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婳垂着脑袋,手指下意识搅合着轻纱衣带,脸儿红红。
阿娘许久未讲话,她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角,弱弱地抬起眸子,正要讲点什么。
但她刚一张口,就见阿娘头顶那[娘亲]墨迹后面又多出来了一行字——
[巾帼将军]
楚婳的樱桃小口刚张开到一半,人就呆住。
她的情绪还没来得及从对心悦之人的害羞中抽离出来,又被阿娘头顶的字迹给惊楞了。
楚婳抬手揉了揉眼睛,神情逐渐茫然。
而叶澜萱沉浸在女儿有心上人的事实中没有回神,是以未曾发现小姑娘突然的不对劲。
她正想着怎么处理引导女儿的感情问题。
霍时洲日后若真的是天子,不管他现下如何宠爱婳儿,等到登上九五的那日,天下帝王三宫六院,身侧嫔妃环肥燕瘦,怎可能会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是以即便霍时洲未来会无上尊贵,但若是婳儿与他的三妻四妾争风吃醋,过着后宫勾心斗角的日子,活得一点不快乐,那他就必不是良配。
叶澜萱不想让女儿受争宠斗艳的委屈,她的婳儿该是无忧喜乐的小姑娘。
楚婳还在呆怔着,大脑一片混乱,晕晕乎乎的。
阿娘头顶的字也变了,变成了她看不懂的信息。
怎么她身边的人、最近都变了字。
楚婳又猛然想起墨先生头顶的爹爹二字。
小姑娘更加恍恍惚惚。
整个人都傻了。
叶澜萱沉思了片刻,正想严肃地和女儿讨论心上人的事情,却见小姑娘神情懵懵的,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她怔了怔,原本凝重的情绪瞬间消散,担忧地揉了揉小姑娘的手,轻声问道:“婳儿怎么了?”
莫非是自己的神情太过严肃,吓着她了?
叶澜萱抿了抿唇,声音放柔,语气委婉道:“娘也不是反对的意思,其实婳儿有心悦的郎君,娘也很高兴……”
但她话还未讲完,楚婳就忽然眨巴了下眼睛,呐呐地问:“阿、阿娘,你和墨先生、是什么关系?”
叶澜萱:“……”
楚婳抓了抓脸蛋,迷惑地歪着小脑袋,神情懵懵怯怯的。
叶澜萱愣了一瞬,没想到自己还没问女儿的事情,这小姑娘倒先反问起她了。
她忍不住又抿了抿唇,心下不由紧张起来,喉头干涩,语气也漂浮着很轻,“婳儿,你在墨先生头顶看到了什么?”
“爹、”楚婳咬着唇,嗓音糯糯弱弱,有些迷茫,“爹爹?”
叶澜萱沉默。
她握着小姑娘肩膀的手紧了紧,胳膊微僵。
楚婳的小脑袋凌凌乱乱,觉得这事儿迷糊,又觉得兹事体大,甚是悬乎,可阿娘不讲话了,她只好鼓起勇气扯了扯阿娘的袖子。
小姑娘瘪嘴,嗓音里带着哭腔,“阿娘、我爹爹他、不是死了吗?”
可墨先生明是年轻俊雅。
叶澜萱一噎。
楚婳的小眉头紧蹙,茫然道:“爹爹、不是长得奇丑、无比吗?”
可墨先生明是闭月羞花。
叶澜萱哑然。
楚婳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住阿娘。
她先前睡醒时迷迷糊糊的,只知道阿娘变了容颜,至于阿娘给她解释的那些话,她是一个字都没缓过来。
毕竟,只要阿娘在她身边就好,其余的她都不在乎。
可现下她终于反应过来了,阿娘易容这事儿很不对劲。
楚婳眯起杏眸,唇瓣看似软嘟嘟的,但问出来的话却是开门见山:“阿娘、以前为何要、易容?”
叶澜萱被女儿软乎乎的语气问得面色讪讪,轻咳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不好说。”
楚婳小脸一肃,直白坦率地又是一问:“那还有、墨先生真的是我爹、爹?”
叶澜萱额头冒汗,讷讷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得无奈唤了一声,“婳儿。”
女儿杏眸清澈,乖巧地看着自己,神情懵懂天真,温顺得像只兔子般,静静等待自己说些什么。
叶澜萱有些不忍心撒谎骗她,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一时间哑口无言。
楚婳虽然单纯,但心思敏感,见阿娘不答话,很快就猜到阿娘瞒着她是有苦衷的。
一想到阿娘曾经可能受了委屈什么的,她就难过得红了眼眶,嗓音里带了点哭腔:“阿娘以前、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受了、委屈?”
叶澜萱叹息一声,忙将小姑娘抱进怀里,轻哄道:“婳儿,你外公很疼我,娘以前过得很好,娘可是洛阳城里最风光无限的人,不委屈的。至于易容这事,娘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而且现下娘也恢复了真容,这事索性便让它过去吧,好不好?还有就是墨先生他确实……”
她顿了顿,垂下眼,语气逐渐轻浅,“是你爹爹。”
楚婳缓缓睁大眸子。
叶澜萱露出笑,安抚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嗓音温柔,“婳儿放心,你爹爹会对你很好。”
楚婳摇摇头,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忽然吧嗒往下掉,“爹从前是不是、对娘不好,若是这样,我不要他。”
爹娘会分离这么多年,她不是傻子,阿娘肯定将过往的事情避重就轻了,为了不想让她多虑。
她虽不想为难阿娘,可又好担忧。
叶澜萱听到小姑娘糯糯的哭腔里带着对她的操心,心田顿时塌陷松软。
这孩子太过敏感了。
叶澜萱替女儿捋了捋额前的发丝,柔声道:“你爹他当年很不容易,他找了婳儿很久,只是娘的私心不想让他见婳儿,但日后他会照顾好你的。”
楚婳抽噎一声,紧紧搂住阿娘。
叶澜萱拿着帕子给女儿擦眼泪,抬手给她发髻戴上一只玲珑金缕翅翼步摇,温声道:“我们婳儿,是叶家的嫡孙小姐,该是只骄傲的小天鹅,以后都要挺直着脊背活着。但若是受了委屈,就来阿娘怀里,你爹爹也会护着你。”
楚婳贴贴阿娘,模样虽是懵懂,但很是坚定地点头,“我记着、阿娘的话。”
小姑娘眼儿水润,睫儿纤长,小脸不施粉黛,额尖只有花钿点缀,天然去雕饰的美。
叶澜萱眼角微红,缓缓勾唇,弯了弯眸子,“好。”
楚婳看着阿娘明媚绽开的笑靥,呆了呆,喃喃道:“阿娘、好美。”
她心中忽然很是肯定地想到。
爹爹才不是寻了她很多年,明明是寻了阿娘很多年。
阿娘怎么这都不懂呀?
楚婳鼓着脸,操心地蹙起眉。
叶澜萱点了点小姑娘的粉鼻儿,逗问道:“那和以前易容的样子相比,哪个好看?婳儿这么在意易容的事情,莫非是不喜欢现在的我?”
小姑娘忙摇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叶澜萱勾起唇,心下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如此戏谑的问法算是把易容这件事给揭过了。
楚婳吸了吸鼻子,语气痴痴,“阿娘甚美,不管阿娘什么模样、都好看。阿娘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她眼神炯炯地盯视叶澜萱,握拳郑重道:“我会、保护阿娘的。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阿娘。爹爹、也不可以。”
叶澜萱噗嗤一笑,心底因回忆过去时产生的丝丝的郁结,一下子就被小姑娘给治愈了,胸口暖烘烘的,像是抱了个小火炉。
她抱着小姑娘,眼角缓缓滑下一行清泪,唇瓣颤抖,亲了亲女儿的额角。
她十五年前的人生曾暗淡无光过,情场受伤,官场失意,家道落败,天之骄女沦为罪臣败将。
漫漫岁月间,她抱着小小的婳儿走在寒冬里。
后路是断崖残壁,前方是荒野孤漠。狼狈的过往化为梦魇魍魉,缠绕着她痛不欲生。茫茫的未来成了枷锁囚拷,禁锢着她无处求生。
而怀中的这个孩子,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亦是她的暖阳-
水榭庭院中,楚元默正在与红袍少年下将棋。
燕三眉头紧锁,凉亭里冒着热汗,绞尽脑汁地破解棋局。
楚元默闲闲拿起翡翠琉璃杯,边吃茶,边落下一子,淡声道:“该你了。”
燕三深吸一口气,咬住拇指,“别催。”
一旁坐着观棋局的还有霍时洲和岳知。
天气炎热,霍时洲束起高马尾,穿了件薄薄的青衫,褙子外敞,懒洋洋地摇着折扇。
凉风微起,一缕碎发轻轻飘着,他挑眉看着棋局,语气散漫,“老师好棋。”
平日里都是燕三欺负岳知,主上夸奖燕三,现下真真风水轮流转。
少年有些不服气,哼道:“主上等着瞧,我给他反杀。”
霍时洲单手支着下颚,勾唇低低“嗯”了一声。
岳知在边上拿着毛笔记录、研究棋局,神情认真,目光很是痴迷。
而外边儿,霍家军的几名校尉多日不见他们走出水榭,还以为他们是在里边儿处理姑苏官府的文书,忙得不可开交。
这下,校尉们也不敢到处乱逛了,姑苏现下虽是宁静太平,但身为霍家军的儿郎,都要向霍少将军他们看齐,不得再荒废时日了。
于是乎,姑苏军营的操练场上,每日都有着霍家校尉们带着手底下的兵勤恳训练的身影。
但练兵的青年们是不会知道,自个儿眼里‘忙于正事’的少将军、燕首领、岳副将其实是围在水榭的一张石桌上,等待一位小姑娘醒来。
那耐心的模样,就不像是大老爷门能做出来的事。
霍时洲姿态疏懒,眸色淡淡,看似瞅着棋局,余光却时不时飘向那园林的圆月洞门处。
圆月洞门里幽静,雅致的木扉含蓄而闭,他的小娘子还在房中沉睡。
他的心思正沉吟走神着,忽而“吱呀”一声,响起木扉被推开的音色。
霍时洲耳朵敏锐,一下子就听到了这响声,他腾得从石椅上站起来。
燕三和岳知都愣了一瞬,也随着主上起身。
楚元默放下茶杯,抬眸看过去。
圆月洞门处绿树成荫,剪影幽深静谧。慢慢的,里边的石子小路响起清浅的脚步声。
烈日炎炎,叶澜萱撑着一把竹骨伞,踩着阳光走了出来。
其他人还未有反应。
楚元默瞬间就呼吸凌乱了,不由站起来。
他动作奇快,起身时雪袍子不带走一缕阳光,疾步迎了上去,衣落成雪,眸中狂喜,“澜……”
正要开口,忽而顿住。
叶澜萱的身后,还躲着一个人。
那小姑娘从阿娘背后探出柔软的小脑袋,眼神怯怯,发髻跟兔子耳朵一样颤了颤。
楚元默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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