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将军府操练场上响起清脆尖利的铮鸣声,敲钲当当一响,打擂比武落下帷幕,收锣罢鼓。
因为明儿是上元佳节,少将军停了今晚的夜练,让霍家兵们用完晚膳便早早地回帐篷里歇息。
容小世子闹着要留下来吃军营里的炊饭,死活不跟容国公府的嬷嬷们离开操练场。赵四表示送他回府,世子依然不愿,嬷嬷们无法只得求助叶副将。
再晚一些,就要到洛阳夜禁之时了,介时将军府紧闭大门,操练场士兵巡逻,容国公府的人更加回不去。
叶蓁无奈,只好跟着容家嬷嬷们一起送容昀回府。
赵四看着心满意足上了马车的容小世子,挑了挑眉,抱胸无奈,“俺总算知晓燕三的心情了,这男孩儿也忒黏糊缠人了。”
楚婳这才目送容国公府的马车离开东巷口,转身便叹了口气。
她慢吞吞地走在回眠月阁的石子路上,心坎沉重,眉心微蹙。
今儿在蔡家小姐头顶看到的那四个字,着实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楚婳又想起燕三的状态,心下愈发狐疑不安。她想了想,还是让赵四带着她回操练场军营里去找霍时洲。
平时军中事务冗杂繁忙,少将军日理万机,这几天又和工匠们一同研制火药。小娘子一般都不会在他忙公事的时候去叨扰,但今日这事实在是奇怪,直觉要告知他。
很快,楚婳跟着赵四来到了将军府后山。
霍家为了研制火药,专门让工匠在后山一块空地处临时建筑了土木瓦墙,让内部精锐将领们在此扎营,放置武器,共同商讨军机密文,排兵布阵。
斜阳落日,把守在大营门外的霍家兵肃拜俯手做了个军礼。
楚婳没想到后山军营会这么容易让她进去,神情惊讶地回头又看了看岗哨处的士兵们。
赵四见状,解释道:“少夫人安心。少将军吩咐了,少夫人除了火药危险地带不能去,将军府中任意地方可通行。”
楚婳眨巴着眸子,受宠若惊地点点头。
树林间有一排排巡逻兵勘察,几位医官似乎在商讨着们,往四周撒草药,营帐外便是水源,绝大的圆筒搭在一节节截竹管上面连接小溪,供给帐篷内的将士们吃水。
此时,营帐外将领们正围在篝火前吃饭,粟米大饼,羊肉马奶,配着蔬菜水果吃。
楚婳跟着赵四来到中心大营帐前,正好和从篷里走出来的岳知碰上。
赵四:“少将军可是在里边?”
岳知端着一碟馒头,“嗯。”
赵四侧眸对小姑娘道:“少夫人进去罢,我等在外边儿候着。”
楚婳点点头,肃着一张小脸进了霍时洲的营帐。
岳知疑惑地看着小姑娘背影,“少夫人怎么来了?”
赵四顺手从他端得碟子里拿住一只大馒头,啃了一口,摇摇头。
两人守在营帐外,问炊事队要了点大饼羊肉,就地而席,吃起了晚饭。
等到半个时辰后用完膳,帐篷帘子被掀开,他们瞧见少将军横抱着娇小的少夫人,步伐稳健地走了出来。
岳知和赵四起身,“主上。”
霍时洲淡淡颔首。
楚婳脸蛋通红,窝进他怀里,咬着朱唇,耳尖绯色。
不用猜也知道,小娘子这是又被少将军给撩拨调戏了。
霍时洲垂眸看着她害羞的娇颜,眼里划过一丝笑意,勾了勾唇角。
他搂紧乖巧的小娘子,微抬眼帘,对面前的两人吩咐道:“去把燕三和叶蓁找回来,详定今夜,我与你们有事要商议。”
岳知赵四神情一肃,皆听出了少将军语气里的严肃,连忙动身。
霍时洲则是抱着楚婳,将她送回了眠月阁。
他嘱咐嬷嬷们照看好小娘子,晚膳也没来得及吃,直接又回了后山军营。
入夜。
营中一片寂静。
霍家青年四将围在桌前,面色沉沉,一派肃穆安静。
“我问你们几句话。“霍时洲肩上披着大氅,素手用小秤挑起蜡蕊,点灯的动作温容,语气散漫而平静,“如实回答即可。”
帐内光线一亮,他微微侧眸,目光犀利。
四将心神一凛,齐声道:“诺。”
“赵四先来,其他人出去。”霍时洲将灯盏摆在桌前,淡声道:“待会叫到谁,再进来。”
“诺。”
帐外月色当空,月光朦胧,明日便是上元佳节了。
叶蓁与岳知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至始至终都沉默的燕三。叶蓁眼里含忧,岳知神情疑惑,燕三一直紧皱着眉头,三人之间一片沉寂。
很快,赵四便走出来了,帐内传来少将军的声音,“下一个,岳知。”
岳知闻声,看了眼燕三,便走进了帐篷。
叶蓁看向赵四,疑惑道:“今夜是什么情况?”
少将军突然将他们四个召集起来问话,没有讲明原因,神情也无波无澜,好似有紧急大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俺也不知道啊。”赵四茫然地摇摇头,“少将军就问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叶蓁蹙了蹙眉。
赵四摸不着头脑,走到燕三边上乖乖沾着,见少年保持缄默,便用肩膀撞了撞他,“老三,你今日怎这般安静?”
燕三对他翻了个白眼,“闭上嘴吧你。”
过了一会儿,岳知出来了,他在帐内待得时间比赵四久,可见少将军询问的事情变多了。
他和其他三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顺便提醒他们,虽然少将军今儿的语气和神情都很平静,但是无形中的威压和气场是比平日要强上许多,问什么便答什么,不要有所隐瞒。
叶蓁点点头。
“下一个,燕三。”帐里缓缓传来少将军的声音,语气可以说得上是平淡,没有什么波澜,但却莫名叫人心中一凛,顿时肃穆起来。
燕三抿了抿唇,抬腿走进帐篷。
霍时洲坐于主位,静静垂眸看着烛灯,听到少年的脚步声,他淡淡侧眸,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温声道:“坐。”
燕三面色紧绷,并没有先坐下,而是径直走到他面色,直接单膝跪下。
霍时洲沉声道:“起来。”
燕三没起,哑声道:“关于蔡小姐的事情……”
“这事待会说。”霍时洲打断道:“我在姑苏与你说的话,都忘了?”
燕三闻言一怔,静默一瞬,慢慢起身,抱拳肃声道:“属下不会忘。”
“好。”霍时洲斟了杯茶,风姿卓然,嗓音清冽,“那坐吧。”
燕三:“诺。”
霍时洲秉着茶盖,修长的手指被斑驳的光影细细描绘,波澜不惊,“先前蔡校尉一直不受霍家重用,是我安排的。”
燕三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主上在提防蔡家?”
霍时洲淡淡点头。
自他一年前从刘杰那里听说过蔡婷婷这号人后,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上辈子,蔡家也是霍家一派,蔡校尉的一位普通庶女嫁给了霍家一位庶出表弟。
他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也只是听说过。
而这辈子似乎是没有这桩婚事了,霍时洲心中便存了疑点。
他本以为是蔡校尉和蔡家有问题,是以这一年来便一直提防着他们。
直到今日傍晚时分,阿婳来找他,告诉他蔡家小姐头顶的小字上写着[重生之人]。
原来问题出在蔡家庶女身上。
霍时洲揉了揉眉心,“适才岳知同我说了……”
岳知与霍云书交好,似乎知道一点大公子曾与蔡家女有些诗词歌赋之间的交流来往,还互赠过礼。
而霍云书和霍时洲兄弟俩同住于一个院落,岳知也以为少将军多少会见过蔡家女几面。
但其实霍时洲对此毫无印象。
许是当年霍云书辅导二弟课业之时,体贴地没有让这些京城贵圈琐事扰到他的耳边,加之霍时洲孤身一人来到皇城,孤傲的少年也根本不想关心那些事情,这才导致了对蔡家疑点察觉的迟钝。
以及……
霍时洲倏然抬眸,“蔡家女救过你?”
那眼神凌厉矜冷,仿佛洞察灵魂,如帝王般浑厚强大的气息就这么铺面而盖地渗透了过来。
燕三浑身顿时一凛,脊背也不由得挺直,坐姿端正起来,老老实实地答:“是。”
而他答完,蓦然间发现主上那张一贯没有半点情绪的俊脸上,猛然一沉,眉头倏地拧起,褶皱了三分,目光也愈发犀利。
燕三见状,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慌了神,总觉得这一生中的经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口莫名烦躁。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讷讷道:“主上,怎么了?”
“你莫慌,让我先理一理。”
霍时洲起身,走正到大帐前,站在月光下,沉思许久。
上辈子,十四岁那年,洛阳皇城闹了一场瘟疫,是他把九岁的燕三从尸坟山捡回来的。
这辈子,他是十九岁重生的,他拥有两辈子的记忆,两辈子都没见过蔡家之女,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察觉发现这细小的不对劲,是以也一直以为这辈子是他救了燕三。
没想到他的这段人生经历,竟被外人插手了。
霍时洲皱起眉,握紧掌心,闭上眸子,眉间划过一起戾气。
脑中的两股记忆不停地交叉交错,导致两世的记忆混乱,他努力将这些记忆分类梳理,终于从里面找出了一些细微的记忆偏离片段。
他想起来这辈子的记忆里面,燕三似乎有在他身侧提过蔡家女对他的欣赏和好感,只是那时还没重生的他,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而且蔡家里本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人物,不值得让他分出心思关注,那时的他眼里只有对谢氏皇朝的仇恨。
霍时洲再次睁开眼睛,幽幽狼眸深处暗芒流转、聚起、又破碎,渐渐化为青烟消散。
他转身看向红袍少年,神情复杂而深沉。
燕三被他诡异的目光看得心头犯怵,喉头滚了滚,难得慌了声音,“主上你别这么看着属下,心慌。”
“慌什么?”霍时洲缓缓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位上坐着,吃了口茶润嗓,声音沉沉道:“燕三。不管多少辈子,我都会信你。”
燕三闻言,心头一震,那莫名的慌乱感倏地消散,一干二净。
少年的目光逐渐明亮、灼热,浑身热血沸腾,“属下愿肝脑涂地!”
他举手发誓,“属下绝不是口上说说玩的。”
霍时洲低笑一声,给少年倒了杯茶,叹道:“我知道。”
上辈子,燕三竭尽忠诚,不惜牺牲生命。
他一直都知道,而这也是他两辈子的憾事。
少年是他最得意的将士,也是他并肩沙场的战友。
霍时洲抬手又点燃了一盏长明灯,看着燕三吃完一杯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接下来我会着重调查蔡府上下,你需暗中派人盯着,不参杂一丝感情。”
他没问少年可能做到,也没问少年对蔡家女的感情,他平平淡淡如往常地颁下了任务,态度一如从前。
燕三握紧茶杯,郑重道:“诺。”
霍时洲淡淡点头,“好,你去帐外候着,让叶蓁进来吧。”
燕三出去后,叶蓁走了进来,抱拳一礼,“少将军。”
霍时洲询问了她一些事情,发现和上辈子差不多,排查了疑点,他点点头,又问起了近日关于楚婳的一些行程。
叶蓁斟酌一瞬,说出了近日在容国公府听到关于少将军的青梅等一些谣言,以及楚婳这两天总是会去戏台寻找曾经在姑苏的竹马一事。
霍时洲指腹摩挲着将棋,沉吟道:“好,我大抵知晓了。”
叶蓁见他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便也不再多说。
霍时洲问完叶蓁后,又叫帐外三将进来。
夜幕中悬挂的圆月,将军府后山月明星稀,风声萧瑟。
这夜看似如往常一样平凡,却无人知晓霍家青年四将和少将军在守卫森严的营帐里彻夜畅谈,长明灯不熄。
直到初日破晓之时,霍时洲看着在疲惫而睡去的四将,起身离开了军营。
他如上次那般,潜入了眠月阁。
但霍时洲只是站在楚婳的闺房前,并未翻窗进去。
他抬手细细摩挲着窗户上的窗纸,眉间的戾气渐渐散去,神情染上了一丝温柔缱绻。
等到他将长安城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大抵要和小娘子一一坦白那些了。
霍时洲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轻划牖上雕刻的姑苏水乡之景,眸色暗暗转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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