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岫勾起唇角, 对着明知故问的谢之容扯出一个皮笑肉不不笑的表情。
少年人漂亮的眼中写满了对谢之容没眼色行为的厌烦。
知道自己该出去怎么还不出去?这是萧岫偏头看谢之容时清晰地摆在脸上的。
萧岭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发顶,“去吧,明日再来见朕。”
虽然他也很想和萧岫继续联系兄弟感情, 但他和谢之容还有公事要谈。
除却公事, 太久没见, 萧岭亦想谢之容。
令萧岭惊讶的是, 这次少年人对自己摸他头发的反应居然不是躲避,微微向上, 蹭了蹭他的掌心。
少年余光瞥向谢之容,只觉得对方的神情似乎更冷淡客气了些,翘唇,这才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 萧岫黏糊得只差没去扯萧岭的袖子, 却还是状似十分乖巧地点头,“那臣弟明日再来。”
萧岫举动谢之容尽收眼底。
两人见面次数不多, 关系却恶劣到了极点, 但在萧岭面前, 还得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在萧岫看来,谢之容此人媚惑帝王,心思不纯, 今日看似不图荣华,实则必有大谋, 其行不显,其心可诛。
而谢之容视萧岫, 则觉得萧岫心思深沉, 却仗着年纪小在萧岭面前讨巧卖乖, 撒娇撒痴。
萧岫几乎是慢悠悠地蹭下了玉阶, 这样的行为都可称得上御前失仪,可是他年纪小,生得还好,又得皇帝喜欢,谁也不能从仪态上挑他的错处。
萧岫向外,谢之容向内。
走到了门口,萧岫偏头,正要说话。
谢之容侧身,温言对萧岫道:“留王殿下,陛下龙体微恙,受不得风吹,殿下若是出去,将门带上。”
将门带上,然后快滚!
萧岫被噎了一下,几乎想反唇相讥,但碍于在萧岭面前他还做个乖巧可怜可爱的少年郎,遂朝谢之容露出个阴阴测测的笑,当萧岭注意到他们时立时如常,再朝皇帝见礼,退了出去。
英元宫中立时安静了。
宫人皆被屏退,此刻偌大英元宫正殿内,唯萧岭谢之容二人。
听着军靴踩在光滑的黑金石板上发出的声响,萧岭竟意外地觉得有点紧张。
久别再见,无论说什么,似乎都难表心志。
至玉阶前,谢之容向萧岭见礼。
介者不拜,谢之容着甲,即便见礼,也该是拱手而已。
膝甲触碰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萧岭愕然,来不及思索谢之容这是何意,立时起身,降阶欲扶谢之容起身。
刚至谢之容身前,还未伸手,竟觉腰间一紧,垂首,腰间已被两臂环住。
甲胄坚硬,锢在腰间,是与肌肉全然不同的触感。
更像,一道枷锁。
可谢之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似乎只是想拥他入怀。
跪姿恭顺谦卑,有如敬神。
“之……”萧岭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清。
与之对应的狂跳的心。
心头鼓噪,连带着耳边都是嘈杂一片。
“陛下,”谢之容的声音响起,清润温雅,宛如一清泉汩汩入萧岭躁动狂跳的心,“臣不负陛下信任。”
萧岭方才一直抬手,不知是想扶谢之容,还是想推开他。
听到谢之容说不负自己信任,萧岭动作一顿,犹豫片刻,俯身回抱住了谢之容被甲胄包裹的腰身。
腰间的力道似乎有一刻收紧,却在须臾之后变得极为轻柔。
萧岭毫无防备地任由谢之容伏在他颈间,上下滚动的喉结与淡青色的血管尽收眼底,只需要轻轻凑过去,就能咬住这截,让谢之容垂涎许久的漂亮骨头。
明明在程序中,比这亲密百倍的事情都做过了。
因为知晓其中滋味,所以,才愈发焦渴。
“之容。”声音在谢之容耳畔响起。
谢之容应了声,“陛下。”
准备好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仿佛此刻,打扰谢之容是一种错误。
萧岭忍不住放轻了声音,“朕与之容,去未央宫说话可好?”
倒不是萧岭非得回去说,而是长时间这样相拥,有点……微妙。
如谢之容这样坦坦荡荡自然不觉微妙,像萧岭这个在程序中和谢之容做了不知多少君臣好友之间不能做的事情的人来说,就实在,心生绮思。
有一瞬间,萧岭的确想转过头,咬住一直停留在余光中线条硬朗好看的下颌,然后一路向上,舔吻住谢之容的唇。
血的腥甜、降真香的冷冽、还有点说不出的,闻着寒冽却极其好闻的味道。
让萧岭想到了冬日的化作琼枝的青竹。
“可好?”
作为皇帝,萧岭很少用商量的语气和任何人说话。
谢之容轻轻地笑了一声。
听得人耳边有些发麻的痒。
萧岭深深唾弃自己实在没救了。
“那,”谢之容回答,“陛下先放开臣。”
明明是你先抱的!
萧岭被谢之容笑得有点酥,觉得自己有脸皮变薄的趋势。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勉强算吧。
手从腰间抽离。
谢之容偏头,似也要起身。
他仿佛极其无意,发丝蹭到萧岭的脖颈,毫不意外地看着帝王的喉结又滚动了下。
手还未放下,就被谢之容握住。
铁甲与皮肤紧紧贴合,严丝合缝。
谢之容就着这个姿势起来。
“你,”
谢之容朝萧岭眨了下眼,语气十分歉然地说:“臣跪得太久,腿有些麻了,请陛下降罪。”
这话把萧岭说得失笑,“朕又不是碰不得的琉璃灯,怎么攥一下手就要降罪。”
未免拘谨。
程序中的谢之容和眼前的谢之容行事,可谓两个极端。
萧岭轻轻晃了晃脑袋,尽量让自己面对谢之容时想些严肃的事情。
说着,反手拉住了谢之容的手腕,“走吧,同朕回未央宫。”
目光垂落,停在萧岭修长的五指上,谢之容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任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在朝中被认为野心勃勃,或有大谋的男人,竟只被皇帝主动牵着手腕出殿,就觉得心满意足。
在殿中呆了不足一个时辰,雪又降下。
宫中不能纵马,况且这种天气,萧岭也不会让谢之容骑马伴自己回未央宫。
两人同在一车内。
萧岭一面想着公事,一面对谢之容道:“既然难得回宫,就多留些时日。”
中州军的工作需要汇报,此刻宫中好些事也需要中州军与照夜府一道善后,还有些不是谢之容本职工作的工作,萧岭也想问问谢之容的看法。
谢之容点头,柔声回答;“好。”
“珉毓宫太远,”萧岭想了想,又道:“你数月不在,其中也无人气,这段时日里,之容就宿在未央宫,如何?”
第九十二章
闻言, 谢之容并没有立刻回答萧岭。
那双再好看不过的眼睛望着萧岭,一寸一寸地扫过帝王的脸,似乎不愿意错过其中任何神情。
萧岭被谢之容认真的目光看得有几分讪然, “怎么?”
听起来很不对劲吗?
未央宫内有十四殿, 除却谈公事时, 夜间休憩时两人相距甚远。
萧岭此举, 无非是不愿意雪天谢之容和他折腾来去,浪费时间, 亦是为了表示仰赖信任,其实并无任何旖旎之意。
被谢之容这样看着,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丝微妙尴尬。
与帝王视线相撞,谢之容像是有点惶然地垂眼, 回答道:“是臣之幸。”
萧岭好像总也意识不到, 以他这般尊贵到了极致的身份,对待旁人稍微展露出一点格外优容, 就足以让此人恨不得以身许国, 九死不悔的, 也格外容易让人,产生帝王对他与旁人不同的错觉,忍不住, 得寸进尺。
而谢之容,恰好是被优容的臣下中, 最狼子野心的那个。
萧岭虽有些疑惑,但没有追问, 点了点头, “那便回吧。”
两人一同在回未央宫的车驾上时, 谢之容望着怀抱锡奴的萧岭, 眸光不自觉地放柔。
不同于在英元宫的沉着冷静,运筹帷幄,萧岭此刻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入大氅中,搂着一样式再普通的锡奴,宛如怀抱稀世珍宝,褪去了帝王威压,看上去随意而柔软。
谢之容小指无意识地捻了下。
突然很想试试看,若是夺了萧岭怀中热源,他会做什么?
是会抬头,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呢,还是无奈地笑言让自己还回来?
谢之容的目光一直落在萧岭身上。
萧岭自然感受得到,却不觉意外与不适。
因为他与谢之容太久不见,谢之容多看他几眼很正常,况且谢之容目光相当温和,并没有让萧岭有被侵犯了的感觉。
安静了许久,谢之容才玩笑般地同萧岭道:“纵未央宫内配殿众多,相距甚远,陛下这般抬爱臣下,若其中有不轨之人,与陛下同处于一宫之中,或会对陛下不利,伤及龙体。”
因为谢之容的语气一点也不严肃,萧岭也带着点玩笑意味地反问:“你会吗?”
会什么?
心怀不轨……吗?
谢之容想。
他会。
“臣不会。”仿佛是眼前帝王最忠心耿耿,恭顺谦卑的臣下回答。
“既然你不会,朕就不必担心了。”萧岭道。
谢之容的眼眸看向他,“臣在问,若有旁人该怎么办才好?”
萧岭万事都好,唯有对熟悉信任的人太不设防。
太让人觉得,有机可乘。
萧岭觉得谢之容今日的担心实在莫名其妙,“朕又不会让旁人宿在未央宫。”
一句话,将谢之容方才一切乱七八糟的所思所想砸没了十成。
看着谢之容愣住的样子,萧岭按捺住了手痒去摸他头发的冲动。
车轮压过还未来得及清扫干净的雪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驾停下。
谢之容回神,“陛下,到了。”
当然到了。
萧岭挑眉看他,点点头,“朕知道。”
谢之容垂首,先下去了。
动作虽如平常一般自然,却让萧岭莫名地看出一种慌乱。
他方才,说了什么值得谢之容方寸大乱的话吗?
萧岭回忆了一番。
没有啊。
谢之容扶萧岭的手下车。
谢之容并没有随着萧岭一同入正殿,而是先去偏殿除去甲胄,沐浴更衣。
萧岭先入书室,处理善后工作。
今日受惊的大臣需要安抚。
对于禁军,只处置参与叛乱的罪首,不知情的禁军不罚,但是其内部,必要迎来一轮肃清,危雪立刻回职,禁军一切事务全权交给危雪处理。
中州军与府卫都要加以嘉奖。
两个月内,都要从府卫与中州军中抽调一批负责宫中防务。
至于叛臣,参与者斩首、抄家、近亲诛杀、远亲流放。
谋反,不是一件可以置喙的罪行。
萧岭落笔。
在魏嗣送来的处理意见上批了照准二字。
今日种种可谓艰险,臣下竟犯上欲弑君,然而萧岭却没有朝臣想象的那般震怒。
望着参与谋反之事的世族名单,萧岭的心情几乎算得上好。
今日之后,世族会在皇帝报复般的打击下,一蹶不振。
朝中,不会再有力量能够影响、阻挡新政的进行。
而使皇帝降下惩处的把柄,是世家亲手,送到萧岭眼前的。
萧岭笑纳了。
地方吏治整顿初见成效,萧岭欲在新年伊始增加地方的财政自主权。
按照小说的原剧情,晋与羌部必有一战。
羌部与崔平之有勾连,需先除崔平之。
对于崔平之,不动兵则已,若要动兵必须一击即胜,战争时间绝不可拖得太长。
这会是萧岭登基后朝廷打的第一场仗,既为收复山河,更为,向周边虎视眈眈的敌国部族,展示萧岭改革的成果与晋朝军队的战力。
萧岭皱着眉,继续翻看其他奏折。
他实在太过专注,连谢之容走近了都没发现。
“陛下。”谢之容刚刚沐浴过,连带着声音中都仿佛蕴含着湿润的水汽。
萦绕在鼻尖的是清淡的皂荚香气,与降真香味道全然不同。
萧岭偏头,在接触到谢之容时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错愕。
谢之容此刻的打扮就如平日里在宫中一般,一丝不苟,整整齐齐,衣着多素色,人显得更温柔无害,令萧岭觉得非常熟悉,又有些陌生。
与着戎装的谢之容截然不同。
谢之容着甲时,无时无刻都能让萧岭感受到几乎刻入骨中的杀意,即便或许他并没有动武,也仿佛有股冰冷的血气侵入萧岭的嗅觉。
萧岭很快收回了目光。
“之容悄无声息的。”萧岭随口道。
谢之容垂首,笑道:“是臣之过。”他并没有到萧岭对面,而是留在了萧岭身侧,“陛下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萧岭撑着下颌,为了便于同谢之容说话,便将身子微微侧过,很没仪态地坐着,“留王的身份,之容知道了吗?”
谢之容轻轻点头。
这种事情传得是最快的,汹汹人言可畏。
偏偏,萧岫要的就是天下皆知,他对萧岭为帝没有任何威胁。
哪怕,用了可以称得上自毁的方式。
“亲王之位已经封无可封,朕只能为阿岫增加采邑,”在这种时候,如果萧岭不表态,那么就如同默认萧岫身份不堪,而皇帝的行为,胜过任何言辞,“朕想再给阿岫加封号,只是再考虑哪个字更好。”
萧岭沉吟道:“如阿岫的身份,恪、贤、慎都可,含义俱佳,不过,”
“不过?”
“以阿岫的性子,朕倒怕他嫌弃这些字都老气横秋。”说得萧岭自己都笑了起来。
谢之容见他眉眼弯弯,回答道:“陛下挑得自然是最好的。”
萧岭失笑,将奏折放到一旁,“不若明日阿岫来,让他自己挑。”
待萧岫之宠爱,一如往昔。
想到萧岫对自己异样的敌意,谢之容若有所思,不过须臾亦笑了起来,“陛下妥帖。”
公事是谈不完的。
当萧岭难得面对面和谢之容谈公事还未谈尽兴时,在旁边站了许久,也忍耐了许久的许玑终于忍不住出声道:“陛下,天晚了。”
您看您是不是要,传膳了?
平日里一边看公文一边用膳便罢,待谢之容回来了,竟连晚膳都不用了!
萧岭意犹未尽,下意识望向谢之容。
谢之容在这种时候坚定与许玑统一意见,“陛下,臣不是明日就走。”
所以,先用晚膳。
萧岭叹笑一声,“好吧。”
于是许玑欣慰地看到,萧岭这才没有一边看文书一边吃饭,虽然他几次欲言又止,但都在接触到谢之容的目光时停住了,专心吃饭。
用过饭后,倒没让皇帝再出去散步,毕竟外面此刻风雪大作,这时候出去,谢之容无恙,萧岭必然会受寒。
但萧岭也没用第一时间摸到奏折,而是被谢之容锢着手腕,在正殿中来回闲逛。
且不准说公事。
萧岭想说,奈何谢之容垂着眼睛,语气似是十分低落地问了句:“陛下除却公事,就无别话与臣说了吗?”
萧岭哽了下,立刻转移了话题。
谢之容同萧岭说话时语气温和清润,似乎还有点循循善诱在,即便闲谈,也没让萧岭觉得厌烦。
或许,萧岭余光瞥向谢之容冰魄一般的侧颈若有所思,谢之容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厌烦。
想想半年多之前,两人竟还是势同水火,如今这般融洽,哪怕是萧岭自己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待到晚上,谢之容亲眼见了萧岭饮了安神助眠的茶,洗漱更衣过后乖乖上床,这才离开。
数月以来,即便萧岭自己不觉得,精神也难免紧绷,今日骤然放松,躺在床上时竟觉得难言疲倦,不多时,便呼吸平稳地睡了过去。
在他不知晓处,系统毫无波澜地进行了例行播报,“进入程序。”
萧岭身侧是有锡奴在的。
谢之容望着睡梦中也要贴近热源的萧岭半眯起眼。
喜悦,一点一点地从心中渗出,侵蚀着神智。
但即便快要被狂喜淹没,谢之容都没有触碰萧岭分毫。
仿佛有个念头在告诉他,萧岭已很累了,不要去扰他。
谢之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而后猛地松开。
萧岭近在咫尺。
并且,真实存在。
谢之容俯身靠近萧岭,鬼使神差间伸出手,将萧岭身侧的锡奴轻轻挪走了。
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很想这样做。
明明他知道,萧岭睡着,不会有任何的回应。
刚做完这件事,谢之容按了按眉心,觉得自己举动实在莫名其妙得无药可救,正欲将锡奴拿回,失去了热源的皇帝在睡梦中都微微皱眉。
他本能般地靠近了身前温度最高的物体,半睡半醒间伸出手,像是怕那热源跑了似得,紧紧地搂住了那热源,的腰。
主动凑上去,严丝合缝地贴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三章
呼吸骤地沉了。
在萧岭平稳呼吸的映衬下, 显得愈发明显。
手指擦过萧岭的面颊,力道极轻,仿佛在抚摸着什么易碎的精贵器物。
谢之容不愿吵醒萧岭。
他相信, 萧岭在他的那个世界中, 定然夙兴夜寐, 劳累万分。
又是许久未见, 谢之容已然接受了萧岭的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
已经接受,但是无法习惯。
纵欢之后, 是无法填补的落寞。
那些疯狂叫嚣的欲望在见到萧岭时并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然而面对着安心睡去的萧岭,谢之容很难会去想要吵醒萧岭。
静静地看了萧岭许久, 谢之容才俯身, 在萧岭眼睑上落下一吻。
喉结滚动。
滔天之欲不得餍足,可与欲望交织的, 还有难以言说的心安, 仿佛这样一个轻柔的吻, 就可以抵消所有煎熬难捱中的不甘。
“阿岭。”手臂微微收紧。
萧岭伏在谢之容颈间,只觉处处温暖妥帖,鼻尖一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舒适惬意。
烛火早被悄然熄灭。
昨日天大雪,至夜才停, 清辉万里,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雪色清亮明媚。
萧岭眠浅, 况且往日睡得晚起得早, 每日睡觉时辰都有定数, 今日休憩时比往日早了一个多时辰不止,才至夜半便觉得感知慢慢回身。
热。
热得萧岭鼻尖都泛着湿。
先前寝殿的炭火再如何充足,也不曾热到今日这个地步。
萧岭一动,便觉受阻。
腰间被锢着,想抽身离开恐怕非常困难。
萧岭霍地睁开眼。
谢之容的觉比萧岭还要轻,程序中的谢之容数年都在军中,是枕戈待旦,上过不知多少次战场的,极容易入睡,听到一点声音就能醒来,警惕非常。
故而在萧岭动时,他便察觉到萧岭醒来,却没有睁眼。
萧岭望着眼前咫尺之间的面容瞳孔倏然放大了。
谢……谢之容?!
我为什么会和之容睡在一处,我昨日睡前明明不曾饮酒!
萧岭心念一动,狂敲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系统理所应当地回答;“程序。”
我在程序里?
系统似乎察觉到了萧岭茫然,解释道:“您晚上睡得太早,还没来得及进入系统就如睡了,但是您放心,在您睡着之后我通知您了,我绝对不会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您进入程序。”
“我睡着了也能算知情?”
系统强调,“我通知您了。”
至于萧岭听没听见通知,那是萧岭自己的事情。
萧岭轻轻呼了一口气,道了声谢谢。
系统笑眯眯地回答;“您太客气了。”
一切归于平静。
借着月光,萧岭得以清晰地看见谢之容的脸。
闭上眼时,谢之容身上那迫人的威慑便少了大半,明净月色落在人面上,显得面容愈白,简直,像是一尊请世间技艺最为精湛的工匠费尽心血精雕细刻而成的玉石像。
玉质润泽,却又清如冰魄。
肤色洁白,睫毛长眉又漆黑,唯有唇瓣染着颜色。
萧岭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觉得这殿内愈发热了。
在谢之容不开口的情况下,萧岭很难分清这是程序外,还是程序内。
脸一模一样,性格却截然相反。
程序外的谢之容温文、谨慎、面对萧岭时恭敬得几乎到了谦卑的地步,而程序内的这个,肆无忌惮、我行我素。
明明是一个人。
萧岭目光仔仔细细地划过谢之容面上每一寸。
毫无瑕疵。
能欣赏美人总是有福的,哪怕这美人此刻只用一只胳膊环着他的腰就能让他动弹不得。
隔着薄薄寝衣,肌肉轮廓清晰可感。
萧岭出于艳羡,伸手捏了捏谢之容的手臂。
手感上佳。
等明年春天,他是一定要问问谢之容如何强身健体!
谢之容本以为萧岭不会有任何举动,不料他盯着自己看许久,竟伸出了手来。
谢之容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等到了萧岭捏了捏他的手臂,然后……放回身侧。
没了?
就没了?
谢之容都要被萧岭气笑了。
萧岭对他可不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模样,好不容易两人独处,夜深人静,萧岭竟然只是,隔着衣服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臂?
萧岭看了一会,也不困,又不想折腾醒谢之容,便保持着这个姿势安静躺着,只是目光不老实,将目光所能及处都仔仔细细看了。
谢之容等了再等,也没等来萧岭主动凑上来亲他一下。
“陛下。”谢之容突然开口。
萧岭悚地一惊,差点猛地从他怀中弹起来。
“含……含章?我吵醒你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谢之容睁开眼。
月光撒入他静如秋水的眼眸中,萧岭呼吸微滞。
闻言,谢之容翘唇,露出一个微笑来,“臣,醒来二刻了。”
那岂不是他刚睁开眼,谢之容就醒了?
萧岭扒开谢之容揽在他腰间的手,嘀咕道:“醒来不早说。”
谢之容的笑容更粲然,“臣是想,看看陛下知道臣睡着,会做什么?”
萧岭拉开了与谢之容的距离,方觉空气清凉。
喘了一口,平复了变快的心跳,才笑道:“那朕是做什么趁含章的意,还是不做什么趁含章的意呢?”
谢之容眸色发深,盯着萧岭微扬的唇,亦笑着回答:“只要陛下趁意,臣怎样都是不胜欣悦的。”
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的靠近,萧岭脊背紧绷,又在主人的刻意控制下慢慢放松了。
“那就歇……”
……
谢之容以拇指压住唇角,将血蹭了下去。
明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萧岭却觉察出了几分难言的妖异。
“陛下。”耳畔声音沙沙的。
然而,在此刻,萧岭想到的是与自己一殿之隔,正在睡梦中的谢之容。
所距不远,或许,他们两个人的床间只隔着一道墙而已。
视其为友,却在这样近的距离内,拉他入程序,做这样恣意放纵的事情。
或许是现实中谢之容距离他太近了,两个人不是分隔两地,萧岭竟感受到一阵说不出的紧张。
“含章,我们不如……”
“不如什么?”谢之容抬眼,那一瞬间让萧岭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饿狼盯住了喉咙,只等他放松警惕,就能一口咬住,顷刻毙命,“陛下?”
萧岭闭上眼,片刻之后才说出一句,“不如改日。”
谢之容闻言,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温和地问:“为何?”
他这样子其实很像程序外那个清润温雅的谢之容,只是嗓音实在低,透出了一种钝器似的粗粝与危险。
靠近,有伤己之危。
萧岭犹豫了一下,决定在这种时候和谢之容说谎被一眼看出来,还不如直接说实话:“你在宫中。”
谢之容一顿,“臣?”
他马上理解了萧岭的意思。
“新政打压世族,我知道其必不甘,”所以,将计就计,留足了空隙,请君入瓮,“你带兵护驾有功,况且你我数月未见,我就让你留宿在未央宫。”
谢之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艳色更浓,“哦?这样说来,陛下亦是同我,同床共枕?”
非但没有一点尴尬,反而愈发兴致盎然。
“不是。”萧岭断然否认,“你在偏殿。”
谢之容轻嗤一声,“无用。”
不是在说萧岭,而是在说他自己。
但结合萧岭所说的那个世界状况,谢之容知道,萧岭那个世界的谢之容并没有谋反,而是安分守己地当了萧岭的臣子,这个认知在最开始的确令谢之容非常惊讶。
既做了臣子,当恪守君臣之道。
“这样说来,”谢之容眼眸微眯,“陛下与那个臣,什么都不曾做过?”
萧岭咳嗽几声,不知道为什么,被谢之容提起这种事,他微妙地感受到了一丝尴尬。
哪怕谢之容说的也是自己的事,但其语气和神态太坦然了。
总觉得他要是回答没有,谢之容那个无用的评价还会加在自己身上,可这种事,萧岭无法不实话实说,含糊道:“嗯。”
谢之容笑。
听不出什么意味,笑声小勾子似的弄得人发酥。
萧岭耳下发烫,又不能捂着谢之容的嘴让他别笑了。
“所以陛下,就是因为臣在偏殿,不愿意与,”眸光流转,月光下,清妩至极,“我亲近?”
萧岭以手半遮眼,默不作声。
他还是要脸的。
今天晚上若是放纵了一回,明日怎么面对谢之容?
虽然谢之容毫无记忆,但是萧岭有。
非但有,萧岭的记性还非常好,他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在这种情况下,萧岭没法面对全然不知情,还尊他为君主,视他为知己的谢之容。
想想那个场面,萧岭已经尴尬得想悬梁了。
随心所欲,对世间万物予取予夺的谢之容逼近,反问道:“只是因为这点小事?”
萧岭震惊,“小事?”
他的反应谢之容尽收眼底,情绪复杂至极,心火熊熊燃烧。
是因为不知道早上起来如何面对我吗?
只是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陛下,您可是君王,何必在意一个臣子的想法?
谢之容想。
哪怕,这个臣子,是谢之容自己。
就那么在意您那个世界的我吗?
恶劣的心绪汹涌而来。
谢之容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到过这种滋味,然而在遇到萧岭后,却不知品尝过了多少次。
高兴萧岭对自己的重视,不高兴萧岭拒绝自己。
为了自己拒绝自己也不可。
眸光一转,更显清丽绝伦,谢之容在萧岭耳畔低声问道:“若在陛下口中的这个世界上,在肌肤留下痕迹,在另一个世界,可看得见吗?”
作者有话要说:
欠的明天补了,不好意思,做了一天题,正确率不高,有点心烦就出去跑步了,回来的有点晚。
本章留言发个小小红包,啾咪,
第九十四章
“看不……”
话还未说完就叫吞了下去。
细嚼慢咽, 分而食之。
趁着分开的空当,谢之容轻笑道:“他无用,但是臣有用。”
若非又被严丝合缝地堵住了, 萧岭定然要说上一句, “是同一人。”
夜风紧, 雪初霁。
庭院中不堪重负的梨树一根较为纤细的枝干发出阵阵嘎吱响, 最终咔嚓一下,砸落在了地上。
……
萧岭睁开眼。
程序中的记忆涌来, 他晃了晃脑袋,力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而后如常更衣梳洗,殿中灯火通明,殿外庭院内亦燃灯火照明。
离开庭院前, 萧岭还特意看了眼庭院中的梨树。
完好无损地立在庭院中, 无一断枝。
果然当时是在程序中。
萧岭按了按太阳穴,忍着想要叹气的欲望, 心道:真不知, 下了朝要如何面对之容。
不知是不是昨日留下的心理阴影, 众臣穿过长平道时有好多人时不时地前后看看,正巧有府卫正在换防,有胆小且多疑的臣子对这往日司空见惯的场景额外多看了好几眼, 发现无一个熟面孔后心都提起来了。
幸而众臣在路上碰见了沈九皋,悬着的心又砰地落地。
沈九皋迎着数人热泪盈眶的模样, 保持着府卫一如既往的姿态走了过去,两方错开好久, 他才低声对身边人道:“他们为什么拿一种如获大赦的眼神看咱们?”
在朝中, 如清流向来是看不上他们这些活在暗处, 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的皇帝亲卫的, 觉得圣明君主就该光明磊落,身边不能,也不应该出现这种鹰犬般的机构。
除却清流,禁军这个合法机关亦对府卫观感一般,毕竟二者职能能重合大半,属大部分时间都在竞争,破天荒才会合作的微妙关系。
然而今天,无论是清流还是干吏,见到他们时几乎要老泪纵横了?
被沈九皋问话那年轻府卫也摇了摇头,他哪里知道这帮大人在想什么,心里也奇怪的很。
今天上朝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昭告天下皇帝如何处置叛臣。
纵然其中有些世族与萧氏王族沾亲带故,更有甚者就出自于宗室,皇帝一视同仁,除却宗室近亲不株连外,其余皆按律法论罪。
夺爵、抄家、夷族。
今日的英元宫,竟然空荡了不少。
犹在英元宫的官员听到这般雷霆处置,难免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因利受损之故逼宫,而今,却被连根拔起,若是隐忍不发,纵然皇帝对世家贵胄早有打击之意,但不会赶尽杀绝,然而,他们将发作的借口,亲自送到了萧岭手上。
宣旨声回荡在偌大的英元宫,众臣屏息凝神。
他们都清楚,经此一事,世家大受打击,即便有没参与者,亦会被皇帝怀疑知情不报,或有异心,最最重要的是,大受打击的世家无法在连成一党,共同进退,制约皇帝。
从今日之后,朝堂之上,再无任何人、任何势力能对皇帝造成掣肘。
而身份最为特殊的赵嘉本人并没有受到任何处置,至少在明面上没有。她虽参与了谋逆之事,但毕竟还是武帝元后,诏书中只一句太后遭人蒙蔽,于宫中静省而已。
有臣子闻言悄然看了眼神情平静,不知在想什么的留王。
毫无血缘的兄弟,关系倒是亲近。
纵然萧岫已向萧岭表足了忠心,可为了皇家颜面,就此冷待萧岫,乃至夺王爵,封国公的事情出现也不稀奇,可对萧岫,萧岭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另给萧岫加了封号——亲王之位已封无可封,只能在封号上再用心思。
留后又加贤字。
萧岫听到时第一反应是动容,恨不得扑过去抱住他皇兄哭,第二反应就是,好难听!
萧岫这辈子都没想到贤这个字也能安在他脑袋上。
与这件事带给群臣或心惊或后怕或觉得早该如此深感痛快外,各州人口普查与报备开支给朝廷这两件事,便显得风平浪静得多了。
散朝之后,萧岭回未央宫。
萧岭脑子里虽想着面对谢之容是否尴尬的事情,但话已经先思索结果出来前出口了:“回未央宫。”
我心虚什么?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谢之容全然不知,若在谢之容面前表现得畏首畏尾,反而引得谢之容心生疑惑。
即便这样想,在看见谢之容时,萧岭的目光还是闪烁了下。
程序中亲密缱绻,耳鬓厮磨,在现实中却恪守君臣之礼,谢之容始终和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萧岭忍不住幅度极轻地呼了一口气,他的反应尽数落在谢之容眼中,萧岭并没有注意到,谢之容似乎比往日更愉快了几分的微笑。
两人都入书室,一时安静。
谢之容照常看书,萧岭批阅奏折。
打破这片安静的是许玑,进来对萧岭耳语几句,但见后者面色微沉,道:“送过来罢。”
谢之容翻书,听到萧岭与平日不同的语气并没有发问,仍是静默地看着书页。
能让萧岭语气这样严肃的,只会是国事。
若关乎国事,除非萧岭自己开口,不然谢之容不会询问。
在许玑退下后,萧岭偏头对谢之容道:“张将军来信了。”
张将军,张景芝。
谢之容静默一息,“羌部有异动?”
萧岭道:“朕现在还不知……”在看见送进来的东西时,萧岭猛地顿住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许玑手里拿的应该是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上还落着驿站的加盖与标记。
但后面那些,是,枣?还有,核桃?
萧岭顿了下,“这个也是……”
张景芝送来的吗?
八百里加急是让你送这个的吗张卿?
许玑面色平静地点头,“回陛下,这些是张将军一道送来的。”
说实话他心中也非常莫名,但在皇帝皇帝面前没有表现出一星半点。
萧岭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凝重,一面拆信,一面对许玑道:“检查过里面了吗?可有其他东西?”
难道张景芝那边情况不好,不能在信中直言,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自己?
许玑道:“检查过了,无甚异常。”
那就是什么都没有。
萧岭目露惊讶,看向谢之容。
谢之容到底是张景芝的学生,或许能解释出张景芝此举的深意。
谢之容朝皇帝似乎有点怔愕的皇帝解释道:“臣想,是年礼。”
萧岭:“啊?”
这时候他也拆开了信,将信纸抖了抖,开始读。
或许是张景芝在原书中苦守玉鸣关,最终战死沙场的结局太悲壮,在萧岭心中,这位素未谋面,一直镇守边疆的张将军该是个一本正经,古板冷然的性格。
他目光落到信纸上,仔细地读。
张景芝一手写得一手好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张将军先在信中非常例行地拿一句话关心他的身体,然后说了羌部异动的事情。
看到这,萧岭精神一震,目光骤凛。
但马上,张景芝又在下面说羌部一年半载也不会出兵,只是时有骚扰,试探他们,不过都被张景芝毫不犹豫地打了数顿,虽然原文写的是“贼时有骚扰,击之还。”
一封平静地汇报年底工作的信,还顺便简短一提军械粮草饷银的事。
在萧岭看来,这恐怕才是张景芝最想说的。
在最后,张景芝表达了他对萧岭的新年祝愿,大概就是心想事成事事如意之类的,又提了一遍军械粮草饷银,还非常歉意地表示年礼因玉鸣守军囊中羞涩,只能送陛下玉鸣关内的特产枣和核桃。
礼轻,但是情意重。
萧岭合理怀疑,要不是为了提一句没钱,张景芝连一筐核桃和枣都不会舍得给他送。
萧岭心绪复杂,关于张景芝形象的推翻重建,关于要切断受恩王与羌部联系的大事,还有点好笑,将信递给谢之容,“之容,你看看。”
谢之容颔首接过,一目十行地扫完了信的内容。
比起萧岭的震惊,谢之容非常平静。
萧岭让人把枣洗了端上来一碟,然后把核桃也留下了一碟,剩下的命人收起来,等这些吃完了再拿。
萧岭捏开了一个核桃,放进嘴里,觉得滋味还不错,就又递给了谢之容一个。
“之容以为,张将军何意?”
因为张景芝写得太明显了,萧岭仍然没有放弃那个对于张景芝形象的幻想,于是和谢之容确认了一遍。
谢之容回答;“臣以为,老师想说,玉鸣守军样样不足。”
军饷得加,甲胄得换新,粮草更要充足。
以前的倒不是不能用,而是张景芝洞悉朝廷动向,惊讶于皇帝改变。
惊讶,也欣喜,因为他知道,皇帝会搞钱了,而且,现在国库在半年新政之下,存银不少。
此时不和皇帝要,更待何时!
谢之容剥开一个核桃,递给萧岭。
萧岭下意识接了,道了声谢谢。
谢之容又拿了一个,“陛下且再等等。”
“等什么?”
待萧岭这个吃完,谢之容才把剥好的给他。
“等吃各地的土物特产。”
年底了,本就该朝廷拨款更新甲胄兵器等。
况且眼下皇帝对国政上心,各地面目恍然一新,国库存银甚多,哭穷,一定要和皇帝哭穷!
皇帝先前不理政事,各地驻军将军能从朝廷那拿到的钱不过够兵丁不哗变而已,甲胄武器皆陈旧不堪,现在机会来了,如何不和皇帝要?
萧岭干巴巴地嚼了嘴里的核桃,顿时觉得这玩意不香了。
“之容,你说话其实可以不必这样委婉。”
还吃土物特产,这玩意是白白吃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九十五章
谢之容笑着垂首道:“是臣的过失。”
萧岭长叹一声, 有气无力道:“我们得先心里有数,如今国库吃紧,并不是哪处都能全然顾及到, 既要以要紧处为先, 又不能让各地驻军守将觉得厚此薄彼, 君臣离心, 然后在叫户部和兵部办。”
既要以要紧处为先,又不能让人觉得厚此薄彼?
恐怕这时候兵部尚书和户部的代尚书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难以下手。
果然如谢之容所料,张景芝开了个好头,之后的密折和年礼源源不断地送到来了。
为了贯彻年底和皇帝哭穷要钱的原则,各地守将不约而同地将年礼送得极其简薄, 多是当地的特产土仪, 但像张景芝那样送一筐枣一筐核桃的还是少数,譬如靖州守将就虽然只送了皇帝当地特产的柿子饼, 但是, 人家送来了二十箱, 虽然这二十箱也用不了十几两银子,但和张景芝那两筐干果还是高下立判。
至少赢在了数量上。
萧岭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核桃和枣太少没法送, 但柿子饼多,亲近王公和大臣们大多收到了皇帝送的柿子饼, 感恩戴德之余也满脑子雾水,想不出皇帝的意思, 于是遍翻典籍, 试图找个说得通的和柿子有关的典故来解释皇帝突如其来的行为。
萧岭为帝虽不宽和, 但他待臣子非常不错, 从他涨把臣属的月俸涨了数倍,又增加了额外杂费开支供给这点就看得出来,且每次赏赐有功官员,都是既升官又予以非常实际的物质奖励,但,送吃的是头一次。
还是柿子饼。
待送东西的太监走了,陈爻可谓涕泗横流,端着碟子就要往官署外走,被正好走进来的萧琨玉看见,皱眉问道:“去哪?”
陈爻抱着盘子,哽咽道:“我拿回去给我爹看,让他看看儿子出息了,得陛下亲赏的……果品。”这到底算菜还是算果子?
萧琨玉淡淡道:“无故离开官署要扣俸禄,况且陈大人,我若是没记错,令尊远在万里之外吧?”
想溜出去不干活就直说,找的什么不过脑子的由头!
陈爻愣了下,被萧琨玉拆穿了也不尴尬,马上感念道;“陛下待臣如此关怀,臣感激不尽,愿为犬马,才能报陛下之万一,若能以身相许,或能报一半。”
萧琨玉听陈爻如此畅想,蓦地想起谢之容那张对着萧岭永远如沐春风的脸了,上下打量了一圈长得尚可,但是正在傻笑的陈爻,觉得他要是入宫,大约命不久矣,遂让陈爻赶紧回去,莫要痴心妄想。
此刻未央宫中,萧岭正目光无神地念着信,嘴边送来了一块柿子饼,他下意识叼住了,咬着继续看信。
谢之容小指微蜷了下,突然凑过去,吮净萧岭唇上被蹭到了糖霜。
并非每个州都有守军驻扎,晋朝守将有六位,中州守谢之容、玉鸣守张景芝、黎江守顾廷和、靖州守方涣、安南守宋淮月、鹤府守徐白,其余各州都无重兵,兵士只做防御与小规模进攻用而已。
其中以中州守与玉鸣守地位最为超然,前者拱卫京城,必有皇帝最最信赖之人,后者毗邻羌部,数十年来征战不断。
其中送的最多的莫过于方涣,最别出心裁的是宋淮月,特意送了一棵已然挂果的小金桔树来,一路上从南地到北地,大约是马车内保暖工作做的很好,竟然没冻死。
金灿灿一棵,萧岭让人换过盆,留在未央宫。
宋淮月还说载树都是安南之土,请陛下赏玩之。
萧岭很想回宋淮月没话同朕说起身可以不说。
送来的全是吃食,从干得吃一块要喝两杯茶的糕点到水果无一不有,多是挑好运送的当地特产。
看过信,萧岭拿下嘴里的东西,一面吃一面道:“安南太平,可暂且搁置。”
少给点。
谢之容得萧岭应允,道:“鹤府亦然,靖州与兆安相近,以后若要对兆安动兵,最近的调兵处就是靖州,可比鹤府与安南高些,至于玉鸣,位置险要,不需臣言。”他看向萧岭。
玉鸣关毕竟是张景芝在守,谢之容至少在明面上应该避嫌。
萧岭哀怨道:“尊师要是给朕送两筐核桃两筐枣,朕都没觉得自己这样亏。”话锋一转,“玉鸣乃是边防重中之重,玉鸣必要占先。”
谢之容给萧岭剥了个核桃,待皇帝接过往嘴里送一块,才问:“中州呢?”
萧岭咀核桃的动作一动,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无辜无害的谢之容,“你……”
你老师张景芝好歹还知道给朕送两筐干果当年礼再要钱呢!谢之容你就给朕剥了仨核桃便直接要了是吗?
半天才憋出一句,“借核桃献朕?”
谢之容道:“中州无所出,”中州最多的盛产就是天潢贵胄和世家豪族,但现在已经没了大半了,况且萧岭作为一个从小就在中州长大的皇帝,凡中州所有,几乎都见过,谢之容连个特产当年礼都送不成,“不若陛下直言,臣即可就去办?”
萧岭闻言立刻来了精神,把朱笔往谢之容手里一塞,“拟个章程。”
谢之容怔然,“陛下,臣……”
皇帝刚才是把朱笔给他了吧?!
萧岭已经起身给谢之容让了个位置,“请。”
“臣不敢。”谢之容双手奉笔,立时就要为自己不察接笔请罪。
萧岭点了点纸,“你做好,朕再誊写一份,这是你给朕送的年礼。”
谢之容就在身边,关于军中的事情不让谢之容干岂不是可惜了谢之容过年留在宫中?
皇帝态度坚决,谢之容只好动笔,只觉那支笔沉得心惊。
心绪翻腾。
他垂眼。
萧岭很好,但萧岭似乎永远都不知道,他这样信任的举动,会如何助长旁人的野心。
而后,萧岭收到了一份比起其他几位守将那些吃食贵重了不知多少,却出乎他意料的年礼。
顾廷和送的。
黎江产珠,顾廷和送来了九斛明珠。
每斛大小相同,最大的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最小的也有人骨节一般大。
光若露生琼海,色似霞接绛河。
一派珠光,映照得整个书室都亮了起来。
顾廷和这是何意?
原书中对顾廷和的描述太少了,萧岭只知道顾廷和姓甚名谁,长相习惯品性一概不知。
谢之容提笔的手连停都未停,似乎根本看不到那耀目的明珠。
萧岭捏起一颗小的,在桌上轻轻一弹,那每一颗都价比黄金的明珠在桌上一滚,撞在了谢之容空闲的那只手上。
“一斛明珠万斛愁,”萧岭笑眯眯道,眉宇间半点愁郁都无,“既然是顾将军的心意,那就收起来吧。”
留着赏人也是好的。
与年礼一同送到的还有顾廷和的信。
萧岭拆开信,而后惊讶地发现顾廷和的字写得很好看,是一种非常圆润娟丽的好看。
顾廷和信中倒没和皇帝哭穷,而是非常真挚地祝了皇帝新年事事顺意,用词华美至极,信纸用的也非是凡品,隐隐生香,纸质若流光。
这信和礼物让人看了就心情很好,如果萧岭没看过书的话。
书里的顾廷和同谢之容一样,都是日后会谋反的。
“黎江守当真富贵。”萧岭由衷感叹。
谢之容目光在那花俏的纸张上一闪而过,轻轻点了下头。
萧岭道:“之容,顾廷和今年多大?是何许人?”
谢之容思索片刻回答,“据臣所知,顾将军今年似二十五岁,为人,臣不深知,只知其喜豪奢,性格有类京中豪族子弟。”
有类纨绔子弟。
至少表现出来的样子像京中的纨绔子弟。
萧岭点了点头。
谢之容继续写,半开玩笑道:“臣还以为,陛下会再问问顾将军的长相。”
眼下朝中几个新贵宠臣长相都属上上之姿,被人说是开恩科为了选美人从这点上萧岭一点都不冤枉。
信从萧岭手中轻飘飘地落下。
“哦?那长相如何?”
萧岭还真顺着谢之容问了。
谢之容黑眸半眯,闪过一抹凉意,却仍微笑道:“臣只是说笑,臣不知。”
他回答还好,不回答萧岭就真的很好奇了。
但谢之容没回答,萧岭也没再问,只打算问问旁人。
书中对顾廷和描述着墨不多,只寥寥几笔罢了。
顾廷和又远在黎江,君臣除却年尾,几无来往,萧岭自然不知。
不知顾廷和此人最有名的不是他年纪轻轻就被先皇武帝人任命为黎江守,而是面若好女,近雌雄莫辩,因其行七,在黎江有七狐狸之称。
眼下顾廷和那还不是最要紧的,萧岭决定黎江的事先放一放。
若能不动兵,则不动兵。
之后,许玑又送来了张景芝的书信,不过这次不是给萧岭,而是给谢之容。
谢之容接了信并没有立刻看,而是先写完了正在写的这段才放下笔,去拆信。
张景芝与谢之容平时联络并不多,只在年节好有重大事情时会互通书信。
谢之容拆了信先给萧岭,被皇帝断然拒绝:“不可。”
这才自己看。
最近的量词他与张景芝通信还是他刚入宫后不久,皇帝性格的改变已经初露端倪,张景芝远在玉鸣都知晓了这一情况,先对谢之容表达了深刻的同情,而后问皇帝近况。
谢之容则答可暂观之。
张景芝后又回信,除了一些主要事情的告知外,同自己的学生开了个玩笑,大意是让谢之容莫要动心,帝王心机深不可测,况且还是萧岭这样一个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叫人摸不清他目的的皇帝。
谢之容对于这个玩笑的答复非常简单:绝无可能。
张景芝给谢之容的信就没有那么多客套的拜年话了,不过说的也都是寻常事。
谢之容一直平静地看到最后。
后面那行字与其他字笔迹不同,纸质也不同,显然是被人从哪裁下来贴上去的。
正是谢之容那句绝无可能。
还贴心地位谢之容送来了止疼的药——怕谢之容的脸被打得太疼。
皇帝对谢之容的态度非常磊落,磊落得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们两人之间的确什么都没有。
平心而论,萧岭对谢之容,至少在现实世界,一直恪守着君臣之礼,结合着萧岭之后大刀阔斧地改革,也有人猜测,会不会谢之容其实与皇帝,的确没有私情?
这个猜测,也包括张景芝,不过他想的是,皇帝对谢之容没有私情,谢之容则不然。
谢之容的信中,之后提到皇帝的次数不多,但其中的偏袒、信任、重视,却随着每一次的信中描述越来越清晰明显。
张景芝看得雪亮,只当谢之容是单相思。
分外想不开,单相思的是个极重视政事,好像无心后宫的皇帝。
那句绝无可能下面,张景芝嘲笑了句:只有嘴硬有何用?
他看了眼萧岭。
萧岭正在弹着顾廷和送来的珍珠,听着许玑描述顾廷和的样貌,听到容色绮艳若好女时,萧岭还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点头。
手中的信纸在谢之容手中被绷得极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六章
年关渐进。
朝中事务更繁杂, 尤其是户部和吏部,好在皇帝整顿官场,官场中年节送礼的风气得以遏制, 不若此, 公务之外, 还需再添诸多人情往来。
萧岭要各地上报人口与开支都是为提高地方财政自主做准备, 地方官府早被先前那等朝廷固定拨款,年年官用不足的财政模式折磨得苦不堪言, 加之大部分人又是新官上任,早预备着有一番业绩成就,故对朝廷两项政令执行得非常迅速。
而作为受恩王封地的兆安亦一如往常地对中央政令毫无动静。
兆安横跨三州,位置特殊, 往来南北沟通极其便利, 物产丰盈,人口众多, 当年太-祖或许是出于对外甥的愧疚疼惜兼而有之, 才裂了一块这样的膏腴之地做受恩王的封土, 给日后历代帝王,都留下了一莫大隐患心结。
太-祖后继两代君主都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以求民生稳定,给这片受战火苛政蹂-躏了数十年的土地一点修养之机, 况且,这三代君王都与第一代受恩王有着非常亲近的血缘关系, 往来比较密切。
之后, 关系日益疏远。
惠帝时, 受恩王崔阖性格懦弱, 分外亲近惠帝,惠帝便将彼时年龄尚幼的萧静谨指给了受恩王世子崔平之。
武帝时,崔阖尚在,面对武帝的对外征战恨不得将家底都掏出来奉到武帝面前,小心恭顺,有如仆从,哪敢生出贰心?
在武帝罢兵后不久,崔平之袭爵,待萧静谨千依百顺,恐公主思念京中,年年亲送公主出兆安回娘家。
武帝或许清楚崔平之掩藏在恭顺之下的是历代受恩王都无可比拟的野心,也或许,他也看走了眼,被自己这个看起来胆小怯懦的妹夫蒙蔽,但他一定知道的是,国家在向西北、东北两地动兵,拓宽万余里之后,已经无力再发动战争。
而中央攻打地方,不动兵则已,若动兵,必然要有绝对的优势,必然要在短时间内取得无可置喙的胜利。
不若此,朝廷威严尽失。
所以他愿意,暂时保持着与兆安的微妙关系。
但晚年的政局混乱与身体的衰弱令武帝再难去平定兆安。
兆安的军备武装迅速发展着。
而至新帝登基,皇帝不理政事,根本不在意受恩王如何,朝廷只能坐视受恩王势力愈发壮大。
先前兆安还视朝廷之政令为政令,之后便渐渐漠视,仿佛己非晋朝国土。
崔平之的无视萧岭并不意外,倘若崔平之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皇帝政令,萧岭才会诧异。
这件事被轻飘飘地揭过了。
新年将至,连宫里比寻常更为热闹。
表现在于,臣子给皇帝送的年礼贺信源源不断地送入宫中。
东西都并不十分贵重,倒是有官员为讨好皇帝送了尊价值连城的白玉美人,玉石温润,触手生温。
萧岭简直大喜,将那臣子的底细俸禄查了个清楚,并附上了这样玉石的市价,询问那官员,“买玉的钱从何处得来?”
俸禄虽然大涨,但也有定数,这官员出身并非豪富,买玉的钱来源无非几种。
贪污受贿盘剥百姓。
刑部被迫在年底又加了个班,还遭到了魏嗣的训斥,“竟让这样的巨蠹藏在眼皮底下都无人发觉!”又上书请了罪。
皇帝突如其来的举动无疑给众臣敲响了个警钟,于是年礼同先前相比,朴素了不知多少。
在萧岭看来,年礼完全可以不送。但江三心则同他分析了这些官员的心理,有不少地方官员可能一辈子都难以见到皇帝,唯一一个能向皇帝直接上书的机会就是每年送年礼时的贺信,总报着或能得皇帝青睐的自我安慰,也算是君臣联络感情的方式,况且陛下已让在京四品以下,在外三品以下官员不必送,礼又简薄,权当是为了官员心安。
户部今年年末除了核算明年开支之外,还多了一样,便是核对朝廷地方官员的腊赐,即年终奖,以至于户部比往日更忙,有些清闲部门总有人来打听,像他们这样品级的官员,腊赐该有多少?
结果是尽数被轰了出去。
以萧岭一朝来说,对官员的俸禄不可谓不优渥,以高薪养廉,保证官员开销,防止先前官员为了官用而不得不受贿加税的情况出现。
而同时,没了这样不得已的理由,再行贪污受贿,那就,等同于找死了。
萧岭在面对谢之容时往往无甚坐向,几乎是伏在案上,一面吃葡萄一面看吏部送上来的开销,正巧有宗亲的贺信送来,萧岭被葡萄酸得皱眉,含糊道:“朕现在见不得旁人给朕送礼。”
谢之容笑答:“臣的年礼还未送。”
萧岭立刻警惕,“前几日之容送过了,不必再送。”
谢之容的话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
他手中捏着的象牙笔杆是萧岫所送,萧岫活了十几年,第一次拿到官员的俸禄,他倒不缺钱用,直接拿俸禄给萧岭买样笔砚。
除却居心未知的顾廷和与萧岫外,萧岭拿出去的,和收回来的,全然不成正比。他不会收普通官员的贵重礼物,如守将这些不指着俸禄过日子的,又为了向他哭穷,送礼非常简薄。
谢之容道了句:“是。”
虽然萧岭看得出,谢之容绝对不会就此打住。
顾廷和送的那数斛明珠很快就被萧岭在年末拿去赐了人,多是宗亲公主、臣子亲眷等。
萧静谨大长公主那收了两份,一是自己的,另一是在家中养病不出的崔郡主的。
受赏女眷本该到长信宫谢恩,可赵太后静省宫中,不见外客,遂被皇帝免了这项礼数,只因萧静谨是关系亲近的亲姑姑,两人方见了一次。
据当时服侍的宫人说,和荣大长公主眉宇间隐含愁色,提起崔寒郡主时愁郁更甚,所以皇帝特意传了御医到大长公主府上。
王太医令回来时说郡主的病只需静养,而和荣大长公主身体日渐虚弱,虽细心调养而无用,是为心病。
于是,为姑姑身体担忧无比的皇帝传召崔平之,令来京探望和荣。
算是过年之前,最后一件震惊朝廷的事情。
谁人不知,受恩王,自从封地兆安后再不入京?
从前皇帝召受恩王一系入京,不过是令子嗣来罢了,而今,皇帝却直接令受恩王入京探病。
若崔寒在,受恩王大可遣崔寒来京探望生母,然而崔平之先前打着让崔寒嫁给萧岭的主意,让崔寒伴着和荣一道入京,现在,却是无人可去了!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喜喜洋洋,受恩王府虽也张灯结彩,却是一片肃然。
无他,自萧岭的诏令送到后,受恩王府就进入了一种极为警惕的状态。
书房内,年已不惑的崔平之面前正摆着皇帝命人送来的诏书。
他很清楚,和荣不是真的病了。
皇帝也不需要让他相信和荣病了,皇帝只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来让他入京。
若去,自然最好。
若不去,更给了皇帝他一个抗旨不遵的借口。
皇帝,这是在向受恩王府发难!
崔平之静静地坐着。
他原以为,皇帝会一直荒唐下去,然而皇帝之后的表现,却大大地出乎他的预料。
刚接到诏书时,整个王府的反应都相当激烈,大儿子崔安立时反对了他入京,而深受他喜欢宠爱的、侧妃冯氏所生的二儿子崔康则嗤笑崔安说废话。
自然不能入京,问题是,拿什么样的理由拒绝皇帝。
现在不是和皇帝撕破脸的最好时候。
他的本意,是等到玉鸣受敌,兆安再起兵。
使朝廷内外交困。
受恩王沉默许久,而后开始写折。
不久,受恩王的折子被加急送往皇宫。
此时,距离过年,不过十五日。
萧岭打开奏折。
受恩王在心中言辞恳切卑微,非但不以皇亲自居,而自称为仆,奏折中,受恩王说自己不能来京,违背陛下诏令,实在罪不容诛,不堪为人,话锋一转,奈何——身体衰弱,卧床难起,恐不能生入中州。
又细数了历代先王对他们家的种种恩情,他若有半句虚言,就是在自绝于祖宗,全家立死。
萧岭把奏折一放。
这封奏折大长公主和他表弟看了大概不会很高兴。
受恩王就算不能来,若有世子,世子也当来。
但和荣与受恩王无子,至少看起来无子,像其他侧室所出,受恩王自己也说了:出身卑贱,不得面君。
萧岭想了想,唤来萧琨玉。
萧琨玉入书房时,萧岭眼前一红。
真的是一红,因为今日萧琨玉披风是娇娇艳艳的石榴红色,上面精细地绣了数百朵白梅花。
像个女孩家穿的样式。
萧琨玉见过礼,得萧岭示意,坐在萧岭面前。
萧岭将奏折递给萧琨玉,道:“受恩王的,你先看看。”
萧琨玉双手接了,面色虽无变化,眼神却骤地冷了,一目十行扫过奏折,冷嗤道:“虚伪至极。”而后蓦然想起自己还在萧岭眼前,将头低了,“臣失仪。”
萧岭摇头,道:“人之常情,不妨事。”
顺手将茶点推到萧琨玉面前,因为萧岫的缘故,萧岭在面对自己这些弟弟的时候都喜欢让人准备些点心。
“琨玉,同朕讲讲受恩王的家事。”
萧琨玉看见那碟颜色喜人的点心时愣了愣,很给皇帝面子地捏起了一块,却没有送入口中,拿着道:“是。崔平之有两侧妃,其余妾室不计其数,各有所出,一杨一冯,杨氏生崔安,冯氏生崔康。杨氏出身将领之家,其中崔平之最为仪仗的浮屠军就是杨氏之父一手创建,杨氏早亡,崔安得外祖庇佑,虽性格庸懦,不得崔平之喜欢,但在府中地位尊崇。”
有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外祖父,崔安地位极高是应该的。
萧岭点头,示意萧琨玉继续。
“冯氏最得崔平之喜爱,性格颇为,”萧琨玉皱眉,显然非常不喜欢这个冯氏,“狡诈,他父亲是崔平之手下所谓文臣一派的魁首。崔康有其母之风,巧言令色,比崔安更得崔平之喜欢,喜欢还说过崔康类他这样的话,兆安早有传言,说崔平之会向陛下请旨,封崔康为世子,日后承继爵位。”
崔安与崔康的斗争,无疑是文臣与武官之间的斗争。
崔平之忌惮杨氏之父,又不得不倚靠自己的岳丈。
在萧岭听来,崔平之未必多喜欢崔康,但要表现出一个偏重的样子来,以其后的文官,来制衡武将。
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可见平衡保持的不错。
萧岭沉吟道:“琨玉,朕之后所做,或会委屈你。”
萧琨玉茫然地眨了下眼,“委屈臣?”
有什么事是萧岭为帝不能直接坐的,还要到他面前,宽慰他一句,或会委屈你?
“朕欲,给受恩王府一个世子之位。”
萧琨玉道:“是。”
才明白萧岭所说的委屈是什么意思。
萧岭觉得,他会因为萧岭给受恩王府的人世子之位,而感觉委屈?
想到这,萧琨玉补充了句,“陛下为大业计,臣不会觉得委屈。况且受恩王府,亦不配叫臣觉得委屈。”
他只想让受恩王一系族灭,却不愿意在受恩王一系上浪费任何感情。
萧岭颔首。
怕萧岭不信,少年又强调似的,“臣当真不觉委屈。”
萧岭叹笑一声,“知道了。”
目光落在受恩王送来的请罪奏折上,萧岭目光发沉。
他欲给崔安世子之位,为其后的亲族的气焰再添上一把火。
是世子,就是受恩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只要这人不死,只要受恩王府还在,待受恩王死后,便可承继王府。
而不再需要和一众兄弟相争。
世子可以入京,这个难题,萧岭又给受恩王送了回去。
而最有趣的一点是,萧岭的世子之位是给受恩王府的。
虽然他指名了要崔安做世子,但如果崔安这个大公子没了,世子之位可不会消失。
通常情况下,皇帝会怜惜这位王侯丧子,让他再挑一个心中满意的继承人。
搅乱局面,的确比维持平衡简单得多。
萧岭抬眸,朝萧琨玉笑道:“琨玉,以你对崔康的了解,若崔安做了世子,他会做什么?”
萧琨玉斟酌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了萧岭的问题,“臣以为,就崔康为人之气量狭窄和利欲熏心,他不会想让崔安活着。”
皇帝眼下对受恩王府还算宽容,并没有露出獠牙利剑。
一个名正言顺正大光明的继承权,崔康与崔安争了数十年,怎么可能不动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日万。
估计月末完结,正午写完了会写几个小番外,有什么想看的吗?
连载期破万,本章留言发红包,感谢支持。
第九十七章
对于萧岫来说, 这个新年与往年不同。
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一直没闲着,他到底还在审计司挂了个名,凡事涉及宗亲的案子大多需要他出面, 除此之外, 还有一样便是萧岭令与几个在宗室中极有人望的亲长一同去皇陵祭祖。
萧岫虽仍姓萧, 并还保有王爵, 去祭祖这件事到底还是让不少人瞠目结舌。
萧岫是什么身份?就算皇帝念在数年以来同他的兄弟情分,且于事有功的份上没有将赵氏谋反牵连到他身上, 一个和王室毫无干系的人,怎么就能代表皇帝去祭祖呢?
但萧岫非但去了,还是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去的。
萧岫知道这个消息时亦呆怔许久,手中方才折下的一枝白梅被□□得不成样子。
萧岭之用心良苦, 任谁都可见之。
萧岭这是在向宗亲表明, 萧岫与他同气连枝。
半晌,萧岫才微颤着喘了口气。
残花与细雪, 一道落下。
不久之后, 宫中收到了萧岫送来的梅花, 无暇颜色,如同送来了一簇雪。
萧岭令人摆在书室。
窗明几净,阳光撒在那瓶白梅上, 看得人心里都欣悦明朗了起来。
看到那琼屑般的花,谢之容亦感叹了句开得夺目。
萧岭剥了橘子, 递给谢之容一半,点头道:“阿岫园子里的梅花据说是整个京城开得最好的。”
他那样跳脱的性子, 武帝却赐了他有梅园的宅院。
谢之容接过橘子, 刚要道谢, 就被萧岭示意不必多礼——快写。
无奈吃了一瓣, 继续写。
无他缘故,实在是谢之容这个人,真是太有用了,不仅有用,而且好用。
不同与其他臣下的术业有专攻,谢之容对于诸多政事皆有通晓,且与皇帝默契非常,萧岭的念头常与谢之容的建议不谋而合,萧岭偶有政令,即口述谢之容,由谢之容拟做成文,一挥而就,效率极高。
要不是谢之容得带兵,萧岭真的很愿意让他再兼个相位。
可惜,可惜不能久在宫中。
户部的腊赐业已发下,中央官员由中央来发,地方官员只能暂由地方府库出,年后由中央补上,年终多了数月俸禄,中央地方官员俱喜上加喜。
除此之外,萧岭也让人准备了红包,但不是朝中官员皆有,只是赐了亲近宠臣。
内里亦不是银钱,而是诸如美玉、明珠等物,红包上皆赋了首诗,权为吉祥。
户部官员核对完最后一批账目,放松地吐了一口气。
作为最后一批下班的官员,听到外面同僚说笑走动的喧嚣,想回家懒懒歪着的心就越急了。
从二十八开始,到初六早照常上朝,这段时间罢朝休沐,除却机要部门留些官员轮流值守外,多回家过年休憩。
今年与往年更不同的是,萧岭把三十晚上的宫宴免了,改为赐菜。
萧岭不愿意难得的休息时间还要和外人觥筹交错,他更想窝在温暖地寝宫中剥橘子看书,宫中也有马吊牌,谢之容不会这玩意,但萧岫会,陈爻过年不回老家,留京值守,更是个吃喝玩乐无一不精的纨绔子弟,再凑个人也找得到,萧岭从前过年一大爱好打牌就是赢小辈的压岁钱。
况且,宫变时世族被他清理了一大批,宗亲被他清理了一大批,整顿官场追讨陈欠,也追责了不少官员,宫宴上不会如往年那般热闹。
谢之容听萧岭的意思拟旨,听到在宫宴吃饭,百官宗亲也不自在,不如回家吃饭得好时忍不住摇头笑了。
谁来宫宴是为了吃饭吃得自在?
能来就是莫大荣耀。
萧岭看了他一眼,知道谢之容笑的含义,道:“那么多人,朕不自在。”扔了一瓣橘子到口中,酸得萧岭眉头皱起,含糊着说:“朕过年时只想和亲近的人在一起,譬如你。”
谢之容笔一顿,低头时发现自己写错了。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
谢之容将这张纸拿走,换了一张全新的,唇角忍不住翘起。
还没等谢之容笑过一息,皇帝就又掰着手指头补充,思索着道:“还有阿岫,他是一定要过来的,不知琨玉过不过来,若是琨玉过来,静谨姑姑估计也回来,陈爻在轮值时把他叫来打牌无妨,”萧岭发出去的红包,是一定要赢回来的!“还有……”
谢之容笑容一僵。
幸好,幸好萧岭没把他最近重用的青年才俊的名字都说个遍。
谢之容又换了张纸。
一份诏令,连续写错两字可谓破天荒,萧岭也注意到了,安慰谢之容道:“没关系,之容,打马吊不难,朕可以教你。”
谢之容露出一个微笑,“臣,多谢陛下厚爱。”
过年为何要打牌,下棋不可吗?
萧岭进入这个世界所过的第一个新年,就在随着三十渐进,越来越少的事务中,到来了。
三十一早,萧岭被迫接受了宗亲朝拜,在这个几乎绝大部分都放假睡到日高起的冬日早晨,天还没亮就起来洗漱更衣,简简单单地用了碗粥,出庭院时正好看见谢之容在练剑,打了个招呼,顺便感叹了一下谢之容身体不错。
至于有多不错。
萧岭在程序中身体力行地感受过。
晃了晃脑袋,上车。
接受朝拜之后回未央宫和谢之容又用了一顿不知道是早饭还是午饭的饭,还没吃两口,萧岫就来了,少年人这回亲自捧了瓶红梅过来,红梅粲然,少年漂亮的容颜比梅花更艳。
萧岭关心了萧岫一句吃了没,立刻得到留王殿下盯着饭菜回了垂涎欲滴的一句没吃,于是又添碗筷。
谢之容看得明白,此刻看见他们二人在用膳,萧岫就是方才吃得要撑死了,现下也是要说一句没吃!
萧岭吃了比以往饱得多的一顿饭。
食材稍微费事一点,譬如说虾要剥壳,立刻有人剥好,送到萧岭手边。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萧岭还不能不吃,不吃谢之容的——这样不给谢之容面子的事情萧岭根本不会干。
亦不能不用萧岫弄好的,因为少年人见他不动筷子,会用一种委屈巴巴泫然欲泣的眼神看着萧岭。
若是旁人做这个动作未免矫情做作,可是萧岫毕竟年纪还小,少年人秀丽的模样,做什么都带着点天真无辜的意味。
一顿饭,撑得萧岭难受。
谢之容如常递了茶过去。
看得萧岫眉宇一扬,若是放在从前,谢之容对萧岭厌恶的时候,他是一定要说句嫂子贤惠的,可惜这时候谢之容的心思暧昧不明,萧岫才不会干这样帮谢之容做嫁衣的事情。
喝了一会消食解腻的茶,萧岭突然想到什么,从袖中摸出了个红包,扔给萧岫。
“朕的。”
萧岫笑容甜美,“谢谢皇兄。”
应答声音异常好听。
“还有之容的。”
萧岫唇角笑容似乎抽了下,“谢将军的?”
谢之容给他干什么?
这玩意都是长辈给,谢之容算哪门子长辈?
谢之容朝萧岫一笑,回答:“以臣的身份,给殿下压岁钱,亦不算违礼。”
萧岫先前不是一口一个新嫂吗?收个嫂子给的压岁钱有何不合规矩之处?
“多谢将军。”萧岫一口整齐的白牙都要被自己咬碎了,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再得体不过的笑容。
才用过午膳,萧琨玉和萧静谨就都来了。
萧琨玉也有压岁钱,还是萧岭与谢之容一道给的。
萧静谨并不感到意外,早已习惯了两人超乎君臣的亲密举止。
陈爻今日当值,来不了,萧静谨听闻是打马吊,在几位晚辈的劝说下,委婉地说自己打的不好。
被萧岫一口一个姑姑劝上了牌桌。
……
圣旨就在三十这日到了受恩王府。
突如其来的狂喜几乎冲昏了崔安的头脑,在崔康震惊与嫉恨兼而有之的目光中,长跪接旨,声音都在颤抖,“臣叩谢皇恩。”深深叩首。
崔平之的脸色难看了只一瞬间,快得让人以为自己眼花了,待宣旨完,立时客客气气地请来宣旨的使者去用茶用饭,歇息几日再离开。
待使者离开,崔康立刻起身,对手捧圣旨,仍跪在地上的崔安笑道:“兄长这是要跪到地老天荒?以陛下待兄长,啊不,世子之疼惜,世子便是真跪到地老天荒也难报陛下万一,不过这感天动地之举,定然能写入典籍,二十四孝或要为世子让出一席之地也无不可。”
崔康当真不明白,萧岭都没见过崔安,怎么就封了他那个庸懦无能的大哥当世子!此等无能之人,日后也配承继王府?
话音未落,便听身旁冯氏一声斥责,“住口。”
崔康还是畏惧母亲的,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崔安被扶着起来,这话难听,放在寻常崔安早就发作了,但今日实在喜不自胜,崔康的口出恶言,在他看来不过是嫉恨无比的狂吠罢了,双手捧着圣旨,朝崔康道:“若当真如此,以康弟对世子之位的觊觎,怕是要比为兄跪得时辰只长不短。”
崔康听到觊觎二字,只觉崔安只把王府当成了囊中之物,登时大怒:“你也配说觊……”
还没等说完,便听一声怒喝,“都住口!”
是送客去了的崔平之。
两个儿子俱闭了嘴。
崔平之目光阴沉地扫过二人,道:“都同我去书房!”
冯氏欲言又止,最终只柔声提醒了句,“王爷,晚膳要好了,事务再忙,也别亏了身子。”
……
最终,以一直赧然着说自己不会打牌的和荣大长公主的大获全胜,为今天下午的牌局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来时分文未带,还是皇帝借的筹码,走时下人提了个沉甸甸的檀木箱子,送大长公主与萧琨玉出去。
这些钱对于他们来说都不多,但让人快乐的不只有钱,还有赢。
萧静谨如沐春风地谦虚道:“多谢陛下、王爷、”她连自己亲儿子都不忘记笑话,“司长相让。”
三人,俱被杀得片甲不留。
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朝廷要员,牌桌之上,众生平等。
萧岭目光无神地与萧岫对视很久。
“姑姑她……”
不是不会打吗?!
晚膳大长公主与萧琨玉要回去吃,两人本就许久才能见一次,自然是娘儿两个用饭更轻松自在,少些规矩又能多说不少体己话。
萧岫和萧岭说晚膳要去长信宫用,萧岭虽惊讶,但还是允准了。
晚膳他本打算要同谢之容单独用,萧岫不提,萧岭也会提。
萧岫未乘车轿,迎着细雪到长信宫前。
或许是因为过年,长信宫内也比先前热闹一些。
静省逐渐放宽,萧岭如今也允许一些命妇来长信宫像往年一样朝拜,该有的太后规制体面,萧岭更一样不少。
他没有必要,去为难一个对他不会有任何威胁的太后。
细雪撒在空中,灯火通明的长信宫在风雪中,有如仙境琼楼。
萧岫静静地站了一会,又转身离开了。
堆积在地上未来得及清扫的雪被马靴踩住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殿下,是去?”
去哪?
萧岫是喜欢热闹的,谢之容这时候在未央宫处处恼人,奈何其身份摆在那,做这些名正言顺,他不想过年时还看谢之容在萧岭面前作态,打了哈欠,“去宝祥楼。”
找乐子。
……
今日无月。
但有雪,更有酒。
萧岭把谢之容从书室弄出来后,见到早无人的正殿,谢之容有些惊讶,“陛下?”
萧岭开玩笑道:“朕是孤家寡人,只有之容愿意陪着朕。”
萧岭仿佛总能在无意时打动人。
谢之容垂眸,认真回答,“是。”
一直都,愿意的。
同谢之容喝酒,总能唤起萧岭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但萧岭此人,从教训中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永远不吸取任何教训。
酒被烫过。
萧岭举杯,对谢之容轻轻一碰,酒液因为这次相撞渐谢之容的杯中,“之容,朕希望年年有今日。”
谢之容望着萧岭漆黑的眼睛,回答:“那臣祝陛下,心想事成。”
萧岭笑。
心想事成这四个字,真是世间最为奢侈真挚的祝愿了。
萧岭酒量一如既往不好,喝下两杯,便已醺然。
他喝醉了之后既老实,又不老实。
他不会喝醉了之后同谢之容动手动脚,只会瞅着谢之容玉色面颊傻乐,明明自己喝得连杯子都要拿不住,却还要给谢之容斟酒。
看得谢之容心中一片滚烫炽热。
谢之容正将没坐稳的萧岭扶住,不巧的是,身后突然传来许玑的声音,见房中姿态亲密的二人立刻低下头,“陛下,工部送了折子来。”
萧岭从谢之容的臂弯手抬起头,迟钝地眨了一下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清醒的,吐息尽数落在谢之容的下颌上,他对谢之容道:“之容,你去看。”
“看完,”顿了顿,“看完告诉朕。”
折子送来。
谢之容草草地扫过了奏折,大意是陵寝如陛下先前之意,已经停修完毕,所有材料俱已或发卖或运回,工匠业已付过工钱,送回原籍。
皇帝从登基以来便修陵寝,一般下来说,只有皇帝驾崩时陵寝为修完的情况,却无,皇帝令在修的陵寝停修的情况。
并且,看这种行事,是以后也不打算再修了。
显然是萧岭崔得急,或者工部那值守之人太憨,竟把陵寝的事情拿到三十来上报。
不过萧岭并不在意这种事,也无碍。
但看到这份奏折的是谢之容。
谢之容瞳孔缩了下,方才升起的温暖醉意顿时一扫而空,如坠冰窟般发冷。
他近乎震惊地看向茫然地咬着酒杯傻笑的萧岭,第一次发现,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萧岭在想什么。
更不知道,萧岭想做什么。
“之容?”萧岭在他怀中低声问道:“奏折上说了什么?”
第九十八章
受恩王府的书房内, 崔平之目光阴沉沉地扫过两个皆垂首不言的儿子,区别在于,崔安虽低着头, 眼角眉梢却全是喜悦, 崔康则不同, 一双眼睛里氤氲蒸腾着妒恨, 崔平之朝着崔安,冷冷喝道:“得意忘形!”吓得崔安身形一颤, 面上除了震恐还流露出了几分委屈,不等崔康高兴,又骂崔康,“气量狭隘!崔安不是你亲哥?做出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给谁看?!”
崔康挨了训, 倒无大哥那般怕崔平之, 不服气地道:“儿子只是,只是……”
崔平之抬手, 示意崔康闭嘴。
“一个两个, 鼠目寸光, 皇帝为什么平白给了王府一个世子的名位?”崔平之说这话时近乎于痛心疾首,失望地看着两个儿子,“他那是早知你们两个素日不和, 要挑拨你们二人相争,到时候皇帝坐收渔利!”
崔安喃喃道:“皇帝远在京中, 怎会知道府内这点微末小事?”
崔康冷笑道:“皇帝如何知道?我的好大哥,你可别忘了, 萧静谨和崔寒可还在京中呢。除了她俩, 还会有谁和皇帝说这等事情。”
乍闻这两个名字, 崔平之目中闪过一丝阴冷之色。
他没想到, 一直蛰伏安静的萧静谨会突然咬他一口。
崔寒身上可流着受恩王府的血,萧静谨就不害怕,来日若受恩王府倒台,皇帝斩草除根不成?
口中却道:“你们两人若是兄友弟恭,棠棣情深,便是有一百个萧静谨与崔寒在皇帝面前进言,也动摇不了王府。”
见话题又绕了回来,两人只好道;“是。”
“你们二人且记住,皇帝此举,绝非施恩,”崔平之看得明白皇帝打算,这简直可谓阳谋了,皇帝将世子之位给了崔安,之后只要受恩王这个爵位还在,崔安是一定要袭爵的,他知道这是圈套,可现在直说皇帝的诏令不作数,定然寒了崔安的心,更寒了崔安外祖家的一干军功贵族的心,可若承认诏令作数,崔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从此之后受恩王府必定争端不断,皇帝的居心摆在明面上,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儿子都心甘情愿地踩进陷阱里,“莫要落入皇帝设下的圈套。”
若真兄友弟恭,则万事可解。
然而,两人都有私心。
皇帝打破了好不容易保持了十几年的平衡,崔康与崔安的斗争,在之后会愈演愈烈,直至尘埃落定。
“圈套?”崔康闻言眼前一亮,“也就是说,皇帝的诏令不作数?”
当年太-祖皇帝列土封疆,他们兆安的事情为何非得皇帝指手画脚?
崔平之顿了下,望着崔安霍然抬起的头,恨不得给崔康一耳光,怒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竟半点没听进去!本王说了,莫要在乎这等事,以至于祸起萧墙,让皇帝白白得了渔利!”
崔平之已是震怒,怒极之下,崔康崔安谁都不敢出声,遂闭了嘴,默然站着。
崔平之既不否认,也不确认,却委实伤了两个儿子的心,如崔安觉得父亲一如既往地偏心崔康,连皇帝的名诏都能不遵,方才的狂喜有如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而崔安则觉得皇帝一时半会也不会奈受恩王府何,只要崔安活着,袭爵是必然的事情。
两人不是不清楚皇帝或有想看他们相争内耗之意,可,权柄摆在眼前,谁能忍得住呢?
争锋相对了十几年的兄弟两个在今日的书房中达成了微妙的共识:只要对方死了,那么自己承袭爵位,就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
“什么?”谢之容轻轻松开手,方才震惊愕然到了极点,奏折差点被他扯碎,皇帝突然发问,唤回了岌岌可危的理智,他手指抚平刚才留下的褶皱,好像没听清似的,“陛下说什么?”
萧岭笑,同谢之容开玩笑道:“如之容的耳聪目明,竟也有听不清人说话的时候。”
谢之容垂首,萧岭的发丝若有若无地蹭着他的唇瓣,“臣醉了,听不清。”
听到谢之容说自己醉了,萧岭笑得愈发开怀,“朕问,奏折上写了什么?”
谢之容放下奏折,按了按眉心,样子似乎有几分茫然,小声道:“请陛下恕罪,臣没看清。”
他眼眸清潋,其中含着盛满烛火的水光,萧岭喉结滚动了下,低声回答:“没看清,朕便明日再看。”
谢之容揽着萧岭的腰,柔声劝道:“陛下,臣扶陛下进去休息,好不好?”
萧岭闻言抓住了谢之容的手,断然拒绝,“朕没喝醉,但你醉了,朕送你回去休息。”
谢之容眉眼弯起,笑颜灼灼,生辉夺目,顺从回答,“好,陛下送臣。”
他面上笑容自然温柔极了,心中惊涛骇浪却没有半点平息的迹象。
反而,越来越不安。
谢之容很少体会到这种不安。
他的不安只来源于无法掌控局面,而在不涉及萧岭的全部情况下,他都能洞悉全局。
他听自己心头狂跳,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克制,才没有在握着萧岭的手时发抖。
他偏头,或许是因为今天过年,而去年的一切都顺遂无比地沿着萧岭所期望的方向进行的缘故,萧岭今天的心情好像格外好,漆黑的眼睛里有浓浓的笑意。
这双眼睛里倒映着谢之容的影子。
他的眼睛里都是谢之容。
谢之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完美无瑕。
实在,太过惶然。
陛下。
陛下。
萧岭疑惑道;“怎么了?”
谢之容惊觉,自己出了声。
萧岭已经送他到偏殿。
谢之容张了张嘴,垂眼扶住额头,仿佛不胜酒力身姿不稳,如玉山倾颓。
萧岭定定看了他一息,而后分外小心地将他扶到床边坐下。
谢之容坐下,身形前倾,半阖着眸子,撞到萧岭怀中。
皇帝扶谢之容的手一僵,他垂首看去,谢之容长睫下压,轻轻颤着,眸光如秋水泛涟,堆雪一般的皮肤上泛着浅淡的红,秀色唇瓣微抿。
“陛下。”谢之容开口了。
萧岭蓦地回神,“之容?”
谢之容抬头,下颌抵在萧岭腰腹上,“陛下,您信任臣吗?”
您信任臣吗?
这个问题放在萧岭清醒时都要深思熟虑好久才能给谢之容一个答案,遑论是此刻醉醺醺的皇帝。
我信任他吗?
萧岭疑惑地想,我表现得很不信任他吗?
对于谢之容,萧岭很难说信任,或者说,萧岭对于任何人都难有绝对的信任。
他的确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即便为帝,他也不愿意过多干预臣下做事,不需要任何人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一切工作,他会给予臣下极高的自主权。
无论是对谢之容,还是对任何人,萧岭都是如此。
他将中州军的全权交给谢之容,等同于将自己的命亲手奉上,他很难说不够信任谢之容。
可谢之容又比任何人都特殊,谢之容是萧岭面对的诸多臣子中,或许没有谋逆之心,但最有谋逆之能的一个。
望着谢之容眸光似乎在轻颤的眼睛,萧岭晃了晃脑袋,俯身问道:“嗯?”
你问什么?
再问一次。
谢之容垂首,道:“臣,没说什么。”
萧岭本就不清醒,很难去给谢之容一个让他满意,又不让他看出端倪的的回答,得到谢之容的否认,他不太稳当地退后了两步,轻易拉开了与谢之容的距离。
他朝谢之容一笑,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含含糊糊道:“那之容,好好休息。”
许玑正好跟过来,忙扶住了萧岭的手臂,“陛下。”
萧岭对着许玑点点头,转过身,还不忘背对着谢之容招招手。
谢之容深吸一口气,回答:“恭送陛下。”
“不送。”萧岭笑呵呵地说:“留步。”
好没心没肺的样子。
萧岭很少能醉得这样高兴,擦巾擦到他眼睛上时,他闭上眼睛,眼睛却是弯着的,流露出了种可掬的娇痴。
“朕啊,”萧岭闭着眼睛回答,“不知道。”
许玑拿着擦巾的手一顿,伏下身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萧岭却没有再出声。
呼吸渐渐平稳了。
许玑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给萧岭擦脸。
与萧岭的好梦甜酣相比,与萧岭一墙之隔的谢之容一夜未眠。
他反复地回忆着奏折的内容,一字不落仔细推敲。
最后,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别的意思。
皇帝,就是早前命人停修了皇陵。
即便国库再缺银两,也不至于发卖修建皇陵的石料木料等物,况且国库根本不缺银两!
倘若,倘若做最坏的想法,国库当真之前缺钱缺到了这份上,现在早不缺了,为何还要停修?
不对,不是停修。
是不修。
也就是说,在那段时间,皇帝根本没有修皇陵的打算。
任何一个皇帝都要修建陵寝,在什么情况下会放弃早就开始修建的陵寝,并且此后都没有再修建的打算?
除非,此人不是皇帝了。
不是皇帝,自然不需要陵寝。
不当皇帝,他想做什么?他想去哪?
最重要的是,萧岭在那段时间为什么会有这种近乎于荒谬的想法?
无数种猜测令谢之容愈加清醒,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异常的反应。
直至天明。
谢之容如常起来练剑,如常同萧岭用了早膳。
之后萧岭处理昨日未处理的沉积事务,谢之容则去了御书房。
他本就可以自由出入书房,萧岭毫不意外,点了点头说:“早去早回。”
待谢之容离开,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什么。
御书房内,谢之容非常有耐心地找着存档的奏折文书。
他有一个想法,如鲠在喉。
他想确认。
奏折文书都分门别类地放着,工部的极好找,因为最近不多,除了事关民生的项目,工部眼下无任何大事要办。
他轻易地就从中找到了萧岭下令不修皇陵的奏折。
时间是五个月前。
那时候正开始追帐,国库并不困难。
奏折文书被兰台郎整理得很清晰,标注了具体时间,方便查找。
十二日……
十二日。
谢之容闭上眼,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
昨夜那个令他不敢细想的猜测,终于在今日确认。
是,在萧岭任命他为中州守将的那日。
这是谢之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确不过如此。
面对皇帝,他什么都不知道,更什么都看不清。
他不明白,如果萧岭不信任他,为何要对他委以重任,甚至将军权交给他。
他更不明白,如果萧岭信任他,为何会在人命他那日,下了这样一道与国政无关的诏令。
从国事的角度来说,萧岭没有必要不修皇陵。
可如果他不做皇帝了,或者,做不成皇帝了,也就不需要皇陵了。
他在那日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念头,并且将为这个念头做了付之于行动的准备?
是他不想为帝了?萧岭的新政那时刚刚铺开,他的事业未成,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将帝位拱手相让?
还是说,他觉得,会有人让他不能为帝了?
答案呼之欲出。
谢之容将文书放回,一如既往地,仔仔细细地将文书整理好。
事务不多,谢之容回来时萧岭已经在看闲书了。
安静,且闲适。
谢之容站着看了一会,才走进去。
萧岭神采奕奕,见到谢之容过来时欢跃道:“之容快来。”
谢之容见他高兴,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露出个笑,回答道:“陛下。”
萧岭拿起手边的红包,递过去,笑着说:“昨日喝醉,忘给你了,今日补上。”刚送过去,立刻补充,“朕可没有要做你家长辈的意思。”
谢之容愣了下,眉心被针扎了一般地颤了下,立时垂首道:“臣谢过陛下。”
不沉,捏起来像是一只坠子。
是哄孩子的玩意,富贵人家用玉用金,寻常人家用银用铜,打个坠子,刻几句新年的吉利话。
谢之容没和萧岭说过淮王府的事,萧岭却早看过原书,知道谢之容少年时在淮王府情景如何。
如淮王那等人,定然在过年时不会给谢之容准备这些小玩意。
给他那些弟弟们封红包的时候就想到了谢之容,便给他也封了一个。
递完,萧岭就又低头去看闲书了,不忘告诉谢之容一句,随意得就如同在与最为亲近之人说话那样,“清和公送来的梅子太酸,无法下口,只长得好看,你若不能吃酸,别吃。”
谢之容回答,“是。”
他静静地拆开萧岭送的红包。
里面果真是一玉坠。
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花纹,只落了两个字。
遂意。
萧岭所认为的,最奢侈的祝愿。
……
入夜之后,萧岭本想难得熬个夜看完手中这册话本的结局,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正在进入程序。”
萧岭:“……”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不知道多少回了,但最开始程序给他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太深刻,萧岭猛地听到还是会有悚然一惊的感觉。
眼前黑过又明亮。
萧岭没来得及睁眼和谢之容打个招呼,一个吻就咬在了他唇上。
不是亲,是咬。
凶狠极了,简直带着股怀有私仇的血腥气。
要不是对谢之容的一切都过于熟悉,萧岭真要以为程序临时给他换了个人。
被弄得疼,萧岭正要睁眼,谢之容仿佛早预见了他的反应,伸手将萧岭的眼睛牢牢一挡,萧岭伸手去掰他的手,他就连萧岭的手腕也紧紧攥住。
骨肉贴合着,透出一种异样的亲昵。
待分开,萧岭舔了下唇角谢之容的血,正要开口骂人,谢之容已伏下身,将脸埋在萧岭颈中。
安静,乖顺。
和方才截然不同。
“陛下。”谢之容低语。
萧岭没好气地应了声,“作甚?”
谢之容脑海中蓦地出现了一个想法,他不知道为何会出现,但还他是将这句话诉之于口,“您想要臣怎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九章
谢之容的声音很轻, 轻得萧岭几乎要听不清了,带着点说不出的委屈。
萧岭舔了舔口唇上的伤,顿觉满口血腥, 手指不自觉插-入谢之容的长发中,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此刻他满心疑惑不解, 实在不明白谢之容这话为何而来,诸多猜测纷繁, 他却没有直接开口询问,而是挑了挑眉,仿佛被谢之容气得发笑,“含章, 你这样, 问我想你如何?”
明明该萧岭问谢之容如何。
此刻萧岭长发散乱,发冠早就在两人纠缠时被弄得不知丢去了哪里, 鬓发黏在侧脸上, 唇瓣被咬得凄惨, 仪容狼狈至极,此刻呼吸还没平稳,一边平复着呼吸一面回答谢之容。
明明看起来, 他才是该问谢之容要他怎样的那个。
“陛下。”谢之容回答。
尾音在隐隐发颤。
毫不掩饰地,甚至说得上刻意地, 流露出来。
萧岭手上力道登时松了。
绝望地一闭眼睛,在心中骂自己毫不坚定的底线, “怎么了?”
谢之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患得患失的懦弱情绪, 只觉惶然惊惧极了, 紧紧锢着萧岭, 仿佛深怕萧岭下一刻就会把他推开一般,“臣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更厌烦极了这样。
厌烦自己的反常,却又无法克制。
在见到萧岭的那一刻,非但没有安心,所有被强迫压下的情绪都在顷刻间爆发出来。
这次是真把萧岭气得发笑。
“不知道?”
哪怕是撒谎,你总得编出个像样的理由敷衍朕吧!
谢之容的声音沙哑,“臣不知道。”
很示弱。
谢之容极少示弱,更不会将这种弱势放大,刻意显露给旁人看。
可他现在就是这样做的。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绝望,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碎在萧岭手中。
他不加掩饰,甚至要萧岭仔细看清,仿佛在认真地向萧岭宣告:你可以伤害他。
你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只需要一句话,一点反应,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
像是一种叫萧岭对他心疼心软的惯用手段,也像是,在乞怜。
以谢之容的傲然,他怎么会这样示弱地向旁人乞怜?
“陛下。”
无论是在程序内,还是程序外,谢之容都习惯唤萧岭陛下。
这个称呼清晰地划分了君臣,也为这种异样的关系增添了几分禁忌。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回答他的是萧岭停留在他发间的指尖。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萧岭并不明白谢之容身上的不安有何而来,或许是程序外,谢之容就感到了莫大的不安,以至于进入程序后,仍被这种不安影响了心志。
那么,他因何而惶恐?
萧岭迅速地将近期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谢之容近来一直住在宫中,两人常常见面,直至萧岭进入程序之前,谢之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处理事务、年礼回信、过年、还有……喝酒?
萧岭酒量一贯不好,对于酒局中的记忆不算清晰,但他确定,如果他在喝醉之后有什么不当举动的话,他不可能忘记。
况且,谢之容根本不是会在意微末小事的人。
近来亦无大事。
就在萧岭茫然地猜测着谢之容的异样时,谢之容开口了,吐息尽数落在萧岭的耳畔,他的臣子郑重其事地询问:“陛下,您信任臣吗?”
还是不知为何会问出口的问题,但还是问出口了。
萧岭一愣。
昨日喝酒时,谢之容好像也问出过这样一个话题。
但他喝得不清醒,所以并没有回答。
萧岭瞳孔猛缩了下。
谢之容这是什么意思?!
“为何这样问?”
谢之容摇摇头,“臣不知道。”
系统之外的情绪变动,足以产生这样的影响吗?
萧岭拧眉,一时无言。
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回答。
萧岭信任他的能力、信任他的品性、他几乎信任并且欣赏谢之容的一切。
唯独一点,萧岭从来不信——谢之容会甘心屈居人下。
萧岭愿意对谢之容委以重任,授予兵权,他相信谢之容能将一切做得尽善尽美,但这种倚重,于萧岭会再做出其他打算并不冲突。
比如说,倘若谢之容真有他意,萧岭该怎样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他从来如此,对于万事,都做了再充分谨慎不过的准备。
长发蹭在萧岭颈间,谢之容垂着眼,此刻不知多少情绪流转汹涌,萧岭却什么都看不见,“您信任臣吗?”
萧岭回答:“朕相信。”
谢之容反问:“信任能力?”
萧岭只好苦笑了。
有时候过于敏锐,实在不算好事,至少对萧岭此刻面对的局面来说,不算好事。
有什么若有若无地涌进脑海,谢之容眉心颤了颤,“在陛下心中,臣是不是,从来都是一,将会窥伺国器的乱臣贼子?”
这话刚一出口,谢之容就愣住了。
此情此景,他就是未央宫真正的主人。
他口口声声称萧岭为君,而实际上的君主,却是谢之容自己。
他曾经领兵谋反,并且最终真的,取萧岭而代之,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前尘种种,他蓦地发现,让萧岭相信他忠心耿耿,的确是一件无理取闹的事情。
萧岭那个世界的自己,想来也是如此秉性,一模一样。
对皇权无甚敬畏,倘帝王无道,即可代之。
他几乎亲手把一个结局摆在了萧岭眼前。
萧岭张了张嘴。
他不得不承认,他知道谢之容方才的举动是想要他心软,但每一次,谢之容都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手指停留在谢之容颈间,安抚着说:“你为帝,并非全然为私心。”
若非皇帝暴虐无能,这个程序中的谢之容不会起兵。
然而,若说谢之容毫无野心,那就绝无可能。
萧岭看书时所欣赏的谢之容的性格特点之一就是野心勃勃。
信任吗?
不信任吗?
难以说清。
究其根本,就在于谢之容有足以改朝换代的能力。
这种能力,以萧岭之惜才,不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也正因为谢之容的才能、谢之容表现的种种、无论是程序里还是程序外,都足以让萧岭对待他慎之又慎。
但若其无之能,萧岭并不格外多看谢之容一眼。
对于萧岭来说,谢之容或许只是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简直是无解的局面。
谢之容闻言,只静静地埋着。
萧岭为人,总能透出一种不符合身份的体贴与分寸,即便在这种时候,他居然对谢之容还能出口安慰。
温和。
却叫人发颤。
但纵然出口安慰,他也没有对谢之容执着的疑问给出一个确切地回答。
掩藏在帝王脉脉温情下的,是清醒到了极点的凉薄。
于私情,于公事,萧岭竟能分得如此清楚。
纵然明知谢之容日后或有可能谋逆,萧岭还是毫不犹豫地将中州军交给了谢之容,因为他明白,除了谢之容之外,无人能做的更好。
他并不因这个可能而弃用谢之容,却也不会,因为他与谢之容间暧昧不明的感情,而全然相信,谢之容对他绝对忠诚。
这种对话根本不该出现在程序中的两人之间。
萧岭深吸一口气,试探道:“之容?”
不是含章,是之容。
手背青筋道道隆起,几乎到了狰狞的地步。
谢之容的声音还是温和平静极了,“含章。”他纠正。
“含章。”萧岭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座过多的纠缠。
他思索着,要如何哄一哄只安静伏着的谢之容。
然而还没等萧岭开口,变故陡生!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根本来不及防备,萧岭想不到,方才还安静顺从的谢之容会突然发难。
萧岭大惊,“谢含章你……!”
所有的反抗都被轻易镇压。
谢之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平稳自若,透着一种家教森严的优雅好看。
无论,是做任何事情。
……
……
谢之容伏下身,询问道:“陛下,您信任臣吗?”
含着水雾的眼睛霍地睁大了。
萧岭喘了口气,强撑着露出个笑,“含章,你知不知道,这样问出来的话,很难作数?”
是挑衅。
谢之容也回应了萧岭的挑衅。
从谢之容的眼中,倒映着萧岭的模样。
“陛下,”谢之容问;“您信任臣吗?”
萧岭闭上眼,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之容?”
谢之容没有应答。
谢之容只是在逼他,一点一点地将他逼到绝境,明明谢之容控制着一切,又仿佛一切的主动权都在萧岭手中。
萧岭从前认为的、那个最傲然霜洁不过的男主诱哄着、祈求着:“陛下,您回答信任,臣就让您顺意,好不好?”
未免,自欺欺人。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一百章
濒死又生。
谢之容爱怜地吻去了萧岭眼角的泪, 声音轻极了,嘶声唤他,“阿岭。”
……
萧岭只能说, 幸好过年连朝廷都要放假, 不然今日上朝, 他可能真的起不来了。
倦, 刻入骨子里的酸软与乏力,况且这还是只是精神上的, 若是在现实中遭受了这样的对待,萧岭觉得谢之容完全可以把他身上各个部位都拆开重新再组装一次。
因无早朝,许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叫萧岭起床。
萧岭疲倦地睁开眼。
眼睛很酸,触碰了下, 却无任何红肿异样。
许玑听到里面传来的响动, 试探地轻轻唤了声,“陛下?”
萧岭嗯了声。
声音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许玑也听出了萧岭声音中的异样, 询问道:“陛下, 可要臣传太医来?”
萧岭闭了闭眼, “不必。”
“是。陛下现在,可要起来了?”
萧岭想到许玑要为他更衣,立时拒绝, “不必,准备热水, 朕要沐浴。”
萧岭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这种情况下还若无其事地让许玑给他更衣。
许玑已然习惯了皇帝偶尔早上起来就要沐浴的习惯, 答了声是, 退下吩咐人去准备。
待萧岭浸入热水中, 纷乱的思绪稍稍得以缓解。
程序中谢之容的反应实在奇怪, 但又不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一切反应似乎只是从心的本能。
是潜意识的影响吗?
为什么谢之容会这样不安?
萧岭将整张脸都埋入热水中,困惑地皱眉。
“陛下。”系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萧岭差点被热水呛了个满口,立刻把脸从水中抬起,“作甚?”
经过与萧岭近一年的朝夕相处,系统比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时要像人得多,至少在语气上能让萧岭分辨出系统到底想表达何种情绪,他笑了一下,让萧岭不知为何觉得非常不怀好意,“陛下,剧情有变化,请周知。”
萧岭嗤笑一声,现在系统提醒他剧情变了是不是为时晚矣?他忍不住反问道:“哪种变化?”
指谢之容从想要弄死他到想“弄死”他的变化吗?
那不必告诉了,萧岭已然身体力行地领教过了。
“张景芝没死。”系统言简意赅。
虽然萧岭先前的种种行径严重偏离剧情发展,系统对萧岭相当不满,但系统也承认,和萧岭这种人说话不需废口舌,一点即通。
“我知道张景芝没死。”这话在唇舌间滚了一圈,水汽扑在面颊上,水珠滚落,萧岭微微皱眉,“张景芝没死,玉鸣关未破,这意味着……”
这意味着谢之容几乎没有在玉鸣领兵的机会,更遑论带兵入京?
然而,然而玉鸣不必谢之容,兆安的局面却非谢之容不可收拾!
萧岭倏地明白了系统的意思,“书中的剧情点提前了?”
系统回答:“是。”
水珠滚入眼中,萧岭完完全全地闭上眼睛。
他不会选择其他人。
谢之容会是毫无置喙的、出兵兆安的主帅。
一切军务,都会交给谢之容全权负责。
程序中,谢之容近似祈求的逼问再一次萦绕在萧岭耳边。
“陛下。”
幻想成现实了。
萧岭懒散地想。
浸泡在热水中难得放松,脑子却在想无数复杂的情况,以至于萧岭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见他不应,那声音又唤了一声。
萧岭猛地意识到,这不是幻觉,而是附近。
霍然睁开眼,目光下意识落到屏风后面,“之容?”
谢之容回答:“是臣。”
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全然不知情。
只是看起来无比柔顺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的是滔天的不安与惶然。
萧岭不自觉地想,若真是程序外谢之容的情绪影响了程序内的谢之容,那么此刻的谢之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像与素日一般地同他说话的?
萧岭现在听到谢之容的声音,只想把自己浸到水里闷死。
“怎么了?”
“张将军送来急报,”谢之容道:“军务紧急,臣不得已打扰陛下,请陛下恕罪。”
似乎,比往常客气了一些。
萧岭阖上眼,“你念吧。”
“是。”
张景芝的信素来非常简洁明了,即羌部动兵频繁,蠢蠢欲动,兆安与羌部联系频繁密切,互为呼应。
萧岭按了按眉心。
也就是说,出兵兆安已经迫在眉睫。
他决计不能让晋朝腹背受敌。
“之容怎么看?”
谢之容顿了下,才回答说:“臣以为,兆安之事已不能再拖,再推迟下去,易生变故。”
萧岭点头。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谢之容较之萧岭,心绪更如乱麻,烦躁郁结非常,种种情绪只被生生压下,在萧岭面前表现得似无破绽罢了。
“朝廷对地方,不动兵则已,若动兵,必然胜得毫无悬念,”萧岭斟酌着词句,他不愿意为他和谢之容本就微妙无比的关系上再添霜,“朕想你去。”
谢之容启唇,却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应答。
从前他自负自己能看穿萧岭心中所想,几日前才知自己的想法何其可笑。
想要萧岭倚重他,想要自己无可替代。
又恐萧岭猜忌,恐他不信自己。
“臣,”谢之容应答:“愿意。”
只有谢之容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间,多少想法在他脑海中流转纠缠。
萧岭蓦地松了口气,又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卿忠体国。”
谢之容注视着屏风,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既是陛下所愿,为臣者自当九死不悔。”
萧岭只觉心中仿佛被人掐了下的酸软滞涩,差点想冲出去抱住谢之容,但想想自己此刻的样子实在算不得雅观,“朕会倾举国之力,凡之容所需,朕定不吝啬,但朕,只能给你半年。”
必须速战速决。
让羌部无有可乘之机,也要表现出,朝廷对地方的绝对压制。
“足以。”这是谢之容的回应。
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萧岭只会认为此人狂傲自大得令他发笑,可若是谢之容,那萧岭则笃信之,连庆功时封侯的诏书都想好小半了。
这自然是玩笑。
之后的细节还需要一一敲定。
萧岭不知道自己在水中泡了多久,谢之容在回答之后也无声响。
萧岭又按了按无比酸胀的太阳穴,他以为谢之容已经离开了,从水中起身,正要寻一条擦巾时,忽听谢之容道:“陛下洗好了?”
萧岭愣了下,“嗯。”
等会为何擦巾没在这?
不会是宫人连这个都忘记了吧!
萧岭人麻了一半,方才淤塞的沉重心事顿时烟消云散,此刻只能丢人无比的无奈。
“之容,你能不能……”
让人给朕找条擦巾来?
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丢人现眼!
就在萧岭思索着如何开口时,便听到谢之容动了。
“你别走!”萧岭立刻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切唤道。
谢之容脚步一停,听到萧岭难得慌张失措的声音不自觉摇头,露出了个无奈的笑来。
“臣不走。”
不是向外走,而是向内走。
谢之容臂间搭着的,正是萧岭心心念念的擦巾。
谢之容垂首,姿态恭顺无比,“臣服侍陛下,可好吗?”
然而恍惚间,萧岭却好像看见了,狼口中森白的獠牙。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