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美人骨。◎


    话音一落,还不待霍时洲有何反应,楚婳自己先赧然了,抬手戴上身后的雪帽,脑袋缩了缩,整个人都窝进了锦棉斗篷里,露出一双羞答答的杏眸。


    虽说山海经中记载了一种瑞兽,吉祥如意,幼兽形态时,习性很是独特:春懒、夏困、秋乏、冬眠。


    但她又不是什么吉娃幼兽,真真是胡言乱语。


    她过年后都十六岁了,说出这般稍显稚嫩的话,还不知道主上要怎么取笑她哩。


    楚婳心中难为情,小脸红扑扑,抬眸偷偷去瞅他。


    但她没想到,霍时洲只是顿了一瞬,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依着她的话,若有所思道:“若是这样啊。”


    他眉梢微扬,缓缓俯下身子,不经意地抬手将她的雪帽褪下,低喃浅语,语气轻柔,“那春天来了,我们婳婳该苏醒了。”


    楚婳微微一怔。


    霍时洲瞳眸深邃,眼中含笑,“今日是立春。”


    立春时节,春木起始。


    冬雪虽未过,但很快便会春暖袭人。


    楚婳呆呆凝睇他近在咫尺的俊颜,耳根渐渐染上樱红。


    霍时洲身形高大修长,俯身的时候能将小娘子全部笼罩在他的身下,虽然他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场,但还是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强势气息。


    楚婳的手乖巧地放在腿上,一动也不敢动。


    慢慢的,她的脸儿也愈发红得像只熟透了的山柿子,水蒙蒙的眸子里潋滟无比。


    霍时洲眸色暗了暗,轻吸口气,微微起身,远离了小娘子一点。


    楚婳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但心口处依旧酥麻,怦怦跳动。


    霍时洲坐回她的身侧,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视线落到她发髻上的双鸾滴珠点翠步摇上,目光凝了凝。


    随即,他嘴角缓缓翘起,抬手轻轻碰了碰步摇上垂着的坠子,“戴了我送的那支?”


    “嗯。”楚婳红着脸儿点了点头,咬咬唇,想了想,有些为难道:“主上下次、不要再送这么、多东西了。”


    “不多。我听岳知说京城的姑娘们都有这些。”霍时洲勾了勾唇,指尖触碰着,专注地把玩着她的步摇坠子,嗓音低沉又慵懒:“那我们阿婳也一个都不能少。”


    楚婳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小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她低下头,轻轻糯糯地道了声谢,又偷偷地瞅他了一眼。


    楚婳是个不经撩的人,再这么与他处下去,怕是要害羞地钻进斗篷里。


    索性她直接咬住唇,双眼一闭,小脑袋一歪,靠在锦塌上装作小憩。


    但许是这段日子嗜睡,她闭上眸子时也是真的困了,装着装着便慢慢睡去。


    马车慢悠悠地驶向西苑。


    西苑是数朝皇家园林,地势起伏,洛水流经,据说在天界还是西王母所居的瑶池,外围有丘陵屏障,里面坐落着仙境般的岛屿,大片山林池沼,群群院落与楼阁美妙绝伦,为华丽之园囿。


    楚婳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地方。


    她睡得迷迷糊糊中,似乎感觉有谁在亲亲蹭蹭她的额头,像她在姑苏包子铺里养的一只狗狗一样。


    楚婳还没有睡够,小脾气上来,抬起爪子去推身侧的大狗狗,呜呜嘟囔了几句。


    她感觉头有些晕,挥开狗狗后,又去揉自己的脑袋。


    霍时洲握住她的小手,无奈道:“别弄乱了发髻。”


    楚婳听到他的声音,蓦然清醒了许多,缓缓睁开眼睛,“唔?”


    小娘子的神情还很茫然,睡得迷糊了。


    霍时洲轻笑一声,给楚婳穿好斗篷,戴好雪帽,低声道:“醒了?”


    楚婳任由他弄着,懵懵地点头,然后打了个哈欠,神情愈发娇懒。


    平日里她睡醒后,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整个人都处于朦胧放空中,已经养成了习惯。


    霍时洲牵着呆呆软软的小娘子下了马车。


    此时西苑已经聚集了各大世家的马车、轿子、步辇。


    贵女们争奇斗艳,浓妆艳丽,夫人巧笑倩兮,小姐美目盼兮,聘聘袅袅。京城贵女的服饰,裙摆拽地越长,身份家世也越富贵显赫。


    女眷们在丫鬟的陪同下前往半山腰的木舍小院歇息,男人们被小厮带着前往营帐和狩猎场。


    楚婳抬起眸子,从雪帽里探出脑袋,看向漫天飘飞的小雪。


    茫茫雪景,大地银装素裹,雪花纷纷扬扬飘落,晶莹剔透像是蝴蝶轻盈地翩翩,又好似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雪地里滑,霍时洲替小娘子提着裙摆,以防她迷迷糊糊地摔着了。


    不远处,世家子弟们都瞧见了霍家的马车,也看到了霍少将军身侧的姑娘。


    众人心中猜测着她身份,私语议论纷纷,霍时洲身边从来没有过女人,现下却对一个小姑娘体贴温柔的态度。而那姑娘面生,容貌也不像是中原人。


    不少老狐狸和老生姜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楚学士的千金。


    却也因忌惮着霍时洲,无人敢上前寒暄。


    燕三下马走过来,“主上,木舍已经叫人打理好了,属下送小…楚姑娘过去,您先前往营帐参加骑射吧。”


    冬猎开场有骑射预热,男儿们都要先参加完才能获得进入狩猎场的资格。


    霍时洲点头,牵住还在出神看雪的小娘子,正要交给燕三。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霍家马车的隔壁,车帘被掀开,一道苍老的叹息声传来:“少将军也和老夫一样来得这般晚啊。”


    楚婳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神,见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正是容国公。


    她愣了愣,想起来他是上次爹爹在书房见客的那位老人。


    容国公似乎与霍家有所往来,在众权贵的目光中,上前和霍时洲寒暄了起来。


    紧接着,马车上也走下来了一位贵妇,姿态端庄,妆容服饰素雅却不失贵气,正是容国公的夫人。


    她先是朝霍时洲福了福身,又向燕三问了好,最后看向楚婳,面色和蔼,“先前一直就想见楚姑娘,今个儿可算见到了,楚学士的千金,果然国色天香。”


    楚婳一直垂着头,按着平日里嬷嬷教的礼仪,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


    她有些紧张忐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便抬起眸子,朝国公夫人微微笑了笑,表示友好。


    容国公夫人怔了怔,眼中划过一丝惊艳。


    果然很像。


    楚婳长得和楚元默太像了。


    洛阳城谁人不知那翰林楚郎,冰霜作骨,玉雪为容。


    容国公夫人当年,也曾钦慕景仰过那惊才艳艳的少年臣子。


    十几年过去,现下见到了他的女儿,不经感慨万千。


    楚婳总觉得容国公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莫名灼热。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心中更加忐忑紧张了。


    叶澜萱留下的芙蓉膏,楚婳每日都在涂抹,她不知道那是用来抑制她容貌的药膏。


    但叶澜萱虽然用心良,可现下随着楚婳长大,芙蓉膏的药力也逐渐减弱。


    小姑娘这几个月还是张开了点,容貌愈发像她的父亲,是个美人坯子,隐约能瞧见日后倾城之色。


    楚婳正沉思着适才自己是不是福礼的姿势做得不对,却不料容国公夫人突然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好孩子,外边儿天冷,和我一起去十六院里歇息吧。”


    西苑内造十六院,木舍小院,篱笆田园,楼台亭阁,穷极华丽。供每年冬猎的世家子弟和王侯贵女们歇息。


    楚婳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霍时洲。


    容国公夫人道:“将军府也没有带女眷过来,少将军和燕统领又是男子,冬猎这三日我陪着楚姑娘也好,以免人多口杂,落下了话柄。”


    霍时洲淡淡一笑,婉拒道:“国公夫人有心了,但冬猎这三日我会派叶蓁护着她的。”


    容国公夫人闻言,惊讶道,“叶将军从苏南回来了?”


    燕三:“昨日刚到。”


    容国公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放开楚婳的手,“既然有叶将军在,我便不叨扰了。”


    容国公无奈一笑:“你就别瞎操心了。”


    他聊着又和霍时洲寒暄了起来。


    楚婳抿了抿唇,不太适应中原的冬天,不动声色地将冻得瑟瑟发抖的手缩回斗篷里,眼神娇怯地看向霍时洲。


    霍时洲给小娘子怀里塞了个暖手炉,将她护在身后,挡住了风。


    他撇了一眼马车,笑了笑,“怎么没有见到昀世子。”


    容国公也是寒门出生,年轻时执着于科举,寒窗苦读数十年,中了进士后,已三十有五,是以娶妻极晚,当官后才娶了十五岁的妻子。


    但妻子那时身子不好,他又功名利禄绊身,直到七八年后才得一子,取名容昀。


    容昀小世子也算是夫妇两人捧在手心里娇贵长大的。


    容国公叹了口气,“这小纨绔来了猎场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燕三扯了扯唇。


    容国公夫人看向楚婳,“可否能问楚姑娘芳龄?”


    楚婳呐呐:“十六。”


    容国公夫人闻言笑道:“倒是和我家小子是同龄人啊。”


    燕三又扯了扯唇。


    容国公抬眸看了看天色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和夫人还得木舍收拾行装,就先告辞了。”


    霍时洲淡淡颔首。


    双方寒暄告别后,容国公带着自家夫人上了马车驶向十六院。


    霍时洲嘱咐了燕三一些事,骑上马准备前往狩猎场。


    临走前,他坐在骏马上,俯身拥住楚婳,在她耳畔轻声道:“等我回来。”


    小娘子抱着小暖炉乖巧点头,手腕上戴着红绳玲珑骰子,风吹起斗篷时,能看见她腰间佩戴着一块玉兔美玉。


    是他在姑苏赠与她的,和他腰上的是一对。


    霍时洲勾了勾唇,隔着雪帽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两人温存了一会,他直起身子,握住缰绳,低声道了一句“驾”,马蹄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印记。


    楚婳则被燕三护送着去了十六院。


    霍家歇息的院落是十六院中的永乐居,抱厦上悬着匾额。院中游廊相衔,山石点缀,冬季常青盆景和古玩钟鼎立在庭中,显得富丽雍容。


    而院落里的沁芳溪竟然在冬天里潺潺流动。


    楚婳也觉得进入了这里后,身子变暖和许多。


    十六院里各自有婆子主持院事,负责永乐居的自然是霍家信任的婆子,婆子告诉楚婳西苑有汤池温泉,院落冬天温暖,是最宜避寒的绝佳之地。


    楚婳双眼亮晶晶的。


    汤池!


    温泉!


    她在说书先生那里听到过,这是富贵人家才能享用到的东西,她儿时也曾在脑中想象过汤池温泉的模样,心中暗戳戳地向往过。


    燕三看着姑娘像见到了糖一般的小表情,耸了耸肩,“这有啥新奇的,就是个会发热的池子而已。”


    他大冬天练兵完还是喜欢沐冷水浴,热池子有什么好的,发热发得不均匀,他之前泡过一次,泡得脑袋晕,不及军中的木桶来得快活,木桶的水温还可以自己控制嘞。


    楚婳眨巴的眼睛,目光期待地看着他,“会发、发热的池子!”


    燕三扶额,对婆子道:“带她去汤池去去浑身的寒气。”


    婆子应下,领着小姑娘去了永乐居的温泉汤池。


    竹林环绕,篱笆围城小木屋,供人更衣。


    白石板路架在汤池之上,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暖暖的雾气缭绕,仿若仙境。


    楚婳慢慢褪下衣衫,走进一汪汤池,身子被暖意融融的池水水包裹。


    她餍足地眯起杏眸,扬起头,白皙的天鹅颈被水雾包裹。


    唔,温泉水好舒服。


    四下里无人,楚婳自娱自乐地玩起来。


    她抬起胳膊,白臂如藕撩起水,洗去一身风雪寒气。


    水珠沿着肘部滑落,乌黑柔顺的发丝滑落进水里,盖住了她细腻柔软的腰,隐约露出那漂亮的蝴蝶骨,后背雪白线条流畅,在朦胧的雾汽里透着冷玉的质感。


    一身的美人骨。


    不知何时,那青涩稚嫩的小姑娘已经长成这般的亭亭玉立、娉娉袅袅了。


    楚婳玩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便朝池子里边走了走,找了个玉石趴在上面小憩。


    汤池中暖意融融,她的困意又慢慢袭来。


    正当楚婳快要完全阖上双眸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模糊的嘈杂声,紧接着是一道道清晰的女声。


    “今个儿的骑射你们去瞧了吗?”


    “未曾,我来西苑后就待在十六院里,没去过别处。”


    “哎,我去了。”


    “如何如何?快些讲讲。”


    “可是冬猎开场的骑射?”


    “是呀。”


    “我也去了,开场甚为宏大。”


    楚婳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她抬起头,发现这些声音是从隔壁里传来的。


    原是十六院院落之间也坐落着不少汤池,而汤池是流动之水,流经永乐居南侧时,南侧为了水流畅通,便没有修葺墙壁,而是加了一座高高的竹墙用篱笆围住。


    楚婳寻得酣睡的这块玉石恰好在永乐居最南侧,而那些贵女们若是在院落之间的泡汤池,声音便很容易被听到。


    现下,看来是关系较好的世家小姐们正相谈甚欢,像黄鹂鸟般雀跃欢喜,谈论着冬猎骑射,哪家的如意小郎君射中了几箭。


    楚婳本想先行离开,毕竟偷听别人谈话不太好。


    但贵女们谈论最多的人是霍时洲,她耳朵动了动,身子却不动了。


    她们在夸奖霍时洲三箭齐发正中靶心,风采夺目,惊艳众世家夫人和小姐。


    楚婳闻言,小鼻音哼了哼。


    这有什么的。


    她见过主上四箭齐发,每只羽箭都分别能命中敌人。


    贵女们绘声绘色地讲着冬猎开场时的骑射比赛。


    楚婳窝进汤池,只露出一双杏眸,眸中带着馋意。


    她咬咬朱唇,挠了挠玉石。


    她也好想看主上骑射啊。


    这些人见到过他冬猎时的模样,她都没看过!


    汤池里咕噜咕噜冒起水泡,缭绕着温暖的雾气。


    隔壁还在叽叽喳喳畅谈,楚婳叹了口气,不能再听下去了,要不然她会忍不住偷偷跑出去看主上的。


    冬猎这么危险,她不能给他添麻烦。


    楚婳缓缓起身,围着裹身的棉巾,准备离开汤池。


    “话说今个儿霍少将军不是还带了个姑娘来西苑吗?你们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


    “诶?我听父亲说了,但母亲不让我多说。”


    “怎么回事?那姑娘莫非和霍二公子有什么关系?”


    “哦,她跟霍二公子倒是没什么关系,她是楚学士的千金。”


    “啊,就是她啊。拒绝了京城所有世家夫人的简贴,自称是身子抱恙。”


    “好一个自称,怕是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罢。”


    楚婳僵在了原地。


    “至今不懂,楚大人那般霁月光风的人物,为什么会有一个病秧子女儿。”


    “庶女罢了,听说是从江南乡下带回来的。”


    “啊?那岂不是连庶女都不是了,外室生养的野种,这种身份,简直上不得台面。”


    “这么说她以前都是待在民间土村里吗?”


    “土老帽。”


    “那她相貌如何啊?”


    “没见着,母亲说今个她来时,脸被斗篷帽檐遮住了。”


    “遮住了?看来还真是乡下来的,丑村姑罢了。”


    贵女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愈来愈额响亮,高谈阔论。


    又过了一会,隔壁水声潺潺,她们似乎开始玩起了泼水。


    楚婳不知僵站了多久,清风吹过带起池中的雾气,她的身子颤了颤,忽而感觉汤池有些冷。


    她猛地喘了口气,哆嗦着身子,小步跑进木屋,迅速穿上厚厚的衣裳,将自己窝进了斗篷里。


    楚婳抱着腿将自己缩成一团,盯着脚下的雪靴出神。


    她又在木屋里呆坐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起身,离开了汤池。


    小姑娘一路脚下恍惚虚浮地走进庭院,似乎有些头重脚轻,耷拉着小脑袋,没有看路,走廊拐弯撞上了迎面而来的燕三,小身板被撞得往后一倒。


    燕三忙拉住她,皱眉道:“先前忘记和你说了,汤池不能泡太久,会头晕……”


    楚婳脑子懵懵的,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缓缓抬起头,“唔?”


    燕三话还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面色一变,握住小姑娘的肩膀,焦急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苍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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