口处深蓝色的涟漪如水波扩散。她呼出一片白雾,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凉。
伴随着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拂雪“清醒”了。
她想起了许多事情,被模糊蒙蔽的常识与理性也重新回到了她的躯体。而就在拂雪“清醒”的瞬间,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愧是拂雪,醒来的速度比我预想中的快。”那声音有些意外,却还是笑着调侃,“我还想着,七日已经过去了两日,我是否需要去寻你。”
“姜恒常。”拂雪无声吸气,抚平自己的吐息,她在识海中回应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如你所见,骨君的神国,天殷帝都永乐城的镜中城池——永久城。”姜恒常发出一声轻叹,“这座城市据说建立在永乐城的‘背面’……是的,元黄天的地下是变神天,变神天与元黄天就好比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你现在看见的天空……不算天空,而是神舟背面的天穹。若要将我们伫立的土地形容成一艘船,那你现在看到的天穹便是‘海底’。只不过骨君的神国被一片浓雾笼罩,你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只有虚浮的天光与灰蒙蒙的雾气。”
“这里的居民呢?”拂雪摊开手心,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命锁。
“骨君的神国,自然都是已逝之人。”姜恒常知无不言,“我的劝诫是,不要深思神国发生的一切。因为逝者的世界是违背常世之理的,鬼魂、阴灵、死者、器物之怪皆在此共存。不要去衡量是非真假,他们早已失去了常性。维系居民残存灵性的只有现世之人的思念与感怀,他们甚至忘却了自己。”
“这里……非常安宁。”拂雪闭了闭眼睛。
“是的,幸福并且安宁。”姜恒常轻笑,听不出这声笑里是否蕴含着讽意,“逝者的记忆会停留在某个时刻,他们再也不用忍受饥寒、困苦,不必经受生老病死,不必煎熬爱恨别离。死后永登极乐,万民共享长生。所谓的永乐与永久——这便是天殷世世代代无数人上下求索的夙愿。”
拂雪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作何回应。
“对了,拂雪。你应该没有吃城里的食物吧?”
“没有。”
“那就好,永久城的居民其实并不食用五毂,他们吃的其实是现世供奉的香火。就算是为了伪装,也不要动城里的食物。”
拂雪应下,她没有提自己险些迷失在大雾里,是姜严赠予的长命锁救了她一命。理性回归后,拂雪不禁开始思考,她道心无一丝动摇,为何会险些迷失自己?而根据姜恒常先前告知自己的情报,她应当会出现在城池的某个地方,并且拥有“身份”才对。
拂雪隐瞒下了这一丝异常。直觉告诉她,此事与姜恒常无关。
“那么,接下来便按照计划分头行动。拂雪,你可得多多保重。”姜恒常语气松缓,“毕竟我们缔结了命契。 ”
这是姜恒常给出的最大诚意。
“我会注意的。”拂雪说着。她抬头极目远眺,一丝洞穿云层的天光照落在她的眼中,浮薄而又虚幻。
——城池的中央,一棵足有千丈高,直抵云层的巨木安静地扎根在云雾缭绕的大地上。
它有干而无枝,根茎盘蜿而屈,通体青绿,叶皆如桑。
拂雪不久前曾见过此树的青铜像——扶桑无枝木,天下之高者,通连地下三泉的栖日神树。
它是如此庞大,如此夺目。即便只是安静地伫立在那里,都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但城池中每日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位居民想过仰头看它。
第320章 【第61章】正道魁首惊见异况遇罗慧……
【有部分牙齿脱落、令人生理不适的描写。】
一座城市的文化往往埋藏着这座城市最深远的历史与秘密。
拂雪行走在通往城市中心的大道上,自从她脱离了那种幽魂般浑浑噩噩的状态后,她注意到城市中更多隐晦的诡秘。这些一旦被常人“认知”就可能引发疯狂与混乱的异常布满了城池的每一个角落,却又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遮去。拂雪从未见过范围如此广大的异常诡秘,即便是苦刹与长乐神殿,也不如此地多矣。
永久城光怪陆离的景象隐匿在叆叇缥缈的浓雾里。拂雪避开那些长在建筑物上的眼睛,目不斜视地踩在脚感微妙的泥泞土地。她凝神静心,旁若无人地进入了坐忘之境,封闭识海不去思考那些诡秘的阴影。这座城市蛰伏着无数可怖的恶兽,一旦与祂们对视,祂们也会发现她。
祂们会发现城市里出现了能察觉到他们存在的“异类”。
拂雪有丰富的祓魔经验,她与外道交手了许多年,早已经明了这些潜藏在暗处的法则。
她徒步前行,隐匿自己的气息。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没有人发现身边多出了一道不属于这里的灵魂。拂雪望着周遭躯体呈现出蒙蒙白翳的逝者,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腕侧。她手上戴着一条简单的红绳手链,老旧红绳编成的盘长结边缘已经有起毛的迹象,双节坠着一颗漆黑的琉璃珠子,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
但这颗看似破旧的琉璃珠,实际却是一件冥器——冥神骨君的双目之一,在其逝世后被制成了双生系命珠。此时,另一枚珠子在姜恒常的手里。
佩戴“双生系命珠”的两人将结下命契,从此均分阳寿,同担命运。姜恒常拿出这件冥器,除了赋予拂雪进入骨君神国的资格以外,也是展现自己的诚意。
拂雪思忖着,以长老阁看管冥器的缜密程度,即便是姜恒常恐怕也很难将冥器带出。因此很有可能,这件冥器原本就是属于“姜恒常”的。联系上姜家双子的奇诡传闻,那位居于深宫、明明并非修士却存活至今的孤王……拂雪隐约推断出这件冥器的来历。
但冥器如今到了她的手中,被取走冥器的王会有什么下场?拂雪蹙眉,没有深思下去。
姜家埋藏着许多秘密。拂雪抽丝剥茧,思考着自己目前手头掌握的所有情报消息。她注视着远方苍青色的巨木,与天殷国用精湛的冶炼技艺锻造出来的仿品不同,这棵树远比仅作意向的图腾更摄人心魂。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它看上去依旧生机蓬勃。莹绿色的液体在枝干与树皮表层静谧地流淌,仿佛筋脉中的血液。无数游萤环绕树干上下飞舞,延展而出的九段枝干分别伸向不同的方向,好似真有玄鸟会停驻其上。
无怪乎天殷会以青铜来铸造此树,它看上去冰冷、坚硬,高耸入云而不可攀登。
枝干的青绿与游萤的暖黄构成了神圣却也奇诡的一幕,它分明伫立于死亡的国土,却不知为何这般生机勃勃。
这一路走来,拂雪注意到永久城与永乐城一样,到处都是青铜造物。戴着人面鸟的青铜像如同护卫一样坐落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或许是因为青铜的质地形似扶桑木,所以衍生出来的文化也是如此。人面鸟,青铜像……拂雪仰望着高耸入云的扶桑木,总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
城市中心,接近扶桑木的地方,是一座庙。通体漆黑的神庙,庙前摆放着神龛。
林立周遭的图腾,光影错落的壁画,那些往来匆匆的行人在经过神龛时都会下意识地驻足,双手合十参拜。
也只有在这时,拂雪才会意识到,天殷确实是一个拥有信仰的国家。
拂雪观望那些壁画,她看到一些赤-裸着上半身、头上缀着鸟羽和树叶的人跪在地上。他们高举双手朝向天空,似乎在向上苍祈求着什么。她看见这些人围绕着一轮赤日跳舞,赤日被朱砂涂抹了与众不同的颜色。然后,拂雪看见了一个人,他站在烈火中,与一具白骨相拥、共舞。
红——壁画中唯一出现的色彩便是红色,红色的太阳,红色的火焰,红色的……绳索。
拂雪偏头望去,红色的绳索横亘了整幅壁画,向深处蔓延。更多的故事隐藏在神庙的内部。她迈步欲往深处去,就在这时,拂雪耳边突然捕捉到异样的喧哗声。
拂雪回头,朝不远处的街道望去,那里不知为何围了一圈的人。
活在这里的人们是浑噩无知的,他们看不见发生在自己身旁的异样,会忽视那些违逆常理的诡秘——他们不会意识到人不能离开城池是怪异的,不会意识到幺儿的年纪不应比长子大,不会意识到“瓶中美人”是达官贵人对人彘的可悲代称……他们不会意识到回到
自己身边的家人都已死去,他们口中远行的离人才是现世的生者。
他们沉浸在一场荒谬虚假的美梦里,梦里不会有悲伤、忧愁、困苦,只有温暖、美好,以及驻留在时光中不变不移的回忆。
永久城中永乐长留,这里不会出现任何“异常”。因此,喧嚣与吵闹吸引了拂雪的注意。
“……红色,怎么会……流血呢?”
“是不是……时候到了?”
“……啊,是这样吗?真可怜,太可怜了……”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被,遗忘了……”
拂雪侧身步入人群,周围群众平静安详的面容上出现了如出一辙的悲悯。
一位约莫二十来岁、黑瘦精壮的男人匍匐在地上,他捂着嘴,口中发出“嗬嗬”的气音。鲜血似溃堤的洪流般源源不断地涌出,这让人看上去像个被戳破的牛皮水囊,咕嘟嘟地往外冒着血水。他的牙齿脱落了下来,掉在地上,男子伸手去捡。但是当他捡起一颗,便会有更多的牙齿落下,一颗接一颗,像滚落在地的珍珠。
不对。拂雪拧眉。
“啊……啊……”男子似乎被不停脱落的牙齿整得有些烦躁,他将手伸进自己的嘴里试图将摇晃的牙齿扒下来。他似乎觉得,这样就能得到解脱。拂雪看着他手指在牙龈上粗暴地刮过,七八颗牙齿成排脱落。但是很快,男子裸-露的红肉中又冒出白色,长出新的牙齿。然后,再一次生长,再一次脱落。
生长的疼痛与刺痒让男人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躁动不安,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突如其来的刺痒。他张大嘴巴,将四根手指探入口腔,用力掰扯自己的牙龈。
“等……!”拂雪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像疯了一样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口腔内捣鼓、扣弄。突然,他像是抓住了什么,不管不顾地用力一扯。随着旁人高低起伏的尖叫,一根带血的铁丝被男人从牙龈中扯出。周围的人作鸟兽散,男人却还继续抽拔那根铁丝。拂雪几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神色狰狞的男人从牙龈里抽出数丈长的铁丝。
然后,他的动作卡住了。
准确来说,铁丝的抽离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但男人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血肉的解离将人逼至疯狂,身体存有异物的排异感令人焦躁。他下意识地想要将不属于身体的那部分“排斥”出去,他双目赤红,手臂发力。拂雪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但眼角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这残忍疯狂的情景——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绽裂的红肉,飞溅的血浆,随着男人后仰倒地,一大块森白的骨骼破体而出,软塌塌地垂在下巴处。男子倒在一片血泊里,下半张脸惨不忍睹,上半张脸却还痛苦地转着眼珠。
拂雪感到脊背发凉。她神情僵硬地站在原地,脚下寸步难移。
拂雪见过无数光怪陆离、群魔乱舞的恐怖情景,但没有哪次遭遇会比眼前这一幕更让人感到不适——因为它摧毁了“人”的常理。
就在这时,拂雪突然感受手心一暖,有人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她回头,却见一位身披蓑衣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后,低掩的帽檐下,拂雪只能看到她紧抿的唇。
“拂雪真人,请随我来!”
少女一口叫破了拂雪的身份,但用的敬称却不是称呼元婴以上修士的“道君”,而是称呼金丹期修士的“真人”。
不等拂雪表态,少女却好似怕她不信,语速飞快地道:“这里很危险!鬼差一会儿就要过来将这人带走了。真人不可停留在这里!请相信,我不会害您……我、我是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字……我叫罗慧!来不及解释了,请您相信我!”
拂雪有一瞬的失神,但在少女恳切的目光里,她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我记得你,罗慧。”拂雪沉声道。
她一直记得。
“无极道门外门弟子,参与天载子午二十一至二十二年外门大比,于幽州之乱中调查夏国边境离人村,被摄去一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